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42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1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新官上任(完)

    臨近七月,正值將午光景,哪怕是一貫涼爽的貴州,日頭曬在背脊上也是燙得厲害。丁隊先是跑了十來裡的山路,又頂著炎日練了半天,不得命令不敢鬆懈,但確實已經累得不成。休息的命令一下來,雖說不敢高聲叫嚷,但也得到了小小一聲歡呼。兵士們頓時朝自己的背囊跑去,取下掛在上頭的葫蘆飽灌幾口,這才緩了過來,解了焦渴疲累。

    而這時,劉小七已將兩根去掉槍頭,前端的黑布上頭沾了白色泥粉放到李永仲和陳明江面前地上。休息的兵士們將兩人圍在中間,留出老大一個的空地。曹金亮這時才慢悠悠地走上來,搶了劉小七仲裁的差事。可憐劉小七面對這個一手一腳將他訓出的昔日隊正敢怒不敢言,只好搶了一個最前排的好位置作罷。

    比起用槍,陳明江更擅長三尺長的御林軍刀。但丁隊無人用刀,自然也沒有其他隊裡練習用的木刀,不過陳明江自襯自己的槍術也是自少年起時就在戰場當中磨練,比起商戶出身的李永仲要強到不知道哪裡,當下便點點頭,腳尖輕輕往槍桿底下向上一挑,一根槍桿便被他挑得凌空飛起,叫陳明江伸手抓住。

    他這手露得漂亮,頓時博得兵士們伴隨著噼裡啪啦巴掌聲的一個「好」字。李永仲微微一笑,倒是老老實實地彎腰把槍桿從地上撿起,在手上掂量掂量,最後才提著槍桿走到陳明江對面五步,一手抓著槍尾,一手抓在槍桿中部靠後,雙腳一前一後微微站開一個人字,便朝李永仲點點頭,笑道:「明江,來吧!」

    在一年之前,陳明江就見過李永仲用槍,但那次畢竟算是夜戰,他看得並不分明;這次遇襲之時他率親兵衝鋒破圍,得李永仲接應,戰陣凶險之中也親眼見他挑死兩個苗人,但隔著老遠距離,看得也不真切,論起來,這還是陳明江頭一回見到李永仲練槍,也是頭一回同李永仲對招。

    陳明江性子沉穩,也不多說,大喊一聲道:「看槍!」只將槍頭抖出一朵槍花,眼中一凝,腳下用力一踏,合身便朝李永仲撲了過去!他彷彿去勢極快,只在須臾之間,那槍頭就要刺在李永仲左胸之上!

    李永仲卻毫不慌張,左腳掌猛地發力一蹬,身體便向後倒去,右腳順勢後退一步,剛好與突刺過來的槍頭錯開。然後他手中槍桿向右一蕩,在陳明江來不及收開的槍頭輕磕,自家手上的槍頭刁鑽地向著對手肩頭刺去!

    塌肩沉腰,險之又險地避開李永仲的槍頭,陳明江還來不及反應,他第二槍又到!這回取的卻是左胸,年輕的前親兵首領側身一躲,腳下卻失了根基,叫李永仲趁機欺身而進,一槍如靈蛇吐信點在胸腹之間,將陳明江刺倒在地,身上登時好大一個白印!

    周圍屏息圍觀的兵士們中間頓時炸開震天的一句「漂亮」!然後猶如暴風疾雨般的掌聲將這塊空地籠罩。李永仲笑著將仍舊是一臉錯愕的陳明江拉了起來,又朝周圍頑笑一句道:「原以為我這手上功夫最近生得厲害,定要輸個難看,陳哨長卻手下留情,讓我勝了一回!」

    陳明江下意識回了一句:「仲官兒勝得光明正大,哪裡又是我留甚情了?」說完才凜凜打了個寒顫反應過來,也顧不得這麼多人,扯著李永仲胳膊一迭聲地恨不得打破砂鍋問到底:「仲官兒這幾招看似平常,卻是怎麼勝了我?」他生生忍下一句:我這是戰場上打熬出來的槍術,如何教你贏了?!

    李永仲將陳明江拉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站到他對面拿著槍桿一邊比劃一邊同兵士們揚聲道:「你們都須記著,戰場之上,切忌大開大闔!你對面不是只有一個敵人!明江第一槍實在是來得漂亮!但是他握著槍身中段,咱們這是六尺的大槍,槍頭連帶槍套就有一尺,剩下槍桿便只有五尺!明江握住中間,便是說,他只能往前撲出一步,才能將損失的長度彌補上來!」

    示意陳明江把剛才的動作放慢做出來,李永仲亦是同樣把才纔的動作分解開,又仔細講解:「咱們出槍之時,要看對方的肩頭!只要兵器在手,任你動作再小,肩膀是必動的!動則有破綻,我只須覷準時機,順勢躲開,這一槍就算廢了!但明江此時已進入了我的攻擊範圍!什麼是你們的什長哨長平日不斷強調的攻擊範圍?這就是!」

    他演示一遍如何將陳明江槍頭磕開,然後又大聲道:「用槍之時,氣力在腳下生根,從腰眼發力,再經肩背,這才能直達槍尖!但明江這一槍招式已老,新力未生,此時若後腳及時跟上,我便拿它無法,得避開!」

    陳明江已經明白了李永仲的意思。他不用李永仲提醒,自己主動做出了接下來的反應,李永仲指指他的左肩笑道:「這一槍要刺的是明江的肩窩!這是膀子同軀體的連接之處,亦是腰眼發力傳遞至手臂的關鍵之處,靠近心脈大筋,一等一的凶險位置!若在戰場之上,這一槍刺實,再一轉一拔,」李永仲演示著手上的動作,「就能廢了他的右手!大多數人都是右撇子,戰陣之中廢了右手,等於就是廢了敵人大半條命!」

    「戰陣之上,你比他快,你的力氣比他大,你的軍械比他強,你的勇氣毅力比他足,就是你贏他輸,你生他死!」空地上迴蕩著李永仲的吼聲:「為什麼咱們要練得百槍如一槍?就是因為,只有反覆的練習才能讓你的身體而不是你的腦子記住動作!你們須記得,永遠是身體動作比腦子快!只有讓你的身體記住每一個動作,哪怕是閉上眼睛,都能將槍尖刺進同一個地方,才能在戰場上,分毫不差地一槍捅死敵人!」

    幾乎是相同的時間,明軍營盤顯字營的中軍營裡,氣氛顯然並不那麼輕鬆。

    「大閱將近,一個個的不好生練習武藝,每天都在幹些什麼!?賭鬥!角抵!更有甚者,喝酒耍錢!」陳顯達的憤怒顯然不是一時半會而是積攢許久的。他將規規矩矩站好的軍官們厲眼一瞪,壓著火開口道:「從木稀山回來,老夫體恤兄弟們辛苦,稍稍放縱了些軍紀,這才多久?有兩個月沒有?!一個個的!養傷……養出一身肥肉!」

    他背著手氣呼呼地來回踱了兩圈,時不時扭頭沖面紅耳赤不敢抬頭的軍官們怒吼:「老話講,上樑不正下樑歪!當真不差!這軍中,你們便是兵士的父母!便是兵士的高堂!你們都沒個正形,如何還能指望軍紀將兵士約束?!到了戰陣之上,你們又怎能驅使得了?!」

    他喘了兩口粗氣,恨鐵不成鋼地瞪著手下這群軍官愛將,重重地嘆了一聲道:「若老夫料想不差,再過些時日,想來便要同奢安二賊尋機決戰,那可不是能隨便應付的蠻子!麾下大部都是土兵出身,悍勇無比!就憑你們現在的德性,你們自己說說,能在人家面前過了幾招!?」

    疾風暴雨地將軍官們怒罵一通,陳顯達方覺心上鬱悶稍解。他回身在馬紮上坐下,又瞪了一眼不敢隨便動作的軍官:「怎麼!?一個個的沒長眼!?還得老夫請你們才坐!?」

    早有機靈的親兵將馬扎安置好,如今見陳顯達終於息怒,一個個暗地裡大呼逃出生天,忙不迭地在馬紮上坐好。帳篷裡氣氛這才稍見鬆快。親兵又為陳顯達送上已經放涼的茶盅,千戶官喝了幾口,頓時覺得心下的焦怒都少了幾分,板著臉朝座下軍官們抬抬下巴,吩咐親兵道:「給幾個隊官上盅茶來喝。」

    正說著,守在外頭的親兵忽然撩開簾子進來傳報:「稟報千戶,李隊官回來了,丁隊也跟著回來了,現下已進了營!」

    陳顯達端茶的手一僵,重重地將茶杯頓到桌上,原本平息幾分的怒氣又騰地燒起來,猛地將桌子一拍,他怒氣衝衝地喝了一聲:「將這個兔崽子給我押進來!」

    那親兵吃了一嚇,抬眼朝千戶管看了一眼——馬上就被劈頭蓋臉地罵道:「怎地!?你家將主說的話這是不管用了!?」

    親兵趕緊退了出去。他這一聲效果實在超群,至少李永仲是真被兩個親兵挾持在中間,反剪著雙手押進來的。年輕的把總毫不慌張地將帳篷裡頭的人一望,還未說話,肩上就有大力壓下,迫得他不得不軟了膝蓋,跪倒在地面之上——一鐵鉗一般的一雙手正死死壓在他的頭上,耳邊有個極低的聲音傳來:「仲官兒,對不住。營裡頭今日有人幹犯軍法,將主之前見你不在如今正是遷怒,你且忍一忍。」

    李永仲練了一上午的兵,又來回走了二三十里路,早就是乏透的人。但聽耳邊人一說,他卻無端地自身體裡生出一把氣力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那親兵掌下的筋肉硬作鐵石,顯見就要壓不住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2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閱(1)

    陳顯達冷眼看他半天,周圍也無一個隊官敢開口求情。他慢慢端茶呷了一口,頭也不抬地冷冷問了一句:「李隊官,侯軍門早有令官軍不許無辜出營擾民,今日本將集合議事,三通鼓之後你也未到,按軍法兩罪並罰,便是五十軍棍,你服也不服?」

    李永仲將一口悶氣憋回胸膛,磨著後槽牙鏗鏘有力地吐出兩個字:「不服!」

    「啪!」陳顯達猛地一巴掌拍在矮桌上,將那茶碗震得一跳,灑出不少茶水來。他盯著李永仲的後腦勺,疾言厲色地發作道:「你倒還有理了!?鎮日不在營裡操練,就知道帶著人亂竄!軍伍之中以金鼓為號,三通鼓後,縱然你在萬水千山之外也得立馬趕到本將面前!」

    「千戶這般處置,末將卻不服氣!」李永仲只覺得太陽穴兩邊一陣陣發脹,有汗水順著鬢髮滴落到眼前地面上。他一字一句地咬著牙道,「今日末將帶兄弟們出營,也在中軍官崔文案處寫過條子!況且末將出營並未有擾民之舉,全是為著練兵!故千戶有罰,末將不服!」

    陳顯達冷哼一聲,「這營中何時是崔州平做主了!?你若要出營,便當到本將面前說明白!練兵?營裡盛不下你了!?還要專程到外頭去!?念你入營不久,規矩上頭還不大純熟,這才只罰下五十軍棍!哪知你竟然不知好歹,還敢強辯!」

    鄭國才同周謙悄悄交換了個視線,在對方的眼睛裡找到一模一樣的驚愕和不解。他們明明前些天才聽陳顯達誇獎李永仲,道自己的眼光果然無錯,仲官兒果真將種等等,誰知道今天忽然就發作起來!中間實在太過古怪!

    但現下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眼見李永仲繼續強犟下去,這頓板子就實打實跑不了半分,憶及當初李永仲的救命之恩,鄭國才咬咬牙,忽地從馬紮上站起躬身一禮道:「千戶!末將有話要說!」

    陳顯達硬邦邦地扔下一個字:「說!」

    鄭國才有片刻詞窮之感,然後在陳顯達刀子一樣的目光逼視下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道:「末將覺得,千戶如此處置有幾分不公……」他後頭的話在千戶越來越冷的臉色裡幾乎不可耳聞,正僵持間,鄭國才靈光一閃,不慌不忙地抱拳道:「大閱在即,若此時李隊官受了軍法,到時傷了銳氣,就有些不美。李隊官不是說帶著兄弟們出營是為著訓練麼?末將倒有一計——現下天光還早,不如從丁隊裡指出兩什來,咱們幾位隊官也各出一什,若能打敗咱們,這不比空口白話來得強?」

    「這話有道理!」周謙從馬紮上跳起來喊了一句,然後轉向陳顯達躬身行禮道:「千戶,老鄭這個主意卻是極好!這些時日,兒郎們操練得也很是能看,李隊官練得好兵,俺早就心癢想要過幾招!」

    陳顯達沉默片刻,淡淡開口道:「你們將他放開。」壓著李永仲的親兵這才趕緊鬆手。李永仲深吸口氣,將立刻就要湧到喉嚨的憤怒強自按壓下去,直挺挺地跪在當中,沉聲道:「若千戶答應,末將願意應下這個賭約!丁隊若負,末將甘願自領軍法!」

    「好!」陳顯達猛地將桌面一拍,「啪」地一聲將茶碗都震得原地一跳,他看也不看在桌面橫流的茶水,站起來幾步走到李永仲跟前,居高臨下地同他道:「若你今日取勝,我便做主,為丁隊請功!若你今日無能,你日後也休再打些練兵的旗號,給我老老實實地呆在營盤裡頭!」

    這場莫名其妙的賭約就此訂下。但哪怕是鄭國才,直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他隻影影綽綽地猜出點什麼,但究竟那層薄紗之後的真相是什麼,隊官還無法看透。

    消息很快就在兵士中間傳開。李永仲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衝陳顯達抱拳一禮便摔簾出去,其他的隊官也趕緊跟陳顯達告辭,幾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著跟在他後頭也走了。帳篷裡就剩下鄭國才和周謙沒有走。他們看著端坐在馬扎之上的陳顯達,猶猶豫豫地不知該問不該問。

    「你們兩個,不出去準備,留在這裡做甚?」千戶官抬頭看兩人一眼,哼了一聲道:「我卻不知你們甚麼時候同仲官兒這般要好,今日居然敢幹冒風險為他講話。」

    鄭國才和周謙互看一眼,鄭國才先開口道:「屬下同李隊官是同僚,這也不過是同袍情誼罷了,當不得千戶說。只是,」他說到這裡有些踟躕,「往日千戶待李隊官也親切,今日這般……叫人瞧了覺得反常。」

