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蓮教(6)
鄭國才看著他欲言又止,半晌嘆著氣往他肩頭上重重一拍,面上滿是為難之色。他朝周圍看看,最後將李永仲拉到身邊,壓低聲音同他說:「這裡不是說話地方,先回營裡去,有些事千戶是你長輩,不好開這個口,等回去我同仲官兒講。」
兩個人一路無話地回去,鄭國才直接去了丁隊的營地,進了李永仲的帳篷,在馬紮上頭坐下,摘了盔帽,又解了直身外頭的罩甲,裡頭的衣服已被汗浸得透濕,李永仲亦是滿頭大汗。丁隊當值的親兵秦勇趕緊去外頭給兩個人打了盆水來,服侍著李永仲脫了甲冑帽子,他又端了髒水出去,再進來給兩個人燒水沏茶,忙得如陀螺一般。
李永仲看他忙得雙腳不沾地,趕緊叫住他,半真半假地罵了一句道:「你只管在外頭看好便罷了,你家隊官我是沒手還是沒腳?用得著你跟前跟後的忙?正經差事要緊!」
秦勇先將茶碗倒上水,這才提著水壺直起腰嘿嘿憨笑一聲道:「仲官兒這幾日累得不輕,左右俺現下沒事,便是給伺候仲官兒又能如何?」不過看李永仲臉色真正沉了下來,他又趕緊趕在李永仲發火之前笑嘻嘻地道:「俺這就走,這就走!」當下果然將水壺放在一邊,自己撩開帳篷簾布出去了。
鄭國才頗為驚奇地看著李永仲和親兵的互動,半晌才很是感慨地道:「仲官兒這隊裡的兵,當真同你是一條心!看這親兵便曉得,縱然跟了我幾年的兵,也有沒有仲官兒眼前這個仔細貼心!」
「兵士心裡就有一桿秤,莫以為他們好糊弄,這天下都是一般,你待他好,他也待你好。」李永仲不欲同鄭國才多談這些,略談了一句便轉了話題。他端起茶碗,拿蓋子撇了撇上頭的茶沫,喝了一口,方才緩聲朝鄭國才問道:「方才鄭大哥說那些,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那位侯隊官,之前從未有過來往,亦不曾聽聞他的事蹟,如何就與我起了齷蹉?」
鄭國才看他一眼,臉上神色越發沉重,他雖然有些心胸城府,但為人還算磊落坦蕩,因此官軍裡頭許多做派都是看不過眼。又嘆了口氣,看也不看李永仲,只盯著手裡的茶碗苦笑一陣,抬頭問他,卻另起了個話頭道:「仲官兒家裡聽說是商戶?」
「是。」李永仲雖是疑惑,只壓在心底,臉上不顯,略一點頭,道:「我家乃富順世代鹽商,到我這裡,算是第七代了。」
「那想來仲官兒家裡頭也養著些歌伎優官一類?」鄭國才不待李永仲回答,乾脆了當地一口氣說下去:「朝廷有令,官員不得狎妓,仲官兒想來是曉得的。咱們軍中當然也是如此。」說到這裡,他頗有些難堪的神色,顯然對將要說的內容深感丟臉:「這軍中雖然營.妓一類,但出征之時定然不許帶上,於是……」他嚥了口唾沫,艱難地開口道:「便很有人好上南風一類。」
他瞥了一眼李永仲,轉過頭不敢再看他,極輕極快地開口道:「這個侯隊官就是此道中人,仲官兒恐怕不曉得,大閱過後他嫉恨你搶了他的風頭,便同許多人講說,道你如今不識時務,有些能耐又能如何?還不是仗著自己長了一副好臉面……陪上頭睡覺罷了,」鄭國才越發放輕聲音,含糊地開口:「最後說……一定要弄你一回。」
李永仲正在喝水的動作停頓下來,面上稍顯輕鬆的神色瞬間凝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看著鄭國才,希望對方能忽然告訴他,方才那些不過是些玩笑話,結果鄭國才避開他的視線,目光看向別處,倒是僵硬地點一點頭——
「啪嚓!」
年輕人彷彿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暴怒地從馬紮上一下跳起,想也不想地將手上的茶碗狠狠擲在地上!茶水濺起老高,全潑在他靴子下袍上頭!他鼻翼呼扇,口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額上綻起大股青筋,雙手死死攥成拳頭,兩眼血紅!
