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40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5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蓮教(6)

    鄭國才看著他欲言又止,半晌嘆著氣往他肩頭上重重一拍,面上滿是為難之色。他朝周圍看看,最後將李永仲拉到身邊,壓低聲音同他說:「這裡不是說話地方,先回營裡去,有些事千戶是你長輩,不好開這個口,等回去我同仲官兒講。」

    兩個人一路無話地回去,鄭國才直接去了丁隊的營地,進了李永仲的帳篷,在馬紮上頭坐下,摘了盔帽,又解了直身外頭的罩甲,裡頭的衣服已被汗浸得透濕,李永仲亦是滿頭大汗。丁隊當值的親兵秦勇趕緊去外頭給兩個人打了盆水來,服侍著李永仲脫了甲冑帽子,他又端了髒水出去,再進來給兩個人燒水沏茶,忙得如陀螺一般。

    李永仲看他忙得雙腳不沾地,趕緊叫住他,半真半假地罵了一句道:「你只管在外頭看好便罷了,你家隊官我是沒手還是沒腳?用得著你跟前跟後的忙?正經差事要緊!」

    秦勇先將茶碗倒上水,這才提著水壺直起腰嘿嘿憨笑一聲道:「仲官兒這幾日累得不輕,左右俺現下沒事,便是給伺候仲官兒又能如何?」不過看李永仲臉色真正沉了下來,他又趕緊趕在李永仲發火之前笑嘻嘻地道:「俺這就走,這就走!」當下果然將水壺放在一邊,自己撩開帳篷簾布出去了。

    鄭國才頗為驚奇地看著李永仲和親兵的互動,半晌才很是感慨地道:「仲官兒這隊裡的兵,當真同你是一條心!看這親兵便曉得,縱然跟了我幾年的兵,也有沒有仲官兒眼前這個仔細貼心!」

    「兵士心裡就有一桿秤,莫以為他們好糊弄,這天下都是一般,你待他好,他也待你好。」李永仲不欲同鄭國才多談這些,略談了一句便轉了話題。他端起茶碗,拿蓋子撇了撇上頭的茶沫,喝了一口,方才緩聲朝鄭國才問道:「方才鄭大哥說那些,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那位侯隊官,之前從未有過來往,亦不曾聽聞他的事蹟,如何就與我起了齷蹉?」

    鄭國才看他一眼,臉上神色越發沉重,他雖然有些心胸城府,但為人還算磊落坦蕩,因此官軍裡頭許多做派都是看不過眼。又嘆了口氣,看也不看李永仲,只盯著手裡的茶碗苦笑一陣,抬頭問他,卻另起了個話頭道:「仲官兒家裡聽說是商戶?」

    「是。」李永仲雖是疑惑,只壓在心底,臉上不顯,略一點頭,道:「我家乃富順世代鹽商,到我這裡,算是第七代了。」

    「那想來仲官兒家裡頭也養著些歌伎優官一類?」鄭國才不待李永仲回答,乾脆了當地一口氣說下去:「朝廷有令,官員不得狎妓,仲官兒想來是曉得的。咱們軍中當然也是如此。」說到這裡,他頗有些難堪的神色,顯然對將要說的內容深感丟臉:「這軍中雖然營.妓一類,但出征之時定然不許帶上,於是……」他嚥了口唾沫,艱難地開口道:「便很有人好上南風一類。」

    他瞥了一眼李永仲,轉過頭不敢再看他,極輕極快地開口道:「這個侯隊官就是此道中人,仲官兒恐怕不曉得,大閱過後他嫉恨你搶了他的風頭,便同許多人講說,道你如今不識時務,有些能耐又能如何?還不是仗著自己長了一副好臉面……陪上頭睡覺罷了,」鄭國才越發放輕聲音,含糊地開口:「最後說……一定要弄你一回。」

    李永仲正在喝水的動作停頓下來,面上稍顯輕鬆的神色瞬間凝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看著鄭國才,希望對方能忽然告訴他,方才那些不過是些玩笑話,結果鄭國才避開他的視線,目光看向別處,倒是僵硬地點一點頭——

    「啪嚓!」

    年輕人彷彿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暴怒地從馬紮上一下跳起,想也不想地將手上的茶碗狠狠擲在地上!茶水濺起老高,全潑在他靴子下袍上頭!他鼻翼呼扇,口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額上綻起大股青筋,雙手死死攥成拳頭,兩眼血紅!

    外頭秦勇聽到動靜,心中不安,隔著門簾特意提高聲音問了一句:「隊官,可是有事?」

    李永仲放緩呼吸,胸腔當中炸開一般脹痛,硬生生地擠出兩個字:「無事!」又加了一句:「你看好外頭,任誰都不許進來!」

    鄭國才看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面上一片青灰,眼睛裡頭卻亮得厲害,當下就怕將他氣出好歹,趕緊拉著李永仲坐下,深自後悔自己多了這一回嘴,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巴掌長長記性!當下便神色緊張地拉著李永仲勸慰:「仲官兒不要同那個混人一般見識!他不過仗著是軍門的族侄,戰場上頭又有幾分銳氣,頗得軍門看重罷了!你日後不同他來往就是,不用將這腌臢事放在心上,沒得噁心自己!」

    閉著眼睛深呼吸幾次,李永仲勉強平靜下來。他倏地睜開眼睛,裡頭已是一派清明。聽鄭國才這話,他挑挑嘴角,勉強變出一個笑來,反倒安慰對方:「此事多勞鄭大哥告訴我,不然小弟還要被瞞在骨裡,成為閒人口中笑料!這件事出鄭大哥之口,入我之耳,就不會再有第五隻耳朵聽見。此事小弟定是要找這姓侯的說個清楚,不過鄭大哥放心,絕不會在現下這個光景裡頭!」

    鄭國才懷疑地看著他,苦口婆心地將他勸了又勸,見李永仲面上淡淡,不見方才那份暴烈,這才稍微放心,臨走前又同他百般囑咐:「軍中多是些粗人,那姓侯的這話說得難聽,咱們現下卻拿他沒有法子,不過人在做,天在看,這般混賬,自有天收他!」

    李永仲此刻面上已經同往日一般無二,聽鄭國才說完,他輕笑一聲,反過來勸他道:「鄭大哥說得無錯。現下大戰在即,本就不應分神,這事情我只記在賬上,日後慢慢收拾就是!」他森冷一笑,「總之侯隊官這同袍之情,我李永仲時記下了!」

    他眼睛發亮,聲音帶笑,正是一派光風霽月清清郎朗的少年人模樣,只是鄭國才看了,卻覺得這炎夏裡頭,後背心悄悄沁出一陣冷汗,叫山風一吹,真是四肢百骸都涼透了。

    行軍枯燥無味。自李永仲從阿落密歸來之後,他便跟著大軍行動,再也不曾如先前那般擔任探路先鋒。不過當日戰勝繳首的獎勵倒是很快發了下來——賞銀百兩,原是要升一級,但侯良柱卻想起大閱時候,已經給這個勇敢的隊官升過一次官,便乾脆說,若是李永仲下回再能建功,便兩功並賞!

    從古自今,長途旅行就不是一件會讓人覺得愜意的事。幾萬大軍出行,絕不是能夠張張嘴便輕鬆帶過。何為前軍,何為殿後,中軍如何,糧草輜重粗笨器械又要如何安排。常言道人數過萬無邊無涯,幾萬人在山路上一氣鋪開,就是綿延好幾里地的長短!

    尤其在炎炎夏日之時,幾萬明軍五更起身造飯,辰時出發上路,直要走上三四個時辰才得歇息,縱然如此,一日行軍也不過三十里不到,若是遇上山路難行或是風雨,能走的時間更短,自李永仲重新回到營裡,走了這幾天,不過走出百里不到,就這樣好似烏龜一般的行軍速度,居然被某些老兵自誇是飛將軍在世!李永仲剛聽到那陣,真是用盡吃奶的力氣才勉強憋住笑,險些沒讓自己笑破肚皮!

    關老二被送進中軍之後就被嚴密看守起來。當初一道同他送去的另幾個俘虜也被嚴刑拷打,最後侯良柱同副官鄧玘與監軍劉可訓,並自己心腹幕僚劉周商議幾回,確信了關老二果然所言非虛,可惜再想多曉得一些便再沒有了。他的確知道鎮川東的計畫,但卻並不知道計畫的詳細內容,更不知道現在鎮川東的所在!

    「鎮川東與蠻子自有聯繫方式,小的也只知道其中一種,可現下小的被官軍所擒,恐怕蠻子和鎮川東都已知道,這法子便再沒有用處。」這些時日被打得不輕,關老二面上沒有一塊好肉,昔日那些所謂傲氣皆是消失得乾乾淨淨,現下跪在中軍帳中,看也不敢朝上看一眼。

    侯良柱皺著眉頭不說話,半晌揮揮手讓親兵把關老二押了下去,川軍三個高級軍官和一個得用的幕僚,四個人坐在一起商議開來。

    「白蓮教一事非同小可。」劉可訓沉聲道:「咱們本著赤水而去,原是想著同許軍門兩下里合力,將蠻子困死在赤水一地。但現在多出白蓮教這個變數,咱們卻要同朱制台好生商議,連同許軍門一起。」

    鄧玘卻有別的意見。他大馬金刀地坐在馬紮上頭,聽劉可訓說完,皺皺眉道:「上回送信,朱制台還在大方,縱然咱們能同許軍門聯繫上,但要是等朱制台的消息卻是萬難。兵貴神速,下官的看法,不如咱們照原計行事,一面朝赤水撲去,一面聯繫制台,兩下里各不耽誤。」

    一謝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風欲醉,正是踏青時節。

    陽光暖得不像樣,新葉在光線下單薄得透明。流雲繾綣,映襯著清淺的蔚藍天空,鳴鳥的尾翼劃破天際須臾便消失蹤跡,田野新綠一派青蔥,就連農人的忙碌也多了幾分舒緩的味道。

    宅院的後宅角門吱呀打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後抱著一隻碩大紙鳶,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輕手輕腳的探出來。

    「去哪兒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聲音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紙鳶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轉過來,果然看見午飯後該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風懶洋洋地站在院子裡。

    「十篇大字寫了嗎?」好整以暇地看著弟弟,少年點點頭,「看來是沒有。」

    「大兄……」諂媚的,軟糯童音拖得長長的。

    「也沒什麼。」少年的嘴角綻開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溫軟斜風中的枝頭杏花更要清麗幾分。「不過母親說阿爺晚間便回來,必要查看功課。阿葦,我記著你尚有五小板記在賬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滿目春色皆入畫,想必再來五個小板也是不礙的。」

    阿葦的肩膀一下耷拉下來。

    「此刻末中,你還有兩個時辰,唔,上回書背到哪兒了?」

    「……《論語‧為政篇》,孟懿子問孝。」

    少年點點頭,「阿爺臨走時說回來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戲謔地看著幼弟大驚失色的臉,「是誰前兒白日裡和母親說必會用功學業?嗯?」被阿葦稱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說,「無事,阿葦自去玩耍,為兄這回卻是算錯了,書沒背好,怕不僅五個板子。」再加五個差不多。

    被幼弟眼淚汪汪地盯著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襯著春光,要把院子裡的花樹比下去。

    「阿葦,阿葦知錯……大兄別跟阿爺說……板子怕人……」阿葦紅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長身邊靠,「別告訴阿爺……」

    少年嘆口氣,摸摸弟弟的腦袋,蹲下身拉著阿葦的手認真道:「阿葦想去玩耍,不是壞事,可因貪玩便忘了分內之事,這便是錯了。」

    「阿葦,阿葦知錯了。」幼弟眼巴巴地望著他,好像小動物一樣黑黝黝濕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別告訴阿爺。」

    少年失笑,卻故意板起臉,「那我不告訴父親,阿葦要怎麼做?」

    小弟立刻機靈地說:「我這就去書房。」他依依不捨地把紙鳶往兄長手上放,「大兄明天帶我去放紙鳶吧……」

    「那你得先過了今晚阿爺的考校……」

    將幼弟送至書房,少年掩上房門稍站了站,聽到書聲漸起方才滿意地點點頭,就著這一派春光踩著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個淄帽青衣的少年僕役,扎手束腳行禮說:「主母請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風怎麼也理不好,索性脫了交到僕役手上,「吾這就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5
第一百三十八章 白蓮教(7)

    關老二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木籠中,頭髮因為油膩和塵土,一縷一縷地打結,原本的青衣青褲如今全是汗漬血漬,混合了污泥水漬,早就看不出原色。大熱的天氣裡幾天不洗澡,如今就連給他送飯的兵士也是一臉厭惡地捂著鼻子,將干餅往籠子裡一丟了事。若不是木籠上還有之前劉小七掛上的葫蘆,恐怕連水也不記得給他一瓢。

    一路上他昏昏沉沉,除了因為路途顛簸而曉得跟著官軍一起行軍之外,關老二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不,他還是曉得的,只是下意識地避開不想。如他這樣的逆賊,最好的下場恐怕就是留個全屍,若是當官的想要殺雞給猴看,左右逃不過看腦袋,五馬分屍,甚至活剮一類。

    路途似乎遙遠得看不見終點,但關老二知道這幾萬川兵的目的地是赤水。到了赤水他會怎麼樣呢?一開始他還有閒心猜測,但後來索性甚麼都不去想。想有何用?關老二出神地透過木籠的欄杆縫隙向外看,天空的顏色逐漸轉為清淺的薄藍,陽光一日比一日溫柔,到了他被俘的第七天晚上,夜裡的露水甚至打濕了他已經殘破骯髒的衣裳。

    天氣在逐漸變涼。進入八月,蜀地也許依舊溽熱難當,但地處高原的貴州已經迅速冷了下來。一早一晚甚至穿不住單衣,像陳顯達這樣上了年紀,身上又多舊傷沉痾,就非得加件氅衣不可。

    他這兩天腿腳酸得厲害,雖說每天入夜之後親兵都想法子燒了熱水給他燙腳活血,又叫手藝好的親兵給他推拿,但白日裡頭的行軍還是叫陳顯達吃盡了苦頭,甚至漸漸地快連路都走不得,只好鎮日騎馬。

    這會子已經紮營,伙伕忙了快小半個時辰才好歹將全營的飯食都做出來。普通兵士不過一碗清得能看清影子的白粥,兩個大餅,還有些大頭菜蘿蔔一類佐餐的鹹菜,軍官倒有幾塊鹹肉,不過到了陳顯達這裡,伙伕曉得他這幾日累得不輕,腿腳上又犯了老毛病,專門給他開了小灶,精心整治了一桌菜,叫親兵給他送去。

    不過伙伕的好意今日恐怕會落得個空。吃飯時候,陳顯達並不在他的營帳裡,待得天都黑透了,他才神色晦暗深一腳淺一腳地從中軍回來。這時飯食從內到外都涼了個透,親兵看他倒背著手一圈圈地在帳篷裡轉圈踱步,不知何事,只好陪著小心地問他:「將主,要不小的先去叫伙伕過來收了飯食去熱熱?」

    陳顯達這才反應過來,他見已經點起了牛油大燭,便伸著脖子朝帳外一看,「啊呀」一聲,頗有些驚訝地道:「天都黑了?」親兵趕緊應了個是,正要叫伙伕來熱飯,陳顯達卻叫住他:「吃甚麼飯?先去把隊官們都給我叫來——今晚上,本將有大事宣佈。」

