[東方玄幻] 太上真魔 作者:不給你摸 (已完成)

 
cx_2131 2016-9-23 00:40:3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5 15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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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真魔

【作者概要】:不給你摸

【小說類型】:武俠修真 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草民生死皆如狗,貴人驕奢天恩眷。
  世間苦海千萬劫,不是眷戀停留處。
  我欲扶搖上九天,便以白骨筑天路。
  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無須瞻前顧。
  王侯將相,曰可殺。
  牛鬼蛇神,曰可殺。
  諸子聖賢,曰可殺。
  諸天仙佛,亦可殺。
  但求我命皆由我,天下無物不可殺!

【其他作品】: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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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發表於 2016-9-23 00:42
第一章 靈樞·素問

天色有些陰沉,雖然時節還未到數九的時候,然而淅淅瀝瀝的下了幾場冷雨,加上這蜀州之地氣候本就潮濕,自然也冷的讓人有些不自在,身上穿著再厚也覺得不怎麼貼身,不過楊家暖閣之中,這會卻是溫暖如春,屋子正中有一個半人高的銅爐,雖然做工粗糙,但看這分量也絕不是小戶人家能夠用得起的。

爐中正燃著炭火,都是除了煙的木炭,燒著只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卻沒有嗆人的煙氣。

就在銅爐不遠之處的一個紗帳籠罩的軟床上,著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臉上沒有多少血色,額角也起了黑斑,不時咳嗽兩聲,到了這步田地,神色自然不怎麼精神,垂著眼瞼也不怎麼說話。

一個穿著素色長袍的郎中正給他號著脈,也是默不作聲,似乎覺得有些棘手。

張潛這一身醫術本來就沒經過正統的傳承,祖上都是外來戶,乃成化年間的流民,十幾年前在這蜀州青羊縣內落戶,人生地不熟也不可能有哪位大夫收他做徒弟,全憑那瞎眼的父親傳了幾本醫書給他,一本叫做《素問》一本叫做《靈樞》,自幼能誦,十歲就能一知半解了,如今種種病理已經瞭然於胸。

然而這兩本醫書都有點扯,為什麼說扯呢?

《素問》一書論述攝生、臟腑、經絡、病因、病機、治則、藥物以及養生防病等各方面的關係,唯獨沒給正兒八經的藥方,而《靈樞》與素問差不到哪裡去,也就是細緻講人體的經絡結構,以及醫理。

不能開出幾個像模像樣的藥方,張潛自然也沒辦法去城裡的醫館當坐堂醫師。

但還有一瞎眼的父親需要照料,自己也要吃飯,無奈之下只能在鎮里鄉間做個走方郎中,無論陰晴寒暑、吹風下雨都挎著個藥箱子到處遊盪,但是張潛活很安於現狀,而且《素問》《靈樞》那兩本醫書扯是扯點,但卻相當的靠譜,上面的醫理、病因的論述極為精妙,只要掌握了這兩點,庸醫也是能治病的。

縱然不能對症下藥,但通過其他法子入手,也有立竿見影之效,比如葯膳。

而且張潛自幼隨瞎眼的父親習武,結合兩本醫書還研究出一套推拿按摩的手法,對尋常傷風感冒跌打損傷都能解決,而且省了窮苦人家的抓藥的開支,如此一來反而闖出了名聲,十里八鄉都曉得他的名字。

楊家是這龍觀村的大地主,也是縣上委任的里正,統管一鄉的治安、農務以及稅賦,權利不小。

這楊老太爺生病,自然不會缺那兩個抓藥的錢,可這龍觀村地處偏僻,離縣城尚有幾十里地,老頭子年歲已高,而且寒冬臘月,實在經不起那般折騰,鎮上的大夫又不怎麼頂用,幾副葯湯子灌下去毫無起效,偶然聽聞張潛的名號,便將他請上門來,一番推拿竟然有了起色,如此一來二往,張潛來這楊家也有幾次了。

「張兄弟,你看我爹這病能治嗎?」

說話之人是一個剛及弱冠之年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朗目星眉,家境殷實這一身穿著也頗為講究,因此更是英武不凡。這人便是這楊家的獨子,姓楊名繼業,是這楊永福四十多歲時才得的香火,自然極受老人恩寵,但凡這類人,從小在蜜罐子裡泡大,不是紈就是大紈,然而這楊繼業還真對得起他的名字。

繼業繼業,自然是能夠繼承祖業的意思。

這楊繼業二十歲出頭,比張潛大不了幾天,卻已經是青陽縣的生員,十六歲那年就考取了秀才功名,才思不凡備受讚譽,若非這兩年楊永福老爺子身體不好,一直耽擱著沒能參加鄉試,說不定已經中了舉人。

不過有得必有失,卻也成全了這楊繼業孝子的名聲。

如今這楊繼業可算是功成名就,被十里八鄉那些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當作嫁人的首當之選,而同輩之人無論出於品行、才學還是家室,都對他敬畏有加,自然也是羨慕不已,與之往來不覺便弱了氣勢,哪怕是那些惡名在外的潑皮無賴見著他都的規規矩矩的行禮,要麼就繞道走,然而張潛對他不怎麼在意。

從小生於孤苦,從知事起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極為艱難的活著。

在一個舉目無親的環境裡,沒有財產沒有田地,家中還有一個瞎了眼的父親,便是再會操持家業的能人,即便如這楊繼業,恐怕也只能淪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然而他卻沒有,幫人做工、撈蝦捕魚,到後來做走方郎中,他做過的事情旁人一輩子也做不完,因此他比別人更加明白,活著多麼的不容易。

張潛是一個明白人,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知道該怎麼做。

這種環境、這種經歷造就出來的他,自然也沒工夫去羨慕別人、嫉妒別人,這只會讓自己陷入那種糾纏不清的苦惱之中,活著已經如此不容易了,何必再徒增煩惱,讓自己更加不容易呢?

張潛回答楊繼業的語氣很平淡,讓人很難看出他心裡實際沒有多少把握。

「治自然是能治的,不過想要祛除病根卻是沒有辦法。」

張潛如實說道,也許現在吹噓一番能從這楊家榨取到不少診金,可他沒把握就是沒把握,貪圖眼前之利只會給自己招來更多的麻煩事,得不償失,他卻是不會去做的,此時便直接將問題挑明。

「張兄弟何出此言?」楊繼業皺著眉笑了笑,說道:「之前你這幾次推拿,父親大人的病情都緩解了許多,比鎮上的大夫要管用,必然是知曉了病理病因,此時何不開個方子呢?想來效果更好。」

張潛訕訕一笑,搖了搖頭,卻也沒與他明說自己不會抓藥,這般坦白與他說了,指不定就將自己轟出門去,自己辛苦積累的名聲毀於一旦,以後行走鄉間怕是攬不到多少生意了,因此只是婉轉的拒絕道:「老爺子這是久病勞咳引起的哮喘,一到冬季,天氣寒冷起來自然在所難免,這病能養不能醫。」

楊繼業聞言神色微微一變,看了看躺在船上形似槁木的父親,見他還是那副模樣,眉間擰起的皺紋消散了一些,而後拉著張潛到了一旁,壓低了聲音與他說道:「我還是在一旁問你吧,免得說到病情,影響到老爺子的心情,我爹這病到底嚴重到了哪種地步,怎麼就能養不能醫呢?」

張潛自然是要推掉寫方抓藥的事情,便將心頭所想與他說了說,也沒有半分虛假,而且怕這楊繼業不信他所言,乾脆引經據典起來,反正這傢伙也是縣裡的生員,學識比自己高的多,不怕他聽不懂,將素問之中的咳論篇說與他聽,「五臟六腑皆令人咳,令尊這病本就不因肺起,而是腎氣不足,五臟六腑皆能起病,久咳自然也會傷及這五臟六腑,令尊這病有十來年了,如今五臟六腑具損,湯藥雖能解一時之痛,但弊端遠遠大於益處,是葯三分毒,一副葯的殘渣下去損肝耗腎,不如調節飲食,多做運動埃」

「多做運動?家父已經如此模樣,下床都顯得困難,如何能動。」聽到這話楊繼業眼神深處閃過一絲冷光,卻不是因為張潛這建議而起,似乎抓住什麼契機,臉上卻是毫不顯露,隨即說道:「我看張兄弟這般寒冷的天氣都穿著一件單衣,而且熟知醫理,對身體經絡肺腑也是了如指掌,相必是精通內家吐納之術吧?若是知曉還望不吝傳授,雖說內家修行術都有門牆之見,冒昧相求算是極為失禮之舉,但家父這病,恐怕也只能修鍊內家吐納功夫,才能延壽幾年,我楊繼業也只能無禮一次了,至於銀錢財帛……」

「公子誤會了。」他這話還沒說完,張潛眼瞼微微一抬,就將他打斷了,心頭暗道:「這楊繼業倒真是會想,為了楊永福這病,竟然這等天馬行空的事情都聯想出來了,不過內家吐納之術為神仙法門,若真能讓這楊永福修鍊,說不定對這病情還真有幫助,不過我又不是道觀裡的牛鼻子,哪懂這個。

「還望賢弟不寧賜教,不看在鄙人的份上,也看在老人家的份上。」楊繼業將手一拱,竟然也不自持生員的身份,對『操持賤業』的張潛做了一個長揖,顯示出了足夠的尊重與誠意。

如今是道宗年間,雖然國重道教,連皇帝登基也要與被尊為天下道門領袖的三清宮請封,但是為官治世的還是儒家讀書人,因此尋常百姓心中的一些理念還未變,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醫師的地位在當時社會之中是比較低賤的,尤其是在讀書人眼裡,然而楊繼業行如此之舉,足見其心意。

「這人好是偽善。」張潛心頭不但沒有感動,反而覺得有些厭惡,他十幾年裡為了生存,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又何嘗不明白這楊繼業骨子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君子之表,小人之性。

這楊繼業曾為了自家利益,使用陰損伎倆奪那陳家的田產家業,使其家破人亡,偏偏還作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雖然市裡坊間傳聞都只是說那陳家少爺敗家,但他又如何看不透這其中的緣由,若非這楊繼業誘那陳慶林沾染了酒色,一個心地善良的少年怎麼會變得那般模樣,而最後獲利之人卻只有他楊繼業。

他雖然明白,但這卻不關他什麼事情,因此他該給這楊永福看病還是看病,診金照收。

但此時卻打起他的注意來,這便是張潛不能忍受的事情,雖然不知這楊繼業心頭到底在想什麼,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還是多留了一些心意,也不會將心頭的厭惡直接表露出來,只是與他說話之時語氣淡了幾分,隨便一擺手,說道:「這跟我通不通情達理沒關係,我根本不會什麼吐納功夫。」

張潛雖然精通醫理,內家吐納功夫也以此為基礎,但他確實不會,至於為什麼大冬天只穿一件單衣,全跟瞎眼父親傳授的那套功夫有關,但那只是粗淺的拳腳功夫,跟道家的吐納之術根本不沾邊。

不過他心裡不喜這楊繼業裝模作樣,也懶得與他解釋其中緣由。

「看這張潛百般推脫,應該如我所料那般,必然懂些吐納功夫,也不枉我這些天的試探。」見張潛這般反映,這楊繼業便逾漸認定了自己心頭的猜測,這人無論寒暑都穿著一襲單衣,而且從不染病,若不是精通內家吐納之法又如何能做到這點,加之張潛一家都屬於外來戶,其中頗有淵源也說得過去。

若是張潛祖上都在這青羊縣,以他楊家的人脈自然能夠將他祖上三輩都翻出來,他也不會無緣無故起這多疑之心,這般斷定之後,他嘴角浮現一絲冷意,心頭暗自想道:「還有些時日,那小溈山的按察使就要來我青陽縣了,我楊家這些年與那仙山門派供奉了不少奇珍異物,憑這份恩情應該能獲得一份詔令,讓我進入仙山洞天修行了,只要一踏上這條路,便有超脫生死的機會,更是凌駕於世俗之上,我如今這秀才身份雖然受人景仰,但在那些仙家修士面前,我與那些山野村夫並無兩樣,都是螻蟻。」

如果知道楊繼業心頭這想法,張潛也不難想明白他對這呼吸吐納之術為何持以如此殷切的態度。

楊繼業自祖上三輩起,就一直與那小溈山洞天有從屬關係,相當於在俗世的香火堂口,供奉著小溈山的一切用度開銷,其實仙家門派都不例外,許多道家洞天在俗世都有道觀,連那三清宮也不能免俗,只不過這供奉者的來頭有些大,是當今道宗皇帝而已,而小溈山又不同於尋常道門,不為三清宮所承認。

