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烽火] 烽火逃兵 作者:小知閒閒(連載中)

 
Babcorn 2016-9-29 22:39: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7 109869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5
550.第550章 貌離神合

     在蘇青眼裡,李有才這個漢奸很特殊,別人都當李有才是爛泥,在蘇青這裡李有才潛力巨大,無可替代,往縣城裡埋多少個眼都不如李有才的一雙漢奸眼,做夢都想招安這泥鰍,可惜這個扶不上牆的玩意死活不出泥。

    李有才要見胡義,蘇青找政委說明了情況,涉及情報工作,其他事情都得讓路,政委毫不猶豫點頭,胡義的刑期暫停,回來繼續補。於是,胡義出發了,沒想到蘇青也和他一起出發。

    陽光明媚,媚到雲淡風輕,田野花香,香得雀落蟲鳴。

    綠水鋪通往縣城的路上,白晃晃的兩排乾硬車轍平行間隔著雜草,彷彿是兩條平行的小路,一個人走在左邊,另一個走在右,一個是黑衣偵緝隊的形象,另一個是已婚女人形象,只是齊頸短髮沒法盤,她在腦後隨意束了個短角辮,花衫黑褲挎個小包袱,整個感覺全變了。一路走到現在,胡義還不時傻兮兮地歪頭看。

    看得她不自然地捋耳畔的亂絲,繼續看路不看人地淡淡嬌羞,徹徹底底的乖巧小媳婦,結果這一幕造作讓胡義的眼珠子差點掉了,呆道:「你……認識蘇青嗎?」

    那副小女人的嬌羞模樣轉瞬不見,眨眼變成了政工幹事的寒霜臉,呼地一聲把她手裡的小包袱狠狠撇向胡義,猛然怒道:「你不是說我不能進入角色嗎?現在你又想說什麼!」

    包袱撞擊在胡義懷裡,被胡義接了,滿頭黑線道:「我那意思就是誇你演得好,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我扮過的角色多了,用不著你廢話!再看我我就掐死你!」

    「是你定的咱是夫妻,看看都不行?」

    「哪個走在路上的夫妻是你這樣看的!」

    「呃……新婚的。」

    「你滾!」

    「你是說咱演老夫老妻?」

    蘇青恨得止步彎腰撿石頭,嚇得胡義往前竄,幾步又停,靜靜站在路上望前方。蘇青手裡的石子沒能朝他扔出去,她知道他是一隻狼,當他這樣的時候,是警惕。果然,隱約聽到了前方有引擎聲,石子被她甩下路:「要躲嗎?」

    他分辨著聲音,又看看路兩側的開闊:「不必!」然後把駁殼槍套上的卡扣提前拆開了,右手下垂在槍套旁,倒退兩步讓到路旁,槍套裡的M1932是上膛的,他的手靠近槍套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的感覺到手癢,以至於右手的幾個指節不禁伸展,再微蜷,期盼抓握。

    他的背影像是山,比如現在,她也這麼覺得。他說不必,僅僅兩個字,便令她心裡的擔憂消失七分,於是走到他身旁,把那小包袱重新拿回挎好,再靠向他側後,輕輕環挽住他的左臂彎,故意擺三分恐懼在臉上,和他一起往路的前方看,百分百膽怯在丈夫身後的妻子模樣。

    一輛摩托車出現,風塵滾滾。

    一會兒之後,摩托車並未駛過路旁的夫妻二人,而是停在了他們身邊,戴墨鏡的狗漢奸趾高氣昂地跳下摩托車,橫晃小步站到了二位滿頭黑線的路人面前,抬手把臉上的墨鏡從鼻樑上拉下一截,眨巴著無良眼,把那二位觀眾從上看到下,又從左看到右,忽然咧開下巴:「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不同志戰友嗎?欺負我傻是不是?結婚這麼大個事都不跟弟弟我言語?你倆拿我當啥了?你算我姐夫啊……還是我算你小叔子?」

    「……」陽光明媚,媚得看不見;田野花香,香得聞不著;反而一陣冷颼颼呢?

    李有才出城來迎了,他大概估算了日子,今天出城,騎著摩托車一路直奔綠水鋪,結果半路上恰相遇,沒料到蘇青也來了,更沒料到她那副小媳婦樣,最沒料到的是那感覺真真的,橫看豎看也不是喬裝假扮那麼簡單,徹底把這狗漢奸給看迷糊了。任那小包袱不沉,也把狗漢奸給掄了個髮型凌亂抱頭圍著摩托車倉惶轉。

    出夠了氣蘇青才罷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問狗漢奸到底為什麼要見胡義。

    當初的趙家堡趙家大院,蒙面人跑了,胡義和小紅纓尾隨蒙面人跑了,戴面具的別動隊可沒那麼走運,被鬼子憲兵和偵緝隊圍了個正著,突圍失敗主力盡歿,倖存兩個被活捉,其中一個是別動隊隊長。林秀請求李有才幫忙,要救的就是那位隊長。

    這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李有才這個賭徒卻沒能拒絕林秀,他自己也惶恐,不明白為什麼他能拒絕所有人卻無法拒絕林秀,這與她是否漂亮無關,甚至都不知道林秀是否真心喜歡他這個狗漢奸,他不敢想到『愛』這個字,他愛上了林秀,從他開始抽菸的那天起。

    狗漢奸一無所有,他唯一能想到的人是胡義。在狗漢奸的眼裡,胡義是個禽獸,禽獸到可以單槍匹馬燒了警隊,進憲兵隊殺人,住鬼子醫院,不是禽獸根本做不到!

    雖然八路與別動隊素無瓜葛,但是以狗漢奸的無恥心機,他可以編造出一個值得胡義動手的理由誆騙,不過他沒動這個念頭,不是不敢,是不忍。李有才自己也迷惑,他對胡義說過他們不是朋友,胡義也對他說過他們不是朋友,都沒有朋友,那麼不忍心的來源是哪?只憑良心麼?良心多少錢一斤?

    決定對胡義和盤托出,願不願意幫忙由胡義自己決定,沒想到蘇青一起來了,現在問了,狗漢奸一時竟不能啟齒。他想到了他和她剛剛依靠在路旁的夫妻相,莫名心酸!為他和她心酸,也為自己的賤命心酸!

    陽光下,李有才笑:「沒事,我只是想念胡長官了,想見面敘敘舊,順便好好給你們看看我現在有多牛X,小日子過得多麼幸福。摩托車都混上了,可惜沒地方臭顯擺,不氣你們還能氣誰?」

    「……」

    「嘿嘿嘿……雖然耽誤了你倆過日子,可我也不能讓你們白來啊。上車,今天我高興,縣城裡的大館子二位隨便點。」

    當蘇青客觀的時候,她的觀察力不差,心裡斷定李有才肯定有什麼事,見胡義仍然在朝李有才發愣,便推了胡義一把:「上車啊。」然後自己坐進摩托車側斗座位:「李有才,我這趟來呢,仍然是想跟你商量上次的事,以你建立一條線,你放心,絕對是單線。」

    李有才發動了摩托車:「大姐,你不是說容我考慮半年嗎?」

    「我上次是這麼說的嗎?」

    胡義跳上了摩托後座,拍了李有才肩膀一把示意出發同時問:「實話說吧,你這游神又招惹誰了?」

    這個簡單動作加上這句簡單的話,讓李有才覺得豁然輕鬆,轟大了油門,起步加速,逐漸迎風,捲起蒙塵。

    一個漢奸,一個特務,一個八路,坐著一輛摩托,在明媚的陽光下漸遠於路,最終消失於縣城方向的地平線……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6
551.第551章 黑掌櫃

     李有才說到做到,真請。胡義和蘇青在狗漢奸面前根本不需要客氣,真吃。

    大館子,包廂,雞鴨魚肉全席,就這狗漢奸還不滿足,要叫賣唱的專門到包廂來全單表演,被蘇青拍桌子推卻。蘇青懷疑狗漢奸是賭博贏了,胡義當即反問狗漢奸:「你贏過麼?」

    漢奸笑,不解釋,只說二位正義人士儘管放心開胃,請你們這頓絕對是現款付賬,不拿偵緝隊的狗臉欺負人,然後直接把飯款擺在桌面上,以免二位貴客吃不踏實,剩菜不好意思拎。

    世道就是這麼無常,緣分就是這麼巧,如果真要是追根究底,嚴格意義上來說這頓飯根本不能算是狗漢奸請客,出錢的才該是東家,胡義和蘇青要是知道吃的是上川千葉的手錶當來的錢,不知會作何感想。如果那位傷心宿醉在妓館裡的瘸子知道他為這頓飯埋單,又會作何感想?

    所以狗漢奸笑,笑得沒完沒了,止不住。他覺得,賣祖宗牌位那種創意可比現在這節目遜色多了。他並不打算把上川千葉尋死覓活的頹廢樣講給胡義和蘇青聽,他同樣也不打算把得知的酒站真相四處宣揚。他忽然覺得這混亂的世道詭異得可笑,無論死亡還是仇恨。

    夜幕降臨後,千家萬戶之中的一座小院,窗口透著朦朧燈光,這是李有才在縣城裡的狗窩。

    燈影在桌面上晃,桌旁三張嚴肅的臉,靜悄悄。

    李有才只好打破沉默:「你們倆是真不一般,這是捅破天的事了,難道你們都不打算問問我是不是瘋了?」

    胡義想開口,結果蘇青搶在胡義之前先說話:「李有才,我不明白,你憑什麼要救那個人?」

    「為了國家民族,我李有才責無旁貸!」

    「……」

    「好吧,我是受人所托。」

    「誰?」

    「我不想說。你們只說能不能幫忙就可以了。」

    「你被要挾了?」蘇青對這樣的事極其敏感,連帶胡義也盯著李有才看。

    「蘇姐,有你這一問,幫不幫我都知足。沒人要挾我,我是心甘情願的。」

    然後三個人又開始長時間的沉默,後來胡義又準備開口,結果蘇青又搶在他之前:「我不同意!」

    李有才點點頭,並不意外這個答案:「如果我說……你同意幫我的話,事後我就同意正式給你做內線,怎麼樣?」

    胡義看向蘇青,卻沒能在她的表情上看到高興,蛾眉緊蹙,並下意識咬著漂亮的下嘴唇,持續了幾秒,她搖頭:「這個交易我不能做。」

    李有才這才意外了,吃驚得不眨眼,他沒想到蘇青會拒絕這個提議,這可是他的鎮底牌,這張牌讓他覺得勝券在握,然而,結果像每一次在賭桌上一樣,總是在覺得勝券在握的時候,出乎意料地輸掉所有。

    胡義也意外了,難道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麼?她所有的努力,包括現在,不就是為了爭取李有才麼?