    周謙亦是開口:「李隊官雖說年輕,卻極踏實沉穩的,千戶又是李隊官長輩,若有甚不好,背地裡頭說幾句,這般當著大家的面,恐怕有些傷李隊官的臉面。」他是直通通的性子,慣來是有什麼說什麼,哪怕後頭鄭國才使勁拉了他幾下衣袖也未能堵住周謙的嘴巴:「咱這隊裡頭,踩低捧高的人不是少的,千戶這般下了李隊官的面子,日後他日子須不好過。」

    陳顯達面上倒看不出生氣與否,他指指馬扎,「你們先坐。」然後神色間突然就無奈不少,長嘆一聲道:「我豈有不知的?這軍伍裡頭,齷齪事不知凡幾,我罵這幾句又算甚麼呢?仲官兒畢竟年輕啊,雖然是一顆做事的心,行事上頭卻不大講究!這些時日,告到我這裡的,說他不曉尊卑,妄自出營,忤逆上官的,」千戶冷笑兩聲道,「嘿嘿,剛才坐在這裡的,就有大半!一個個的拿著軍法當幌子,卻不看看自家的德性!」

    兩個隊官面面相覷,絕想不到還有這層。陳顯達冷笑道:「今日老夫拼著讓仲官兒受罰,就是要堵上這些人的嘴!不過後頭有你們這一出倒更好些。」他從馬紮上站起來,將甲冑稍稍整理,便拿起掛在一旁的盔帽戴上,當先步出帳篷道:「走!咱們就去看看,究竟仲官兒這些時日究竟調教出些什麼強兵!」

    顯字營在營盤外圍,旁邊不遠處就有一個偌大的平坦荒灘,平日裡營裡的操練就在此處,而這個原本兵士們應該結束訓練準備晚飯休息的時辰裡,荒灘周圍卻站滿了人,中間只站了丁隊孤零零的兩個什,兵士們俱是甲冑齊全,和平日的戰鬥著裝並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去掉了大槍的槍頭,裹了粘白泥粉的黑布。

    因前次遇襲傷亡還未補上,現在陳顯達麾下不過七個隊官。按照先前約定,丁隊出兩個什,其他隊每隊出一個什,但馮寶群看了一陣,終究忍不住上前同陳顯達道:「千戶,屬下覺得既然練兵,那定然是全體,只看兩個什終究看不出個什麼。不如讓丁隊上一個哨,不然兵力懸殊太多,縱是丁隊再強,也是為難。」

    陳顯達側頭看了一臉平靜的李永仲一眼,又回身問身側的隊官們:「馮隊官此言,你們怎麼看?」

    鄭國才同周謙自然無有不應,其他幾個,或許是不想將事情做絕,也或許是根本不相信丁隊能贏,總之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思亂紛紛的答應下來。他又揚聲問李永仲:「李隊官,你覺得如何?」

    李永仲喜怒不明地看了一眼這邊,淡淡道:「便如千戶所言罷。」說完他抬手一招,立在邊上的甲哨剩下的兩個什便迅速集合,拿了一模一樣的槍桿和先前的兩個什站到了一起。

    其他隊裡的什也依次進入了這個被當做操場的荒灘空地,比起丁隊統一的制式長槍,手裡的武器花樣就多了不少——腰刀,木槍,盾牌,鐵骨朵等,因丁隊不設弓箭,只有火銃,兩邊便約定只比白刃戰陣。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陳顯達向後看了一眼,抬手做個手勢,親兵便會意,掄起鼓槌敲響牛皮大鼓,按照平日裡的規矩,十響鼓聲之後,比試就正式開始!

    「咚,咚,咚……咚,咚!」

    甲哨長劉小七在鼓聲剛停的剎那已經喊出口令:「變陣!」然後隨著皮鼓的節奏,甲哨在最短的時間變形成一個空心方陣——前排蹲下,大槍斜指上方,第二排集體左腿後蹬成弓步將槍桿放平,第三排將槍桿架在了第二排同袍的肩上,堪堪在對面衝來的兵士到來之前變陣完成。

    當最後一聲鼓聲落下時,早已按捺不住的兵士們發一聲喊,亂紛紛地就朝丁隊撲了過去!還有什長哨長人等在裡頭叫喊吆喝:「沖上去!他們人少!必是擋不住咱們的!」「沖得最快的,贏了咱們晚上吃肉!」

    在這個過程當中,甲哨沒有被對面的動靜影響分毫,依舊鎮定地按照訓練中的要求變形成為一個相對厚實的四方小陣,縱然撲來的兵丁想要在槍陣面前收住腳卻是晚了!衝在最前面的兵們被後頭上來的同袍推擠向前,只覺胸前鈍痛,幾根槍桿從自家胸前收走,低頭一看,罩甲上頭不知何時印了幾個白點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2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閱(2)

    這輪攻擊,甲哨只下去了幾個人,但進攻方就下去了十個不止。劉小七調整了一下佈置,依舊按兵不動沒有下一步動作的跡象。而對面那支臨時組成的隊伍在因為輕敵而吃了個大虧之後也終於稍微安靜下來,幾個什長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半天,最後勉強排出了一個進攻的陣勢——盾牌在前,長槍在後,刀手和其他使雜兵的兵士在最後。

    劉小七看著對面的配置險些笑了出來。他咳嗽兩聲壓下笑意,面無表情地發令道:「全軍注意!每什自由出擊!」頓時,原本整齊的方陣立刻分解成四個獨立的什,他們卻不再像之前那樣站成一排,而是每三個人組成一個小槍陣,四個槍陣隱隱站成一個尖角向前的菱形。

    進攻方的盾牌既有長大的長盾,有方便使用的小圓盾,長槍則又長又短,長的有七八尺,短的只有五六尺,腰刀倒大多都差不多,但一時半會兒卻用不上。臨時被推舉負責指揮的什長只好勉強將拿著相同兵器的兵士安排在一起——但這樣一來,幾乎就打亂了建制,沒有絲毫默契可言了。

    那什長卻是個有見識的,看兵士們亂糟糟的走出幾步,勉強排好的陣型就散得差不多,心裡哀嘆連連。而正在此時,整齊的腳步聲卻由慢至快,他定睛一看,原本以為會像之前那樣呆著不動的甲哨已經分成幾個小隊,挺著長槍向他們撲了過來!

    他看著似乎零零散散不成隊列的甲哨大笑出聲,毫不猶豫地命令兵士們對沖上去!兵士們發一聲喊,頓時習慣性地開始衝鋒,沖了一半,才發現身邊的同袍沒有跟上來!——他們原本就是臨時湊成的隊伍,又被打亂了建制,看著身邊的人勉強只能說句面熟,如何還能放心將後背託付出去?一個遲疑,就叫甲哨覷準時機,一個什的小隊在什長的指揮下毫不猶豫地插進缺口,四個戰鬥小組散開,負責正翼的六個人一輪長槍下去,對面頓時就有六個人猝不及防,身上一痛,致命之處就是一個白點!

    原本信心滿滿的隊官們看得目瞪口呆——這和他們先前預想的也差出太遠!縱然是鄭國才和周謙臉色亦是難看,那裡頭,可還有他們兩個隊裡的兵!他們都是如此,更別說其他幾個隊官,有些人臉上已是掛不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顯見若是輸了,那些兵丁下場恐怕不會太好。

    圍觀者臉色各異,但荒灘之上的「戰鬥」還在繼續。

    那個指揮的什長確實經驗豐富,發現對方的戰鬥力超出自己的預計之後他果斷下令,命令盾牌手退後換刀手與骨朵上前——不少長槍手因為武器因素不得不隨著盾牌一起後撤。但他的命令晚了一步,或者說,這個命令並沒有起到挽救戰局的作用。因為要求這支臨時組成的隊伍做如此高難度的動作實在是太為難他們。

    比先前更明顯的混亂立刻暴露在劉小七面前。奉行趁他病要他命原則的甲哨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以最先突入的什為先導,另外三個什有條不紊地切了進去,並且不斷擴大戰果——三人小組確保每次攻擊都有三桿長槍同時落在一個人身上,而沒有任何一個攻擊小組會超出進攻面太多,一個什四個小組保證了在每一個方向的兵士都能得到同袍的及時增援;反觀他們的對手,抓總的什長已經放棄了繼續指揮,而是率領自己熟悉的兵士開始救場——李永仲認為他能夠如果更早些認識到這一點或許不會輸得這麼難看。

    比試的最終結果已經非常明顯——甲哨大約「陣亡」了十五人,對面的兵士則「死」了四十個以上——隊官們臉色陰沉地注視丁隊的兵士在宣佈結果之後迫不及待地衝到甲哨身邊和勝利的同袍抱作一團歡呼,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滿身白泥粉垂頭喪氣地站在邊上的其他幾支隊的兵士。

    鬧了一陣,荒灘上頭終於安靜下來。陳顯達咳嗽一聲,站到兵士們面前——不論是丁隊,還是其他幾隊——他環視部下一圈,目光緩緩地從勝利者和失敗者不同神色的臉上滑過,最後千戶深吸口氣,聲音彷彿從胸膛當中炸開:「今日這場比試,贏的人是丁隊!李隊官!」他指了指面前的位置,沉聲道:「你過來!」

    李永仲臉色不變,幾步站到面前,躬身抱拳應道:「屬下在!」

    陳顯達看他片刻,眉目間微微舒展,但聲音卻依舊眼裡地道:「今日的賭約,丁隊既勝,那軍法的事就再不會提起!望你日後依舊踏實穩重,好生練出一支強兵!以後要出營練兵,記得先同本將交代!」

    「是!」李永仲眼角跳了幾下,將頭埋得更深,面無表情地應了一句:「屬下知道了!」

    誇獎完勝利者,面對失敗的一方,陳顯達的臉色就不是難看可以形容——他來來回回打量幾個往日頗受看中的隊官,半晌才嘿嘿一聲冷笑道:「今天這一仗,人家六十人,你們八十四!足足多出二十四個人!然後還能輸得個乾乾淨淨!本將倒是想問問你們,這臉上面皮還在不在?」

    不僅是隊官,連同兵士們都緊緊閉上了嘴巴,噤若寒蟬。

    「往日裡頭怎麼吹噓的?川東第一強兵!」陳顯達的怒火顯然不是一日兩日積攢下的,「什麼川兵當中戰力超群!獨佔鰲頭!狗屁!全他.娘.的放屁!」他指著一干臉上變成豬肝顏色的部下破口大罵:「吹牛皮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吹得厲害!一個比一個出息!別說川東,就是四川都要裝不下你們了!整個西南都要裝不下你們了!」

    「一個個的怎麼誇自己的?百戰餘生……百戰精兵……結果呢?叫一群剛入營的新兵蛋子打得落花流水!真是好出息!好能幹!」

    「平日裡頭,鎮日都說令行禁止,有幾個做到了?!聽令而行,聽令而止,有幾個當真放在心上!一個個的全當做耳旁風!」

    「見了人家的槍陣還要一股腦的撞上去!其蠢一!人比人家多,卻不曉得活用!其蠢二!他用長槍,分明便用盾牌開道擠開陣列,然後短兵突進去直管砍殺!卻一個個的縮了卵子!為兵無勇!其蠢三!」

    喘了口氣,陳顯達恨鐵不成鋼地將手下隊官一個個提溜出來:「鄭國才!你看看你那什裡,使刀的怎麼用的?他手裡頭那是腰刀!不是柴刀!重在側劈側砍!一個個的平日練了多少?」

    「馮寶群!那使槍的是你隊裡的無錯罷?一個個的沒個準頭!他當他手裡那是燒火棍!?槍是棍子麼?重在刺!平日裡練成甚麼模樣,今天一比就全曉得了!這麼個蠢樣,如何能上大閱!」

    「還有你!周謙!你隊裡的兵士那骨朵不嫌重?一什十二人,倒有七個骨朵!蠢材!一寸長,一寸強!你那個短成這樣的,咱們卻是步兵!要想打著對面,還得先把自己搭進去!」

    如此將幾個隊官點評一遍,陳顯達方稍稍緩下口氣,雖則說話仍舊不甚中聽,但比起先前可算和藹了:「平日裡,有些個雞子肚腸的人總在本將耳邊嘀咕,說甚麼丁隊不服管,桀驁,隊官又是個不合群的,日後定要出大簍子!今日一看,我卻覺得丁隊很好!當兵吃糧靠的什甚麼?是武力!是戰力!朝廷養你們,是當大用的!不是叫你們一個個的,無事就曉得盯著同僚!」

    荒灘之上,有些人面色發白,有些人強作鎮定,還有些人一臉懵懂,眾生百相,人心莫測,僅僅在這個小小的營裡就能見識。

    說到這裡,陳顯達哼了一聲,冷冷道:「有人說,李隊官是我的女婿,我平日裡定然如何照顧。今天你們卻看見了,在我陳顯達面前,只要咱這腳還落在營盤裡頭,別說女婿,就是親父子,我也不當回事!這營裡,若行止不端,自有軍法相候!我陳顯達眼睛裡頭,揉不得沙子!」

    當兵士們終於能夠休息時,天色已黑。丁隊的兵士們在勉強洗漱之後一個個倒鋪就睡,鼾聲震天。這一天他們實在是累得不輕。尤其是甲哨——晚間他們美美地吃了一頓加肉的晚飯——今晚李永仲特別免去他們值夜的任務,囑咐什長們好好照顧兵士。

    在一片鼾聲,夢話,磨牙交織的聲音當中,劉小七卻還沒睡著。他在屬於自己的床上烙煎餅翻來覆去如幾回,閉上眼睛,腦海裡頭先前比試的畫面又浮現出來,身上一陣陣的燥熱,再躺不住。索性從床上爬起,走到外頭,尋了個角落坐下發呆。

    時間倒退兩年,他那時還是李家井場裡的一個雜工,每日被喝三吆四地使喚;倒退一年,他成為了李家的護衛,終於能穿暖吃飽,然後靠著自己的努力成為了一個小小的伍長,管著三四個年歲都比他大的人;現在,他是正兒八經的一哨之長,換成衛所軍,便是總旗的職銜差遣!而今日,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取得了絕對的勝利。

    不過,如果今日不是比試,而是正經的戰陣呢?