不被承認就不是正統,因此小溈山又有個稱呼,叫做魔門。

雖是魔門,可與道家也算是同根同源,修行之法也都同氣連枝,只是教義某些地方背道而馳罷了,因此入門之術都是從最簡單的呼吸吐納開始,這也正是楊繼業對張潛包藏禍心的原因。只要入了小溈山,自然不愁沒有入門功法,但是小溈山收徒卻有個規矩,這點楊繼業相當的清楚,故才執著於此。

憑他楊家的貢獻,入小溈山門的確是足夠了,可是入門弟子還分成三六九等。

分別是外門弟子、內門弟子以及真傳弟子。

不同的檔次自然有不同待遇,而不同的待遇自然決定著不同的造化。

楊繼業是野心極大之人,自然不甘心淪為外門操持賤役的弟子,因此想提前做些準備,雖然不知道這劃分的標準是什麼,但是提前修行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完成鍊形築基這一步總是沒錯的。

呼吸吐納這四個字聽著雖然尋常普通,卻是煉己築基之法,登天仙路的第一步,俗世之中想要尋到簡直是千難萬難。好不容易從張潛身上發現點眉目,他又豈能善罷甘休。若是張潛曉得楊繼業這些打算,定然會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然後兩巴掌將他打醒,你他娘的做你的白日夢為何將我牽扯進去!
本帖最後由 cx_2131 於 2016-9-23 19:37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6-9-23 01:11
第二章 世事無常

楊繼業心頭對呼吸吐納之法的渴求極為殷切,又斷定了張潛必然身懷秘術,委身相求卻未料到這廝如此不近人情,心頭不由生出一絲厭惡,不過他也是城府極深之人,自然不會當場發作。

心頭暗自思忖起來,憑他楊家在這鎮上人脈,收拾這個不賣他面子走方郎中可謂有無數種辦法。

不過那小溈山按察使到青羊縣的日子已經臨近了,卻沒多少時間供他想那萬全之策,心頭一狠便決定了一個毒計,雖然風險較大,但是自己即將離開此地進入仙家門派修行,也不在乎這身後之名了。

「賢弟既然不通內家吐納之術,必然就是天賦異稟了,否則這天氣穿件單衣如何受得了。」這楊繼業隨口恭維一句,悄然化解了兩人之間的尷尬氛圍,而後微微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言語誠懇的說道:「家父這病還望公子費心一些,就如以往那般做些簡單的推拿吧,總比這般拖著好些,唉……」

「無需客氣,治病救人而已。」張潛微微瞥了一眼這楊繼業,而後見他岔開話題也不在那呼吸吐納術上做莫名的糾纏了,心情稍微好了些,也不去多想這事,徑直走進了暖閣之中,讓那兩個家僕將炭火燒的旺一些,一時間屋內熱氣逼人,連那楊繼業呆上半會都忍不住解開了頸上的扣子,而張潛卻是無動於衷。

父親所傳那套武學雖然沒有什麼奇特之處,招式極為簡單,也不善廝殺,不像什麼高明的武學。

但是長年累月練下來,對身體也有些好處。

他熟知醫理,自然能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相較於尋常人,自己皮肉更為凝實,血管脈絡更加清晰,因此血液流動也更加的暢通,無論寒暑都能很快的調節、適應,所以這點溫差變化根本不能對他造成影響。

覺得屋內差不多暖和了,張潛走到床邊將老人輕輕的從被子裡抱了出來。

楊永福已經到了大限將至的地步,平日動彈一下都會喘息不止,哪怕是外力促使,然而張潛這手法卻十分的巧妙,一通挪動下來,老人不僅沒犯哮喘,反而因為身體活動面色變得略微有些紅潤,看的一旁的楊繼業微微抿嘴,心神收斂,旁人也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張潛也不願去猜,自顧忙著。

將老人翻過身來,放在柔軟的被子上,而後伸出拇指隔著那層細膩的綢衫開始輕輕按壓。

自風門穴而起,過肺俞穴、厥陰腧穴、心腧穴一直向下直抵氣海腧穴,而後在逆行而上,這一道線上的穴位關聯五臟六腑,一番推拿下來,老人喘息聲明顯更有張力了一些,不似先前那般要死不活的模樣,當然也不是哮喘似的那種急促,兩趟循環下來,老人竟然有力氣開口說了,雖然聲音含糊不清。

「後生可畏啊,當初老夫如你這般大的時候還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張潛離他很近,卻也聽得明白他在說什麼,也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卻怕他說話岔了氣,連忙介面與他說道:「老先生過獎了,只是些小手段而已,老先生肺氣不足,還是少說話為好。」



「好好。」老先生含糊不輕的應了一聲,聽得出他言語中有些笑意。

一通功夫下來,張潛額頭已經略有微汗,雖然這推拿手法不似田裡做活使得儘是蠻力,但這細膩的力道對體力也頗有消耗,而且整個過程講究一個連綿不斷,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得體內氣血徹底運轉開來,這也正是他這套推拿手法高明之處,也就意味著張潛從頭到尾都不能卸力,自然也無處休息。

況且這麼一趟下來就是一個時辰,自然不會輕鬆到哪裡去的,而楊繼業也在旁目不轉睛的看了整整一個時辰,連那兩個伺候爐火的家撲做著活都覺得有些瞌睡,呵欠連天,然而他神色始終如一。

楊永福氣色好了許多,被張潛攙著翻過身來,還沒蓋上被子,就吩咐著下人要多給一些診金。

楊繼業匆忙上前幫父親掖了掖被子,而後去房中取了一錠十兩的銀子遞給張潛,尋常問診哪怕是青羊縣裡的名醫一次診金也不過五百錢,這十兩診金可謂是破天荒了,足足高出了二十多倍。

然而張潛卻沒有推辭,直接收了。而後與兩個家僕交代一下楊永福今日的飲食注意,便提著藥箱子離開了楊家大院,一路走的極慢,又去其他幾處人家走了趟醫,卻也沒橫生什麼枝節,這見天色不早了才沿著鄉間人煙稀少的小路往自家住處而去,料想那楊繼業應該也不會明目張的對自己行什麼不利之舉。

就在張潛離開不久,楊繼業遣退了兩個下人,而後搬了凳子做到床邊。

一老一少如以往那般嘮起家常來,只是今日做了推拿,楊永福精神好了許多,言語自然也比往日多上許多,一直說到過了午時這才疲了下來,由楊繼業伺候著吃了些滋補的羹湯,便準備午睡休息,楊繼業一如既往的在老人身旁守著,儼然一副孝子模樣,只等老人躺下眼睛微眯了起來,他這才站起身來。

看了看窗外,天上雨雲如鉛,而後轉過身拽起被角死死摁在了老人的口鼻之上。

「呃!!老人從睡夢中驚醒,看著那近在咫尺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臉孔,喉嚨中發出一聲驚恐的呻吟,胸口吐不出去的惡氣憋得他不停的掙扎,瞳孔緊縮,看起來有些痛苦。

「為什麼?」

楊永福心裡充滿了驚恐,雖然到了這般年紀生死早已看開,然而卻沒想到最終竟是這般死法,他不甘心想要問個明白,然而那厚厚的被子捂在自己臉上,直到他死也未能說出隻言片語來。

楊繼業臉上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眼神之中始終平淡而冷漠,看著在自己手下逐漸失去掙扎的父親,那一雙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自己,也絲毫不曾減輕一份力氣,直至確定自己手下的老人已經死了,再沒有活過來的可能,他這才鬆開了手,而後細心整理著那凌亂的被角,一面自言自語的低聲嘆著。

「爹,你也別怪我,你大限將近,活不過今年的冬天了,我這般也只是讓你早些解脫而已……還有幾天我就要去小溈山了,這家裡的一切都在與我沒什麼牽連了,我一走,這家也得敗落下來,不如這般乾乾淨淨的吧,也讓我少些牽連,才能一心追求仙道……這次是你成全了我,孩兒會記得你的大恩大德。」



他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自言自語著,若有旁人在場定會看的毛骨悚然。

等到那被角上的皺褶被撫平,楊繼業神色一變,一聲驚呼,而後爆發出了嚎啕大哭,聲音悲慟,讓人聞之凄然,門外的下人聞聲趕來,一見此情此景,也紛紛哭做一片,至於其中有幾分真情實意,誰又能知呢?

世事無常,人心難測。

楊家老爺辭世,作為人子的楊繼業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並不是搭建靈堂、操辦喪事,也沒有將老爺子的死訊告知親戚朋友。當天旁晚一紙訴狀便擺在了青羊縣府台的公案上,青羊縣生員楊繼業狀告古廟村村民張潛無德行醫,草菅人命,還未審理,便委派了四五名捕快,先將這無德無行的賤民抓捕歸案再說。

原告是青羊縣的縉紳大族,被告是外來的流民。

案情如此清楚,還需多費唇舌嗎,到時候大刑一上,說你有罪你就有罪,無罪也是罪。

青羊縣府台離那古廟村尚有幾百里地,一路而去又是窮山惡水,案子受理結束以是黃昏,縱然案情清晰被告罪行已定,卻也得照顧捕快們的情緒不是,如此一來,抓捕便被拖到了第二日清晨。

而早在幾日之前,楊繼業也將家裡的浮財全部變賣,換了真金白銀。

如今家裡已再無留戀之物,乾脆也就不打算回去了,直接在青羊縣裡租了一間客棧,等到張潛明日鋃鐺入獄,從他嘴裡掏出那呼吸吐納的法門之後,便著手修鍊,等到來年開春,小溈山按察來時,自己也完成那百日築基的第一步,進入山門必受青睞,一條通天仙路便擺在自己的面前了,今日所做也就值了。

張潛走在路上並不知道禍從天降,自己將面臨著一通巨大的麻煩。

他手裡提著一塊用荷夷豬肉,是先前一家農戶所付的診金,他也如以往那般收著,正好給父親調理下飲食。從那戶人家出來,人煙便逾漸少了,一路往古廟村去,也都是難行的山路。

然而張潛走的卻很快,一路也不曾休息,他也不累。

蜀州偏遠之地,耕地稀少,道路難尋,要尋著一塊居住之地十分困難,因此人煙極為疏散,古廟村雖然有十來戶人家,然而卻分散於山中各處,彼此並無太多聯繫,小村西山之中有一座古廟,整個村落也是因此而得名,不過到了如今,卻是很少有人涉足此地,因為不太靈驗,香火斷了也快一輩人了。

張潛從小便隨父親住在這山中的古廟裡,更顯得離群索居。



這廟很小這廟很破,跨過那已經沒了漆色的破爛門檻,直走十來步便能抵住牆根,臨牆便是供奉觀音像的石台和燒香用的池子,或許是這住客敬畏鬼神的緣故,這些東西都未曾動過,也經常擦拭,並沒有多少灰塵,年過半百的老人正一如既往的坐在那前的矮墩上,形似槁木一般,雙眼閉著,面朝門外。

「爹,風大,以後坐這記得把門關上。」

外面下起了雨,張潛回到小廟裡,身上已經沾了些雨珠,在檐下輕輕拍掉,而後看著小廟中枯坐的老人隨口說了一聲,這才進屋,先將豬肉放在了桌上,而後走到陰暗中的土灶前生起火來,老人至始至終都不曾理他,張潛也不惱,只是火石受了潮,啪啪的打了半天也不見一點火星,令他有些鬱悶。

起身尋了柴刀,想著刮掉表面上受潮的那層,興許管用。

忽然他發現坐在矮墩上的父親神色有了些變化,雖然閉著眼,仍然能感受到他心中的茫然,似乎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他放下刀慢慢走了過去,心中有些奇怪。

張九德是一個怪人,成天除了枯坐還是枯坐,定性比得道的高僧還要離譜,除了偶爾會迸出一兩句無頭無腦的話來,一向都是沉默寡言。先前進屋時張潛搭訕一句,老人也無任何反映,他之所以不惱不怪,也全因習慣使然,父子二人相處十幾年,彼此之間早就熟知,因此這種古怪的性情在張潛看來也並不奇怪。

偶然間看見他臉上神色似有變化,張潛反而覺得有些異樣。

「爹?」張潛輕聲的問了一句,「餓了嗎?」

張九德依舊一語不答,屋外正在下雨,因此光線也顯得有些陰沉,穿過門縫落在他臉上,使得他閉著的雙眼似乎充滿了一種莫名的神韻,好像老人根本不是一個瞎子,此刻正看著天邊的風雨。

張潛轉過身不在去問,屋內有些黑了。

他拿刀刮凈了火石上的潮土,點燃了香案上兩盞油燈,小屋裡多了幾分暖意。

正在此時,天邊風雨大作,一陣狂風自山野中而來,將木門陡然掀開,冰冷的寒風湧入屋內,剛點燃的兩盞油燈即可便滅了一盞,只剩下張潛護在懷中的那一點火光還在不停的搖晃,也是岌岌可危。