    蘇青不再看李有才,也不看胡義,只是盯著桌面上的燈火。她當然希望李有才能夠正式成為內線,可她不想這樣得到內線;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了那個黑暗的夜,也是在縣城裡,她無助地匆匆在黑暗下的街,與黑暗裡的他錯過;旅館地板上的玻璃杯碎片,和夜幕下的火,讓她悲傷到以為失去了整個世界,蜷縮在黑暗裡哭。

    於是桌邊的三個人又開始長時間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又抬起了頭,盯著李有才:「關於內線的事,必須是你願意,不能憑交易。如果你放棄劫牢的想法,我可以考慮幫你。」

    李有才再意外,沒想到能有這轉折,聽得有點呆。

    「這不是我們的任務,所以我必須考慮風險。另外,全盤計畫必須由我安排。」

    「你有計畫?」李有才猛然興奮,急切問。

    「沒有。不過我曾經經歷過類似任務,這不是靠勇氣和戰鬥就能解決的,失敗的犧牲我也見過。劫牢的成功率太低,最關鍵是要讓目標離開牢房,如果你有辦法解決這個難題,我就能給你做計畫。」

    別看蘇青是女人,李有才從來不敢小看她,就鬼子方面而言,獨立團的情況沒人能比李有才更清楚,在狗漢奸眼裡這應該是正宗的獨立團特務頭子,梅縣裡的共樁全是她下線,憲兵隊偵緝隊外加警隊,都知道梅縣裡最大的暗線領導代號叫『黑掌櫃』,但沒人知道黑掌櫃是誰。李有才猜測,黑掌櫃就是面前這位,蘇青,因為代號是可繼承的,何況她又長得那麼白!

    狗漢奸高興了,二話不說起來就干活,到廚房去端了水盆回來,稀里嘩啦把地給潑了個濕透,都和泥了。看得胡義蘇青直髮呆,問他這是要幹什麼?他說給屋裡淨淨塵,怕蘇姐住著嗆。

    潑夠了水,狗漢奸又拎了個錘子進屋來,把桌上的油燈挪到窗檯,掄起錘子當場砸折了一根桌子腿。看得胡義蘇青直髮傻,問他這又是什麼情況?他說三條腿的桌子好看,城裡現在流行。

    扔下錘子把屋裡瞧了個遍,狗漢奸這才滿意了,拱手要告辭,說偵緝隊今晚有會。出大門後回身對要關大門的胡義低聲道:「嘿嘿,牆後的暗室讓我給鎖了,我那床可不寬,千萬別謝我,我這是為我姐著想。」

    胡義終於滿頭黑線,看著狗漢奸消失在月色。

    ……

    偵緝隊怎麼可能半夜有會,狗漢奸直奔了憲兵隊。現在他滿腦袋裡都是蘇青的要求,目標得離開憲兵隊牢房,這仍然是個大難題。憲兵隊的關押和審訊根本輪不到偵緝隊沾邊,那裡頭除了鬼子就是翻譯,真沒人能從那裡邊往外撈人,除非前田隊長或者少佐大人開恩,所以李有才最初是打算憑藉胡義和他九連的狠人們劫牢,現在被蘇青給否了,要求必須先把目標挪出來再說,李有才辦不了也得想法辦,因為沒有胡義的火力支持他想劫也劫不成。

    不同之處在於,現在他有技術團隊支持,只要他想辦法把人挪出憲兵隊,後續事情全不用他操心,他暴露的風險大大降低,李有才這狗漢奸很善於領悟,蘇青說的是想辦法讓目標『離開』憲兵隊而不是『救出』,在哪裡劫是另一回事,這就是專業與非專業的區別。

    憲兵隊狗漢奸隨時都能進,憲兵隊牢房狗漢奸也能隨時進,這可不是因為狗漢奸的小小職務,他那偵緝隊副隊長職務在憲兵隊一文不值,而是因為憲兵隊牢房的負責人是石原太君,是狗漢奸的『國際貿易』合夥人。

    鬼子石原,管憲兵隊牢房,本來在同僚內是最不受待見的官,自從與李有才同流合污之後,致富了!找他借錢的鬼子多了,顏面大漲。李有才半夜來訪,他真心高興,高興得什麼似得,月黑風高時間正好,辦公室裡擺酒喝誰也管不著!

    天亮了,睡眼惺忪滿身酒氣的狗漢奸從床上坐起來,呆呆看著窗外灑落在憲兵隊院子裡的霞光,努力回憶昨夜的一切,石原太君說得最清晰的一句話是:只有死人才能離開憲兵隊牢房!

    雙手頹喪地摀住臉揉搓,試圖讓自己振作起來,忽然停止動作,發了一會呆,然後跳下床匆匆整理衣服出門。

    來開大門的是胡義,朝一身酒氣的李有才詫異。李有才看到胡義的黑眼圈,笑道:「現在可以謝我了。」

    胡義立即黑了臉:「知不知道你的廚房裡有多少蟑螂?」

    「……」

    「知不知道它們餓了多久了?」

    感覺到了胡義正在壓抑的怒火,狗漢奸不禁倒退兩步:「呃……別難過!今晚我就在廚房裡放火!」然後掉頭撒腿狂奔,跑得那叫一個快。

    早晨的陽光,灑滿清涼小巷,胡義看著那倉惶背影,無奈到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6
552.第552章 哥特

     一雙眼睛,一個世界。

    胡義的眼裡,灰色是主題;而李有才的眼裡,黑色是主題。

    狗漢奸的笑容看起來總是很陽光,可是當他照鏡子的時候,他覺得冷,他自己的笑容在他自己的眼裡很荒涼。因為他眼裡的世界總被蒙上黑色濾鏡,所有的黑色都被誇張暈染,擴大了黑的範圍,所有的其他顏色也被黑色暈染,失去本來的顏色。當然,他戴著墨鏡。

    看天空,那藍因黑的渲染而變得更深,更暗;那白因黑的渲染而成烏雲,藍天白雲在他的眼裡如暴風雨前般不真實。他倚靠著電線杆低頭點煙,破碎的煙盒紙隨風翻離他的黑亮皮鞋邊,一隻黑色的野貓無聲無息落魄在骯髒街畔的牆頂,牆上斑駁著廣告火柴,仁丹,萬靈膏,和報價美女畫,櫻桃小口即便未因風吹雨淋而褪色,李有才也看不見,他在等待。

    香菸開始瀰散在他臉畔,隨風不見,他微撇頭,一個賣煙孩子轉角出現,脖子上掛著個售煙架子,一身補丁兩腳泥,與這條髒污小街般配到極限。

    他朝賣煙孩子笑,於是賣煙孩子也朝他笑,駐足在那根略顯歪斜的電線杆旁,遞給他一包美女包裝的煙,然後從他手裡得到了一張大額鈔票,那滿滿褶皺的骯髒鈔票被孩子攥得緊緊的,走出好遠才貼心揣起來。

    煙盒被他撕開,煙盒裡是毒藥,同樣被他眼裡的黑色渲染,像深淵。

    後來,牆頭上那隻黑色落魄貓不見了;電線杆下的黑衣漢奸也不見了,只有幾片被撕破的煙盒紙,在骯髒的地面上翻。

    ……

    陽光下,胡義感覺不到熱,他眼裡的天空被蒙了灰色,是淡淡的,淡得不見白雲,也不見陽光,彷彿天空從沒晴朗。

    灰色的天空下是灰色的建築,灰色的街,灰色的熙熙攘攘,他隔著街看對面,專注於店面上的四個大字,吉田商社。有人走進那門,有人走出,門旁不遠蜷縮著奄奄一息的乞丐,胡義也看不見,無論是否還活著,在胡義眼裡都沒意義,他比灰色的人流更麻木,更冷。

    李有才說,三天內,目標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出現在鬼子醫院。原本胡義不明白,為什麼幾率只有一半,後來想想醫院這個終點,又想想李有才這個賭鬼,不用問也明白了,那倒霉目標的另一半幾率只能是死去,救人變殺人,也好,省心!這就是李有才的下作風格,至少他有機會創造奇蹟,也只有他能創造這種奇蹟。

    自從蘇青只憑一支粉筆和一塊黑板找到她想找的目標,胡義再不敢小瞧那個女人,雖然還是覺得她很笨。李有才給出了大概時間與地點之後,蘇青的方案立即浮上水面,計畫漂亮得胡義與漢奸皆驚。

    目標不可能永遠住在醫院裡,從醫院回到憲兵隊只有兩條路線,其中一條會經過吉田商社門前,劫人的位置被蘇大特務定在這裡,只要目標一出醫院的門,另一條路線上便會有人製造騷亂。吉田商社門前劫人,而後直接衝入吉田商社,挾持鬼子商人同時通過吉田商社下面的地道把目標悄悄轉移位置,斷後一人拖延到時間夠目標被直接送出城,即可最後消失隱蔽。一氣呵成,代價是暴露地道,然而傷亡幾率最小,成功率接近十!

    蘇青手裡有眼有樁有路,但能夠參與武裝行動的有限,並且不擅長,為此她徵求胡義的意見,要從九連調人點將。她是軍事白痴,可還沒笨到分不清斤兩,關於殺人行兇的事,身邊的敗類胡義是專家,獨立團的所有戰鬥單位裡,九連要兵有兵要將有將要火力有火力要邪氣有邪氣,某幾個貨連偵緝隊的執照都有,全方位滿足行動效果,當然是首選。

    現在胡義站在這,看現場,像是看戰場,彷彿一切都被蒙了硝煙,是灰的,他的腦海裡甚至有彈道劃過街,射入對面商社的展窗。對他而言這不是劫人,僅僅是一場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伏擊戰!

    後來,街邊的人流繼續熙熙攘攘,曾經冷峻在繁華之下的黑衣人不見了,奄奄一息的乞丐仍然奄奄一息地蜷縮在灰色陽光下,麻木地被無數麻木掠過,繼續腐爛。

    ……

    蘇青沒有時間注意到世界的顏色,她總是在匆匆,只是注意到所有的線條,明暗交界,建築棱角,不停變幻。

    面孔,號碼,招牌,陽台上的花盆,貼在牆角的告示,故意被路人撞倒在街面的孩子,凌亂構成她眼裡的世界,她所關注的是這些關聯,並融入關聯,她要找出的是不和諧,面孔上的表情,號碼的寓意,花盆上的新泥。即便是匆匆在陽光下,她也習慣性地覺得身後有一雙凶殘的眼睛,正在試圖把她的身影從這個凌亂的畫面裡剝離出來。

    她緊張於匆匆,因為這不是她擅長的角色,她不能再去關注布匹店,經過書店的時候也不能朝裡張望,現在她只是個剛進城的小媳婦,醜陋的髮型,挎著泥籃子,她得去買糧為男人做飯,如果看到了泥裡的菜葉她得高興地撿。

    想到了他是她的男人,她才忽然覺得輕鬆多了,也想起了狗漢奸把桌子砸成了三條腿,她知道那狗漢奸的目的是什麼,只能假裝不知道,又害怕他也知道,又害怕他知道她假裝不知道。

    直到一個同樣匆匆的路人把她撞得趔趄,然後對她惡語中傷,吐口水離去,她才重新恢復緊張的匆匆,知道那代表『萬事俱備』了,醫院監視準備完成,第二條路線上的擾亂準備完成,地道出口接應準備完成,出城方式路線準備完成。