    親兵嚇了一跳,不但怠慢,趕緊傳話下去。他回到帳篷,見陳顯達端坐在馬紮上,燭光為他在篷布上投射出拉得長長的濃黑影子,面前的案几上頭仍舊擺著沒有一絲熱氣的飯菜,千戶官面無表情,雙手按在膝上,兩道又黑又濃的眉毛習慣似的皺起,嘴角向下緊緊地抿著,聽見動靜,朝門口一望,淡淡地問了一句:「都叫了?」

    親兵不敢怠慢,當下躬身答道:「是,各位隊官都叫了,恐怕離得近的現下就該到了。」他話音剛落,果然外頭響起了熟悉的報名聲。陳顯達點點頭,也不說話,將下巴朝門口一抬,親兵會意出去,片刻鄭國才就掀開簾布走進來,看見陳顯達先躬身抱拳行禮:「千戶!」

    「坐。」陳顯達言簡意賅地說,又問一句:「隊裡如何?兵將們可還好?能吃飽?衣裳都帶夠了麼?」

    雖說有些意外,但鄭國才依舊中規中矩地回答道:「隊裡一切都好,就這幾日行軍辛苦,兄弟們有些疲累,不過歇息幾日也就無事。飯雖說吃得不甚好,但倒是能勉強混個肚飽。這畢竟是在路上,大家都能體諒。這些天早晚都有些涼了,不過白日裡頭還是熱。」

    「唔。」聽鄭國才說完,陳顯達只發出一個含糊的鼻音算是回答,沒有像往常一般點評幾句。鄭國才有些意外,但看他臉色,也不敢多問甚麼。在這個簡短的鼻音之後,千戶官和鄭國才都陷入了沉默當中,直到陸陸續續到來的隊官方才打破。

    因營地位置距離中軍最遠,因此等李永仲趕到時,其他的幾個隊官都已經到了並且坐好。他在帳篷外頭看見了就覺得有些為難,本想悄悄地站到角落裡頭去,卻不防陳顯達冷不丁地開口喝問道:「來的是哪個?丁隊的隊官?」

    李永仲有些無奈,但此刻也只能站出去。他大步走到陳顯達面前,甲葉碰撞之下發出清脆的金屬聲,在千戶官面前三步停住,躬身抱拳行禮道:「卑職丁隊隊官李永仲,見過千戶!」

    「莫弄這些虛文。」陳顯達擺擺手,朝他下首一指,「你坐這裡。」

    隊官們不太顯眼地交換著意味不明的視線,鄭國才同周謙還有馮寶群倒是臉色正常,連眉毛梢也未動一下。李永仲心裡咯噔一下,面上倒同之前無甚區別,也不多問,短短地應了個是,就自然地在陳顯達左邊下首第一張馬紮上坐下。

    在那個瞬間,幾乎所有的隊官視線都匯聚到這個年輕人身上,剎那之後就若無其事地挪開。陳顯達仿若未覺,朝左右一看,自顧自地沉聲開口道:「今日紮營之後,千戶以上在中軍議事,現下本將回來說與爾等聽,都各自聽好,牢記在心,此事非同一般,若有人現下腦子裡頭還不清淨,就給老夫滾出去好好清一清再進來!」

    帳篷裡鴉雀無聲,陳顯達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滿意之色,臉上卻更嚴肅幾分,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咱們知道前日裡俘虜那個關老二供稱有白蓮教餘孽企圖和蠻子勾結,意欲兩面回合,殺咱們一個出其不意!」

    說到這裡,陳顯達一拳捶到案几上頭,怒容滿面地道:「那勞什子白蓮教,不過就是山匪一流,居然還敢說是一個甚麼救苦將軍的名號!恬不知恥!面皮不要!身為漢人,卻要助紂為虐!這樣的人,合該被咱們捉來抽筋剝皮!」說到這裡,他面色稍緩,又道:「現下,制台在大方,咱們同他老人家聯繫不及,此事事關重大,拖延不得,因此,就在之前,關於此事如何處斷,軍門已下了決定!」

    聽到侯良柱,眾人聽得更是仔細,陳顯達滿意地微微頷首,略一提高聲調道:「正因此事關系深重,因此軍門決定先下手為強!探得那鎮川東所部在白撒所一帶,手上有兵馬三千,詐稱一萬,就等著同蠻子合兵一處殺進赤水了!為防兩家合流,軍門決定,前軍翔字營,中軍顯字營兩營一起,先去白撒所,務必要將這股匪人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聽說又要和翔字營答伴合作,顯字營的隊官們先自鬧了起來。雖然說陳顯達積威甚久,但仍有人在下頭和同袍嘰嘰咕咕地嘀咕:「怎生又是翔字營!這中軍裡頭除了這營頭,就再也找不到其他能打仗的人?」

    也有人打圓場:「中軍的強兵悍將可不都在翔字營麼!雖說前頭翔字營出了些紕漏,但論起戰力,還真得數這個!」說話人比劃比劃,挑起大拇指,讚了個厲害。

    當下就有人冷哼一聲:「翔字營哪裡能稱得厲害?不過是裡頭有個軍門的族侄罷了!自來繳獲首級,他們都拿大頭,遇上硬骨頭和難纏的,倒是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看越說越不成樣子,陳顯達木著臉將案几猛地一拍,怒喝一聲道:「好了!一個個的淨會說嘴!人家不厲害,就你們厲害?就是不知道若上了站場,還能不能如現在這般。」

    這句話下來,頓時無人敢應聲。陳顯達猶自惱怒,乾脆也不多說,只呆著臉繼續道:「旁的我也不說了,只一件,雖說咱們跟著大軍一起先去赤水,卻要相機而動,到時候朝白撒所方向走……」說到這裡,他臉色卻黯淡下來,吸了口氣強撐著道:「本將原是想無論如何都要同兄弟們一起,沒想到……」陳顯達嘆了口氣,垂著眼道:「本將如今舊傷復發,為了不拖兄弟們的後腿,軍門特意告訴本將,道此次白撒所之行,我便不用去了。」

    如果是之前還只是熱油裡落進了一鍋水,那現在的情形就更是熱鬧!一瞬間的呆愣之後,隊官們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地同陳顯達開口問道:「千戶!此言屬實!?」「這樣大的事,軍門如何能不讓千戶上!?」「咱自入營以來,都在千戶麾下作戰,今日怎地卻不讓千戶上了?」

    看著下頭的雜亂,陳顯達板著臉吼了一聲道:「好了!不成樣子!怎麼,這回我不去,你們就不能打仗了麼!」他一指周謙,恨鐵不成鋼一般罵道:「周大炮!你剛才在說甚麼?怎地現在閉了嘴,真當自己是鋸嘴葫蘆了?!」

    周謙一窒,訕訕地在馬紮上縮了縮,試圖將自己藏進同僚的陰影裡頭。罵完周謙,陳顯達又轉向馮寶群,口氣仍是不好:「老馮!你是老人了,如何還同他們一起混鬧!?不像樣!」這樣一一點名,竟是把所有人都狠狠罵了一通。

    最後陳顯達冷哼一聲道:「軍門叫咱們營上,這是信得過咱們!不然怎地不叫別個去!?這是大好的軍功在前頭!若能順利找到那伙山匪,然後端了他的老巢,這就是一場大富貴!哪怕咱們趕不上去赤水,亦不是憾事!」

    鄭國才在此時方問道:「千戶,」他方才算是幾個難得沒怎麼抱怨的人之一,只將此事在腦子裡過了幾遍,疑點果然一一浮出,他謹慎地開口問道:「千戶,先前不是說那關老二嘴巴很緊,無論如何咬死不曉得鎮川東的方位麼?如何現在又曉得了?況且咱們的目的地就是赤水,現在又要轉向白撒所……」他咳嗽一聲,話裡有些質疑意味:「卑職沒有懷疑的意思,只是此事太過突然,也實在是叫咱們沒有準備。」

    「這些事卻不須你們擔憂!」陳顯達沒好氣地喝了一句道:「軍門自有手段,用得上你們操心!?現下我卻要說別的事——李隊官。」他目光炯炯地落在李永仲身上,方才這個年輕的隊官一直保持著沉默,既沒有不滿,也有疑問,就好似此事與他毫無關聯一般。

    似乎是感受到了陳顯達的目光,李永仲鎮定地朝千戶官點一點頭,道:「千戶,卑職在。」

    「此次去白撒所,你負責攬總吧。」

    陳顯達此話一出,比之剛才更為震撼。剛才不過是隊官們表表忠心而已,現下卻多是不可置信——他們當然知道李永仲和陳顯達的關係,但哪怕是親父子,也不應讓這麼個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子擔此重任!

    當下就有人沉不住氣站起來表示反對,聲音激烈地道:「千戶!李隊官年紀太輕,叫他攬總,恐怕不能服人!」

    「如何不能服人?」以往待下還算和藹寬容的陳顯達此次異常固執。他反問道:「李隊官縱然年輕,但丁隊戰力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上回大閱,亦是得了軍門讚譽。再說遠些,咱們那回能活著回畢節,若不是當時還是商戶的李隊官不顧自家損失,一力為官軍掩護,你以為咱們現在還能坐在這裡說話!?」

    他教訓完貿然開口的愣頭青,又口氣稍緩和地道:「我曉得大家顧慮,不過是以為李隊官到底年輕,這樣的大事恐怕還太青澀些。但我陳顯達為人,與大傢伙相處這麼些年,何嘗做過不講道理的事?!大家摸著良心說,自家一個隊,能不能和丁隊正面硬抗!?都是帶兵的人,這點事,恐怕是心裡有數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5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蓮教(8)

    帳篷裡一片死寂。

    燭光在李永仲的臉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讓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作為陳顯達話中提到的主角,這個年輕的隊官一直保持脊背筆挺,手扶膝上的姿態。別人無法從他的神色,動作力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更別提語言。

    隊官們交換著莫測難明的視線,當中那些微妙的含義僅可意會無法言傳。沒人表示反對,當然也沒人表示同意。除了一開始某人表示不贊同的意見之外,其他人暫時還保持沉默。他們中有人躲避著陳顯達看過來的視線,也有人迎著千戶的目光坦坦蕩蕩地看過去。

    陳顯達顯然不打算放縱這樣的沉默。他咳嗽兩聲,端了小杌子上已經涼透的茶碗喝了一口,感受著茶水苦澀的滋味滾過舌尖之後,重重地將茶碗墩地一下放在小杌子上頭,潑濺出少數茶水在桌面。千戶的視線在部下的臉上一一滑過,最後停留在女婿李永仲的臉上。

    他問了一句:「李隊官,本將有意叫你擔此重任,你有何話說?」

    「千戶信得過卑職,卑職自不敢叫千戶失望。」李永仲按著膝蓋微微彎腰行禮,復又停止腰桿,乾脆利落地道:「卑職曉得定會有人說我狂妄,但卑職卻想著,咱們是軍將,都是坦坦蕩蕩的好漢子,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若是不服氣,就磨練了再來!卑職自認擔得起這擔子,千戶既問卑職,當然說實話。」

    「好好好!」陳顯達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他捋一捋鬍須,面上飛速閃過一絲滿意之色,轉過頭問其他人:「本將帶兵數十年,或許有種種缺漏,卻自認是個講道理的,今日這個事情不是小事,你們都是帶兵的人,又是積年的老軍務,心裡如有些想頭,只管說!你家千戶不是那起子聽不得人言的!」

    他話說完,下頭稍稍有些騷動,陳顯達耐著性子等了片刻,總算見鄭國才起身衝他一抱拳,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千戶話裡的意思,屬下們都懂,但咱們營裡千多條性命,若是交在千戶手裡,那是心甘情願,咱們跟隨千戶的年頭不短,自是曉得千戶的為人,可是,這回進剿白蓮教一事,事體重大,千戶卻要將此事託付給李隊官?說這話,絕沒有故意刁難的意思。我老鄭這條命,還是李隊官幫俺三番兩次地搶了回來。但現下卻不是我鄭國才一個人的事,是咱們全營千多號人的性命!」

    鄭國才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不少人當下就不由點頭,心道的確就如鄭倔驢所講,若是千戶,縱然是死了也無二話,但若是丁隊那個娃娃,當真是不服!不過是千戶的女婿,一個商戶裡頭出來的毛孩子,入營數月,竟然就要擔起一營人的性命!豈不可笑!

    陳顯達朝他看一眼,目光中很有些耐人尋味的東西。鄭國才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最後千戶勾勾嘴角,收回視線,朝下看去,面上淡淡地又問道:「還有誰?今晚咱們不拘身份,不將尊卑,有話就說,想說便講!不來虛頭巴腦的那一套!但若是現下不講,後頭想起來了,就別怪我陳顯達不認人!」

    馮寶群咳嗽一聲,慢吞吞地從馬紮上站起來,朝陳顯達抱拳一禮,又朝同袍們點點頭,口氣平淡地開口,第一句卻讓眾人嚇了一跳:「千戶,我老馮先將話放在這兒——此次李隊官攬總,別個且不說,我老馮是支持的。」

    這話說得鄭國才眼角一跳,他強自按捺,勉強集中精神繼續聽馮寶群講:「同袍們以為千戶此舉孟浪,不過是以為李隊官太過年輕,無甚資歷,卻忽然站在了大傢伙的頭上,心裡頭自然有幾分不服。我卻覺得,從平山壩算起,李隊官打了兩仗,第一回,算是和咱們平分,斬首數十,俘虜近百;第二回,咱老馮同周大炮,鄭倔驢與李隊官一同出戰,算是並肩一回,他們兩個我不曉得,俺卻是大開眼界,原來這天下,果真有如此強兵!」

    他聲音越說越大,額上也見了汗,面色紅漲,略頓一頓,繼續說道:「咱們武人,腦袋系在褲腰帶上,刀口舔血的營生,誰也不曉得戰陣之上,何時是自家墳冢!俺上有高堂,下有妻兒,卻不願死!不想死!我馮寶群這個歲數,不求陞官發財,只求能老於榻上!鄭倔驢說得自然是正理,我馮寶群卻願跟隨一位能打勝仗的主將!」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就在馬紮上坐下,許多人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多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由他帶頭,陸陸續續有人站出來,有贊成的,也有不讚成的,但最後算起來,竟然是贊成的居多!就像馮寶群說的,他們是軍將,自然願意跟隨能帶來勝利的主將!哪怕對方現在弱冠未到,一介隊官!

