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新官上任(完)
臨近七月,正值將午光景,哪怕是一貫涼爽的貴州,日頭曬在背脊上也是燙得厲害。丁隊先是跑了十來裡的山路,又頂著炎日練了半天,不得命令不敢鬆懈,但確實已經累得不成。休息的命令一下來,雖說不敢高聲叫嚷,但也得到了小小一聲歡呼。兵士們頓時朝自己的背囊跑去,取下掛在上頭的葫蘆飽灌幾口,這才緩了過來,解了焦渴疲累。
而這時,劉小七已將兩根去掉槍頭,前端的黑布上頭沾了白色泥粉放到李永仲和陳明江面前地上。休息的兵士們將兩人圍在中間,留出老大一個的空地。曹金亮這時才慢悠悠地走上來,搶了劉小七仲裁的差事。可憐劉小七面對這個一手一腳將他訓出的昔日隊正敢怒不敢言,只好搶了一個最前排的好位置作罷。
比起用槍,陳明江更擅長三尺長的御林軍刀。但丁隊無人用刀,自然也沒有其他隊裡練習用的木刀,不過陳明江自襯自己的槍術也是自少年起時就在戰場當中磨練,比起商戶出身的李永仲要強到不知道哪裡,當下便點點頭,腳尖輕輕往槍桿底下向上一挑,一根槍桿便被他挑得凌空飛起,叫陳明江伸手抓住。
他這手露得漂亮,頓時博得兵士們伴隨著噼裡啪啦巴掌聲的一個「好」字。李永仲微微一笑,倒是老老實實地彎腰把槍桿從地上撿起,在手上掂量掂量,最後才提著槍桿走到陳明江對面五步,一手抓著槍尾,一手抓在槍桿中部靠後,雙腳一前一後微微站開一個人字,便朝李永仲點點頭,笑道:「明江,來吧!」
在一年之前,陳明江就見過李永仲用槍,但那次畢竟算是夜戰,他看得並不分明;這次遇襲之時他率親兵衝鋒破圍,得李永仲接應,戰陣凶險之中也親眼見他挑死兩個苗人,但隔著老遠距離,看得也不真切,論起來,這還是陳明江頭一回見到李永仲練槍,也是頭一回同李永仲對招。
陳明江性子沉穩,也不多說,大喊一聲道:「看槍!」只將槍頭抖出一朵槍花,眼中一凝,腳下用力一踏,合身便朝李永仲撲了過去!他彷彿去勢極快,只在須臾之間,那槍頭就要刺在李永仲左胸之上!
李永仲卻毫不慌張,左腳掌猛地發力一蹬,身體便向後倒去,右腳順勢後退一步,剛好與突刺過來的槍頭錯開。然後他手中槍桿向右一蕩,在陳明江來不及收開的槍頭輕磕,自家手上的槍頭刁鑽地向著對手肩頭刺去!
塌肩沉腰,險之又險地避開李永仲的槍頭,陳明江還來不及反應,他第二槍又到!這回取的卻是左胸,年輕的前親兵首領側身一躲,腳下卻失了根基,叫李永仲趁機欺身而進,一槍如靈蛇吐信點在胸腹之間,將陳明江刺倒在地,身上登時好大一個白印!
周圍屏息圍觀的兵士們中間頓時炸開震天的一句「漂亮」!然後猶如暴風疾雨般的掌聲將這塊空地籠罩。李永仲笑著將仍舊是一臉錯愕的陳明江拉了起來,又朝周圍頑笑一句道:「原以為我這手上功夫最近生得厲害,定要輸個難看,陳哨長卻手下留情,讓我勝了一回!」
陳明江下意識回了一句:「仲官兒勝得光明正大,哪裡又是我留甚情了?」說完才凜凜打了個寒顫反應過來,也顧不得這麼多人,扯著李永仲胳膊一迭聲地恨不得打破砂鍋問到底:「仲官兒這幾招看似平常,卻是怎麼勝了我?」他生生忍下一句:我這是戰場上打熬出來的槍術,如何教你贏了?!
