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王國血脈 作者:無主之劍 (連載中)

 
al3311232323 2016-11-13 00:44:1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2643551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7-29 14:15
卷五.背叛者們 第19章 統治的界限(上)

  女大公的書房裡,塞爾瑪瞪大了眼睛,「什麼?」

  泰爾斯也呆呆地看著口出驚人之語的新老師。

  這……

  這這這……

  你真的是來當教師的麼?

  「我……」尷尬的氣氛中,不知所措的女大公張口結舌,半天也沒能冒出一個字來,只能習慣性地向泰爾斯投去求助的眼神。

  「希克瑟先生。」最後,還是看不下去的泰爾斯硬著頭皮開口了,「這個玩笑有些……我和塞爾瑪,我們……」

  然而這種氣氛的罪魁禍首,乾瘦的梅里.希克瑟卻依舊握著他的拐杖,似笑非笑地看著塞爾瑪。

  下一秒,少女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然後——她果斷地低下頭,俯下身,去撿跌落腳下的那本《卡希爾.葉落詩選》。

  似乎那非常重要。

  把尷尬留給了泰爾斯一個人。

  但他很快就不尷尬了。

  「是的!」戴著眼鏡的老烏鴉側過頭,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泰爾斯。

  老人單片眼鏡後的眼眸輕輕一眨,掠過張口欲言的泰爾斯,緊緊盯著塞爾瑪。

  「你一定非常喜歡他。」

  剛剛抱著書直起腰來的塞爾瑪又是尷尬地一僵,不得不出聲,「那個,我們只是好朋友……」

  泰爾斯頗以為然地點點頭。

  「否則,沒有女大公的刻意保護,一個來自星辰的人質王子。」出乎意料的是,老烏鴉希克瑟臉上的戲謔慢慢消失,他沒有理會塞爾瑪和泰爾斯的澄清,只是搖搖頭,繼續著自己的話。

  「根本不可能在北地人的龍霄城裡,在群狼環伺的敵意中,安然無恙地呆上整整六年。」

  兩位學生齊齊一愣。

  只見希克瑟的表情已經褪去了初始時的輕鬆和愜意。

  盡管笑容依舊,但他眼裡的渾濁已經緩緩消失。

  他把手上的拐杖拉得近了一些。

  「你覺得呢,泰爾斯?」

  王子回過神來。

  他突然意識到,這位老人剛剛的話,絕非是在無聊地拿他們的關係打趣。

  看來……

  是他想太多了啊。

  面對希克瑟的詢問,放下心中尷尬的泰爾斯緩緩地嘆出一口氣。

  「我無法否認。」少年瞥了一眼臉色微紅的少女,心有顧慮地點點頭,「如果沒有塞爾瑪的保護,北地人們不會對我這麼客氣——我對此感激萬分。」

  塞爾瑪沒有說話。

  希克瑟則輕嘆一聲。

  「那麼,能否容我試問一句,塞爾瑪。」跟稱呼王子一樣,老烏鴉毫不見外也全無顧忌地直呼女大公的名字,「你的人民,你的封臣,你的屬下,為什麼對泰爾斯如此不客氣呢?」

  「難道王子對他們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情嗎?」

  塞爾瑪盯了泰爾斯一眼。

  「不,泰爾斯沒有做錯什麼。」女大公用力地搖搖頭,「但他是個星辰的王子,所以北地人都有討厭他的理由——這是國家之間的仇恨。」

  新來的老師眯起眼睛,「為什麼?為什麼北地人就該討厭星辰的王子?」

  「十八年前,星辰的『血色之年』裡。」塞爾瑪停頓了幾秒,她頗有擔憂地看看泰爾斯,見到後者臉色如常,這才深吸一口氣,開口回答,「我們——埃克斯特和星辰王國打過一場慘烈的戰爭。」

  泰爾斯認真地看著依舊笑意不減,卻給人以莫名嚴肅感的老烏鴉,他突然有些明白希克瑟想聊什麼了。

  「血色之年,當然,這是星辰的叫法。」希克瑟目光幽深,默默感慨道,「終結歷660年初到661年中,血色之年啊……」

  新老師的目光一肅。

  「所以,在戰爭裡,星辰人做了什麼事情?」

  「才讓主動入侵的埃克斯特,對星辰王國如此恨意滿滿?」

  泰爾斯皺起眉頭。

  塞爾瑪猶豫了一秒,但在希克瑟的笑容下,她還是回憶起書本和過去上課的內容,原原本本地回答道,「因為《要塞和約》。」

  「戰爭的最後,北地人在多方的壓力下被迫與星辰和談,甚至簽訂和約。」

  「除了戰前在要塞西北的一片爭議林地,以及一些錢財上的賠償之外,埃克斯特沒有得到多少土地和戰利。」

  「很多人——從大公到封臣,從貴族到士兵,都對自己已經攻破了北境,拿下了戰場上的勝利,結果卻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北方的事實不服,所以。」女大公再次小心地望了泰爾斯一眼,「所以他們覺得,這是星辰人用卑鄙手段帶給他們的恥辱。」

  聽著一老一少的問答,泰爾斯想起國是會議的前夕,基爾伯特在馬車中向他敘述的一切。

  『與其說這是一份和約,毋寧說這是一份屈辱記錄。』

  「很好,所以這就是答案——與戰果不成比例的《要塞和約》,這就是北地人對星辰仇恨的來源。」說到這裡,希克瑟適時地露出疑惑的表情,「然而這個答案卻不得不帶來更多問題。」

  「雖然你們彼時都未出生。」希克瑟一下一下地點著自己的拐杖,吐出一口氣,「但是,按照剛剛的說法,為什麼?」

  「在埃克斯特已經獲得了那樣巨大的優勢,以至於整個北境和半個崖地都被他們擊潰的情形下,為什麼《要塞和約》會那樣簽訂?為什麼埃克斯特僅僅索求償款,卻放棄了每一片辛辛苦苦打下,已經占領了近半年的星辰土地?」

  泰爾斯和塞爾瑪雙雙蹙眉,開始思考老人的話。

  希克瑟轉過頭,和藹地看向星辰王子。

  「泰爾斯,你有什麼答案?願意猜猜看嗎?」

  泰爾斯微微挑起眉毛。

  他的腦中閃過一片恒久以前的記憶。

  依舊是在那個明亮的教室中,依舊是此起彼伏、劈哩啪啦的按鍵聲和筆記聲。

  『葺仁,這個問題,你有什麼答案?』

  過去六年裡,這樣陌生而熟悉的記憶閃回並不多,至少不如他六年前在那些驚心動魄的冒險中那麼頻繁。

  但它們絕非就此沉寂。

  比如現在。

  『社會關係,或者說,個體在社會關係圈中的位置,是怎麼影響個體行為的呢?』

  『按照「理性人」的假設……那麼,明明知曉行動會帶來相應損失,或至少風險不可預期的情況下,為什麼不少的個體還要習慣性地按照關係的親疏遠近,跟隨並重復周圍個體的行動?』

  只是……

  記憶中,那個模糊、隱約,總讓泰爾斯情緒難抑,卻怎麼也叫不出名字的,溫柔女聲的主人,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泰爾斯?」

  在希克瑟微微的催促聲中,泰爾斯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開口道,「我想……」

  「是因為多國的聯合干涉?我想無論是海對岸的翰布爾、夙夜,還是西陸的康瑪斯以及一眾小國,都不願意看到一個過分強大的巨龍國度……」

  但嘴上不停的泰爾斯,看著那片鏡片後的那只眼眸,看著那目光中的莫名深意和笑意,心中微動,不自覺地緩緩收住話語。

  坐在皮椅上的希克瑟笑了。

  他的肩膀一抖一抖,扶著拐杖的雙手微微顫動。

  他的笑聲虛弱卻歡快,仿佛一個逗弄著孩子的幸福老人,絲毫沒有陰森感。

  就像一只……快樂的烏鴉?

  塞爾瑪不明所以地看著老人。

  終於,希克瑟收住了笑聲,他點點頭,「抱歉……我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本書。」

  泰爾斯露出疑惑的神情。

  「根據《北境戰史》記載,當兩國開始談判的時候,雖然諸如康瑪斯和翰布爾這樣的國家都表示了關切,然而,在關於埃克斯特撤兵的條件上,康瑪斯的內部久久莫衷一是,翰布爾則表示尊重努恩王的意願,而夙夜的使節正在路上,只是象徵性地派出了信鴉表明態度。」

  「這麼一看,要麼是《北境戰史》的作者在吹牛皮,為他所獲得的『內部消息』作偽證,要麼是……你們怎麼看?」希克瑟抬起頭來,玩味地看著泰爾斯。

  王子重新皺起眉頭。

  所以,這個意思是,所謂的多國干涉其實效力頗弱,對埃克斯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埃克斯特放棄戰利,乃至兩國之間的和談都另有原因?

  「啊,我又想到了,我一個學生告訴過我。」老人哈哈一笑,「努恩王曾經把所占領的星辰北境中的八個郡,慷慨地分封給了六位伯爵,作為對他們的獎勵。同樣,戒守城大公、威蘭領大公和黑沙大公也曾試圖把他們打下的土地據為己有。」

  希克瑟眼珠輕轉,「埃克斯特甚至成功地讓原星辰土地上的不少家族,都轉而向北地人的新領主效忠。」

  越發迷惑的泰爾斯和塞爾瑪對視一眼,雙雙對老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但最後,埃克斯特人還是撤走了,放棄了?」泰爾斯疑惑地問。

  「看上去似乎是如此。」老烏鴉輕輕頷首,「先是黑沙領的門德伯爵,然後是戒守城麾下的葛雷家族,最後是龍霄城的伯爵們,當他們的軍隊撤走,名義上還屬於他們的星辰土地就紛紛撤換旗幟,拒絕納稅和赴役,趕走留守的埃克斯特貴族,回歸了舊主的統治,就連原本被迫向北地人屈服的家族,也有不少再度倒戈,回到星辰版圖裡。」

  泰爾斯心思一沉。

  「為什麼?」

  塞爾瑪好奇地開口,「難道是常治之王的統治長久以來深入人心,以至於民眾和貴族的忠誠無可動搖嗎?」

  希克瑟搓了搓手腕,嘖聲道,「那樣的話,為什麼忠誠的貴族們,一開始還會向埃克斯特投降呢——北境的人民嚴格來說也是北地人,他們不缺少奮戰至死的勇氣。」

  塞爾瑪頓時語塞。

  但一旁的泰爾斯卻陷入了沉思。

  等等……

  拒絕納稅和赴役……

  趕走留守的埃克斯特貴族官吏……

  王子心中一動。

  他突然想起六年前,在英雄大廳裡劍拔弩張、驚險萬分的那場談判,想起查曼.倫巴的表情,想起……他所真正恐懼的東西。

  「我明白了。」

  星辰王子猛地抬起頭,看向笑容依舊的希克瑟。

  他鄭重地道,「當年的埃克斯特,並沒有統治北境的能力。」

  塞爾瑪好奇地看著他。

  希克瑟的眼神變了。

  下一秒,老人笑眯眯地舉起右手,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頂著另外兩人的目光,得到鼓勵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回想起六年前曾經思考過的事情。

  「無論是繳稅、裁判、兵役,還是日常的生活事務,從高到低,從貴到賤的星辰人都漸漸習慣了本國的統治方式,從賢君開始步步成熟的制度和規矩。」

  「而埃克斯特,他們無法沿襲星辰的制度,也不能用星辰的方式統治這片土地——不僅僅北地人的貴族們不習慣,巨龍國度能夠派遣去統治北境的合格官僚也遠遠不夠,他們只能也只會用埃克斯特的老辦法統治星辰。」

  王子蹙起眉頭,他想起不久前,小約瑟夫的大廚父親對他講過的,他們村子裡的事情。

  北地領主的親信們來向農民們收稅,這個月的稅可能是一只雞、一袋小麥,可過幾個月,如果你的土地收獲了,或者換了一個收稅人,可能就要收一頭牛,兩袋小麥,端看收稅人的心情和貪婪,取決於領主是仁慈還是嚴酷。

  如果你是個手工匠人,用個好點子在集市上做點小生意賺了錢,想要擴大生意的時候,也許就要面對領主或貴族的覬覦——因為你連能在集市上交易,都是他們的恩惠。

  泰爾斯一邊繼續著腦裡的猜想,一邊對笑容更甚的希克瑟和目瞪口呆的塞爾瑪道,「所以,如果努恩王像以前國內一樣,隨意分封星辰北境的土地給臣屬貴族們,讓他們按照共治誓約裡的老傳統去管理自家的新領地,就會出現種種問題……」

  希克瑟咳嗽了一聲,嘿嘿一笑。

  老烏鴉淡淡地道,「據我所知,埃克斯特在占領北境的期間,負責管理後方的倫巴大公,也就是現在的查曼國王,曾經試圖像在本國一樣,履行領主的責任和權利,以保證安全生活為條件,向北境的居民收稅,以補貼耗費。」

  「但顯然效率頗低——人們都不願意跟他的稅吏打交道。」

  猜想得到佐證的泰爾斯眼前一亮。

  「當然,因為星辰的土地是不一樣的。」

  「北境的人們已經漸漸習慣了另一種生活和統治的方式,並非盲目而順服地向一個從北方而來,有著巨龍粗獷風格的領主悶頭效忠——這還只是北境,中央領甚至南部可能更甚,因為他們那裡的城市更大,鄉村更複雜,我聽說工匠和商人們甚至組成了同業會,有權跟領主們協商。」

  泰爾斯想起當年倫巴的眼神,心生感慨和明悟,「簡單地說,當時的埃克斯特王國,在贏取了勝利之後,並沒有安穩地統治北境的能力。」

  「相應的,一旦入侵者沒有這種能力,那星辰北境的人民當然就不會服膺埃克斯特的統治。」王子想起那位從星辰王國投向黑沙領,在倫巴麾下效力的小小稅吏,「因為後者非但不能給他們想要的生活,還在粗暴地損害他們的利益。」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所以,哪怕努恩王的軍隊在事實上占領了北境,他也無力有效地治理它,只能用暴力壓服它。」

  塞爾瑪眨了眨眼睛,像往常一樣,對著泰爾斯露出一個驚嘆的眼神。

  老烏鴉希克瑟聳了聳肩,臉上的溝壑似乎更深了一些。

  「從我們剛剛的討論來看,埃克斯特沒有把被入侵波及的土地和人民變成受益者。」乾瘦的老人幽幽地道,「而是變成了敵人?」

  泰爾斯點了點頭,表情凝重,「所以,如果埃克斯特要持續占領北境,就意味著必須長期駐軍,用大公們的暴力來壓下連綿不絕的叛亂和不服,來平息因為生活改變而越發沸騰的民憤。」

  又或者——泰爾斯想起倫巴在六年前的「龍血」裡對大公們的承諾。

  或者由大公甚至國王本人,親自駐紮北境,撲滅一切可能的禍亂根源,然後逐步地……向星辰王國的既有制度同步、靠攏。

  把它真正變成……自己的土地。

  王子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所以,這就是你在十八年前的血色之年裡,所學到的麼?

  查曼.倫巴?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7-29 14:16
卷五.背叛者們 第20章 統治的界限(下)

  「嗯,駐軍?」

  希克瑟重新撫上他雙膝間的拐杖,作認真思考裝,「用殺戮和恐懼,鮮血和死亡來震懾反對者與不滿者,了斷人民對於舊制的依賴和習慣,一個有趣的選擇。」

  一邊的塞爾瑪似乎跟上了節奏,她饒有興趣地插話道,「可是,長久地駐軍北境,就意味著高昂的軍費,誇張的補給,長期動員的代價,封臣的怨言,這些都不是任何一位大公能負擔得起的——夏爾告訴過我,壯年男人離家一個月,就足以影響本地的產出,帶來人民的不滿。」

  泰爾斯心中透亮,「所以,血色之年裡,埃克斯特雖然擊敗了星辰,卻無法正常地統治北境,也無法用駐軍來保有對方的土地。」

  希克瑟再次露出他難看卻和藹的微笑。

  「很有意思的討論,先生和女士。」新老師的話鋒再次一轉,「那既然如此,我們又有了另一個問題,他們自己無法直接統治,又為什麼不扶植北境已有的本地貴族,代替他們統治北境呢?」

  泰爾斯皺起眉頭。

  倒是一旁的塞爾瑪轉了轉眼珠,「努恩國王攻破寒堡後,吊死了從北境公爵到他屬下不肯屈服的若干領主,試圖以此撲滅北境的反抗。」

  泰爾斯想起了正在獄中的瓦爾.亞倫德,想起他在復興宮裡聲嘶力竭的指控。

  女大公像背書一樣張口不絕,「但他沒能滅絕對方,老亞倫德的兒子還在王都,也就沒能滅絕與北境的土地連在一起的血脈紐帶。」

  「不止如此,埃克斯特並未打過牧河以南,永星城依然屹立不倒,遭劫的王室也迅速重立國王。」塞爾瑪補充完她的話,「對北境,對無論是各大家族還是平民而言,他們的國王和公爵依然在戰爭中抵抗,他們反抗的希望和燈塔還在,為之奮戰的法理與大義還在,埃克斯特就依舊是不法而邪惡的入侵者。」

  「就像龍霄城在夜翼君王的圍攻下,盡管岌岌可危,卻久久屹立不搖一樣,這是一面永恒的戰旗。」

  泰爾斯突然想起六年前,米蘭達和科恩身陷龍霄城的場面。

  原來如此。

  米蘭達.亞倫德,身為亞倫德家族的繼承人,六年前,她也是倫巴占領北境至關重要的棋子。

  無論是扶植傀儡,還是……

  所以她才會在龍血的行動中被黑沙領盯上,從努恩之死到侵攻北境,這是一套前後呼應的棋路。

  「反過來說。」想到這裡,泰爾斯不自覺地出聲,接過塞爾瑪的話頭,「一旦當年的埃克斯特打破了永星城,俘虜甚至斷絕了亞倫德家族乃至於璨星王室的血脈……」

  「那無論是北境,抑或是他們已經染指的崖地和西荒,通過扶植傀儡或者駐軍,都可能會變得更容易統治與占領。」

  希克瑟咳嗽了一聲。

  老人伸出手,顫巍巍地抓起手邊一個倒扣的杯子。

  泰爾斯連忙站起身來,端起書桌上的水壺為他倒水。

  「嗯,這是個有趣的論點——謝謝你,好心的先生——只要代表著法理統治權的家族血脈還在,且並未屈服。」希克瑟一邊喝著水,還不忘在杯子後砸巴嘴巴,「入侵者就遠遠談不上征服,只能占領,用時間和暴力來消除不滿,維持現況。」

  「或者扶植本地的傀儡,讓之成為自己的附庸地,間接控制北境。」說到這裡,希克瑟突然抬起灰蒙蒙的目光,放射出奇異的神采,頗有深意地道,「就像自由同盟,之於埃克斯特王國。」

  王子和女大公齊齊一愣。

  聽見熟悉的地名,他們驚疑地對望一眼。

  但老烏鴉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回到了主題。

  「所以,親愛的泰爾斯和塞爾瑪,不妨讓我們總結一下剛剛的討論,對於天生之王而言,被占領區域——北境的人民和封臣沒有成為他的同盟,而隨他一同出兵的本國封臣們也沒有得到相應的利益,你們同意麼?」

  塞爾瑪神色一凜,點了點頭,「是的。」

  老人又咳嗽了一聲,感慨道,「你知道,到了我這個年紀,如果你想吃點好東西,除了副好牙口之外。」

  「還得有個健康的胃袋。」

  希克瑟放下水杯,不斷打量著不知不覺正襟危坐起來的兩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所以,在勢如破竹地攻陷北地,在看似耀眼的勝利背後,埃克斯特卻無法長久地統治北境,在弊大於利的前提下,只能丟下無力保有的土地,被迫撤軍回國……也就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頷首道,「當然,似乎是這樣的。」

  希克瑟看著用詞謹慎的泰爾斯,滿布皺紋的嘴角微微一彎,輕輕笑道,「那麼,還有一點,我覺得有些奇怪。」

  泰爾斯和塞爾瑪連忙傾身向前,他們已經漸漸習慣了這位老師的「聊天」方式。

  「我吃不了太硬的肉類,但吃些小點心還是可以的。」希克瑟眯起眼睛,那一刻的老人讓泰爾斯莫名地想起了基爾伯特,想起「狡狐」那名不虛傳的狡黠眼神。

  「埃克斯特放棄了北境,但他們為什麼連斷龍要塞也放棄了?」

  「像放棄北境一樣,任由星辰人收回如此重要的要塞?」

  泰爾斯和塞爾瑪交換了眼神,又雙雙陷入迷惑中。

  「因為,斷龍要塞只是一座防禦要塞。」塞爾瑪小心翼翼地試著回答,「以及警戒哨?所以需要長久駐軍,占領它的益處遠遠比不上維持它的成本。」

  「用要塞來監視並壓制星辰,這本身就是一種益處。」但泰爾斯搖了搖頭,「但反過來說,放棄它的害處也很大——星辰隨時能以之作為基地北上,這個理由不一定成立。」

  希克瑟看著苦思冥想的兩人,微微一笑。

  「聽上去是個兩難的選擇。」老人換了個姿勢,輕輕捶打著自己的右腿,似乎久坐也不利於他的健康,「所以,當年的努恩王在做出選擇的時候,是怎麼考量的呢?」

  努恩王。

  泰爾斯的思緒又是一顫,眼前出現了一個強硬而迫人的威嚴老人形象。

  對。

  努恩王!