    「鄭隊官,現下你還有甚麼說的?」陳顯達專門點了鄭國才出來,他面上仍舊淡淡地發問:「你還是認為李隊官不堪此任麼?」

    鄭國才心底嘆了口氣,其實現在連他自己也有幾分茫然,不知道一味執意的反對到底是對是錯。但現在他看陳顯達臉色,顯然曉得若是繼續拒絕下去,一向信重自己的千戶恐怕就要另有想法。腦子裡轉著這許多念頭,卻是瞬間一閃即過,他當下站起來,抱拳道:「千戶,既然兄弟們都信識李隊官,我其實也沒有甚話好講。前頭那些,不過也是一點未雨綢繆,既然大家都願意,屬下更沒有別的好說,遵令就是。」

    既然連鄭國才都鬆了口,別人更沒有二話,陳顯達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立刻收斂起神色,腰桿筆直,臉上原有淡淡的病容,現下卻只餘一片殺氣虎威!他朝李永仲厲聲喝了一句道:「丁隊隊官何在!」

    李永仲頓時唰地一下從馬紮上站起,眼神清明,躬身抱拳,大聲吼了一句回應:「卑職在!」

    「自明日起,你暫代顯字營千總之位,一干人員調派,指揮,生死性命本將全交於你手!」陳顯達從懷裡慢慢掏出一個小小的印章,上頭雕著一隻栩栩如生擇人欲噬的老虎,千戶官死死地盯著李永仲,咬著牙一字一句地發聲說道:「本將現將官印交於你手上——你須記得,這官印非止權柄威福,還擔著一千多條漢子的身家性命!你若接下,哪怕只有一日,也是這一千多號人的天,你跺跺腳,這顯字營就要顫一顫!李永仲,你敢是不敢!?」

    李永仲乾脆利落地撩開前裾,面向陳顯達單膝點地跪下,沉聲道:「卑職敢!今日在同袍面前,我李永仲發誓——若有兵士不得食,不得食;若有兵士不得眠,我不得眠;若有兵士不得衣,我不得衣!」

    「好!」陳顯達目光炯炯,朝李永仲暴喝一聲:「接印!」

    在顯字營全體隊官的圍觀之下,李永仲起身前行兩步,在陳顯達身前停下,躬身彎腰。千戶官抓著那小小的印章,卻似有千斤重量,壓得他險些伸不出手去!最後他面色猙獰,用力地將印章塞進李永仲伸出的雙手中,長出一口大氣,雙腿一軟,險些就要跌坐在馬紮上!

    不動聲色地努力站直,陳顯達看著李永仲,緩下口氣,又開口道:「李隊官,本將暫將顯字營交給你,希望你能以全營軍將為重,在對白蓮教一戰中,打出咱們顯字營的威風來!打出你李永仲的威風來!叫那些個叛逆小人,聽見你的名字就要腿軟髮抖!」

    李永仲收回印章,直身起來,直視陳顯達的眼睛,再認真不過地答了一句:「卑職省得!」

    於是,不管顯字營的軍官們還有甚麼想法,至少在這個晚上,他們必須接受現實。隊官們或者真心或者假意地同李永仲賀喜,但言語之間,那種微妙的距離和懷疑撲面而來,讓李永仲頗有一些當年他剛從父親李齊手裡接過井場大權時面對下頭的管事們質疑的感覺,如今舊日重現,讓他很有些感慨和懷念。

    既然終於將這件大事底定,陳顯達頓時鬆了口氣,當下就覺得眼前似有金星直冒。他略定一定神,在馬紮上坐下,清清喉嚨板著臉道:「事情未完,這是鬧甚麼?都坐下,待本將把此事好生分說,你等要仔細準備,這回同翔字營聯手,卻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你們不可墮了咱們顯字營的威風!」

    當下立刻人人打起精神,都向正中的陳顯達望去。他心下滿意,面上卻只是淡淡,又叫李永仲:「李隊官,現下你既然暫代千總之職,明日中軍會議,就是你去!你放心,軍門面前,本將已提前分說清楚!但畢竟你年輕,恐怕到時少不得有些為難之處,你現下好生聽!不要明天在中軍丟臉!」

    李永仲神色立刻一凜,比之方前更要認真地點頭應是:「是!卑職知曉了!」

    囑咐完李永仲,陳顯達方環視左右,沉聲開口:「這鎮川東,現下咱們就知道在白撒所附近,但究竟人數多少,裝備器械如何,全然不知。從俘虜嘴裡撬出來的消息就這樣多,唯一比較確定的是,那鎮川東的老巢在瀘州,但現下為著和蠻子聯絡方便,他幾個月前就悄悄到了白撒所!據說有不少百姓受了矇蔽,現在雖沒有個確數,但鎮川東手裡,可信的兵力就有三千!」

    這個數字立刻讓隊官們倒抽一口冷氣,當下周謙就嚷嚷出聲:「就算咱們同翔字營算在一起,那也只得兩千出頭!中間差著一千呢!更別說可能還有更多的,到時候萬一他們是咱們兵力幾倍,這仗還怎麼打!?」

    「你閉嘴!就你一個聰明,就你一個知道完了!」陳顯達狠狠地瞪了說話永遠不過腦子的周謙一眼,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是沒打過仗的青瓜蛋子麼?土匪能同精兵一般?更別提裡頭還有不少裹挾的無辜百姓,這樣的軍馬,便是萬人也有甚麼可怕的?!再退一步說,貴州一地自來貧瘠,他一個外來戶,能搜到多少糧食?能養多少兵!?」

    李永仲替周謙解圍道:「周隊官說得也不無道理。」他面色凝重地道:「哪怕是三千頭豬,要殺也且花些光景,更別提這裡頭的賊人無一不是在生死之間走過幾遭,如滾刀肉一般的角色!咱們一則是兵力上頭少過對方,二則,咱們營裡倒都是勇銳之士,但還有和翔字營聯手……」他看了陳顯達一眼,沒再往下說。

    但這未竟之語意思很明顯。隊官們議論紛紛,都以為李永仲剛才這話說得很對。論起戰力,他們顯字營在川東里頭算是數一數二,但翔字營除了出了個勉強算是勇將的軍門族侄,當真是沒怎麼聽過名聲。

    軍官們商議一陣,最後卻沒商量出什麼好辦法。陳顯達告訴他們的信息很少,除了對方的兵力也許是三千以外,其他消息真是再沒有了。李永仲問鎮川東究竟在白撒所哪裡,陳顯達苦笑著告訴他,沒人知道。

    「這實在是……」李永仲實在不知道該對此如何評價,只能一邊搖頭一邊道:「打仗沒有這樣的,甚麼都不知曉,就叫咱們去,這同乾巴巴地去送死有什麼兩樣……」

    陳顯達心裡亦是此想。單論川軍兵力就有數萬,更別提大方同赤水兩地明軍,哪怕奢安二人合併果有十萬,明軍與之相比並不弱於對方,哪怕現下突然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白蓮教,以明軍此時兵力,也能把對方打得個落花流水!

    「兩個營頭不過兩千餘人,這麼點子兵馬在蠻子面前當得了甚麼?還要大老遠的走到白撒所去!難道還真指望區區兩千人就能把那勞什子的白蓮教平定鎮服下去?恐怕也太有些一廂情願了罷!這侯軍門這葫蘆裡頭到底賣的甚麼藥?」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6
第一百四十章 白蓮教(9)

    顯字營不是第一回同翔字營打交道。

    先前侯良柱吩咐下探路的差事,翔字營卻仗著侯隊官是軍門族侄,只願走到層台,顯字營乙丙丁庚四隊因此被迫獨自前往阿落密所,路中遇伏,若不是軍將上下同心協力,不僅丁隊戰力超群,其他三個隊也不是弱旅,說不得就要交代在阿落密的大山之中!論及此事,顯字營裡個個憤慨,便是當日留守,並沒有同四個隊一同上路的其他人,想到若非僥倖,自己也許就要同那些不幸的同袍一般橫屍荒山,這痛責之心,就越是暴烈!

    有這樣的過往,這個紮營之後發下的命令讓顯字營徹底沸騰了。兵士們聽說還要同翔字營一起往白撒所,不少人當著軍官的面就跳將起來,急赤白眼地叫嚷起來:「上回去阿落密,若不是翔字營那幫子小人,咱們如何會陷入苦戰!」「若不是俺那結拜兄弟替俺擋了一刀,俺就回不來了!可他卻死在了阿落密那鬼地方!咱們百死餘生僥倖回來,卻看見那幫子畜生在層台有吃有喝!」「俺不服!俺寧願就咱們顯字營獨個去,也不願和那般小人搭伴!免得最後沒死在蠻子手裡,倒要因著他們枉送了性命!」

    群情激奮,軍官們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兵士們卻似都豁出去一般,寧打軍棍,也不願退上半步。一個七八年的老兵扯了衣裳,裸了胸膛,露出七八道傷口,既有透出粉色新肉將近兩尺快要長好的傷口,又有橫亙整個腰部隱約透出幾絲血色的繃帶,一雙眼睛沒有半分活氣,木著一張臉同聯袂前來彈壓的隊官道:「俺上回在平山壩撿了一條命回來,這回在阿落密又死裡逃生。隊官,可事不過三!俺逃得兩回性命,難道老天爺還能容俺再逃一回?!若真如此,不如叫俺在這裡了斷,也好給家裡捎具全須全尾的屍首!」

    他是周謙隊裡的兵,素來同周謙並鄭國才也是極熟的,閒來無事之時最好玩笑,但這樣一個平日裡臉上帶笑的人,現下卻對著軍官直言覺著自己活不下去!周謙的嘴巴開開合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生生憋出一頭熱汗!頭一回覺得這長了嘴巴不如不長!

    好半天周謙總算擠出聲音,啞著嗓子道:「你這像甚麼樣子呢?傷且沒好,趕緊把衣裳穿上!縱然打仗,也不要你這般身上無有幾處好肉的人!放心罷,這回去白撒所,營裡所有的傷兵都不必去!千戶親自同軍門求了鈞令下來,道凡是傷兵都跟著大軍行動,到了赤水之後再行診治!你好好地將心放在肚子裡,你家隊官我回頭勝了,回來還找你喝酒耍!」

    那老兵卻不聽周謙的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粗糙平凡的面孔上,一行渾濁淚水順著眼角滾滾下流,他泣聲不止,聲聲俱是啼血:「隊官!小的追隨隊官七八年,難道是那怕死的人?小的不為自己!平山壩一戰,咱們隊裡去了二三十號兄弟,阿落密一戰,又是數十!隊官!您數一數,隊裡頭,熟面孔的老兄弟還剩下幾個?!隊官,替丙隊留點種子吧!咱們死不起了人!」

    一陣沉默,眾人皆是無話。不知由誰起頭,一個聲音忽地打人群裡冒出來:「俺兄弟三個走一趟阿落密,俺哥哥和弟弟就再回不來!上官!俺兩個侄兒,一個只得三歲,一個只得滿周,俺弟弟,連女人身子都沒近過!上官!俺們不是有意抗令,實在是俺們顯字營,再死上幾個,就散了!」

    由這一個打頭,就像大風天裡倒伏的稻稈,兵士們矮下一截身子,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悲切之聲此起彼伏:「上官!俺弟弟也在營裡,若真是無法,讓俺弟弟留下來,俺一個跟著營裡去!俺家裡就只剩他了!」「小的一什八個人,五個死在了阿落密!」「當年小的哥哥追隨千戶死在遼東,現下俺若死了,家裡再沒有人了!」

    軍官們雖說經過場面不少,當這樣的情形不少人都是首見。當下不少人臉上就變了顏色,想要責罵,卻在看見那些質樸可信的古銅色粗糙面孔時軟下目光,這都是他們帶了數年的兵!從左右不分的泥腿子訓成川東戰力第一的精兵,只有這些軍官們才曉得自己用了多少苦心!

    同尋常營兵不同,顯字營的底子是當年跟隨陳顯達回四川的那批遼人兵將,從一開始就和西南本地軍伍格格不入,加之千戶官又是個直通通的炮仗脾氣,這些年,若不是上頭指揮使還肯包容庇護,難說顯字營下場如何!

    軍官們俱都沉默,不少人死死攥著拳頭,眼裡含淚,死死將那一絲悲聲憋在胸膛當中,寧可將胸膛憋得火熱痛苦,也不敢放聲出來!他們到底是積年的軍伍,經驗豐富,曉得現下兵士們情緒不好,一個不好,說不得就要鬧出大亂子,就是營嘯!

    這樣的古怪氣氛中,李永仲帶著曹金亮並劉小七陳明江等人終於趕到。隊官們看見他過來,不少人竟然生出得救之感!當下就有人三言兩語將事情大體略略一說,很有些人看他的眼神耐人尋味——這年輕的隊官剛從千戶手裡接下重任,現在就有這樣一個燙手山芋落在手裡!處理不好,就得兩面落埋怨,裡外不是人!

    李永仲暫時接任營官的消息已經傳遍全營,雖說大部分兵士們看他仍然陌生,但不少人,尤其是鄭國才,周謙和馮寶群三個隊的人同丁隊打過不少交道,甚至並肩作戰,很曉得這個年輕人的做派,因此見他過來,當下就有人衝他磕頭不止,哀求道:「李隊官,求你向軍門進言,另外選派吧!你是曉得的,小的們不是懼戰,而是咱們顯字營當真死不起人!」

    放眼朝周圍一看,狹小的營地被人群擠得滿滿噹噹。李永仲被許多雙眼睛看著,他從那些無數的目光當中看出或者防備,或者懷疑,或者心存期望,或者意味不明,或者冷漠,或者輕視。這些完全不同的目光不僅來自位階相當的同僚,也來自往日裡被軍官們呼來喝去的兵士。在這許多各種各樣的視線當中,年輕的暫任者深吸口氣,定一定神,將心頭所有的雜念擯棄,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開口:「這裡許多人認得我,許多人可能往日裡見過我,卻只曉得我的名姓,現下我同大家先說一說自己——我姓李,叫李永仲!現任丁隊隊官,就在不久之前,陳千戶將顯字營託付給我,從現下起,我暫時統領本營!」

    無人出聲,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聽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隊官說話,他結束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喘了口氣,便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再度開口道:「方才,大家的話,我都聽見了,我先說一個——軍令不可朝令夕改,既然軍門已經發下命令,這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此言一出,兵士們頓時大嘩!巨大的議論聲浪彷彿海面上打來的浪頭席捲過來,就要撞得人站不穩,直欲向後倒去!軍官們亦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依舊臉色平靜的李永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下就有人脫口而出:「李隊官!千萬硬來!萬一鬧出事,不是耍子!」還有人就冷笑出來:「李隊官,這是千多號的營頭!不是你那只有百來十個人的丁隊!說話須謹慎些!莫要因為年輕氣盛,壞了咱們顯字營的名聲!」

    李永仲彷彿沒有聽見,面上連眉毛都未動一根,看也不看神色各異的軍官,反而朝兵士裡頭走!軍官們都嚇了一跳,當下就有人要伸手拉他——不管這個愣頭青如何,他總是陳顯達的女婿,實打實的把總隊官!年輕人不懂規矩事體,他們卻萬萬不能讓他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

    「無事。」李永仲輕輕一躲,就將那幾雙來拉他的手躲開,只說了一句:「底下都是咱們的同袍兄弟,有甚麼好怕的?」說完兩步並作一步,三兩下地就走到那最先跪下的老兵面前!