李永仲將陳明江拉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站到他對面拿著槍桿一邊比劃一邊同兵士們揚聲道:「你們都須記著,戰場之上,切忌大開大闔!你對面不是只有一個敵人!明江第一槍實在是來得漂亮!但是他握著槍身中段,咱們這是六尺的大槍,槍頭連帶槍套就有一尺,剩下槍桿便只有五尺!明江握住中間,便是說,他只能往前撲出一步,才能將損失的長度彌補上來!」
示意陳明江把剛才的動作放慢做出來,李永仲亦是同樣把才纔的動作分解開,又仔細講解:「咱們出槍之時,要看對方的肩頭!只要兵器在手,任你動作再小,肩膀是必動的!動則有破綻,我只須覷準時機,順勢躲開,這一槍就算廢了!但明江此時已進入了我的攻擊範圍!什麼是你們的什長哨長平日不斷強調的攻擊範圍?這就是!」
他演示一遍如何將陳明江槍頭磕開,然後又大聲道:「用槍之時,氣力在腳下生根,從腰眼發力,再經肩背,這才能直達槍尖!但明江這一槍招式已老,新力未生,此時若後腳及時跟上,我便拿它無法,得避開!」
陳明江已經明白了李永仲的意思。他不用李永仲提醒,自己主動做出了接下來的反應,李永仲指指他的左肩笑道:「這一槍要刺的是明江的肩窩!這是膀子同軀體的連接之處,亦是腰眼發力傳遞至手臂的關鍵之處,靠近心脈大筋,一等一的凶險位置!若在戰場之上,這一槍刺實,再一轉一拔,」李永仲演示著手上的動作,「就能廢了他的右手!大多數人都是右撇子,戰陣之中廢了右手,等於就是廢了敵人大半條命!」
「戰陣之上,你比他快,你的力氣比他大,你的軍械比他強,你的勇氣毅力比他足,就是你贏他輸,你生他死!」空地上迴蕩著李永仲的吼聲:「為什麼咱們要練得百槍如一槍?就是因為,只有反覆的練習才能讓你的身體而不是你的腦子記住動作!你們須記得,永遠是身體動作比腦子快!只有讓你的身體記住每一個動作,哪怕是閉上眼睛,都能將槍尖刺進同一個地方,才能在戰場上,分毫不差地一槍捅死敵人!」
幾乎是相同的時間,明軍營盤顯字營的中軍營裡,氣氛顯然並不那麼輕鬆。
「大閱將近,一個個的不好生練習武藝,每天都在幹些什麼!?賭鬥!角抵!更有甚者,喝酒耍錢!」陳顯達的憤怒顯然不是一時半會而是積攢許久的。他將規規矩矩站好的軍官們厲眼一瞪,壓著火開口道:「從木稀山回來,老夫體恤兄弟們辛苦,稍稍放縱了些軍紀,這才多久?有兩個月沒有?!一個個的!養傷……養出一身肥肉!」
他背著手氣呼呼地來回踱了兩圈,時不時扭頭沖面紅耳赤不敢抬頭的軍官們怒吼:「老話講,上樑不正下樑歪!當真不差!這軍中,你們便是兵士的父母!便是兵士的高堂!你們都沒個正形,如何還能指望軍紀將兵士約束?!到了戰陣之上,你們又怎能驅使得了?!」
他喘了兩口粗氣,恨鐵不成鋼地瞪著手下這群軍官愛將,重重地嘆了一聲道:「若老夫料想不差,再過些時日,想來便要同奢安二賊尋機決戰,那可不是能隨便應付的蠻子!麾下大部都是土兵出身,悍勇無比!就憑你們現在的德性,你們自己說說,能在人家面前過了幾招!?」
疾風暴雨地將軍官們怒罵一通,陳顯達方覺心上鬱悶稍解。他回身在馬紮上坐下,又瞪了一眼不敢隨便動作的軍官:「怎麼!?一個個的沒長眼!?還得老夫請你們才坐!?」
早有機靈的親兵將馬扎安置好,如今見陳顯達終於息怒,一個個暗地裡大呼逃出生天,忙不迭地在馬紮上坐好。帳篷裡氣氛這才稍見鬆快。親兵又為陳顯達送上已經放涼的茶盅,千戶官喝了幾口,頓時覺得心下的焦怒都少了幾分,板著臉朝座下軍官們抬抬下巴,吩咐親兵道:「給幾個隊官上盅茶來喝。」
正說著,守在外頭的親兵忽然撩開簾子進來傳報:「稟報千戶,李隊官回來了,丁隊也跟著回來了,現下已進了營!」
陳顯達端茶的手一僵,重重地將茶杯頓到桌上,原本平息幾分的怒氣又騰地燒起來,猛地將桌子一拍,他怒氣衝衝地喝了一聲:「將這個兔崽子給我押進來!」
那親兵吃了一嚇,抬眼朝千戶管看了一眼——馬上就被劈頭蓋臉地罵道:「怎地!?你家將主說的話這是不管用了!?」
親兵趕緊退了出去。他這一聲效果實在超群,至少李永仲是真被兩個親兵挾持在中間,反剪著雙手押進來的。年輕的把總毫不慌張地將帳篷裡頭的人一望,還未說話,肩上就有大力壓下,迫得他不得不軟了膝蓋,跪倒在地面之上——一鐵鉗一般的一雙手正死死壓在他的頭上,耳邊有個極低的聲音傳來:「仲官兒,對不住。營裡頭今日有人幹犯軍法,將主之前見你不在如今正是遷怒,你且忍一忍。」
李永仲練了一上午的兵,又來回走了二三十里路,早就是乏透的人。但聽耳邊人一說,他卻無端地自身體裡生出一把氣力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那親兵掌下的筋肉硬作鐵石,顯見就要壓不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