張潛皺了皺眉,正欲上前將門掩住。

數十年如一日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的張九德突然抬起手,輕輕抓住了他的手腕,雖然力氣不大,卻不容他挪動半分,他滿心驚訝,正欲詢問,張九德卻已經開口說話了:「十八年了,終於還是來了。」
本帖最後由 cx_2131 於 2016-9-23 19:52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6-9-23 01:54
第三章 天地主宰

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張潛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何意。

然而數十年的相處,他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對父親所言的每一句話都必往心裡去,雖然老人性格有些古怪,然而神智卻十分的清楚,一言一行自有他的道理,此刻無端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加上之前那種茫然又偏於凝重的神情,讓張潛心頭也籠罩了一絲陰霾,輕聲問道:「誰來了?」

「你附耳過來。」老人微微擺了擺手。

張潛越發覺得狐疑,舉目看了看門外,一片風雨卻無半個人影,但還是依言做了,躬下身去。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故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心,施行於天,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老人讓他附上耳來,而後張嘴念出一段經文來,這聲音雖然有氣無力,然而每一個音節都像洪鐘大呂一般,從耳中灌入心間,一時間體內體外皆是這聲音,連一步之隔的風雨都聽不見了。

「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化定基。」

如今正值道宗年間,天下敬道門為天地之師,道學昌盛,連書院之中都要學《道德》《南華》等經,而世間仙術更是以此為源,因此更受人追捧,張潛耳目渲染自然也有所知,雖然這段經文有諸多不解之處,然而立意觀點他卻能聽的明白,與道德之文相去甚遠,卻也不能說相互矛盾,只是立意背道而馳。

道德經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此為大道,又有言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因此人在大道之前因心存敬畏,而人修仙以求長生,也是追尋大道,然而這段經文之中,種種所言,諸如執天之行,施行於天,確實將人與天道並存,甚至凌駕之上,觀其言知其意,不覺駭然。

對於人所言之的大道,張潛並無太多敬畏,因此也不覺得這經文太過大逆不道。

他更在乎的是眼前日子,簡單到衣食住行,迎來送往,一個整日為生活操勞的人是沒有那閒工夫揣摩那虛無縹緲的東西的,他不知道父親給他念這麼一篇經文所謂何意,然而聽到後面「性有巧拙,可以伏藏」那一句時卻忽然覺得有些熟悉,心中一忖豁然開朗,這正是父親當初所授武經中的一句,亦是其主旨。

「以此為主旨融合《靈樞》《素問》二書之言,正是那套武學的由來,張潛心頭琢磨,不由訝然。

這篇經文通篇所言有四百餘字,父親之前所授武學僅僅只是其中一言,為鍛煉皮肉之術,而往下繼續推敲,還可衍生出更深層次的東西,諸如筋骨、臟腑、血髓、穴竅的練法,只是如今時間緊迫,張潛也只能看清一絲輪廓,想要將其中法門完全推敲出來,不僅需要揣摩,恐怕還需他一步步走至那種境界才能領會。

「以此經為骨,以靈樞素問為血肉,自可衍生無上法門,此法名:道淵。」

張九德解釋一句,卻不知張潛早已看透其中玄機,而後一字一句的說道:「切記,法不傳六耳。」

張潛隱隱覺得《道淵》之名頗有深意,然而此時風聲鶴唳、山雨欲來,也沒有時間細細推敲,而後沒等他點頭,張九德已經將手輕飄飄的探出,形似槁木抽枝,然而速度快到張潛都未能察覺,便覺那指尖已經點到自己胸腹正中線、臍上六寸之處,正是巨闕穴所在之位,主藏肺腑之潮氣,募送心經氣血。

醫理之中便是如此而言,若是通俗解釋,此穴位的作用就是將人食五穀之精微轉化為氣血。

若遇飲食失調,五穀轉化不暢,生胸悶、嘔吐的癥狀,針砭此穴有奇效。

張潛不知道父親為何突然來此一手,但卻沒有抵制,也是無能為力,他自以為習武數年之久,力氣、速度都要快過尋常人許多,然而在張九德面前,就像是被放慢了一般,眼睜睜的看著那枯槁的指尖點到自己身上,那一層單薄的麻衣頓時被穿透,而後覺得一陣疼痛,如遭雷噬,渾身上下使不出一絲力氣來。

而後便覺一陣暖流自痛處蔓延開來,那巨闕穴內的氣血竟然旋轉起來,如同渦流一般。

初逢此變,張潛只覺得噁心想吐,而後歇上幾息時間,又覺得腹中一空,飢餓難耐,然而渾身氣力卻莫名強了幾分,正是那巨闕穴突生變化所致,張潛熟知醫理自然不覺奇怪,只是不知父親用何種手段,竟然使得自己這巨闕穴的生理機能比以往強了數十倍,這種手段簡直堪比自然造化,近乎於仙!

張潛先前被一下點中巨闕穴,癱坐在地上,此時慢慢回過氣來,抬起頭看去。

只覺得張九德那熟悉無比的模樣此時看在眼中竟然極為的陌生,這還是自己所熟知的父親嗎?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楊繼業與他所說的那番話,此時想來卻覺得這廝眼光真是毒辣,連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裡,然而卻被他看透了一絲玄機,還真應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句話,然而他此時根本沒有心思去想什麼前因後果,也沒功夫長感嘆這世事無常,數十年的平靜至此打破,絕非父親一時興起。

顯然有事情發生!

張潛並不知道自己隨父親遷來這古廟村是何時、何因。

但是自從知事以來,張潛行走人世之間,見過無數家庭,兩相對比之下,不難發現自己父子二人與旁人的不同之處,只是不想多問,父親對過去一言不提自有他的道理與苦衷,他卻是一個明白人。

然而此時觀父親言行舉止、神色情緒,張潛心頭有些猜測。

父親攜自己隱居此處,恐怕是為了避禍,至於此禍具體是指什麼,他卻是不知。

「可曾記住?」張九德復問一遍,自然是指他先前所言。

張潛點了點頭,一拂身上灰塵,站了起來。

「記住便好,你且離去,勿回此地,張九德言語簡單,卻不容辯駁。

眼下之境,雖然還是風平浪靜,甚至毫無顯跡,然而張潛卻已經感受到了那種撲面而來危機,根本不需要張九德一番危言聳聽來說服他,只是心頭仍放不下,畢竟在他眼前是朝夕相處十幾年的父親,怎能丟下他孑然一身而去,雙拳緊握、眉頭微皺、一語不言,半晌也難作出決定,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埃。

「當你無法改變這個結局的時候,你就要試著去接受,因為只有接受之後,你才明白如何去反抗,張九德怒斥一句,神色之中隱現焦慮,而後抬眼一看天邊,雖未睜眼,卻似瞭然。

神色之中更多了一分凝重。

張潛自知先前荒唐草率了一些,也不再多言,頓首拜道:「孩兒拜別父親。」

未等他說完,張九德忽然伸手,在虛空之中連連勾畫,轉瞬一道符籙憑空而成,四周寒風涌動,那符籙似細線連著的風箏一般,飄搖不止,而後見他指尖一頓,那符籙頓時打在了張潛後背衣襟上。

「去罷」張九德輕斥一聲,而後抓著張潛背後衣襟,隨手一扔。

張潛只覺得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掃中,整個人似稻草一樣飛起,未等他定住心神整個人已經在山崖之上,那破敗的小廟在風雨之中逐漸模糊,敞開的破門中還有一絲燭火傳出,隱隱可見其中枯坐的人影,張潛眼眶有些濕潤,卻被風雨迷了眼睛,在看不清那熟悉之處,便也罷了,收回目光打量起周遭環境。

這一看頓時心驚,只見自己懸於虛空之中,身下便是怪石嶙峋的山坳。

張潛沒料到父親這力氣竟然如此恐怖,簡直不像常人,隨便一扔竟然將自己甩出了幾十丈遠。

父子二人曾經居住的古廟在那半山腰上,山勢雖然不算陡峭,然而這般摔進山溝裡,必然有死無生,沒等他緩過勁來,只覺得一陣狂風憑空而生,將自己團團裹住,徹骨的寒冷瀰漫全身,四周風雨迷茫,就像一個厚厚的繭子,一股無孔不入的氣流讓他呼吸都顯得無比困難,而後覺得身受巨力衝撞,近乎散架。

風雨之中,一道白浪破空而去,猶如隕石一般,將那遮天的雨幕都撕扯出了一個滴水不入的甬道。

狂風逝去,天地間才恢復片刻平靜。

須臾之後,天邊又有烏雲壓來,絲絲細雨轉瞬連成一柱,又過一兩個呼吸,便似瓢潑。

風雨之中似有一人自天邊而來,腳下如踩天梯,一路所至之處,風雨避讓雷電虯結,猶如神跡。

而那人的腳步始終不緊不慢,雍容而淡定。

他身穿山川河澤紫綬仙衣,齊肩圓領、大襟闊袖、長可及足,束金鑲玉嵌東珠帶,頭戴紫金鏤雲紋盤龍高冠,眉目間秉承了無盡的榮華與威嚴,狂風暴雨都無法將他身上沾濕一絲,亦或是掀起一片衣角。

彷彿這人走到哪裡,就是這一方天地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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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發表於 2016-9-23 05:47
第四章 禍不單行

張潛不知道自己渾渾噩噩的在空中飛了多久,那一層形似蠶繭的風層極大的阻隔了外界空氣對身體的撕扯與摩擦,也讓他看不清外面的情況,只覺得自己飛行的路線並不是直線,而且時快時慢。

似乎極力在甩掉什麼東西,折騰的他身子都快散架了。

若非巨闕穴如今發生變化,使得腹中食物消化一空,此時恐怕都吐出來了,然而腹中飢餓伴隨著一陣陣貫徹肺腑的巨力,又是另外一番難受的感覺,似乎腸胃粘成了一團,在腹腔內來回跌撞。

從夜裡一直到朝陽初升,透過那模糊的風層已經能看見天邊那一縷淡淡的曦光。

張潛覺得速度似乎是慢下來了,而後整個身子失去了依託,包裹身體的風層忽然破裂,整個人正在幾丈高空,晨曦雖然不算耀眼,然而瞳孔已經在黑暗中沉溺許久,驟然間看見陽光,仍讓他眼前一花,數里之外那個低矮的城郭看顯得異常的模糊,橫在山野中,猶如一個土圍子,似乎是青羊縣城。

「這般飛了一夜,以這速度早應該出了蜀州,怎麼卻還在青羊縣旁,張潛心頭閃過一絲疑惑,卻不等他考慮清楚,整個人已經失去慣性,從高空墜落下來。

昨夜暴雨傾盆,這地面被澆成了爛泥,很大的緩衝下墜的力道,倒也沒有受傷,只是翻身起來之後,渾身已被泥漿染透,他也無心計較,隨便拍了拍,而後扭頭看了看古廟村的方向,只是相隔百里,又哪裡能夠看得見,略帶暖意的陽光落在臉上,使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如今流落此處,雖然眼前景象並未讓他覺得陌生與壓抑,昨夜發生的一切也都如夢似幻,然而張潛卻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與過去的日子再無瓜葛了,只是不知父親今下如何,是生是死?他心裡同樣有許多疑惑未曾解開,然而這都不重要了,至少眼下如此,重要的是自己如何活下去,這才是當務之急。

腹中飢餓之感陣陣襲來,他慢慢從迷茫中抽回思緒,眼神逐漸歸為平靜。

張潛伸手在身上細細摩挲了一陣,微微皺著的眉頭漸漸舒緩開來,昨日在楊家行醫所得的那十兩診金竟然還在身上,十兩銀子夠小戶人家一年的花銷了,足以讓他撐過這段難關,他略一尋思,便往城中去了。

日上三更,青羊縣城也逐漸熱鬧起來。

蜀州位於西南之地,商業自然不及徐揚一帶繁榮,而青羊縣又只是蜀州境內的一座偏僻小城,因此一年到頭也沒多少流動人口,諾大的縣城裡也只有唯一的一間客棧,叫做陽春客棧,取陽春白雪之意。

而這生意也可以用陽春白雪來形容,清淡的讓那夥計都打不起精神。

那夥計胳膊肘上挽著個毛巾,正靠在櫃檯上打著瞌睡,忽然聽見梯子上一陣均勻有致的腳步聲響起,趕緊醒了過來,抬眼一看,那人穿著一襲雪白色的儒衫,雖然不似城裡那些大家少爺穿金戴玉貴氣凌人,然而舉止之間卻自有一種氣度,讓人不敢怠慢,一看就是極有身份的人,否則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手筆。