    兵士們很難說現在用什麼心情看著李永仲。但長久以來對軍官的服從,對尊卑上下階級的敬畏已經刻在了骨子裡,看他過來,立刻就像退潮一般閃出好大一片空地,許多張相似又不似的面孔上那雙黑黝黝的眼睛都緊緊注視著他,想要看他到底要幹什麼。

    「老兵,往日我在周隊官的隊裡也見過你幾回,卻沒說過話。」對著老兵錯愕惶恐的臉,李永仲當先神色溫和地開口:「雖說現下時機不對,但咱們兩個說幾句話的時間倒是有的——」他冷不丁地問:「你這身上,傷疤倒多,還記得都是怎麼來的麼?」

    雖說不曉得李永仲的意圖,但看他神色,平時又聽說過不少關於這個隊官的事蹟做派,老兵雖說緊張,但好歹囁嚅著嘴唇,舔了舔乾澀的嘴皮,有些不知所措地道:「這肩頭上的,是幾年前跟千戶剿匪時不合叫個山匪砍的;背後兩道,幾年前奢安亂起時叫蠻子傷了;腰上這道疤,也是叫蠻子捅了一槍……小的命大,卻沒死……還有胸上這兩道……一個是平山壩……一個在阿落密……」

    「與你對敵之人,都殺了麼?」李永仲截斷他的話問。看老兵神色茫然,又耐心重問一遍:「當日與你捉對之人,現在都在哪裡?」

    「嗨,隊官這話說得沒道理,」或許是李永仲過於年輕的面孔,和不同於一般軍官的做派讓老兵對他生起幾分好感,他憨笑一聲,愣愣地道:「那賊人若是還在,小的還能在這裡?墳頭上草都不知生了多高。」

    李永仲一笑,從他身前走開,又問另一個:「先前我聽你說你兄長在遼東便追隨千戶,有過殺敵麼?」

    那兵士一愣,隨即就是滿面自豪地大聲應道:「俺家兄長當年在千戶鞍前馬後,是家將裡頭頂尖的親兵,便是真韃對上來也沒有怕的!後來雖不幸戰死,卻拖了三個韃子陪他上路!一點不虧!」

    就這樣,幾個簡單的問題,不外乎是否殺敵,是否受傷,李永仲問的也不多,更沒有以往兵士們常見的呵斥戲謔,他認認真真地一個個問過來,旁的甚麼也沒做,但原本盤桓在兵士中間那股濃重的鬱憤漸漸消失,軍官們都是知兵的人,一個個的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李隊官究竟用了甚麼法子,竟然就把這棘手的一盤棋盤活了下來!

    幾乎問了一圈,李永仲回到人群前面,面上鄭重,看著兵士,一開口就是毫不吝惜的誇獎:「我與大家說句實話,剛入營那陣,因著丁隊戰力不錯,我這心裡頭,對兄弟們很有幾分輕視!」

    「但現在,我給大家陪個不是!當日是我淺薄了!咱們顯字營,沒有一個孬種,都是個頂個的好漢子!好軍漢!雖說以往我不在營裡,但聽兄弟們的話,亦是曉得咱們曾經打過不少硬仗!多少對手比咱們更強?可是活下來,卻是顯字營!」

    天地之間,只有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這樣多人,卻連呼吸都很少聽到。

    「咱們營裡,父死子替,兄死弟替,父兄同一隊,兄弟同在一隊的,數不勝數!就我剛才聽到的,就有許多人,弟兄死了,他自己也是一身傷,卻咬牙殺敵,最後得勝!」在夜色當中,李永仲眼睛發亮,環顧四方,直直地吼了出來:「哪怕南牆橫在咱們前頭,亦是撞破了過去!找了生路出來!」

    「現在,軍門給咱們又派了硬仗下來,還要和不甚招人歡喜的友軍同伴,不說兄弟們,就是我自家心裡也是嘔得厲害!但也高興!為甚麼?這不是一等一的強兵,必不會被軍門這般看重!我為我自家高興,也為咱們顯字營高興!」

    「我雖然年輕,卻也帶了一隊人,我同兄弟們沒有多餘的話,只有一句——我將他們從富順帶了出來,就要將他們帶了回去!縱然死了,我也不會任兄弟暴屍荒野!兄弟們,咱們是官軍,是軍人!軍令面前,只能服從!但是我答應大家,若是衝鋒,我在頭一個,若是後退,我在最後一個!」

    「兄弟們,願不願信我這一回!?容我帶著大家,走一趟白撒所!」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6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白蓮教(完)

    唯我可證道

    一謝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風欲醉,正是踏青時?32?。

    陽光暖得不像樣,新葉在光線下單薄得透明。流雲繾綣,映襯著清淺的蔚藍天空,鳴鳥的尾翼劃破天際須臾便消失蹤跡,田野新綠一派青蔥,就連農人的忙碌也多了幾分舒緩的味道。

    宅院的後宅角門吱呀打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後抱著一隻碩大紙鳶,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輕手輕腳的探出來。

    「去哪兒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聲音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紙鳶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轉過來,果然看見午飯後該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風懶洋洋地站在院子裡。

    「十篇大字寫了嗎?」好整以暇地看著弟弟,少年點點頭,「看來是沒有。」

    「大兄……」諂媚的,軟糯童音拖得長長的。

    「也沒什麼。」少年的嘴角綻開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溫軟斜風中的枝頭杏花更要清麗幾分。「不過母親說阿爺晚間便回來,必要查看功課。阿葦,我記著你尚有五小板記在賬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滿目春色皆入畫,想必再來五個小板也是不礙的。」

    阿葦的肩膀一下耷拉下來。

    「此刻末中,你還有兩個時辰,唔,上回書背到哪兒了?」

    「……《論語‧為政篇》,孟懿子問孝。」

    少年點點頭,「阿爺臨走時說回來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戲謔地看著幼弟大驚失色的臉,「是誰前兒白日裡和母親說必會用功學業?嗯?」被阿葦稱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說,「無事,阿葦自去玩耍,為兄這回卻是算錯了,書沒背好,怕不僅五個板子。」再加五個差不多。

    被幼弟眼淚汪汪地盯著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襯著春光,要把院子裡的花樹比下去。

    「阿葦,阿葦知錯……大兄別跟阿爺說……板子怕人……」阿葦紅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長身邊靠,「別告訴阿爺……」

    少年嘆口氣,摸摸弟弟的腦袋,蹲下身拉著阿葦的手認真道:「阿葦想去玩耍,不是壞事,可因貪玩便忘了分內之事,這便是錯了。」

    「阿葦,阿葦知錯了。」幼弟眼巴巴地望著他,好像小動物一樣黑黝黝濕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別告訴阿爺。」

    少年失笑,卻故意板起臉,「那我不告訴父親,阿葦要怎麼做?」

    小弟立刻機靈地說:「我這就去書房。」他依依不捨地把紙鳶往兄長手上放,「大兄明天帶我去放紙鳶吧……」

    「那你得先過了今晚阿爺的考校……」

    將幼弟送至書房,少年掩上房門稍站了站,聽到書聲漸起方才滿意地點點頭,就著這一派春光踩著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個淄帽青衣的少年僕役,扎手束腳行禮說:「主母請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風怎麼也理不好,索性脫了交到僕役手上,「吾這就去。」

    穿過月亮門,轉過幾叢開得熱鬧的花樹,母親的貼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門口,見了少年穿了靛藍的薄襖,束了髮髻光著頭,懷中不見手爐,先行了禮,起身不由嗔道:「大郎,雖說日頭漸暖,也不當如此貪涼。」然後杏眼朝大郎身後僕役一豎,喝道:「好沒眼色的狗殺才!竟由著你家主子任性!」

    小僕役嚇得一抖,「霓裳姐姐!」膝蓋就是一軟死活站住,也不抬頭,「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邊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僕役便囁嚅著不敢開口。

    霓裳自這小僕役手中取來披風,親自為少年密密嚴嚴地圍上,方才開口:「大郎不愛惜身體,主母曉得了,不知多傷心。」

    少年這才肅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彎彎,便如堅冰破開,春水初濺,「委實熱得狠了,也剛脫下不大會兒。」

    正說著,竹簾被一雙素手打起,白玉圓盤似的俏臉上不動亦帶三分笑:「門口好熱鬧。」

    霓裳忙行了個福禮,「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個禮,又向少年斂衽道:「大郎。」

    少年點點頭,「五彩姐姐少見了。」

    「主母問了兩回,道怎還不見大郎。大郎先進去罷。」她為少年打起門簾引他進屋,待少年走遠,圓臉上的笑意便收斂得乾乾淨淨。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氣和地直視霓裳故作平靜的臉,「不過因你阿爺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該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這話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該有?霓裳可只知道當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這份體面。」

    五彩並不動怒,只點點頭,「若真這般便是最好。大郎雖是庶出,他生母卻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長子,在主母眼前養了十來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給壞了根性。」這話說罷五彩轉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紅漲的霓裳。

    穿過小花廳,便是正房有容居東廂,謝家主母鎮日裡打發時間的去處。少年至門前,道聲:「羽衣姐姐,煩擾向母親通報一聲。」

    等候多時的羽衣笑說:「總算來了呢!」引了他進去,道:「主母,大郎來了。」

    「小孩子家家,哪裡學來的諸般客氣。」正中著福壽大紅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這個份上兒。」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見過母親。」

    謝主母忙叫他坐了,脫了大衣裳,又讓左右上飲子茶點。因春日尚短,還在料峭時候,又是家中未長成的兒郎,下人並不敢上茶水,而是摻了果子熬煮的甜湯。

    諸般忙亂一通,謝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個,母子倆方才得了清淨。一時寂然無話,只聽得些微瓷器聲響。半刻李氏開口:「聽聞葦兒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嘆道:「你阿爺託人帶話,道晚間便到,他如此不知上進,必然引得郎君惱怒。」

    謝家大郎知缺笑道:「葦弟孩子心性,但於課業上不敢半分鬆懈。」輕輕帶過,並不接李氏的話。

    李氏道:「若如此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將郎君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來。」她端詳著謝知缺恭謹微笑的臉,道:「你阿爺在信中說,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懶,他回來要查看課業。」又說:「他給你捎回幾刀澄心堂的紙並幾隻筆,還有一方硯台。一會兒記得帶回去,你阿爺便願意看到我謝家兒郎百般上進。」

    「知缺謝過阿爺,母親。不過兒子那裡還餘下許多,這些不如給葦弟。」

    「哪裡用得著你給他!郎君給他帶了鶴歸齋新出的紙墨,餘慶堂空懷先生手制的新硯,不然那猴兒哪裡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須臾放下,輕咳兩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時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讀書,晚間上母親這兒用飯罷。」

    謝知缺順勢站起行禮,道:「不打擾母親清靜,兒子告退。」少年儀容清雅,姿態端方,片刻後連青色的衣擺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斂得乾乾淨淨。她把越窯的青瓷茶碗丟在桌上,那青綠的碗盞滴溜溜打了個轉。謝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皺眉喚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將李氏攙起來,「是個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貼身心腹,自與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誠,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著羽衣攙扶,李氏走了兩步,忽地嘆口氣,「我也是這般想。雖未托生在我肚皮裡,到底看顧養大,不過這情分二字,說難也易,說易也難,怕就怕這孩子生出些不該有的想頭,攪了閤家清淨。」

    羽衣替她打起門簾,輕言細語道:「畢竟是娘子一手養大,再論到根上,那何姨娘,」她聲音壓得低切,「畢竟與賤戶小門裡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經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額上立時生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擾亡人清淨?」她撥弄著腕上青白崑崙玉的玉鐲,「再不濟,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說,只低頭回道:「是。」

    「你素來是個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攙扶她的手,感嘆道:「可這家裡,慣愛嚼舌根,傳小話的不知凡幾。也是郎君寬宏,並不愛計較。現下小郎們漸大,便如大郎,小時圍著我膝蓋親親熱熱叫娘親,如今見面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哪裡會不曉事呢……」說著,李氏的聲音便漸低了去。

    「這樣也好。大郎是個懂事的孩子,對我,對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搖搖頭,頭上釵鐶一陣輕響,「罷了,晚間告訴廚下,多加幾個菜罷,郎君出門許久,難得閤家團聚。」

    前年春天,因著謝知缺長大,李氏將他從主院中挪了出來,安排在東邊的小院子裡,據說多年前還是他們的父親,謝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內裡並東西兩廂,前後兩進,最是清爽便利不過。院中幾株花樹,山石荷塘俱全,景緻雖不比野趣自然,也別有一派精巧意味。

    現下正是花開時分,謝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賞之意。

    「晚間上母親院子用飯,記得折一支花帶上,」他隨口吩咐貼身僕役墨管,「不用開得太盛,選那將放未放的,好讓母親多看幾天。」

    墨管應了,又殷殷道:「大郎,還是先進屋的好,這時節還涼著,不要貪春凍壞了身子。」

    謝知缺回頭笑道:「你管得倒寬。」嘴上雖這麼說,腳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搶了一步提他打起門簾,「也是大郎待下寬宏,小的們才有這個膽子。」

    說話間主僕二人進了充作謝知缺書房的東廂,墨管極有眼色地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謝家大郎的書房並不歡迎僕役和客人,就連謝家嫡子,年方五歲的謝知葦也對此知之甚詳。

    大約二三十年前,幾乎所有人的家中還是案几小榻,跽坐為禮,但現在高足的桌椅流行於大家之中,據說就連宮廷之中,除卻典禮之外,高足桌椅也並不少見了。

    謝知缺不由慶幸這點萬般不幸之中的幸運。

    某個清晨醒來時,千載之後,不,或許是另一個世界的謝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經熟悉的一切,他不動聲色地任由髮髻高聳寬衣大袖的侍女為他打理一切,帶他去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喚她母親——所幸通過足夠的練習之後形成本能的身體自然而然地行禮,也幸好那時他已足夠大,並不像幼時那樣稱呼嫡母為阿娘,一般來說,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時他以為這裡不過是某個歷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無意間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腳下三尺青鋒,周身青氣繚繞馳騁而過,而周圍的侍女僕役全都噤若寒蟬跪拜行禮,唯有他無知無畏地與青年對視——直到匆匆趕來的父親厲聲呵斥他避開。

    「無妨,小兒郎未染塵俗,倒叫貧道好生欣喜。」他記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來,笑眯眯地問他:「小兒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時年七歲的謝知缺想也沒想地回答。

    「為何?」青年也不吃驚,依舊笑得安然。

    「斷欲斷情,絕自身一切生機,與天道賭鬥,知缺貴自知,不敢搏。」

    正是這番話讓謝知缺的父親從此對他改觀,之前他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尷尬,活與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間——嫡子尚小,卻健康聰敏,一個庶長子的存在,能為很多事情增加變數。

    但那番話之後,謝家郎君對這個之前被他忽視的兒子起了極大的興趣,或許,謝知缺不無惡意地猜想,不是為他,只是和那位劍仙臨別時的話有關。

    「哈哈哈哈,世人都說神仙好,獨小兒郎有大智慧!」青年放聲長笑御劍而去,須臾不見,只有話聲遠遠傳來,「小兒郎,記得貧道名號,劍閣雲君子!」

    「你我有再見一天!」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6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何泰(1)

    唯我可證道

    一謝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風欲醉,正是踏青時節。

    陽光暖得不像樣,新葉在光線下單薄得透明。流雲繾綣,映襯著清淺的蔚藍天空,鳴鳥的尾翼劃破天際須臾便消失蹤跡,田野新綠一派青蔥,就連農人的忙碌也多了幾分舒緩的味道。

    宅院的後宅角門吱呀打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後抱著一隻碩大紙鳶,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輕手輕腳的探出來。