    再看這街,只是舊,舊得線條模糊,舊得單調,舊得發白,無論褪色的窗棱還是路人衣服上的補丁,以及她匆匆於凌亂中的匆匆背影。

    ……

    鋼筋,一根根縱線條冰冷地排列,冰冷到斑駁在金屬上的血痕未化。

    金屬撞擊混凝土,清晰,刺耳,敞開聲迴蕩於永不見天日的陰暗走廊。

    腳步聲急促地響,然後是引擎聲轟鳴,憲兵隊大門口的欄杆高高豎揚起來,明晃晃耀眼,有車疾出,刺耳的連續鳴響,載著一個瀕死的囚徒出現在世界裡。這世界看起來是黑色的,又像是灰色的,彷彿舊到發白……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6
553.第553章 哥特之貳

     沒有顏色的天空下,墳場般麻木的城,偏三輪摩托車咆哮著穿越麻木的河。

    駕駛者黑墨鏡,黑衣,黑皮鞋;乘坐者手執黑禮帽,黑衣,黑皮鞋;他們像是送葬者,無視掠過的一切。

    一棟建築出現在前方的街,高高懸掛著膏藥旗,無風,旗如垂袍;那是醫院,石牆,灰瓦。自從某個不該復活在這裡的靈魂復活在這裡之後,這醫院所有的窗再也無法向外敞開,窗外都是冰冷的金屬柵欄,像是一個巨大的灰色棺材。

    摩托車經過鋼盔與刺刀,進了院,駛至門旁才停。

    駕駛者熄火,並不急於下車,摸出一支菸來點,然後透過墨鏡看著醫院的門,問坐在側斗的乘坐者:「你猜他死了麼?」

    「我希望他死了。」乘坐者擺了更頹廢的後仰姿勢,把手中的黑禮帽扣在臉上遮擋刺目陽光,沒有走下摩托車的意思。

    墨鏡後的秀氣面孔笑了,笑得既無奈又複雜,於是他的皮鞋落地,懶洋洋走向那門,一陣吱吱嘎嘎的彈簧摩擦聲伴隨著兩扇門的內外晃動,他的黑色背影消失進醫院裡,那兩扇門仍然沒完沒了地交錯晃動,沒完沒了地吱吱嘎嘎響。

    乘坐者記得這響聲,這噪人的聲音曾經在他身後沒完沒了,尤其那是夜裡,他在這昏黃門燈下,滲著血,看著走出黑暗的她。

    一隻烏鴉毫無徵兆地飛過上空,猥瑣的投影悄無聲息掠過院子地面,掠過摩托車,又掠過灰色屋頂,可惜用帽子遮住面孔的乘坐者看不到那瞬間的晦暗籠罩。

    ……

    走廊,很長,長到覺得遙遠,兩側都是牆,兩側都是門,白天這裡也是陰暗的,在某些門忽然敞開的時候,護士進出的時候,才豁然地亮,像是拯救生命的光。

    他不必詢問,只需走向他認為的那扇病房門,因為那門外站著兩個雕塑般的憲兵,一個憲兵軍官已經開始朝他微笑,朝他喊李桑。

    經過搶救的目標沒死,還在昏迷,李有才以順路參觀的理由走進了病房,病床上的病人強壯,蒼白,憔悴的無意識面孔仍然能微微透出剛毅,看起來的確像個國之棟樑。

    拯救國之棟樑的人能算國之棟樑麼?這樣一個無聊的問題,讓黑色狗漢奸站在無處不是白色卻仍然陰暗的病房裡發起了呆。世界如深淵,棟樑得有多高呢?仰望,他連病房內的冰冷棚頂都觸碰不到。

    ……

    迷糊在摩托車上的胡義忽然覺得很怪,他不明白,為什麼陽光灑在他身上他仍然能感覺到冷,每當他心裡感覺到冷的時候,一定是這世界太寂靜了,而後才意識到,陽光下的無風靜得出奇,而後才意識到,剛才大門外的微響是多麼熟悉的聲音。

    鋒利切開皮膚,割開血肉,再緩緩抽出的時候就會伴隨那種聲音,金屬鋒利摩擦著鮮血,好像他每次將刺刀送入敵人的屍體,那是無數遍的熟悉感。

    他掀開了帽子,鞋落地,站在陽光下面對院子大門,兩個大門柱之間是空蕩蕩的,那裡應該站著兩個鬼子衛兵,此刻不見,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靜靜在腳下。

    胡義忍不住開始倒退,一步一步退得很慢,很輕,那把M1932離開了槍套,冰冷出鞘,像甦醒的金屬惡魔,立即開始無情地嗅探著空氣中的死亡氣息。

    他的後背已經觸到了那兩扇彈簧門,仍然不敢放下槍口,也不敢回頭,只是繼續退,直到那兩扇門被倚開,後來又復位合起,吱吱嘎嘎地交錯晃動在槍口前,環境立即暗淡,他掉頭向走廊裡疾走,要找到李有才,從後門離開這見鬼地方。

    ……

    咣——那兩扇門遭受了衝擊,被凶狠外力踹得向內猛開,撞在門後兩側的牆,刺眼光線猛然灑進走廊,時間靜止的那一瞬,門外的刺眼光線裡靜靜站著若干人影,蒙著一張張鍾馗紙面具,持著一個個槍口。

    咣——兩扇門因為彈力自然關回,狠狠撞翻了第一個試圖衝進醫院的人影。後面的鍾馗們驚得一滯,沒時間考慮這門為何能自動回位,當然也不敢再踹,改為輕推,魚貫而入!

    三個鍾馗面具並排平端駁殼槍,殺神一般快速突進在走廊裡,瘋狂射擊一切走廊內的驚慌,步步有彈殼落地跳,促狹的陰暗空間攏得槍聲如閃電雷鳴般震撼摻雜回聲。

    後方的鍾馗面具在跟進之中踹開每一扇經過的房門,然後是驚叫與槍聲。陰暗的走廊一段一段地向前明亮起來,每一張鍾馗面具變得更加清晰猙獰。

    血色之花,開始綻放在慘白的牆,或點點如梅朵,或大片如牡丹,又鮮豔垂淌下牆,如枝如蔓,美麗得詭異。

    ……

    胡義沒能走到他想要走到的位置,他剛剛走過走廊路程的一半,來自身後的子彈已經劃過他的肩,呼嘯向前,逼迫他直接撞入距離最近的病房門。

    窗外是明亮的,只不過被掛滿灰塵的金屬柵欄割斷成一條條的均勻畫面,立即變得無限遙遠。射擊聲在走廊裡持續爆震衝擊,榨乾了他那冷峻面孔上的最後一絲表情。

    門被他重重反關,上拴,顧不得病床上的鬼子傷兵正在驚呆向他看,扯住那病床直接往門旁頂推,床腿急速摩擦地面發出刺耳噪聲,那聲音把病床上的鬼子的心都噪碎了,他卻無法掙紮下床。

    咣——連門帶框被外力踹得一次猛烈震顫,浮灰流落。四角的房間,門佔一角,胡義持槍退步,選擇了斜向對角線的牆角倚靠,然後快速撤下了槍內的十發彈夾,換裝二十髮長彈夾,視線順過槍口盯緊了門,等待破碎,等待面對。

    咣——第二次連門帶框的猛烈震顫,讓躺在頂門病床上的鬼子傷員驚叫了,他試圖利用腰力扭轉傷軀滾落,門外突然開始猛烈的射擊爆響,彈洞一個個散佈出現在門上,窗在破碎,牆上的彈痕瞬現,伴有跳彈響,子彈雜亂無章地衝擊在病房內。

    走廊裡突然有喊:「沒時間耽誤!」然後腳步聲迅疾離開。病床床單暈染出殷紅,擴散。

    ……

    李有才試圖逃離,他打開病房門的時候,彈雨正呼嘯在走廊裡,一個鬼子憲兵已經成為門口的屍體,另一個憲兵正在中彈,手攥著門框不甘心倒下,繼續經受衝擊穿透,一點點靠著門邊的外牆往下滑,那隻試圖攥住門框的手同步在李有才的眼前往下滑,讓李有才徹底喪失衝出去的勇氣。

    從頭至腳的寒意,他的爛命從此要以秒計算,直到他面對槍口的那一刻。

    他從來不能很久地擁有一把槍,現在他也沒後悔,槍並不能讓他逃離死亡的召喚,最大的效果是可以讓他多掙扎幾秒,他寧可遺憾他不是胡義。

    房門重關,像是多響了一槍,震得門框上流灑下淡灰,這扇門立即顯得冰冷,已成死亡之門。

    他倚著門旁滑下了牆,頹喪坐於冰冷,隔著鼻樑上的精緻墨鏡,看昏迷在病床上的國之棟樑,嘗試像曾經那樣笑出來,居然失敗了!

    走廊很長,似乎門有無數個,但這扇門一定是死亡之門;這間病房裡的這位病人,才是死神的信使。

    他仍然執著於他為什麼不能再微笑,曾經面對過死亡,不曾這樣迷茫。

    死神的腳步聲終止在門外:「應該是鬼子把門這間!一定是!」

    咣——明顯的一記重踹,連門框周圍的牆都一起落灰,如喪鐘敲響。

    咣——第二次衝撞,比前次更有力,門栓已毀,門框已裂,如塌天之隙。

    幾秒後,重擊與碎裂聲之下,死亡之門轟然大敞,死亡使者們閃現在門外的陰暗,每一張面孔都是紙,每一張面孔都是鍾馗,一個個蒼白底色的黑線條鬼臉,被走廊的陰暗襯托得詭異清晰,彷彿他們沒有軀體只有一張臉而已,淡化了每一支黑暗下的槍口。他們沒動,沒進門,靜成了死亡之畫。

    昏迷中的別動隊隊長,被一個黑衣漢奸勒住脖子擋在他身前,他的槍口指在昏迷者的後腦邊,待擊發。

    「想救人是麼?可惜我不能把他給你們!」這句話被漢奸說得異常平靜。

    「X你娘的別動隊聾子我說我不想死!」說這句的同時漢奸猛然變得歇斯底里,嘶喊如咒怨,猙獰破聲。

    然而畫面依然靜止,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啪——毫無預兆的槍聲震得畫面一跳,門外的鍾馗面具向兩側下意識猛閃,急貼在門外兩側的牆。

    漢奸手裡的槍口瀰散開淡淡的煙,昏迷者的右耳朵被轟出一個紅窟窿,血開始淌,滴在漢奸黑衣襟內的白衫。墨鏡後的蒼白面孔終於笑出來了,全無曾經的寫意,只有戾氣。

    走廊裡終於有了回答:「放開他,我們可以留你一條賤命!」

    漢奸繼續歇斯底里:「去你娘!有種現在就把老子和你們這缺耳朵廢物隊長一起轟成篩子!來啊!站出來鋤奸!老子也想看看自己的心黑成了什麼樣!」

    血還在滴,漢奸胸前的白色已經鮮紅一片,中彈一般。

    ……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6
554.第554章 哥特之參

     僅僅是因為選擇了錯誤的開始時間,鍾馗們在陰暗走廊裡陷入兩難,沒有太多時間給他們浪費,要麼現在不計後果衝進去,要麼立即撤離,可這兩個選擇似乎都意味著行動失敗,在兩個失敗選項裡做決定,像是自殺前,自殺方式的躊躇。

    狗漢奸用左胳膊一直勒著昏迷者擋在身前,倚靠在病房內的牆角處蒼白。他是殺人者,他是救人者,他是劫持者,同時他又是被劫持者,現實的冰冷讓他迷失,這間病房像個無出路的白盒子,逼他找尋真正的自己,逼他選擇懺悔與詛咒。

    對於某些物種,死亡氣息是能聞到的,胡義能聞到這種味道,醫院裡總有這種味道,只是現在更濃,不僅僅是因為他面前那張用來頂門的床已經被血浸透,病床上的軀體早已變成屍體。他沒有興趣考慮死亡的真諦,職業習慣迫使他思考下一個命題。

    最初認為狗漢奸完了,一定會成為屍體的一具,最後一聲槍響,與槍響後的從此沉寂,又讓胡義推翻了這個想法。裝鬼的別動隊靜在走廊裡,沒撤,說明他們還沒實現理想,說明有人製造了麻煩,還活著,這人只能是那漢奸,那漢奸求活的慾望連魔鬼都會欣賞。

    李有才是漢奸,可他是朋友;別動隊算友軍麼?可他們現在是鍾馗!自己是八路,可現在是偵緝隊。混亂的邏輯關係並沒能擾亂胡義的選擇,他是殺戮者,判斷敵人的方式無情又簡單,只看對方的槍口指向誰,無須過問誰誤會誰,無論誰道歉,都只能對著誰的墳墓道歉!

