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赤水(1)
白撒所。
頭天晚上戰鬥的痕跡還宛然如新,這裡不過是個廢棄的城關,現在還在這裡的不是流民便是官軍,當然不可能有此閒心收拾整理,不過是軍將們吆喝著流民讓他們將無頭的屍體丟到城外去——兵士們在城外挖了一個巨大的坑。幾乎處處都能看到斑駁飛濺,發黑乾涸的血跡。
比起外圍那些朽爛破落的房屋,位於城內中心位置的院落房屋狀況原要好得多,可惜先是被賊匪蠻子胡搞胡為折騰一番,又在昨夜的戰鬥中受損不輕,現下不過比那些破屋爛院強過有限。明軍直接在城中巨大的校兵場中搭起了帳篷,這時候再是不願,翔字營與顯字營的兵士們也得擠在一塊兒勉強住下。
自白撒所叫顯字營一鼓而下,不過十個時辰不到,裡頭的流民便覺得像過了幾世一般,先是叫凶神惡煞的賊匪們裹挾至此,財產子女不保,不過是貪戀著一點活路,掙命苦熬,卻不想有一股膽大包天的官軍,就這麼直愣愣地衝進來,原先看著不可一世的賊匪蠻子卻是個紙糊的,不堪一擊,就這麼破了城!
按著流民們所熟知的官軍的做派,不少老人已暗嘆一聲,將千辛萬苦藏起的——金銀首飾,玉石古董——取出,只待官軍勒索之時獻出,好歹容他們回鄉,卻不料這股官軍卻是異數,不算和氣,但卻沒有尋常官軍那份戾氣,也不搭理流民,自顧自地歇息了——膽大些的去討食,對方竟然也丟出幾個干餅——然後便整軍起來匆匆出發,悄悄打聽,原來是奔著小坪山那裡的大王爺爺去的!
流民驚魂未定,眼看著顯字營大隊人馬絕塵而去,只留下百來個人留守看管,頓時就有彈壓不住的跡象!可是半個時辰不到,另有大隊官軍趕來,先前那些還另打主意的俘虜們立刻老實噤聲,唯恐礙了官軍的眼,白白送了性命!
白撒所既荒廢也久,原本平坦寬闊的校兵場現在雜草叢生,亂石遍地。明軍勉強將石頭清一清,然後紮營下來,自然舒適一類想也別想,不過是勉強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現在午後剛過不久,辛苦一夜的兵士們自然各去睡覺歇息不提,但兩個營頭的軍官們卻還要聚到一起,好生商議一番。
侯永貴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坐在對面的顯字營營官——對方年輕的臉上不掩疲憊,但腰桿一如既往挺得筆直,雙手按在膝上,神色泰然自若,身上的罩甲上還帶著斑駁發黑的血跡,看侯永貴神色不善地看過來,也只是對著侯永貴禮貌地笑了笑。
「李千總,奔襲小坪山這樣大的一件事,好歹還是同翔字營的兄弟們言語一聲來得好啊。」侯永貴勉強按捺下胸腔裡頭那一股焦躁之氣,好言好語地開口,可惜他慣了橫著走,話卻不是那麼中聽:「你一個千多號人的——哦,恐怕還差著些——營頭,就敢獨個兒打了白撒所不說,還摸到賊子老窩裡頭,咱這些做軍將的,好歹要為兄弟們性命著想,做事上頭還是需謹慎些。」
李永仲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多謝侯千總替顯字營著想。當時本想著聯絡你,可惜軍情如火,當時那情景,真是一刻半分都不敢耽擱。」他神情當真是誠懇,恨不得連自己人都騙了去,更何況不知情的人——諸如侯永貴同他身後幾個軍官——心裡不免也想著:「的確如此,顯字營攏共才多少人?不是打了賊匪們一個措手不及,哪裡能來這場大勝?」
這般想著,再聽李永仲的話更有幾分順耳:「白撒所看著城堅池固,但侯千總也是看見了,裡頭不過是些被賊匪裹挾至此的流民,縱然裡頭混了些蠻子,但能有多少?何況流民因戰亂之故迫離故土,心裡還是向著朝廷,向著官軍,有這二層緣故在,顯字營才能在白撒所一戰而下。」
這話說得實在是好,侯永貴面色不免好了幾分,李永仲就當沒有看見對面翔字營那幫人眉目舒展的模樣,呵呵一笑,繼續道:「不過小坪山之戰卻實在凶險,咱們趁夜放火,然後大傢伙一起殺進去,卻不防賊人實在是凶悍,那衝天的大火裡頭,叫他們差點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是叫兄弟們拚死堵了回去!否則啊,叫他們逃脫了,散落在這山裡頭,當真禍患不小!」
即便翔字營的兵將同顯字營一向不對付,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顯字營這回的功勞實打實是拿命來換的!翔字營的兵將都瞧見顯字營是怎麼回來的——當真是傷兵滿營,死者無數!許多人衣衫襤褸血跡斑斑,臉上手上,熏得發黑,仰躺在大車上,生死不知!而帶回來的俘虜腳步蹣跚,皮開肉綻,還有人叫大火燒壞了面目,紅紅黑黑的,看著十分可怖!