    「去哪兒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聲音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紙鳶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轉過來,果然看見午飯後該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風懶洋洋地站在院子裡。

    「十篇大字寫了嗎?」好整以暇地看著弟弟,少年點點頭,「看來是沒有。」

    「大兄……」諂媚的,軟糯童音拖得長長的。

    「也沒什麼。」少年的嘴角綻開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溫軟斜風中的枝頭杏花更要清麗幾分。「不過母親說阿爺晚間便回來,必要查看功課。阿葦,我記著你尚有五小板記在賬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滿目春色皆入畫,想必再來五個小板也是不礙的。」

    阿葦的肩膀一下耷拉下來。

    「此刻末中,你還有兩個時辰,唔,上回書背到哪兒了?」

    「……《論語‧為政篇》,孟懿子問孝。」

    少年點點頭,「阿爺臨走時說回來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戲謔地看著幼弟大驚失色的臉,「是誰前兒白日裡和母親說必會用功學業?嗯?」被阿葦稱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說,「無事,阿葦自去玩耍,為兄這回卻是算錯了,書沒背好,怕不僅五個板子。」再加五個差不多。

    被幼弟眼淚汪汪地盯著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襯著春光,要把院子裡的花樹比下去。

    「阿葦,阿葦知錯……大兄別跟阿爺說……板子怕人……」阿葦紅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長身邊靠,「別告訴阿爺……」

    少年嘆口氣,摸摸弟弟的腦袋,蹲下身拉著阿葦的手認真道:「阿葦想去玩耍,不是壞事,可因貪玩便忘了分內之事,這便是錯了。」

    「阿葦,阿葦知錯了。」幼弟眼巴巴地望著他,好像小動物一樣黑黝黝濕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別告訴阿爺。」

    少年失笑,卻故意板起臉,「那我不告訴父親,阿葦要怎麼做?」

    小弟立刻機靈地說:「我這就去書房。」他依依不捨地把紙鳶往兄長手上放,「大兄明天帶我去放紙鳶吧……」

    「那你得先過了今晚阿爺的考校……」

    將幼弟送至書房,少年掩上房門稍站了站,聽到書聲漸起方才滿意地點點頭,就著這一派春光踩著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個淄帽青衣的少年僕役,扎手束腳行禮說:「主母請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風怎麼也理不好,索性脫了交到僕役手上,「吾這就去。」

    穿過月亮門,轉過幾叢開得熱鬧的花樹,母親的貼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門口,見了少年穿了靛藍的薄襖,束了髮髻光著頭,懷中不見手爐,先行了禮,起身不由嗔道:「大郎,雖說日頭漸暖,也不當如此貪涼。」然後杏眼朝大郎身後僕役一豎,喝道:「好沒眼色的狗殺才!竟由著你家主子任性!」

    小僕役嚇得一抖,「霓裳姐姐!」膝蓋就是一軟死活站住,也不抬頭,「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邊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僕役便囁嚅著不敢開口。

    霓裳自這小僕役手中取來披風,親自為少年密密嚴嚴地圍上,方才開口:「大郎不愛惜身體,主母曉得了,不知多傷心。」

    少年這才肅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彎彎,便如堅冰破開,春水初濺,「委實熱得狠了,也剛脫下不大會兒。」

    正說著,竹簾被一雙素手打起,白玉圓盤似的俏臉上不動亦帶三分笑:「門口好熱鬧。」

    霓裳忙行了個福禮,「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個禮,又向少年斂衽道:「大郎。」

    少年點點頭,「五彩姐姐少見了。」

    「主母問了兩回,道怎還不見大郎。大郎先進去罷。」她為少年打起門簾引他進屋,待少年走遠,圓臉上的笑意便收斂得乾乾淨淨。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氣和地直視霓裳故作平靜的臉,「不過因你阿爺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該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這話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該有?霓裳可只知道當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這份體面。」

    五彩並不動怒,只點點頭,「若真這般便是最好。大郎雖是庶出,他生母卻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長子,在主母眼前養了十來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給壞了根性。」這話說罷五彩轉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紅漲的霓裳。

    穿過小花廳,便是正房有容居東廂,謝家主母鎮日裡打發時間的去處。少年至門前,道聲:「羽衣姐姐,煩擾向母親通報一聲。」

    等候多時的羽衣笑說:「總算來了呢!」引了他進去,道:「主母,大郎來了。」

    「小孩子家家,哪裡學來的諸般客氣。」正中著福壽大紅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這個份上兒。」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見過母親。」

    謝主母忙叫他坐了,脫了大衣裳,又讓左右上飲子茶點。因春日尚短,還在料峭時候,又是家中未長成的兒郎,下人並不敢上茶水,而是摻了果子熬煮的甜湯。

    諸般忙亂一通,謝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個,母子倆方才得了清淨。一時寂然無話,只聽得些微瓷器聲響。半刻李氏開口:「聽聞葦兒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嘆道:「你阿爺託人帶話,道晚間便到,他如此不知上進,必然引得郎君惱怒。」

    謝家大郎知缺笑道:「葦弟孩子心性,但於課業上不敢半分鬆懈。」輕輕帶過,並不接李氏的話。

    李氏道:「若如此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將郎君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來。」她端詳著謝知缺恭謹微笑的臉,道:「你阿爺在信中說,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懶,他回來要查看課業。」又說:「他給你捎回幾刀澄心堂的紙並幾隻筆,還有一方硯台。一會兒記得帶回去,你阿爺便願意看到我謝家兒郎百般上進。」

    「知缺謝過阿爺,母親。不過兒子那裡還餘下許多,這些不如給葦弟。」

    「哪裡用得著你給他!郎君給他帶了鶴歸齋新出的紙墨,餘慶堂空懷先生手制的新硯,不然那猴兒哪裡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須臾放下,輕咳兩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時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讀書,晚間上母親這兒用飯罷。」

    謝知缺順勢站起行禮,道:「不打擾母親清靜,兒子告退。」少年儀容清雅,姿態端方,片刻後連青色的衣擺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斂得乾乾淨淨。她把越窯的青瓷茶碗丟在桌上,那青綠的碗盞滴溜溜打了個轉。謝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皺眉喚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將李氏攙起來,「是個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貼身心腹,自與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誠,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著羽衣攙扶,李氏走了兩步,忽地嘆口氣,「我也是這般想。雖未托生在我肚皮裡,到底看顧養大,不過這情分二字,說難也易,說易也難,怕就怕這孩子生出些不該有的想頭,攪了閤家清淨。」

    羽衣替她打起門簾,輕言細語道:「畢竟是娘子一手養大,再論到根上,那何姨娘,」她聲音壓得低切,「畢竟與賤戶小門裡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經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額上立時生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擾亡人清淨?」她撥弄著腕上青白崑崙玉的玉鐲,「再不濟,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說,只低頭回道:「是。」

    「你素來是個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攙扶她的手,感嘆道:「可這家裡,慣愛嚼舌根,傳小話的不知凡幾。也是郎君寬宏,並不愛計較。現下小郎們漸大,便如大郎,小時圍著我膝蓋親親熱熱叫娘親,如今見面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哪裡會不曉事呢……」說著,李氏的聲音便漸低了去。

    「這樣也好。大郎是個懂事的孩子,對我,對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搖搖頭,頭上釵鐶一陣輕響,「罷了,晚間告訴廚下,多加幾個菜罷,郎君出門許久,難得閤家團聚。」

    前年春天,因著謝知缺長大,李氏將他從主院中挪了出來,安排在東邊的小院子裡,據說多年前還是他們的父親,謝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內裡並東西兩廂,前後兩進,最是清爽便利不過。院中幾株花樹,山石荷塘俱全,景緻雖不比野趣自然,也別有一派精巧意味。

    現下正是花開時分,謝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賞之意。

    「晚間上母親院子用飯,記得折一支花帶上,」他隨口吩咐貼身僕役墨管,「不用開得太盛,選那將放未放的,好讓母親多看幾天。」

    墨管應了,又殷殷道:「大郎,還是先進屋的好,這時節還涼著,不要貪春凍壞了身子。」

    謝知缺回頭笑道:「你管得倒寬。」嘴上雖這麼說,腳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搶了一步提他打起門簾,「也是大郎待下寬宏,小的們才有這個膽子。」

    說話間主僕二人進了充作謝知缺書房的東廂,墨管極有眼色地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謝家大郎的書房並不歡迎僕役和客人,就連謝家嫡子,年方五歲的謝知葦也對此知之甚詳。

    大約二三十年前,幾乎所有人的家中還是案几小榻,跽坐為禮,但現在高足的桌椅流行於大家之中,據說就連宮廷之中,除卻典禮之外,高足桌椅也並不少見了。

    謝知缺不由慶幸這點萬般不幸之中的幸運。

    某個清晨醒來時,千載之後,不,或許是另一個世界的謝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經熟悉的一切,他不動聲色地任由髮髻高聳寬衣大袖的侍女為他打理一切,帶他去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喚她母親——所幸通過足夠的練習之後形成本能的身體自然而然地行禮,也幸好那時他已足夠大,並不像幼時那樣稱呼嫡母為阿娘,一般來說,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時他以為這裡不過是某個歷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無意間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腳下三尺青鋒,周身青氣繚繞馳騁而過,而周圍的侍女僕役全都噤若寒蟬跪拜行禮,唯有他無知無畏地與青年對視——直到匆匆趕來的父親厲聲呵斥他避開。

    「無妨,小兒郎未染塵俗,倒叫貧道好生欣喜。」他記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來,笑眯眯地問他:「小兒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時年七歲的謝知缺想也沒想地回答。

    「為何?」青年也不吃驚,依舊笑得安然。

    「斷欲斷情,絕自身一切生機,與天道賭鬥,知缺貴自知,不敢搏。」

    正是這番話讓謝知缺的父親從此對他改觀,之前他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尷尬,活與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間——嫡子尚小,卻健康聰敏,一個庶長子的存在,能為很多事情增加變數。

    但那番話之後,謝家郎君對這個之前被他忽視的兒子起了極大的興趣,或許,謝知缺不無惡意地猜想,不是為他,只是和那位劍仙臨別時的話有關。

    「哈哈哈哈,世人都說神仙好,獨小兒郎有大智慧!」青年放聲長笑御劍而去,須臾不見,只有話聲遠遠傳來,「小兒郎,記得貧道名號,劍閣雲君子!」

    「你我有再見一天!」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6
第145章 何泰(2)

    事實證明馮寶群的擔心不是白費,他在傍晚對李永仲所言的「亂子」,沒過兩個時辰,當天晚上就發生了。

    近晚時候,兩個營近兩千人的明軍稍微離開大路,選擇了一個背風的山凹當做宿營地。離此不遠的附近有一片馬尾松,一條深至小腿的溪流蜿蜒流淌,橫穿山凹。因為顯字營上下都不信任翔字營,為防意外,乾脆自己住到外頭,也好警醒些。既然顯字營如此識趣,翔字營當然樂得輕鬆,笑納了更安全的山凹內側,剛好在溪水的上游位置。

    事情的開始不過是顯字營的一個什去上游打水,卻被翔字營的人蠻橫地趕了回來。一個什長去理論,對面一個敞胸露懷的兵丁翻著白眼斜著看了那什長一眼,吊兒郎當地應道:「你們下頭也有水麼!上官們還等著咱們燒水,你們這麼些人,攪得水都渾了!上官們如何等得了!」

    憑心而論,雖然有幾分勉強,但那兵士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什長叫他噎了一下,只得緩了語氣試圖同對方商量:「兄弟,這底下皆是卵石,並沒有甚麼砂土一類。倒是俺們宿營那附近的水底下倒全是土砂,又多水草,委實喝不了。這裡是個水灣,若擔心妨礙,咱們隔著稍遠些打水也就是了,」說到這裡,那什長怒氣也上來,憋不住嗆了一句:「再說了,難不成這水裡頭還寫了翔字營的名號?!翔字營用得,顯字營用不得!?」

    翔字營的兵士先前大都還一臉戲謔地看熱鬧,待聽到什長這麼說,當下就齊齊勃然色變,有人跳將出來,尖著嗓子喊了一句:「這水從爺爺地盤上過,那就是爺爺的水!爺爺不叫你這幫孫子喝,孫子們就得老老實實去喝馬尿!兄弟們,咱們上!打死這幫顯字營的畜生!」

    當下就有十來個人從後頭湧上來,顯字營那一什兵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個大虧!他們出來打水,就是連罩甲也脫了,就穿了一件軍服,手裡拿些葫蘆竹筒一類,打架時候能當甚麼用?對方人手一根兒臂粗細的硬木短棍,舞得虎虎生風,稍稍有些良心的,專朝大腿背脊一類地方放手狠打,有那黑心的,不撿地方,劈頭蓋腦地打下去,幾棍就將一個五六尺高的漢子打得沒了聲氣!

    這裡位置稍偏,二十來號人糾在一起廝打,不時就有人或者滿臉鮮血或者一聲不吭地栽倒在地,呼喝咆哮混合著哀嚎呻吟,那什長見勢不好,想跑回營裡叫人,卻被翔字營的人攔住,因他畢竟身份不同,那兵士倒也不敢如何下手,乾脆拖在邊上一棍打暈了事。

    這場架來得快去得也快。打人者離營地近,過不半會兒紛紛收手回去,顯字營的兵士們這才彼此攙扶著腳步踉蹌地站起來,七八個人面目青腫,幾個人露在衣裳外頭的皮膚上都是青紫一片還不忘收拾那一堆已經變成碎渣的葫蘆,一個矮個子兵士啞聲問什長:「咱們回去怎麼說?」

    什長頭上叫對方打了一棍,僥倖沒死,沒也腫起一個巨大的腫包,碰一碰都覺得疼得慌。他嘶嘶地吸著冷氣,在旁人的攙扶下抖著手腳站起來,聽部下發問,當下就恨極一般咬著牙開口:「這口氣老子嚥不下去!等著吧,咱們回營裡頭先將此事同隊官講了再說!」

    李永仲剛脫了外頭沉重的魚鱗齊腰明甲——這還是上回大閱時受侯良柱獎賞得到的——身上只有一件汗濕的青色曳撒,就看見周謙一頭撞開帳篷簾布大步走進來,原本守在門外的親兵緊張地跟在後頭一臉苦色,看見李永仲忙趕緊躬身抱拳一禮道:「隊官!周隊官急著找你,卑職沒攔住……」

    「你先出去吧。」李永仲神色溫和地擺擺手止住親兵的話,看著親兵出了帳門,才轉向一直憋著氣沒出聲的周謙,頓時皺起了眉頭——這脾氣火爆的隊官面皮紅漲,下頜鼓起死死咬著牙關,兩隻赤紅的眼睛彷彿滴血,那一雙眉毛扭在一起如打了結一般!他兩手緊緊攥在一起,看李永仲看他,也不行禮,只一字一頓地道:「我今日不宰了那幾個兔崽子,我周謙就是狗.娘.養的!」

    這話說得好沒來由無頭無腦。李永仲彎腰撿了一把馬扎出來,又自己拿了葫蘆給他倒了一碗水,言簡意賅地開口:「坐。看你一頭汗,先喝口水再說!」看他不動,又喝罵一句:「喝口水的功夫,能耽誤你甚麼事?」