  泰爾斯的目光重新聚焦起來,「因為努恩王不允許。」

  塞爾瑪和希克瑟的目光重新向他轉來。

  「如果埃克斯特控制著要塞,無論是誰駐軍於此,一來,就意味著黑沙領的地位和作用大大上升——面對星辰,斷龍要塞只能依賴倫巴的補給和支持,這將增加他的籌碼和份量。」

  「二來,有了要塞作為防線,黑沙領面對星辰的壓力將急劇縮小,倫巴能夠騰出手來,這將大大增強他的威脅。」

  泰爾斯托住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所以,若努恩王自己拿下要塞,派出親信和軍隊駐守,不僅等於替黑沙領擋住了南面的威脅,還要更進一步倚靠倫巴的支持,等於把籌碼交給了黑沙領。」

  「而如果把要塞交給黑沙領——那就更不可能了。」

  「拿下星辰,是為了埃克斯特。」泰爾斯沉吟道,「但在此之前,他不允許北境乃至要塞,變成龍霄城以外,埃克斯特任何一個大公的養料。」

  塞爾瑪隔空露出了一個「哇哦」的表情。

  對面傳來老烏鴉虛弱但是欣慰的笑聲。

  「我想我們的討論,已經從國家和統治,深入到領主們博弈的層次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你能看得更多,壞事是……」希克瑟俏皮地對著兩人眨眨眼,鏡片後的眼眸變得清亮起來,「你會看得更少。」

  兩位學生先是一愣,隨後陷入沉思。

  老烏鴉微微扶了扶自己的鏡片,咳嗽了咳嗽了一聲,重新把拐杖從膝蓋間抽起,放到右手邊。

  「很好,今天我們聊了好一會兒。」希克瑟抬起頭來,依然是那副和藹卻稍顯羸弱的笑容,「我是否可以說,我們得出了一個共同認可的,有趣的結論,入侵並占領一地,保有並統治一地,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

  泰爾斯和塞爾瑪對望一眼,後者點點頭,「當然。」

  希克瑟的眼眶微微張大。

  「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了下棋和地圖呢。」乾瘦的老人扯了扯自己有些歪的圍巾,「在棋盤和地圖上,一切都很形象,你移動一個棋子,一枚兵棋,吞吃掉一個敵人,那它所立的棋格就會插上你的旗幟,染上你的顏色,這地方是你的了。」

  王子和女大公齊齊正色,悉心聽取著新老師的話。

  老烏鴉微微低頭,表情玩味,「但在現實裡,埃克斯特的例子告訴我們,一切都很複雜,一切都需要更多考量,你消滅了敵人,獲取了勝利,卻絕非意味著你能保有那片土地。」

  「你能指使一支軍隊去侵攻,去取勝,卻不意味著你能收下隨之而來的代價——哪怕那看上去像是戰利。」

  希克瑟抬起頭,看向窗外的天空,嘆息道,「也許,這就是統治的界限。」

  「當你們面對戰爭與和平,敵對與同盟時,也許首先明白統治的界限是什麼、在何處,總歸是沒有壞處的。」他轉過頭,鏡片後閃現的眼神讓泰爾斯不自覺地直起胸膛,「你們同意嗎?」

  星辰王子深吸一口氣,嚴肅地點頭,「是的,我非常認可。」

  塞爾瑪也用力點頭。

  希克瑟側過頭,那一瞬間的睿智眼神似乎消失無蹤,他重新露出輕鬆而愉快的笑容,嘻嘻哈哈地道,「那麼,我們今天聊得很開心,不是麼?」

  說話間,乾瘦的希克瑟顫顫巍巍地撐住拐杖,站起身來,「也許……今天……就到此為止?」

  泰爾斯和塞爾瑪連忙跟著站起來,禮貌地對他行禮。

  「當然。」王子認真地道,「謝謝您,希克瑟先生,您是位好老師。」

  希克瑟哈哈一笑。

  「哦,可別忙著這麼說,畢竟,我連學院裡的學士資格都沒有。」

  老烏鴉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對了,我們今天所說的一切,當年埃克斯特為什麼撤兵,為什麼放棄土地,到統治的界限……很有趣,不是麼?」

  兩位學生恭謹地點了點頭。

  希克瑟微微睜眼,鏡片後的眼眸再次閃現出狡黠,話鋒一轉,「既然如此,那這樣吧,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

  「我希望你們會像今天一樣,再有理有據地告訴我……」

  兩位學生連忙側耳傾聽。

  希克瑟雙手撐住拐杖,眯起眼睛,饒有意趣地看著兩位肅穆的少年少女,「為什麼,我們今天所討論過的一切,從頭到尾的所有結論……」

  老烏鴉輕聲開口,「都是錯的。」

  時間仿佛靜止了兩秒。

  兩秒後,反應過來的泰爾斯和塞爾瑪雙雙一震!

  塞爾瑪忍不住失聲道,「什麼?」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老師,半天沒反應過來。

  我們今天所討論過的一切……

  都是……

  「別緊張,塞爾瑪,就像我說的。」看著兩人目瞪口呆的樣子,希克瑟舉起左手揮了揮,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孩子一般開聲大笑,「我們只是聊聊天,這是我們下一期的聊天主題,為什麼我們今天說的都是錯的。」

  少年和少女呆愣地看著老烏鴉,相互對視一眼,兀自不能接受對方的話。

  一位家庭教師,在第一節課的末尾告訴你,他剛剛說的都是錯的?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覺得,「老烏鴉」這個綽號是如此貼切。

  「今天聊得很開心啊,天氣不錯,你們為什麼不一起去散散步呢?」希克瑟愜意地呼吸了一口空氣,向著兩位身份特殊的學生眨了眨眼睛,就扶著拐杖,轉身離去。

  「別辜負了青春時光啊……」隨著咯噔咯噔的拐杖聲,那位讓人印象深刻的新老師推門離去。

  留下瞠目結舌的兩位學生。

  「什麼意思?」

  塞爾瑪疑惑地問著泰爾斯,「我們今天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嗎?」

  那個瞬間,泰爾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看著希克瑟坐過的皮椅,他突然有了些理解。

  「不。」

  「我想,他的意思是,真相並不重要。」泰爾斯若有所思,努力理解著對方的用意,「重要的是。」

  「他要我們,面對一個幾乎板上釘釘的結論,在已有這麼多論據的不利情形下,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上。」

  泰爾斯眯起眼睛,「重新說服他。」

  等等。

  用完全相反的立場,有理有據地,推翻一個已經深入人心的結論?

  好熟悉的節奏啊。

  塞爾瑪眨了眨眼睛,吐出一口氣,倒在她的椅子上,嘟起嘴巴,「不懂。」

  泰爾斯聳了聳肩。

  「不懂沒關係。」

  「只是,準備在藏書室通宵吧。」帶著淡淡的熟悉感,王子露出笑容,「我有預感,這個題目可沒那麼簡單。」

  塞爾瑪嘆出一口氣,她翹著嘴巴,整個人毫無形象地趴倒在書桌上,「可是明天還有金克絲女官的禮儀課,要持續……」

  泰爾斯撲哧一笑,略帶不屑。

  「忘了禮儀課吧。」

  王子轉過身,有深意地望著不太高興的塞爾瑪,「你還記得我所說的話嗎?」

  「你過去所受的教育,都是為了把你培養成一個體面優雅的大公夫人。」他目光灼灼,淡淡地道,「把你變成……」

  塞爾瑪打斷了他。

  「『但是』?」

  女大公挑起眉毛,「你又要說『但是』了,對吧?」

  泰爾斯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氣勢為之一窒。

  「好吧——但是。」泰爾斯無奈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對著希克瑟離去的門口努了努嘴,「我想,這個人。」

  「這只老烏鴉……統治的界限?」

  王子瞥了一眼希克瑟的座位,認真地看向眼前的金發少女,看著她委屈的目光,「他卻是在切切實實、認認真真地教導你,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又響起了熟悉的拐杖聲。

  「咯噔……咯噔……咯噔……」

  在兩人奇怪的目光下,希克瑟帶著歉意的微笑重新出現在門口。

  「抱歉,人老了,忘性比較大。」老烏鴉搖著頭,「雖然因為我的身體狀況,我們下一課的時間不定,但我還是覺得,我應該提前跟你們說說,在下次見面時,我希望你們能做到的事情。」

  泰爾斯和塞爾瑪齊齊恭敬地點頭,「當然。」

  希克瑟微微一笑,「首先,我希望你們不妨做點筆記,認真思考我們討論過程中的每一句話……」

  塞爾瑪一邊點頭,一邊從善如流地在本子上作著筆記。

  「其次,謹記我們是在聊天,歡迎隨時隨地發言打斷、反問彼此;然後,我們都應該有條有理地,抓住關鍵地進行表述;」

  泰爾斯略略一愣。

  等等。

  這些話……

  為什麼……

  只見希克瑟咳嗽了一聲,繼續道,「還有,討論中我們不妨表現得謹慎、謙卑一些,質疑某物之前,最好先反問自己的立場和觀點。」

  那一秒,泰爾斯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這些話……

  不可能。





PS.氣之魔能師是你的好朋友。

本帖最後由 al3311232323 於 2017-7-29 14:19 編輯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7-30 23:13
卷五.背叛者們 第二十一章 何為魔法

  空氣很安靜,被烏雲遮擋的陽光灑下一片灰光,仿佛在渲染著現在的神秘氛圍。

  一把好聽的男聲響起,「當你想起神靈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念頭是什麼?」

  幾秒後。

  沉思著的泰爾斯無意識地睜開眼睛,釋放出空洞的眼神,在詭異的氣氛中輕聲回應,「神靈,與我們截然不同。」

  「與我們格格不入。」

  「與我們遙遙相對。」

  那個男聲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品味著這個答案。

  「那麼。」一會兒後,對方繼續問道,「當你想起這個世界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又是什麼?」

  王子輕輕蹙眉。

  「世界?」

  泰爾斯輕輕抬起頭,如同望著神殿的雕像一樣望著對方,表情詭秘,語氣幽然,「我們身在其中。」

  「我們鑲嵌其中。」

  「我們存於其中。」

  那個男聲再次停頓了一會兒,發出低低的沉吟。

  「很好,很有『主體學派』的風格。」好聽的男聲輕輕地笑了一聲,「現在,把之前的答案排除,放空自己,閉上眼再來一次。聽著,當你想起神靈的時候……」

  泰爾斯無意識地點點頭,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

  「神靈……」

  下一秒……

  砰!

  王子猛地睜開眼睛,一掌拍在眼前的棋盤上!

  只見泰爾斯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空洞無明的眼裡瞬間出現了名為厭煩的情緒。

  「哦,神啊,我受夠了。」少年向後仰靠在座椅上,痛苦地捂著額頭打斷了話題,「我們在這個話題上扯了多久?」

  王子面前。

  棋盤另一端的那個俊俏男子輕輕地轉過眼神。

  「不到一小時。」後者輕聲道。

  泰爾斯懊惱地嘆出一口氣,攤開雙手,「一小時?同樣的兩個問題,我回答了多少種答案給你?」

  「神?」

  王子舉起左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數著,語氣裡盡是敷衍和不滿,「從『造物主』,『聖潔的存在』,『全知全能』,『木偶的操控者』,『暗中的觀察者』,到『另一個世界的來訪者』、『回應祈禱』、『無情的飼主』、『盒子外的陰謀』……」

  棋盤對面的男人靜靜地聽著泰爾斯的話,紋絲不動。

  「世界?」

  泰爾斯數完了左手的手指,舉起右手,「從『全是人』、『生機勃勃』、『動物星球』、『物質世界』、『美好的未來和希望』、『糟糕的世道』、『不公平的社會』到『錯的是這個世界』、『天地不仁』、『瀕臨毀滅』……」

  頭疼欲裂的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繼續抱怨道,「有沒有十五種?如果兩兩組合起來,能有上百種……」

  就在此時,對面的男人輕輕地舉起一根手指。

  一瞬間,泰爾斯只覺得吸入的空氣變得清爽而濕潤,深入肺部的清冷感覺,讓他煩悶不堪的大腦為之一涼。

  王子止住了話頭,眨了眨眼睛,在深呼吸中平息了自己的情緒。

  「你的心思不在這兒。」

  棋牌室的露天包廂裡,泰爾斯對面的艾希達.薩克恩輕輕地放下手指,平淡地道,「至少不在我這兒。」

  泰爾斯回過神來,抬頭看向棋盤對面的氣之魔能師,又看了看露台外遠處的英靈宮。

  他吐出一口氣,從椅背上離開,沮喪地搓了搓自己的臉。

  「抱歉。」少年尷尬地搖搖頭,把一枚棋子推前一步,「最近的事情有些多——我有些不在狀態。」

  距離聽政日以及坎比達子爵的來訪已經過了快一個月。

  從那天開始,泰爾斯就為黑沙領的來使所牽扯出來的麻煩困擾不已,自由同盟與埃克斯特的關係,查曼王與反對者的鬥爭,龍霄城的權力暗流,沃爾頓家族的立場與選擇——當然,還有女大公的婚事——但出奇的是,盡管聽取了普提萊分析的泰爾斯越發焦躁,但這十幾天來的龍霄城卻意外地平靜。

  封臣們沒有持續地諫議與逼婚,里斯班伯爵則穩重如昔——無論泰爾斯多少次試圖就塞爾瑪的婚事與他溝通。

  坎比達一直沒有離開龍霄城,這位黑沙領的使節居住在斧區的貴族驛館裡,在黑沙領自己人的保衛下深入簡出,既不與任何封臣往來也不覲見大公。

  一個月來,西部——比如祈遠城——沒有飛來任何信鴉,也就沒有關於自由同盟或是戰爭的情報。

  龍霄城裡的局勢就如微漾的湖面,波瀾不驚,可正因如此,泰爾斯的內心才更為不安,沸騰前的水面,大概也是這樣的。

  直到他接到下一封天藍色請柬。

  「最近的事情?」

  「你是說六年前,我在你床上發現的那個小女孩?」艾希達輕哼一聲,輕描淡寫地道,「只因為跟你睡過一晚,就被你送上大公寶座的那個?」

  泰爾斯的表情僵住了。

  「喔,天哪。」一秒後,王子十分不爽地道,「靈魂之塔就沒教過你,怎麼正確使用現代西陸通用語,才不至於引起誤會嗎?」

  「確實,現代通用語是在終結之戰後逐漸形成的。」艾希達依舊表情自在,但泰爾斯總覺得,他平靜的面容下隱藏著淡淡的譏笑,「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家庭教師教我的是帝國語——也許夾雜了一些通用語詞彙,而靈魂之塔裡使用的則是正統的古帝國書面語。」

  我要吐槽的根本不是你的通用語水平好麼……

  但精神疲憊的王子已經放棄跟他爭論了。

  泰爾斯無奈地嘆出一口氣,轉移話題,「真是沒想到啊,大名鼎鼎的氣之魔能師也會關心我們這些小小俗人的事情?」

  艾希達輕輕抬眼。

  「我不想關心這些意無聊的事情,並不意味著我是聾子或瞎子。」

  「正如我所說,過多地受縛於俗務,會影響你的進展。」氣之魔能師不緊不慢地開口,似乎完全沒有為學生的走神而慍怒,「也許你還不明白,但身為一個預備的魔能師,如果沒有堅實的基礎……」

  「堅實的基礎得益於老師們毫無保留的悉心傳授,而不是毫無來由與解釋的催眠療法。」泰爾斯斜眼瞥著他,毫不含糊地反駁,「看來我就需要這樣一位老師。」

  也許艾希達的脾氣確實很好,又或者他完全不在意來自學生的諷刺,只見魔能師淡淡地道,「很好,看來你恢複精神了,那我們就再來……」

  受夠了的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無奈地看向天花板。

  「你確定不再繼續上一節課的話題?」

  王子無精打采地敲打著棋子,讓遠處的賈斯汀勳爵和懷亞都奇怪地頻頻望來,「記得嗎,雙皇?還有她們是怎麼背叛你們的?」

  艾希達眼中藍光一閃。

  「她們是敵人,你只需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魔能師清冷地道,「雙皇已經超出的你的層級,不像吉薩和我,她們對這個世界有著難以估量的影響力,你知道得越多,就越有可能在她們有意無意的耳目下暴露自己。」

  泰爾斯眼神一動。

  難以估量的影響力。

  有意無意的耳目。

  「你的意思是。」抓到什麼的王子試探著問道,「終結之戰後,身為魔能師的她們,跟世界各國還保持著往來?」

  艾希達定定地看著他,語帶諷刺,「用你的大拇指想一想吧,王子殿下,即使是我、吉薩以及……這樣的存在,都能用一百多年的時光,暗中經營起一個與貴族勢力糾纏不清、各取所需的灰色幫會,以作為我們的耳目與獵犬。」