昨日在這店裡住下來,直接將客棧中最好的甲字房包了兩個月。

那夥計將挽在胳膊上的毛巾一解,乾淨利落的將靠窗位置最好的一張桌子擦出來,而後堆起笑臉,匆忙迎了上去,殷勤的問道:「楊公子,昨夜休息可還滿意,準備吃點什麼?」

這人自然便是變賣了家中浮財在青羊縣暫住的楊繼業。

「一碗羊奶,再燉條魚,隨便上兩樣清淡可口的小菜。」楊繼業吩咐道,而後雙手交叉擱在桌沿上,細細思忖起來,嘴角帶著一絲恬淡的笑容,雖然還未正式修行,然而他已經在飲食上開始節制起來,他楊家曾接待過一個小溈山的外門弟子,知道這些修行之人,在飲食上可謂極為講究,不厭精細。

修行之路第一步為煉己築基,使得病氣無存、氣血充盈,而後才能以養元精。

整個過程主要以呼吸吐納之術為主,再輔以飲食調節之方。

而煉己築基也分為幾個境界,分別是久不僵、存氣綿綿、寒暑不侵、身輕如燕以及口生玉液,第一個境界只要身體無病且年齡合適,大多數人都能做到,然而存氣綿綿卻並非凡人所能,世間之人,有蠻力者不少,但你若讓他劇烈運動,仍不氣喘,便有些強人所難了,而修鍊呼吸吐納之術的人卻是能行。

想要存氣綿綿,正確的修行之法自然是必不可少,然而調節飲食卻也是重中之重。

楊繼業求道之心極為堅定,自然極為注重這些,幾樣菜品都是溫補之性,對身體極有裨益,甚至連大蒜、芥末這些平日喜食之物,都讓店家不再去放,算是戒除了口舌之慾。

不過半會幾樣食物便以呈上,楊繼業慢慢吃著。

正在此時,幾個穿著皂衣的衙役神色匆匆而來,由縣尉領著,進得客棧之後左右一看,便瞧見了靠窗坐著的楊繼業,將那上前的招呼夥計支開,而後在那桌對面坐下,神色古怪的說道:「今兒一大早,我便派了七八個捕快,往那古廟村捉人,可你猜怎麼著?楊公子你打死也猜不著。

「也就是說你們沒抓到人?」楊繼業微微一皺眉,放下了筷子。

那縣尉見他這番語氣,連忙解釋道:「不是沒抓到人,而是人已經死了。」

「死了?」楊繼業瞳孔之中爆發出一縷寒光來,希望不是這些衙役下手沒輕重壞了他的大事。

一旁那幾個捕快一臉晦氣,靴子上還沾著厚厚的爛泥,顯然一早上奔波並不輕鬆,上前說道:「這事說來也夠蹊蹺,昨天夜裡那古廟村地龍翻身,整座山都震塌了,恰巧不巧的,你說那郎中就住那山上。」

「地震……山都塌了?」饒是楊繼業心性沉穩,聽著這事仍覺得不可思議。

可他也清楚,這些捕快斷然不敢用這麼容易拆穿的謊言來誆騙他,他心頭極為的不甘,自己辛辛苦苦一番功夫,難不成就這麼白瞎了?略一皺眉,於是便說道:「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那幾個捕快一聽就有些頭大,苦著臉說道:「我的楊公子誒,那整座山都塌了啊,沒個幾百人去挖,怎麼找的見屍體?不過醫死令尊的那郎中肯定是死了,聽周圍村裡的人說,那山是在夜裡塌的,那會一家人都在屋裡睡覺,怎麼跑得及,一座百丈高的山頭,連根草都沒剩下,可真是嚇人埃」

「怎會如此?」楊繼業心頭漸信,卻也想不明白事情為何如此蹊蹺,眉頭微皺。

那縣尉見他臉色古怪,順口在旁說到:「既然這郎中已經死了,也算是遭了報應,楊公子還是看開一些吧,這人雖說醫死了令尊,但真要上報州府,頂多也就判個刺配充軍,可不至於砍頭。」

這人自然不知道楊繼業心頭那些打算,眼下發生這種事情,在他看來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即給了這苦主一個交代,也讓他少了些麻煩。

「楊公子節哀,若無別的事情,我還有些事要忙,便先去了。」那縣尉拱手說道。

楊繼業心頭怒火漸漸消去,覺得這事情也算是天公不作美,強求無用,不願再為此勞心傷神,見那縣尉欲要離去,便起身相送,順手摸了一錠銀子丟到他手裡,當作幾位捕快的辛苦錢,他即將離開這青羊縣,世俗一切都與他再無關聯,此舉自然也不是為了巴結這統管一縣治安的官老爺,而是一種習慣。

見那幾人走遠,楊繼業轉身坐回窗邊。

正欲拿起筷子吃飯,卻突然瞧見街對面的麵攤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雖然穿著一身襖子,卻沒逃脫他的目光,原本陰晦的神色一瞬間變得驚愕,而後復歸平靜,不動聲色的喚過店裡的夥計,吩咐了幾句。

張潛進入這青羊縣城之時,尚是早晨,尋了個街邊麵攤吃了點東西。

而後便在城中的一家生藥鋪裡找了個學徒的行當作著,藥店掌柜甚是摳門,一月三百文的工錢,還不包一日三餐,自然無人問津,然而卻提供住處,張潛便欣然答應了下來,一來省去住客棧的花費,二來有個遮掩的身份,若是整日無所事事的在縣城中遊盪,總會惹人懷疑,目前來看也算是長久之計。

對於昨日發生的一切,張潛雖然歷歷在目,想來雖不甚明白,卻也有些心驚。

然而此時卻保持著一如既往的鎮定,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從小以來張潛便獨自一人生存,什麼樣的困難未曾遭遇過,早已習慣了這種大起大落,處變不驚是在險境之中生存下來的第一要素。

自巨闕穴發生變化之後,張潛只覺得自己餓的比以往更加快了,早晨為了節省時間,處理身份,在這鋪子上只吃了一碗麵,還未過兩個時辰餓的前胸貼後背了,因此他也有了前車之鑒,此時坐下便讓老闆先給上了三斤熟牛肉,細細切片佐著一海碗的麵條吃了,連湯都一起喝盡了,惹的那老闆不停回眸。

連給他上了碗湯,生怕噎著似得。

「再給我切兩斤牛肉。」張潛將那桌上空碗推開,抹了抹唇邊的油膩,只覺得還不算飽。

他這話一出口,正在那下面的麵攤老闆一個趔趄,差點沒將勺子扔在鍋裡,張潛這才回過神來,一看桌子上那堆空碗,細細一盤算,自己這食量也忒是驚人了,趕緊補充道:「包好,這是給我家掌柜帶的。」

「好好,稍等。」那麵攤老闆神色稍微正常了一些,去一旁忙活起來。

張潛坐在長凳,閉目養神,一隻手卻輕輕搭在自己的臍下半寸左側處,只覺得指尖像是按在一個翻滾的麻袋上,其中似乎藏著一頭力氣兇猛的惡獸,自己腸胃的消化能力比以往強橫了十倍不止,正常人吃這麼多東西下去,十有八九得撐死下場,他卻覺得自己只吃了五成飽而已,想來也隱隱覺得恐怖。

腸胃消化食物,化作五穀之精微傳遍全身,維持著身體運轉之消耗。

人只要一日活著,這個過程就不會間斷片刻,只是十分微妙,普通人卻很難感受的到,然而張潛此時卻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一股涌動的力量從自己腹部蔓延開來,充斥著身體上下每一個角落。

「五穀為人體力量之源泉,無論世間武學如何精妙,卻總要能吃才行,然而身體消化、承受的能力卻是有限,父親此舉雖然用意簡單,不過目前對我而言,卻是天大的幫助,修鍊那道淵之術自然事半功倍。」

張潛心頭暗暗琢磨著,忽然想到那《道淵》二字的涵義,似有所悟。

未等他將這思緒理清,忽然聽的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鏈碰撞,一群穿著皂色官衣的捕快蜂擁而來,張潛微微側目一看,卻見那些人目光竟然都落在自己身上,明顯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心頭為微微一驚,暗道不妙,可轉瞬間就恢復了常態,施施然站了起來,對著那些官差頗為客氣的拱了拱手。

「坐上之人可是古廟村張潛,於道宗十七年正月二十七日在祿水鎮給楊永福老爺診病?」

那幾個衙役並未領情,未等他答話,便將腰上鐐銬一解,便圍了上來。

「楊永福?」張潛略微一愣,便明白了一絲玄機,縱然不知前因後果,卻也知道此事必然是那楊繼業從中作梗,經昨夜之變,他倒是將這件小事拋到了腦後,不料此時卻招來這等麻煩,他心中思緒飛快流轉,想著應對之策,「這楊繼業能唆使官府來抓我,不會沒有理由,莫非楊永福死了?好個狼子野心狠手段。

念及於此,張潛心頭殺意橫生。

而後似有所感,目光一橫,便落在了陽春客棧二樓臨窗的桌上,正是那楊繼業!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潛心頭暗道一聲晦氣,片刻間便將自己如今處境看的一清二楚,若落入這楊繼業手裡,自己恐怕不止一場牢獄災這般簡單,性命多半不保。

而他也並非膽小怕事之人,生死大事之前,他從不會拖泥帶水。
本帖最後由 cx_2131 於 2016-9-23 20:2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6-9-23 19:22
第五章 一不做二不休

那麵攤的老闆尚不知前因後果,以為這群衙役只是來他這攤上吃飯的,麻溜的擦了桌子,殷勤的招呼起來,卻不料熱臉貼了冷屁股,剛湊上去就讓人一把推開了,他見狀不妙趕緊躲到一邊,不敢橫生事端。

而後便見那群氣焰凌人的衙役將那個飯量驚人的客人給圍了起來,那人卻是安之若素,不由啞然。

沒等他平復緊張的心情,只聽得「碰」的一聲巨響!

那麵攤老闆的臉色陡然慘白,全因驚嚇所致,他萬萬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襲殺官差,更沒想到那食客力氣如此恐怖,一拳搗過去,那衙役整個胸膛猛然下陷,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

整個人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倒飛出去,將那桌椅撞碎才堪堪止住。

場面頓時亂作一團,那四五個衙役斷然沒想到一個山野村夫竟然有如此膽氣,見面之後一言不發便痛下殺手,心中怒火中燒,不過也是見慣了這種場面,渾然不怕,將腰間佩刀一抽便衝了上去!

張潛眉頭一皺,他雖然自幼習武,但練的只是力氣,並不精通廝殺。

方才僥倖打死那人,也是因為出手果斷,對方沒來得及防備。

這般被人合圍上來,而且仗著刀劍之利,他也覺得渾身發寒,不過束手就擒必然沒有活路,只是生死存亡之間也容不得多想,既然陷入死地,何存那僥倖、憐憫之心,他心情一瞬間便冷靜下來。

四把鋒利的腰刀迎面斬來,映著陽光,好似一片銀晃晃的大。

冷光迷眼,寒風割面!

「這幾個衙役,要壞我大事」客棧樓上,楊繼業目光陡然一冷,先前張潛一拳將衙役打飛出去,生死未知,他便斷定了心頭猜測,自然不容張潛有半點差錯,趕忙大喝一聲:「勿傷他性命1

此時張潛被刀勢逼的無法騰挪,本欲仗著身體結實硬抗幾刀。

他從小習那武學,以錘鍊皮肉為主,久練不僅可以增長力氣,而且髮膚堅韌難傷,猶如油浸過的皮革一般,這衙役所配腰刀乃是熟鐵打造,不似軍中鋼刀,他硬抗也不至於受致命之傷。

然而他卻沒料到,楊繼業竟然再此關頭讓這些衙役手下留情!

刀鋒所挾之威頓減三分,而且走勢變更,都朝不致命之處遊離而去,這無形之中簡直幫了張潛大忙,對方存殺他之心,縱然收攝幾分,他心意卻不會動搖絲毫!

趁此機會猛地往後一挪,躲開三刀,一處刀鋒掃中腰間,卻被他胳膊夾住,撕裂棉衣便沒了後勁。

張潛回身一突一撞,將那礙事的麵攤老闆直接頂飛了出去,而後一手扣住爐子上那一鍋沸騰的油湯,猛地一甩,香氣瀰漫的湯汁再空中拉開一塊幕布,將那四名衙役罩在當中。

頓時一陣濃密的白煙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慘叫升騰起來。

「不分善惡,卻是幾個昏人!殺了乾淨1那幾個衙役被燙的皮開肉綻,只是煙氣未散,看不清具體慘狀,張潛一不做二不休,丟掉鐵鍋砸翻身前一名衙役,而後抽出案板上切肉的尖刀,朝著那幾個暫無還手之力的衙役撲了過去,幾刀下去乾淨利落,在那衙役身上捅出了十幾個血窟窿,刀刀不留餘地。

鮮血將長街染透,哀嚎如抽噎,必然沒了活路。

張潛雖初次殺人,但胸中惡氣難平,卻也不懼,目光穿透血霧,直逼街邊二樓座上之人。

此時楊繼業已經面如紙色,然而舉箸平穩,未見一絲顫動,長街之上行人不多亦不少,時常也有衝突發生,卻未曾似今天這般,未等起鬨看熱鬧的人圍攏,便見五個衙役當場斃命,尤其最後那四人,躺在血泊之中哀嚎抽搐,實在讓人難以承受,哪怕是心理陰暗的地痞流氓,見此情景,也嚇得倉皇逃竄。

是非之地豈可久留!