    病床被挪開,門被輕輕打開,殺戮者從頭黑到了腳,襯得白牆更冷,血更豔。

    連續的三四次槍聲迴蕩在長長走廊,守在走廊盡頭朝門縫外放哨的鍾馗背後中槍躺倒,鮮血在地面快速擴散開來,從門縫下緩慢溢出,被門外陽光照耀得暗黑。

    隨即便是走廊T型拐角處的連續快速射擊,一顆顆彈殼掉落石磚地面格外清脆,不停跳躍,那些躊躇在某個病房附近的鍾馗們慌張衝入走廊兩側其他病房躲避。

    走廊上又添一具鍾馗屍體,殺戮者閃回拐角靠牆換彈夾,不再探頭,反而一顆顆往那換下的空彈夾裡裝填子彈,裝得不快,每一顆子彈卡入都發出清晰響,咔嗒——咔嗒——間隔均勻得像是一秒一秒的鐘擺聲。

    無論是撤是沖,都要把這個威脅走廊的新因素幹掉,鍾馗們很快鎮定下來,在病房門內隔著走廊相互手勢示意,詢問是否有人帶有手榴彈,然後一顆手雷順著走廊被大力甩出,急速滾動,伴隨磕碰堅硬光滑地面的優美跳躍,直至徹底成為在走廊地面上滑行。

    爆震後T型拐角灰濛一片,兩個鍾馗急出,各貼走廊兩側,持槍朝走廊拐角處平行急進。

    ……

    因為是否撤退的躊躇,導致了另一個黑衣漢奸的出現,殺二傷一後消失在醫院裡不見,快速搜索了範圍內的幾處空間之後,才意識到時間的無情流逝,每一秒有多麼珍貴,才下定決心立即撤退,十幾個鍾馗分為兩隊反向奔跑在走廊裡,一半倉惶向前門,一半匆匆朝後院出口。

    遲了,醫院外,警哨聲沒完沒了地呱噪,偵緝隊正在匆匆蹬自行車,憲兵隊的巡邏摩托已經出現在可視範圍的街道,一隊恰好在附近的巡邏警正在匆匆向醫院大門和後門,哪怕他們早出來半分鐘,還不是這樣的境地。

    巡邏警不多,還有突圍的最後機會,鍾馗們的領導者終於做出了果斷決定,放棄突圍,佔領醫院,集中醫院裡的所有倖存者成為人質,在被殺戮之前,要成為殺戮者。

    陽光下,石牆灰瓦,那面懸掛在醫院上的膏藥旗仍因無風動也不動,如垂袍,死氣沉沉的白與紅。

    ……

    前田司令坐在摩托車上沒下車,一直在擺弄他手裡的軍刀,車旁死氣沉沉站著三位,軍綠色的憲兵軍官,黑色的警隊隊長,以及便裝臨時出現的偵緝隊大隊長,表情像他們都已經死了一樣,在陽光下麻木著。

    將刀出鞘幾寸,雪亮,倒映前田那張彷彿在沉思的臉,又入鞘。

    囚犯成為李有才的人質,醫生、實習生、護士和十幾個傷員成為別動隊的人質,他們全部被包圍在這棟死氣沉沉的醫院裡,邏輯關係一目瞭然。無論怎麼做,都得不到最好結果,少佐不願來,把這件事完全丟給了憲兵司令前田。

    前田繼續沉默,不表態,任身邊三個等待命令的屬下繼續當殭屍。

    ……

    李有才不認為他能活下來,透過窗與柵欄,他能看到遠處的無數槍口,可這並不能救他離開,門外的牆兩邊仍然站著等待殺人或救人的鍾馗,他根本不敢放手鬆開人質,憲兵衝進醫院他就會死,不衝進醫院他也沒法活,只是時間長短的區別,背後的牆愈發冷。

    人質正在被集中,鍾馗們到處設哨,所有的窗簾正在被拉起來,一間又一間,一扇又一扇,長長的走廊一節一節更陰暗下來,如同苟延殘喘的生命之光逐漸消逝。

    成為人質,被押向集結地,醫生很絕望,護士很悲傷,有傷員試圖反抗,槍聲果斷響,立即由人質變成屍體,鍾馗們根本不處置,任新屍體擺在陰暗走廊地面,或者病床上,無聲無息流淌,只是又暗了一片地面而已,讓漆黑腳印變得更多,更凌亂,更像地獄。至少他們戴著面具,沒人能看到他們的絕望,行刑者的快感助漲了他們面對死亡的勇氣。

    更陰暗的環境增加了搜索難度,某塊區域再次爆發猛烈的射擊交火,走廊通道成為回聲擴音器,無論站在哪,都覺得那戰鬥近在咫尺,槍聲與碎裂,彷彿隔壁。

    人質們齊齊止步回頭,看走廊盡頭的陰暗,用絕望的心祈禱英雄平安。這墳墓裡的世界多麼諷刺,誰在陰暗中為誰祈禱?誰又在陰暗中為誰殺戮?誰才是真正的殺戮者?誰是誰的敵人?敵人又是誰?

    如果不是伴隨著匆匆奔跑聲,兩張白色面具如幽靈漂浮,穿越著陰暗走廊,來到鍾馗首領面前,他們手裡的槍還熱:「又折了一個弟兄。他對環境比我們熟悉。你得再給我兩個人。」

    「夠了!」面具首領的聲音焦躁,他確實焦躁:「把幾條走廊封鎖住,我們得辦正事了,沒時間再貓捉老鼠!鬼子遲遲不給答覆,是沒看到他們的死相。」順手從身旁扯出一個鬼子傷員,推給那兩張面具:「讓他死在門外。」

    一個鍾馗面具推著鬼子傷員開始走,告訴他如果敢跑就會因他再殺兩個,也不知那鬼子傷員是否聽得懂,只顧推搡著,說著,走過走廊轉角,直通向那兩扇彈簧門的長長走廊是最後路程,陽光就在那兩扇門外,門縫的明亮線條刺眼得如天堂之門,鬼子傷員卻軟倒了,只能被鍾馗拖著繼續,拖擦過冰冷地面的一片片黑色黏濕,拖花了一個個黑色腳印。

    門開了,鬼子傷員被豁然光線刺得不及睜開眼,癱在醫院門口,面對著院子對面大片槍口,什麼都看不見,然後身後的槍響,那兩扇門交錯晃動著合攏,繼續吱吱嘎嘎發出旋轉摩擦噪音。

    世界再次恢復寂靜,無論墳墓內外,都寂靜,繼續漫長。

    第二個人質在陰暗中被無情扯起來,猛力推向走廊,跌倒。

    白鞋,白褲,白長袍,白帽。長袍只過膝,白色收腰繩在腰後繫絆,圓高領,領後也繫絆;白帽底部如額帶,頂部寬皺,額前位置印著紅色十字。護士,掙扎站起在走廊,因跌倒而剮蹭了地面上的大片黑暗,站起後白袍在不良光線下顯出大片的黑,經過稍顯明亮的敞開門旁,又變成紅。

    被槍口頂著,她踉蹌行走,顫抖著,雙手緊緊合握在潔白胸前,恐懼面對最後路程,恐懼得忘記了哭泣。

    ……

    某個房間沒有窗,只有微開的門縫向內漏進走廊上的晦光,顯現出室內的一排排架櫃輪廓,同時顯示出門縫旁的持槍人影,他無聲無息盯著走廊。

    胡義發現鍾馗們終於變得聰明了,停止對他的搜索了,幹正事了,知道殺人給鬼子看了,這是進步,這很好,只有殺戮才能結束這一切,只是遺憾他仍然沒有機會再向李有才的位置接近,這是死局。

    剛才被拖過去一個鬼子傷員,現在,走廊裡又響起腳步聲,看來這是第二個,鍾馗們要給鬼子加碼,應該拉出一個醫生或者護士去斃更有效果罷?胡義這樣想著,繼續在黑暗裡觀望。

    白色出現在晦暗通道,是個鬼子護士,白間血,彷彿漂浮而來的絕望幽靈,正在飄向陰暗盡頭的祭台,一次次被經過的暗淡光線照亮,由遠及近變得清晰。

    黑暗中的觀望者居然因此而皺緊了眉頭,他不會同情,也不善於憐憫,只是因為,他居然認得那絕望幽靈的面孔,但他只是看著,不為所動,彷彿他也是一具屍體。

    黑與白,有交界麼?