  「你以為,作為終結之戰的勝利者,那兩個叛徒在六百多年的時間裡,就僅僅是找個舒舒服服的小窩,把財寶都堆成一堆然後爬進去睡大覺?」

  泰爾斯皺起眉頭,「所以……」

  艾希達搖了搖頭,「總有一天你會知曉的,甚至都不必由我來告知。」

  王子痛苦地呼出一口氣,「你讓我更加好奇了。」

  「『好奇害死魔能師』。」艾希達機械反射似地回答,「謹記這是你的老師以及引導者的原話。」

  泰爾斯不屑地嗤了一聲。

  說得好像魔能師會死似的……

  就在此時,泰爾斯心中一動。

  「對了,說起老師……」

  「薩克恩先生,你上次曾經告訴過我,上課時最好遵守幾條規則?」

  「你知道。」王子沉吟著,「思考每一句話,隨時反問,表達清楚,質疑,相互詰問之類的……」

  艾希達輕輕頷首,手掌微微上移,已經漸漸熟悉他的泰爾斯知道,這是氣之魔能師允許他把話說完的標誌。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望著魔能師幾乎沒有感情的雙眼。

  「那麼,如果世界上,還有人跟我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規則……」

  「會是什麼情況?」

  那一刻,泰爾斯清晰地看見艾希達的右眉一挑。

  「誰?」艾希達貌似平靜地問。

  「一位年紀頗大的家庭教師,來自安倫佐公國的龍吻學院。」泰爾斯想像著那個乾瘦老人的有趣形象,不禁眯起眼睛,「梅裡.希克瑟。」

  艾希達停頓了一秒。

  「龍吻學院?」他似乎在咀嚼著這個詞,然後輕輕抬頭。

  「哼,那就解釋得通了。」

  泰爾斯瞪大眼睛,「什麼意思?」

  艾希達抓起一枚棋子。

  「早在諸王紀和遠古帝國的時代,龍吻行省就是著名的避難地,若戰爭到來,許多學者、文人、商人,沒落貴族等難民都會選擇投奔那裡法師們也不例外。」

  「你的意思是,龍吻學院和魔法塔有很深的淵源?」

  「不僅僅是淵源。」魔能師搖搖頭,把棋子放在下一個位置,「龍吻學院在千年前的創建人,本來就是一位靈魂塔的法師,靈魂之塔裡的一些授課規則毫無疑問影響了龍吻學院。」

  泰爾斯想起拉蒙曾經告訴過他的,魔法已經滅絕的事實,不禁心中一震。

  「所以,龍吻學院也會教授魔法?」王子驚訝地扒著桌面,「可是……」

  艾希達不帶感情地打斷了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龍吻學院也沒能避免終結之戰後魔法滅絕的災難,大部分被認為是魔法,或者與魔法有關的典籍都被銷毀了。」

  泰爾斯臉色一黯。

  但他隨即抬起頭,懷著小小的希望道,「那,就是還有一小部分?」

  「是,但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該你走了。」

  只聽艾希達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建立龍吻學院的那位法師,是史詩之座的中堅派人物,在靈魂塔裡的專長是歷史和文學,專研詩歌中的文明起源,龍吻學院自然也朝他的研究方向偏移。」

  泰爾斯皺著眉頭抓起國王,把它移出艾希達的獵殺範圍他們的棋局又不知不覺『將軍』了。

  但他隨即對艾希達的話反應過來了。

  「歷史?文學?」王子訝然道,「魔法塔還研究這些?」

  艾希達輕笑一聲。

  「何止這些。」

  「三大魔法塔中,單單是最大的靈魂之塔裡,各色各樣的魔法分支就有如銀河繁星。」

  魔能師輕輕地抬起目光,其中藍光流動。

  在泰爾斯好奇而渴望的眼神中,艾希達熟練而快速地吐出讓人目不暇接的一眾名詞。

  「黃金之座的專長是研究經濟貨幣對人類的影響;史詩之座擅長與苦修者們合作,從考古遺跡裡發掘新事物;思辨之座則考問人類的語言與邏輯;權之座認為只有深入世俗社會,才能更好地認識世界和自我,它是靈魂塔最大的外駐法師提供點,幾乎每一位領主都會聘用一位法師作為顧問的習慣,就是從它開始,也為後來的萬法之座提供了先例;自然之座與煉金之塔交好,倡導發現客觀自然的規律並靈活運用,它下面還有無數分座……」

  泰爾斯如癡如醉地思量著對方的話,隨即微微一震,「等等,黃金、史詩、思辨……這些也算魔法?」

  王子轉過頭,向對方投去驚疑的目光,尋求答案。

  艾希達回複了原本的漠然,他淡淡地反問道,「你以為魔法是什麼?」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思考。

  「雖然我聽拉蒙說過,魔法似乎範圍很廣。」王子撓了撓頭,難以置信地道,「但是,貨幣經濟?對人類的影響?這也太……」

  「貨幣?經濟?」艾希達打斷了他,重複了一遍。

  氣之魔能師的眼裡流露出犀利和認真。

  「貨幣想想看,法師們僅僅用一些金屬小圓片和無用的廢紙,就能深刻地改變成千上萬人的生活與命運,影響一國一地的歷史與未來。」

  「功成名就,家破人亡,皆在其中,國王百姓,貴族黎民,概莫能外而這些都源於魔法塔裡一個個苦思冥想,筆耕不輟的夜晚。」

  泰爾斯挑起眉毛。

  艾希達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中的神采讓泰爾斯忍不住側目避讓,「告訴我,什麼樣的咒語,什麼樣的魔法能做到這樣的事情?」

  「如果這都不算魔法……」

  「那還有什麼是魔法?」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7-31 22:42
卷五.背叛者們 第22章 意外邀約

  「你印象中的魔法是什麼?」

  「用威力強大的火球把草地轟擊成白地?用迷幻人心的術法行騙人間,追逐權力?用鬧市雜耍般的伎倆贏得愚蠢貴族們的歡呼與敬仰?用旁人看來無比強大的神秘裝點自己的地位和門面?還是在一次次的戰鬥和廝殺中消滅你的敵人,帶來可笑的快感與滿足?」

  泰爾斯若有所思地低下頭。

  但他的內心已經是一片震顫。

  魔法。

  魔法?

  魔法到底是……

  「你知道,很久以前我總覺得,法師們都是擁有強大力量的人,隨手揮出一個火球。」王子有些出神地感慨道,「或者鑽在塔裡不出門,研究一種可以毀滅世界的咒語,或者執著地追求真理的那種老學究……但是你現在告訴我……」

  艾希達重新靠上他的椅背,冷哼一聲。

  「的確,靈魂塔的魔法體係是魔法史上最大的異端,一開始根本不為其他法師所承認,他們恥笑我們是『師』,我們則反詰他們不過是『戲法匠』。」

  「比如煉金之塔就頑固地認為,魔法是深研人類與自然的關係,並將後者的資源存為己用——他們有這樣的思想並不奇怪,畢竟人稱『戰爭塔』的煉金之塔,就是在人類與古獸人的戰爭中崛起,以殺傷和實用起家,以生存和勝利為憑——很接近你所說的那種丟火球和專研咒語的法師。」

  「但我們不一樣。」魔能師的語氣裡盡是嚴肅和謹慎,「靈魂之塔的理念,最終反過來震撼了整個魔法史,連苦修者和煉金師們都深受影響。」

  泰爾斯皺起眉頭,「你是說……」

  「如果魔法不能在滿足自己的溫飽和之外,再供世界一些意義,再予未來一些可能,再給人類一些價值……」艾希達轉過頭,眯起眼睛,明明面容平靜,卻又讓人壓力十足。

  「那我們費盡心力地集結法師,總結計算,專研不輟,前撲後繼地傳承魔法的種子與理念,在質疑與詰難中不斷追求更進一步……這些事情還有什麼意義?」

  「若果魔法只是單純淪為使用者的奴隸。變成自私自利的工具與炫耀地位的本錢,作為贏取尊嚴的外衣和實現欲求的資本,作為法師遺世獨立並自詡超然的藉口。」艾希達的表情依舊很僵硬,但泰爾斯卻莫名地感受到,他的面容後隱藏著更深的一層情緒,「那法師的存在,又與爭權奪利的王公貴族,但求溫飽的農夫獵戶,殺敵立功的沙場戰士,一心求利的商賈匠人和故作高深的隱士有什麼區別?」

  「那身為法師的我們追逐真理與正確,又有什麼必要,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更好?為了活得更爽?為了活給別人看?為了變得更加聰明強大,然後讓無數比你愚蠢弱小的人趴在地上驚嘆你的功績,膜拜你的地位嗎?」

  「不,泰爾斯。」艾希達緩緩地咬字出聲,「那絕不是法師,至少不是我們認可的法師,而是在僅有的遮羞布上寫著『魔法』一詞的蠹蟲而已。」

  泰爾斯深思著對方的話,不禁入了神,「這也是魔能師課程的一部分嗎?」

  艾希達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當然,而且至關重要。」

  「別讓既有的框架禁錮了自己,泰爾斯,放飛你的思維。」

  泰爾斯呆呆地望著他。

  魔能師緩緩地嘆出一口氣——泰爾斯簡直都要忘記他還能呼吸的事實了,「還記得我所說過的嗎?靈魂之塔裡,萬法之座的理念中,魔法是一種選擇,而非單調的工具或手段,法師則是一種認同,而非俗氣的地位或身份。」

  「而這就是當年,我的選擇,和我的認同。」艾希達平視著他的雙目,「也是我的魔法。」

  艾希達沉默下來。

  但泰爾斯卻沉浸在震撼人心的對話裡,久久不能歸來。

  「薩克恩先生,靈魂之塔,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他夢囈般地問道。

  艾希達頓了一下。

  三秒後,魔能師緩緩地握起雙手。

  「靈魂之塔。」艾希達十分緩慢地開口,語音低沉,仿佛喉嚨後隔了一層砂紙,「法師的聖地,學徒的希望,魔法的未來,無數的思想和理念在那裡激烈地碰撞。」

  「我們以為的真理在一次次的講座與討論中洗刷磨練,無數志同道合的同儕在彼此的爭論中步步前行。」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因為總有新的事物在等著你,總有新人在未來,因為總有舊的事物被拋下,總有舊人落…」

  那個瞬間,艾希達像是想起了什麼,他不再說話,而是垂首望著棋盤。

  就像觸犯了什麼禁忌一樣。

  他的臉色黯淡下來,目光中的藍光漸漸消失。

  泰爾斯注意到了老師的表情和異常,他明智地不再追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但並非誰都願意傾訴。

  更何況……

  「聽你這麼說,好想親眼去看看啊。」泰爾斯嘆息道,「似乎靈魂之塔是很偉大,也很美好的地方呢。」

  艾希達突然抬起頭

  「當然不是。」這一次,魔能師的語氣變得格外陰冷,「即使是靈魂塔,也自有它的齷蹉和黑暗,醜陋與妥協。」

  「說到底,法師也不過是人類而已。」

  「記著,泰爾斯,一個組織,一個地方,一個團體,只要它是由人組成的。」魔能師緊緊盯著泰爾斯,「那就永遠沒有那麼美好。」

  「就如同你身處的這個漩渦,這個遊戲裡一樣。」

  王子挑了挑眉,有些尷尬,「啊?」

  但艾希達沒有理會他,只是轉頭看向包廂之外。

  「或許這就是,人類的極限了。」

  泰爾斯發誓,在最後一個詞的後面,他聽見了魔能師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夕陽下的這幅畫面裡,魔能師的面容依舊俊俏,卻憑空多了一些平常沒有的線條。

  像是畫師多畫了幾筆。

  「下課。」

  艾希達望著下沉的夕陽,輕聲道。

  下一秒,在泰爾斯甚至還來不及表現出愕然的時間裡,魔能師的身影就淡去了。

  「唉。」泰爾斯看著空了的座位和再一次將軍的棋盤,無奈地嘆息,「又是這樣。」

  於是,又一次,泰爾斯結束了出外下棋的一天,在賈斯汀和懷亞等人的陪同下,意興闌珊地準備回程。

  今天收獲的驚訝已經夠多了。

  也許他不該再給自己添加負擔,鑒於龍霄城裡的詭譎……

  嗯?

  泰爾斯奇怪地抬起頭,看向前方的騷動。

  「這是怎麼回事?」前白刃衛隊的副指揮官,賈斯汀勳爵越過王子,怒意難遏地看著眼前的情況。

  棋牌室的門口,幾十個大公親衛的戰士們都冷冷地按住武器,與從隔壁小巷而來的十幾名陌生士兵緊張地對峙。

  那些士兵明顯不是龍霄城人,殺氣騰騰,毫不示弱。

  他們的身後是一架棕黑色的封閉馬車。

  懷亞和羅爾夫則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泰爾斯皺起眉頭,看清了那些陌生士兵的領頭人——那是一個寸頭圓臉的女戰士。

  「泰爾斯王子,我代表黑沙領。向您發出會談的邀約。」現任白刃衛隊的副指揮官,表情疏離的克羅艾希·邁爾克女勳爵向著身後,那架黑沙領士兵護衛下的馬車揮出手臂,冷冷地開口。

  「坎比達子爵正在馬車上,他邀請您移步上車,給他幾分鐘的會談時間。」

  泰爾斯微微一愣。

  怎麼……

  「會談?現在?」

  泰爾斯心中泛起疑惑和警戒,「坎比達要跟我說什麼?」

  「我不知道。」克羅艾希輕聲道,眼中泛出寒光,「那是您的判斷了。」

  就在此時,坎比達子爵的聲音,遠遠地從馬車的方向傳來。

  「我保證,王子殿下,如果您錯過了這趟馬車,將來會後悔莫及的。」

  「相信我,這至關重要。」

  泰爾斯心中一凜。

  後悔莫及?至關重要?

  「為什麼要上馬車?」泰爾斯眯起眼睛,警惕地道,「我們可以上樓,或者另找個地方。」

  「為什麼在馬車上?」

  「瞧瞧您周圍。」克羅艾希用讓人不爽的目光瞥了一眼大公親衛們,「在龍霄城裡,在你方圓十米內,難道還有什麼私密的地方嗎?」

  負責保衛泰爾斯的賈斯汀臉色一緊。

  泰爾斯驚疑不定地看著克羅艾希,又看看她身後的那架馬車。

  奇怪。

  黑沙領……要跟我談談。

  在這個時候?

  見鬼,普提萊為什麼不在?

  「不可能!」警惕的賈斯汀勳爵直接回絕了對方,「如果你們要見王子,大可以……」

  「我們已經受夠了龍霄城的封鎖。」克羅艾希毫不退縮,她沒有再理會她的前任,「王子殿下,這是我們一個月來最接近你的時候了,相信我,我們只想和您談談。」

  腦中閃過無數思緒的泰爾斯正要開口,卻被賈斯汀搶先了。

  「艾希,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只見賈斯汀勳爵踏前一步,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我跟你父親的關係也不錯,也很高興你成為了白刃衛隊,所以……」

  「別逼我動手。」

  他的身後,泰爾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麼說來……

  「那你最好現在就動手,賈斯汀大叔。」克羅艾希冷喝道,「或者讓王子自己決定——他是位客人,不是囚犯!」

  賈斯汀臉色一寒,眼看就要按上武器,他周圍的大公親衛們也臉色不善地準備動手。

  就在此時。

  「賈斯汀勳爵!」

  眾目睽睽之下,王子輕輕地踏前一步。

  泰爾斯舉起手,按住了賈斯汀的肩膀。

  在這個時候?

  王子望著黑沙領的馬車,思緒輪轉。

  在埃克斯特與自由同盟關係微妙的時候。

  在祈遠城消息未卜的時候。

  在龍霄城進退維谷的時候。

  黑沙領的人,要跟我,跟一個無權無勢,身份尷尬的敵國王子對話?

  太可疑了。

  泰爾斯搖搖頭,對賈斯汀道,「這裡是龍霄城,他們是國王的特使,無謂的衝突是不明智的——而你知道,我們正處在什麼樣的局勢裡。」

  賈斯汀狠狠蹙眉,「但你知道,他們畢竟是黑沙領……」

  懷亞也忍不住開口,「恕我直言,殿下,您的安全……」

  「聽我說!」泰爾斯轉過頭,看向自己人。

  「面對國王,女大公需要新的情報——毫無疑問這是個機會,看看他們對龍霄城安著什麼心思。」他對皺眉的賈斯汀道,「為了龍霄城。」

  賈斯汀話語一窒。

  「而她說得沒錯——我是個客人。」

  「懷亞,馬車就在這裡,我也不會憑空消失。」泰爾斯對他的侍從官笑笑。

  賈斯汀和懷亞對視一眼,均感覺到了不安。

  「再說了。」王子冷靜地轉向克羅艾希,看著她身後的士兵們道,「黑沙領的諸位,會保證我的安全的,是麼?」

  克羅艾希點點頭,按上自己的右胸,恭謹地道,「用我的生命,以及國王的榮譽起誓。」

  「幾分鐘後,您會安然下車的。」

  泰爾斯看了看仍舊存疑的賈斯汀和懷亞,聳了聳肩。

  倒是羅爾夫對他點了點頭。

  「去通知頭兒和伯爵。」最終,賈斯汀勳爵還是猶豫著點了點頭,但他同時謹慎地對著屬下下令,「確保他們第一時間知道這事兒。」

  「您知道您有多重要嗎,殿下?」懷亞臉色難看地盯著那架馬車,「像隕星者說的一樣,您總能給我們找難題。」

  王子笑了笑。

  「這就是為什麼我需要你,懷亞,還有你,米迪拉。」

  他輕輕推開擋在前面的兩位親衛,在懷亞和羅爾夫的陪伴下,走進黑沙領的陣型中。

  臉色不渝的侍從官與隨風之鬼被攔停在馬車前。

  泰爾斯把手上的書丟給懷亞,一個人邁開腳步。

  無論黑沙領要告訴你什麼,泰爾斯。

  都要冷靜,謹慎。

  你領教過倫巴的厲害,也見識過坎比達的狡詐。

  面對你最大的敵人,要小心。

  下一秒,心如湖面般平靜的泰爾斯拉開車門,登上連燈火都沒有點起的車廂。

  車廂裡,坎比達的輪廓正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身上的服飾依稀可見。

  「我總覺得這是你對我當年,在路上拒絕與你單獨談話的報復呢。」泰爾斯關上車門,呼出一口氣,坐到坎比達的對面,「坎比達子爵……」

  但王子隨即猛地一震!