張潛今日破了殺戒,心中卻也沒多少雜念。

萬般可亂,唯心不能!

他既然殺了這些衙役,今後必然也無平安可言,不殺那楊繼業,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然而沒等他動手,便見街道盡頭竄逃的人群中,正有一騎人馬朝著此處狂奔而來,皆著甲衣執長槍,後面還有一隊弓手,穿行於慌亂的人流中,仍是井然有序,顯然不是尋常衙役,而是這青羊縣的城防軍。

這青延線是山野小縣,除了抵禦山間野獸,城防軍並無其他司職,因此人馬不算太多。

但張潛也是心知肚明,這二三十人組成的城防軍絕非自己能夠抗衡的,如今唯有離去,那楊繼業的項上人頭也只有來日再取,他將手中尖刀一揮,斬斷這麵攤遮雨的涼棚,而後一腳踹翻灶台,將那去路堵住,整個人朝著西城門狂奔而走,哪料跑出半條街,盡頭轉角之處,卻殺出四五個騎兵,他臉色驟然一變。

他一身力氣雖然不俗,但論速度又哪快得過戰馬。

方才他還刻意堵了去路,哪知這些騎兵繞了遠路,卻仍攔在了他前面。

他回身一看,那幾個步卒、弓手也逼近身後,他心頭一沉,環視一圈,卻只發現左手邊有個幽深的巷子,也不知通向何處,卻也顧不得多想,竄過路邊無人的小攤,鑽了進去。

這一動便不留餘力,連那戰馬都甩開了老遠!

一入深巷,張潛莫名覺得身上冷了三分!

忍不住回頭看去,一顆心陡然懸了起來,方才狂奔不過三五息之間,此時回頭望去,那幽深的街巷卻彷彿沒有盡頭一般,影影障障,冷霧瀰漫,更不見一個活人,連兩邊宅院之中也聽不到一絲人聲。

而那追擊的騎兵更不知去了何處,整個天地間彷彿只剩下自己一人!

「有鬼」張潛心頭一陣狐疑,然而不見那些索命的城防軍,心中緊張也不由消散了幾分,漸漸放緩了腳步,朝著迷霧籠罩的幽巷走去,走出四五丈遠,那一團冷霧卻始終不曾近上一分。

張潛不敢妄動,眼前所見之景顯然是一方幻境!

經昨夜之事,張潛對那些世外之術也不算陌生,此時仍有幾分底氣,只是不知何人下手,又意欲何為?

他慢慢朝著一處巷邊的宅院靠去,那兩堵高聳的石牆似乎能給他一些安全感,然而沒等他指尖觸碰到這牆的質感,遠處迷霧之中陡然顯出一個人影來,穿著一身黑色的道衣,垂手而立,腰系銀絲灰帶。

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琢磨不透的氣息,猶如山谷的濃霧一般!

「多謝道長救命之恩」張潛思緒略微一轉,心中便平靜下來,眼前之人顯然不是凡俗之輩,又出手相幫使得自己從城防軍手中脫困,便是自己的機緣,雖不知與昨夜之事有無牽連,但觀其神色,不像。

而且父親費勁苦心將自己送到青羊縣城,必然有所考慮,不至於讓仇敵隔日便尋到線索。

就算自己猜測有誤,對方想要取自己性命,也只能靜觀其變!

眼前這一人,論威脅而言,比那一群城防軍更大,自己胡亂猜疑,只是求死之舉。

那黑衣道人漫步走來,聲音似有幾分戲謔:「當街殺人,好大的膽子。」

「我落入那些人手裡,也沒有活路,既然如此,我想那麼多作甚。」張潛將手一拱,略表恭敬。

「那你如今還有活路?」那道人繼續笑著。

張潛聞言略一皺眉,如今青羊縣中必然沒有自己立錐之地了,而未知之中也隱藏著大恐怖,前途渺茫生死真的無法斷定,他也不懼,隨口答道「只要有一線生機,我便去求,求不得又另作一說,未死之前不知命,何必患得患失。」

那道人聽他所言,不由露出一絲笑容,卻不似之前那般調侃之意居多,而是一種欣賞之姿,咂嘴道:「好一個未死之前不知命,我魔宗子弟就是需要這等無所畏懼之人。」

魔宗二字落入耳中,張潛微微色變。

「怎麼?死都不怕,還怕我小小魔宗。」那道人笑的倒是有些洒脫。

張潛心頭微微思量,這魔宗之名可謂如雷貫耳,如今道宗治世,魔宗與其分庭抗禮,本是同根而生,卻因教義不同,後分裂成兩派,之後備受道宗正統打壓,為求生存變得更加偏激。

行事凶戾,動輒殺人,流毒於天下。

而眼前看這道人言下之意,似乎是想將自己招入門牆,魔宗被道宗排擠於世外,收徒困難,這等舉動也說的過去,而自己先前舉動,也確實猶如魔鬼一般,將那五名衙役當街斬殺,連眉頭都未皺絲毫。

這般心性、舉動,豈不是與魔宗之人情投意合。

「入了這魔宗,自己恐怕難有回頭之路」張潛心頭一時有些糾纏,然而片刻便已分明,道與魔與自己又有何干,當下處境,首先要求得一容身之處,而隨這老道加入魔宗不僅逃離了眼前這些命案,更可習得道術,將來實力強大,才有機會查明身世疑雲,藏身蟻穴,惶惶不可終日,並非他所願。

想明之後,張潛會心一笑,答覆道:「我如今殺了官差,天下雖大卻儘是道宗之天下,亦無我容身之處,還望道長指條明路。」

見張潛如此明事理通人心,省卻他許多口舌功夫,黑衣道人撫掌而笑。

「我乃小溈山洞天按察使,管蜀州東三道俗務,你若有心,我自可以做你的引路之人。」黑衣道人慢條斯理的說道,而後眼神微見冷意,說道:「你世俗之中可還有留戀之物,可有親人眷屬?」

「孤家寡人一個」張潛神色平靜,回答道。

「好。」黑衣道人點了點頭,也不管其間真假,繼續說道:「一入魔宗,便永世不可背叛,而我魔宗亦不是如你所想那般,得入其中便登上了通天之路,今後命運如何,還看你自己的資質與造化。」

「弟子明白。」張潛拱手回答。

「你無需在我面前自稱弟子,你尚未入門,今後你我關係如何,還看入門考核時,你資質能在三六九等中佔到哪一階,再確立道統傳承,觀你心性不錯,若資質同樣出眾,說不定得某一峰主青睞,成為真傳弟子也未嘗可知,到時候你我還得以平輩論交。」這黑衣道人一拂衣袖,轉身離去。

張潛放下禮數,緊跟了上去。

剛走出四五步遠,卻覺得周遭景色陡然一變,四周雲霧翻滾,遠處隱見山尖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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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魔道之分

這般一驚,張潛陡然回過神來,只見自己哪裡還在那深巷之中,腳下所託之物竟然是一條烏篷船,船長三丈有餘,無槳擼之聲,在雲海中飛快馳行,猶如神跡一般,他心頭微微悚然,放穩腳步走到船舷一側,往下看去,只見那青羊縣城已在崇山峻岭之外,猶如鼠穴蟻窟一般,頓時有種恍然之感。

「道長這是道術手段?」張潛追隨上去,忍不住詢問一聲。

那道人立在船頭,衣袂飄飄,聽他詢問,便與他分說起來:「這是小溈山巡察使花費三十年時間所練而成的一件靈寶,名曰『雲船』,便如你所見這般,用時如此,不用之時可化為方寸之物,如今我下山來俗世行走,他才借與我使用。」

「真是神奇」張潛由衷讚歎一句,而後似有所思,試探的問了一句:「不知道長已至何境?」

這道人有些詫異,回頭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也知修行境界之分?」

「實不相瞞,在下曾做過一段時間的走方郎中,知曉一些醫理。」張潛回答道。

那道人聞言點頭,說道:「原來如此,修行之法與醫理本就有相通之處,入門那些膚淺的道理你能夠知道也不奇怪,那你可知修行具體又分為幾境?將你所知都盡數與我說說,我閑來無事正好指點你一番,入門考核也好有多些底氣,我是你的領路人,將來你青雲直上,對我也大有好處。」

如今道宗治世,道門典籍流傳甚廣,因此修行界的一些奇聞軼事早不是秘聞。

「凡人修行,以呼吸吐納之術入門,調理腹臟,使得元精蘊生,密布氣海之後,化先天真氣,真氣沿經脈行大小周天,抽坎填離最終成金丹大道,可以長生。」張潛將自己所知一絲不漏的說了出來,在這得道高人面前,也確實沒有藏私的必要,這些只是明處道理,於道經中便可參悟,至於具體法門卻非輕易可得。

這般一說,卻也將他思緒引開,想到了父親所傳的道淵之術。

道淵之術是一門修鍊肉身的功夫,與道家鍊氣的門路並不相同,然而仔細琢磨卻有相輔相成之處。

道淵第一層為淬鍊皮肉,卻與世俗武學中的橫練功夫不同,講究一個「性有巧拙,可以伏藏」,練至高深之處,周身氣血伏藏不漏,大巧若拙,體內氣血比尋常之人充盈十倍百倍,煉化氣血所生之元精自然也勝於常人十倍百倍,而世間修行法門,不論玄妙拙劣,皆以煉己築基,煉精化氣為伊始。

若元精充盈,鍊氣修行必然有如神助!

龍生於淵,故淵有發源之意,道淵之意忽然間明了起來。

張潛心間一時明白起來,不可知的未來之中突然有了一絲契機,而這一絲契機卻正是父親為他所留。

黑衣老道並未注意到張潛神色中的這一絲細微變化,聽他所言頗為滿意,點頭道:「我本以為你只知其名,不知其間道理,卻難得你對修行之事如此明白,也省了老夫一番言語,不過這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修行之途,分煉己築基、煉精化氣、鍊氣化神、煉神反虛、煉虛合道五大境界,你先前所言那些只是前兩重境界而已,而這兩層境界又可細分為幾重,以吐納之術築基,待到口生玉液則算大功告成,過了心魔叢生之劫,丹田蘊生元精,待之雲布則為圓滿,而後打通體內十二正經,使得元精流動而化為先天真氣,則進入煉精化氣之境,而先天精氣亦有陰陽之分,元陽真氣藏於腎府,元陰真液源於心海,氣行周天,使之調和過了風火大劫則成金丹大道,歲有八百。」黑衣老道侃侃而談,對他而言這早是常識。

張潛聽的萬分仔細,不敢遺漏一絲,細細思忖之後也有自己的收穫。

「也就是說,僅僅是煉己築基、煉精化氣就可分為百日築基、心魔叢生、元精雲布、百骸暢通、氣行周天、抽坎填離、風火大劫、金丹大道這幾重境界?」張潛微微咋舌,看來修行一途也是萬分艱難。

小小兩個境界之中竟然蘊藏如此多的難關,而且還有心魔外劫。

「你歸納的倒也不錯。」黑衣老道點頭一笑,而後繼續說道:「而金丹之後亦有元神,肝腎心肺脾為人之五行,以五氣朝元之法蘊養金丹,再融神魂於其中,則金丹可以化神,這才算真正的不死不滅,至於後面煉神反虛,煉虛合道兩重境界太過玄妙,卻也不是我能知曉,自然無法告知與你。」

張潛被吊起了胃口,這老道卻無法繼續講下去,不免有些失望。

見他如此神色,老道不免有些難堪,拂袖說道:「你卻是好高騖遠了些,修行一途難如登天,能入此門之中便是幾世修來的福分,能有大成就者更是少之又少,尋常修士能得一絲大道便算萬分不易?」

「何為得道?」張潛問道。

「道德經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其一所指便是大道於虛無中所生的一道元,故得道自然是指修士百骸暢通之後,從元精之中生出先天真氣。」黑衣老道解釋道,順口又提了一句,「而且修行界中之名號也是以此劃分,未生先天真氣之前一律為修士,只有得道之後方可成道士。」

「魔宗也稱道士?」張潛納悶的問了一句。

「我魔宗修得也是大道,如何稱不得道士?」那黑衣老道睨了他一眼,而後說道:「魔宗之名不過是道宗那些食古不化的牛鼻子老道強加於我等頭上的虛名,我等一心求道,也懶得與他爭辯,故也自稱魔宗。」