侯永貴咳嗽一聲,不太自在地避開李永仲的視線——他雖是笑著,眼睛裡頭卻殊無笑意——侯永貴在軍伍裡頭打混十多年,自然曉得對方的意思:白撒所的軍功可以分,但是手卻莫要伸到小坪山之戰上頭來!不然非止李永仲,顯字營全營上下都要找他拚命!
但叫侯永貴就此罷手,卻也不能。侯良柱賞識他,難道單單是為著侯永貴是他族侄?難道還真是因為兩個人長得像?不能否認這兩個因素都有,但最重要的是,侯永貴的確是川軍中近來少有敢打硬仗的年輕將領!不然憑何三十不到的年紀就已升任千總!?早有傳言,侯永貴的差遣一直只是隊官,不過因為侯良柱想要多磨磨他的性子,不然早就讓他單領一營!
一直以來侯永貴也很為自己這份勇武善戰自得,但自李永仲入營以來,他就生出些不明不白的忌憚。原先他也並沒將此人看在眼裡,不過是個商戶,年歲又小,哪怕是陳顯達的女婿又如何?陳顯達自家也只是個千戶而已!
但很快李永仲就一鳴驚人,入營之後種種作派叫人驚奇,就連侯良柱也派人打探,誇讚了幾回,後來又在大閱上一鳴驚人,再後來就是阿落密之戰——侯永貴每逢想起都是後悔!當初很不該佔那點便宜,不然那軍功上頭,也該有他侯永貴的名字!
這回兩個營頭領命出戰,又叫顯字營和李永仲走了狗屎運,撿來好大一場富貴!李永仲話裡話外,想用白撒所這些亂民堵了他的嘴,卻是看錯了他侯永貴!和小坪山那些貨真價實的賊匪比起來,這些算得上甚麼?!不過是些剩菜爛飯,也想打發了人!
因此,聽李永仲說完,侯永貴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兩聲,陰惻惻地看了李永仲一眼,慢悠悠地打起了官腔:「李千總說得是,此戰顯字營的兄弟們著實的辛苦。不過咱們兩個營頭一道出來,路上雖說兵士之間有些誤會,但那都是小事。大家總是川兵——都說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家鄉人。李千總吃得盆滿缽滿,但也別忘了給兄弟們留一口湯。」
「論功行賞自來是上官的事,咱們能做的只是好生打戰,帶著兄弟們活著從戰場上回來。」李永仲不動聲色地道:「所謂分肉喝湯,說說而已,上官不開口,難道咱們還能自己做主麼?另外,戰後事情繁多,現下小弟手上還有一大攤子事,侯千總,少陪了。」說罷他自顧自站起來,沖侯永貴抬抬手算是行了一禮,看也不看對方黑得發沉的臉,頭也不回地帶著人走了。
待顯字營那幫人靴聲橐橐地走遠,侯永貴身邊一個軍將才恨恨地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低罵道:「看他那副得意樣子!不過投機取巧地拿了些微末功勞,這便是尾巴要翹到天上去了!」又抬頭一臉憤然地同侯永貴道:「千總,咱們也不必同他多說,只要回去在軍門面前多多分說就是了!」
他這話說得露骨,但翔字營的軍官卻一臉理所應當的模樣。只是侯永貴卻與平日不同。他臉色難看,擰著眉頭沖那說話的兵將呵斥道:「你是甚麼位份上的人,就敢指摘上官!?我能容你,軍法卻不能容你!不過現下戰事危急,且將板子記在賬上!」罵了一通還不算完,又朝軍官們開口道:「我曉得你們的心思!但現在不同以往,一個個的都給我把心放正些!告訴底下的兄弟們皮給我繃起來,若是出來差錯,也不用去赤水了,自己找個地方了斷罷!」
他這番義正辭嚴的話下來,不少翔字營的軍官都是一臉呆滯不敢相信的模樣。不過等候永貴帶著親兵離開,幾個腦子轉得快的多少就品出了侯永貴話中的意思,心下哂笑一聲道,還以為他真是轉了性子,結果不過是演戲罷了!