  那不是坎比達。

  那是……

  「好久不見,泰爾斯。」對方輕輕地把視線從膝間的佩劍上抬起來。

  「你夠年紀喝酒了嗎?」

  那是……

  他們怎麼敢……

  此時此刻,泰爾斯的大腦幾乎是一片空白。

  車廂中,黑沙領的主人,埃克斯特的第三十六任共舉國王——查曼.倫巴,在深沉的昏暗中,睜開一對寒光熠熠的眸子。


PS.不知不覺想到用蒙奇的語氣和達瑞文(我是達瑞文Skin)的臉和倫巴重合。XD 本帖最後由 al3311232323 於 2017-8-7 23:22 編輯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8-7 23:22
卷五.背叛者們 第23章 車廂中的博弈

  永遠不要低估北地人的膽魄。

  這是六年前,在英靈宮裡險死還生的博弈過後,普提萊告訴泰爾斯的話,那時的王子殿下深以為然。

  但此時此刻,看著車廂裡安然穩坐的查曼王,泰爾斯驚悚地發現,他依舊不了解這句話的分量。

  查曼王冷冷地看著他,目光裡流露出審視的意味。

  就像六年前,他們第一次會面一樣。

  六年的時間裡,泰爾斯無數次地假想過,那位可怕的新國王站在黑沙城的最高處,目光深寒地望著龍霄城的方向,緩聲下達對付星辰王子的危險命令。

  但縱使泰爾斯絞盡腦汁、窮盡思維也想像不到,他們六年後的重逢,居然會是這樣的場景。

  「你……」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你瘋了嗎?」

  查曼王並不答話,目光深寒。

  泰爾斯下意識地四處張望,環顧周圍。

  「不必煩憂。」查曼王冷酷而滄桑的嗓音響起,「只有我和你。」

  漆黑的車廂裡只有一小塊窗戶,上面是灰蒙蒙的單向瀝晶玻璃。

  以賈斯汀為首的大公親衛,以及王子自己的護衛們,還死死守在周圍,把十幾個士兵組成的黑沙領使團牢牢圍住。

  泰爾斯不再張望,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運轉起大腦。

  現在是什麼狀況?

  倫巴,親自前來龍霄城?

  而且,最關鍵的是……

  泰爾斯死死盯著眼前的查曼王,不知不覺滲出冷汗。

  全埃克斯特的人都不知道,整個王國的統治者正隱姓埋名,躲藏在這個以坎比達子爵為首的小小使團裡。

  也就是說……

  王子咽下一口口水。

  咬牙開口,「你知道上一個過分自信自傲,離開重重護衛,親自深入險地的埃克斯特共舉國王是什麼下場嗎?」

  泰爾斯度過了最初的震驚,他皺起眉頭,把語氣調整到最自然的狀態。

  「給你點提示,他的名字以n開頭。」

  查曼王輕輕地哼了一聲,不辨情緒。

  「當然,我認識他,我太熟悉他了——我從小聽著他的故事,仰望著他的形象長大,不像你,只跟他認識了短短一天。」

  泰爾斯微微蹙眉,想起那位令人難忘的老國王。

  「所以我知道,如果當年他不那麼做,下場只會更糟。」新國王淡淡地道。

  泰爾斯深呼吸一口,深知對方威脅的他決心不再廢話,直擊主題。

  「我現在要做的只是大喊一聲。」泰爾斯向後靠上車廂,冷靜地開口,「威名赫赫的查曼一世就會從此人間蒸發,像初春的融雪一樣,半點痕跡都不會留下——無論是坎比達還是克羅艾希都救不了你。」

  他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竭力觀察著國王的表情,「而里斯班攝政大概會很開心地抹著眼淚告知全國,黑沙領的使團在歸途不幸遭遇強盜。」

  「龍霄城對此深表痛惜。」

  啪!

  國王的手緊緊地拍在了劍鞘上。

  按照六年來尼寇萊和懷亞等人的耳提面命,泰爾斯牢牢地盯著的倫巴的肩頭,同時把手有意無意地向後移動到大腿,靠近腰間的jc匕首。

  狹小的車廂裡,長劍只會是束手束腳的累贅,而且……

  泰爾斯用餘光瞥了一眼車門,第一時間撲出車外,我就贏了。

  然而,他想像中的情景畢竟沒有發生。

  查曼王向前挪動了一步,他那對犀利冰冷的眸子近在咫尺地直視泰爾斯,讓後者倍感壓力。

  「確實。」國王緩緩點頭,「如果我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無人知曉,無力究責,無言置喙,沒有無法收拾的後果,沒有比這更讓國內的大公們更夢寐以求的事情了吧。」

  查曼王輕輕地敲打起他膝間的老舊劍鞘。

  咚,咚,咚。

  「龍霄城大概就能鬆上一口氣,不能宣之於口的仇恨得以洗雪,近在眼前的威脅從此解除。」

  「所有參加過那場選王會的大公們,羅尼,萊科……也可以從沉重的枷鎖與負擔下解放出來。」

  「某位離經叛道的國王和大公們的鬥爭從此畫上句號,六年裡紛紛擾擾的埃克斯特回復舊觀。」

  咚,咚,咚。

  國王的眼眶微微縮小,仿佛要把泰爾斯看得更清楚,只聽他放慢語速,一句一頓地道,「而那個特別的星辰王子,也不用再擔心他最危險的敵人了。」

  泰爾斯的喉結微動,少年王子不甘示弱地與敵人對視著。

  查曼王敲打劍鞘的聲音突然停了。

  他的臉色驟然冷了下來。

  「但是……」

  媽的。

  我就知道有個「但是」。

  泰爾斯在心底裡冷哼一聲,想起他經常用這個詞來作弄某位少女,在她最興高采烈的時候潑下冷水,讓她氣沖沖地離去的場景,不由得想起「報應不爽」這句話。

  「如果你那麼做了,自作聰明的王子也許贏了這一子,卻會最終輸掉整盤棋局。」

  只見國王陛下冷冷地道,「連著你自己,帶著你的那位女大公,都輸得乾乾淨淨。」

  泰爾斯微微一頓。

  他輕輕地捏起拳頭,心頭疑惑。

  什麼?

  我自己,女大公?乾乾淨淨?

  「你想看見那位女大公的頭顱被長矛刺穿,豎立在龍霄城的城牆上嗎?」

  只聽國王淡淡道,「那就盡管開口呼救,把我圍殺在這裡吧——千萬別猶豫。」

  那個瞬間,車廂裡的空氣頓時變得厚重而滯澀。

  泰爾斯咬緊下唇,用力吸進一口氣。

  「什麼意思,倫巴?」

  王子咬著牙齒,「你到底想要什麼?」

  泰爾斯看見,不苟言笑的查曼王罕見地翹起了嘴角。

  「看起來,你這六年在龍霄城過得不錯。」查曼王重新向後靠去,一臉淡然,「我的人每年都有回報,女大公與王子的關係十分親密,幾如戀人。」

  泰爾斯痛苦地皺了皺眉毛,無力反駁。

  「但是我?」

  「這六年裡,我,身為埃克斯特的共舉國王,卻像在冰面上捕撈的漁民一樣,戰戰兢兢,步步為營。」查曼王看向車廂之外,頗有感慨,「一邊想著怎樣抓到那些可恨的魚群以果腹,一邊努力不讓自己變成它們在水裡的食物。」

  「目前看來,你做得還不錯。」泰爾斯不滿地接話道,「否則不會在全國都聲討你的時候,還有閑情來龍霄城找我敘舊,順便一句——自由同盟的那一手玩得不錯,用一場迫在眉睫的戰爭,把祈遠城和龍霄城都坑得夠嗆。」

  查曼王輕笑一聲,又冷哼一聲。

  「那只是表象,泰爾斯,你比誰都清楚。」國王默認了泰爾斯的指認,只聽他平靜地道,「六年了,那個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卻離我越來越遠了。」

  星辰王子微微一愣。

  塞爾瑪。

  泰爾斯敏銳地抓住了重點,為什麼他要提起塞爾瑪?

  「泰爾斯。」

  「你六年前為我找來的這份『差事』。」國王舉起右手,虛指了一下鬢發,上面是一圈被王冠箍出來的淺痕,「可算不上什麼好差事。」

  「幾乎所有的大公都把我視作敵人,當年的那四人自不必言,未能前來參加選王會的三人也怨言頗多。」

  「我試圖推行的所有法令都困難重重,即使在黑沙領內都阻力不小。」

  「羅尼和萊科四處奔走呼告,聯名聲討國王的不義。」

  「我的封臣們積怨沸騰,蠢蠢欲動。」

  查曼王輕輕地嘆息。

  「『弑親者』。」國王微微低頭,望著自己的佩劍,「這就是他們給我的外號,就連最粗鄙的平民都在笑談著這個稱呼——即使我的法令能讓他們的收成增加三成,即使我的命令能讓他們避免稅吏的盤剝和領主的壓迫,即使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讓這些卑賤而渺小的人,也能夠獲得自己的未來,然而……」

  國王住口不言,他輕輕撫摸著自己的佩劍,眼神越發冰冷。

  「他們依然在反對我。」

  「也許有一天,我那份隱藏在王冠裡權威就要掃地,簽發下的法令也將變成廢紙,而我本人會在重重圍困的孤城中絕糧而死?我不知道。」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那是因為你試圖用新的標準敕封貴族,改變權力分配的現狀,改變所有人的未來。」

  「你試圖讓一群習慣了現在與過去的人,相信陌生的未來會更好,讓另一群人放棄自己正享受的一切。」

  「即使在資財最充裕,糧食最充沛,條件最成熟的時候,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這也是很難想像的事情。」王子搖搖頭。

  「而你想用六年的時間,完成閔迪思三世用了一百多年都沒做完的事情?」

  泰爾斯抬起頭,認真地看向曾經的倫巴,現在的查曼陛下,「這就是代價。」

  車廂裡陷入了沉默。

  查曼王定定地注視著他。

  兩人的對視持續了整整五秒,直到國王緩緩地笑出聲來。

  「看,我就知道,來找你是對的,你是少數能理解我的人。」查曼王的笑容很冰冷,讓人不自覺地緊張,這讓泰爾斯意識到,因為新的頭銜,黑沙大公身上的威嚴也在與日俱增。

  「不是所有人都能參與這種對話,就算聰明如以拉薩那樣的人也不行。」

  泰爾斯冷笑搖頭。

  「倫巴。」

  「在我不耐煩地呼喚外面的人之前,省掉廢話吧。」王子的語氣強硬起來。

  「為什麼來找我?」

  「剛剛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輸掉整盤棋局』?」

  查曼王沒有立刻回答,他越發滄桑的臉上現出諧謔與譏諷並存的神情。

  「猜猜看,泰爾斯。」國王平淡地道,「就像以前一樣,你不是最擅長這個麼?」

  看著國王這副有備而來,不慌不忙的神態,越發煩躁的泰爾斯,努力說服著自己不要衝動。

  該死。

  是什麼讓他如此大膽?是什麼給了他如此倚仗?

  不。

  無論他想要什麼……

  「顯而易見,自由同盟還不足以扯走祈遠城和龍霄城的後腿。」泰爾斯倚著皮質靠背,若有所思,「為了把你自己從千夫所指的困境中解救出來,你還得加一把火——所以你想從龍霄城下手。」

  「我猜——女大公的婚事?你想利用她,讓威脅最大的龍霄城陷入內鬥?」

  泰爾斯冷冷地抬起頭,「一旦失去了外部的聲援,國王就能輕易地撲滅黑沙領內封臣的怨憤與不滿,讓你的法令暢通無阻。」

  查曼王表情不變,不置可否。

  「說起沃爾頓女大公,我有個問題。」出乎意料,國王把膝蓋上的佩劍推到一旁,空出了雙手。

  查曼.倫巴雙肘抵上膝蓋,神情自在,以毫不設防的姿態問道,「當年,努恩是怎麼把你變成他的同盟,讓你心甘情願地站在龍霄城一方的呢?」

  泰爾斯不客氣地搖搖頭,「他沒有把我變成同盟,是你逼著我站在龍霄城的一方,記得嗎?某人要嫁禍星辰王子,成就他的建國大業,卻最終自食惡果?」

  此言一出,泰爾斯滿意地看見,查曼王原本好整似暇的臉色變得難看許多。

  「我猜,他給了你一個承諾。」

  國王沒有理會他的譏刺,但泰爾斯感覺得到,倫巴的語氣變得越發冷酷。

  「婚約,是麼?」

  泰爾斯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在血脈斷絕的情況下,努恩一定承諾,把自己的孫女嫁給你,換取星辰未來國王的護佑?」

  泰爾斯再次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所以,你才會這麼在意女大公的婚事?」

  查曼王的語速越來越急促,給人的壓力也漸次增大,「你覺得她是你的未婚妻,是你的囊中之物,是星辰遙制埃克斯特的重要棋子?」

  「然而,她現在卻面臨著……」

  泰爾斯的拳頭捏到了輕笑出聲。

  「我很佩服你的想像力,倫巴。」王子嗤笑著搖搖頭,「你真的以為,一位星辰王國的王位繼承人,能跟埃克斯特的龍霄城女大公成婚?」

  國王彎起嘴角,「如果努恩王還健在,也許。」

  只聽查曼一世輕聲道,「但我的舅舅依舊做了筆不錯的交易,即使在他意外身亡後,來自先王的饋贈換來了出乎意料的回禮,在星光的照耀下,龍槍在不可測的激流與風暴中幸存。」

  「你竭盡全力,打破慣例,扶持她坐上了女大公的寶座,你在這六年裡,跟里斯班等人千方百計地幫她站穩腳跟,在努恩逝世這樣天崩地裂的災難中,全力維持著龍霄城的穩定。」

  車廂裡,國王緩緩地向前靠去,雙目逼視著星辰的繼承人。

  「即使你知道,坐在大公寶座上的那個女孩。」只聽他一字一句地開口,咬著震撼人心的重音。

  「根本不是真正的沃爾頓血脈。」

  那一瞬間,泰爾斯渾身上下的肌肉齊齊一緊!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從沒有一刻,素來善於思考,冷靜處事的泰爾斯,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想立刻翻臉,用暴力解決問題。

  泰爾斯的腦海裡顯現出當年那個無助而抽泣著的小滑頭形象。

  他不自覺地摸向自己的匕首。

  查曼.倫巴。

  殺了他。

  殺了他!

  現在。

  把這個秘密,永遠地……

  王子深吸一口氣,獄河之罪從體內湧出,卻沒有湧向四肢,而是湧向了大腦。

  最後僅存的一絲理智,在獄河之罪的作用下,回到了泰爾斯的心頭,像是扒著懸崖的旅人,聲嘶力竭地告訴他,冷靜。

  敵人有備而來。

  查曼王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卡珊女士告訴了我很多事情。」國王搖搖頭,「比如真正的沃爾頓家族直係血脈,已經絕嗣。」

  「一旦她的身份被揭發。」他淡淡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下場呢?」

  「想想看。」查曼的話仿佛一劑致命的毒藥,在泰爾斯的心中蔓延開來,「在皓月之神的代言人面前,在共治誓約的效力之下,冒名頂替龍霄城大公,欺騙了整個埃克斯特……」

  泰爾斯緩緩地抬起頭。

  王子輕輕地咽下一口唾沫。

  但他卻遠不像表面上這麼平靜。

  這是塞爾瑪最大的弱點……

  也是……

  所以,這就是查曼.倫巴的目的。

  帶著這個秘密,來到我的面前?

  該死。

  可惡!

  怎麼辦。

  怎麼辦?

  泰爾斯的心跳越發快速,幾乎難以抑制。

  查曼王饒有興趣地觀察著星辰王子的反應。

  但他失望了,王子盡管比平時更加沉默,但仍舊臉色如常。

  似乎剛剛從國王嘴裡說出來的,不是能夠震撼整個埃克斯特的大事。

  下一秒,泰爾斯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你剛剛一直在抱怨自己的現狀,倒是提醒了我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陛下。」

  國王眯起眼睛,奇怪地看著第二王子睜開眼睛,用最平靜自若的語氣,若無其事地道。

  「當年,那場六人的選王會上,你被選為下一任國王。」

  「所以。」只見泰爾斯輕鬆自如地聳聳肩,道,「如果其中一位大公的票數被證明是無效的……」

  「如果她並沒有資格參與選王……」

  查曼王的臉色變了。

  「那你當年靠著一票之差而獲得的王位。」王子淡淡地開口,釋放出他的反擊。

  「是否依舊合法、合理、合格呢?」

  「已經借著那場選王會,統治了埃克斯特整整六年的——查曼陛下?」

  下一秒,查曼王像是被擊中了要害一樣,猛地捏緊了拳頭。

  他的眼神變回了泰爾斯熟悉的陰冷與凶狠。

  就像當年的倫巴大公。

  車廂裡重新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一方打破了它。

  「哈哈哈哈……」

  國王的嘴角彎起,大笑出聲。

  「所以,你確認了。」查曼王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膝蓋,望著泰爾斯的眼神,就像在望著難逃獵網的飛鳥。

  「這是真的?」

  倫巴冷冷地道,「這麼說,那個坐在英靈宮裡的女孩,確實不是真正的沃爾頓血脈。」

  「對麼?」

  那一刻,泰爾斯勃然色變!

  王子再也不能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抓緊了自己大腿上的衣飾,狠狠咬緊牙關。

  不會吧。

  那就是說……

  見鬼。

  見鬼!

  「紅女巫……」泰爾斯艱難地開口。

  「紅女巫什麼也沒告訴你?」

  那就是說,倫巴他剛剛是在……

  勝券在握的查曼王看著王子的反應,冷笑一聲。

  「關於新任龍霄城女大公的身份?」

  「沒有。」國王重新把佩劍拿回自己的膝蓋,果斷地寒聲開口,把泰爾斯打落深淵,「一個詞都沒有。」

  倫巴的眼眶微微縮小,從中透露出的光芒無比凶險,「直到你剛剛告訴了我這一點。」

  「泰爾斯。」

  他翹起嘴角,「我的朋友。」

  那一秒,泰爾斯的心從裡涼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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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背叛者們 第二十四章 先王的「饋贈」

  我鬆懈了,也怠惰了,懶散了。

  看著查曼王穩重而冷漠的表情,冷汗不止的泰爾斯突然悲哀地意識到這一點。

  縱然他自認為在這六年裡警惕非常,也在北地人的目光與私語中提心吊膽,但跟曾經險象環生,逼得他不得不全力拚搏的那些日子相比,王子現在的生活還是太愜意,太悠然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連泰爾斯都不曾意識到,他已經不知不覺地習慣這樣的舒心節奏,以至於猝然面對查曼.倫巴這樣可怕的強敵,在比六年前尤甚的驚險博弈中,久疏「戰場」的他顯得進退失據,力不從心。

  泰爾斯甚至開始懷疑,倫巴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突兀、大膽地來找他,就是為了讓毫無準備的王子措手不及。

  「你知道。」車廂對面,查曼王毫不在意王子的神情,他滿意地點點頭。

  「你承認了這一點,而非裝聾作啞,這是好事。」

  他的眼中泛起危險的光芒,「省得我再『實地測試』這個真相的威力了。」

  泰爾斯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

  六年了,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倫巴站在這個國家的最高處,在與大公和封臣們的殊死鬥爭裡洗練、磨礪得更加老辣和高明,一步不慎,滿盤皆輸。

  而他自己,星辰的王子,名為客人,實為人質的棋子,卻被國王的命令囚困在這一方名城的最高處,整整六年。

  在護衛們的陪伴與保護下,在多方勢力的監視與隔離下,他與書本和僕人為伴,在沉默與寂寥中度日。

  他接觸不到更多的人,獲取不了更遠的訊息,他遠離那些最危險也是最複雜的遊戲,在營造出來的和平假象中迷茫、腐化。

  某種程度上,倫巴贏了,他用六年的時間奮戰不休,同時把六年的時間從我的手裡奪走。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也許……泰爾斯的心裡有個聲音在小小呼喚,也許我是時候,該走了。

  離開龍霄城,回到……

  但是。

  泰爾斯輕輕地抬起眼神,面無表情地看向查曼王的雙眼。

  呼吸,泰爾斯,呼吸。

  棋局還未結束,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甚至,戰鬥才剛剛開始呢。

  是吧,老朋友?