外頭秦勇聽到動靜,心中不安,隔著門簾特意提高聲音問了一句:「隊官,可是有事?」
李永仲放緩呼吸,胸腔當中炸開一般脹痛,硬生生地擠出兩個字:「無事!」又加了一句:「你看好外頭,任誰都不許進來!」
鄭國才看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面上一片青灰,眼睛裡頭卻亮得厲害,當下就怕將他氣出好歹,趕緊拉著李永仲坐下,深自後悔自己多了這一回嘴,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巴掌長長記性!當下便神色緊張地拉著李永仲勸慰:「仲官兒不要同那個混人一般見識!他不過仗著是軍門的族侄,戰場上頭又有幾分銳氣,頗得軍門看重罷了!你日後不同他來往就是,不用將這腌臢事放在心上,沒得噁心自己!」
閉著眼睛深呼吸幾次,李永仲勉強平靜下來。他倏地睜開眼睛,裡頭已是一派清明。聽鄭國才這話,他挑挑嘴角,勉強變出一個笑來,反倒安慰對方:「此事多勞鄭大哥告訴我,不然小弟還要被瞞在骨裡,成為閒人口中笑料!這件事出鄭大哥之口,入我之耳,就不會再有第五隻耳朵聽見。此事小弟定是要找這姓侯的說個清楚,不過鄭大哥放心,絕不會在現下這個光景裡頭!」
鄭國才懷疑地看著他,苦口婆心地將他勸了又勸,見李永仲面上淡淡,不見方才那份暴烈,這才稍微放心,臨走前又同他百般囑咐:「軍中多是些粗人,那姓侯的這話說得難聽,咱們現下卻拿他沒有法子,不過人在做,天在看,這般混賬,自有天收他!」
李永仲此刻面上已經同往日一般無二,聽鄭國才說完,他輕笑一聲,反過來勸他道:「鄭大哥說得無錯。現下大戰在即,本就不應分神,這事情我只記在賬上,日後慢慢收拾就是!」他森冷一笑,「總之侯隊官這同袍之情,我李永仲時記下了!」
他眼睛發亮,聲音帶笑,正是一派光風霽月清清郎朗的少年人模樣,只是鄭國才看了,卻覺得這炎夏裡頭,後背心悄悄沁出一陣冷汗,叫山風一吹,真是四肢百骸都涼透了。
行軍枯燥無味。自李永仲從阿落密歸來之後,他便跟著大軍行動,再也不曾如先前那般擔任探路先鋒。不過當日戰勝繳首的獎勵倒是很快發了下來——賞銀百兩,原是要升一級,但侯良柱卻想起大閱時候,已經給這個勇敢的隊官升過一次官,便乾脆說,若是李永仲下回再能建功,便兩功並賞!
從古自今,長途旅行就不是一件會讓人覺得愜意的事。幾萬大軍出行,絕不是能夠張張嘴便輕鬆帶過。何為前軍,何為殿後,中軍如何,糧草輜重粗笨器械又要如何安排。常言道人數過萬無邊無涯,幾萬人在山路上一氣鋪開,就是綿延好幾里地的長短!
尤其在炎炎夏日之時,幾萬明軍五更起身造飯,辰時出發上路,直要走上三四個時辰才得歇息,縱然如此,一日行軍也不過三十里不到,若是遇上山路難行或是風雨,能走的時間更短,自李永仲重新回到營裡,走了這幾天,不過走出百里不到,就這樣好似烏龜一般的行軍速度,居然被某些老兵自誇是飛將軍在世!李永仲剛聽到那陣,真是用盡吃奶的力氣才勉強憋住笑,險些沒讓自己笑破肚皮!
關老二被送進中軍之後就被嚴密看守起來。當初一道同他送去的另幾個俘虜也被嚴刑拷打,最後侯良柱同副官鄧玘與監軍劉可訓,並自己心腹幕僚劉周商議幾回,確信了關老二果然所言非虛,可惜再想多曉得一些便再沒有了。他的確知道鎮川東的計畫,但卻並不知道計畫的詳細內容,更不知道現在鎮川東的所在!