    周謙情不甘意不願地坐下,抄起碗將水兩口喝乾,轉手將碗丟在小杌子上,茶碗滴溜溜地栽原地打了個轉,險些摔到地上去。李永仲伸手按住,一面在他面前也坐了下來,沉聲問他:「這是出了甚麼事?你要殺哪個?」

    「我要殺翔字營的賤人!」字句從周謙嘴裡一個一個蹦出,落在鋼板上,都能砸出不小的坑洞來!他雙手死死扣著膝蓋,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李永仲,勉強壓抑的聲音裡頭滿是怒氣,顯是氣極:「千總!你救了俺老周兩回的命,俺雖然莽撞,卻不糊塗,這仇,俺是必報的!同誰都不相干,我同千總你說一句,你卻是攔不住我!」

    「我連甚麼事體都不曉得,要攔你作甚?」李永仲反問一句,聽周謙這番殺氣騰騰的話說完,他眉毛都沒動一根,只淡淡道:「你要殺人,可以。只是總要說個讓人信服的由頭出來,甚麼由頭都沒有,沒得叫人說,顯字營的周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好!」一聲咆哮出口,周謙一聲未停地將部下的遭遇說完,末了猶自氣不過,聲音越來越大,彷彿轟隆落雷一般:「千總!我那部下何錯?!兵士何錯!?不過就想打些水,就叫翔字營的畜生們朝死裡打!方才醫官看了,只說有幾個骨頭都裂了,還有個腿骨都斷了!再行不得遠路!要靜養!現下正在行軍,上哪裡去靜養?難道將他們扔在這前不見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還是說,翔字營如此囂張,這是打量俺們好欺負!」

    「你那部下,倒也有錯。」在周謙一句高似一句的話中,李永仲平平淡淡突地插了一句。

    「你說甚麼!」周謙騰地一下從馬紮上跳了起來,無法相信一般,兩隻眼睛驚疑不定地瞪向李永仲,鼻翼翕動,口中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好似怕李永仲沒聽清一般,又說了一遍:「你說甚麼!?」

    「做兵的人,走在外頭,除了咱們自家之外,到處都是可疑之人,況且這還算得上是蠻子的地盤!無論如何,也帶隨身帶有器械!」李永仲雲淡風輕地說完,看也不看一臉呆滯的周謙,伸手將放在榻邊的一口雁翎腰刀掛在身上,站起來衝著帳外暴喝一聲:「秦勇!」

    只聽靴聲橐橐,親兵掀開門簾大步進來,朝李永仲抱拳一禮,大聲道:「屬下在!」

    「你去,把隊官們叫上,再叫了全營——全幅披掛!」李永仲緊了緊手腕的牛皮護腕,冷冷地一笑:「翔字營的同袍們精神好,這麼晚了還要摔跤耍子,咱們不妨帶上兄弟們去會會,看看翔字營的兄弟手腳到底有多利落!」

    原本是自家隊裡的事,轉眼就要變成牽連千多號人的大事!便是膽大如周謙也不由覺得頭皮發麻!他呆愣一陣,眼看秦勇利索地應了個是,當下就轉身朝外走。這溽熱的天氣裡頭,他打了個寒顫,不及多想,趕緊將秦勇一把拉住,忙忙開口:「秦兄弟先別忙,等我同千總說兩句話。」又轉向李永仲,吸了口氣,壓住險些就要從喉嚨口蹦出來的心跳,鄭重地開口道:「千總肯為兄弟們出頭,我周謙感激不盡!但是這畢竟是我自家隊裡的事,犯不上拉著全營!便是千總,也只當不曉得此事!不然鬧將起來,日後軍法上官難饒!」

    「現下,我便是顯字營的千總!你隊裡的人出了事,你尚且曉得為他們出頭,難道我就能裝作甚麼都不曉得,干看著不出聲!?以後兵士們還怎麼看我?我還怎麼帶兵!?從來沒有這個道理!」李永仲神色冷靜,只將八瓣帽兒盔戴到頭上,拉著繫帶系好,瞪了一眼秦勇:「你還在這裡做甚麼!?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秦勇趕緊甩脫周謙,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不大會兒功夫就聽見原本安靜的外頭猶如熱油入水,一下熱鬧起來!隆隆的跑步聲,此起彼伏的口令聲,還有甲冑兵器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混雜一起,一下就叫人繃緊神經!

    此時李永仲臉上才稍稍顯出些冷峻凜冽的意思,看著一臉不知所措卻又隱隱激動的周謙,點點頭道:「周隊官,你今日很好!隊裡的人出了事,卻沒有立時想著去報復,先到我這裡來了!你記好了,只要不是私下從事,天大的窟窿我也給你補了!哪怕只是暫任,但當一日和尚就要撞一天鐘!這營裡頭,丟根針,算起來都是我的事!」

    剛剛歇下的顯字營兵士被緊急叫起來,全副武裝披掛完畢,就看見各自的隊官陰著臉過來,低聲同什長們吩咐幾句,然後糊裡糊塗的兵士們便收到命令——保衛翔字營營地。不少人頓時面露喜色,也有不少人立刻有些遲疑——雖說討厭翔字營不假,但無論如何,都不到內訌這個份兒上!

    不止是不知內情的兵士們這般想,馮寶群等幾個曉得緣由老成些的隊官也作此想。一個叫劉貴,平日裡同馮寶**情不錯的隊官便和他低聲說:「雖說千總一片好意,但到底太莽撞了些!現下錯處在他們身上,若千總真要把人家一圍,咱們就丁點兒道理不佔了!這事情做不得!」

    劉貴扯了扯馮寶群,以近乎氣聲的低音同他道:「千總年輕氣盛,又是一心為著兄弟熱炭團一般的心思,現下恐怕是勸不動的,不如咱們就當作不曉得此事,按兵不動,待一會兒事情鬧起來,再去解圍!」

    馮寶群眯了眯眼睛,不動聲色地開口道:「你的意思是,咱們就不摻和到渾水裡頭去了?」

    劉貴與他相交多年,哪裡看不出馮寶群臉上平靜,心裡頭卻有了別樣想法,趕緊擺手道:「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他頓了頓,又道:「但是現下咱們畢竟是在行軍路上!是身負軍令重任,白撒所情況未明,咱們現下就要同自己人鬧起來!?還要不要打仗!?」

    他語氣越發急促誠懇:「馮老哥!千總願為咱們底下人出頭,咱們就更要為他著想!他現下年輕,又大好前程,此事若出,罪責不小!咱們都是千戶手裡提拔的人,難道能眼睜睜看著李千總現在自毀前途!?」

    「你說得很是。」馮寶群心下一定,聲音裡方才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緊繃都放鬆了,又搖搖頭嘆口氣,沉重地道:「劉兄弟,咱們身負重任,這你說對了,但就是這身負軍令,才不能不出這個頭!這口氣無法咽!這不是小事,現下兵士們不曉得,難道之後也不曉得?!他們會怎麼想!?咱們的人叫欺負了,上官卻一言不發!有這樣的心思,還能打仗!?」

    劉貴一怔,還沒說話,就聽馮寶群又說:「這也是我方想通的。的確,咱們現在將兵士們安撫下來,待回去大軍再來理論,但一來,那不知是甚麼時候的事,二來,哪個不曉得,侯永貴是軍門族侄?誰敢打著包票說上官一定會秉公處理?三來……」他一向帶笑的臉上難得露出些不忍之色,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劉貴心上:「咱們做兵為將的,戰場之上,誰曉得能活多久?若那幾個兵士不幸,難道叫人家死也不甘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6
       
第146章 何泰(3)

    接到命令的時候,何泰正板著臉皺著眉頭同什裡一個兵士訓話。

    「做事好歹經心些!條例都白讀白背了!?武器應放哪裡?你橫放在路上,萬一有人跌跤,一跤摔下去,可不正好對著槍尖?!萬一有個死傷,到時候要怎麼算?就是天大的笑話——沒叫賊人打死,反叫自己人隨手亂放的一把槍戳死了!」

    那兵士叫他訓得抬不起頭,面皮紅漲嘴唇囁嚅半天也說不出半個字。何泰說了半天,彎腰將那柄闖禍的長槍撿起塞到兵士手裡,雖然仍舊板著一張臉,卻好歹緩了聲氣同他道:「凡事都在腦子裡想一想,出門在外,須得穩重些方好!成了,一會兒你們什長看著,練一百刺槍!」

    兵士雖然面色懊喪,卻仍舊果斷地應了個是,拿著長槍回自己什上去了。何泰看他走遠,轉身繼續往自己的位置走去,他手下一個叫劉虎頭的老兵笑著同他道:「何什長現下同以往真不一樣了。」他年歲比何泰大著不少,平日裡兩人相處倒有幾分兄弟的意思,又聽他說:「以前在家裡,什長還是個孩子脾性,現下卻很有幾分沉穩樣子,」他想了想,笑著說:「像咱們千總。」

    聽劉虎頭這般說,何泰心情倒好了不少,扯著嘴角笑了笑,回頭很有幾分驕傲地道:「千總樣樣好,若要學好,不就是跟著千總學?」他笑一笑,倒是有些從前少年意氣的模樣,「再說,一團孩氣總不是甚好事,人還是要長大的嘛。」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朝前走,卻看見秦勇急驚風一般大步過來,看見他立刻打了軍立先拱手行了個禮,再肅容道:「何什長,千總有令,全軍披掛待命!現下劉哨官已召集隊伍去了,何什長也趕緊過去吧!」

    何泰悚然一驚!不及多問,趕緊拔腿便跑!果然劉小七已經穿上罩甲,戴了盔帽,全身披掛完畢,拎了一把長槍正聽一個什長報告。他先氣喘吁吁地過去,匆匆行了個禮,問道:「哨官,出甚麼事了?難不成蠻子打來了!?」

    也不怪何泰如此想,實在是他們遇上的埋伏也太多了些!因此見突然整隊集合披掛起來,第一反應就是又撞到蠻子的埋伏裡頭來了!劉小七臉色倒還平靜,聽何泰問了一句,倒有些發怔,接著就搖搖頭道:「不是這般,我也不太清楚。現在不是說話時候,何什長趕緊回你什上去。聽說千總叫隊官們過去了,恐怕一會兒命令就要下來。」

    果如劉小七所說,何泰和他什裡的人等了沒多大會兒,就聽見消息傳來——周謙隊官裡的一什人去打水,卻叫翔字營的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頓!千總將全營集合起來,就是要去給那無辜被打的一什人爭個道理,為他們出氣!

    連同丁隊在內,顯字營不少兵士都激動起來——他們遇到的軍官裡頭,對兵士非打即罵的不少,願意為底下幾個小兵出頭的上官這卻還是第一個!更何況李永仲不過是暫代千戶的職責,而出事的那什兵還不是他隊裡頭的人!就是這樣,他也願意為小兵出頭,就有兵士說,他們運道好,這是遇上難得的好官了!

    何泰卻同劉小七面面相覷。他們畢竟不同一般人,一眼就看出這裡頭的利弊,劉小七撓撓頭髮,扭頭憂慮地同何泰低聲道:「這……恐怕不是甚麼好事罷?翔字營再不佔道理,咱們這麼一鬧,就怕有理也變沒理!」

    「你說得很是啊!」何泰亦是低聲回道:「仲官兒一向穩重,怎地就在此事上激動起來?此事傳出去,可不是耍子!」還有半句他忍住沒有出口,只在心裡頭默念,「一個不好,就要出大亂子!」

    同樣的話,何泰沒有說出扣,鄭國才卻不管不顧地大聲說了出來。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李永仲,雖然說得委婉,裡頭卻是半步不讓的意思:「千總的好意,不僅周謙,卑職全隊上下也感念不已。但千總,此事當真不能這般做!」

    李永仲現下卻半步都不肯讓:「那就讓咱們的人白白吃虧?!馬上就要到白撒所,現在兵士士氣有損,到時候怎麼能拚命?戰場之上,想要不死就得拚命!咱們一營人原本頂天就一千出頭,現下還有多少?再說了,就算人頭後來補齊了,但多是新兵,大傢伙兒都是知兵的人,新兵能同老兵一般麼!?」

    他環視隊官們一眼,緩和語氣,又道:「再說了,咱們的人絕對不會進翔字營一步!這是鐵律,也是底線!以後縱然鬧起來,也能理直氣壯地說話!哪怕咱們圍了翔字營,我也能在軍門面前理直氣壯地說,兩個營頭原本就在一起的,咱們本來就是圍著翔字營!不過就是距離近些罷了!」

    這話很有幾分市井混混不講道理胡攪蠻纏的風采,說得幾個隊官都繃不住,險些笑了出來,原本沉滯的氣氛為之一鬆,李永仲又趁熱打鐵一般說道:「幾個隊官為我著想,害怕因著此事斷送了小弟前途,我心裡知道!也怕顯字營因此事,以後在上官眼裡落個刺頭的印象,再討不著好!可是,如果因著這些,就忍氣吞聲,一言不發,日後還有兵士願意為你效命麼?」他問臉色漸漸凝重的軍官們:「換成你們,若是你們日後有難,千戶或我卻裝聾作啞,一言不發,難不成你們心裡頭還能不生半分芥蒂?還能踏實當差?!」

    軍官們都沉默了。就是先前對李永仲反對得最激烈的幾個人也說不出什麼話來。李永仲的話太過誅心,的確,若是這事攤在他們隊裡,然後頂頭上司卻什麼話都不說,裝作不相干的樣子——不少人捫心自問,恐怕自己當下就能生出異心來!

    也有幾個素來心思太多的人暗嘲這不過是李永仲收買人心之舉,但這話現在萬萬不敢宣之於口,不然周謙那莽漢子就能提著沙缽大的拳頭賞他們一個滿天桃花開!於是再無人說話,李永仲看眾人都是一臉無可奈何的默認神色,倒是笑了一笑道:「諸位放心,我雖然年輕,倒也不是不知輕重,此事咱們是為兵士們討個公道,同翔字營再沒有別的齷蹉恩怨。」

    他這話算是定下調子,便是周謙,臉上神色也是一鬆,他們先前就怕李永仲熱血上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衝過去喊打喊殺!那結果就不堪設想了!現在按李永仲的說法,不過是全營集體夜間散步,「不當心」離翔字營太近,「偶然」想起兩邊起了衝突,「順便」來替受傷的兵士討一個湯藥費罷了。

    翔字營裡頭,侯永貴脫了衣裳躺在竹榻上,叫了親兵服侍著正要休息,就見心腹軍將滿頭的油汗,一頭從帳篷外頭撞了進來,不及行禮,見了他便一迭聲地嚷開:「千總!千總!不好了!顯字營的人要造反,那姓李的小子把咱們包圍了!」

    侯永貴呆了呆,從榻上一個翻身起來,光著腳兩步走到那軍將面前,拎著他領口怒罵道:「你說甚麼!那李永仲生了失心瘋不成!?包圍!?好端端的顯字營圍了咱們幹甚麼!?難不成前頭來了蠻子!?」

    那軍將臉喘不上氣,臉上通紅,又不敢掙扎,只好憋著嗓子斷斷續續地開口道:「千真萬確!顯字營,顯字營說,先前他們的人去打水,因著幾句口舌,咱們營裡頭就將他們一個什的人都打了!好幾個都打壞了骨頭!那姓李的小子說,說,也不要別的,就叫那闖禍的兵士給那一什人賠禮道歉,再賠了湯藥費!」

    「打人?」侯永貴對此事一無所知,現在聽個亂七八糟的,更是不知所云。他一把將軍將丟在地上,心下倒有幾分安定。眼睛衝軍將一橫,喝罵道:「慌什麼!你看你成甚麼樣子!那姓李的小子難道還當真敢把兵開進我帳裡來!?」他亦是立刻發現關鍵之處,哼了一聲道:「顯字營的人敢踏進咱們營裡一步,就是叛逆之舉!他也就敢在外頭做做樣子,你等著吧,一會兒工夫他們就要自討沒趣,自己回去了!」

    「何什長,那翔字營的門叫不開。」兵士臉色難看地同何泰回報道:「先前裡頭還有些亂,有幾個人出來看了看,現在他們恐怕發現咱們不敢進去,乾脆就拿拒馬把前頭攔了,對咱們理也不理!」

    何泰所在的丁隊負責翔字營營門一帶,簡單的說,就是負責叫門,把裡頭的人都叫出來。但翔字營果然不是好對付的角色,當下就有軍官各處吩咐,命令緊閉門戶,不許搭理外頭的人。還很有些人對著顯字營的兵士們指指點點,嘻嘻哈哈,縱然聽不到說什麼,但藉著火光,也能看到那些人臉上一片蔑視輕忽的神色!