「那魔宗與道宗又有何不同?」張潛繼續問道。

「你可知《道德經》有一言闡述天人之道的分別,二者何如?」黑衣老道反問一句。

張潛聞言略一思量,道德經在世間流傳甚廣,其地位早已凌駕於儒家的四書五經之上,連那不識字的鄉野莽夫都能倒背如流,可以憑此免了每年的人頭稅,他自然也不例外,略一琢磨便知道老道指的是哪一句,而後說道:「道長可是指『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餘。』這句話?」

「便是。」老道點了點頭,頗為滿意張潛的回答。

「與其說是道魔之分,不如說是天人之分。」老道微微一捋鬍鬚,侃侃而談道:「道宗奉天之命,替天行道,自然不敢從天地之間索取半分,而我魔宗卻以人自居,不拒此等小節,自然要從天地之間攫取種種元氣,因此在修行法門上便與道宗有所不同,自煉精化氣一境開始出現偏差。」

「道宗練氣,講究以太虛為鼎,太極為爐,清凈為丹基……」

「什麼意思?」張潛聽的迷迷糊糊,不太明白。

黑衣老道聞言略微一愣,這才想起自己說的有些玄妙了,不是張潛這等凡夫俗俗子能夠理解,便換了些簡單的言語:「簡單而言,就是閉門造車,道宗講究天人合一,認為人體自身就是一方小天地,先天真氣皆由體內而生,無需向天地索取,這等法門也自有好處,真氣純正,少災少難,十分穩妥。」

「那魔宗法門呢?」張潛問道。

「這道宗法門雖然有他的妙處,然而人之一生不過百載,等不得他這水滴石穿的功夫,真氣再純正,境界再穩固,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百年之後化作一具枯骨,還修什麼道?」黑衣老道不屑道,而後與他將起魔宗法門來,「我魔宗法門,只要百骸暢通之後便可從天地見攫取種種元氣,煉化為自身真氣。」

「聽來是省卻了許多功夫。」張潛贊同的點了點頭。

「雖說天地元氣駁雜不純,但只要道心堅定?又有何妨?」老道說道,頗有幾分無畏無懼之態。

經此一說,張潛心頭對道魔二宗的分別也漸漸有了寫明了,心中抵制之意自然不復存在,末了又問了些瑣碎的雜事:「先前所問道長境界,似還未告知,另不知道長名號,如何相稱?」

「貧道修行七十五載,已至氣行周天之境,道號青槐。」那老道一拂袖轉過身去看著遠處雲海,只見遠處山勢逾漸清晰,原來這雲船已在慢慢降落,那山谷深處建著一處道觀,人煙難至,十分的冷清。

「到了。」老道大袖一甩,張潛只覺得腳下無處著力,似有一團綿綿軟軟的清風將自己托著,整個人一下飛離船舷,朝著山谷中墜去,回頭一看那雲船離自己越來越遠,待仔細分辨一番,才知不是二者間距離發生了變化,而是那雲船憑空縮小了,轉瞬間沒入了那青槐道士的袖中,而他本人亦踩著清風徐徐降下。

在那道觀前站穩了身形,張潛這才抬頭觀望起來,只見這處道觀與自己所想差之甚遠。

「這便是小溈山洞天了?」張潛看著崇山峻岭掩映之下的那幾件廟宇建築,雖說佔地不小,修的也頗為雅緻,可實在難當魔門世門洞天之實,比青羊縣外的城隍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香火遠遠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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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安能容你

青槐道士回頭瞥了他一眼,似有些好笑。

「我小溈山洞天鐘天地之造化而生,位於世外不可知之地,東西涵蓋萬里之地,千峰競秀,萬壑爭流,其中又以五嶽七十二峰為尊,你看這窮山惡水裡的一座小道觀怎麼就能將二者想到一塊呢?」青槐道士無奈說道,「此處道觀不過是貧道行走世間的落腳之處,你在這呆些時日,等立春過後,辦完事情才可回山。」

張潛這才恍然,抬眼看去,便見那道觀山門大開。

當下上至主持真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將兩人接至後堂,請將雲船於前殿香火處供奉著。

等那青槐道士居中坐下,童子獻茶,張潛是小溈山選召的弟子,雖資質未曾確立下來,但前途已是不可估量,自然比這些俗世中的火居道士尊崇一些,觀裡幾人也不敢怠慢,進奉齋供,水陸俱備。

齋罷,青槐道士問那觀中主持道:「今年各地供奉可曾送到?」

「俱到。」那道人恭恭敬敬的回答著,而後吩咐道童取來一書冊,似是賬本事物,奉與過目。

青槐道士隨意翻看兩頁,頷首捋鬚,頗為滿意,自言自語道:「等將三十六名弟子選齊,今年山門交代的任務便算是圓滿完成了,我也可以脫了這一身俗務,潛心修行了。」說罷似想起了什麼,與那觀中主持說道:「去安排一間靜室,這些日子由你將門中規矩、戒律與他分曉明白,免得將來闖禍。」

「是。」那主持將浮塵一捲,拱手行禮之後,與張潛說道:「公子請隨我來。」

張潛瞥了那青槐道士一眼,見他自顧喝茶不曾理會,便隨著那主持一併往後院去了,這山中道觀頗為清幽,臨近山崖之處建著幾處院落,似是香客所居,只是這深山之中荒無人煙,這些廂房都空閑著,他便被就進安排在了庭前一處靜室之中,至此住下之後,一日三餐俱有人送來,起居亦有道童伺候。

隔日,觀中主持親自送來一摞經卷,涉及戒律、訓詁、教義,卻無那修行之法。

如今他尚未入門受戒,還不算那小溈山洞天弟子,不授他修行之法也算是情理之中,不過這觀中道士對他尚算客氣,自他巨闕穴發生變化之後,每日飯量都極為恐怖,一餐所食抵觀中道童四五人一日所需,但那主持亦不曾多言,只是有求必應,除此之外並不前來叨擾,張潛住了幾日,無不滿意。

如此一來,他茶餘飯後,完成戒律功課便也有不少機會修鍊道淵之術。

道淵之術第一層乃是靈肉境,亦有細微之分。

第一重乃是皮肉堅韌,達到這重境界之後,不僅氣力大增,周身皮肉更柔堅若牛革,尋常利刃難以損傷分毫,但皮肉不夠結實緊扎,扛不住鈍器猛擊,若以鞭加身或是神兵相刑,亦無能為力。

張潛以前奔波於生機,武學一道雖多有用心,卻不似如今這般一心一意,因此這道淵之術才堪堪達到淬鍊皮肉的第一重境界,而且尚不圓滿,否則當日殺那幾名衙役便不至於那般狼狽僥倖。

若達到第二重境界,體表脈絡暢通,運轉氣血之間,渾身如穿鐵衣,便是鞭猛擊也難以損傷。

第三重境界較之第一層境界更為玄妙,遍體生出肉眼難辨的軟鱗,水火不侵,甚至連修道之人所用的飛劍也難以割裂皮膚,更有九牛二虎之力,若能步入此境,戰鬥力自然不容小視。

至於圓滿境界,周身軟鱗盡數化去,肌膚如若羊脂白玉,看似纖柔易破,實則金剛不壞,周身也毛孔盡數閉鎖,身體不再流汗,不散發一絲體味,就算有所損傷,也能須臾間閉合傷口,近乎聖體。

張潛不知此去小溈山自己造化如何,也不知自己資質能排到三六九等中的哪一等。

但他卻是明白,道淵之術卻是他如今最大的依仗,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一連七八日內,他都在潛心修鍊此術,一番苦心,加上巨闕穴每日募送巨量的心經氣血,使得他竟在短短几日之內,將皮肉境的第一重境界練至圓滿,施展拳法套路之時,隱隱覺得皮膚之下猶如蚯蚓橫行。

這便是皮下經絡顯現的徵兆!

自那日分別之後,張潛卻再也未見那青槐道士一面,聽道童所言,他是去益州東三道督察魔宗在俗世之中的基業去了,修道之人雖說遠離塵世,可終究免不了財地法侶之拖累,支撐一個龐大的門派,必然需要巨額的財富,其中絕大多數一部分都源於俗世之中供奉,直到一月之後,方才得見。

那青槐道人引進一批弟子之後,復又離去,張潛與其也再無過多交際。

想來也是人之常情,新來十餘名弟子之中,其中心性較他陰狠之輩不在少數,才情比他出色亦是數不勝數,其中一人甚至是道宗十六年的進士出身,另有幾人在俗世武道之中也有不俗成就,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承命之人,祖上一直是這小溈山門下供奉,雖無出眾之處,但與魔宗頗有淵源,孰知山門之中有無背景。

如此一來,張潛這個半路撿來之人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頂多起一湊數之用。

他對此到不在乎,與這些新來弟子交往也少,每日只是閉門練功、熟悉道門功課,這般一晃便過百日。

天氣漸暖,山中倒是感覺不到氣候的變化,只是山野之中蟲鳥之聲漸漸多了起來,這日功課作罷,張潛合了經窘院中,開始練功,拳法套路由心而發,並無死板陳規的套路,卻有一種無處不在的意境。

起伏挪轉之間,便見他渾身皮膚之下有細細的經絡浮現,如同織著一層鐵。

一番功夫下來,只覺得腹中食物消化一空,便準備回屋去取早晨額外索要的兩塊牛肉,忽然覺得一陣涼風襲來,抬頭看去,只見遠處雲間一條烏篷船破空而來,依稀可見船上熙熙攘攘擠著十幾來人,不過片刻便落在了道觀前院之中,而後便聽的四處宅院嘈雜聲響起,想來是那些弟子前去迎接了。

張潛回屋匆匆吃了東西,心頭一陣盤算,明日正是立春之日。

那青槐道士畢竟是他引路之人,也不好太過怠慢,便也去前院恭候著,而且日後進入魔宗山門說不定還須得他一番照拂,按察使在魔宗地位雖然不高,受巡察使管轄,主管山門對外俗務。

但也不可小覷,稍遜色於峰主,而且受五嶽直轄,比較容易接觸倒魔宗長老這等大人物。

張潛這些天讀了不少門規戒律,對那小溈山也有了一些了解,也不像來時那種兩眼一抹黑感覺了,走至前殿,便見那青槐道士領著十七名新來的弟子往後堂而來,張潛匆忙避至兩側人群之中,行禮相迎。

青槐道人對他還有印象,畢竟當街連殺五人,在這三十六名弟子中也是獨一無二的。

不過也就局限於點頭承禮而已,並無太多言語。

張潛目光微微巡弋,忽然瞧見那群人中有一熟悉面孔,頓時心頭一陣猛跳,一陣殺意不由流露而出,他本以為入得魔宗山門,俗世恩仇便與自己再無瓜葛,那楊繼業雖然使得毒計陷害自己,但青槐道士將他當街救走之後,這段恩怨也算了了,犯不著對此念念不忘,畢竟一個世俗一個世外,兩個世界牽連甚少。

但他絕未想到竟然在這深山道觀之中看到了楊繼業!

這也就意味著楊繼業必定也是魔宗傳人之一,有如今這份怨隙在此,自己與他今後必然無法共處。

世俗之仇竟然帶到了世外!

「真是冤魂不散。」張潛眉頭微微一皺,但礙及那青槐道士,卻也無法動手將他當場格殺,而他目光收放之間,那楊繼業也似有所覺,目光反噬而來,先是流露出濃濃的驚訝,而後竟然滿佈殺意

張潛心頭收斂的殺意被陡然撩動。

兩人之間恩仇本與他無關,張潛已欲就此作罷,至少眼前不做追究,卻未料到這廝竟然對他心懷殺意。

你若如此,我安能容你!

目光斜著一掃,見那青槐道士由那道觀主持領進廳堂,對此處以是鞭長莫及,心頭殺意不再收斂,從人群之中一躍而出,恍如猛虎跳澗一般,三丈之地幾步搶到,一拳朝著楊繼業眉心打去。

這楊繼業縱有一肚子陰柔壞水,然而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張潛這一拳使了全身之力,若無變數,必能將他打個腦裂而死,正當他一拳逼近之時,旁邊一個道童一抖衣袖,掌間影影綽綽,寬大的衣袖竟然將他威猛無儔的一拳盡數捲進其中。

而後他這一拳便似陷進了爛泥之中,力氣被化解了個一乾二淨。

道門煉己築基之術自然也有強身健體之人,雖然平日只注重與靜坐吐納的功夫,但五臟調和,與人廝殺之時也有不可小覷之實力,眼前這道童顯然築基功夫已有幾分火候,不過卻也算不上登堂入室。

若是資質出眾,怎可能在這俗世道觀之中當一迎來送往的道童?

張潛雖不通築基之法,可道淵之術自有不同尋常之處,如今練至經絡隱現之境,渾身有生撕虎豹之力。

這道童阻攔他片刻之後,張潛被煩的羞惱,腳下一踩一跺,後續之力猛然爆發,纏在他手上那一截寬大的袖子便碎做破布,四處飛濺,整個人亦被這股蠻橫的力量橫甩出去,若非人群之中有人伸手扶了一把,便要摔個凄慘下場,張潛卻也懶得理他,將他撞開之後,猛一抖肩,一個青黑色的拳頭豁然砸出。

出手之間,風聲如潮!