    ……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6
555.第555章 哥特之肆

     來自肩後的不耐煩重推,護士又踉蹌,重重摔倒在走廊,摔倒在一扇未關而露著縫隙的門旁,如白色凋零。

    門與邊牆,黑暗縫隙飄出淡淡藥香,沖淡了護士臉畔的血腥,她緩緩抬起絕望的臉,意識到這是她工作的藥房,意識到她有多麼眷戀那味道,試圖向眼前的狹窄黑暗裡最後張望,卻無法看到黑暗後的一切,哪怕是一排排的輪廓也不見。

    直到她的遲滯視線緩緩揚起,看到狹窄黑暗內的半張臉,冰冷,麻木,僅僅被透進狹窄門縫的陰暗光線照亮的狹窄一片,無色嘴角,反光的鼻樑線,漆黑在帽簷後的眉眼,彷彿漂浮在無盡黑暗中的唯一缺憾圖案,正在冷冰冰地旁觀黑暗外的一切。

    她覺得熟悉,卻不敢以為熟悉,因為她認為他就是一直存在於地獄內的效忠者,一直與那些行刑者不屈作戰的效忠者,他是英雄。所以她不敢出聲,不敢祈求,只願他繼續存在於黑暗,繼續戰鬥。

    不耐煩的行刑者狠狠踹她背後,警告她必須重新站起來行走。

    在痛苦中,在行刑者腳下,她凝聚起殘存的全部勇氣,化作一個蒼白的微笑,以此為祝福,獻給黑暗,然後努力拉開距離,重新面對晦暗冰冷的長廊,掙紮起來,繼續踉蹌,白色的鞋,每一步之後的腳印都是黑暗的血。

    她不知道,她的蒼白微笑有多麼精緻。

    她不知道,地獄裡的微笑有多麼珍貴。

    她不知道,被死亡者祝福有多麼荒誕。

    她不知道,她的效忠者既是殺戮者也是行刑者,卻被她施予血色祝福。

    她不知道,她白色的鞋仍在向死亡邁進,而身後門旁的黑暗縫隙正在悄無聲息地擴大開來,黑暗正在被釋放。

    爆震衝擊聲又一次連續響徹陰暗走廊,子彈們似乎格外鍾愛這種環境,肆無忌憚地衝擊,濺射,再反彈,墜落時也撞擊堅硬,格外清脆,仍然沉醉於曾經掠過的血腥。

    「他在藥房!」

    嘶喊聲迴蕩了所有聯通的走廊,召喚所有正在封鎖走廊的鍾馗面具,踏血漂浮在陰暗。

    她不相信她被扯住領後的繫絆,被猛力倒拖,原本在她身後的行刑者已經躺在冰冷地面,抽搐著,流淌著,發出最後的咕嚕咕嚕呼吸聲,絆到了她被拖行倒退的腳,掛掉了一隻白色的鞋,白襪蹭過之後立即浸染暗色的血。

    她又被猛力甩進了剛剛經過的藥房門,衣領後的大手順勢鬆脫,由慣性讓她摔倒後繼續滑行在冰冷地面,直到撞在黑暗中的架櫃,稀里嘩啦的傾翻墜落聲中,門口外再次響起猛烈的爆震射擊,子彈在門外走廊裡交錯呼嘯,然後那漆黑背影猛退進來,伴隨沉重的關門聲,空間立即一片黑暗。

    「別站起來!」

    效忠者說話了,聲音很低,很冷,沒半分感情色彩,在黑暗裡聽得很清晰,在她的腦海裡卻是一震,這聲音彷彿也聽到過,深刻地聽到過。

    爆震射擊聲突然又猛烈響起在門外,木門的薄弱處快速閃現出闇弱的光,越來越多越來越亮,穿透聲,藥瓶被擊碎聲,無處不在響。黑暗的空間裡猛然開始慘白閃亮,他開始朝那扇正在被射擊的門瘋狂射擊,門上的彈孔翻倍增加,子彈逆向互沖,隔著門雙向肆虐,或穿透或嵌入,只為撕碎對方。

    她彷彿聽不到了,每一次射擊焰火閃亮的一瞬,都令她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那張冰冷麻木的面孔,徹底喚醒她曾經的恐怖記憶。他根本不是效忠者,他也是殺戮者,是行刑者;他與她的位置,像是他身上的黑,與她身上的白。

    這是地獄的懲罰麼?殺戮者與行刑者又為什麼要爭奪死亡呢?

    「到裡面去!」

    現在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她也迷失了,以為走進墳墓的人會更清醒,可是墳墓裡的每個人都更迷失。她推開雜亂,爬向裡面的隔間。

    轟——衝擊波爆響,已經不堪摧殘的門瞬間被手雷變成破碎,終於可以沐浴陰暗的光。他搖晃站起來,傾力推倒室內的每一排架櫃,轟隆隆的倒塌聲與瓶罐掉落聲之後,藥房內的空間彷彿陰暗廢墟,至少手雷無法在這裡肆意滾動,也很難確定躲藏於凌亂中的槍口。

    門外,幾個鍾馗靠牆於左右,開始換彈夾。他們沒遇到過如此頑強冷靜的對手,除了鬼子,第一次有漢奸讓他們緊張到子彈在裝填過程中掉落。

    鍾馗首領出現在走廊,隨意拎著槍,漫步而來。所有陰暗下的面具轉向,等待殺戮命令。

    「當漢奸也能這麼拼?你讓我長見識了!自己走出來,給你痛快留你全屍。」

    寂靜。

    「我們將在烈火中永生,而你,地獄都不配進。」

    仍然寂靜。

    鍾馗首領沒有得到回答,於是向面具們點頭。

    走廊盡頭突然傳來警戒者的喊聲:「有人過來了!一個!他在朝咱們搖毛巾。」

    ……

    所有人都沒想到,憲兵司令前田會妥協,同意別動隊的要求。

    然而局勢並沒有明顯變化,因為別動隊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得到他們的隊長,這是他們此行任務目的,但是隊長仍然被李有才勒在手裡,他不投降,還是死結。

    一個偵緝隊員受命成為信使,不需進入醫院,只是來到李有才所在病房的窗外,向李有才宣佈前田大尉的命令,命令他放開人質,交給別動隊。

    李有才也沒料到前田會妥協,但他不意外前田這個命令,關鍵時刻,他這條狗沒理由不變成棄子,他從未奢望狗能被尊重。絕望之後,再來絕望消息對此刻的他沒有太多打擊。

    「李副隊,這個……該說的我都說了,你看是不是……」

    「我是你祖宗!」墨鏡後的蒼白和疲憊寫滿不甘:「我不會放開我的命!我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我是漢奸,他鋤奸,正好死一塊!」

    走廊裡的鍾馗首領適時發聲:「你放開他,我們同意饒你一命。」

    「你自己信麼?」

    「你不是不想死麼?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就是因為老子不想死,所以指望大家一起死!不管是人是鬼還是狗,死相都一樣才公平!」

    走廊裡的聲音消失,鍾馗不說話了。窗外的信使無奈嘆息:「李副隊,你冷靜點,這個事……由不得你了。你仔細看看,現在皇軍的槍口……你保重。」

    信使離開窗口走了,李有才呆呆看著窗外,這才注意到那些槍口的指向,他的視線可以直接對上槍口,對上正在瞄準他的射手視線。

    冷,一切都冷,抗命都無法拯救他自己的狗命,此刻,他終於笑了出來,好像所有絕望的釋放,也好像所有痛苦的釋懷。輸了,連手中最後一個籌碼都能成為輸掉的理由,輸到永世不得超生,對於賭鬼而言,這是無法超越的成就罷!

    走廊裡的聲音又傳來:「姓李的,再磨蹭,你的狗主子就會替我動手了。呵呵……我怎麼忽然覺得,你該把我當恩人呢?我怎麼忽然覺得,當狗也挺可憐的啊?」

    狗漢奸繼續笑,無聲,他把擺在人質腦後的槍口撤下,反而隱蔽頂在人質的後心,頂得很緊,像是要把槍口當刀尖一樣刺進去。自語:「我李有才從不賴賬,願賭服輸。真的,我沒有……賴過帳。現在是最後一局,我想做的……就是賴一次,吞下我的最後一個籌碼,你得切開我的肚子才能得到他。對不起!」

    走廊裡的聽眾不懂漢奸在說什麼,完全沒意識到漢奸要以撕票來結束。

    扳機開始接受壓力,隨時擊發在下一個瞬間,突然又有聲音說:「你不必如此,我可以饒你不死。」

    那聲音,出自漢奸槍口前的人質!

    ……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6
556.第556章 哥特之伍

     昏迷者不知何時甦醒了,至少不像是剛剛甦醒過來,因為他已經瞭解了大概處境,因為一直背對李有才,所以李有才不知道。

    絕望至谷底的李有才思維空白,這是希望之光麼?

    「你應該知道,他們是我的人,來救我的,我是隊長,誰死,誰活,是我定。我說饒你不死,你敢信麼?」

    甦醒者沒有回頭,因為漢奸的槍口仍然死死頂在他背後,不過他的語氣很鎮定,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這賭局如迷霧,李有才是輸得最慘的賭鬼,現在才意識到,昏迷者在他手裡只是個籌碼,但昏迷者變成甦醒者之後,甦醒者想成為莊家,只要李有才敢撤掉手裡的槍,甦醒者就成為了新莊家。這是機會麼?更換莊家敢再賭一局麼?即便不賭,他也輸了,即將出局。

    甦醒者通過身後近在咫尺的呼吸頻率,感受到了漢奸的遲疑掙扎,又道:「我覺得……我的耳朵需要包紮一下。另外……我們不該繼續站在鬼子的槍口下,你覺得呢?」

    頂在甦醒者背後的槍口放下了,新莊家登場。

    ……

    送給敵人的祝福,令護士迷茫;來自敵人的祝福,令胡義墜入思維迷霧。

    原本是要看著她走向祭台,哪怕曾被她陰差陽錯地救過,也改變不了她是鬼子的事實,麻木地不準備介入;但那個蒼白的微笑祝福裡,似乎蘊含著無窮的詭異力量,像是烏雲間隙中灑落的蒼白陽光般刺目,摧枯拉朽。

    現在她蜷縮在黑暗裡,望向黑暗另一面:「你應該被詛咒。」

    因為漢語發音的不準確,令聲音聽起來又冷又澀。

    「我不介意。」黑暗裡的回答一樣冷。

    「你是個沒有良知的殺戮者。」

    「你有良知?」

    「我在拯救。」

    「拯救你們的殺戮者,讓他們繼續殺戮,所以你有良知?到底誰才是殺戮者?哪怕這是一座墳墓,也該是我的墳墓,而你,為什麼會死在我的墳墓裡呢?為什麼要在我的墓碑上寫你的名字?為什麼?」

    不再有回答,只剩黑暗與冰冷沉默。

    ……

    持續觀察某扇醫院窗口的憲兵軍官放下望遠鏡,離開警戒線,匆匆跑向街邊,來到摩托車側斗座位旁,俯身向憲兵司令前田報告:「李副隊長把他放開了。不過,他是自己走出的房間。」

    前田不禁抬起陰鬱面孔:「你是說……他醒了?」

    軍官點頭,前田終於下了車,站在灰色街道正中雙手拄刀,看那座被重重包圍的醫院,彷彿在權衡,又彷彿在思考,很久之後才轉身,面對在他附近等待得全身麻木的三位負責人,陰沉道:「只要他們能保證不再傷害我們的人,你們可以同意他們的任何要求,我沒興趣在這裡繼續面對恥辱了。」

    偵緝隊長不敢說話,轉看警隊隊長,警隊隊長也不敢做聲,改看憲兵軍官,憲兵軍官硬起頭皮問:「難道包括他們離開?」

    「對。只要那些人質都能安全解救,可以讓他們離開,至於如何能保證一切順利,你們自己和他們談吧。可如果再死一個人質,就不必談了,直接開火。」

    偵緝隊大隊長暗嘆:感情前田這老狐狸也不打算背鍋,繼續把鍋往下級撇!