    「什長,現下要怎麼辦?」叫門的兵士期盼地看著年輕的什長。

    「你去,將咱們隊裡的嗩吶鑼鼓一類拿過來。」何泰冷靜地叫過一個兵士吩咐,「再同其他隊裡的人說,大家都將向響器拿出來,這大晚上的,又走了一天的路,想必翔字營的兄弟是困得狠了,沒發現咱們在外頭,既如此,咱們聲音大些,總是要讓裡頭的人曉得,外頭有人!」

    顯字營的編制都照著《紀效新書》安排,按《紀效新書》所說,「每一營,火藥線匠一名,木匠一名,鐵匠一名,大銃手三名,各帶全副器具。每把總,哱羅一名,喇叭一名,號笛一名,鼓四名,鑼手一名,摔鈸一名。中軍台上下營吹鼓手共三十八名,醫士二名,醫獸一名,精佔筮者驗留,裁縫二名,弓匠二名,箭匠五名,火藥匠十名,大銃手一隊三十名。」雖然後來又有些調整安排,但大體沒差多少。現下顯字營裡頭,光喇叭手就有七八個,哱羅又有七八個,鑼鼓笛鈸更是數十,全都吹打起來,這麼小的地方裡頭,就是死人也得叫吵醒了!

    這些雜役樂手不止吹奏,還各有各的調子,吵成這樣還沒有錯到旁人的音調上頭。你吹《鎖南枝》,我就吹《山坡羊》;你吹《放風箏》,我就吹《小桃紅》!這些樂手原就是從民間招募而來,那些俗曲原就是爛熟於心,又有軍官許諾獎勵多少,當下使出渾身解數,唯恐被旁人壓了聲音下去!站得近些的兵士都捂了耳朵,還有些人索性扯了衣角布料撕成兩團塞住耳朵,即便如此,那樂聲亦是如同魔音穿腦一般衝進耳朵裡頭來!

    顯字營都是如此,更不要提近在咫尺的翔字營。當下就有不少人從帳篷裡出來,罵罵咧咧地衝著這邊叫喊,可惜他們聲音太小,那樂聲又太大——尤其是嗩吶,吹動起來聲音刺耳,即便扯著嗓子嘶吼也是無濟於事!

    反倒是顯字營的兵士看對面氣得跳腳,卻又不敢出營,當下笑得前仰後俯,有脾性促狹的人幹脆拿了鐵皮卷的喇叭大聲說起了俏皮話:「翔字營的兄弟們,現下醒了?對不住啊!咱們性子著急,看兄弟們不醒,叫了營裡的樂手!怎麼樣,他們手藝不賴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兵士們聽了,又是一聲哄笑,比之先前聲音更大,把那樂聲都險些蓋了過去!翔字營的兵將險些氣炸,不少人想要過來理論,卻又走不到顯字營身邊來——兵士們叫了嗩吶手站在最前頭,一見人過來,也不要調子,就使勁往高調裡頭吹!翔字營的人就恨自己少生幾雙手,不然還能往耳朵上多捂兩層!

    侯永貴亦是被吵得不輕。他恨得眼睛都要滴血,將帳篷裡頭砸了個亂七八糟,這才稍解郁氣。他沒想到,這李永仲看著斯文講究,居然能不要臉到這般地步!氣悶地在帳篷裡轉了兩圈,侯永貴咬著牙道:「我就要看看,這姓李的葫蘆裡到底賣了甚麼藥!」胡亂穿戴了衣裳,帶了兩個親兵,出了帳篷,就朝顯字營的人走了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6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何泰(4)

    眾所周知,侯良柱喜愛侯永貴自家這個遠房族侄的原因有很多,但有一個原因,就算排不上第一也能排進前三——這個年輕人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侯良柱。據說有一次侯良柱曾經公開稱讚侯永貴:「極類吾青年之時,乃侯家千里駒。」

    憑心而論,侯永貴的相貌堂堂,五官英武,濃眉大眼,再加上厚實魁梧的身板,往人前一站就有幾分武人風貌,讓人開口贊一個好字。不過現下他目光陰翳,嘴唇抿緊向下拉出一條弧線,兩道濃眉在眉心擰出一個疙瘩,神色難看,走路橫衝直撞四處帶風,實在稱不上以往被人所稱道的將軍風采。

    他大踏步向一個顯字營的喇叭手走去,劈手就將喇叭一把搶來摔在地上,如此尤不解恨,還狠狠踩上兩腳這才算完。周圍的人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樂手們嚇得停了動作,一時間營地內外都靜下來,只能聽到桐油火把燃燒時發出噼剝剝的聲音。在夜風中搖擺不定的火焰在人們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為表情塗抹幾分詭秘的色彩。

    「好哇!」侯永貴冷笑,眼神不徐不疾地默不作聲的顯字營兵士臉上環視一圈,重重地哼了一聲,表情陰冷慢條斯理地開口:「怎麼?顯字營的上官都不曾給你們說過軍法?入夜之後,敢在軍營裡頭喧嘩發聲是為亂軍!這是要殺頭的罪過!本將看你們也是受人矇蔽,特特網開一面,現在都給本將滾回去睡覺!再有膽敢停留梭巡不去的,就休怪本將辣手了!」

    他畢竟是正牌子的軍官,威脅之語出口,就有些膽小的兵士腿軟站不住,還有些人幹脆就偷偷向後退了幾步,想要躲到後頭!侯良柱雙手抱胸,借助火光,眼尖地瞥見了前排幾個兵士面色發青,不免心下得意,口中不免帶出幾分:「咱們做兵的人,要緊的就是知曉甚麼能做,甚麼不能!當兵吃糧,不要受了有心人矇蔽!」

    「噢?侯隊官給本官說一說,這有心人到底是甚麼人?」一個清朗的聲音冷不丁響起,並且由遠至近地靠過來:「不然本官就要奇怪——侯隊官明明是中軍翔字營的人,怎地對我顯字營的內務如此熟悉?」

    侯永貴心下一驚,下意識抬頭,就見面前的人群分出一條道來,一個面目年輕穿戴尋常的年輕軍官在兵士的簇擁下大步前來。他瞳孔猛地縮成針尖大小,那垂在身材的雙手也忽地攥成拳頭!侯永貴在心中破口大罵——這李永仲,燒成灰他都認得!

    「噢?原來是李隊官,這一向少見了。」隨隨便便地抬手抱拳,算是行了個禮,侯良柱盯著對方那張平靜的面孔,咬著後槽牙獰笑道:「這個時辰了,李隊官竟然還不曾睡?這是為軍務煩心?難得啊!只是明日大早咱們就又得上路出發,為免到時沒有精神趕路,李隊官還是帶著兄弟們去休息地好。不然若是論到軍法上頭,怕是討不著甚麼好果子。」

    「這倒不急。」李永仲彷彿沒聽出侯永貴的威脅之意,仍舊笑嘻嘻地開口道:「本官同侯隊官平時見得少,不甚親近;帶累咱們顯字營同翔子營雖然同處一軍,卻有些誤會未解。另外侯隊官方才說得好,入夜之後軍營裡頭嚴禁喧嘩,不過,若是站在營地外頭,便是將大羅神仙吵了起來,也不算違了軍法。」

    「你!?」侯永貴這才注意到顯字營的兵士們雖說離得近,卻都像是早早得了吩咐一般緊緊圍在充作阻攔之用的拒馬之外,若要論起來,的確可以勉強說沒有入營。侯永貴看李永仲那張笑眯眯的臉,簡直恨不得伸手給他撕下來!他好歹還記得這裡不是大軍裡頭,還得維持個體面。僵著面皮,侯永貴將滿腔的怒火強壓下來,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斜著眼睛冷冷地道:「李隊官好利的口!這些且不說了,日後自有公論。現在本官就問你,大晚上的糾集兵士到底想幹甚麼!?想造反!?」

    「侯隊官莫血口噴人。」盯著侯永貴跋扈的神色,李永仲也冷下表情,他將手一揚,立時就有十來個人抬了擔架上來,兵士們如潮水般退卻,讓開好大一片空地出來。年輕的軍官點著躺在擔架上的不斷呻.吟的傷員一個個數過來:「這個,肋骨斷了兩根;這個小腿骨裂,這個大臂傷了,還有這個,腦殼上險些被開瓢!」他的聲音裡越發滲出危險的味道:「侯隊官,我營裡這些人怎麼傷的,你不要說不知道罷?」

    侯永貴先時就隱約知道自己營裡幾個潑皮將顯字營裡一什人打了,緣由如何,打的輕重一概不知。現在看到七八個人連走也走不得,還得靠人抬過來,就算他素來恣意妄為,現下也不免短了幾分氣概。當下輕咳一聲,視線不動聲色地避開傷者,輕描淡寫地開口道:「李隊官也太小題大做了些。軍中向來摔跤為戲,兒郎們手下一時失了方寸也是有的。再說了,這兵士日夜操練,難道一什的兵還打不過幾個人?」說到這裡,他刻意輕蔑一笑,神色間帶了幾分輕視:「都說顯字營戰力在川東當數第一,現下看來嘛……」侯永貴拖長了腔調:「不過爾爾啊。」

    「我營裡的兵士,縱然只有殺雞捉兔的份,也不勞侯隊官替本官操心。」李永仲對侯永貴的話置若罔聞,神色逐漸冰冷,「前頭種種,本官也懶得說了,只要傷人者出來賠禮道歉,給我這幾個兵賠了湯藥費,此事便就此了了……不然……」李永仲的目光落在侯永貴的臉上良久,讓對方脊背上都爬滿冷汗才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這一路勞頓,若是有些人恍惚了,一腳跌到深谷裡頭,也是尋常。」

    侯永貴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他許久,似乎在判斷這番話的真實性,但他能從李永仲臉上看到的只有一片毫不動搖的冷酷。現場靜悄悄的,似乎連呼吸都被刻意放輕了,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兩個年輕的軍官身上,一個衣冠整齊,至始至終站得筆直,面色平靜肅穆;另一個衣衫髮髻凌亂,幾息不到的光景,叉腰抱胸地換了幾個姿勢。這其中到底意味著什麼,很少有人明了,但不妨礙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沉默了片刻,侯永貴勉強一笑,神色依舊矜持,口氣卻軟了下來:「李兄弟,咱們現在論起來,都是一根繩兒上的螞蚱,同袍兄弟,不要為了些許小事傷了和氣。我營裡頭幾個人有些不謹慎,手腳粗重了些,這是有的,待咱們完了差事,我叫他們上顯字營同幾個兄弟賠禮道歉如何?現在畢竟軍務要緊!這麼些些小事,很不必鬧成這樣,不免失了體面!」

    李永仲肅容道:「正因軍務要緊,這事情才不能輕輕放過!眼看著就要同賊子交手,我這營裡卻平白折了一什的兵力!顯字營哪怕滿員才多少兵丁?這受傷的人,都是老兵!我也罵他們,身為武人,居然沒有隨身攜帶軍械,這是他們不對的地方!待他們傷好了,也要重重責罰!」他話中殺機濃烈:「但這件事,哪怕鬧到軍門面前本官也是不退半步!打人者不賠禮道歉,賠上湯藥費,我李永仲也不憚做一回混人!」

    侯永貴原以為自己給了台階,李永仲一定會就此服軟見好就好,沒想到此人卻當真是個榆木腦袋!他氣得眼前發黑,腦袋發昏,惡狠狠地盯著那張格外斯文完全不像武人面孔的臉,恨不得將他綁了丟到外頭去,眼不見心不煩!勉強平復呼吸,侯永貴目光陰冷,向著李永仲問道:「李隊官,你當真執意如此?不如聽兄弟一句,咱們做軍將的,很不必為了這些事體失了身份體面!」

    「於侯隊官,的確有傷體面,於本官這裡,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既為我營裡的兵竟然被人如豬狗一般痛打!也為他們竟然如此不爭氣!侯隊官美意,小弟心領了,但今日此事無法善了!侯隊官若不交人,本官的確無可奈何,但也叫他們從此小心了!山高林密,路上發生甚麼都不稀奇!」李永仲呵呵一笑,殊無本分笑意,死盯侯永貴一眼,看得他渾身寒毛豎起方才回頭大喝一聲,「收隊回營!明日早起趕路!」

    在壓抑的氣氛當中,顯字營的兵士在軍官的指揮下迅速以隊為單位集合,然後沉默著一隊隊按次序回到營地。翔字營的兵士很有幾分手足無措,那十來個先前滿臉囂張狂妄的兵士現下雖還死撐著,卻悄悄安靜下來,恨不得就此將自己掩在人群裡頭。侯永貴看著顯字營的人迅速安靜離開,沒人再朝這邊看一眼,心下滋味難明,卻莫名升騰起一股怒火,他猛地開口怒喝道:「那惹事的人呢!?」

    心腹軍將趕忙湊上前在他耳邊低語:「千總,屬下方才查明了,是您的護衛親兵——陳武那些人幹的。」

    「陳武?!」侯永貴霍然扭頭,盯著對方的臉目光恨不得在他臉上燒出洞來!他勉強壓低聲音,氣急敗壞地問:「你沒差錯!?果真是陳武!?」

    「屬下敢用腦袋擔保!果真是陳武!先前那會兒他們嘻嘻哈哈地從溪水那邊回來就大肆吹噓,說顯字營如何如何,有人問起,陳武就嚷嚷說顯字營裡都是些窩囊廢,如何如何的不禁打!當時您不在這邊,沒聽見!也就不知道了!」

    做夢也沒想到居然是自己護衛親兵做下的事,饒是侯永貴膽大包天,此刻也不禁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他只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一旦這個消息傳到顯字營耳朵裡去,說不得對方就要覺得這是他在背後指使!不然如何能解釋主將的親兵莫名其妙地動手,將友軍一什人打得個半死!?此事計較起來,就是鬧到侯良柱面前去,他也得結結實實地吃一頓排頭掛落!