濃烈如火的殺意蘊藏其中,毫不遮掩,像是要將那楊繼業撕成一堆碎肉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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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七殺道心

鐺!

一陣讓人雙耳發聵的巨響!

張潛殺機匯聚楊繼業一人身上,卻是未曾顧忌他身旁懷抱巨刃之人,想來不過是選召弟子,與那楊繼業非親非故,必不會出手壞他大事,卻不料一拳眼看就要打碎顱骨,那魁梧巨漢一個橫挪,鐵塔似的身軀陡然攔在了楊繼業跟前,懷中巨刃像是鐵盾一般樹了起來,而後他一拳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刀身。

半寸厚的精鋼刀身,承受這一拳之力,發出洪鐘大呂般的巨響。

待到震顫止住,眾人面色巨變,那刀身之上竟然出現一個肉眼可辨的弧度!

這一拳的力量兇猛倒了何等境界?而且以拳頭硬碰兵刃,手上竟然沒有絲毫血跡。

在場之人沒有一個糊塗的,怎能察覺不出張潛身上的異樣。

「秦兄,有勞了。」楊繼業不緊不慢的從那魁梧的身軀後走了出來,拱手對那壯漢道謝行禮,臉上驚駭神色早已掩飾的不可察覺,而後側目看了看張潛,眉間微皺,殺意更加濃重幾分。

但見那青槐道士聞聲而來,也不再多言,垂首退到一邊。

那道童將先前發生之事與青槐道士三言兩語解釋一番,也不責問任何一方,只是冷冷掃視兩人,而後與張潛說道:「我不管你與楊繼業有任何仇怨,但明日便是立春之日,你殺了他,我便完不成今年招收門人的任務,你便是與我找不愉快,而你楊繼業也不要繼續撩撥他,他如今殺你易如反掌。」

張潛心頭殺意漸漸斂去,自知現在動手殺人無異於自尋死路,便也算了。

「你二人入了山門,放不下俗世恩怨,想要分個生死都與我無關,但現在卻不行,可曾記住?」青槐道士簡單明了的說罷,也未等兩人回答便轉身離去,因為他知道兩人不敢從口中說出半個不字。

為了防止再生事端,負責院中事物的道童都刻意將兩人監督了起來,所安排的住處也隔得極遠。

當夜無事,次日清晨,便是立春之日,正是青槐道人所定的歸期,三十六名弟子盡數換了道服,焚香沐浴除盡俗世污垢,在前庭羅列等候,那烏篷船由前殿祭起,迎風而漲,轉瞬便化作五六丈長,三十六名弟子依次而上,也不顯得擁擠,青槐道人立於船頭,合手捏了一道法訣,烏篷船一陣輕顫。

隱隱可聞風聲鶴唳之聲,那烏篷船一聲呼嘯便入天際。

腳下山川盡數微縮,猶如塵垢。

眾人也算是見識了一番九州陸地之廣袤,烏篷船向東行了四五日有餘,這才進了一處地界,蜀州多名山大川,然而卻不似眼前這處山河如此靈秀,瀑布斜飛,藤蘿倒掛,山間更有奇花異草點綴,乍入其中如墜仙界一般,縹緲間更生雲霧,影影障障不見其全貌,而那烏篷船卻無停歇之勢,仍在山中穿行。

只是越飛越矮,這般所言也是不妥,或說四周山石愈來愈高更顯準確一些。

之前山間雲雨多在頂峰,因此飛行之際便如同虛空穿行一般,然而到了此處地界,雲雨卻只能掩住崇山峻岭腰間瀰漫,驟然間便覺得矮了許多,烏篷船在山谷雲霧間穿行半日,眾人只見一座大山撲面而來!

望之不由屏息,只見其山勢猶如利劍,直侵霄漢。

而那山頂卻有一瀑布傾瀉下來,墜於九天,撕裂雲海,落於深潭,掀起滔天巨浪!

轟鳴之聲猶如雷霆,直震得眾人心中氣血沸騰不受控制,似乎五臟六腑都快從胸膛之中碎裂開來,然而那烏篷船卻不避分毫,朝著瀑布當中橫衝直撞而去,船上眾人驚呼者十之八九。

除開張潛、楊繼業以及那個舉人,無一不顏色大變!

然而沒等恐懼情緒從眾人心頭瀰漫開來,烏篷船上陡然灑出一片清光,那萬丈瀑布似有所感,竟然憑空裂開一道口子,船身有驚無險的從中穿過,經歷一陣黑暗,似穿過了山腹,而後便見眼前豁然開朗。

眾人紛紛放開目光遠眺而去,只見這山後竟是另有天地。

一眼望去可見綿延群峰,根盤地角,頂接天心,各據地勢,鍾天地之靈秀。

磷峋怪石猶如凶獸,千年老松隨處可見,根枝盤結,處處彰顯一種古老而出塵的氣息,山峰險峻之處修著道觀宮殿,猶如仙家聖地,瀑布環繞其側,彷彿無數玉龍倒掛,讓人心神迷失於雙眼之中。

而在那群山環繞的中心之處,五座宏偉的山巒橫於此,一座黑色的宮殿以此為樑柱,建於虛空之中。

連天空中的太陽都被遮掩,似乎在那道宮中被雪藏了起來。

「這恐怕就是那黑雲殿了吧,遮天蔽日,果然不愧其名號」張潛心頭萬分震撼。

見此情景,船上大多數人心情有所好轉,其間不少人受鄉野傳聞影響,以為這魔宗聖地不外乎鮮血為河、白骨鋪地等景象,縱然不太緊要,但畢竟有些心理陰影,此時親眼見著魔宗山門竟然是如此一副景象,不免放心了些,想來早該明白,這魔宗之人又不是自虐的苦修者,何必整日與白骨血肉蛆蟲為伍?

烏篷船在黑雲殿下的一座山巒上降下,山前有一百丈石碑,上書天權二字。

張潛視力極佳,隔著雲霧仍然看見其他幾處山前石碑上所刻文字,分別是天祿、天司、天律、天戰,想來各有司職,烏篷船便在天權峰大殿前廣場停下,眾人下船有道童領著,入了後山靜室接風洗塵,一路奇景目不暇接,張潛早已看的膩煩,只想著早些斷定資質,好確定今後之造化,也沒心思左顧右盼。

於後山歇息一兩日,等四方按察使都已歸來,天權峰長老這才選了良辰吉日,教鳴鐘擊鼓,就前殿集會新晉弟子,足足有三四百人之多,盡著天藍色道袍,雲海廣場下羅列而站,衣袂飛舞,彷彿浪潮一般。

這小溈山雖是魔宗,然而處於蜀州西南偏遠之野,又自成洞天世界,道宗正道雖有心剷除,卻也是無能為力,經歷上千年韜光養晦,如今以是極為鼎盛,那天權峰長老雖為一峰之主,然而因天權峰司職之緣故,權勢之大等同掌門,雖是世外之人,卻極具威嚴,隨隨便便往那一站,千百人竟然鴉雀無聲。

「貧道沖和子,是為小溈山天權峰十一世峰主,負責此次入門弟子考核。」

那道人隨口說道幾句,便直入正題。

揮手吩咐之後,各方按察使將這數百弟子各自領走,入了天權峰道宮偏殿之中。

「這小溈山為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雖不及十大洞天,然而實力之強卻也不容小覷,不失為一安身立命的好著落,父親那仇敵想必不敢輕易尋上門來。」張潛心頭暗自琢磨著,方才那沖和子雖然言語不多,然而張潛卻是從中獲得了不少信息,修真界中,唯有結成金丹之輩方可自稱為『子』。

金丹之境,已超脫命性,以世俗眼光來看,便是不死不朽之輩。

而這沖和子僅僅只是這天權峰的一峰之主而已,在他之上還有小溈山掌門,以及黑雲宮中無數長老。

這魔宗山門實力之強可見一般!

進得偏殿之中,自有天權峰執事接引,一切流程張潛已從幾日所看典籍中知曉,此時倒也不甚緊張、

第一關便是心性考量,魔宗修行攫取天機、逆天而行,比道宗更加註重於信念意志。

至於考量是用何種手段,卻也不太明白。

偏殿執事也不多言,只讓眾弟子在那殿前靜坐等候,便開始點香念咒。

張潛端坐蒲團之上,隱隱覺得有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隨著感覺看去,只見楊繼業正微微皺眉看著自己,一雙眸子如若古井,不起絲毫波瀾,讓人看不透他內心想法,然而卻不難感受到那股無處不在的殺意。

事到如今,兩人之間再無半點緩和餘地。

而今後,兩人共處這魔宗洞天之中,雖局限於門規戒律,不至於拼個你死我活,卻也是個此消彼長的局面,彼此誰也容不得對方分毫,因此眼下都想將對方除之後快,長此以往,蔓草難除。

張潛回望他一眼,心中殺他之心雖重,卻也毫不顯露。

如今屈居魔宗屋檐之下,沒有半點實力,行那擾亂門規戒律之事,無疑於自尋死路,與跳樑小丑無異。

如此一來,乾脆不去理會,免得影響待會考核之事。

偏殿之上,香火慢慢燃著,一股奇異的香味隨之瀰漫,殿中弟子不由陷入昏睡,似這煙霧之中有迷惑心神之物,張潛熟知醫理,這味道一滲入鼻腔之中,便已明白過來,側目微微一看,數百弟子之中僅有寥寥幾人尚還清醒著,都是在俗世之中便有武學根基之人,其中便有那姓秦的魁梧大漢。

經過船上幾日接觸,張潛已知曉此人一些根底。

這人姓秦名觀,在俗世武林之中頗有威望,與楊繼業是義氣之交,否則當日也不會出手相救。

那大漢體質強悍,迷香足足燃去三分之二,他才心有不甘的閉上了雙眼,張潛此時驟然警覺,此時自己雖被這迷香熏的飄飄然然,然而頭腦卻是清醒無比,想來是修鍊道淵之術的緣故。

「這迷香定然是仙家之物,否則不會將這大漢都迷倒,我若沒有反映,必然惹人懷疑,這既是考核環節應該也不會存害人之意。」張潛心頭暗自想到,見那迷香又燃去一截,便裝模作樣的閉上了眼睛。

他這一閉眼,場中數百弟子便再無一清醒之人。

那執事弟子滅了迷香,而後與主事道人通報一聲,隨之捏了一個法訣,便見大殿穹頂之上一陣陣迷濛的清光徐徐落下,將數百弟子盡數籠罩其中,卻是一個迷魂的幻陣。

這迷魂陣算不得高深陣法,然而輔以迷香,卻能讓人不知不覺陷入夢境之中,受幻境擺佈。

須臾之後,殿下漸起嘈雜,有嚎哭、歡喜、呻吟、驚訝、嘶喊之聲,眾生百態之色紛紛呈現,卻不知從夢境之中看到了何事何物,將心中隱藏之物毫無遮掩的呈現出來,或醜陋、或怯弱、或淫邪……

迷魂陣開啟之後,張潛腦海之中亦有無數幻象紛呈。

然而卻有一點與旁人不同,他受這迷魂陣蠱惑之前,本人尚是清醒,因此他知自己從何處而來,自然也就清楚眼前所見歷歷幕幕皆為虛妄,只是如何也除不盡斬不斷,而且極為露骨傷人。

縱然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仍被撩撥的怒火隱生。

張潛極力遏制雜念,心中慢慢想著破解之法,縱然過得了眼下情景,可這般沒完沒了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不過片刻他便有了猜測,旁人既然受了迷香,必然不知真假,那又如何能夠看透,恐怕魔宗考核之意不在於將這幻境看透,而是以大毅力、大決心將這幻境斬破,否則場中眾人無一人能夠通過。

「如此一來,索性由心而動,這楊繼業既然沒完沒了的撩撥我,我便殺了他以求清靜,那人既然壞我性命,我也一殺百了。」張潛心頭一時殺心大動,隨著心中戒備消去,種種意念隨之浮現。

這一瞬間,他心中所有隱秘都似是扯去了遮羞布。

也就這一瞬間,張潛陡然遏止心念。

若任由心念隨幻境擺佈,自己心頭秘密恐怕會讓人看的一清二楚,如此一來,我恐怕命不久矣。

「視而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張潛心頭緩緩流轉過道德經中的一段文字,對其中所言的希夷之境有了些許感悟,眼前所生諸多幻境如過眼雲煙一般,不去理會,任他怪象紛呈,我自巍然不動。

時間慢慢推移,偏殿嘈雜逾漸鼎盛,那些執事道人年年歲歲,早已習慣,只是在旁靜候。

「殺!殺!殺!殺!殺!殺!殺」

嘈雜聲中,忽然一陣陰寒入骨,彷彿牙齒刺入血肉中的聲音陡然響起,卻是七個殺字!