  熟悉的獄河之罪在他的神經與血管中發散,蔓延過他的全身,像地獄的烈火,又像極北的冰霜,刺得泰爾斯一陣激靈。

  仔細想想,泰爾斯。

  恐懼、緊張、挫敗、沮喪、驚疑,無數多餘的情緒瞬間離他遠去。

  泰爾斯靠上座背,抱緊雙臂,蹙起眉頭。

  首先——泰爾斯冷冷地想,倫巴說,紅女巫沒有告訴他哪怕一句話。

  這是真的嗎?

  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著國王從另一個渠道,獲知了這個龍霄城最大的絕密。

  他需要確認。

  查曼王不慌不忙,耐人尋味地等待著王子的回應,似乎一切盡在掌握。

  「你也不確定,是麼。」

  「對於這個可以同時掀翻龍霄城與你自己的籌碼,『實地測試』什麼的只是說說而已。」泰爾斯面無表情地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

  查曼王的眼神中顯現出相當程度的興趣。

  「從第一天開始。」

  泰爾斯輕咬牙根,第一天,也就是說……

  「『凱旋』是復興王交給耐卡茹的信物,地位崇高,意義非凡,多年來,它象征著沃爾頓的傳承與龍霄城的權威,一直被曆任龍霄城大公戴在手中,代代相傳,人盡皆知。」

  國王的聲音冷冷傳來,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錯覺,「但那個晚上,當我的人把努恩的屍體裝殮帶走時,他的手指是空的。」

  「直到我在英雄大廳,見到你為那個女孩戴上指環。」

  泰爾斯微微一動,想起當年大廳裡的對峙。

  「你懷疑是我私下裡拿走指環,為塞爾瑪戴上的?」王子輕聲道,「似乎有些武斷?」

  查曼王搖了搖頭。

  「不,我不認為那群前白刃衛隊有膽子褻瀆先王的屍體,也不認為他們會允許你,把代表沃爾頓家族的至高信物,從努恩的屍體上扒下來。」

  「所以,『凱旋』只可能是努恩王還活著的時候,自己從手指上拿下來,交給他孫女的。」

  查曼王眼中的神色越來越危險,「那就更可疑了。」

  泰爾斯神色一凜,他想通了關鍵。

  倫巴的消息,並非來源於暗室與紅女巫。

  這個可怕的梟雄,是自己找到這個秘密的。

  這樣的話……

  國王冷哼一聲,「努恩不可能知道自己即將殞命,他為什麼要急匆匆地剝下代表龍槍家族的指環,私下而秘密交到一個甚至不能被封臣信服的女孩手裡?」

  「在大庭廣眾之下召集封臣,在眾目睽睽之下傳遞指環,確定繼承人,借著天生之王的權威為大公的傳承背書,為女大公鋪路,不是更好嗎?」

  「然後我就想到了你。」查曼王默默地道,「先王私下裡把凱旋指環傳給了他的孫女那天,你也在龍霄城。」

  「泰爾斯.璨星。」

  王子低下頭,不讓對方看清他的表情。

  「那個夜晚,先王之所以要把指環傳給孫女,是為了讓你看到,也讓璨星家族看到,是麼。」

  「他選擇了你,泰爾斯。」很奇怪,查曼王的聲音裡同時帶著敬意與不屑,「因為璨星家族和星辰國王的地位,也因為你在那個晚上所表現出的特殊,他選擇你作為他孫女的丈夫,作為未來女大公的丈夫,在他死後,以星辰的力量延續龍槍家族對龍霄城的統治,保護你的妻族。」

  王子能聽見,自己的心臟一下一下地勻速搏動。

  那個瞬間,曾經熟稔無比的思考模式,重新回到泰爾斯的腦中。

  在剛剛的談話中,他首先試探我與塞爾瑪是否有婚約。

  然後,他問起我與努恩王的同盟。

  二者都是了……

  「多年來,我一直對你們之間,這個同盟的達成疑惑重重。」查曼王寒聲道,「你說對了一件事情,泰爾斯,星辰王國的繼承人,要怎麼在重重反對下,跟龍霄城女大公成婚?」

  國王漸漸逼近泰爾斯的臉龐,王子甚至能從他的眸子裡看到倒映著的自己。

  「兩個疑點。」

  「首先,你們怎麼可能會相信,在努恩王生命將盡的時候,這個脆弱的同盟面對諸多疑難,仍然有效且有利可圖?而且,憑著脆弱的婚姻,永星城真的能插手龍霄城嗎?」

  「其次,努恩王又怎麼確保,他的所作所為不是引狼入室,所達成的盟約不會在他死後分崩離析,怎麼確保星辰不會背信棄義,在攫取利益的同時抽身而走,甚至為了打擊埃克斯特,把沃爾頓家族和龍霄城送進地獄?」

  查曼王坐回他的座位,威勢凌人的話語告一段落。

  留下車廂裡無盡的沉默,以及深思。

  泰爾斯微微眯起眼睛。

  很好,倫巴的那句話,「不是真正的沃爾頓血脈」,並不代表他知道全部的真相。

  在六年前那個殘酷的夜晚,英雄大廳裡發生的事情,絕不僅僅是老國王把姓氏賦予一個非他血脈的女孩那麼簡單。

  那個夜晚。

  泰爾斯的眼前出現了阿萊克斯蒼白的臉龐。

  他把注意力轉移回國王的身上。

  這麼說,倫巴能確定的事實就只有……

  現在開始,該由他自己落子了。

  昏暗的車廂裡,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不錯的猜測。」星辰王子謹慎地斟酌自己的話語,每一秒都在提醒自己所面對的敵手,是怎樣的存在,「但仍然少了一環。」

  查曼王挑起眉毛。

  只聽泰爾斯淡淡地道,「克羅艾希,她告訴了你多少事情?」

  車廂裡陷入了沉默。

  王子耐心地等待。

  果然,下一刻,查曼王的臉上一動,類似驚奇的情緒出現在他的眼裡。

  「有趣。」

  查曼王似乎有些料想不到,「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泰爾斯在心底裡默默地道。

  直到你幫我確認了這一點。

  「坎比達的覲見。」泰爾斯幹脆地回答,「那個寒著臉的女戰士表現得很反常,面對傳令官時的煩躁,還有對坎比達的態度,以及最後對女大公所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語,當然,還有她來請我上車時不惜一戰的急切。」

  查曼王默默地看著他,幾秒後,共舉國王失聲輕嗤。

  「艾希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孩。」

  「我從來未見過自傲如以拉薩那樣的人,為哪個女人這樣著迷過,我猜終結之塔確實有一套,是吧,很久以前,卡斯蘭也被一個終結塔的女人迷住過。」

  泰爾斯搖搖頭,不想聽國王的這些廢話,直擊主題,「我猜,她為你介紹了她的父親,拜恩.邁爾克勳爵?」

  查曼王眼皮一動。

  「不確切。」國王輕哼道,「我們在商討自由同盟的事情時,偶然談起了那位打破自由之堡的蘇里爾.沃爾頓王長子。」

  「我可愛的副親衛隊長告訴了我,她是怎樣在王子妃阿黛爾夫人的撫養下長大的。」

  「當然,其中有她的父親,先王忠心耿耿的從事官拜恩.邁爾克。」查曼王沉聲道,「以及他是怎樣在蘇里爾王子與夫人的不幸婚姻中竭力斡旋,既保護可憐的王子妃,又勸導殘忍的王子殿下的。」

  原來如此。

  泰爾斯默默地想,但他隨即心中一動。

  不對。

  如果克羅艾希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件事,那根本不必等到……

  「誰發現了問題?」

  王子不動聲色地問道,「單憑一個小女孩的回憶,你們什麼都不能確認。」

  查曼王沉默了整整三秒。

  久得泰爾斯都忍不住蹙眉。

  這一次,查曼.倫巴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遠方飄來,又像是害怕吵醒了正在沉睡的嬰兒,「是哈羅德。」

  泰爾斯一愣。

  「哈羅德?」

  等等,他是說……

  國王發出情緒不明的冷笑,像是悲涼,又像憤怒。

  「當年蘇里爾王子遇刺的時候,我的哥哥,哈羅德.倫巴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當然,刺客就藏在他的隊伍裡,記得嗎?」

  查曼王的聲音慢慢恢復平靜,像是在敘述一件別人家的事情。

  「哈羅德曾經跟我描述過那場悲劇,王子渾身是血地倒在馬車裡,屍身冰冷,他的貼身衛士則抱著王子妃的遺體,跪在馬車外,看著她懷裡的女嬰,哭得撕心裂肺。」

  泰爾斯沒有說話。

  倫巴冷笑一聲,「以拉薩對這個細節很有感興趣,當年的白刃衛隊,後來的從事官邁爾克勳爵,為何看上去更加在意王子妃?」

  王子神色一凜,他已經越來越接近了。

  「順著這根線,以拉薩還發現,選王之後,女大公登上了寶座,但在過去十二年裡兢兢業業守護著沃爾頓小姐,本該繼續用生命守護龍霄城的邁爾克從事官卻從此失蹤,六年裡,就連艾希也不知道她父親的去處,好像他一夕之間心灰意冷,放棄了所有,包括他的刃誓和忠誠。」

  國王的話在繼續。

  「很快,他找到了更多,英靈宮裡某個區域的一部分僕人和衛兵,都在六年前的災禍降臨裡或失蹤或遇難,一個不剩。」「而他們恰好是那位女大公閣下,也就是那名女嬰的近侍。」

  「以拉薩.坎比達子爵。」泰爾斯嘆了一口氣,「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叫他『夜隼』?很有道理,擅長在常人都不甚在意的深沉黑夜裡,睜眼捕獵?」

  國王搖搖頭,並不接話。

  「以拉薩做了個大膽的猜想,克羅艾希為此揍了他三次,現任的龍霄城女大公不是她父親的女兒,而是那位邁爾克從事官的血脈。」

  查曼王的眼神裡射出可怕的寒光,「我猜,為了保護血脈的秘密,里斯班攝政已經讓他永遠消失了?」

  很好。

  他不知道。

  泰爾斯默默地告訴自己,他只知道一半的真相。

  他只知道阿萊克斯。

  但他不知道小滑頭,不知道塞爾瑪。

  「居然這樣發現了真相。」泰爾斯一臉痛苦地揉搓著自己的額頭,貌似無奈地道,「你的手下真是人才濟濟。」

  國王輕輕地抓起身旁的佩劍。

  「終於,我明白了那兩個疑點的答案,在婚約之外,為了取信和引誘你們,努恩王一定給了你們更多,給了你們一個足以毀滅龍霄城和沃爾頓,讓里斯班那樣的心腹重臣也忌憚三分的籌碼,讓永星城哪怕在努恩王身故後,仍然可以遙制不安分的龍霄城。」

  「而你們對此相當滿意。」

  查曼王搖搖頭,不知是在感慨,還是在得意,「我想,這就是紅女巫背叛先王的原因之一,盡管她從未承認。」

  泰爾斯深深地嘆出一口氣。

  戰場已經很清楚了。

  「所以,這是個能同時消除龍霄城女大公正統性,也削弱共舉國王合法性的秘密,我們握著彼此的弱點。」泰爾斯淡然道,「我猜,你想拉攏龍霄城?站在你的一方,或者至少不站在羅尼一方?」

  「啊,泰爾斯,我們認識彼此已經很久了。」查曼王輕哼一聲,「交手也不止一次——這讓我們彼此了解。」

  王子深吸一口氣,搖搖頭,「為什麼我要這麼做?」

  「這只是你跟龍霄城的恩怨。」他看似無所謂地聳聳肩,「你想跟龍霄城一起毀滅,那就去吧,我大可以抽身事外。」

  查曼冷笑一聲。

  「即使,我和龍霄城女大公的同歸於盡,會讓你,讓星辰王國,在龍霄城的指望和利益落空?」國王有深意地道。

  「對龍霄城的指望?」

  泰爾斯輕輕地笑了,他毫不示弱地回敬,「我甚至都不是國王,談這些還太早了些。」

  查曼王眯起眼睛,他的眼神變得耐人尋味。

  「是啊,你還不是國王,但你已經為龍霄城做了這麼多……」

  下一秒,國王的語氣變了,他的話語裡同時透露出神秘與詭異,「但如果我說,你拚盡全力,扶持女大公上位,奮力一搏,在龍霄城所維係的這一切,其實都建立在可怕的謊言之上呢?」

  「而你自以為是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他人奠基鋪路的笑話?」

  那一刻,看著查曼王的表情,泰爾斯輕輕蹙眉。

  他本能地感覺到了不對勁。

  「什麼意思?」王子不自覺地捏起拳頭。

  奠基鋪路的笑話?

  不對……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拒絕我的提議時說過,要謹慎對待那些想要成為你盟友的人?」查曼王的臉色冰寒得像是要滴下水來,「無論他們多麼甜言蜜語,真心誠意?」

  泰爾斯的眉頭越來越緊。

  「泰爾斯,泰爾斯。」查曼王搖搖頭,用一種讓泰爾斯內心發毛的語氣,淡淡地開口。

  「你還真以為,我們敬愛的先王,努恩.沃爾頓,是個值得你信賴的盟友?」

  泰爾斯的呼吸漸漸變小了。

  「你以為他會大度得把足以毀滅家族的籌碼交托到了你的手裡,全心全意地相信你,相信你會奮不顧身地保護沃爾頓家族?」

  「你以為,你跟努恩做了一筆雙贏的好交易,你獲得一位代表龍霄城的妻子,他獲得沃爾頓的延續,大家各取所需?」

  「你以為,努恩會寬容到忍受一個不是他家族血脈的人,坐在大公之位上,而他在乎的只有那個虛妄而空洞的家族姓氏?」

  只見國王輕聲道,「你太小看我們的先王了。」

  泰爾斯滿面懷疑地看著查曼王,不知所以。

  「如果你已經沒有什麼要說的……」

  「摩拉爾還活著。」國王默默地道。

  那個瞬間,面對稍稍陌生的名字,反應不過來的泰爾斯微微一愣。

  內心不安的他下意識地道。

  「誰?」

  查曼王的臉上泛出詭異而可怕的表情。

  「摩拉爾。」下一刻,國王輕輕地吐出一個名字,「摩拉爾.沃爾頓。」

  摩……摩拉爾?

  泰爾斯咀嚼著這個名字,不知不覺臉色蒼白。

  什麼?

  那是,那是……

  「我剛剛知道的時候,比你更加震驚。」

  國王恍若無事地補充道,「對,六年前,一切的開端,那個在星辰境內遇刺身亡,從而導致了你我兩國後來的一係列劇變,為我們彼此後來的命運奠基,害得你身為人質的埃克斯特王子……」

  那一刻,查曼王的眼裡仿佛燃燒著可怕的烈火。

  「還活著。」

  時間仿佛靜止在這一刻。

  似乎就連車廂裡的空氣,都要為這可怕的一刻而凍結。

  泰爾斯切切實實地愣住了。

  他在說什麼?

  那個王子?

  那個……那個被倫巴、佩菲特、亞倫德,以及星辰的『新星』聯合刺殺的摩拉爾王子?

  還活著?

  那就是說……

  一種可怕的想法瞬間爬上他的心頭。

  天知道泰爾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死命抑制住渾身的顫抖,以及表情的劇變。

  好幾秒後,泰爾斯瞪著眼睛,臉色難看,難以置信,「你……這……不可能。」

  「你還不明白嗎,泰爾斯。」查曼王閃動著憤恨難抑的眼眸,一字一頓,仿佛嚼食最深刻的仇恨,「在龍霄城,無論是已故的先王,還是里斯班抑或隕星者,他們都清楚且明白這件事。」

  泰爾斯的大腦在極度的驚愕和震撼中,勉力維持著思考。

  「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們都耐心等待,期待摩拉爾王子回來的那一天。在他回來之前,他們用一個假的女大公暫時保住沃爾頓家族的權位,同時還與你虛與委蛇,獲取著星辰的幫助。」

  查曼一世的話語如同最可怕的毒藥,深入泰爾斯的每一寸思維,「從頭到尾,只有兩個人一直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這就是為什麼我來找你,泰爾斯。」國王看著表情幾乎凍結住的泰爾斯,目光掠過他按在膝蓋上微微發顫的左手,「你,還有那位可憐的女大公本人,你們不過是被努恩王操弄在手掌裡的玩偶而已。」

  「星辰自以為握著能夠制衡龍霄城的籌碼,辛辛苦苦地維持著跟龍霄城的關係,兢兢業業地支持著沃爾頓家族的統治,指望著有朝一日從國王與女大公婚姻裡收取回報?」

  「然而多年之後,當摩拉爾重新歸來的那一天,他的正統性將壓倒一切,女大公的存在會被推翻,你的婚姻成為笑柄,你從努恩王那裡得到的許諾會被證明不過是個愚蠢的笑話,你們營建的所有都將在一夕之間,灰飛煙滅。」

  他在說謊。

  他一定在說謊。

  泰爾斯只能這麼告訴自己。

  為了讓我……

  泰爾斯依舊張著不可置信的眼眸,死死盯著國王。

  他仿佛又回到那個可怕的夜晚。

  抽搐著的阿萊克斯。

  痛苦嚎哭的邁爾克。

  冷笑連連的努恩王。

  還有……

  塞爾瑪……不,是小滑頭。

  以及她手裡的那枚指環。

  那個瞬間,王子感覺自己連思維都快被凍結住了。

  「我說過,我太了解我的舅舅了,不像你,只跟他相處了短短一天。」

  「努恩,他把所有人都玩弄在指掌之間。」

  國王的手撫過膝蓋間的佩劍,在冷笑聲咬出以下的字句,「他用一個前所未有的謊言,騙取了你的信任和信念,用一個看似香甜真誠的餌料,釣來你的堅持與忠貞,從你自以為是的想法裡,收獲巨龍最想要的獵物。」

  查曼王緩緩地舉起右手,慢慢地收攏手指。

  「這才是努恩王真正的手段與計策,是來自先王的『饋贈』。」

  下一秒,查曼.倫巴的右手猛然握緊。

  仿佛剛剛扼住了誰的咽喉。

  在驚悚的冷汗中,泰爾斯的呼吸隨之一顫。

  「歡迎來到殘酷的真實世界。」昏暗中,查曼王那沒有色彩的臉上泛出一個難看冰冷的微笑。

  「龍霄城的守護者,泰爾斯殿下。」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8-20 15:54
卷五.背叛者們 第25章 王子的枷鎖

  他想起來了。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自己腳下的地板。

  六年前,城閘下的秘道裡,逃出生天的一行人被紅女巫攔截,進退不得。

  那個時候……

  滿面疲憊的隕星者單獨上前,用「一個很大的籌碼」,換取了他們的安全。

  泰爾斯的內心不可抑制地浮起深切的懷疑。

  尼寇萊究竟告訴了紅女巫什麼,才讓卡珊女士幹脆利落地轉身離去,讓她對星辰王子和沃爾頓小姐這樣的存在棄之不顧,仿佛他們只是多餘的局外人。

  難道暗室真的那麼特立獨行,前一刻還下定決心推翻一意孤行的努恩王,後一刻就能毫不拖泥帶水地抽身而走,諸事無涉?