    「那幾個混賬呢!?」侯永貴的睡意現在飛到九天雲外,只覺得手裡一陣發癢,必得好好抽些鞭子才能發散這股惱恨!心腹渾身抖了一下,叫他滿臉惡狠狠的神色嚇了一跳,腿軟得險些就跌坐地上!聽侯永貴發問,他心底一顫,嘴唇囁嚅著動了幾下,到底小聲開口:「方才見陳武幾個躲進帳篷裡去了……」

    侯永貴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叫他們給老子躲好了!那李永仲不是個好相與的!若是撞在他手裡頭,就是本官也莫奈何!」說到這裡,到底沒有忍住,惡狠狠地道:「告訴他們,若再出甚麼差錯,不用別人,本官我自己就扒了他們的皮!」

    顯字營大張旗鼓地過去,最後卻未能達成所願,雖然如此,兵士們卻不遺憾,不少人都在說:「有這麼個上官為他們出頭!胡老大他們到底不虧!」也有人羨慕丁隊道:「往日裡就曉得千總待丁隊的人實在好,卻不知竟然好成這般!可惜俺不在丁隊!」還有人就悄悄打聽:「丁隊還要人麼?俺有好武藝,也肯死戰,就是不知千總現下還要不要人?」

    為防兵士不穩,軍官們到處走動原是預備彈壓,卻不防將這些話聽了一耳朵。當下就有好幾個隊官沒忍住黑了一張臉。但哪怕是最為冷淡的幾個人,這次說起來感受也複雜得很。他們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軍官,兵士們覺得李永仲今晚此舉痛快,軍官卻曉得他擔待了多大風險!就像侯永貴所說,入夜之後軍營嚴禁私自走動喧鬧,違者處斬!別看此事顯字營全營有份,但法不責眾,最後擔責的多半是主官!

    「千總,這樣的莽撞事萬不可再來。」周謙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此時李永仲正在他隊裡看望那幾個受傷的人,他忍不住開口勸道:「今晚的事我周謙記在心裡,日後千總有何吩咐只管說,周謙我要是答應得慢了半分,褲襠裡頭就沒生卵子!但這樣的事畢竟犯軍法忌諱,千總心裡頭有兄弟,咱們自己知道就行了!」

    在幾人床鋪間走了一遭,李永仲問過傷情,正要離開,聽周謙如此說,他愣了愣,轉過身看著對方笑了笑,坦然道:「於軍中事,我懂得並不太多,但傷人者刑,殺人者死,這是大明律裡頭的法度!軍中規矩再大,也大不過大明律!我不過也是依法行事罷了。其他的多說無益,只看日後罷!」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6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何泰(完)

    何泰迷迷糊糊地從夢中清醒過來的時候,週遭萬籟靜寂。

    他剛醒的時候還有些不辨東西的迷糊,恍然以為還在現在已經被命名為塢堡山的山谷當中,屬於自己的那間小小舒適的房間當中。但下一刻,潮濕的空氣裹挾著冰冷的晨霧迎面撲在他臉上,何泰終於想起他已在數百里之外gz陌生的大山當中,以天為被,以地為床,身邊篝火餘燼還在緩慢地散發著暖熱的餘溫。頭頂的天空仍舊是深邃的藏青,星子閃爍,但不久之後,陽光將會驅散一切黑暗的陰影,將光明重新帶回大地。

    離起身還有一段時間,但何泰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和尋常明軍不同,丁隊之中官兵在福利待遇上頭並沒有太大差別。除了餉銀和食物數量不同之外,行軍在外之時,隊官以上的軍官能夠擁有一頂獨立的帳篷,哨官則是兩人一頂,哨官以下則還是需要和兵士們共處一室。

    最初何泰並不習慣。在李家時,他名義上是李永仲的奶兄弟,是下人,但李永仲因為敬重將他如同親子一般帶大的奶娘,待何泰如嫡親手足,一應吃穿用度同他自己並無甚分別;後來李永仲建起護衛隊伍,除了最初一段時間,何泰和那些新招入的護衛一同摸爬滾打,吃住同行之外,在之後的時間裡,他一直都單獨住著一個小間,只因為他自小的毛病,容易失眠夜驚。連李永仲也和護衛們住在一起,忍受無所不在的體味,磨牙,打呼嚕,說夢話輾轉反側,何泰大床軟被一夜好眠。

    不過,現在他睡在凹凸不平潮濕陰冷的地上,身子底下只有一床薄薄的床褥,和同什九個兄弟一起分享一頂帳篷,卻再沒有失眠過一次,夜裡倒頭就睡,香甜一覺。偶爾何泰自己想起來,也不由感嘆人當真是骨子裡的賤,好日子過著處處毛病,過不了好日子,反倒哪裡都順暢下來。

    他在硌人的褥子上輕輕翻了個身——昨晚他值夜,為了不吵醒其他人,他索性抱了被縟在篝火旁邊睡下,現在早早醒了,難得想多賴一陣。卻發現著實的躺不住,烙煎餅似的翻了兩回,終究還是爬起來,抹了一把臉,認命地開始收拾被縟行李——今日他們還有一段長路要走。

    何泰動作很快,不大會兒功夫就已經用繩索將褥行李捆紮得四方整齊。拿了布巾柳枝——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裡講究,上至李永仲,下至普通兵士,漱口全靠一截去了皮的柳枝——將布巾往肩上一甩,柳枝插在腰帶,何泰也沒有叫人,就自己輕手輕腳地往溪流的位置走去,他記得這條小溪有一個不大的回水灣,水流放緩,正好洗漱。

    山林間有乳白色的薄霧徜徉返復,周圍靜悄悄的,只有何泰沙沙的腳步聲,偶爾間雜有踩斷樹枝清脆的喀嚓聲。溪水離營地有些距離,他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到,還沒走近,就眼尖地發現有人蹲在溪水邊。何泰一驚,正要朝一棵樹後躲去,就看見那人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一般突然出聲喊了一句:「是阿泰吧?怎地現在就起來了?」

    是李永仲。

    聽出那人聲音,何泰籲出一口氣,拍拍胸口,大步朝隊官過去。一面走一面口中抱怨道:「仲官兒怎地就一個人在這裡?好歹是在外頭,不比家裡隨意,你自己訂下的規矩章程,出外都得帶有親兵。」

    李永仲笑了笑也不說話,從水邊站起來,何泰這才看見他光著上身,內袍外衣都扔在地上。李永仲見何泰一個勁兒地朝自己身上看,也低頭看了看,失笑道:「方才練了一趟槍法,身上全是汗,實在難受,這不,正擦著汗呢。」

    他說得一副輕鬆渾不在意的模樣,何泰卻不免擔心他見風受涼,趕緊過來預備幫忙,李永仲卻擺擺手拒絕道:「這已經弄完了,你也別忙,在外頭沒這麼多講究。」說著自己兩下就套上衣服,半點看不出當年那個鹽商家小少爺的影子。

    何泰答應一聲,自己蹲到水邊,三兩下洗漱完,擰乾了布巾站起來跟在李永仲身後安靜地走了一會兒,他忍不住開口道:「仲官兒……」意識到自己稱呼不妥,又趕緊改了過來:「隊官,咱們離白撒所還有多遠?」

    「我記得你去過啊,怎地現在忘記了?等等……噢,記岔了記岔了,那回跟我去的不是你……」李永仲不在意地拍了拍額頭,而後扭頭笑著同他道:「也不算很遠了,再往前頭走,就是一個叫陳家溝的所在,再翻過一座山,便是大路。說起來,咱們抄了近路,若是沿著路走,怕是要多走兩天。」

    談興漸濃,李永仲說得興起,憑空畫了地圖出來給何泰講解:「這裡離赤水很近,不過數十里路,若是腿腳便利,只需走上一天就能到赤水衛。說起來,白撒所原是赤水衛的駐屯地。萬曆四十八年,巡撫張鶴鳴曾上奏朝廷,說白撒所此地本歸赤水衛所有,卻被永寧衛佔據了,要求永寧衛清理出來歸還給赤水。因著此事,兩邊的關係僵了不少時候。」

    「後來呢?」何泰聽得入迷,催問道:「此事下文如何?」

    「糊塗官司,有甚麼下文?」李永仲笑了一笑,說著無甚下文,倒又開口道:「後來天啟二年奢安亂起,白撒所守軍或死或逃,連同赤水衛在內,被蠻子佔據了不短的時間。說起來,還是這回許成名許軍門出兵赤水,才算徹底將蠻子趕跑。」他在心裡補了一句,然後就是大戰將起了。

    何泰猶豫了片刻,他額上出汗,手心亦是發潮,嘴唇動了又動,終究吞吞吐吐地同李永仲開口問道:「隊官……」

    李永仲腳下不停,只偏了偏頭看他,「嗯?」

    「隊官,屬下心裡有個念頭,一直想問,又不敢。」何泰覺得胸口砰砰直跳,他閉了閉眼睛,咬咬牙低聲問出一直梗在心底的疑問:「上回選拔哨官的時候,隊官選了李哨官,屬下以為……」他有些難堪地頓了頓,含混過去,只問:「現在屬下也沒明白,怎地隊官選了劉哨官,沒選屬下呢?」

    很有幾分詫異地停下步子,李永仲實在沒想到何泰竟然會問他這個。畢竟選拔哨官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當時他也做好了何泰會來找他的準備,沒想到對方卻一直沒有動靜,反倒是現在,李永仲幾乎都忘了此事,何泰反倒來說此事,一時之間,李永仲竟不知該對奶兄弟作何言語。

    略想了想,李永仲乾脆站了下來,認真同何泰道:「那幾日,我原以為你要來找我說此事,很是準備了不少說詞,結果你沒來,現在說起這件事,我卻不想再用當日準備的那些話回你——阿泰,咱們自小一起長大,說是主僕,卻有著兄弟一般的情分。你現下不是孩子,我也不願再拿話哄你,提拔之前,曹金亮原是尋了我,先說了你,後來公示出去,第二天就有兄弟來提意見,結果是我親自否了。」

    何泰呆了呆,再想不到自己沒當成哨官,竟然是李永仲的原因!他一時心裡也不知到底是個怎麼滋味,渾渾噩噩之間聽李永仲說:「一面是為著規矩——咱們丁隊章程裡就有公示不過不許提拔的規矩,另一面,我覺得阿泰你還不夠格!」

    李永仲的語速極快,「阿泰,為著奶娘的辛苦,你又同我一起長大,不同旁人的情分,往日我也總想著你年歲也不大,縱一縱也並不打緊,許多事上並不曾說你一句,但人人心中自有一桿秤!不說在護衛那陣,就是投軍之後,阿泰,你大錯不犯,小錯不斷,這樣如何讓人信服!?」

    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砸在何泰心上:「當日我也問過你,若是願意回富順,你還是我李家的護衛首領,還是我李永仲的兄弟!結果你說願意追隨我——我是當真的高興!但是你性子裡頭那點子毛躁卻改不了,在咱們自家無妨,在軍伍當中,就是要命的差錯!兵士們舉報你,讓你當不成哨官,你心下鬱悶,我卻高興——一你現在還是太嫩!得壓一壓!」

    何泰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營地,但當他終於從那種頭腦昏沉的狀態當中回過神時,起床的哱羅已經響過,營地當中一派熱鬧景象,兵士們正在做出發前最後的準備。劉小七扭身看見他,趕緊招呼了一句:「何什長,再過半柱香咱們就得上路出發,你方才卻是去了哪裡?」

    「我……」下意識地就要說同李永仲在一處,剛想開口又生生閉上,儘量輕描淡寫地道:「早上突然睡不著,乾脆在附近走了走。」他兩步過去找到自己已經打包好的行李背包,又順手把其他人的被縟拿過來幫忙整理。

    早間的事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過去了。何泰在想甚麼劉小七不知道,但劉小七卻很敏銳地發現了他不同以往之處,倒不是說之前何泰如何不好相處,只是現下更為自然流暢了一些。和過去要麼端著,要麼過度客氣,現在倒很有些踏實誠懇的味道。

    因為昨晚那一場鬧劇,今日上路之後,顯字營與翔字營之間足足隔了好幾里路的距離,若不是擔心回去之後侯永貴倒打一把,惡人先告狀,顯字營的軍官們很有點想直接把翔字營扔在這裡不管的念頭,雖然這個提議最後叫千總拒絕了,但軍官們看向翔字營的眼神依舊不善得很。

    為著保密,兩個營頭前往白撒所並沒有挑選大路,反而大膽繞了一條小道,走過陳家溝,從坡坎土的方向過去。這裡走上幾里路就出了赤水的地界,背後就是奢安兩人的大本營水西城,白撒所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原本認為高枕無憂的方向竟會摸上來一股明軍!

    這個計畫由侯良柱親自定下,若是兩個營頭親密無間,合作默契,縱然白撒所的人數再多一倍,相信也能從容應對。但顯字營與翔字營先是因探路一事生出齟齬,昨晚又鬧了一場,此刻相信彼此看著對方比看著白蓮教還提防些,如何又會按著侯良柱的意圖,攜手合作?

    「咱們是指望不上翔字營的。」周謙雖然有個周大炮的諢號,但打仗上頭倒還精細,此刻一針見血的道:「別說咱們,以往翔字營的名聲就不如何好聽,仗著是中軍營軍門親領營頭出身,只會在軍門面前做小伏低,離了軍門,那就是欺壓同袍,橫行霸道!看著罷,待咱們拚死拚活地將白蓮教壓服下去,翔字營這伙混賬肯定就要跳出來,還要美其名曰助拳!」

    鄭國才亦是點頭道:「周大炮這話說得半點不差。白撒所的情況現在咱們也不清楚,說不得還得先去偵察。白撒所卑職若沒有記錯,本是赤水衛的屯兵所,後來叫永寧的人借去,兩邊還打了一場嘴皮官司。」

    「此事在萬曆四十八年。」李永仲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是屯兵所,那多半修了城寨,如果是這般,當真麻煩。咱們這番出來,就帶了些大號的虎蹲炮一類,那玩意兒攻城上頭完全不頂用,自古圍城一方哪怕多於城內守軍五倍,也不能輕易攻入,更何況……」他的臉色陰了陰,「後頭還有個拖後腿的。」

    軍官們臉色立時都沉了下來。

    在幾乎同樣的時間,翔字營裡頭也在商討著白撒所的戰事。侯永貴雖只是隊官,但哪怕千總劉德貴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氣氣,從不敢真拿他當下屬看待,更別提其他同級軍官,早就被他視為屬下,稍有不順便非打即罵。翔字營仗著侯永貴在其他營頭跟前強橫,到了他面前,就要為這樣的依仗付出代價——

    侯永貴眼風一掃,所到之處人人噤若寒蟬,恨不得將自己縮到土裡頭去。他心裡不痛快,現在胸腔子裡還憋了一團火,見此情形更如火上澆油一般。因在行軍路上,也沒有東西給他摔打,手裡只有一根馬鞭,眼睛一抬,就鎖在對面某人身上,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鞭抽過去,怒喝一聲道:「孫達,你啞巴了?聽不見本官問你話?!」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