    劉小七忽然就覺得心跳更快了些,他握緊了拳頭。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2
第一百二十章 大閱(3)

    畢節因軍事而設城,兩百多年下來,當初那個純粹的軍事城關早已與內地城鎮相差無幾,只是此地居民多與軍兵相關,各家之內,少則一人,多則二三人,都在軍兵之中。只是當初鎮守衛所的那支百戰強兵早就隨著時間的流逝湮沒在故舊黃卷當中。衛所軍裡多是老弱,青壯大都轉為軍兵,又因打從萬曆末年開始,西南便戰事連年,畢節作為扼守三省交通之地,大軍往來極多,因此,天啟年間便專門擴城,只為修建一個超大營盤,如今入黔的數萬川兵便駐紮在此。

    今日正逢點閱。夏日亮得早,五更不到天已濛濛發亮,各營漸次起身。與往日的拖沓相比,便是最懶的兵士手腳也勤快起來。在軍官的催促聲中,兵士們急急漱洗完畢,換上乾淨整齊的鴛鴦軍袍,外罩紫花布長身大甲,那八瓣帽兒盔被擦洗得乾乾淨淨;什長以上軍官的甲冑種類就更多了些,各色絨絛穿齊腰明甲,青纻絲黃銅平頂丁釘齊腰甲等,俱是擦得雪亮。

    丁隊的兵士起得更早些。因今日點閱,便免了晨起的跑步,只由各什長帶著練些軍械隊列。待到五更天過,天色發白,兵士們已是滿身大汗,兀自習練不停。李永仲見狀滿意地點點頭,吩咐各隊依次前去洗漱,而四更天就起來做飯的伙伕則送來白粥大頭菜和烙餅,只等兵士們回來便可開飯。

    「今日不知是怎麼個情形?」李永仲擦了把臉,將帕子摔在水盆裡,舒服地嘆了口氣,悠悠地朝蹲在身邊的曹金亮問了一句。丁隊的軍官並沒有特權,往日李永仲也同兵士一般直接就在河邊洗了,不防又回叫陳顯達撞見一次,明面不說,背後卻叫陳明江送來一個黃銅水盆並一塊胰子,李永仲哭笑不得,倒也接受了岳父的好意。

    「情形?辰時就要在大校場集合,然後便先各營一道演練些軍械一類。」曹金亮回憶當年自家看過的衛所點閱,「然後再一一點抽考校,最後再行賞罰。據說就有人買通上官身邊的人,提前佈置好要抽檢的隊伍,自然年年考評皆是上上。」

    李永仲擰乾帕子,又將盆子裡的殘水潑干,單手拎起同曹金亮一道回轉營地,一邊同他說笑道:「咱們卻不怕點檢——侯軍門前日發話下來,道入營不足兩月的新營頭此次旁觀即可。咱們卻是連校場都不必上的。」

    正如李永仲所說,侯良柱發下軍令,道入營不足兩月的新兵本次點閱只看氣力,武藝和軍械,列陣和軍陣都不看。丁隊上上下下自然樂得輕鬆,誰也沒多將此事放在心上。兵士們同往日一般在一炷香的時辰裡用完早飯,又兩兩幫忙將甲冑穿好,若不是覺得空手過去實在難看,李永仲一開始連兵器都不打算讓兵士們帶上。

    但哪怕丁隊這般輕鬆寫意,等他們全都收拾停當時,隔壁的乙隊和丙隊還亂成一團,有人喊著「我的帽子去哪了」又有人叫罵「你.他.娘好生看看,這是你爺爺的褂子!」間或夾雜軍官的吼叫「你們這群殺才,動作再不快些,小心吃俺的鞭子!」

    劉小七正在整理身上的罩甲,他手下一個叫陳留的什長聽得津津有味,還湊過來同劉小七頑笑道:「哨官,隔壁可真是熱鬧,這人仰馬翻的,當真比那街上的把式們耍得還好看些。」

    旁邊同哨的什長笑嘻嘻地接了一句:「老陳這話說得不錯。那街上的把式才幾個?俺們這見天的看猴戲,好傢伙!一左一右一百多號人!見天都演,風雨無阻!兄弟們操練完了,累得跟死狗也似的,回來看這一場,當真是笑得涕淚長流,身上都要少累幾分!」

    「少累幾分……我看你們是操練得少了!」原本不想搭理這兩個傢伙,但聽他們越說越不像樣,劉小七不得不板起臉劈頭蓋臉將兩個不曉得輕重嘴上沒有把門的部下一通罵:「你們這話,叫隔壁的聽了去,不是為隊官招禍麼!?一個個的看不起誰?當初新兵訓練時候,你!」他指著陳留毫不留情地罵道:「左右便如何都分不清楚!最後一隻腳套了布鞋,一隻腳套了草鞋才算了事!這事可是有的!?」

    陳留的臉立刻紅脹一片,旁邊那個什長立刻不敢再多說什麼,訥訥地說了一句去檢查兵士的準備便一溜煙地逃了。劉小七冷冷地瞥了一眼陳留,哼了一聲道:「還立在這裡做甚!?等著去跑上幾圈麼!?」

    曹金亮同李永仲正好站在側面,看了個乾乾淨淨。這位丁隊的副官不打仗的時候脾性憊懶得無可救藥,當下便興致勃勃地同李永仲商議道:「小七現在很能幹麼!仲官兒打算怎麼用他法?」

    李永仲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輕不重地頂回去:「甲哨現下忙得不成,你便不要打他主意了。你若有空,不如好好調教調教明江——那是岳父手裡帶出的人,不是等閒,用好了,於咱們自己也是個助力。」

    說到陳明江,曹金亮臉色正經幾分,他沉吟片刻方開口道:「我正要尋你商量——這位千戶的義子,你的舅兄,仲官兒,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現下雖是在咱們隊裡頭,但保不齊日後千戶就要將他調走,你卻留他不得。到時候,隊裡頭的事他曉得多了……」

    「咱們有甚麼事不能讓他曉得的?」李永仲反問一句,「咱們行事,站得正坐得端,兵是好兵,官是好官,一樣亂事都沒有,他若在咱們這裡呆得久了,恐怕就是岳父叫他走,他也不想走!」

    他頓了頓,難得端出了上司的架子同曹金亮道:「丁隊現下人不過百,就憑你我還能勉強管一管,日後人多了,難不成你我還得圍著兵頭將尾打轉?!金亮,眼光放長遠些,今日咱們同明江俱是同袍,心底坦蕩,他便不同我走在一路,難道日後就無人跟隨我?他今日看了些皮毛去,難道日後就能仗著些許皮毛如何如何?須知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李永仲一眼看出曹金亮顧慮——和幾百年後鼓勵交流學習的時代不同,明末還是一個看重傳承,重視家學的年代。尤其在父傳子承技藝的軍戶,相對封閉的環境讓他們更加格外看重所謂的絕學,傳子不傳婿,傳媳不傳女幾乎是現在的常態。

    但作為從一個信息爆發的時代穿越過來的人來說,李永仲並不認為這樣敝帚自珍的情況是正常的。許多年前,他剛在李家立住腳跟之時,便千方百計地搜尋各種技術書籍,又用重金對匠人許諾,甚至不遠千里地派人去了廣東和福建,就是為了取得與來自歐洲的技術聯繫和交流——這些事之艱難令他不想回首,但幾年辛苦之後現在就為李永仲回報了豐碩的成果,大至火銃的製造,小至基礎工藝的進步,李永仲相信,給他足夠的時間和金錢,他的「大明技術交流運動」能夠取得更加輝煌的成果。

    微微一笑,李永仲意味深長地道:「再者,陳明江此人,也不是表面看來這般簡單啊。」他同曹金亮做了個隱晦的手勢,後者挑高眉毛,臉上恢復了幾分玩世不恭的憊懶神色,懶洋洋地開口道:「你是上官,既然仲官兒你這般說了,我聽命就是——明江比之許多軍將,倒是出息多了。」

    他們兩個人肆無忌憚地在背後議論別人,殊不知別人也在談論他們——顯字營的最高長官陳顯達大早起來,先打了套拳,將身體活動開,親兵服侍著洗漱之後,用餐的時候陳明江到了。

    他朝馬扎抬抬下巴,「坐。」又吩咐親兵,「給明江拿雙碗筷過來。」

    陳明江趕緊推拒道:「兒子在營裡用了早飯方過來。」

    陳顯達看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將粥嚥了下去,哼了一聲道:「當我不曉得你們就吃些餅子稀粥?仲官兒倒是狠得下心,搞什麼官兵一體……我這個女婿,先前倒看不出還有幾分吳子的風采,沒有個分別,如何讓兵士們曉得尊卑上下?」

    「兒子倒覺得仲官兒說得有理。營官都不能以身作則,怎麼能讓兵士們服氣?若論戰技,丁隊裡什長比兵士好,哨長又比什長好,上頭的仲官兒同曹副官又比哨長們好!」陳明江接下親兵遞過來的粥碗放在小杌子上,極認真地同陳顯達道:「官軍戰力不行,何嘗不是有這個原因?」

    「罷罷罷,你們年輕人,有幾分熱炭團的心,不是壞事。」陳顯達不欲與陳明江再談此事,默了一陣,方才帶了幾分古怪彆扭地問他:「仲官兒……如何了?」

    「義父這話……」陳明江苦笑一聲,他索性擱下筷子,轉向陳顯達心平氣和地發問道:「這話,您應該當面問他。仲官兒如今是我上官,屬下卻不好說上官的是非。」他不是蠢人,自然曉得現在攪合到這翁婿裡頭,到頭來還是自家倒霉。

    「兩個小兔崽子……」陳顯達悻悻地罵了一句,又嘆道:「我竟不曉得他性子如此執拗!自從那日之後,除非有事,否則這兔崽子便是繞著我這中軍走!」他越想越氣,一巴掌拍在案上,憤憤然道:「他若是個蠢人,我倒是放心了!這且不是呢!頂聰明的一個人,還看不透裡頭的事麼?!」

    陳明江不免勸道:「仲官兒自然是曉得義父的一片用心。但義父請想,仲官兒不到弱冠的年紀,正是心高氣傲的時候,又是商戶裡頭長大,義父在人前折辱他,雖是有前因的緣故,但卻傷了仲官兒的顏面。」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老話講,出頭椽子先遭打!」陳顯達那日如此亦因無法,他同義子語重心長地開口道:「你這個妹夫,便是銳氣太過!自入營以來,打聽他的何止咱們營裡頭的這些人!他諸般舉措,雖都是好的,但如今這世道,若不和光同塵,當真以為天下之大,哪裡都能去得!?」

    陳顯達說到這裡,面上亦是灰心,長嘆道:「他在我麾下,我還能看顧幾年,日後若我不幸,以仲官兒如此剛烈的脾性,若是遭人算計,必然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場!若是前日那件事,能叫他曉得些裡頭奧秘,懂得些軍伍中的事,縱然他記恨上我這個岳父又能如何?!」

    這話實在讓陳明江不知該如何接下。他只能陪著義父枯坐,心裡頭卻煩悶十分,此時越發懷念起丁隊中輕快明朗的氣氛,他從一開始的不適應,懷疑到現在的全然接受,甚至在聽到敬愛有加的義父質疑丁隊時下意識地選擇維護,中間不過短短的一個多月而已。

    陳明江十五不到的年紀就入營在陳顯達身邊當親兵,現在也是十幾年的老軍伍,原本以為早就對官軍裡種種醜惡黑暗之相習以為常,但他自從到了丁隊,卻發覺比起以往,這支不過數十人的小部隊更像一支合格的軍隊。

    不管是連洗漱用餐時間都規定下來的嚴格作息,還是令他大感興趣的軍事訓練;或者是官兵一體的震撼,也許還有軍法高效的執行力——哪怕是李永仲,違反軍法也得乖乖認罰。這些都讓這個熱血尚未冷卻的年輕人在短暫的不適應之後如痴如醉。現在陳明江幾乎可以背得丁隊的所有軍法——這是全隊都要求必須學習背誦的,一人不背,全什受罰。在丁隊,晚飯過後的休憩時間,各什集中起來背誦軍法已是常態。

    他低著頭,忽然就十分想回到自己位於丁隊的那個帳篷裡。儘管它與兵士們的大帳相連,環境並不算好,但陳明江已然覺得,哪怕是自己曾經呆過許多年的親兵隊,也不可能比那個小帳篷更能給他歸屬感。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2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閱(4)

    在逐漸滾燙的陽光之下,盔明甲亮旌旗獵獵。

    嘉靖之後,內地衛所的點閱逐漸流於形式,由於軍官們大肆侵吞軍餉,因此點閱之時多以閒漢充任兵士,而負責檢閱的官員則往往不通軍事,只以花拳繡腿是否好看為評判標準,長此以往,這種所謂「幾日兵士」的閒漢站隊列陣水平比兵士還要高出許多,居然被檢閱官員作為衛所軍官能力出眾的證據而得考評上佳。

    但這樣的情況在九邊及西南守邊諸軍當中還是非常少見的。自萬曆四十年起西南戰事頻繁,營兵逐漸取代衛所軍成為官軍主力,而土司的狼兵悍勇不馴,時降時叛,除了極少數如石柱土司秦良玉等忠貞之士,西南守邊將士的敵人一直是這些不服王化的苗彝諸族。

    三通戰鼓之後,諸軍集結完畢,偌大的校場之上鴉雀無聲,只有風聲來回。分列高台兩側的諸班儀仗吹響沉悶的長號,四川總兵侯良柱穿御賜飛魚服下著曳撒,外頭套一件方領魚鱗葉齊腰明甲,下襯織錦萬字紋戰裙,戴八瓣蓮黃銅腰箍口箍明鐵盔,頂飾紅纓及盔旗,頓項護耳翻在盔上,都綴甲片,鞓帶上掛了佩劍,兩側是弓袋箭囊,昂首挺胸當先走上台來,身後跟著同樣盔甲齊全的諸多軍官,陳顯達亦在其中。

    侯良柱五十許人,清癯不見病容,他在高台當中站定,往校場左右一看,幾萬將士便齊刷刷地單膝點地,聲震蒼穹:「屬下等見過總兵!」

    「起來吧。」軍門微一點頭,自有嗓門大而清亮的傳令旗牌官大聲複述命令。只聽嘩啦啦一陣甲葉摩擦之聲,兵將齊齊起身,仍不見喧嘩紛亂。侯良柱眯眼看了片刻,微微點頭稱許道:「諸位這些日子辛苦,孩兒們俱是好的。」

    身後的諸將聞言頓時喜不自勝,紛紛躬身行禮,一個個的作勤謹狀,都道軍門謬讚。侯良柱心裡極清楚這些軍中把戲,倒也懶得拆穿,付之一笑。隨後他肅容向前一步,扯開嗓門大吼:「今日點閱,諸兵將必要竭盡全力,勝有賞,敗有罰!如今蠻夷蠢動,正是我等武人報效朝廷的時機!本將有令,今日若有能得優勝者,賞紋銀百兩,戰甲一副,」他環視左右,眼見地從站得近處的兵將面上看到壓抑不住的激動之色,撫鬚哈哈一笑道:「本將另有一樁好處與他!」