「鎮川東與蠻子自有聯繫方式,小的也只知道其中一種,可現下小的被官軍所擒,恐怕蠻子和鎮川東都已知道,這法子便再沒有用處。」這些時日被打得不輕,關老二面上沒有一塊好肉,昔日那些所謂傲氣皆是消失得乾乾淨淨,現下跪在中軍帳中,看也不敢朝上看一眼。
侯良柱皺著眉頭不說話,半晌揮揮手讓親兵把關老二押了下去,川軍三個高級軍官和一個得用的幕僚,四個人坐在一起商議開來。
「白蓮教一事非同小可。」劉可訓沉聲道:「咱們本著赤水而去,原是想著同許軍門兩下里合力,將蠻子困死在赤水一地。但現在多出白蓮教這個變數,咱們卻要同朱制台好生商議,連同許軍門一起。」
鄧玘卻有別的意見。他大馬金刀地坐在馬紮上頭,聽劉可訓說完,皺皺眉道:「上回送信,朱制台還在大方,縱然咱們能同許軍門聯繫上,但要是等朱制台的消息卻是萬難。兵貴神速,下官的看法,不如咱們照原計行事,一面朝赤水撲去,一面聯繫制台,兩下里各不耽誤。」
一謝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風欲醉,正是踏青時節。
陽光暖得不像樣,新葉在光線下單薄得透明。流雲繾綣,映襯著清淺的蔚藍天空,鳴鳥的尾翼劃破天際須臾便消失蹤跡,田野新綠一派青蔥,就連農人的忙碌也多了幾分舒緩的味道。
宅院的後宅角門吱呀打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後抱著一隻碩大紙鳶,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輕手輕腳的探出來。
「去哪兒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聲音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紙鳶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轉過來,果然看見午飯後該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風懶洋洋地站在院子裡。
「十篇大字寫了嗎?」好整以暇地看著弟弟,少年點點頭,「看來是沒有。」
「大兄……」諂媚的,軟糯童音拖得長長的。
「也沒什麼。」少年的嘴角綻開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溫軟斜風中的枝頭杏花更要清麗幾分。「不過母親說阿爺晚間便回來,必要查看功課。阿葦,我記著你尚有五小板記在賬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滿目春色皆入畫,想必再來五個小板也是不礙的。」
阿葦的肩膀一下耷拉下來。
「此刻末中,你還有兩個時辰,唔,上回書背到哪兒了?」
「……《論語‧為政篇》,孟懿子問孝。」
少年點點頭,「阿爺臨走時說回來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戲謔地看著幼弟大驚失色的臉,「是誰前兒白日裡和母親說必會用功學業?嗯?」被阿葦稱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說,「無事,阿葦自去玩耍,為兄這回卻是算錯了,書沒背好,怕不僅五個板子。」再加五個差不多。
被幼弟眼淚汪汪地盯著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襯著春光,要把院子裡的花樹比下去。
「阿葦,阿葦知錯……大兄別跟阿爺說……板子怕人……」阿葦紅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長身邊靠,「別告訴阿爺……」
少年嘆口氣,摸摸弟弟的腦袋,蹲下身拉著阿葦的手認真道:「阿葦想去玩耍,不是壞事,可因貪玩便忘了分內之事,這便是錯了。」
「阿葦,阿葦知錯了。」幼弟眼巴巴地望著他,好像小動物一樣黑黝黝濕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別告訴阿爺。」
少年失笑,卻故意板起臉,「那我不告訴父親,阿葦要怎麼做?」
小弟立刻機靈地說:「我這就去書房。」他依依不捨地把紙鳶往兄長手上放,「大兄明天帶我去放紙鳶吧……」
「那你得先過了今晚阿爺的考校……」
將幼弟送至書房,少年掩上房門稍站了站,聽到書聲漸起方才滿意地點點頭,就著這一派春光踩著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個淄帽青衣的少年僕役,扎手束腳行禮說:「主母請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風怎麼也理不好,索性脫了交到僕役手上,「吾這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