聲音由大及小,由粗狂轉為陰柔,到最後一個殺字,已經如若平常之聲,然而殺意卻隆重到了一種無處不在,揮之不去的地步,便連那些修為高深的執事道人,被這幾個殺字傳入心中,也不由色變。

「七殺道心」
本帖最後由 cx_2131 於 2016-9-23 21:43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6-9-23 22:13
第九章 跌落塵埃

天權峰道宮之中,沖和子主持完了入門大典之後,便一直在此未曾離去,名義坐鎮,實則是想在考核結果出來之時,近水樓台先得月,方便挑選幾個心性資質上佳的弟子收入天權峰中。

這偏殿與道宮雖然隔著層層宮闕,卻也根本擋不住他的神識。

那七個殺字傳入他心中之後,他忍不住將手中一杯香茗緩緩放下,慢慢品位起那七個殺字來,片刻之後亦然有種食髓知味的感覺,撫掌笑道:「七殺道心素來都是修魔之人百年難得之心性,可卻偏於剛烈,易於折損,此子卻是另有一番韻味,多了幾分綿柔,實在是天人之性,一定要收入我門下。」

入門考核一共有兩個步驟,一為心性,二為資質。

眼下這沖和子聽聞這七個殺字,立馬起了收徒之心,根本不在乎其資質如何。

有此心性,只要不是資質爛的一塌糊塗,最終成就必然不會太過不堪。

然而沒等他插手,道宮穹頂之上突然響起一陣幽幽冥冥的聲音:「將此子送與黑雲殿來。」

這聲音如若黃泉地獄中傳來,卻回蕩於樑柱瓦當之間,讓這道宮中的氣氛都莫名清冷了幾分,渾然不似人間,沖和子臉上喜色驟然僵硬,然而卻不敢爭執半分,待那繞樑餘音漸漸消去,這才悄悄在心中道一聲晦氣,叫來執事道人,將那位太上長老的法旨傳下,也無心繼續喝茶,神識繼續留意起偏殿中的情況來。

那七聲殺字消去之後,楊繼業慢慢悠悠的睜開了雙眼。

這才明白方才所見諸多惡相都只是幻境而已,心頭不由唏噓,卻沒有半點恐懼與後怕。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阻我之物,都盡數殺之!

張潛並未被迷藥所惑,那七個陰寒入骨的殺字自然盡數落入他耳中,雖無所指,卻也明白言的是他。

這一瞬間,他心中同樣殺機隱現,難以遏止,竟讓眼前幻境盡數破碎,悄然的睜開了雙眼。

睜開眼的瞬間,他眼中殺意以全數收斂,便見楊繼業在一位道人帶領之下離開了偏殿,不由微微皺眉。

而後又過片刻,場中傳來一陣人音,卻似刀劍相刑、殺意錚錚。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說話之人猛一震袖,竟然從蒲團上站了起來,一股堂而皇之的殺氣撲面而來。

這人卻正是與張潛有過同船之緣方希直,道宗十六年的進士出身,性子較為孤傲冷僻,因此與他並無太多交集,此時見他醒來也未有其他想法,而此時道宮之中,沖和子一直留意偏殿之中動靜,這方希直醒來自然逃不過他的耳目,略微一愣,似忍不住發笑,言語道:「沒想到卻是個讀書人。」

言罷,喚過執事道人,吩咐道:「將此子接引至門下。」

方希直受沖和子青睞,未經資質考核,便被收入天權峰門下,自是一樁機緣,張潛也不羨慕。

大概又過半刻鐘,又有人三三兩兩醒來,其中又被各峰挑走三兩出眾之輩,那沖和子興趣也淡了,神識略微有些收斂,正於此時,忽然一愣,似有些驚訝,喃喃道:「此子是何時醒來的?」

張潛醒來之時未曾發出半點動靜,而且心境毫無半分波動,竟然逃過了這沖和子的注意。

這沖和子一時迷惑,而後拂袖一揮,眼前清光隱現,生出種種景相,竟然將張潛幻境之中所見種種盡數重現於眼前,其中自然有楊繼業的影子,以及那些當街被殺的衙役,還有那素未謀面的仇人,張潛未見當日情景,亦不知其根底,因此幻境也未能捕捉得到,只有模糊的一絲輪廓,並未引起這沖和子的懷疑。

「原來是閉著眼睛捱過來的,這心性當真是……出家當和尚倒是不錯,修我魔宗大道卻差了些。」

這沖和子無奈一笑,卻也失了興趣,若張潛醒的較早,這心性雖少了些鋒芒,卻也算上乘,只是他也不曾知道此子具體何時從幻境中脫困,因此便隨意劃了一個上等偏下,在三百弟子中卻也算極為不錯了。

一個時辰之後,三百弟子已醒來一百有餘,根據醒來時間以及情緒一一劃分了檔次。

餘下兩百餘人,被藥物點醒。

無論資質如何,都結束被化作劣等,由執事弟子領著一一分給七十二峰門下,做外門執役弟子。

所謂執役弟子便是宗門之中俗稱的燒火童子,雖也傳授修行之法,卻只是敷衍了事,沒有師長指點迷津,更無靈藥賞賜,一輩子下來能築成道基便算是成就不錯,自然無任何前途可言。

張潛考核成績在餘下百人之中尚算出色,在他之前不過聊聊七八人而已。

這般一來,自然引來不少艷羨、嫉妒的目光,他也不甚在意,心情略微有些複雜,無論自己具體資質如何,如今這楊繼業被提前選召,在這一點上,他便輸了不少,念及於此,他便如鯁在喉一般。

「我想他那麼多作甚,我本鄉野村夫,能由此造化便值得慶幸,這楊繼業雖然有天大的機緣,我也不必羨慕,更不必懼怕,我與他必分生死,我如今便弱了氣勢,將來面對他哪有半分勝算可言。」張潛心頭暗自忖道,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心頭那絲陰霾卻也散去了許多,沒了那些患得患失的念頭。

片刻之後,百餘名道童捧了托盤從後堂逐一而出,每個盤中放著一顆龍眼大小的丹藥。

「此丹名為求生,其中有幾味靈藥帶有毒性,服用之後爐鼎陰陽逆亂,九死一生,若能求得那一線生機,將這毒物煉化吸收,則對身體大有好處,我魔宗功法攫取天地種種元氣,不少元氣極難降服煉化,比這毒物更毒,故以此試練各位弟子之資質。」執事道人將考核的方法與緣由與眾人仔細分說一遍。

而後又言明得失,是否接受考核純屬自願,並不強求,只是放棄便只能做那燒火童子。

場間餘下百人皆是心智堅定之輩,能走到如今地步更是不易,自然不甘放棄。

不過片刻,便又半數人服下丹藥,張潛略一思量,也取了丹藥服下。

丹藥入腹,張潛頓覺兩股龐大的氣流在肺腑間擴散開來,一股醇和中正,所致之處猶如甘霖浸潤,想來是這求生丹中平和純正的一部分藥力,這求生丹雖說是含有劇毒,但有毒之物其實只佔極少幾味。

但就是這極少的幾味毒物,卻是讓人九死一生的東西,那絲涼氣藏於醇和葯氣之中,行至關元。

張潛頓覺體內正常運轉的氣血一瞬間像是滴入清水的沸油,陡然炸開,天靈蓋上如遭雷噬,根本無從抵抗,而後體內氣血脈絡像是崩裂一般,蝕骨的劇痛貫徹周身,讓他心神近乎失守,差點痛呼出來。

場間眾人無不如此,一時間哀嚎遍野,端坐者寥寥無幾。

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紀綱,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勢。

天地萬物皆分陰陽,抽坎填離成就金丹大道亦是遵循如此道理,魔宗功法攫取天地間種種元氣,自身陰陽平衡極容易遭受擾亂,若不能保持,任那道法玄妙,也只是取死之道。

張潛此時守住心中一絲清明,對於此時體內種種情況,卻是瞭然。

素問·靈樞中有言,陰陽反作,病之逆從也。

尋常時候,人體陰陽只要稍微失調,就會生病,而此時服下這求生丹,讓這幾味劇毒搞的體內陰陽盡數逆亂,不過片刻,怕就要丟掉性命,而他卻也無絲毫辦法,只能以身體本能進行抵抗。

那股藥力衝上關元,而後一路之上,進如巨闕,張潛頓時覺得身上痛楚漸漸消去。

這求生丹滋補藥性尚數其次,最為珍貴的正在這幾味毒物之上。

若是資質出色,難受一陣自然能夠適應,二者和光同塵,相輔相生,將來修鍊魔宗功法有如神助,是為上乘資質,若是不能適應,也能守住體內陰陽,漸漸祛除毒性,吸收其中藥力。

張潛從小修鍊道淵之術,體內容不得絲毫瑕疵,自然不可能與這毒物媾合一處。

而巨闕穴發生變化之後,使得他消化吸收能力大增,這幾味毒物根本翻不起絲毫風浪,便被盡數煉化。

如此而言,張潛資質也算是二等極佳。

只是這般蠻幹,卻讓他腹臟受了些許損傷,一口鮮血直接噴了出來,順帶將丹藥中的污濁之物盡數吐出來不少,一時間舒服了不少,而那幾味毒物煉化之後,醇和葯氣也化作道道清流,轉身散至全身,比五穀精微更加醇和中正,使得肉身修為增進不少,甚至連力氣都大了幾分,實在不負靈丹妙藥之名。

「想來這便是求生丹的好處了。」張潛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

對於體內的傷勢他倒不怎麼在意,方才那一口血對他而言,利大於弊,而且求生丹所化的那一道清流也足以彌補他虧損的氣血,然而這吐血的舉動確實將一旁守候的道童嚇了一跳。

張潛心性考核之中名列前茅,前途已經不可限量,自然不容半分損傷。

這道童二話不說,趕緊從袖中取出一粒平順氣息的調氣丹塞入張潛口中,這天權峰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道童亦有築基後境的修為,行走之時身輕如燕,力氣自然不小,一把扼住張潛下巴,竟讓他無從反抗。

調氣丹划入喉嚨,藥力化開,張潛頓覺舒服許多,轉瞬便被巨闕穴煉化乾淨,將其精華送至全身。

此時一番動靜,已經驚動殿上的執事道人,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張潛的手腕。

一道真氣便衝入體內,腹臟脈絡行走一圈,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驚訝道:「怎麼會這樣,體內竟然沒有存下一絲葯毒,連藥力都未剩下一絲」他言罷,蹲下身去,用指尖沾了沾地上那潭污血,放置鼻前輕輕一嗅,頓時表情有些肉痛:「一顆求生丹,上百種藥材,竟然被你盡數吐了出來,暴殄天物啊1

張潛聽他一言,心中頓時明了。

「那粒求生丹的好處自然被我吸收了,吐出來的不過是葯毒殘渣而已。」

他心中雖是明白,卻也不能解釋,其中涉及太多隱秘,那執事道人痛心疾首一番,看著張潛眉目間多了幾分可憐,嘆惜道:「可惜了這份心性,這資質實在太過不堪,乃我生平僅見」

「什麼」饒是張潛心中早已看開,聽他這般一說,也忍不住驚呼一聲。

他自己資質自然清楚,因為道淵之術的緣故,自己的體質與求生丹有所衝突,卻非是那不堪入目。

想來自己煉化藥力太快,他探查之時,自己體內已經尋不到絲毫葯氣痕跡,以至於讓這執事道人誤認為自己將求生丹原封不動的吐了出來,沒有絲毫吸收,而且方才那一口血吐的也實在不合適宜。

張潛心頭千般無奈,卻無法多言一句。

「他被這求生丹傷了肺腑,賞他兩粒草還丹,送與側殿與先前那批弟子一起,作執役弟子吧。」那道人不等他開口,便給他下了定論,而後讓那道童取了兩枚灰撲撲的丹藥給他。

「這……」張潛手裡攢著那兩枚硬梆梆的丹藥,半晌無言。

「看開一些吧,你這資質確實不適合修行1那道人勸慰一句。

張潛無奈一笑,感受著四周投來的譏諷目光,自然知道為何,自己與這百餘名弟子雖無仇怨,然而自己在心性考核時畢竟踩在了他們頭上,此時被打落塵埃之中,被人嘲笑譏諷也是在所難免。

「也罷,何處不是修行,如今我巨闕穴已開,吞吐吸收較尋常人十倍百倍,更有道淵之術作為依仗,即便是淪落到如此境地,也不至於山窮水盡,我若一味窮辨,反而泄露機密,引來殺身之禍。」張潛心頭暗自想著,也不多言,失落之情盡去,而後隨著那道童出了偏殿,徑直往側殿去了。

這份洒脫姿態,倒讓那些存心羞辱之人有種綿不著力的挫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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