    旗牌官大聲將侯良柱的話一一複述,底下各營明軍立時一陣騷動,議論之聲頓如嗡嗡蚊蚋之聲,台上的軍官們臉色都不大好看起來,侯良柱將這些面色收在眼中,心裡冷哼一聲,面上卻神色未變,只等底下的軍官呵斥約束兵士們安靜下來,方才道:「本將如今先賣個關子,天時也不早了,現下,便開始吧!」他說罷也不看身後諸人神色,自顧自地在正中一把交椅上坐下,左手下首處坐了劉周,待諸將坐定,他稍稍朝侯良柱側身過去,低聲開口道:「侯公今日這幾句話,就將人心都攪亂了。」

    侯良柱注視著校場當中各營靴聲橐橐地依次退到一邊,為馬上就要開始校閱騰出場地,一邊不置可否地道:「孩兒們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吃一口刀頭染血的飯食,難道還真為那點子虛無縹緲的大義氣節?肚中飽食,袋中落銀,能養活一家老小,再能自沙場中掙得性命,這已是許多人的奢望。」

    他又像是回答劉周,又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悠悠道:「金銀財帛動人心,本將許下重利,不怕底下孩兒們不拚命。自來戰陣之上,你比敵人更不怕死,便先贏了一半。這樣便能少死人,越是不怕死,越能不死。」

    按照點閱的流程,先是各營展示列陣及軍械,只見一個個營頭拉開架勢,在指揮的旗幟指揮之下呼嘯往回不住奔跑,或者幾人一組,刀槍配合向前突擊,又或者迅速結陣以為防守。這樣高難度的陣型轉換,自然水平有高有低。有列陣之時整齊快速讓人眼前為之一亮的,也有拖沓混亂兵士到處亂竄的。前者自然讓統領軍官眉開眼笑,面現得色,後者則讓營官臉皮紫漲,額上全是一片亮鋥鋥的油汗,不少人都是心中暗暗發狠,點閱完畢,就要好好將兵士們一通收拾。

    陳顯達倒是老神在在。他的顯字營諸次點閱之中表現都是上佳,近來麾下兵將又因為丁隊的刺激在日常操練上又多加了幾分用心。以陳顯達的眼力,早看出在這些營頭裡顯字營水平算是拔尖。因是四個營頭一組,抓鬮時他抓了個中間靠後的次序,現在不過是干等自家營頭上場。

    敘南衛的指揮使劉心武臉色不算太好。剛才出了個大醜的營頭就是出自他的麾下。將那面色慘白的軍官狠狠瞪了一眼,盤算點閱結束之後要如何收拾,耳邊就傳來一聲不怎麼讓人愉快的嬉笑:「有些人這平日裡倒是法螺吹得震天響,到了場上就拉稀擺帶不成樣子。但咱們當兵吃糧,看的就是手頭上的功夫,這平日裡說得再好,到了校場之上就見了真章。哎,俺是粗人,說不來好話,吹不來牛皮。如今這點臉面,就靠兒郎們爭氣罷了。」

    劉心武聞言大怒,勉強按捺下來,側頭一看,果然是一個平日裡頭就不甚對付的參將一臉得意地和身邊一個軍官說話,看他望過來,還笑嘻嘻地問他一句:「劉指揮,你說俺這話,有沒有道理?」

    陳顯達在劉心武身邊,見狀急忙悄悄拉他袖子一把。總算劉心武城府不淺,竟是生生忍下怒氣,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來,向那面有得色的參將一字一句道:「何參將說得不差,咱們武人要靠手底下兒郎們說話,靠手上功夫說話,這嘴巴說得再好,也是無用。說起來,這回顯達雖說回營時候被蠻子偷襲,險些吃了個大虧,不過卻仍掙回數十首級,哈哈,也算不枉費他平日練兵辛苦。」

    他說出陳顯達來,對面的參將立時啞然,臉色陰晴不定半天,最後卻只有狠狠將他二人一瞪了事。劉心武這才覺得心頭暢快,鼻腔中哼笑一聲,轉身同陳顯達說話,聲音老大地道:「陳千戶,顯字營何時下場?」

    劉心武這一聲,將附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陳顯達心頭暗嘆,卻也知道現在不是計較時候,當下面色無異地回答一聲:「回稟指揮,顯字營抽籤一十有七,下一場便是。」

    侯良柱聽後頭隱隱有喧嘩之聲,臉上微顯不耐之色,朝身側的親兵一擺手,吩咐道:「去看看,後頭這是鬧甚麼事務了?正在校閱的時候,一個個的都是上官,兒郎們多少雙眼睛看著,不成體統!」

    那親兵卻正好將方才一場看在眼中,見侯良柱問起,便一五一十地說與他聽,最後又笑說一句道:「那陳千戶上回軍功不小,便是兄弟們平日說起,也是羨慕。」

    侯良柱看著場中結束了演練,正漸次退下的幾個營頭,忽地將眉頭一挑,朝著某處點了點,問:「若本將看得不差,彷彿下頭要上場的就是劉心武他營裡的?」

    親兵聞言抬頭往下一望,又招來旁邊知曉次序的軍官問了清楚,方肅手向侯良柱回話道:「回軍門的話,果然是劉指揮麾下那位陳千戶的營頭,叫顯字營。」

    除了丁隊之外,全營出動的顯字營顯然閱兵台上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依舊在揮舞令旗的軍官指揮下列隊進入場中,因是十七,便佔了左上的位置。鄭國才同周謙站在下頭,悄悄抬頭一看,就彷彿是看見自家千戶和指揮使的身影。

    為了場面好看,這種陣型演練實際上會提前數天就將將要演練的陣型告知下來,除了那些平日裡頭實在不成樣子的營頭,一般的營頭總能練出最少也能差強人意,更別說官軍裡頭顯字營這樣一等一的強兵。他們前些日子就曉得今日要演練魚鱗陣,難度在幾個陣型裡頭中規中矩,顯字營自然已經爛熟於心。

    待全體站定,指揮的軍官揮動令旗,鄭國才此次代替陳顯達居中指揮,他看完令旗,驚愕地和身邊的周謙對視一眼,馮寶群遲疑地開口問了一句:「我怎麼瞧著,不像魚鱗,倒像是鶴翼陣?」

    鄭國才來不及回答他,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負責令旗的軍官,然後他再一次揮動令旗,還唯恐有人看不清一般,刻意放慢了節奏——這一次顯字營全體都看見了,果真是鶴翼陣。

    幾個隊官來不及多想,急急發下令去要求變陣。原本為著演練時展開方便,顯字營進場時用了六列縱隊,但現在要改為兩翼展開,指揮居中的鶴翼之陣,哪裡是一時半會能變陣完畢的?所幸顯字營的確不負強兵之名,雖然有些勉強混亂,但幾息之內,原本的六列縱隊按照不同的武器重新再兩翼集結,只見弓兵最前,長牌居中槍兵在後,刀盾則在最後——果然是進可攻,退可守的鶴翼陣!

    列陣完畢,全軍齊齊向前踏出一步,兵將們發出三聲震天高吼:「萬勝!萬勝!萬勝!」刀槍齊出,盔甲鮮明,左右兩翼佈置輕重得當,分毫不亂,果然不是強兵不足以為!

    校閱台上,陳顯達這是臉色才稍稍鬆懈下來,他回頭正想尋劉心武說話,卻見指揮使亦是偷偷擦汗,兩人目光撞在,都是一怔,然後不由失笑。陳顯達悄聲埋怨劉心武道:「指揮,這與先前說好的不一樣啊?我明明記著先前是魚鱗陣!怎地換了鶴翼?若不是兒郎們平日裡還算勤謹,今日就要出個大醜!」

    劉心武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聽陳顯達問他,他亦是說:「若是鶴翼,我如何會同你說魚鱗?這其中定然有個緣故!」他朝中間的總兵望去,心裡飄過一個念頭,口中不由說道:「這臨場變陣,若無軍門首肯,定是不許的!會不會是軍門發下的命令?」

    他這個猜想一出,兩人都同時住了嘴,面面相覷。

    侯良柱看至此時,方才微微點頭,道了一聲:「不錯。」旁邊的劉周按膝而坐,聞言朝他笑道:「軍門倒是好興致,倒教兵將們嚇得不清。我看那劉指揮同陳千戶方才臉色都是煞白!不過這顯字營當真不差,臨變也強,不愧號稱川東強兵。」

    「哼!他們當真以為本將不曉得那些花頭麼?不過是懶得同他們計較罷了!這陣型一事,講究的就是臨陣而變,以為能靠一個陣型走遍天下?!這回就是要讓他們好生吃個教訓!不過顯字營的確是表現上佳,這考評可得上中。」他頷首示意劉週記下,「點閱完畢,顯字營千戶賜銀五十兩,寶刀一口。」

    他看了一陣,忽地朝左右問了一句:「這顯字營裡頭,有新立的隊?」

    劉周不愧是他幕僚之首,略略思襯一陣便即回答:「軍門說得不錯,前些日子報上來的,據說是帶人投軍,稱顯字營丁隊,如今在那東南角上的,立藍色鑲黃邊認旗的便是了。」

    「哦?」侯良柱眯起眼睛,目光仍舊在正在演練進攻的顯字營上打了個轉,口中卻道:「一會兒待顯字營演練完畢,傳劉心武,陳顯達上前,然後,」他伸手從手邊的几案上端起茶碗,拿起茶蓋撇了幾下茶湯,低頭喝了一口,再抬頭時,慢吞吞地開口道:「後邊的營頭演練稍停,傳顯字營丁隊上場。」

    不論是正在場下一邊看同袍演練一邊悄聲議論評價的丁隊,還是正在場上口中呼喝不斷,汗流浹背地揮舞兵器穿梭往來的顯字營官兵,都不知道,台上的大人物已經對他們產生了好奇,而丁隊,也將藉由這好奇而正式出現在全體明軍的眼前。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2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閱(5)

    顯字營的演練很快結束了。他們在令旗的指揮下很快從場中撤了下來,幾個隊官都是熱汗長流,他們荷盔負甲小半個時辰,精神高度緊張,下得場來,竟是一陣陣的雙腿發軟髮麻。鄭國才將盔帽取下,接了親兵遞來的葫蘆猛灌幾口,這才覺得身上又有幾分氣力,一邊擦汗一邊同周謙深有後怕地道:「當時見是鶴翼,真真是命都嚇脫了半條!好在兒郎們爭氣,不然這回當真丟臉!」

    周謙搶過鄭國才手裡的葫蘆,摘了盔帽胡亂往頭上一淋,不管那水淌在身上打濕衣袍,又猛喝一氣,解了焦渴,這才低吼一聲道:「痛快!」同鄭國才道:「何嘗不是!偏生我這隊裡的兵生得又笨,險些跑錯位置,恨不得俺上去替他!」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向場地裡看去,卻發現現在理應上場的幾個營頭俱是停在場邊,而站在兩張多高的望樓之上的軍官換下原先黃底紅邊的令旗,取了一面藍底鑲黃邊的令旗出來左右揮舞兩下,鄭國才看得險些叫出來——這是叫顯字營丁隊上場!

    馮寶群恍惚遲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鄭倔驢,我怎地眼花,彷彿是見瞭望樓上頭在揮丁隊的認旗呢?」

    周謙嚥了口唾沫,同鄭國才驚疑不定地交換了一個視線。他揉揉眼睛,那眼睛險些瞪得脫出眼眶,直看得兩眼發酸,方才吸著冷氣扭頭同鄭國才道:「真真沒錯!確是丁隊的認旗!怎地會叫丁隊上場?不是說入營未滿兩個月的新兵隊都不必演練陣列麼?這上頭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哪門子的藥?」

    鄭國才亦不知心裡到底是個甚麼滋味,他搖搖頭,道:「上頭的心思,你如何能猜得到?現下只看丁隊自己如何應對了。」他說到此處,又起了幾分好奇和幾分說不清說不透的別的意思。輕笑一聲道:「上回我那什輸得不冤,若老實說來,營裡幾個隊,倒是丁隊操練最勤,兵士們也最是像樣,今日這一場,有好戲看了。」

    李永仲眯著眼睛打量望樓上那面雖然不甚清晰但絕不會錯認的認旗,又向插在隊前同色的認旗看了一眼,面上不見喜怒。曹金亮按刀立在他身後,低聲提醒道:「仲官兒,令旗三遍之後,無論如何就要上場了!不然就是蔑視軍令的罪名!其罪非小!」

    「慌什麼?不過是耍一遭給那台上的老爺們看罷了!」脫口而出的話甚是刻薄,李永仲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旋即隱沒下去,他背對丁隊,毫無預兆地開口吼道:「全軍!」

    身後立刻響起嘩啦啦的甲葉碰撞摩擦聲,然後兵士們應答的聲音猶如伴隨那道撕破夜空的雪亮閃電炸響的滾雷:「在!」

    「目標校場,跑步前進!」

    以四列縱隊跑步進入校場的這支兵隊讓明軍大開眼界。他們整齊地前後擺動胳膊,富有節奏的腳步似乎每一步都能震動大地。然後在命令當中乾淨利落地停步恢復了筆挺嚴整的軍立姿勢。校閱台上的將官們擠到前面,以最挑剔的目光打量這個不滿編的小隊,但最後他們不得不承認——他們無法從那些幾乎一模一樣沉默堅毅的面孔上找到任何可以稱為缺點的東西。

    以微妙的視線打量了這個刀劈斧剁,無論從哪一邊看過去都是一條漂亮直線的方陣。侯良柱朝親兵擺了擺手,那跟隨侯良柱十數年的親兵會意,站到特意立起的高凳之上,抽出藏在肋邊甲下的兩把小旗左右舞動一番,陳顯達同劉心武都是積年的老軍伍,只看了一眼就曉得那是什麼意思——隨意發揮。

    千戶和指揮使互看一眼,都發現了對方眼睛腫的隱憂。陳顯達雖然對丁隊頗具信心,但是卻仍舊忍不住擔心李永仲太過年輕,又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場合,在壓力之下難免水平失常;而劉心武則更要擔心一些,他只隱隱聽說顯字營來了一隊了不得的新兵,不過具體如何,他自己還未去看過。

    但現在兩人再是擔憂著急,亦是無法。侯良柱不開口,他們亦不敢說什麼,只好站在總兵官身邊,努力壓力心中憂慮,眼睛眨也不眨地向場中望去。

    台上的想法自然沒法子傳遞給校場之中的丁隊。先前他們已經看見了令旗連連揮動,可惜最後的意思卻讓他們莫名其妙——隨意施展即可。曹金亮正視前方,壓低聲音道:「恐怕是上官覺得咱們畢竟是新兵,陣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乾脆就讓咱們自己決定,顯露一番能耐了。」