  如果像倫巴所說的,塞爾瑪的存在只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手上青筋湧現。

  「荒謬。」

  他冷冷地看著眼前的查曼王。

  「一個公認死去六年的龍霄城繼承人還活著?而我孤身北上,身為人質的整整六年,包括我們六年前在英靈宮裡你死我活的較量,都不過是某個陰謀的一部分?」

  「你指望我相信你?這種毫無根據的信口之言?」

  王子一臉被冒犯的樣子,不滿地看著國王的雙眼,反駁道,「為什麼摩拉爾要故意假死,為什麼他要讓自己的家族瀕臨崩潰,讓龍霄城動蕩不堪?為什麼努恩王又會想出這種得不償失的計策,還白白地在你的反擊下賠上自己的性命?」

  砰!

  「因為他不是故意假死,而努恩也不是有意為之!」

  查曼王一拳捶在他的劍鞘上,滿面寒霜地回應泰爾斯咄咄逼人的話語,「你以為這是什麼好玩兒的事情嗎?你以為我會無聊到編造這種謊言來離間你跟龍霄城?自從得到這個該死的消息之後,天知道我動用了多少手段、時間和資源去窮根究底,只是為了弄清楚那個廢物王子究竟死了沒有!為了搞清楚我這頂六年前得到的王冠還能戴多久!」

  國王的淩厲眼神中透露著森森殺意,「相信我,如果他沒有死,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想讓他以最快速度、不為人知地永遠消失!」

  泰爾斯狐疑地看著國王臉上蘊藏的怒色與陰寒,隱隱覺得對方的情緒不像是裝出來的。

  車廂裡沉默了數秒鐘。

  「所以,『不是故意假死』。」泰爾斯冷靜下來,他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你知道些什麼?」

  查曼王冷哼道,「這是從暗室——確切地說,是我在暗室裡的內應傳來的消息,據說紅女巫不計代價地追查此事整整六年,半年前才有所眉目。」

  若有所思的泰爾斯慢慢地重複道,「六年。」

  國王凝重地點了點頭。

  「六年前,摩拉爾王子從他的封地回到龍霄城,在英靈宮裡,他跟努恩王爆發了激烈的爭吵——雖然努恩王死前清理了一大部分宮內的人,但仍有人活著證明此事。」查曼王說到這裡,眼中閃爍著奇特的光芒,在鄙夷與厭棄之間徘徊。

  「幾天後,摩拉爾不辭而別,消失無蹤。」

  泰爾斯眼神一凝。

  「離……什麼?」

  「對,泰爾斯。」查曼王不屑地哼聲,「一位承擔著一國重責的王子,就因為被他親愛的爸爸罵了一頓,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王子用了一秒鐘的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然後目光灼灼地看著查曼王。

  「你能想像努恩當時的表情嗎?他的兒子不負責任地丟下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份,包括原定出使星辰的使命,一夜之間消失在努恩、龍霄城甚至整個埃克斯特的視野之外,為了安然逃離,他甚至故意把行程泄露給佩菲特作為掩護,這才有了後來的一切。」

  「摩拉爾.沃爾頓,努恩的廢物兒子。」國王輕蔑又慍怒地咬牙出聲。

  「他簡直是沃爾頓家族六百多年來最大的恥辱,即便是搜遍埃克斯特上下,大概也找不到比他更糟糕的廢物了。」

  我的天……

  一位王子……

  把一切都拋在身後……

  離家出走?

  不知為何,泰爾斯的腦中突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身影,數十年前,還沒有後來那樣成熟嫵媚的姬妮女士,身無分文,形容狼狽,卻毅然地走出家族的莊園,跟上王子的車隊,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國王用了幾秒鐘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在惱怒與憤恨中回過神來。

  「因此,焦頭爛額的天生之王在搜尋之餘,只能啟用一位面貌相似的替身,代替他離家出走的兒子出使星辰,反正作為象徵的王子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

  「我們追查到了那個替身的情報,他出身龍霄城郊的一個小貴族家庭,祖上與沃爾頓有著血親,在十八年前就被白刃衛隊找到,從此進龍霄城裡去『幹活』,當然,其實是接受訓練成為摩拉爾王子的替身。」

  只聽查曼王冷冷地繼續道。

  「後來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摩拉爾的替身死在了星辰,我猜努恩很意外,但他順勢而為,弄假成真,對外貌似憤怒地向星辰索求相應補償,對內則清理不安分的大公們。」

  泰爾斯努力把自己從摩拉爾給予他的震撼中拉出,懷著難言的心情看向國王。

  「這就是為什麼我開始懷疑女大公的身份,努恩沒道理會留下一個女大公的同時還留著一個足以掀翻前者的兒子,從讓龍霄城陷入繼承之爭的可怕漩渦裡,相信我,從威蘭領的奧勒修到安倫佐公國的月季花,這是貴族家門裡最可怕的災難。」

  「當然,他最大的驚喜應該是你,泰爾斯,一位可以在未來,在摩拉爾消失的時候,在龍霄城內外交困的時候,在他威勢漸衰乃至撒手人世的時候,拯救龍槍家族的星辰王子。」

  「一件絕佳的工具。」

  國王目光複雜地看著泰爾斯,好像眼前的王子是一件物品。

  「就這樣,努恩用一個冒充的女大公網羅住你和星辰,穩住了沃爾頓家族在龍霄城的統治,讓龍槍家族平安度過天生之王不在的年頭,同時對你們隱瞞起最大的秘密,也許有一天,里斯班或者隕星者會迎回在外面玩厭了的摩拉爾,龍霄城重回沃爾頓的手中,星辰的算計盡皆落空。」

  查曼王結束了自己的話語,靜靜地看著泰爾斯。

  泰爾斯一言不發,眉頭時聚時散,默默地思考了將近兩分鐘。

  怎麼會……這樣?

  他的眼前出現了努恩王的背影,那個兼具豪邁與老辣的先王,在他的腦海中回過頭來,露出讓人瑟縮的冷笑。

  努恩.沃爾頓。

  他能果敢地在群臣面前下場決鬥,也能毫不猶豫地用出毒計。

  他能面不改色地毒死幼女,也能毫不在意地,把家族的傳承放到他和小滑頭的手上。

  而現在……

  努恩,天生之王。

  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就是你想要說的?」

  第二王子語氣疲乏地道,「六年前的一切,你我兩國的恩恩怨怨,復興宮裡的陰謀,要塞前的對峙,龍霄城的災難……都起源於摩拉爾的任性出走?」

  「很難相信,不是麼?」查曼王冷笑著,「但一切事情的起源就是這麼荒謬、可笑、滑稽、毫無道理可言。」

  「你在北方為質,為一個冤枉的罪名受困了整整六年……」

  「我幾乎賭上一切,又幾乎失去一切……」

  每說一句話,查曼王眼裡的恨意就聚集一分。

  「亞倫德淪為階下囚,佩菲特被扭斷了脖子,埃克斯特甚至換了一位國王……」

  「從那之後,所有的流血不斷,動蕩不堪——所有這些,全都是源於一個廢物的離家出走!」

  國王壓抑著憤恨,目光狠戾,似乎下一秒就要開口吃人。

  車廂裡沉默了幾秒鐘,仿佛要他們記住這一刻的沉重。

  王子輕輕閉上眼,又緩緩睜開。

  「但努恩沒有想到的是,他在黑沙領的外甥出乎了他的意料,在他剛剛開始布局的時候,就先下手結果了國王的性命,自己戴上了王冠?」

  「所以,你才會坐在這裡,跟我講這些話。」泰爾斯看向國王的眼神回復了平靜,無風無浪。

  車廂裡,查曼王的喘息漸漸平復。

  「不僅僅是我,泰爾斯。」查曼王向後靠上車廂,雙目炯炯有神,「還有你。」

  泰爾斯眼眶一縮。

  「別忘了,我的王冠,是我們一起打造的。」國王淡淡道。

  泰爾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嗤笑一聲。

  「依然是毫無根據的鬼扯。」王子困倦地揉搓著自己的額頭,「摩拉爾之死,一切都只有你告訴我的空口白話。」

  「是的,所以我話止於此。」查曼王毫不猶豫地回答,「但我相信你的心裡自有定論,而你在此待了六年,對龍霄城的人和事都比我熟悉,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到真相。」

  泰爾斯低下頭,只覺得思維疲倦。

  無論是摩拉爾的生死,塞爾瑪的身份,還是努恩的算計抑或眼前的查曼,都讓他有種大腦爆炸的錯覺。

  太過了啊。

  真累啊。

  「假設這是真的……這麼說,我被一個死人欺騙、戲耍了整整六年?」

  王子不知所以地輕笑了一聲,「這感覺,還真是奇特啊。」

  他的對面,國王臉色微動。

  「只有六年,算是不錯的了。」

  泰爾斯抬起頭,「什麼意思?」

  但查曼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輕聲冷哼。

  「別忘了,無論是埃克斯特一代代好大喜功與粗獷豪放的大公們,還是星辰王國一群群精於算計而老謀深算的貴族們……」

  「都被一個看似平庸懦弱的星辰國王,一個逝去百年的死人……」

  他感慨道,「欺騙、戲耍了一個多世紀啊。」

  下一刻,泰爾斯的眼神回復清明,他認真地看向查曼.倫巴。

  「你想要什麼,倫巴。」

  終於,查曼王身體前傾,微微地翹起嘴角。

  仿佛這場對話才剛剛開始。

  「里斯班和隕星者把英靈宮看得太緊,我無法接近那個女孩,但你可以。」國王目帶深意,「你也知道我想要什麼。」

  泰爾斯輕哼一聲。

  「羅尼和萊科,以及哨望領的修斯特爾和冰川海的卡馬倫,他們四位大公的聯合聲討並不好對付,是麼?」

  他聳了聳肩,「所以你才費盡心思地挑動自由同盟,還謀劃著龍霄城的立場選擇。」

  查曼王點了點頭。

  「我說過,這不是份好差事,每位大公也都不是易於之輩。」他認真地道,「但如果……」

  可是泰爾斯打斷了他。

  「你知道,六年前你在英靈宮裡說……」

  「你們每個人生來就在國王與大公之爭鬥不休間的枷鎖裡,永世無法解脫,而你想要打破它。」

  王子用一種國王從來沒有見過的語氣開口,貌似感慨,又帶著輕微的戲謔,「但不知道為什麼,你現在的所作所為總讓我想起努恩王。」

  有那麼一刻,泰爾斯看見查曼王的手上筋腱微顫。

  「想要打破枷鎖的人,絞盡腦汁地研究著枷鎖的構造,為這個逃脫遊戲而著迷。」泰爾斯輕聲道。

  「直到某天,他發現,身上的枷鎖,已經長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他就再也離不開,他曾經想要打破的枷鎖了。」

  泰爾斯下意識地嗤笑著,問出六年前曾經問過另一位國王的問題,「你難道不會覺得累嗎?」

  「還是說,枷鎖給予你的痛楚,已經讓你感覺不到它帶給你的沉重了?」

  查曼王沒有說話,他的臉龐在昏暗的車廂裡一動不動。

  沉默持續了很久。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失聲而笑。

  他把視線轉向別處,不再理會不動聲色的查曼王,自己搖了搖頭,「這提醒了我,也許他——摩拉爾出走的選擇,正好讓他逃離了這個枷鎖,從此解脫。」

  不像我們。

  無論會不會被倫巴找到,某種程度上,摩拉爾.沃爾頓——那位拋下一切遠走千里的任性王子,都已經遠離了血脈所賦予的枷鎖。

  但是……他自己呢?泰爾斯.璨星呢?

  他什麼時候能掙脫這道枷鎖呢?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想起了氣之魔能師,想起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但隨之而來的,是皓月神殿裡,霍姆大主祭貌似警告的眼神。

  查曼王的臉色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沒有。」

  幾秒後,國王從牙齒間咬出話來,緊握著劍鞘的手指輕輕用力,「一走了之不是逃離,軟弱逃避也不是解脫。」

  「但他會的。」查曼王的話語越來越低沉,字句間蘊藏著可怕的意味。

  「在我們找到他之後。」

  泰爾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試著把思維從感慨中拖回眼前的漩渦。

  「摩拉爾,假設他如你所說還活著……」

  王子強打精神,迫使自己和國王對視,「那他會在哪兒?」

  聽見這個話題,查曼王也從慍怒與惱恨中恢復,他輕輕敲了敲佩劍。

  「最近一次,一個和摩拉爾特徵相符的人出現在大荒漠南側,臨近瑟拉公國,我們只查到這裡,那邊是星辰人的地盤,暗室也難以滲透。」

  「但我們不會停下。」

  「我們合力找到摩拉爾,然後殺了他,泰爾斯。」國王寒聲道,「無論由誰下手,讓我們一起了結這個莫名其妙的威脅,讓努恩和他愚弄世人的玩笑,都見鬼去吧。」

  查曼王慢慢地靠近他的臉龐,「經由此事,我希望你明白,泰爾斯,在看似平靜的龍霄城裡,究竟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誰把你作為可堪一會的對手,誰又把你當作滑稽戲裡的木偶。」

  泰爾斯彎了彎嘴角,想像著那位王子隱姓埋名浪跡天涯的樣子,又想了想里斯班和尼寇萊的樣子。

  「你想得真不錯,一石二鳥。」

  王子搖搖頭,張開雙臂,毫不顧及形象地向後掛靠在車廂上,「但你知道,我現在依然可以大喊一聲,或者乾脆地公開車裡的真相,然後,你的話、你的秘密跟你的理想……」

  泰爾斯眯起眼睛,「就都跟你一起見鬼去吧。」

  查曼注視著他,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車廂裡的溫度似乎重新降到了冰點。

  「我有個問題,泰爾斯。」不知過了多久,國王緩聲道,「一旦摩拉爾歸來,等待你那位小女朋友的會是什麼?」

  泰爾斯心情一黯。

  「你知道答案。」

  「難道好心的里斯班和善良的隕星者,會在摩拉爾復位之後發給她一張嘉獎狀,表彰她六年裡坐在英靈宮中冒充女大公時,為龍霄城的安穩所做出的貢獻?」

  國王冷笑連連。

  「如果摩拉爾的事情是真的,那這個秘密就不會隨著我的死而埋葬,而終有一日,它將和你的敵人一起,凶猛地反噬你,反噬那個女孩,這就是你今天所面臨的選擇的意義。」

  泰爾斯一動不動地望著查曼,眼神裡黯淡無光,感情缺缺。

  選擇。

  又是選擇。

  他握緊了拳頭。

  王子冷冷地道,「我大可以抽身而走,袖手旁觀,你們就玩自己的棋局去吧。」

  國王笑了。

  「你不會的,你跟很多人都不一樣,泰爾斯。」

  查曼王胸有成竹地搖搖頭,目光如劍,直指人心,「只要你有能力、有餘力、有信念,你就不會袖手抽身,事不關己地在身後留下一個地獄,冷血地旁觀他人在其中痛苦哭嚎,然後虛偽地安慰自己,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最現實的選擇。」

  他在昏暗中舉起手,指了指馬車外,那個龍霄城最高的地方,「否則,六年前,你就不會自投羅網地回到英靈宮了。」

  泰爾斯的拳頭越捏越緊,幾乎要把手心抓破。

  可惡。

  他在心中疲憊地嘆息。

  馬車裡沒有人再說話,沉默持續了很久。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那就這樣吧。」泰爾斯表情黯淡地搖頭道,「我累了。」

  「當然。」靜靜看著他的查曼王隨意地點了點頭,好像他們根本不是仇敵,「如果……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我。」

  泰爾斯聽見這話,嗤笑一聲。

  「還不捨得走?」

  「你知道,風暴將臨,龍霄城未來的日子不會平靜。」

  那一秒,國王的眼神變得很微妙,其中蘊藏著說不清楚的意味。

  「不捨得走的人不是我,泰爾斯。」查曼.倫巴在平靜中耐人尋味地道。

  「如你所言,風暴將臨。」

  泰爾斯皺起眉頭,他在咽喉湧動間站立起身,把手按上車門。

  「還有一件事,泰爾斯。」

  背對著國王的泰爾斯停下了腳步,微微偏過頭。

  查曼王側過頭,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瞥視著他。

  「六年前的斷龍要塞下,你敢於拚上失去性命的可能,也要反向衝鋒,與我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毫無後路地對賭。」

  「但六年後的今天,在平和的龍霄城裡,你卻不敢拚上女大公的性命,不敢嘴硬到底,與我在潛流暗藏的戰場上對賭。」

  泰爾斯愣住了。

  只聽國王笑道,「怎麼,泰爾斯,難道在千鈞一髮的血腥中,比在詭異難辨的局勢裡更好做決定?還是因為面對他人的性命,比起面對自己的性命時你更難抉擇?」

  泰爾斯咬起牙齒,皺起眉頭。

  那不一樣。

  當年,我和我身邊的人都在死局裡,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拚上自己的性命,拚上幾無希望的性命。

  但是今天……

  塞爾瑪……

  「抑或是在龍霄城的六年裡,你變得懦弱了,猶豫了,仁慈了?」查曼輕聲道。

  泰爾斯維持著按住車門的姿勢,臉色嚴肅。

  「我們不一樣,倫巴。」第二王子沒有轉頭,依舊側對著查曼,他冷冷地道,「你是個冷酷無情的賭徒。」

  查曼王輕挑眉毛。

  「那你呢?」

  「你又是什麼?」

  這一次,泰爾斯沒有再猶豫,他拉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走下馬車。

  「小心了,泰爾斯。」國王的聲音在身後隱隱傳來,「當敵人們嗅到你的弱點……」

  砰!

