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煙霧與灰燼
火越燒越大,終於爬滿了二樓東邊的整面牆,開始向頂棚房梁推進。
四個男人光著屁股,龜縮在西牆邊的樓梯口附近。上衣、褲子、帽子、綁腿、布鞋、內衣等等,在他們周圍擺著掛著,有的拿在手裡呼扇著。
坐得稍靠前的王老摳終於頂不住了,一個勁兒朝後挪。「咳咳,咳,不行了不行了,這他娘的不只是熱啊,咳咳,煙咋這麼大?大個兒,你個夯貨快別扇呼你那褲衩子了,趕緊再下去搗水上來止止火勢。娘哎,借過借過,我得下樓梯喘口氣涼快涼快。」
趙勇愜意地靠著牆,火在對面熊熊燒著,烤得這邊的牆都是熱的,把個趙勇舒坦得直哼哼。「嗯嗯,排長,湊那麼近你不是找罪受麼,我看現在這火頭剛剛好,咳咳,一宿的寒氣如今都冒出來了,唉幺唉幺——這叫一個通泰!咳咳。」
「排長,那到底是現在澆水還是等等再澆?」
「娘的你愛澆不澆,老子不管了。咳咳,我得喘口氣兒先,哎呦,下了樓就涼快多了。」
見王老摳光著屁股下樓就不管了,大個兒不由自主的又問身邊的胡義:「那個胡……胡哥,你說呢?」
大個兒和胡義看起來年齡相仿,本想叫胡義的名字來著,可是不知為什麼,一面對胡義的時候,不由自主就矮了一截,像欠了胡義大洋似得沒底氣,自己都不知道為啥,出了口就改叫『哥』了。
胡義一邊抖落著已經半乾的綁腿,抬頭看看火勢,「無所謂。排長不是說了麼,燒光了也不要緊。」
聽到了胡義的反饋,大個兒放下已經抬起的屁股,穩穩當當又坐下來,繼續揮動著手裡的褲衩,不時遮一遮滾燙的火光,滿臉滿身都是大汗,手裡若是沒個物件兒擋一擋真不行。鋪掛在周圍的衣物在熊熊火光的熏烤下,滋滋地冒著水汽裊裊升起,與瀰漫在頂棚的黑煙匯合,然後順著破碎的窗口和彈洞飄出。滾動成一個粗黑的煙柱,飄在得勝港的上空。
傻小子把附近搜摸了個底朝天,只找到了十二個山芋,在某一個空雞窩裡發現了兩個雞蛋,估計是人家逃走時沒注意落下的。把雞蛋揣進兜裡,正琢磨是不是該去別的地方再轉轉,突然發現兩條巷外的小樓冒出滾滾濃煙,火勢已經竄出了一邊的牆頭上了房。立時慌了神,撒開腿就往回跑。剛進門感到鋪面一陣熱浪,就見樓梯上一個人,光著腚坐在樓梯上,滿臉黑黢黢看不清個臉。嚇得傻小子攥緊手裡的山芋袋子,迅速緊退幾步,靠住門框,隨時準備逃之夭夭。
「看個屁啊看,你個小兔崽子,趕緊進來,把你的濕衣服烤乾了先。」
「排長?」
傻小子光著屁股抱著衣物也爬上二樓,呵!這叫一個熱,這叫一個嗆。不自主的抬起胳膊想遮擋一下那烤燙的熊熊火光,順嘴道:「咳咳,這也太燙了,把樓下的火灶點著烤不是更方便。咳。」
一語驚醒夢中人,三個大男人互相看看對方的黑鬼模樣,不禁都傻笑起來。
須臾——
傻小子:「胡大哥,這火星怎麼從上頭落下來了?」
大個兒:「火從房樑上燒過來了!當然從上頭落下。咳咳。我日……」
胡義:「冷靜點,把水遞給我,快遞水。快!」
趙勇:「哎呀我娘,我的頭髮……快讓我先下去。」
王老摳:「糊塗!先把衣服都撤下來。」
……
霧散盡了,整個得勝港都變得清晰起來,久違的陽光也開始透出了雲隙,帶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像是一切都沒發生過。
接近晌午,碼頭的槍聲終於稀落下來,漸漸歸於平靜。這支先頭鬼子部隊只有一個中隊二百多人,由於一路沒有受到阻擋,所以遠遠甩下了主力,輕裝急行軍前進。按理說他們到達黃浦江南岸後停下,提前負責收集渡船是最穩妥,但他們以為中國軍隊都在潰退,沒帶重武器,只有幾挺歪把子和擲彈筒的他們,直接就過了黃浦江,想先佔領北岸碼頭為後續部隊提供方便,卻沒料到這個時候還有迎頭上來的中國軍隊。二營三營到達江岸後,兩面夾擊一個衝鋒就基本控制了局面,以接近同比例的損失肅清了殘敵,得勝港目前完全屬於638團了。
十二個山芋和兩個雞蛋是埋在小樓二樓的灰燼裡烤熟的,王老摳和胡義各拿三個山芋,其餘每人兩個山芋,兩個雞蛋都歸了傻小子。
小樓的二樓算是徹底燒光了,七枝八杈黑乎乎的全是灰燼,還在冒著余煙。要不是胡義和大個兒玩命的滅火,估計一樓也保不住,得跟著二樓一起燒光。胡義之所以領著大個兒使勁兒滅火,倒不是為了保護百姓財產和人民生活,而是希望能留下已經被火烘烤的熱乎乎的一樓,在裡面美美地睡一覺。
事後證明,胡義和大個兒的行為是值得的。此刻,三排的人已經吃飽喝足洗淨了鬼臉,酣睡在溫暖的一樓地面上,熱乎乎暖烘烘的,就像是家裡的熱炕頭,一枕上去就有親切感,安全感,不想爬起來。三排卸下所有的疲憊與睏倦,懶懶地翻著身,用一個夢,暫時忘卻牆外這陰冷潮濕的江南。
王老摳舒暢地睡了一覺,醒了,發現大個兒趙勇和傻小子還在地上打鼾,胡義靠牆坐在門口正在擦著槍。
「小胡,睡好了麼?」
「睡好了,醒的早了些。」
沉默了一會,王老摳又問:「私放逃兵這事,你當初到底咋想的?」
胡義頭也沒抬地回答:「有啥想的,放了就放了。當時想放,就放了。」
「雖說這事違了軍法,可是我覺得你這事幹的仁義。」
胡義停下手裡的動作,沉默了一下,鄭重地對王老摳說:「王哥,我胡義不怕違軍法,但也沒同情過他們。我放他們,只是因為我懶得朝他們開槍。你信不信?」
王老摳看著胡義鄭重的表情,深邃而又淡然的眼睛,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猜不透胡義的心思,但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只好似懂非懂地回了一句:「我信。」
氣氛再次沉默下來,胡義繼續擦著手裡的槍,可是,與王老摳這寥寥幾句對話,卻再次打開了胡義記憶的閘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