    李永仲亦是如此認為。他亦是一動不動,只嘴唇翕動著回答一句:「既如此,咱們好歹也要讓人家看個熱鬧,免得叫人看輕。」他一句說完,再不理曹金亮,雙臂提到腰間,以一個漂亮的跑步姿勢小跑到陣前,立正後轉站好,左右一看,清亮乾脆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全軍!以何承東為中間伍!散開!成刺殺隊形!」

    依次挺著長槍踢著正步散開的隊列自有一股別樣的美感。站在最左最右的兩列兵士同時向左向右轉動,然後毫不猶豫地踏出步子,然後第二列立刻跟上;接下來最後一列兵士向後轉,如法炮製,不過片刻,一個比原本的密集方陣大出數倍卻依舊整齊如一的散兵方陣出現了。

    李永仲乾脆利落轉向校閱台,躬身抱拳一禮。然後直起身轉向方陣。他深吸口氣,盤桓在腦海當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迅速被一掃而空,頭腦頓時為之清明。李永仲發出一聲響亮的命令:「全軍!」

    丁隊全體齊聲回應道:「在!」

    「刺殺準備!」

    兵士們立刻從立正持槍變為左腳在前微弓,右腳在後,左手持槍在前,右手在後的姿勢。

    然後,在一個單薄的殺聲之後,嘶聲竭力的吼聲如雷應和:「殺!」

    提前三百年,明末的官軍有幸欣賞了一次近現代的軍隊刺殺操——丁隊的槍術先是來源於何泰的家傳槍法,後來在實際使用當中不斷進行修改,又添加了一些李永仲當年從影視劇資料裡頭得到的影響靈感,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竟然成了一門別具特色的刺殺槍法,現在就連何泰也很難再從這套槍法中找到自家槍法的影子。

    和明軍許多看似繁雜的槍法不同,丁隊的槍法似乎反反覆覆就是幾招:左突刺,右突刺,墊步刺,前進,後退,那些漂亮的槍花,劈打,一概沒有。兵士們的每一招動作都伴隨一聲整齊凜然的殺聲。校閱台上,開始還有軍官竊竊私語著指指點點,時不時還有幾聲不懷好意的嬉笑響起。但很快,這樣的聲音慢慢消失,這些軍將不是內地那些銀樣鑞槍頭從未上陣的衛所軍官,他們都是一刀一槍拚殺出來的積年軍伍!一開始嘲笑丁隊軍陣簡陋,現在卻一個個面色沉重——和花樣好看的槍法比起來,這些兵士所演練的槍陣簡單甚至簡陋,但在這些老軍伍眼中,卻是極其有用高效的殺人術!

    一個參將喃喃出聲:「這他.娘.哪裡來的兵?哪個殺才訓出來的!?好強的殺氣!誰跟老子說的是新兵!?若這是新兵,俺情願光著身子在畢節城裡跑三圈!便是俺的親兵家將,也及不上他們!」

    有人捅了捅他的側腰,悄悄指給他看:「聽說劉心武手底下那個叫陳顯達的千戶的女婿!可不是新兵!人家入營不曾有兩個月!你不見方才顯字營演練的時候,他們沒有上陣麼?」

    一時間,陳顯達與劉心武成為諸多目光關注的中心。

    劉心武心裡極是暢快,只是在上面面前勉力自持罷了。他強自壓下面上的得意之色,擺出寵辱不驚的平淡臉色,但那高高揚起,險些就要飛上額頭的眉頭卻洩露了絲絲真相——這個指揮使現在快活得要命,得意得要死!

    卻不妨聽有人嘀咕:「這擺個架勢比劃比劃,城裡的閒漢練得多了,拉出來練得還好看些!卻是能上陣麼!」

    指揮使頓時大怒,險些就要和他高聲爭辯起來。陳顯達趕緊拉了他一把,才算叫他反應過來現在還在校閱當中,若是熱鬧了侯良柱,到時候叫親兵兩根大棍子叉下去,甚至是直接掀翻按倒一頓軍法,才算是把臉面丟個乾淨!

    「指揮不必同這起子小人動怒。」陳顯達低聲道:「上回不就同你說了麼,丁隊整隊俱是我女婿他家家兵出身,護衛數年鹽道,上回遇襲,若不是有他們在,咱們就險些回不來了!」

    「是有是有!」劉心武一下想了起來,果真之前陳顯達就同他交了底,現下不驚反喜。因在侯良柱跟前,也不敢多說,只能匆匆說了一句:「你也該多提一句!既如此,趁這個機會,定要為丁隊請功!」

    他們說話這會兒,丁隊的刺殺操演已經到了最後,隨著兵士們一聲怒吼:「殺!」大槍猛地收回,恢復成持槍站立的姿勢。李永仲旋即轉向校閱台,躬身抱拳一禮,直起腰桿大吼道:「稟告上官!顯字營丁隊刺殺槍法,演練完畢!請上官示下!」

    不論台上台下,明軍頓時叫這個年輕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侯良柱忍不住同劉周笑道:「這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罷?小小隊官,卻有如此膽色!真不曉得他家千戶是如何教出來的!」這話說得很有幾分意思,但侯良柱面上倒看不出喜怒來。

    劉周亦笑道:「在下跟著軍門,也算看過不少雄壯軍士,卻沒有一個有今日這隊兵士有赳赳男兒的氣概!這年輕人帶出一隊好兵啊!不過就如軍門所說,膽氣倒足!」

    「哈哈!」侯良柱大笑兩聲,騰地從交椅上站起,走至高邊,居高臨下地向李永仲喝道:「原本我想著,顯字營倒是好漢,只是全是老兵,卻不曉得新兵如何,今日一看,倒叫本將吃了一驚!這新兵了不得啊!很好!不愧是顯字營!」

    他這話一出,許多人頓時為之嘩然!便是顯字營自己,亦是嚇了一跳!周謙悄聲道:「軍門多半是不曉得,這丁隊雖是好兵,但也是個燙手的碳團。」這話說得很是,叫周圍幾個同袍都不由自主地點頭,鄭國才點到一半猛地反應過來,趕緊替周謙善後道:「這話怎麼能這麼說!大家一個營裡頭的,彼此守望相助,現下說這話,叫人家聽了,小心叫人說咱們不能容人!」

    馮寶群亦是開口道:「鄭倔驢這話說得沒錯。」又瞪周謙道:「周大炮!你這張嘴小心給我閉好!若是惹來禍事,咱們干脆就將你捆了給丁隊吊起來打,就當是賠罪!」

    而校閱台上,侯良柱還在說話,他朝李永仲一看,喝問一句:「那隊官!報上名來!」

    「屬下顯字營丁隊把總隊官,李永仲!」

    侯良柱將他一打量,滿意地點點頭,捋一捋下頜三寸美須,笑道:「果然是好男兒!李隊官,本將問你,若本將有意將你調至本將身邊充任親兵,你願是不願?噢,若你捨不得自家兵士,那也無妨,整隊調入中軍就是了。」

    侯良柱的話顯然讓許多人立刻紅了眼珠!更是嚥不下這口氣!這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毛孩子,寸功未立,就憑幾十號人胡亂舞弄一陣,便叫總兵看中,竟要調到中軍去!真是不曉得燒對了哪柱高香!祖墳上冒了青煙!還有些人,心裡頭很有些齷蹉的念頭,看這年輕隊官相貌斯文俊秀,身姿挺拔,就有幾分惡意,心道:「難道如此誇獎,這定是個走後門的!」

    不說陳顯達擔憂,劉心武著急,但只李永仲,亦是狠狠吃了一驚。不過他心中自有定力,對侯良柱這話毫無感覺,只是未免神態不恭,露了行跡,忙躬身下去,沉聲道:「屬下謝過軍門看重!但恕屬下狂妄膽大——屬下不願去中軍!只想留在顯字營!」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2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閱(完)

    侯良柱極輕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他面上原本溫和的神色亦收斂起來。總兵官看著底下的年輕人,不見喜怒地問了一句:「哦?只想留在顯字營?李隊官正是大好的年紀,怎地卻沒甚上進之心呢?」

    李永仲毫不含糊地向侯良柱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開口道:「軍門,陳千戶於卑職不僅是上官,更是卑職未過門妻子的父親。卑職年少失怙,岳父如今就是卑職唯一的親近長輩。上進之心卑職自然是有,更想有錦繡前程,不過如今戰陣凶險,岳父年歲漸大,卑職還是想守在岳父身邊。」然後他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裡帶出幾分傲然之色:「若說軍功,卑職自會去取!」

    「啪!」將手邊几案猛地一拍,上頭的茶碗都震地一跳。侯良柱哈哈大笑,連說三個好字:「好好好!」他撫一撫下頜美須,點點頭滿意道:「若換別人,不免要說李隊官你不識抬舉,本將卻喜歡你少年銳氣!你不想離開顯字營,是為著孝心二字,大明以忠孝立國,你小小年紀,卻能有此見識心胸,很好!」

    他吩咐道:「傳我的將令,顯字營丁隊隊官李永仲升一級,賞紋銀五十兩!寶刀一口!」又朝李永仲勉勵道:「年輕人,好生去做!如今西南動盪,正是吾輩武人建功立業的好時機!當今聖天子在位,各處簡拔英才,好好做,說不得,日後封妻蔭子!」

    傳令兵將侯良柱的獎賞之語一處處傳遞開去,不少人看著李永仲的眼光裡立刻又嫉又恨,不過是畏於侯良柱的威嚴不敢多說什麼,只好眼睛紅得彷彿滴血一般看著那年輕人從容地謝恩領賞,帶著本隊退到場外。

    事後有人說,這次點閱最大的贏家就是顯字營不起眼的新兵隊官!誰能想到,一介商戶出身的小子,卻居然得了總兵官的青眼!而且居然拿喬,就有人說起怪話:「哈!真是不知抬舉,他以為他是孫武子再世,戚少保重生?!不過是走了****運,得了軍門幾句誇獎,就輕飄飄不曉得自家幾斤幾兩!」

    「這個啥狗屁隊官算甚麼人物?不過是陳顯達的女婿,一個鹽巴販子!你看他那個樣子,乾巴筋瘦,能帶甚麼兵?能打甚麼仗?都是些花架子!等著看吧,上了戰場,他還不縮了卵子!」

    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李永仲正帶著幾個丁隊的兵士從中軍糧草官處回來。兵士們險些就要沖上去同那些嘴巴不乾不淨的傢伙拚命,李永仲卻厲聲地阻止了他們,喝道:「軍中嚴禁私自鬥毆!想吃板子麼!」

    一個叫周通的兵氣得渾身不住地抖,雖然聽了李永仲的話硬生生地停下前衝的步子,攥成拳頭的手上一股股青筋綻起,額上亦是大筋浮現,眼光擇人欲噬,恨聲道:「隊官,他們實在是在找死!」

    「狗咬了你一口,你便要去咬狗一口麼!」李永仲先特意提高聲音訓了他一句,然後迎著對面臉色難看不懷好意走來的幾個陌生明軍冷冷地道:「遇上瘋狗,大棍子打死便是了!何必還要費甚口舌!」

    然後他看也不看那幾個神色陰沉的明軍一眼,朝身後的兵士喝了一聲:「留在這裡作甚!?等著吃狗肉麼!還不快點回營去!那幫小子個個俱是能吃能喝,若回去遲了,便只好吃些白菘梆子!」

    那夥人也甚有見識,硬是生生忍下,只為首之人陰惻惻地衝他一笑,咬著牙獰笑道:「李隊官生得一張利口!只不曉得手上功夫有沒有這種嘴巴厲害!戰陣凶險,千萬小心,可別讓陳千戶白髮送黑髮人!」

    李永仲一聲淡笑:「可惜在下卻是命硬,克父克母長到現在,還是好胳膊好腿兒不少甚麼,也提醒對面兄弟一句,飯能多吃,話不敢亂講!」

    等一行人回了營地,李永仲剛將糧秣一事安排完畢,就有中軍的親兵來請他,道陳顯達正在中軍,傳他過去。李永仲挑一挑眉,心裡隱隱有個猜測,也不多說,面色不變乾脆利落地將剩下的事務同曹金亮交代了一聲,他便只帶了兩個護兵跟著親兵向中軍行去了。

    陳顯達明顯已是等了有一陣子,見他過來,臉色倒還好,朝馬扎抬一抬下巴,言簡意賅地道:「坐。」

    李永仲也不客氣,謝過陳顯達便徑直坐下。天色漸晚,帳篷裡已點起了牛油大燭,在篷布上投射出兩道濃黑的身影。千戶官倒背著手在帳篷裡轉了兩圈,冷不丁地開口問了一句:「仲官兒,你入營時日也不短了,倒是少見你同兄弟們來往。怎麼,還是不習慣同軍漢打交道?」

    「千戶……」李永仲剛開口就被陳顯達打斷:「這裡沒有外人,只有我翁婿兩個,就不要見外了。」他便從善如流地道:「岳父。」見陳顯達微微點頭,繼續道:「丁隊上下都是入營不久,練兵尚還覺得時間不夠,確實平日裡同兄弟們少了往來。」

    侯良柱極輕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他面上原本溫和的神色亦收斂起來。總兵官看著底下的年輕人,不見喜怒地問了一句:「哦?只想留在顯字營?李隊官正是大好的年紀,怎地卻沒甚上進之心呢?」

    李永仲毫不含糊地向侯良柱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開口道:「軍門,陳千戶於卑職不僅是上官,更是卑職未過門妻子的父親。卑職年少失怙,岳父如今就是卑職唯一的親近長輩。上進之心卑職自然是有,更想有錦繡前程,不過如今戰陣凶險,岳父年歲漸大,卑職還是想守在岳父身邊。」然後他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裡帶出幾分傲然之色:「若說軍功,卑職自會去取!」

    「啪!」將手邊几案猛地一拍,上頭的茶碗都震地一跳。侯良柱哈哈大笑,連說三個好字:「好好好!」他撫一撫下頜美須,點點頭滿意道:「若換別人,不免要說李隊官你不識抬舉,本將卻喜歡你少年銳氣!你不想離開顯字營,是為著孝心二字,大明以忠孝立國,你小小年紀,卻能有此見識心胸,很好!」

    他吩咐道:「傳我的將令,顯字營丁隊隊官李永仲升一級,賞紋銀五十兩!寶刀一口!」又朝李永仲勉勵道:「年輕人,好生去做!如今西南動盪,正是吾輩武人建功立業的好時機!當今聖天子在位,各處簡拔英才,好好做,說不得,日後封妻蔭子!」

    傳令兵將侯良柱的獎賞之語一處處傳遞開去,不少人看著李永仲的眼光裡立刻又嫉又恨,不過是畏於侯良柱的威嚴不敢多說什麼,只好眼睛紅得彷彿滴血一般看著那年輕人從容地謝恩領賞,帶著本隊退到場外。