    警隊隊長聽完這安排,悄悄後撤半步,他實在不想成為這種交易的策劃者。

    憲兵軍官倒是不怕擔責任,可是這種交易他也不想做,於是再發表意見:「我認為不該放虎歸山,畢竟他們已經殺了十幾個傷員!我可以做個埋伏計畫……」

    話沒說完便被前田抬手打斷:「用不著你冒風險,只管按我的要求執行。」而後什麼都不再多說,坐進摩托車一揮手,走了。

    憲兵軍官不能理解,陰沉著臉看摩托隊消失於街角,前田司令為何變得如此懦弱!

    ……

    李有才這個挾持者最終變成人質的一員,他選擇相信了國之棟樑的承諾,其實這不叫選擇,他根本沒有選擇,要麼一線生機要麼死。

    甦醒的別動隊隊長成為局勢掌控者,他不愧是國之棟樑,實踐了對漢奸的承諾,壓制了鍾馗們的怒火,留下漢奸的命。李有才不必死了,但是特殊照顧肯定少不了,被踢打得縮在牆角裡嘗試恢復均勻呼吸,像一隻病倒在黑暗街角的骯髒賴皮狗。

    吐掉嘴裡的灰和血,他又笑,疼得皺鼻子笑,笑得很開心,笑得人質觀眾們和打他的鍾馗們都不理解,那痛苦中的笑容完全沒有蔑視誰,真心透露出高興。賭鬼沒有輸掉一切,起碼他的狗命還在,他怎能不高興,他要頑強地賴活。只是遺憾,他那精緻的墨鏡已經不在臉上,在地面,鏡片還未掉落,卻已碎裂,如悲傷的脈絡,被他小心翼翼拾起,試圖用衣袖擦那光潔反光上的灰。

    掌控者也放棄了對藥房裡那個漢奸的想法,談判已經開始進行,醫院裡如果再有槍聲或者爆炸會被鬼子誤解,穩定的局面才有利於離開地獄,藥房範圍繼續被封鎖就可以。

    沒多久,一輛蒙著帆布的卡車開進了醫院大門,倒停在那兩扇彈簧門口,卡車上只有一名鬼子司機。一個鍾馗持槍進入駕駛室副駕位,人質們被鍾馗押解至門口,在槍口下上車,醫生和護士全數,傷員半數,不便行走的鬼子傷員被留在醫院裡,這是交易的一部分。隨後鍾馗們擠進後車廂,或持槍或持手雷,與人質們擁擠在一起。

    在無數槍口之下,卡車緩緩啟動,誰都無法料到這個結局,陽光之下靜得只有引擎聲,依然無風,青磚灰瓦的醫院還如墳墓一般,那面高高懸掛的膏藥旗繼續死氣沉沉地垂,俯視著冰冷建築內的血腥與陰暗。

    卡車遠去了,消失了,行駛路線由鍾馗們隨時指定,後方遠遠有摩托隊跟著,將會行駛出城,將會遠離梅縣,然後每隔一段路程放下幾個人質,同時放下幾個鍾馗;人質下車朝後走,去匯合遠遠跟隨的摩托隊,鍾馗側向下路,消失於荒野樹林,確定時間足夠下車的鍾馗夠擺脫追蹤,卡車再繼續走,繼續下一段行程,下一個批次,直到人質們都脫離,鍾馗們都消失。

    ……

    醫院正門口那兩扇彈簧門吱吱嘎嘎地搖晃不止,憲兵,警察,偵緝隊,或匆匆進入,或匆匆走出,在門外留下大片凌亂的血色足跡,在陽光下凝固。

    血腥的混亂已經結束,但不包括剛剛走出來的兩個人,一個黑衣,一個白袍;黑衣人看似效忠者,其實是殺戮者,後來成為拯救者,現在變成了挾持者。當他沐浴在陽光下,恍如夢醒般不真實。

    「如果你再不叫喊,恐怕沒機會了。」他的槍沒在手裡,但槍套就在他手邊,並未扣合槍柄。

    白袍人裙角斑駁著大片鮮血,兩手交疊緊攥在身前,攥得每一根纖指都已經泛青,並不看身邊的黑衣人,蒼白仰望天空,用不熟練的漢語回答:「我已經詛咒你了。」

    黑衣人環顧四周,刺眼得露出沒睡醒的表情,無奈壓了壓黑色帽簷,也不看身邊的白袍人:「那麼你可以回去繼續你的拯救了。」

    白袍人繼續站在門前台階,靜靜踩著血色凌亂,不再仰望天空,只是看著那個殺戮者的漆黑背影掠過憲兵的刺刀,走遠。她繼續蒼白。

    一隻烏鴉正在悄無聲息地飛過醫院上空,有人說,烏鴉是詛咒者的信使,然而它並未在這裡得到任何它感興趣的信息,只是在晦暗的天空下無聊飛遠。

    ……

    交易進行得出奇順利,順利得李有才這個二等人質都不敢相信,連他也會被釋放。

    李有才莫名地頹喪,又不知該為何頹喪,憑空發生這一切,像夢一樣。他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他不認為林秀讓他救人之後還會同時準備另一套方案,這明顯是與別動隊撞車,那麼林秀在別動隊裡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別動隊直撲醫院,到底是監視了憲兵隊還是監視了自己?監視憲兵隊怎能知道開往醫院的汽車裡一定是他們要救的人?監視自己又怎能知道自己這隱秘計畫?一切都成迷霧。

    至於投毒,原本李有才是另有排除自己嫌疑的計畫,但現在一切都變得更簡單,他在事件中的悲慘位置,怎麼可能再有嫌疑,步驟可以被省略,所以現在他沒有選擇先去見蘇青,而是直奔憲兵隊去報到。

    前田坐在辦公室裡,沒有交易成功後的愉快,也沒有想像中的憤怒,只是靜靜看李有才如喪家狗一般狼狽走進來。

    李有才想先開口,卻感到一種很異常的氛圍,說不清楚的氛圍,雖然這間辦公室裡只有他自己與前田大尉,可是感覺如囚牢。在他以為死亡經歷仍然影響他的心智時,前田說話了。

    「投毒的人是你吧?」

    一句話,其威如霹靂,瞬間把李有才凝固成冰。在這種情況下前田怎麼可能這樣問?為什麼這樣問?

    「這算默認?」最可怕之處是提問者沒有表情。

    「我沒有動機。」

    「你有。林秀算不算?」

    李有才覺得眼前忽然白濛濛的,無論是正在灑進窗口的光,還是辦公室四周的牆,好像與醫院裡那間盒子一樣的病房一模一樣冰冷……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6
557.第557章 三面燈影

     短短時間裡發生太多事情,噩夢醒來之後發現只是醒來在又一個噩夢裡,李有才不知如何回答前田的提問,沒有正確答案,他持續陷入呆滯狀態,不敢看前田,也不敢看窗外,只好看地板,呆滯地思考另一個絕望選項。

    距離十步,隔著一張辦公桌,拔槍需要一點時間,門口外的憲兵衝進來也需要一點時間,成功幾率未知。為了苟活已經挾持過一次,這次再挾持個前田司令又怎樣?問題在於他會甘心被挾持麼?也許又是一次拉墊背?

    「我只是……想殺了他,這樣她就無法再要求我。我與別動隊沒有瓜葛,否則我何必去醫院看他死沒死,何必經歷這樣一場噩夢。我……喜歡她,真的喜歡。」

    看著李有才低頭呆對地板,久久,辦公桌後的前田微點頭:「我很好奇,別的囚犯都沒問題,也沒有內應,你又沒進入過那間囚室,開飯時間你又不在場,那你是怎麼做到的?」

    「之前一天的夜裡,與石原太君喝完了酒,我曾特意路過那個走廊,在他睡著時替換了他那囚室柵欄內的碗。」

    「嗖——嘎——」前田恍然大悟,原本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輕鬆,忍不住開始手指點桌面,把坐姿往椅子裡再仰一點,看那盞吊在屋頂的燈。

    想在前田面前拔槍,需要極大的勇氣,不只因為他是皇軍,也不只因為他是憲兵司令,最關鍵他是李有才這條狗的主人,狗想對主人下口的時候,不只是需要勇氣那麼簡單,李有才的脊背早已濕透尚不自知,他知道他不能再猶豫,一旦等到前田開口喊衛兵,再無機會,他的右手試圖隱蔽靠向側後,接近槍套。

    突然門外喊報告,接著一個憲兵軍官走進來向前田匯報:「投毒案沒有進展,負責監獄放飯的人也排除了嫌疑。調查組現在推測囚犯自己服毒,也許是被送進監獄時檢查疏忽。」

    李有才那順時針旋轉的腦海漩渦試圖改為逆轉,結果失敗,混亂成一片,反而無從思考,懵了。

    前田轉而看木樁一樣的李有才,忽然嗤笑一聲:「自己服毒?廢物!告訴調查組,他不會自己服毒地,這是我說的!繼續查!」

    軍官立正後出門,李有才那張汗津津的臉抬了起來,呆望前田。

    「我相信你與別動隊沒有瓜葛,不是因為我信任你,而是因為你聰明。在醫院的時候,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多想。所以這件事,如果是調查組把你查出來,我也不會網開一面。明白?」

    「……」

    「為什麼不回答?你不是有很多女人麼?」

    「我……明白了。」

    前田笑了:「我說過,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擁有一切。你為什麼不努力呢?」

    ……

    三條腿的桌子又恢復成四條腿,被李有才砸斷的那條已經被胡義修補過。桌面上點著油燈,桌旁坐著胡義,面前擺著碗筷,看蘇青出入廚房,把一盤菜端上來,看得發呆。

    後來她把他的碗盛滿了飯,才在對面坐下,因為他的視線很不高興地問:「想什麼呢?」

    「你不該去醫院那裡等。那種情況你什麼都做不了。」

    離開醫院不遠,胡義便看到了蘇青,像個悲慘的婦人樣躲在巷口,張望刺刀警戒線內的殘局。她看到胡義走向她的那一刻,她並不高興得笑,什麼表情都沒有,努力平靜,卻不知道眼角有一滴被忘卻的晶瑩。

    「我知道。我只是想給你收屍。」

    胡義高興得笑,對他而言,這句話勝過千言萬語。而她還沒意識到,以為她自己表現得一如既往地刻薄。

    端起碗拾起筷子,他開始大口吃,飯就菜,吃得狼吞虎嚥,格外香甜。

    院門響,不久後,李有才進門,眼無神,步伐無力,經歷的一身髒污仍然掛滿衣衫,頹喪得胡義和蘇青幾乎認不出來,落魄鬼一般到桌邊坐,看著油燈發呆,一句話不說。

    蘇青看胡義,胡義只好先開口:「我以為你已經死透了!」

    幾秒之後,李有才深深嘆息一口:「我也沒想到你還能活著!」

    「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有才苦笑:「很多!多到我自己都不敢信!」

    蘇青在一側坐下:「為什麼會與別動隊撞上?委託你的人到底是誰?」

    這問題讓李有才又開始發呆,繼續盯著油燈光亮看,一陣失神,後來又重新清醒,注意到桌面上的飯菜,答非所問地說:「我餓了。」

    蘇青返身去廚房,又添一副碗筷,李有才拿起筷子夾起一大口菜塞入嘴,咀嚼了三下之後便停,接著一歪頭,噗——全吐了。

    胡義不說話,他知道那麼一大口菜有多咸多苦,他剛才一直在體會這份味覺痛苦,但不想主婦失望。

    李有才那份勉力收拾起來的心情再次煙消雲散,無法壓抑的悲傷瞬間膨脹開來,直接拋掉了手裡的筷子,猛然咆哮:「為什麼?是報應嗎?還是我活該?我擁有一切!我擁有他嗎個蛋!一切是什麼?什麼是一切?誰能告訴我……什麼是一切?」