翔字營這邊且不再說,顯字營的軍官們這邊的確是忙得團團轉。統計物資,繳獲,傷亡等等一干事務就讓不少只是粗通些文字的大老粗軍官撓破了頭皮。這些事情先是都由營裡的幾個文案負責,但此次因情況不明,為了少些拖累,李永仲將營中的文官和傷兵一起留在了大軍裡頭。現下不得不由軍官們自己負責起來。
這些案頭文字事務對丁隊來說倒不算甚難。自小兵起便人人讀書習字,又因李家商戶出身的緣故,在算數上頭也頗看重。丁隊將諸般事務乾脆利落地理麻清楚之時,不少隊官還在和手下的什長們艱難地對著數字。
除了這些,兩個營還有俘虜和流民的問題要解決。俘虜倒還好說,軍中自有成規,但流民就讓軍官皺起眉頭——翔字營原待不管,不過讓他們自生自滅——這也是明末乃至後世幾百年裡的成例——但李永仲卻發下令來,讓流民跟官軍一道回返赤水。
此令一下,不僅是官軍傻了眼,就連流民自己也不敢相信,待問清不是虛言,許多人立刻將官軍視為生民父母,當下就跪下磕頭頌恩唸佛不休。兩個營的軍官都傻了眼,翔字營那邊的人連連冷笑,也懶得搭理這些個愣頭青,自去尋侯永貴告狀去了;倒是顯字營這邊的軍官踟躕半天,還是憂心忡忡地去問了李永仲:「千總,這流民幾百人不止!加上俘虜,算下來千人不止!咱們和翔字營加一塊不到兩千,萬一路上生事要怎麼辦?」
他去時候,李永仲正在用飯,他餓得狠了,一氣喝了兩碗菜粥,到第三碗時方慢下來,又叫親兵給他送些伴食的小菜,聽那軍官說完,就這麼端著碗同他道:「這裡離著赤水不過就幾十里路遠,腳程快些的空身子人白天能打一個來回!縱然咱們人多,頂天了也只用走上兩天!真正的賊匪一類能有多少?拿繩子串一起,頭尾看好,出不了岔子!」
「那些個流民,若是不帶他們走,留在這裡,左右也只有個死!再有,若是蠻子捉了他們去,探得咱們的虛實,難道又很好麼?」李永仲夾了塊大頭菜放在嘴裡咯吱咯吱嚼了一會兒,待嚥下去又道:「咱們都是漢人,他們流離失所也是不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那軍官茫然而去,但李永仲卻覺得自己沒說半分假話。他從後世而來,儘管那個時代也有種種不如意,但再沒有甚麼人敢於拋棄民眾,敢於將民眾扔在死地裡。他回到明末,初時種種的不習慣漸漸都變成日常慣例,但只有一條——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將明末種種慘劇等閒看待,更不可能有所謂麻木一說。
從萬曆末年起,這塊大地上,天災**就從未真正離開。各路英雄豪傑廝殺反覆,小民性命不過塵土。西南奢安亂起,光是貴陽一地,死者不下數十萬!到了如今,西南許多地方仍是一片焦土荒林。李永仲自認並非甚麼好人,但要叫他看著那些衣衫襤褸,妻離子散,矮小枯瘦的人去死——
他到底良心還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