    事後有人說,這次點閱最大的贏家就是顯字營不起眼的新兵隊官!誰能想到,一介商戶出身的小子,卻居然得了總兵官的青眼!而且居然拿喬,就有人說起怪話:「哈!真是不知抬舉,他以為他是孫武子再世,戚少保重生?!不過是走了****運,得了軍門幾句誇獎,就輕飄飄不曉得自家幾斤幾兩!」

    「這個啥狗屁隊官算甚麼人物?不過是陳顯達的女婿,一個鹽巴販子!你看他那個樣子,乾巴筋瘦,能帶甚麼兵?能打甚麼仗?都是些花架子!等著看吧,上了戰場,他還不縮了卵子!」

    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李永仲正帶著幾個丁隊的兵士從中軍糧草官處回來。兵士們險些就要沖上去同那些嘴巴不乾不淨的傢伙拚命,李永仲卻厲聲地阻止了他們,喝道:「軍中嚴禁私自鬥毆!想吃板子麼!」

    一個叫周通的兵氣得渾身不住地抖,雖然聽了李永仲的話硬生生地停下前衝的步子,攥成拳頭的手上一股股青筋綻起,額上亦是大筋浮現,眼光擇人欲噬,恨聲道:「隊官,他們實在是在找死!」

    「狗咬了你一口,你便要去咬狗一口麼!」李永仲先特意提高聲音訓了他一句,然後迎著對面臉色難看不懷好意走來的幾個陌生明軍冷冷地道:「遇上瘋狗,大棍子打死便是了!何必還要費甚口舌!」

    然後他看也不看那幾個神色陰沉的明軍一眼,朝身後的兵士喝了一聲:「留在這裡作甚!?等著吃狗肉麼!還不快點回營去!那幫小子個個俱是能吃能喝,若回去遲了,便只好吃些白菘梆子!」

    那夥人也甚有見識,硬是生生忍下,只為首之人陰惻惻地衝他一笑,咬著牙獰笑道:「李隊官生得一張利口!只不曉得手上功夫有沒有這種嘴巴厲害!戰陣凶險,千萬小心,可別讓陳千戶白髮送黑髮人!」

    李永仲一聲淡笑:「可惜在下卻是命硬,克父克母長到現在,還是好胳膊好腿兒不少甚麼,也提醒對面兄弟一句,飯能多吃,話不敢亂講!」

    等一行人回了營地,李永仲剛將糧秣一事安排完畢,就有中軍的親兵來請他,道陳顯達正在中軍,傳他過去。李永仲挑一挑眉,心裡隱隱有個猜測,也不多說,面色不變乾脆利落地將剩下的事務同曹金亮交代了一聲,他便只帶了兩個護兵跟著親兵向中軍行去了。

    陳顯達明顯已是等了有一陣子,見他過來,臉色倒還好,朝馬扎抬一抬下巴,言簡意賅地道:「坐。」

    李永仲也不客氣,謝過陳顯達便徑直坐下。天色漸晚,帳篷裡已點起了牛油大燭,在篷布上投射出兩道濃黑的身影。千戶官倒背著手在帳篷裡轉了兩圈,冷不丁地開口問了一句:「仲官兒,你入營時日也不短了,倒是少見你同兄弟們來往。怎麼,還是不習慣同軍漢打交道?」

    「千戶……」李永仲剛開口就被陳顯達打斷:「這裡沒有外人,只有我翁婿兩個,就不要見外了。」他便從善如流地道:「岳父。」見陳顯達微微點頭,繼續道:「丁隊上下都是入營不久,練兵尚還覺得時間不夠,確實平日裡同兄弟們少了往來。」

    侯良柱極輕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他面上原本溫和的神色亦收斂起來。總兵官看著底下的年輕人,不見喜怒地問了一句:「哦?只想留在顯字營?李隊官正是大好的年紀,怎地卻沒甚上進之心呢?」

    李永仲毫不含糊地向侯良柱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開口道:「軍門,陳千戶於卑職不僅是上官,更是卑職未過門妻子的父親。卑職年少失怙,岳父如今就是卑職唯一的親近長輩。上進之心卑職自然是有,更想有錦繡前程,不過如今戰陣凶險,岳父年歲漸大,卑職還是想守在岳父身邊。」然後他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裡帶出幾分傲然之色:「若說軍功,卑職自會去取!」

    「啪!」將手邊几案猛地一拍,上頭的茶碗都震地一跳。侯良柱哈哈大笑,連說三個好字:「好好好!」他撫一撫下頜美須,點點頭滿意道:「若換別人,不免要說李隊官你不識抬舉,本將卻喜歡你少年銳氣!你不想離開顯字營,是為著孝心二字,大明以忠孝立國,你小小年紀,卻能有此見識心胸,很好!」

    他吩咐道:「傳我的將令,顯字營丁隊隊官李永仲升一級,賞紋銀五十兩!寶刀一口!」又朝李永仲勉勵道:「年輕人,好生去做!如今西南動盪,正是吾輩武人建功立業的好時機!當今聖天子在位,各處簡拔英才,好好做,說不得,日後封妻蔭子!」

    傳令兵將侯良柱的獎賞之語一處處傳遞開去,不少人看著李永仲的眼光裡立刻又嫉又恨,不過是畏於侯良柱的威嚴不敢多說什麼,只好眼睛紅得彷彿滴血一般看著那年輕人從容地謝恩領賞,帶著本隊退到場外。

    事後有人說,這次點閱最大的贏家就是顯字營不起眼的新兵隊官!誰能想到,一介商戶出身的小子,卻居然得了總兵官的青眼!而且居然拿喬,就有人說起怪話:「哈!真是不知抬舉,他以為他是孫武子再世,戚少保重生?!不過是走了****運,得了軍門幾句誇獎,就輕飄飄不曉得自家幾斤幾兩!」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2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初戰(1)

    明軍厲兵秣馬之時,遠在鴨池城中一棟灰撲撲的不起眼高腳木屋中,炎夏之中依舊陰冷沁人,幾個赤腳裹纏頭的土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伺弄火塘。陽光從屋頂的明瓦照下,投射兩道明晃晃的光亮。

    「上回你說動幾個寨子,幾位頭人都很是信識你,雖然你是漢人,但寶翁和查哈頭人卻當你是兄弟,為你引見我們的族人!」陰暗的正堂當中,火塘緩慢地燃燒,而坐在正中頭纏青藍包帕的中年人面目黧黑,眉目平庸,只一雙眼睛似閉非閉,開闔間就有陰暗幽深的光一閃而過。

    他幽幽吐出兩個青色的煙圈,隔著火塘看了一眼盤坐在草墊上的客人,又低頭從大竹煙筒裡頭吸了口煙,平心靜氣地再開口道:「不過梁王既然說你家將軍是彝家的客人,前時那些事,我便不同你計較。」隔著青幽的煙氣,中年人倏地睜開眼睛,目光直勾勾地在客人臉上轉悠,又用口音濃重的漢話陰惻惻地開口道:「不過,阿二,死了那麼多族人,你竟然還敢到我彝家的地盤上?年輕人,你說元帥我該誇你有膽子,還是該說,你不夠聰明呢?」

    客人聲調怪異地笑了兩聲,渾然不把中年人的威脅放在心上一般,埋首吸了口煙,熟練地吐出兩個眼圈,方慢悠悠地道:「阿蚱怯元帥,不要當我阿二是嚇大的。當日那一仗,我自家兄弟也賠了個一乾二淨。當日若聽我阿二的,那股明狗早就被宰了!寶翁和查哈二位頭人如何逃得的性命?是我那些枉死的兄弟們,拿命給他們鋪出來的路!」

    阿蚱怯是安邦彥手下所謂的幾大元帥之一,負責鎮守鴨池、三岔的防線。眼下土兵主力大部都向赤水方向集結,但遵義、陸廣、鴨池、三岔一線依舊是奢安二人防守的重中之重。阿蚱怯手中有一萬精銳兵士,俱是跟隨他征戰多年的勇士,他原本以為進攻赤水的計畫中,他必定是全軍先鋒,誰知梁王卻要他守衛後方。這個命令讓這個自視為彝家第一勇士的大將不滿至極,而這個不知走通哪裡的門路,被梁王塞過來的漢人無比奸猾,若依著阿蚱怯,就要干脆把他一刀瞭解,省了麻煩!

    這個漢人就是當日的二哥。當日他單身一人從明軍與李家護衛手中僥倖逃得性命,又輾轉許久方才回到將軍身邊。原本他以為這次辜負了將軍的期望,必是要被重重責罰,誰知將軍卻對他溫言安慰,又派下重任來!

    二哥自此對將軍死心塌地,大熱的天氣裡冒死穿越明軍防線,憑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重新和彝人取得了聯繫,而自任梁王的安邦彥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居然同意了他借兵的計畫,不過也有言在先,現在手中兵力還有富餘的只有負責防守鴨池、三岔的阿蚱怯元帥,此人喜怒不定,生性固執,二哥若想借兵,就得自己說服他,否則一切休提。

    「阿二我不過是個泥地裡掙出來的人,爛命一條,若元帥看我礙眼,利索砍了我也絕無怨言。不過在這之前,阿二我還是想讓元帥聽我說幾句。」二哥將煙筒放下,旁若無人般提起掛在火塘上的水壺為自己倒了碗水,又探身到阿蚱怯身前,為他倒滿。這才重新坐下,拿起煙筒嘶啞著聲音慢慢開口道:「此番梁王點兵,十多萬大軍一起北上赤水,定然是要殺得明狗片甲不留。先前梁王便說了,日後憑功勞說話,元帥,照著漢人的話講,自來軍功最大,但這軍功裡頭,又有不少講究。」

    阿蚱怯的眉頭一跳,一雙滿佈老繭的手在煙筒上摩挲幾下,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漢人就是諸多講究!這功勞就是功勞,難道還要分個大小多少?!一個腦袋能砍成兩半麼!」

    「嘿嘿,」二哥桀桀怪笑道:「元帥,軍功之中,有斬將奪旗之功,有登城陷陣之功,有守土衛疆之功!那明狗的等等功勞中,首級繳獲便是最大!哪怕你辛辛苦苦,將後路守得如鐵甲一般,但論功之時,依舊比不過那些陣前搏殺的好漢子!」

    「阿二我素來聽說,彝家最重英雄,若家有男兒卻死在榻上,便是全家恥辱!現在梁王用兵,正是好漢子,好軍將嶄露頭角的時候,元帥請想,此戰過後,原本的底下人便一躍而上,屋裡婆娘穿金戴銀,自家吃香喝辣,要住四面暢快的青磚明瓦三進院,要喝清冽冽的上等酒,使奴喚婢,好不快活!而原本,他卻住在吊腳樓下,同豬玀睡在一處,吃在一處!遇到貴人,跪在爛泥裡,抬頭就是一頓鞭子!」

    「若有戰功,梁王眼裡不揉沙子,縱然是奴隸,也能當個上等人!」阿蚱怯猛吸幾口煙,一點一點地緩慢吐出,他的面目在青色的煙霧當中若隱若現,連聲音也帶上了幾分微妙:「奴隸娃子,要想過上等人的日子,就要吃大苦,受大罪!」

    二哥佝著背,心底冷笑幾聲,卻對阿蚱怯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大加讚賞。他一拍大腿,高聲道:「就是這個道理!那山上的良田離不開笨牛,屋裡的金銀離不開好漢,若是低賤的奴隸想成事,就要有一個高貴的主人!元帥,你如今領命鎮守鴨池並三岔二地,這裡關係到梁王大業,必然是不敢輕離的。但好漢的兒子必然是勇士,阿蚱怯元帥,難道你不打算讓孩子們出門見識見識?」

    阿蚱怯的臉色顯出幾分微妙出來。他眼光沉沉地看著對面那個似乎一臉坦然的漢人,再開口時話裡就多了幾分他自己也不曾發現的客氣:「我的孩子們自然是勇士,但是都各負職責。阿二,你說這麼多,還是想著借兵的主意吧?彝家都是直爽人,阿二,今日你便不要弄這些虛頭,老老實實說,若我阿蚱怯同意借兵給你,我有什麼好處?」

    「好處?」二哥冷笑一聲,話中慢慢滲入引誘:「城鎮頭的金銀財寶不是好處?奴隸女子不是好處?這回借兵,我阿二一應繳獲不要,全都給元帥!這就算是我同我家將軍對元帥的誠意,只是有一樣,我雖不要女子,卻要青壯!元帥先莫急,」他朝對面眉毛一立,眼中凶光畢現的阿蚱蜢怯道:「梁王此戰,就是要打下赤水,打通往四川的通道!那裡的漢人何其多?元帥,彝家人多少?漢家人多少?你要女子財帛才是安穩!我們將軍分得青壯,卻不是拿來如豬牛一般做活的,這是要當大用,日後也是梁王的一個助力!」

    阿蚱怯盯著他,似乎想從這張鎮定的臉上看出幾分蹊蹺,但最後他什麼都沒發現。中年彝人吸了幾口煙,沉默片刻,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家那個將軍,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二哥原本混不吝的臉上表情立刻消失了。他坐正身體,原本半睜不睜的眼睛猛地睜開,對面的阿蚱怯猶自久沙場,在那冰冷刺骨目光下亦是不由自主地將身體向後一仰,他立刻就反應過來,不由有幾分惱羞成怒,卻見對面的二哥又恢復了方才的神色,只慢慢說了一句:「我家將軍是應命之人,天下日後的主人,明狗懼怕將軍,故阿二我也不能隨意亂說!現在不是說話的時機,但梁王卻是信我家將軍的!元帥,你可以不信我阿二,恐怕不能不信梁王吧?」

    「哼,」阿蚱怯從鼻腔發出一聲濃重的鼻音,倒也沒有再說什麼,兩人就將此事當做沒有發生一般扔在腦後。他伸出一張巴掌,手心手背地翻了一遍,淡淡地道:「若借兵,就只有這個數字!你若是同意,就帶走人,糧食卻要你自己想法!」

    「元帥恁般小家子氣!」二哥抱怨一句,同他討價還價:「糧食自然是我們應承下來,必不會讓元帥吃虧!但這一千人卻實在少了些,將軍這番要做大事,我們自己也要出千人兵馬,俱是好漢,元帥出一千人,卻實在沒有氣魄。」