    無論發生了什麼,現在李有才的狀態都不適合詢問,不過蘇青更好奇的是,為什麼她做的菜被李有才給吐掉了?一把奪過正在發呆那胡義手裡的筷子,夾起菜嘗了一口,然後面色由白轉青,居然也一把摔掉了筷子,美目圓睜怒對胡義:「為什麼騙我?你為什麼一直騙我?這算嘲笑嗎?」

    胡義傻了,他不懂,無辜的他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她不是故意的?難道這幾天她從沒吃過她自己做的菜?此刻終於意識到,她現在沒有錢,她只吃了米。

    李有才歇斯底里夠了,雙肘撐在桌面,把他的漢奸臉埋在雙手裡,沉浸於自己的悲傷,似乎不知道桌邊的另外兩位在發生什麼。

    蘇青冷冰冰憤怒著等待她要的答案,可是胡義根本不敢與她對視,只是低頭看著他自己面前飯碗裡的米發呆,心裡正在五味雜陳。

    油燈那點火苗晃啊晃,彷彿也驚異於桌旁三位各自沉默的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7
558.第558章 可以重現的訣別

     狗漢奸憂鬱了,從未如此憂鬱過,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什麼都沒對蘇青和胡義說,他不善於傾訴,善於傾訴的人當不成好漢奸,何況他注定孤獨得沒有傾訴對象,他的心只有骰子能讀懂。

    他的世界已被迷霧環繞,他得自己去分辨方向,自己選擇路。

    天又亮了,他又出現在骯髒的街上,穿著他習慣的黑衣裳,頹廢靠在街邊那根略顯歪斜的電線杆旁,卻沒戴他的小墨鏡,那墨鏡被他拿在手裡看,鏡片都已碎裂。

    這一切絕不是偶然,前田胸有成竹,彷彿掌控著一切,並且出乎意料地饒過自己一條小命,而八路胡義和特務蘇青仍然好好地住在狗窩裡,這說明前田並未懷疑和跟蹤過自己,前田所掌控的僅限於別動隊!

    狗漢奸抬起頭,賣煙孩子剛剛轉過不遠的街角出現了,發現了靠在電線杆旁朝他看的狗漢奸,於是像往常一樣笑嘻嘻湊過來:「還是來一包老牌子嗎?」

    漢奸沒有報以往常的笑,只盯著賣煙孩子看,把那張髒泥臉上的笑容看得一點一點消失,到最後只是不自然地面對他眨眼。

    「小崽子,我現在就可以斃了你,都沒人敢往你屍體上看一眼,不過我並不想這麼簡單地放過你。你,和你那個泥弟弟,還有你的窮爹娘,從今天開始,再也找不到任何活兒干,再也不能做任何買賣,再也出不去城門,只能做乞丐,我就在這看,一直到你們全家都活活餓死在城裡。」

    語氣越平靜,話越刺骨,冷得就像這條骯髒的街。

    噗通——賣煙孩子給漢奸跪了,膝蓋上的破爛補丁跪落在堅硬也恐懼得感覺不到疼,套掛在脖子上的售煙架子彷彿沉重枷鎖,隨著瘦小身軀的顫抖而晃動著:「俺錯了。李隊長俺錯了。求你別懲罰俺弟和爹娘!俺求你了!他知道你總是找俺買菸,他說如果發現你有什麼怪事就去告訴他一聲,可以換一塊錢。所以……所以俺就把你悄悄托俺弄毒藥的事說了。」

    「小白眼狼!我特麼給了你那麼多錢,不說上回的,從咱認識到現在都有多少了?嗯?居然擋不住他給你一塊錢?你還好意思挎個破煙架子滿街做買賣?會算賬嗎?」

    「俺……俺不是忘恩負義,也不是圖那一塊錢。」跪在地上的賣煙孩子低下頭,咬了咬牙,又小聲囁嚅:「誰讓你是偵緝隊呢……俺以為他是八路。」

    「……」

    狗漢奸聽得眼前發黑,心說這漢奸當得太成功了還是太失敗?個二百五泥孩子還想找八路?特麼八路此刻正在我這漢奸家裡過日子呢!什麼鬼世道?活得真累!

    「他是誰?」

    「南街棺材鋪掌櫃。」

    「這麼容易你又把他賣了?小崽子,你的大義呢?嗯?」

    賣煙孩子不敢回答仍然老老實實跪著,狗漢奸微微俯身,從售煙架上選擇一包最貴的煙拿起來,在那孩子面前晃了晃:「把這當賠償夠便宜你了吧?」

    孩子沒想到狗漢奸拿一包煙就放過他,興奮得猛力點頭:「那……下回你還找俺買菸嗎?」

    「小崽子你還要點臉不要?還好意思再見我嗎?」

    「俺爹幹活那廠裡的窯剛塌了。」孩子乞求。

    「好吧。」

    ……

    梅縣城內,南街,棺材鋪,關著門,門外站了幾個冷眼警察,過往行人都遠遠繞開走。

    棺材鋪內,掌櫃的已成血淋淋的屍體,明顯死於酷刑之後,李有才也在,正在水盆裡洗他那雙血淋淋的手,隨意扯了毛巾一邊擦乾,一邊往鋪外走。

    有兩件事被證明,第一,林秀與此無關;第二,別動隊有人知道林秀與李有才接近,由此猜測到李有才獲得毒藥的可能用途。這讓李有才松了一口氣,覺得精神好多了,至少林秀還是林秀。

    現在他才意識到,令他無法走出迷霧的最大障礙就是林秀,排除林秀的嫌疑之後他又變成了他,變成了那條聞聞嗅嗅低調而又聰明的狗,雖然整個謎團仍然沒有答案,起碼他知道了方向,有了自己的猜測。狗漢奸與蘇青完全不是一類人,他不需要證據,只管判斷,無顧忌。

    李尾巴見他出來了,扔掉菸頭朝幾個警察一揮手:「現在該進去查驗案發現場了。」然後踱步到李有才身旁,低聲問:「有眉目了?」

    李有才站在街邊,深皺眉頭看著對面建築,搖搖頭反問:「你們警隊最近有被前田要求開會沒有?」

    李尾巴詫異:「明天晚上。你怎麼知道?」

    「因為偵緝隊明天晚上也開會。」

    「偵緝隊也開會?這有什麼關聯嗎?」

    「別動隊要完了,徹徹底底一乾二淨地完蛋,無論打手還是靠山連根拔,在後天天亮之前。」

    漢奸抬起頭看天空,無風無雲好天氣,他卻完全沒有好心情,他心裡的選擇題到現在都沒能結束,也許這是最後的選擇。良久,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轉向面對身旁仍在一腦袋問號的人:「尾巴,二哥想求你幫個忙。」

    「求?二哥,這輩子我可頭一回聽你跟我說這個字!你想嚇死我?」

    李有才笑了,抬手將面前李尾巴的警帽替他扶正,又為他撣去黑警服肩頭上的一抹微灰:「誰讓你二哥我窮得連特麼個能信的人都沒有,只能坑你了。」

    ……

    興隆鎮,某個不起眼的民居內。

    林秀不太自然地收回被男人攥住的手:「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你應該在這裡把傷養好再走。」

    男人摸了摸耳朵傷口上的紗布,笑答:「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點傷不需要。我已經露了相,不得不提前返回省城,副隊長的能力足以替代我。」

    「他太莽撞了!這次的事情我本來……」

    「你還認為那個李有才值得爭取?難道你現在還沒想明白?我被毒死之後他就不必再完成你的委託了!現在你認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麼?狗怎麼可能改得了吃SHI。」

    林秀無語沉默,好一會兒才低聲說:「對不起。我當初不該不聽你的勸告,我以為他……」

    男人捉起林秀的手:「別說這些了,都結束了,我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還是說點高興的吧,這次我要帶你一起走。咱們今天就得走,我已經安排好了。」

    林秀沒想到他要帶她返回上級,忍不住仰起那張漂亮的眉眼面對,剛好撞上了他的火熱目光。

    咣當——房門被推開在這一刻:「你現在必須跟我……」

    狗漢奸話只說出一半,然後呆呆立在門口,呆呆看著雙手交握在一起的林秀與別動隊長一起呆呆看著闖進門的他。

    時間凝固了?其實沒有,只是三位都不動不說話,足足好幾秒,像好幾個世紀那般漫長。然後別動隊隊長的面色轉冷,然後林秀的面孔也轉冷:「你怎麼知道這裡?」

    李有才曾經悄悄跟蹤林秀,把林秀的所有底細都摸得一清二楚。他到興隆鎮來了,前田饒他一命也沒能收住李有才對林秀的心,他鋌而走險要把林秀拉出陰謀的坑。凡是林秀可能存在的位置一路尋找過來,在這相遇了,不巧的是,不是二人相遇,而是三人停。

    他現在已經沒興趣回答林秀的問題,只是靜靜盯著別動隊長的冷眼對視,聰明智商不見了,腦海裡只有無盡空白,於是場面繼續靜。

    「為什麼不說話?是來親手逮捕我麼?我從沒想到你會如此惡毒!」

    惡毒這個詞,讓李有才轉而看林秀,卻仍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覺得胸膛裡越來越沉重,沉重得快要不能呼吸,感受不到心臟的跳動,只有無盡洶湧,撞擊在胸膛裡化成痛。

    「我……現在……一點都不後悔我的所作所為!從你認識我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你我是什麼人,我當然惡毒!那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呢?沒錯,沒能毒死他我很遺憾,現在更遺憾!我原本還打算把你的下線也都悄悄解決,斬斷你與別動隊的一切關係,指望你變成個真正的漢奸媳婦。」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狗漢奸把話說得不僅冰冷,而且鄭重,充分印證了惡毒這兩個字的評價,把林秀聽呆了。

    場面再次寂靜,別動隊長不知何時已經放開了林秀的手,正在把他的右手隱蔽地,緩慢地伸向腰後。

    拔槍!別動隊長猛然拔槍了,槍口直指狗漢奸,扣扳機,槍卻沒響,他忘記他剛剛在整理子彈,子彈忘記在口袋裡。

    拔槍!狗漢奸隨即拔槍了,槍口直指滿臉驚訝的別動隊長,毫不猶豫要扣扳機。

    呯——室內一震,之後有淡淡硝煙香。

    飄出硝煙的卻不是狗漢奸的槍口,而是林秀手裡的精緻小手槍。

    狗漢奸的槍口無力垂下,低下頭,看著已經開始滲出鮮血的彈孔,再抬起臉,朝林秀笑,笑得與他們街中相遇時那樣燦爛,那樣陽光,他還是他,那個不要臉的小狗腿子,不再是剛剛那個惡毒的漢奸。