  泰爾斯毫不猶豫地關上車門,把身後的話都關在車廂裡。

  他今天已經聽得夠多了。

  沒必要再動搖自己的心情。

  更何況……

  弱點……

  王子想起黑先知的恐怖樣貌,心中一緊。

  馬車裡,查曼王眼神複雜地看著被甩上的車門,低頭檢視著自己的劍鞘,看似毫不在意地說出後半句。

  「……他們可不會輕易放過。」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8-20 16:01
卷五.背叛者們 第26章 友與敵

  警惕的懷亞等人下意識地擋住王子,但早有預料的泰爾斯嘆了一口氣,平靜地回過身。

  來得真快啊。

  也真急啊。

  在馬匹不滿的嘶鳴聲中,來人翻落坐騎,他在隨侍的陪同下穿過親衛隊,臉色僵硬地向著泰爾斯走來,一旁的賈斯汀勳爵恭謹地向他行禮。

  那是里斯班伯爵。

  年事已高卻依舊精神矍鑠的龍霄城攝政站定在泰爾斯面前,臉色不渝。

  「攝政大人。」王子的目光掠過隨著伯爵而來的一眾龍霄城巡邏隊,禮貌地向里斯班伯爵點點頭,似乎絲毫不為他突兀的出現而驚訝,「居然如此關心我的散心行程,我是否該感到驚訝?」

  但聞訊趕來的伯爵黑著一張臉,絲毫沒有要與王子寒暄的想法,「您知道這是多武斷魯莽的行為麼?直接登上黑沙領的馬車?」

  泰爾斯無奈地聳了聳肩,和里斯班一起走向他的坐騎珍妮,懷亞和羅爾夫等人落後一步,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只見這位前首相大人眼神一肅,環顧周圍,讓才鬆下一口氣的親衛隊再次緊張起來,「發生什麼了?」

  「黑沙領,他們跟你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

  王子想起查曼王告訴他的那個秘密,不禁心情一黯。

  摩拉爾……

  塞爾瑪……

  「他們對龍霄城很感興趣,但又不能直接接觸女大公。」泰爾斯向著黑沙領諸人離去的方向努了努嘴,臉色輕鬆,「為此,他們想拉攏我。」

  里斯班的眼神數度變幻。

  「你?他們試著拉攏你?」

  「要我提醒您,龍霄城和那位查曼國王的關係嗎?或者您在六年前的風暴裡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泰爾斯眨了眨眼。

  「我想,黑沙領不會毫無把握地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幾乎是宿敵的外國王子身上。」伯爵陰沉著臉,「還是說,他們有著非常好的理由,來跟您對話?」

  泰爾斯在袖子中微微捏拳,重新開始打量眼前的里斯班。

  真敏銳。

  「所以,泰爾斯王子。」里斯班的話語禮貌卻迫人,「有什麼我能幫您的嗎?」

  泰爾斯的心中禁不住湧起淡淡的警惕。

  倫巴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

  在龍霄城裡,究竟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他究竟該如何選擇?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不可抑制地想起倫巴所說的,那個可怕的秘密。

  先王的饋贈。

  王子心情複雜地看著眼前的伯爵,目光掠過他斑白的兩鬢。

  六年的時間裡,這位龍霄城的第一權臣,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看著塞爾瑪長大成人的呢?

  他又是怎麼看待塞爾瑪,他名義上的封君的呢?

  女大公?未來大公的妻子?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抑或是……

  「是啊。」

  王子微微嘆息,「他們給了我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

  伯爵露出認真傾聽的神色。

  「他們說。」泰爾斯抬起頭,不動聲色地道,「只要我能幫他們,查曼國王就會親自下令……」

  王子微微一頓,輕輕咬出一句話。

  「放我歸國。」

  那一秒,老攝政大人的眼神凝固在了泰爾斯的臉上。

  泰爾斯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攤了攤雙手。

  「是麼,真有趣。」停頓了數秒後,伯爵抿起嘴,語氣耐人尋味,「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泰爾斯站定在珍妮面前,看著這姑娘歡騰的樣子,若有所思。

  「我要考慮一下。」泰爾斯的回答很慢。

  「這就是我的回答。」

  里斯班沒有說話。

  過了幾秒鐘,攝政大人輕輕地挑起眉毛,「您知道,您在龍霄城。」

  泰爾斯點點頭,「我知道。」

  里斯班雙目有神地看著他,「您也知道,女大公正在保護您。」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我知道。」

  「但您還需要知道……」

  這一次,里斯班伯爵微微提高了音量,只見他的雙目裡放射出厲色,「六年前的選王會上,當五位大公一致同意,不能放您離開埃克斯特的時候……」

  「孤單的塞爾瑪女士是如何站在英雄大廳裡,如何在霍姆大主祭的面前威脅眾位大公,如果不允許她把您留在龍霄城,那她就拒絕選王,跟他們五人一起毀滅在龍霄城。」

  泰爾斯愣住了。

  他低下頭,神色愣然地看著地面,想起當年的英靈宮裡,萊科大公是如何語重心長地拍著他的肩膀,讓他保重自己。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王子出神地道。

  里斯班看著泰爾斯的表情,微微點頭,「請不要讓她後悔那個決定。」

  「您該回宮了,您不會想在這個時候得罪尼寇萊勳爵的,明天有戶外課。」攝政大人說完話,瞥了一眼沉思著的王子殿下,轉身離去。

  「里斯班攝政。」

  泰爾斯叫住了伯爵,「你會想念他嗎?」

  里斯班回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王子殿下,眉毛輕挑。

  「你會想念努恩王嗎?」泰爾斯補充道,「你知道,天生之王,那個真正的沃爾頓硬漢。」

  王子面色微沉,看上去就像多愁善感的詩人,「想著『如果他還在,那該有多好』?」

  這一次,兩人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得數步之外的懷亞都忍不住要示意泰爾斯,卻被羅爾夫阻止了。

  「每一天。」長久的沉默後,里斯班伯爵終於平淡地開口,「每一天我都在懷念他,特別是如山的公文和雜務再次堆上桌面的時候。」

  「你無法想像,我們的交情有多深。」

  泰爾斯定定地看著他,「是啊。」

  「你知道,當努恩王還在的時候,龍霄城甚至埃克斯特,都遠遠不是這個樣子。」泰爾斯嘆息一聲,「封臣們各安其位,行止有序,領民各司其職,井井有條。」

  泰爾斯緊緊盯著伯爵的臉,帶著淡淡的感慨,「但在他離去之後,女大公在位的歲月裡,整個龍霄城都動蕩不安,人心惶惶。」

  「現在,連黑沙領都敢堂而皇之地跑來龍霄城裡接觸我了。」

  里斯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她統治未久,人們尚未習慣,我們需要時間和耐心。」伯爵回答得滴水不漏。

  泰爾斯眼睛微眯。

  「是啊,也許對龍霄城而言,一個脆弱而無力的女孩,距離沃爾頓大公的位置還是差了一籌。」王子淡淡搖頭,話中意有所指。

  「也許,她還遠未擁有統治龍霄城的資格。」

  里斯班微微蹙眉,語氣不悅,「請不要隨意解讀我的話,泰爾斯王子。」

  泰爾斯閉上眼睛,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攝政大人。」王子貌似不在意地問道,「如果有一天,龍槍家族血脈斷絕,沃爾頓後繼無人。」

  里斯班伯爵臉色一滯。

  「龍霄城裡,你和你的家族,會如何自處?」

  此言一出,里斯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即使我們是盟友,但您剛剛的話語依舊很容易招致誤會,泰爾斯王子,特別是在您與黑沙領的使者會晤之後。」伯爵的話已經帶上了禮貌但不容置疑的嚴厲,「即使是六年後的現在。」

  泰爾斯帶著歉意笑了笑,「請您理解,龍霄城的現狀很讓我擔憂,無論是西邊的自由同盟和祈遠城,還是就在城中的黑沙領使者,當然,包括龍霄城的封臣們,我不得不多想一層,早做打算。」

  里斯班牢牢地盯著他,一動不動。

  「龍霄城永遠屬於沃爾頓家族。」伯爵慢慢地開口,「耐卡茹的子孫已經統治這片土地將近七百年,雲中龍槍旗卻依舊傳承至今,並非沒有道理。」

  「而無論是自由同盟還是祈遠城,都會有消息的。」

  「請勿有多餘而不必要的擔憂。」

  泰爾斯久久地注視著里斯班伯爵,心中思緒萬千。

  「我明白了。」

  王子意味深長地道。

  下一秒,他輕輕點頭,毫不猶豫地跨上珍妮的背鞍,策馬離去,把里斯班伯爵和一眾巡邏隊的身影遠遠拋在身後。

  進入第一城閘後,泰爾斯毫不意外地在宮門處看見了尼寇萊,但隕星者只是遠遠地望了他一眼,就回過頭,把剛剛聚集在一起,如臨大敵的大公親衛解散,轉身離去。

  他們……

  王子皺起眉頭。

  這一晚,泰爾斯沒有睡著。

  第一次,他覺得龍霄城的牆面和地磚格外地硬實,磕得他的背部生疼。

  ————

  「我來總結一下。」

  女大公的書房裡,「老烏鴉」梅里.希克瑟坐在他最喜歡的位置上,跟原來一樣,他既不用書本也不用筆畫,只是拄著一根拐杖,顫巍巍地笑著,對兩位學生輕輕點頭。

  泰爾斯一手托腮,貌似認真地看著希克瑟。

  「關於共治誓約是何以達成的,親愛的塞爾瑪給了我們不少有趣而有力的解釋,比如,勢力最強的努恩一世為何願意妥協。」

  勢力最強……

  努恩……

  那個可怕的老國王,究竟在想些什麼?

  希克瑟的聲音繼續傳來,「比如,耐卡茹王與天空王后的威信依舊深入人心。」

  耐卡茹的子孫……

  威信……

  塞爾瑪,在龍霄城,她究竟需要擁有多大的威信,才能穩固自己的統治,就連血脈也……

  「比如,冰川防線需要遠遠超過一地大公的力量才能支持維護。」

  一地大公……

  大公們之間的博弈,又會對塞爾瑪的統治造成什麼影響?

  「比如,像我們第一課所說的,統治的界限,如果不維持著各大諸侯開疆自治的體制,那單憑一位國王和他手下的封臣,埃克斯特無論如何也難以維持、守護這片從西濤到北地,橫跨四大古代行省,僅次於遠古帝國的廣袤國土……」

  統治的界限……

  就在此時,泰爾斯只覺得肋間一痛!

  他茫然地轉過頭,看著一邊的塞爾瑪若無其事地收回肘部。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她。

  怎麼了?

  直到——

  「抱歉,我重複一遍。」

  希克瑟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星辰王子。

  只見老烏鴉笑眯眯地開口,「關於共治誓約的達成,你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泰爾斯?」

  泰爾斯這才驚醒過來。

  不知不覺走神了的他,急急忙忙地翻開自己的筆記,滿懷歉意地搖頭,又點點頭,「抱歉——我……是,關於埃克斯特的共治誓約為什麼能夠達成,我是有些東西需要補充……」

  希克瑟微微抬頭,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星辰王國。」

  泰爾斯抬起頭,回答道,「《共治誓約》的達成,很大程度上,要多虧星辰王國的貢獻。」
al3311232323 發表於 2017-8-20 16:10
卷五.背叛者們 第27章 勝與負

  泰爾斯抬起頭,吸了一口氣,調整好呼吸,把沉重的思緒拉回課堂。

  「我在兩本書,包括《共治誓約》和《黑目之災》裡看到過相關的史料,相比耐卡茹死後,埃克斯特的混戰不休,星辰善戰而好戰的『黑目』約翰.璨星一世順利地繼承了復興王的軍隊和領地,得到了群臣的效忠。」

  希克瑟和塞爾瑪都在專心地聽著他的話,但只有泰爾斯自己知道,即使是現在,他依舊心事重重,只是看著筆記照本宣科而已。

  「一年不到的時間,黑目幾乎統一了南方,完成了復興王沒做完的事情,他把包括刀鋒領和沿海的部分土地,也就是今天的南岸領納入麾下,星辰王國變得越發強大……」

  泰爾斯想起初到埃克斯特,尼寇萊對他們炫耀《共治誓約》的時候,普提萊臉上的不屑一顧,以及他的解釋。

  「在這個階段,因為耐卡茹和托蒙德的和約失效,也因為埃克斯特境內領主們的矛盾重重,內鬥不休,所以星辰王國開始趁機向北擴張,當星辰的亞倫德家族與北地的譚恩家族就守望城的歸屬產生矛盾時,黑目約翰糾集了史無前例的星辰軍隊北上…………」

  「就在『黑目』進軍守望城的兩天後,龍霄城的『微笑者』努恩.沃爾頓,也是第一位努恩發出了倡議,在天空王後的幫助下,他調停了威蘭領與祈遠城的衝突,十位領主在耐卡茹的墓碑前共聚,共治誓約由此簽訂,努恩一世加冕稱王,九位領主進位大公。」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翻閱著自己前幾天在藏書室裡做的筆記,「所以,某種程度上,我認為,正是來自新崛起的星辰王國的威脅,讓矛盾重重的十位領主捐棄前嫌,相互妥協,聯手抗敵,之後的事情就是證據。」

  「作為回應,譚恩家族以《共治誓約》的名義向努恩一世求援,盡管大公們依舊矛盾不消,但在《誓約》的效力下,『微笑者』努恩還是徵集到了他想要的軍隊和封臣,在守望城周邊,同星辰的軍隊爆發大戰,逼得原先占優的黑目約翰不得不放棄了北進的想法,轉而西向攻伐西荒。」

  「那是《共治誓約》第一次生效,也是埃克斯特第一次以王國的名義,與星辰正面開戰,某種程度上,也是埃克斯特第一次震懾西陸,沒人能想像,在終結之戰後,在面對災禍之外,還有哪個勢力能動員起如此多的兵力。」

  希克瑟轉了轉眼珠,若有所思。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所以回到主題,星辰的強大和崛起,也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共治誓約》以及西陸第一強國的統合,讓十位大公們暫時捐棄前嫌,並創造出這個國家日後遵循的體例。」

  「也就是說。」塞爾瑪奇怪地問道,「星辰想要趁機進攻北地,卻助長了埃克斯特的統一?」

  「是的。」泰爾斯點了點頭,「就此而言,黑目約翰發起戰爭,想要北向侵攻埃克斯特的想法不但沒能達成,還反倒鑄就了巨龍國度的強大。」

  泰爾斯說完了話,發現塞爾瑪已經一臉星星眼地看著他,不由得咳嗽了一聲。

  希克瑟笑出了聲。

  「從共治誓約開始,我們似乎尋找到了更有趣的話題呢,你想要削弱某人某國,但你意在擊潰對方的拳頭,反而助益了對方。」老烏鴉微微嘆息,從嘴裡嚼出另一種語言,「遠東有個詞,叫作『弄巧成拙』,還有更多的例子嗎?」

  泰爾斯眯起眼睛,「當然。」

  不知不覺被吸引了注意力的他低下頭翻找筆記,「依然是星辰和埃克斯特,不過是反過來——『賢君』閔迪思三世的變革。」

  那個瞬間,希克瑟的眼神微微一凝。

  「第四次大陸戰爭中,埃克斯特對星辰的壓力與破壞,在留下滿地瘡痍的同時,也留下了空白和機會,星辰各地的領主們勢力黯弱,亟待援助和恢復,爭相恐後地向永星城尋求幫助,這就使得君主所面對的阻礙前所未有地小,閔迪思三世得以在一片白紙上提拔他的官吏,創設他的制度,毫無顧忌地借債徵稅,用極小的代價調和貴族們的不滿,巨龍的威脅和侵攻,反而方便了他開始自己的棋局,成就了今天星辰王國的體制。」

  泰爾斯極快地一句話總結完這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例子,抬起頭來,卻發現希克瑟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親愛的,我還真沒有想到,你會用『賢君』作為例子。」老烏鴉輕輕哼聲,「須知,哪怕在龍吻學院中,對『賢君』的評價也是褒貶不一,當然,集中在他對夙夜官員考核制度的模仿與創新,以及支持私人創立學院的舉動上。」

  泰爾斯撓了撓頭,「抱歉,額,因為各種原因,我對這一段的歷史還比較熟悉,所以在藏書室裡也盡量尋找這方面的史料。」

  「那麼,照你剛剛的說法。」希克瑟輕輕咳嗽了一聲,「戰爭,這是很複雜的題目,因為暫時的勝負似乎只是表象,戰勝者和戰敗者的位置也會隨時變動?」

  泰爾斯的眼神已經離開了筆記本。

  他突然想起努恩王和倫巴,想起凱瑟爾王和亞倫德。

  努恩王對黑沙領動手,壓制了倫巴家族足足數十年,卻塑造出了日後取走自己性命的可怕梟雄。

  亞倫德密謀篡位,一度讓星辰王國陷入危機,卻在失敗後給了凱瑟爾以王權全面掌控北境的理由。

  而他自己呢?