    阿蚱怯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面頰不時鼓起一塊,顯是咬著後槽牙猶豫不決,他想了片刻,最終決絕地開口道:「一千五!最多沒有了!梁王吩咐我收好鴨池三岔,少了一萬五千人便不得行!你也莫再說什麼空話,就是你應承糧食,但我看你們,頂多就是兩千人的口糧!既然財帛女子歸我,我也不小氣,孩子們帶十日的口糧!還有,」他沉下臉色,對著二哥一字一句道:「我借兵給你,是因為梁王的意思!卻不是為了我自家的富貴!我家的孩子俱是好的,若又像上回那樣,阿二,你便不用再來水西了!」

    阿二冷笑兩聲,也不知是回答阿蚱怯,還是說給自己聽:「若是這回再輸,我也不用活了,就死在戰場上頭吧!」

    立秋過後,西南仍舊是一片炎炎暑日的光景。那連綿的大山在陽光之下,亦是沒有半分生氣,熱得太過,枝葉打卷,樹皮乾裂,更別說行走在山道之上的大隊人馬,還得頂盔負甲,帶著武器,背著行囊。腳下越發有千斤重,直要抬不起腳來。

    「明明快要八月,這日頭還是這般毒辣。」周謙咕噥著抱怨一句。他身材胖大,最不耐熱,往日裡這個天氣,他都是解了衣袍,縮在避暑之處睡個痛快。但今日正在行軍,睡覺一事就不要再想,便是衣裳,因軍官的身份,也不好當著這許多人解開。

    「今年的確是要熱些。」鄭國才難得也說了一句。他將八瓣帽兒盔掛在鞓帶上,頭上戴了一頂不知哪裡尋摸來的農人方笠,兀自熱汗長流。周圍兵士無不燥熱難耐,只求天公開眼,下場雨來,好生紓解一番。

    根據朱燮元的命令,川兵自前天開始離開駐地畢節,向赤水開拔。一路上除了燥熱太過,倒也無甚大事,一路風平浪靜。只因天氣實在太熱,每日都有兵將走著走著便一頭栽倒,雖然多是中暑,但昨日竟是因此死了兩個!醫官看過了說是體弱,但侯良柱到底因此上了心,命令最熱的中午不再行軍,而是尋個蔭涼地方紮營休息,待日頭稍緩再走,官兵們聞訊額手稱慶,高興不已。

    今天的休息已經結束,但前兩天堆積在身體當中的疲乏並不那麼容易消解。再走了兩個時辰之後,明軍又被迫紮營——實在是兵士們抱怨不停,軍官們就要彈壓不住。侯良柱也是一把年紀,脊背叫太陽曬得發燙,他接過親兵遞來的葫蘆喝了兩口,想了一想,到底還是傳令下去,原地修整一天,後天早上再行上路。

    副將鄧玘光著頭,只穿了一件無袖褂子,下身是犢鼻褲,就這樣身上仍舊汗水未停。坐他對面的監軍副使劉可訓雖然熱,倒還是衣袍整齊,只去了帽子,不住地拿著帕子擦汗,又叫親兵趕快打些水來。

    「這天氣!」鄧玘也不避諱,在劉可訓同侯良柱面前光著膀子擦了一身汗,一邊擦一邊道:「軍門,監軍,俺是粗人,便恕俺不講究了。實在是熱得不成,現在要有個河汊水塘,簡直是要泡在裡頭,再也不要起來!」

    劉可訓文官出身,雖說在軍營裡頭已有年頭,到底還有幾分文人的矜持。見鄧玘就只差脫得赤條條,不由皺皺眉開口道:「鄧副將,這到底是在軍中,你做軍將的人,到底還要些體統才好!」

    鄧玘立馬叫起撞天屈來:「監軍!這鎮日裡頭幾十斤重的甲穿在身上,這天氣下頭,縱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啊!俺倒是想要體統,可這天老爺不給俺啊!」不過話雖是這麼說,到底還是胡亂套了一件外袍了事。

    侯良柱冷著臉先朝鄧玘輕喝一聲道:「好了!劉監軍說得無錯,你這是做副將的人,這個樣子,叫兒郎們看了,成什麼樣子?!趕緊穿好!一會兒你帶人巡營,出門在外,最要一切小心!」又換上一副笑臉,極親近誠懇地同劉可訓道:「鄧副將是個直爽人,劉監軍亦不要往心裡去。咱們是廝殺漢,禮儀上頭少了幾分計較,劉監軍看在本將面上,少說兩句罷。」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2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戰(2)

    當中軍帳中氣氛沉滯之時,顯字營的丁隊已經在臨時營地紮好營地,兩個哨長商議之後,決定輪班休息。劉小七幸運地抓到了代表先休息的長樹枝,全哨喜笑顏開地在同袍們羨慕的眼光中互相幫忙脫下了甲冑,不少人幹脆脫了上衣光著膀子,伙伕從糧車裡拿出糧食,幫廚的兵士已經搭好了灶,還有幾個人帶了全隊的水囊去水源取水,一派井井有條的景象。

    李永仲亦是同兵士一般脫下了沉甸甸的罩甲,前胸後背都浸出水淋淋的汗跡。親兵利索地將替換的衣裳給他拿出來要幫他換上,他卻擺擺手笑道:「出門在外,能有幾件乾淨衣裳?現下熱成這樣,甚麼能穿得住?」

    那親兵叫秦勇,聽李永仲如此說,也笑說:「隊官這也太不講究了些。」一面倒把衣裳收好。李永仲不以為然地道:「出門在外,能講究甚麼?你家將主且還是個隊官呢。那比我職銜高得多得多的上官,不也是就穿個褂子?」

    他們一邊說笑些閒話,一面手下不停地整理甲冑——這個天氣裡頭,鐵甲如果不好好保養,只需幾日,上頭就能起一層鏽色,美觀倒還罷了,萬一受傷之時帶到肉裡,到時候發作起來就能要了性命。行軍路上少有閒暇之時,幾日的汗漬累積起來,罩甲上已經有一層不淺的褐色鏽斑。

    「隊官,」秦勇一邊奮力刷著罩甲上的甲葉,一邊頭也不回地問李永仲:「咱們這回是要到赤水去吧?這赤水,離咱們四川很近吧?」

    「大概是。」李永仲模棱兩可地回答,又笑著罵了親兵一句道:「怎麼?說到赤水,就想著回家了?」

    秦勇嘿嘿笑了兩聲:「誰說不是啊?以往便是出門行鹽,亦沒有走這麼久的時候啊!」他甩了兩下刷子,污漬濺了一地,又將豬鬃刷子伸到清油桶裡蘸了兩下,繼續刷起來,不停嘴地說:「這次出來,爺娘老子就以為同往常一般,誰曉得,嗨,能走到這裡來!」

    「怎麼?想家了?想爺娘兄弟?還是想你屋裡堂客了?」李永仲心情不錯,旁邊親兵給他打來水,他洗了把臉,抬頭又說:「不過現下只能委屈委屈了,當兵吃糧,可由不得咱自己想幹嘛幹嘛?」

    「仲官兒說哪裡話!這有甚麼委屈不委屈的?」秦勇一著急,舊日稱呼脫口而出,就這麼蹲著仰著頭又急又快地道:「在富順,咱就是個下苦力的力工的,摔八瓣汗水,只能勉強混個肚飽,可跟著仲官兒,咱走了多遠的路!見了多少人!若是守在富順一輩子,怎麼能見識這些?!」年輕人質樸的臉上全是毫不作偽熱情單純的笑容,他笑道:「跟著仲官兒,縱是當兵又有甚麼大不了!?」

    聽他如此說,李永仲反倒沉默下來。他將帕子摔在水盆裡,淡淡吩咐了一句:「刷完甲,你也早些休息罷。」便抓過晾在一邊的短褂胡亂套上,同秦勇說了一句:「我先往千戶帳裡去了,若有事尋我,不要緊的事就叫曹金亮看著辦。」

    陳顯達的帳篷就鄰著丁隊的營地,李永仲兩步就到了,守在外頭的親兵見是他,剛要通報,李永仲便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問對方:「千戶可歇下了?」

    「剛喝了藥。」親兵亦是低聲答道,「只睡得不安穩。醫官來看過了,只說千戶年紀大了,這也是沒法子的是。好在明日不趕路,好生歇一歇,或者能緩過來。」

    炎炎烈日下的行軍,中暑的人不知凡幾,陳顯達不幸成為其中之一。他又好強,強忍著一直到了紮營的時刻,才臉色煞白一頭大汗地從馬上摔了下來。當時鬧出一場不大不小的亂子,醫官過來看過,只說是中了暑熱,掐著人中叫醒了人,又灌了藥,一通忙亂,這才安頓下來。

    李永仲在外頭轉了兩圈,心裡有些不確定是否要進去,正當他拿定主意打算離開時,卻聽見裡頭傳來陳顯達低沉虛弱的問話:「外頭站著的是不是李隊官?」他頓時大急,正要打手勢讓親兵別說,那親兵已經直愣愣地開口回道:「千戶,李隊官過來看看你,已在外頭等一陣了。」

    「來了怎地不進來?」陳顯達的聲音頓了頓,又咳嗽兩聲,這才中氣不足地繼續道:「趕緊進來!這大熱的天氣,立在外頭做甚?」

    李永仲無法,只好掀了簾子兩步進去,頓時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幾乎沖得他摔了一跟頭。他略定定神,在一片昏暗中彷彿看見陳顯達已從榻上坐起,正在旁邊的小杌子上摸索。他趕緊過去,幫著點了牛油大燭,看見陳顯達敞著中衣,臉色依舊蒼白地斜靠著帳篷的支柱上頭,正淡淡地看著他。

    見女婿朝自己看來,陳顯達指了指邊上的馬扎:「坐。」然後又問:「今日走了一天的路,你現下不好生在營裡休息,來我這裡做甚?」

    「雖說明日修整一日,但按著咱們上路之前軍門的佈置,明日輪到咱們營出前探路。」李永仲按著雙膝,極認真地開口道:「原本不是大事,但岳父今日病倒,明日肯定得好生休息,這明天探查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個章程,還請岳父教我。」

    陳顯達亦是憂慮。他長嘆一聲,恨恨地道:「眼看著一堆的事,身子骨卻不中用!到底是老了!」他不想再多說生病的事,說到明天的事情上來:「按照佈置,明日咱們營出五百人,翔字營出五百人,分別查看層台至阿落密一線。層台我並不擔心,但阿落密先前卻久被蠻子佔據,現在情況不明,為著大軍行軍安全,這裡是必去的!」

    「岳父是說……」李永仲低聲問:「咱們在阿落密一線會遇到麻煩?」

    「許是我多想。」雖然這樣說,但陳顯達臉色沉重,顯然說的和想的並不是一回事。他皺緊眉頭道:「這阿落密,山高林深,附近全是不服王化的生苗!幾年前那裡還有過一場惡仗!距離驛路又近,不過三十餘里,若是蠻子,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翔字營的營官不是個好相與的,」陳顯達對著自家女婿不厭其煩反覆諄諄叮囑道:「他若是叫你往阿落密,你便是抗命也得死咬著不去!若實在推不掉……」千戶咬咬牙,乾脆利落地道:「就推在我頭上!那劉禿子還不敢跟我撕破臉!」

    李永仲搖搖頭,「岳父此話說錯了。阿落密,必是我去的!」他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咱們雖然不是中軍,卻是先鋒前衛,翔字營是中軍營裡頭的,層台正在咱們的必經之路上,阿落密還在層台前頭,探路正是咱們的本職該當,又如何能推脫得開?」

    他面色沉靜,有條不紊地安撫陳顯達道:「況且情況未必是岳父說的這般糟糕。此番大軍出行,一般的蠻子哪裡還敢攔在路上?必然遠遠躲開。再說這探查前路的差事每個營頭都著落到了,到了咱們頭上就要推諉,這叫軍門怎麼看我?」李永仲扶著岳父重又躺下,最後安慰他道:「咱們是先鋒不假,卻只是探路的差事。若阿落密真是硬骨頭,女婿也不會拿自家這幾十號人硬碰上去。時候不早,岳父早些休息,我也回隊裡去。岳父放心,明日女婿定能平安歸來!」

    李永仲在陳顯達面前說得信心十足,回到丁隊臉色卻再也沒有遮掩壞臉色。他倒背著手在帳篷前頭轉了幾圈,叫來秦勇:「你過去把哨長和什長都給我叫來,軍門先前有令,前鋒各營按序探路,明日正輪到咱們!現下湊一湊,大家好生商量商量,看明日到底怎麼做!」

    當丁隊正在為第二天的任務緊張準備的時候,中軍帳裡的氣氛依舊沉重,侯良柱叫親兵掛起輿圖,將赤水一帶的地形說給帳篷裡其他人聽:「這赤水咱們都不算陌生,不過往日裡咱們走的都是赤水衛,附近地形恐怕沒怎麼留意過,本將問過嚮導,此地多山少平地,這個節氣裡頭霧天又多,咱們一個不小心,恐怕就要著了蠻子的道。」

    副將鄧玘第一個出聲贊同道:「軍門說得不錯!」他站起來,在赤水與摩尼之間重重拍打一下,呆著臉道:「這赤水與摩尼一帶,多險山,多峽谷,少平地,少漢人!不過若俺是奢安二賊其中之一,卻必取赤水!進,可取普市,退,可往白撒,後頭就是水西!深山大澤,蠻子往林子裡一鑽,咱們可就沒了法子!」

    監軍劉可訓也將剛才的一旦矛盾拋在腦後,仔細看過輿圖之後鄭重其事地點頭道:「鄧副將說得有理!四月裡頭,許軍門奉朱制台之名收復赤水,實在是讓蠻子吃了個大虧!按著奢安二賊的脾性,必然不肯善罷甘休!聽說奢賊自立梁王,眼下他第一要事,恐怕就是要將赤水重新從咱們手裡奪回去!」

    「許是我多想。」雖然這樣說,但陳顯達臉色沉重,顯然說的和想的並不是一回事。他皺緊眉頭道:「這阿落密,山高林深,附近全是不服王化的生苗!幾年前那裡還有過一場惡仗!距離驛路又近,不過三十餘里,若是蠻子,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翔字營的營官不是個好相與的,」陳顯達對著自家女婿不厭其煩反覆諄諄叮囑道:「他若是叫你往阿落密,你便是抗命也得死咬著不去!若實在推不掉……」千戶咬咬牙,乾脆利落地道:「就推在我頭上!那劉禿子還不敢跟我撕破臉!」

    李永仲搖搖頭,「岳父此話說錯了。阿落密,必是我去的!」他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咱們雖然不是中軍,卻是先鋒前衛,翔字營是中軍營裡頭的,層台正在咱們的必經之路上,阿落密還在層台前頭,探路正是咱們的本職該當,又如何能推脫得開?」