    別動隊長一把扯住正在失魂中的林秀:「現在就走!不能再耽擱!」

    ……

    興隆鎮以南二里,路邊有個孤零零的破院子,院內有荒廢的牲口棚,和一座破房子,院裡掛著破牌子,隱隱約約還能辨認出『車馬』二字。

    原本這裡是荒廢的,現在這裡有了三個人在打牌,院裡還停著一輛騾車。

    一男一女,匆匆出了興隆鎮,順路朝南而來,然後走進路邊這院子。

    「現在就走。」

    三個打牌的起身,一個去解騾車,另外兩個看著男人身後的女人皺眉頭:「她怎麼回事?」

    「我得帶她一起走。」

    「不行!」

    「為什麼?」

    「因為前田司令的命令是只許你一個人走!」

    男人是別動隊長,女人當然是林秀。即便是被扯著跑進院子的時候,林秀還在失魂落魄的狀態裡,腦海中什麼都沒有,只印著那張朝他微笑的漢奸臉,遮蔽了所有視覺。現在,她的空白腦海中又增加了聽覺,有一句話在迴蕩:前田司令的命令是只許你一個人走!前田司令的命令是……

    她恍如痴呆般轉臉,看國之棟樑。她忽然懂了,狗漢奸剛才看到她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狗漢奸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別動隊長沒想到,三位接應人員居然如此直白,他呆呆回頭看林秀,這說明,林秀是不能活的!一個人已經站在了林秀身後,擺上了槍口。

    騾車已經被牽出了院子,一個跳上車轅趕車,另一個不耐煩地扯了別動隊長一把:「趕緊的,到省城遠著呢。用不著擔心,她不會再說話了。」

    騾車上路,林秀站在破院子裡,很想像狗漢奸一樣,露出一個陽光的微笑,她卻做不到,無數遍嘗試都做不到,身後的槍口突然狠撞她後背,留下的人愜意地催促:「別再望情郎了!屋裡跟我歇會,我給你當情郎,然後再送你這美妞上路。快點!怎麼著?嚇不住你?那咱倆就在這太陽底下辦得了!」

    持槍人扯住林秀衣裳欲撕,路上突然傳來摩托車引擎聲,令他停止了動作,斜眼朝院外的路上看,一輛摩托車由北而來,直接行駛進了院子,騎車的警察跳下來,一臉笑嘻嘻:「喲喝,剛才在鎮上警隊聽說南邊這個點駐了偵緝隊,你們這忙活什麼呢?」

    持槍人還以賤兮兮的笑:「李警官?你這城裡的大菩薩怎麼到我們這小廟來逛了?」

    「這不是練車呢麼!別說你們興隆鎮,我恨不能直接往省城跑呢!」李尾巴晃悠到持槍人身旁,一臉蒼蠅相地盯著無魂殭屍般站在院裡的林秀:「這是……怎麼個情況?你小子行啊!」

    持槍人正想考慮是否該當孝敬讓李警官分一杯羹,後腰上猛然一涼,那是匕首進入身體的感覺。

    ……

    「抱歉,來遲一步,你沒事吧?」李尾巴看不懂,這林秀怎麼像丟了魂的傻子,一直不動不說話,只好奔主題,從衣袋裡掏出一本證件,同時拿出一疊鈔票,硬塞在林秀手裡:「這是新證件,有底的,別再說你是林秀,也別再到梅縣來。趕緊走。」

    「你聽到沒有?哎?對了,我二哥呢?他怎麼沒過來?」

    「好吧,當我沒問。不想害死我你就趕緊走,別把你這招蒼蠅臉擺在路邊上。」

    李尾巴不多說,拖起地上的屍體向荒野,一段時間後,拍打著身上的葉草回來,結果林秀已經暈倒在原地,人事不省。

    「天!我還得送一程嗎?二哥哎,這是看你面子了!」

    李尾巴自言自語著,無奈把林秀往摩托車側斗裡拖,又進了破屋,撕下個大門簾來,把昏蜷在車斗裡的人給蒙上,引擎聲重新響起……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17
559.第559章 平靜

     黑暗中的奔跑聲,大片大片,偵緝隊,警察,憲兵,整個梅縣地區都在那個夜裡顫抖。

    他在夢中,站在陽光下,站在街邊,與她對視在灰色的行人之河,她羞澀的微笑,刺眼。

    光線,槍聲,每一個位置,每一個目標,都無法被黑夜掩藏,憲兵正在用手電筒對照名單,將一個個名字塗掉,塗得像夜一般。

    他在夢中,看她在陽光下,不自然地將雙手勾在裙後,倒退著遠離,一小步又一小步,彷彿在細心教他,如何寫下眷戀。

    拒捕,鮮血,奔逃,也是鮮血,黑暗的夜裡飄滿血腥,無論縣城,也無論興隆鎮,還是任何地方,都掙紮在枷鎖與槍口。

    他在夢中,站在陽光下,看她在陽光下,甩動長長發辮輕盈轉身成背影,美麗的,藍衫黑裙的背影,逐漸淡化,遙遠於灰色之河,如漂走,消失於刺眼……

    該戴上墨鏡離開了,他卻找不到墨鏡,抬起張開的雙手在眼前,空蕩蕩,一無所有,明明收到過禮物,明明收到過……黑色的……精緻悲傷……

    「你醒了?」

    睜開眼,根本沒站在街邊,而是躺於病房,白牆,白頂,刺眼的窗,和正在對他說話的白衣護士,單調的白色口罩,一雙乾淨的單眼皮,漢語不標準。

    「你在說墨鏡?是這個?」

    終於看清了護士拿起在手裡的東西,那個揣在身上,不捨丟棄的精緻墨鏡,已破碎的墨鏡,金屬框架已成兩截,帶有彈痕。

    「這不是我的。我沒有。」

    「可這是在你身上的。」

    「我為什麼在這裡?」

    「你是效忠者。」

    李有才遲鈍了好久,才聽懂了日本護士這個蹩腳稱呼的含義。效忠者,比漢奸狗腿子好聽多了,尤其是被她說出,好像很高尚。他確實是個效忠者,效忠於一份剛剛遠去的美麗。

    護士將那破碎墨鏡放下在窗檯,又回到病床邊俯身摸了摸李有才額頭,然後走向門口,開門之前又停住了,口罩上的雙眼盯著李有才看了好幾秒,忽然問:「可以拜託你……事情麼?」

    虛弱失神於屋頂的李有才把視線轉向護士。

    「拜託你,幫我調查一個人,他叫高一刀。」

    ……

    梅縣別動隊,一夜間灰飛煙滅,牽連出無數,包庇者,資助者,交易者,甚至左鄰右舍都連坐,錯殺一千不放一個,每天都有行刑後的屍體當街拉出城,以儆傚尤。

    即便聰明的蘇青,也看不懂,別動隊怎麼會慘到如此,連根都能被拔乾淨,血淋淋的前車之鑑,令她下定決心要在城裡多留幾天,要徹底改革她的情報網絡。這也讓她不再害怕她想留在城裡的另一個理由,喜歡每天都能看到他的感覺,喜歡他就在身邊不遠,也恰恰因為身處這座恐怖之城,這份珍惜更強烈,何況他現在不是九連長,只是個大頭兵。

    她曾羨慕周晚萍,可以肆意蔑視胡義的職務級別,不屑地稱他混蛋警衛員。現在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把他當警衛員呼來喚去,她居然偷偷幸福著。

    胡義也想在城裡多留幾天,自從那天晚上李有才被蘇青的廚藝喚醒悲傷之後,再也沒回來過,剛剛由蘇青的眼線得到消息,說李有才在興隆鎮中槍住院,後又轉送回縣城的鬼子醫院,細節情況全部未知。不知為何,那個墳墓般的鬼子醫院總是這麼有緣,李有才曾抱怨他倒霉,現在看來他確實倒霉,至於為什麼倒霉,倒霉成什麼樣不得而知。

    所以,胡義想得到李有才的確切消息之後再離開,以此沖淡他想多留幾天的另一個理由:笨女人在這,他不願留下她自己,這笨女人最不缺勇氣,盲目起來什麼刀刃路都敢走!

    鑑於李有才現在醫院裡,為安全起見,蘇青和胡義搬出了李有才的狗窩,新的落腳點也是個故地,那個有地窖,有地道聯通吉田商社的無主房。

    當初計畫幫李有才救人,胡義只從九連調了兩位,馬良和石成,人數少得蘇青心裡都沒底,覺得懸。胡義堅持只用這兩個,因為小範圍小規模突襲戰鬥他帶這二位就足夠應付,無論戰鬥經驗、勇氣、能力以及配合熟練度,這倆貨至少能當六個人用,更關鍵的是人越少撤出越容易,隱蔽越容易,躲藏越容易,逃脫越容易,說跑就跑風險更低,一旦行動過程中出現意外,胡義可不會捨不得丟下被營救目標,因為這不是上級任務,只是嘗試幫忙,當然退路高於一切。

    可惜,由蘇青主導的完美營救計畫被別動隊的營救行動給攪黃了,馬良和石成已經進了城,就住在當初救過馬良的劉嬸家裡。行動計畫泡湯,也沒收到下一步命令,變為待命狀態。這二位干將成了閒人,簡直相當於旅遊度假,好歹這是城裡啊,熱鬧,青山村憋出來的土包子不高興才怪,巴不得蘇大領導把他倆徹底遺忘才好,閒得不亦樂乎。

    相比之下,酒站的日子還是那般平靜,在秦優心裡叫平靜,在某些貨色心裡叫枯燥。

    比如小紅纓,天天在沙灘上跟吳石頭比堆炮樓,天天輸給吳石頭,然後天天揪住不知道讓她贏一回的吳石頭打,週而復始,她變得比吳石頭也聰明不了多少。

    又比如羅富貴,天天睡,宿舍裡睡,碉堡裡睡,指導員屋裡睡,沙灘上睡,睡醒了便發現小紅纓又輸給了吳石頭,然後傻呆呆地看小紅纓揪住吳石頭打,週而復始,羅富貴覺得小紅纓比吳石頭也聰明不了多少。

    今天,小豆從團裡來了,說上級給團裡捎來了一份命令,是給蘇幹事的,可蘇幹事不在,於是命令被送到酒站來,問酒站裡是否有人能進城找到蘇青並口頭匯報。

    秦優正猶豫這事有沒有必要,羅富貴跳出來笑嘻嘻,他也是有良民執照的人,當初半個二排都是他這人販子從縣城裡買出來的,進城不費勁。小紅纓跳出來嘻嘻笑,她知道李有才在縣城裡的住址,當然徐小也知道李有才的住址,可惜此刻已被吳石頭捆在沙灘上,壓根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從此,一個揪住秦優的衣服領子沒完沒了央求,回頭踹他也不撒手;另一個在石屋天台上尋死覓活,揚言要上吊,要求指導員把常紅纓的名字從九連檔案裡刪掉,反正沒人把她當兵看!

    平靜的酒站,沒法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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