  他看似完美而巧妙地拯救了沃爾頓家族的命運,把女大公送上了寶座,還確保了星辰的利益。

  但是……一切自以為是的曾經,都在倫巴到訪之後成疑。

  泰爾斯緩緩嘆氣。

  突然間,他對賢君的那句話有了更深的感悟,一時勝負,不過浪花轉瞬。

  真是……有趣啊。

  「事實上,我認為單純用勝敗來形容戰爭的結果,是有欠考慮的。」泰爾斯抬起頭,默默開口道。

  老烏鴉微微挑眉,「介意再說得多一些嗎?」

  泰爾斯清了清嗓子,仿佛回到了夢中的過去。

  「戰爭不是木工遊戲,對手也不是木頭——這裡凸出來了,你給它一錘,它就規矩了,不。」

  泰爾斯沉吟了一會兒。

  他繼續道,「戰爭是多種因素的集合,也是雙方甚至多方的聯動,你錘過的木頭也許會變得脆弱,也許會變得緊密,也許會變得更硬實,也許會變得更粗糙難觸,但它不由你是否給出這一錘決定,而是端看無數戰爭的條件和因素,以及我們觀察的角度。」

  希克瑟用眼神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泰爾斯吸了一口氣,「戰爭,它既是宣戰國統一理念,調和矛盾,磨礪兵刃,在血與火中定義自己的時刻……」

  「卻也是應戰國被迫著在危機中自發反應,果斷打破窠臼,重塑自身,並攏鬆散的五指,握起緊密的鐵拳,以全新的狀態迎敵的契機。」

  「哪怕是戰爭結束後,這種影響也依舊持續。」

  他忍不住想起了賢君。

  「而戰爭過後,兩者都不會再是本來模樣,我想,星辰與巨龍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更長的歷史刻度上,戰爭的雙方因之改變,隨之變動,勢力消長,天平移動,我們身處的社會與情境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並深刻影響我們的生活,直至如今。」

  「也許,相比起我們短短一時所能見到的,勝利的光榮或快意,失敗的恥辱或痛苦,這才是我們面對戰爭時,一直以來忽視的東西?」

  泰爾斯說完了他的話,陷入了沉思。

  「很好。」希克瑟輕輕地鼓掌,「我不得不說,超出了我的預期,小先生。」

  塞爾瑪皺起眉頭,思索著道,「所以,也就是說,當面對戰爭的時候,我們應該考慮得更多,不僅僅停留在『是否能打贏』或者『失敗後會怎樣』這樣淺薄的層次?」

  泰爾斯眼前一亮,對她伸出大拇指。

  希克瑟微微一笑,「說得對,親愛的塞爾瑪,這個結論我很喜歡。」

  他有些隨性地眨了眨眼睛,流露出一股狡黠。

  「所以,我依舊可以來總結一下。」

  兩位學生都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只見老烏鴉嘆了一口氣,鏡片後的眼眸微微顫動。

  「首先,星辰與龍,你們彼此命運息息相關,這絕不是一句空話,無論過去、現在、未來,數百年的時間裡,你們早就糾葛在一起,難解難分,你們淵源如此深刻,距離如此之近,勾連如此緊密,以至於任何一方的變動,都會對另一方造成難以立刻覺察,但在日後又不可忽視和不可逆轉的影響。」

  「對麼?」

  兩位學生猛烈地點頭。

  只見他們的老師嘆了一口氣,頗為不適地咳嗽了一聲,「我想,我們至少能達成一點共識,戰爭沒有那麼簡單,它們既不是單純的破壞與重建,也絕非簡單的掠奪和再造,至於勝負,這更是其中最膚淺的東西。」

  希克瑟看向窗外,眼中似乎有情緒流動,「所以,兩位,你們都是有條件和權力,在未來發動戰爭的人,甚至是對彼此——我並非勸誡你們厭惡戰爭,但在你們下定決心開戰之前,我想,是否該先想清楚,這麼做是否真的能達到你們的目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會由此發生?會有什麼額外的後果?在更加長遠的未來標誌著什麼?對你們雙方的影響該如何計算?」

  泰爾斯和塞爾瑪齊齊沉默下來,思考著什麼。

  「戰爭不是過分理想的遊戲,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單向突進,決定高下,我倒是希望它有那麼簡單,簡單到在廝殺之外,我們只要坐在帳篷裡計算完籌碼的數量,聽完帳篷外的喊殺聲,就算決出勝負,就能徹底了結。」

  希克瑟出神地看著窗外,似乎忘記了自己只是在總結,只是在『聊天』,而自顧自地道,「但它不是。」

  「不是。」

  「死亡?犧牲?利益?代價?勝負?這些都只是戰爭中最表面的東西。」老烏鴉頗有感慨,「更重要的是,兩國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將由此決定,前後千百年的走向將被它影響,所有一切因素都將在這個殘酷的熔爐裡經受考驗。而你我,無論是位高權重的領主,或者隨風沉浮的黎民,都不過是其中最無力的棋子,因為它很多時候並不由我們決定,哪怕你就是戰爭的發起者或者勝利者。」

  「請記得,兩位親愛的先生小姐。」

  「在虛偽的道德指責之外,在簡單的利益計算之外,在虛無的戰士榮譽之外。」希克瑟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似乎想起了什麼過往,「更不要輕視了戰爭本身,它遠沒有你們想得那麼簡單,不是非贏即輸,非利益即代價,非生存即死亡的遊戲。」

  泰爾斯和塞爾瑪看著老師的這副樣子,似乎感覺到了其中的沉重,他們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好了,只是一些小感慨。」希克瑟回過神來,不以為意地唏噓一笑,「那麼,我們回到主題來,像這種無法以一時勝負論斷輸贏的例子,你們還有更多嗎?」

  「如果暫時沒有的話。」老烏鴉不等他們開口,就有意無意地眨動著鏡片裡的眼眸,「那我倒是想讓你們繼續思考一個例子。」

  泰爾斯和塞爾瑪微微一愣。

  直到虛弱的老人吐出一個詞。

  「血色之年。」

  「在勝負之外,我們該在怎樣的角度,在何種程度上,評價這滿布戰爭的慘烈一年?」

  泰爾斯頓在了原地,愣愣地看著老師。

  他有種錯覺,希克瑟在說完那個詞的刹那,輕輕地瞥了他一眼。

  那是帶著審視的一眼,與他平素的輕鬆愜意相差懸殊。

  「算是你們的額外作業吧,但不必交給我了,因為我們下次也不會討論它。」老烏鴉吃力地站起身,哈哈一笑,「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了。」

  泰爾斯還來不及思考那個題目的意義,兩位學生就連忙恭謹地送身體不佳的老師出門。

  咯噔,咯噔,咯噔……

  「塞爾瑪。」看著老師遠去的背影,泰爾斯揮去腦子裡的陰影,用最鄭重的口氣對塞爾瑪道,「聽著。」

  正在收拾筆記的塞爾瑪微微一愣。

  「怎麼了?」

  只見王子滿臉嚴肅,他深吸了一口氣,格外認真地注視著塞爾瑪的雙眼。

  看得少女心中忐忑。

  「今天,戶外課程過後,也就是大約晚飯的時候。」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想起昨天的見聞,心中越發緊張。

  「我……我有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語氣之重,前所未有。

  塞爾瑪愣愣地看著他,似乎非常不習慣王子殿下這麼認真的時候,「非常重要?」

  「是的。」泰爾斯似乎覺得對方不夠重視,於是趕緊加了一句,「你一定要認真考慮!關乎——關乎我們兩個的未來!」

  「是甚至會影響我們整整一生的大事!」

  女大公呆住了。

  她在夾鼻眼鏡後面眨了眨眼睛,然後……

  臉紅了。

  「好,好吧。」少女清了清嗓子,有些慌亂,但她立刻拿出平大公的威嚴,高傲地抬起脖子,輕哼一聲,「希望你準時,王子殿下。」

  不等泰爾斯反應,下一秒,塞爾瑪就踏出一個標準的舞蹈進步,嗖地離開了書房。

  咦?

  她怎麼連書本都沒有收完,就跑了?

  泰爾斯疑惑地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赤色的耳根。

  還有,她為什麼……

  下一秒,泰爾斯突然想起了什麼。

  王子大吃一驚,他猛地站起來,伸出右手,臉色古怪地追了出去。

  「喂,你是不是又想太多了啊,小滑頭!」

  英靈宮的另一端。

  希克瑟拄著拐杖的步伐遠去,走出這個走廊。

  他從虛弱的肺裡呼出一口空氣,痛苦地咳嗽一聲,然後擺擺手,拒絕了一旁要上來攙扶他的僕人。

  「謝謝,但我還沒那麼老……」

  咯噔,咯噔,咯噔……

  希克瑟看著窗外漸漸遠去的北地景色,想起剛剛的對話,表情一掃輕鬆與嬉笑,認真起來。

  雖然他是很聰明,雖然他有著那樣的眸子。

  但是……

  不。

  「但他既不像他的父親。」老烏鴉表情感慨地嘆息道,低聲嘀咕著,「也不像你啊……」

  希克瑟翹起嘴角,看著窗外的天空,有些玩味地搖了搖頭。

  你說呢,瑟蘭?

  老頭佝僂著身姿,一瘸一拐,孤身走出了英靈宮的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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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背叛者們 第28章 交手

  當天下午,泰爾斯抓著長劍盾牌,走出鮮血庭院,在護衛與隨侍的陪同下前往訓練場。

  他踏著腳下的地磚,邁過每一層台階,走過英靈宮的一草一木,看著一個個形如雕塑或凶神惡煞的宮廷衛兵或大公親衛,看著他們稱職盡責地為自己開路和守禦。

  這些事物……

  這些人……

  這個地方……

  還有我。

  泰爾斯輕輕地咬了咬牙。

  「怎麼了,殿下?」

  泰爾斯回過神來,疑惑地看向懷亞,「什麼怎麼了?」

  「從昨天開始。」王子的侍從官看上去憂心忡忡,他看了看左右,才低聲道,「特別是跟黑沙領的人談過了之後。」

  泰爾斯腳下微微一滯,他停下了腳步。

  隨著王子的突然停步,周圍的大公親衛似乎感受到了異常,他們自發地拉開陣型,按上武器,把守住任何能從庭院外突入王子身邊的出入口。

  當然,方向反過來,也是一樣的。

  「王子殿下?」賈斯汀勳爵的問話從親衛中傳來。

  泰爾斯皺起眉頭。

  無處不在的護衛,過去讓他感到安心,而現在……

  六年前的劇變後,他從未感覺到,當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刺眼違和。

  「一會兒就好,勳爵,說幾句話。」泰爾斯舉手高聲道。

  遠處的賈斯汀勳爵揮了揮手,周圍的氣氛這才放鬆了一些。。

  王子回過頭,對著懷亞擠出一個笑容。

  「這麼明顯嗎?」

  看來,我還需要多加練習啊。

  懷亞的身邊,羅爾夫發出意味不明的哼聲,比了一個手勢。

  『還好。』

  泰爾斯挑起眉毛,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懷亞看著兩人的交流,嘆道,「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是……」

  他眉頭緊皺,擔憂地看著王子,沒有再說下去。

  泰爾斯無奈地一笑。

  「懷亞,米迪拉。」王子稱呼著兩人的名字,把長劍拄在地上,嘆息道,「你們經歷過這一幕嗎,某天醒來,卻突然發現,身邊長久以來的盟友,可能都是你的敵人。」

  懷亞愣了一下,他隨即敏銳地看了看周圍。

  倒是羅爾夫冷哼一聲,打出手語。

  『看看我的腿。』

  泰爾斯看著隨風之鬼眼裡的仇恨,不由得擠了擠眉頭。

  「放鬆,米迪拉。」他搖搖頭,「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不必為了過去而活。」

  羅爾夫沒有說話,只是瞪眼看著他。

  「您現在的狀態很讓我擔憂,殿下。」懷亞的表情越發難看,「如果我們能為您分憂……」

  「懷亞。」泰爾斯打斷了他。

  王子露出一個帶著苦澀又不失悠然的笑容,「我記得你說過,將每一次的告別,都當作訣別,才不會錯過我們的生命?」

  懷亞微微頷首,「來自我的老師,她是位值得尊敬的人。」

  「是啊。」泰爾斯咀嚼著這句話,撲哧一笑,擺出頗為認可的表情。

  「生命很精彩,確實不該錯過。」

  侍從官與隨風之鬼齊齊一愣。

  「普提萊呢?」王子沉著地問道。

  懷亞皺起眉頭,「他有自己的事情,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麼……」泰爾斯沉吟了幾秒鐘,隨即抬起頭來,「準備好。」

  懷亞面色疑惑,「準備什麼?」

  泰爾斯搖了搖頭,「別問。」

  「無論即將發生什麼,都別慌。」他嘆了一口氣,「要相信我,相信你們的王子。」

  在兩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的反應下,第二王子做了個深呼吸,重新邁開腳步,走向訓練場。

  成群結隊的大公親衛們這才齊齊跟上,動作利落,步伐乾脆。

  訓練場上,一身利落戎裝的尼寇萊提起手上的斧頭,斜眼瞥著剛剛到此的泰爾斯。

  「聽說你昨天又給里斯班找麻煩了,在龍霄城裡,悠然自若地跟黑沙領的人交心暢談?」

  泰爾斯調整好自己的呼吸,一邊活動著關節,一邊平靜地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男人。

  隕星者。

  取走賀拉斯.璨星性命的人。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王子想起對方在龍霄城外攔截他時的囂張跋扈,在英靈宮裡威脅他時的凶惡狠厲,在英雄大廳裡旁觀那一幕時的冷面無情,在城閘前單刀獨擋敵軍時的頑強豪邁。

  在他的眼裡,我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而現在……

  「龍霄城自己的麻煩事就夠多了,根本不用我來找麻煩。」泰爾斯做完了熱身,面無表情地走上訓練場,距離他們十數步之外,塞爾瑪已經開始了匕首防身術的練習。

  隕星者眯起眼睛,「是啊,因為你本身就是個大麻煩。」

  「嘿。」泰爾斯輕哼一聲,舉起盾牌,敲了敲盾面,擺出一個起手式,「我大度地原諒你,勳爵閣下,沒準哪一天我還會懷念你的那張臭嘴呢。」

  尼寇萊微微一愣,隨即翹起嘴巴,「你今天格外地有種呢。」

  「來吧。」泰爾斯語氣平靜,眼中卻閃現凝重,輕聲道,「這是你我交手的時刻,別大意了啊。」

  下一刻,隕星者的斧頭如驚雷般攻出!

  對此早有預料的泰爾斯冷靜地觀察著對方的腳步,並未被佯攻迷惑。

  他後撤一步,沒有急著搶上,而是穩健地抵擋住隱藏在這一斧下的第二波進攻。

  咚!

  泰爾斯頂住對方的斧刃,咧開嘴角,「哈,只要掌握了規律,你那種方向奇詭的動作也不是那麼難躲……呃!」

  隨著王子的悶哼,尼寇萊毫不在意地收回他的斧柄,「你死了。」

  「又是終結之力。」冒著冷汗,面如土色的泰爾斯咬著牙齒,憋著氣吐出兩個詞。

  「真狡猾。」

  「專心注意你的腳步。」尼寇萊甩動著他的單刃斧頭,冷漠地回答,「我還沒把『命運之折』用出來呢,這僅僅只是前菜——終結之力不僅僅是一瞬間的救命稻草,它還會在長久的時間裡,形塑人的戰鬥風格。」

  泰爾斯滿臉痛苦的泰爾斯捂住腹部,連連後退,「這就是你的風格?飄來飄去,無法預判的動作?」

  「北地只此一家。」尼寇萊帶著淡淡的傲氣,斧頭在他的手上揮出,又神奇地在路上突然變向,折回左側,在他的手腕上打了個回旋,又被主人穩穩地抓住,「你該感到榮幸,因為見過它的人大部分已經死了。」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緩解腹部的疼痛,皺著眉頭看著對方,擠出一個不好看的笑容,「所以,努恩王的前親衛隊長,白刃指揮官……哪怕在戰鬥中,你也很擅長演戲,習慣欺詐,對麼?」

  尼寇萊面色微變。

  「還有閑情挑釁對手,看來你很有自信啊。」

  「以前都是你死上三十次,訓練就結束了,但今天我心情好。」隕星者冷冰冰地看著泰爾斯,輕哼一聲,「放寬到一百次怎麼樣。」

  面色不善的他緩緩舉起斧頭。

  就在此時。

  「他們知道了。」

  泰爾斯拄著劍,倚著盾牌,有意無意地道。

  尼寇萊眉頭微蹙,「他們?知道什麼?」

  王子吸了一口氣,抬頭直視眼前的隕星者。

  「他們已經知道。」泰爾斯鄭重其事地對望著尼寇萊犀利的雙目,「知道塞爾瑪.阿萊克斯.蘇里爾.沃爾頓,並非真正的沃爾頓血脈了。」

  那一刻,他們周圍的這片區域仿佛被凍結了時間。

  尼寇萊的眼神在空中停頓了幾秒鐘,他的嘴唇輕張,蒼白的臉上肌肉微顫。

  泰爾斯拍了拍自己的盾牌,平靜但不無憂色地回望著他。

  「你是說……」隕星者臉色難看,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昨天,黑沙領?」

  「那就是他們告訴你的事情?」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尼寇萊瞪著眼睛望著他,一動不動,就連沉重的斧頭都僵在了半空。

  他的那副表情,就像一個航行在大海裡的孤帆水手,剛剛發現他的船底在漏水。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泰爾斯看著隕星者的臉龐,吐出一口氣,「他不會輕易用這個來要挾我們。」

  面對疑惑而憂心的尼寇萊,泰爾斯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盾牌,「女大公是當初選王的人之一,而且是對新國王而言至關重要的一票,保證了那場選王會的合法與有效。」

  「一旦她因血脈失位,查曼王的王冠也將搖搖欲墜——這是我們依舊安全的唯一原因。」

  尼寇萊似乎還沒有從剛剛的震驚中回復過來,他喃喃地道,「這麼說……」

  泰爾斯沉重地點了點頭,「現在的情況,就像我們——龍霄城和黑沙領的咽喉上都停著一柄劍,劍柄握在彼此的手裡,隨時可以毀滅彼此。」

  沉默持續了很久。

  直到泰爾斯毫無徵兆地踏動腳步,盾牌前傾,長劍刺出!

  鐺!

  走神中的尼寇萊依舊有著可怕的本能和意識,他在驚人的速度下反手一斧,劈開泰爾斯的長劍,然後旋身而上,一肘抵住王子的盾牌!

  泰爾斯手上一震,眼前一花。

  撲通!

  旁觀觀戰的人群裡發出微微的驚呼。

  等到泰爾斯在疼痛中反應過來,看清眼前的時候,他已經被隕星者壓倒在地,劍盾脫手。

  而尼寇萊手上的斧柄則死死地抵住泰爾斯的胸口。

  「倫巴和黑沙領。」尼寇萊手上的力度不斷加大,他咬著牙齒貼近泰爾斯的耳朵。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泰爾斯扭曲著臉龐,用力把自己的咽喉挪出斧柄的範圍。

  「坎比達提到了暗室。」王子吃力地從牙縫裡擠出字來,「我猜,卡珊夫人這幾年並沒有閑著……」

  咚!

  尼寇萊冷冷一拳,砸在泰爾斯耳側的地板上,借勢從他的身上爬起來。

  「怎麼可能?」尼寇萊皺起眉頭,向地上不住喘息的泰爾斯伸出手。

  泰爾斯喘了兩口氣,但他依舊死死盯著隕星者的臉。

  你知道。

  當年,你就很清楚,紅女巫知道這個秘密。

  但你的反應卻是「怎麼可能」?

  心中的懷疑越發加深,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我認得你的表情,也很熟悉它。」王子一把拉住尼寇萊的手,借力站起來,「那是驚訝和疑惑。」

  泰爾斯拍了拍滿身的塵土,側過頭,凝重地道。

  「但卻不是憂慮和緊張。」

  「你似乎依然信心滿滿,不怎麼擔心啊,尼寇萊勳爵。」

  尼寇萊的呼吸微微一頓,「你在說什麼?」

  「你讓我想起了六年前,尼寇萊勳爵。」泰爾斯一再稱呼著隕星者的正式爵位,不知不覺地把凝重的氣氛再次收緊,「當我們和老國王以及女大公,共同在英雄大廳裡見證那一幕的時候,應該不可能有第五個人了才對。」

  泰爾斯嘆息一聲,他撿起自己的劍,有意無意地道。

  「理論上,應該沒有別人再知道『小滑頭』這個秘密了。」

  尼寇萊把斧頭交到左手,眼神慢慢變得可怕起來。

  「你想暗示什麼?」

  泰爾斯哼笑了一聲,低下頭輕聲道。

  「你還記得嗎?依然是六年前,當我們在城閘下的秘道裡遇見卡珊夫人的時候……」

  隕星者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在這麼多人裡,你是唯一一個曾經與暗室,與紅女巫卡珊夫人有過暗中交易的人,瑟瑞.尼寇萊。」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目光依舊留在對方的臉上,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你們交易的內容至今成疑。而昨天,黑沙領通過暗室知道了女大公的真相。」

  嗤!

  尼寇萊的斧刃狠狠砍在沙土上。

  隕星者蒼白的臉上出現了不正常的紅色,他的目光聚焦起來,語氣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你在懷疑我?」

  迎接他的,是泰爾斯毫不留情、撲面而來的雙手縱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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