    他面色沉靜,有條不紊地安撫陳顯達道:「況且情況未必是岳父說的這般糟糕。此番大軍出行,一般的蠻子哪裡還敢攔在路上?必然遠遠躲開。再說這探查前路的差事每個營頭都著落到了,到了咱們頭上就要推諉,這叫軍門怎麼看我?」李永仲扶著岳父重又躺下,最後安慰他道:「咱們是先鋒不假,卻只是探路的差事。若阿落密真是硬骨頭,女婿也不會拿自家這幾十號人硬碰上去。時候不早,岳父早些休息,我也回隊裡去。岳父放心,明日女婿定能平安歸來!」

    李永仲在陳顯達面前說得信心十足,回到丁隊臉色卻再也沒有遮掩壞臉色。他倒背著手在帳篷前頭轉了幾圈,叫來秦勇:「你過去把哨長和什長都給我叫來,軍門先前有令,前鋒各營按序探路,明日正輪到咱們!現下湊一湊,大家好生商量商量,看明日到底怎麼做!」

    當丁隊正在為第二天的任務緊張準備的時候,中軍帳裡的氣氛依舊沉重,侯良柱叫親兵掛起輿圖,將赤水一帶的地形說給帳篷裡其他人聽:「這赤水咱們都不算陌生,不過往日裡咱們走的都是赤水衛,附近地形恐怕沒怎麼留意過,本將問過嚮導,此地多山少平地,這個節氣裡頭霧天又多,咱們一個不小心,恐怕就要著了蠻子的道。」

    副將鄧玘第一個出聲贊同道:「軍門說得不錯!」他站起來,在赤水與摩尼之間重重拍打一下,呆著臉道:「這赤水與摩尼一帶,多險山,多峽谷,少平地,少漢人!不過若俺是奢安二賊其中之一,卻必取赤水!進,可取普市,退,可往白撒,後頭就是水西!深山大澤,蠻子往林子裡一鑽,咱們可就沒了法子!」

    監軍劉可訓也將剛才的一旦矛盾拋在腦後,仔細看過輿圖之後鄭重其事地點頭道:「鄧副將說得有理!四月裡頭,許軍門奉朱制台之名收復赤水,實在是讓蠻子吃了個大虧!按著奢安二賊的脾性,必然不肯善罷甘休!聽說奢賊自立梁王,眼下他第一要事,恐怕就是要將赤水重新從咱們手裡奪回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3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初戰(3)

   

    天際處已經透出日出前的薄藍,但頭頂的蒼穹還是如同鍋底的黧黑。夏日難得的清爽只在這片刻,再過不久,隨著日出雲海,稀疏的晨露就會消失得乾乾淨淨,炙熱的陽光又將把充足的熱量傳遞到人間。此時正是夏日裡一天當中最好的時間

    距離阿落密已經廢棄的衛所不遠處一個隱蔽的山坳裡頭,如普通彝人一般打扮的二哥纏著青色頭帕,身上是同色的短褂短褲,抱著腰刀,盤膝坐在一棵老黃桷樹下休息。以他為中心,一千多個服飾各異彝漢雜處,凶相畢露的精壯漢子同樣抱著兵器三三兩兩地散坐周圍,偶爾有幾人在低聲交談,但更多的人就像二哥一般閉目養神。而不論是彝人還是漢人,看待對方的眼神裡都充滿了隱晦的提防。

    二哥面上看似平靜,心裡頭卻像翻鍋一般鬧騰得厲害。將軍留在畢節的眼線已經將消息傳給了他,他自然知道再過幾天,明軍就會路過層台,經由驛路前往赤水。他還算有自知之明,不打算拿手裡的這點子兵跟明軍硬碰,而是打算利用地形,附近落單和小股官軍,哪怕攔不下明軍,也叫他們一路膽顫心驚,無法安安生生地到赤水去!

    夏日清晨珍貴的涼意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溽熱的空氣。他在半夢半醒間忽然想起故人。最後一次見他,卻是看見他同兩個青衣青褲的彝人殺成一團。而一兩年前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卻已經像是隔了幾輩子的光景。恍恍惚惚地,他不知怎地在心底生起一個不知來頭的念想來,也許當日沒有鬼迷心竅,他現下或許還是李家井場裡頭的小雜工,雖吃不甚好,穿不甚暖,但到底不會過著這樣有今日無來日的日子……

    關老二忽然冷泠泠地打個寒顫,他發了一陣呆,猛地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聲音之大,把附近的人都驚動了,一個個探頭探腦地朝關老二的位置張望。他朝周圍一看,凶狠地低吼一句:「看什麼看?!沒見過是怎麼地?!」

    土兵們紛紛將腦袋收了回去,就剩下幾個關老二從川東帶來的夥計還在看他。他伸手往臉上摸了摸,沒好氣地說了句:「還看什麼!提神!時候差不多,怎地放風的兄弟還沒有回來!」

    有人低聲回道:「現下光景還早,恐怕還得再等會兒。」他猶豫了片刻,又往關老二身邊湊了湊,輕聲問道:「二哥,你說,萬一官軍不來咋個辦?」

    關老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斜著眼睛口氣怪異地回答道:「該咋個辦就咋個辦!怎麼,腳板心在癢,待不住了?!」

    「不不不。」問話的人顯然對關老二有一份忌憚,聞言趕緊如撥浪鼓一般拚命搖頭。他枯瘦黧黑的臉上堆起一臉的諂笑,露出一嘴的黃牙,趕緊同關老二拉近乎道:「二哥這是說哪裡話?為將軍辦事情,就是要在山裡蹲一輩子,俺老孫也是願意的。」他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道貌岸然地說道:「就是咱們畢竟是借了蠻子的兵,說是帶了十日的糧食,卻最多只能吃到八天。這官軍要是不來,咱們在這兒傻等,過幾天就得斷糧!」

    「這等事卻不須你操心。」陰惻惻的目光在老孫身上打了個轉,看得他不自在地將臉訕訕地轉開。關老二方哼了一聲道:「咱們在這裡等了五天,那官軍便是爬也該爬過層台!再往前走,就進了阿落密的地界,這裡就一條能走人的驛路,其餘的無不是山中小道獸徑,官軍幾萬的人馬,怎麼走?咱們守在這兒,就是那,叫,叫啥?守,守株待兔!」

    老孫胡亂點頭,卻仍乍著膽子再問了一句:「可……咱們滿打滿算,就有個千把人,官軍……」他偷覷了一眼關老二的臉色,聲音越說越小:「咱們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麼?」

    「你懂什麼?!」關老二不耐煩地呵斥了一句,不欲再同老孫說話,就見負責望風傳遞消息的手下急匆匆地跑過來,腳下跑得太急不看路險些摔了一跤,氣喘吁吁地跑到關老二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來,……來了!」

    「張兄弟數了數目,說頂多就是一個營頭!」那手下平日也是個極伶俐的角色,不用細問已是將消息儘可能地告訴關老二:「張兄弟心細得很,他數了三遍,說頂多就是一個營頭的官軍!說這恐怕是專用探路的前鋒!」

    「他們打了旗出來沒有?」關老二急切地問。

    「打了!」報信的手下肯定地點頭,「打出來好幾面旗!最顯眼的是一面千戶旗,另一面稍小些,藍底鑲黃邊,中間彷彿寫著顯字營丁隊,另有幾面,上頭差相彷彿,不外是甲乙丙一類。」

    「果真只有一個營頭!」關老二面上不顯,心裡卻實在緊了緊——他得到的消息,說的可是官軍出外探路,慣來是派兩個營!這怎地就只有一個營了?而且那丁隊是怎麼回事?一個隊頭,還敢跟在千總旗邊上?但現下卻實在不是多想的時候,他當機立斷道:「叫上兄弟們,往前頭走!一個個的都給我藏好了,若是叫官軍看出破綻來,我親手剝了他的皮!」

    作為一個早在嘉靖年間就破落得不成的衛所,後來在天啟裡頭的夷亂裡又叫夷人殺了個乾乾淨淨,幾個年頭少有人煙,週遭雜樹野草就瘋狂一般長了起來。但總算道路依稀可見,顯字營一邊清理枯枝雜草一邊艱難前進,走了一上午,便是丁隊,也累得不輕。

    「李隊官,孩兒們現在也疲了,眼看就到了中午,咱們還是先好生歇一歇,躲躲日頭,等天涼了些再上路不遲。」鄭國才同李永仲商量,「這裡離阿落密也不算太遠,天黑之前,咱們一準能到。」

    李永仲伸手抬了抬盔帽的前簷,露出前額。他籲出一口氣,聽見鄭國才說話,亦是點頭道:「鄭隊官說得有道理。不過兄弟們辛苦這麼久,也不差這一時半會,據嚮導所說,這往前是個山頭,咱們要歇,就上那裡去,那裡草樹稀疏些,也能看得遠些,若有個什麼,好歹咱們也不至於叫人家打個措手不及。」

    周謙在旁邊插了句嘴:「李隊官,你還是覺得這裡一定有埋伏?」他嘀咕一句:「咱們一路走來都是風平浪靜,大軍出行,哪裡是那麼點毛賊敢打主意的?李隊官小心得也太過了些!」

    「咱們現在只有四個隊,無論如何小心也不過分。」李永仲淡淡地道,沒再理睬周謙,只同鄭國才認真說道:「咱們出發之前,千戶叫小弟做一回大家的主,小弟不才,幾百號兄弟的性命擔在肩頭,責任深重,由不得小弟不仔細。」

    「好了。周大炮也別說了,李隊官說得有理。」馮寶群笑著和稀泥打圓場:「咱們現在孤懸在大軍之外,一個不小心,萬一叫蠻子偷了營,一時半會的,可沒人來救咱們。小心無大過,既然李隊官都這麼說了,咱們聽命就是。」

    在李永仲的堅持下,除了他所屬的丁隊,顯字營其他的兵士不得不哀聲哉道地繼續前進。好在沒走多久,那個嚮導口中的小山頭就出現在了兵士們的眼前。果然林木稀疏,和山道上被遮蔽得差不多的視野視野一比,這裡開闊不少,再往裡走,還能聽見若有若無的流水聲。

    按照丁隊的規則,李永仲一絲不苟地安排了兵士值守之後才撿了一棵樹邊坐下,他也不脫甲,就解了下頜的盔帽繫帶,拿下沉重的八瓣帽兒盔,舒服地嘆了口氣,就見鄭國才,周謙和馮寶群三人聯袂朝他走來。他扶著樹站起來,先笑著問了個好:「三位隊官,怎地不去歇息?走了半天,不累啊?」

    馮寶群先笑著開口道:「丁隊一直在前頭開路,咱們就在後頭走現成的好路,有什麼累不累的?」他沖鄭國才使了個眼色,打著哈哈道:「這回咱哥仨來找李隊官,實在是有些事想同李隊官商量。」

    李永仲先是笑容滿面地吩咐親兵搬來幾塊石頭充作馬扎,招呼三人坐下,不動聲色地道:「三位都年長於我,於情於理,我都該叫聲老哥。在軍中,咱們是同袍兄弟,又有什麼不能說的?」

    「今天五更咱們同中軍翔字營一道出來,結果他卻只肯走到層台,倒要咱們到阿落密來!」周謙是個耿直脾氣,剛一坐下就拍著大腿,迫不及待地嚷開了大嗓門:「咱們甚麼都沒說,辛辛苦苦整整一個上午,這會兒才將將摸到了阿落密邊上,我看啊,要到阿落密所,非得明天不可!」

    「按說,這是軍令,兄弟們辛苦倒也罷了,但憑什麼咱們要到阿落密,翔字營的兔崽子只到層台!?這大軍離著層台才多遠?走得快些,半上午的就到了!不過是因著前些時日兄弟們累得太狠,軍門體恤底下人,才叫大軍多歇了一天!不然,現在大軍早就到層台位置了!」鄭國才沉聲道:「那翔字營的兔崽子欺人太甚!」

    「兩位兄弟的意思,是咱們現下也算到了阿落密,就這麼報回去,縱然是軍門也挑不出毛病!」馮寶群臉上笑得親熱,嘴裡的話可不怎麼客氣:「李隊官,丁隊的都是好漢勇士,但這好漢勇士,也不是鐵打的罷?縱然李隊官不為其他兄弟考慮,也得為丁隊的兄弟們多想想吧?咱們為人上官的,該體恤的時候,還得多多體恤才是。」

    「幾位哥哥說得對。」李永仲笑容不變,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膝蓋,面色不動淡淡地道:「那翔字營甚是可惡,不過是仗著裡頭有人是軍門的族人,便整天裡耀武揚威的,只是哥哥們請想,咱們畢竟是前鋒,探路是該當本分,翔字營是中軍裡的營頭,他就算只走到層台也有道理,但咱們要是沒法子將阿落密的詳情報上去,萬一翔字營裡頭有人在軍門面前說了甚麼……」

    馮寶群眼皮一跳,臉上的笑險些就要掛不住,他暗地裡深吸口氣,瞧著更誠懇了些:「李隊官說的是。但阿落密的情形到底,只有咱們這幾隊人才曉得,給兄弟們吩咐下去,」他的臉上滑過幾絲陰狠,「誰敢亂說?我拔了他舌頭!」

    鄭國才亦勸說:「實在不是咱們怕苦怕累,卻是兄弟們不忿得緊!大軍修整,派咱們前鋒探路,該當正管,沒什麼可說的,但翔字營的兔崽子在層台就紮營,舒舒服服地待一天,兄弟們心裡頭可是老大的不服!軍門族人怎麼了?便是軍門的親兒子,也說不過這個道理去!」

    周謙直通通地道:「就是這個理!若是翔字營和咱們一道來阿落密,我老周甚話不說,但那幫兔崽子就敢停在層台!李隊官,你同丁隊都是好漢,俺老周服氣你,但你看看,這一上午,丁隊的兄弟們走在最前,便同農漢一般,那腰桿就沒有挺直的時候!你是隊官,你不心疼,旁人看著,還有幾分心疼!」

    「我代丁隊謝過各位哥哥的美意!」李永仲站起來,極認真地朝三個隊官團團作了個羅圈揖,唬得對面三個人跳起來還禮。然後他極誠懇地同三人講:「三位隊官的美意,我李永仲謝了。但阿落密,咱們今日必去不可!」他打斷將要問話的三人,繼續道:「三位聽我說完,說完了,若是三位還是不願去阿落密所,我李永仲也從善如流,跟著大家一道回去!」

    「三位應該還記得上回咱們遇襲的事吧?除卻蠻子,那裡頭還有百十號漢人!這貴州一地,山匪強人多如牛毛,但大家何時見過同蠻子混在一起的漢人?縱然有的,也少!況且,後來我隊裡的一個哨官同我說,在那些漢人裡頭,看見了以前在富順的一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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