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0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8
第一百五十七章 赤水(1)

    白撒所。

    頭天晚上戰鬥的痕跡還宛然如新,這裡不過是個廢棄的城關,現在還在這裡的不是流民便是官軍,當然不可能有此閒心收拾整理,不過是軍將們吆喝著流民讓他們將無頭的屍體丟到城外去——兵士們在城外挖了一個巨大的坑。幾乎處處都能看到斑駁飛濺,發黑乾涸的血跡。

    比起外圍那些朽爛破落的房屋,位於城內中心位置的院落房屋狀況原要好得多,可惜先是被賊匪蠻子胡搞胡為折騰一番,又在昨夜的戰鬥中受損不輕,現下不過比那些破屋爛院強過有限。明軍直接在城中巨大的校兵場中搭起了帳篷,這時候再是不願,翔字營與顯字營的兵士們也得擠在一塊兒勉強住下。

    自白撒所叫顯字營一鼓而下,不過十個時辰不到,裡頭的流民便覺得像過了幾世一般,先是叫凶神惡煞的賊匪們裹挾至此,財產子女不保,不過是貪戀著一點活路,掙命苦熬,卻不想有一股膽大包天的官軍,就這麼直愣愣地衝進來,原先看著不可一世的賊匪蠻子卻是個紙糊的,不堪一擊,就這麼破了城!

    按著流民們所熟知的官軍的做派,不少老人已暗嘆一聲,將千辛萬苦藏起的——金銀首飾,玉石古董——取出,只待官軍勒索之時獻出,好歹容他們回鄉,卻不料這股官軍卻是異數,不算和氣,但卻沒有尋常官軍那份戾氣,也不搭理流民,自顧自地歇息了——膽大些的去討食,對方竟然也丟出幾個干餅——然後便整軍起來匆匆出發,悄悄打聽,原來是奔著小坪山那裡的大王爺爺去的!

    流民驚魂未定,眼看著顯字營大隊人馬絕塵而去,只留下百來個人留守看管,頓時就有彈壓不住的跡象!可是半個時辰不到,另有大隊官軍趕來,先前那些還另打主意的俘虜們立刻老實噤聲,唯恐礙了官軍的眼,白白送了性命!

    白撒所既荒廢也久,原本平坦寬闊的校兵場現在雜草叢生,亂石遍地。明軍勉強將石頭清一清,然後紮營下來,自然舒適一類想也別想,不過是勉強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現在午後剛過不久,辛苦一夜的兵士們自然各去睡覺歇息不提,但兩個營頭的軍官們卻還要聚到一起,好生商議一番。

    侯永貴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坐在對面的顯字營營官——對方年輕的臉上不掩疲憊,但腰桿一如既往挺得筆直,雙手按在膝上,神色泰然自若,身上的罩甲上還帶著斑駁發黑的血跡,看侯永貴神色不善地看過來,也只是對著侯永貴禮貌地笑了笑。

    「李千總,奔襲小坪山這樣大的一件事,好歹還是同翔字營的兄弟們言語一聲來得好啊。」侯永貴勉強按捺下胸腔裡頭那一股焦躁之氣,好言好語地開口,可惜他慣了橫著走,話卻不是那麼中聽:「你一個千多號人的——哦,恐怕還差著些——營頭,就敢獨個兒打了白撒所不說,還摸到賊子老窩裡頭,咱這些做軍將的,好歹要為兄弟們性命著想,做事上頭還是需謹慎些。」

    李永仲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多謝侯千總替顯字營著想。當時本想著聯絡你,可惜軍情如火,當時那情景,真是一刻半分都不敢耽擱。」他神情當真是誠懇,恨不得連自己人都騙了去,更何況不知情的人——諸如侯永貴同他身後幾個軍官——心裡不免也想著:「的確如此,顯字營攏共才多少人?不是打了賊匪們一個措手不及,哪裡能來這場大勝?」

    這般想著,再聽李永仲的話更有幾分順耳:「白撒所看著城堅池固,但侯千總也是看見了,裡頭不過是些被賊匪裹挾至此的流民,縱然裡頭混了些蠻子,但能有多少?何況流民因戰亂之故迫離故土,心裡還是向著朝廷,向著官軍,有這二層緣故在,顯字營才能在白撒所一戰而下。」

    這話說得實在是好,侯永貴面色不免好了幾分,李永仲就當沒有看見對面翔字營那幫人眉目舒展的模樣,呵呵一笑,繼續道:「不過小坪山之戰卻實在凶險,咱們趁夜放火,然後大傢伙一起殺進去,卻不防賊人實在是凶悍,那衝天的大火裡頭,叫他們差點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是叫兄弟們拚死堵了回去!否則啊,叫他們逃脫了,散落在這山裡頭,當真禍患不小!」

    即便翔字營的兵將同顯字營一向不對付,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顯字營這回的功勞實打實是拿命來換的!翔字營的兵將都瞧見顯字營是怎麼回來的——當真是傷兵滿營,死者無數!許多人衣衫襤褸血跡斑斑,臉上手上,熏得發黑,仰躺在大車上,生死不知!而帶回來的俘虜腳步蹣跚,皮開肉綻,還有人叫大火燒壞了面目,紅紅黑黑的,看著十分可怖!

    侯永貴咳嗽一聲,不太自在地避開李永仲的視線——他雖是笑著,眼睛裡頭卻殊無笑意——侯永貴在軍伍裡頭打混十多年,自然曉得對方的意思:白撒所的軍功可以分,但是手卻莫要伸到小坪山之戰上頭來!不然非止李永仲,顯字營全營上下都要找他拚命!

    但叫侯永貴就此罷手,卻也不能。侯良柱賞識他,難道單單是為著侯永貴是他族侄?難道還真是因為兩個人長得像?不能否認這兩個因素都有,但最重要的是,侯永貴的確是川軍中近來少有敢打硬仗的年輕將領!不然憑何三十不到的年紀就已升任千總!?早有傳言,侯永貴的差遣一直只是隊官,不過因為侯良柱想要多磨磨他的性子,不然早就讓他單領一營!

    一直以來侯永貴也很為自己這份勇武善戰自得,但自李永仲入營以來,他就生出些不明不白的忌憚。原先他也並沒將此人看在眼裡,不過是個商戶,年歲又小,哪怕是陳顯達的女婿又如何?陳顯達自家也只是個千戶而已!

    但很快李永仲就一鳴驚人,入營之後種種作派叫人驚奇,就連侯良柱也派人打探,誇讚了幾回,後來又在大閱上一鳴驚人,再後來就是阿落密之戰——侯永貴每逢想起都是後悔!當初很不該佔那點便宜,不然那軍功上頭,也該有他侯永貴的名字!

    這回兩個營頭領命出戰,又叫顯字營和李永仲走了狗屎運,撿來好大一場富貴!李永仲話裡話外,想用白撒所這些亂民堵了他的嘴,卻是看錯了他侯永貴!和小坪山那些貨真價實的賊匪比起來,這些算得上甚麼?!不過是些剩菜爛飯,也想打發了人!

    因此,聽李永仲說完,侯永貴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兩聲,陰惻惻地看了李永仲一眼,慢悠悠地打起了官腔:「李千總說得是,此戰顯字營的兄弟們著實的辛苦。不過咱們兩個營頭一道出來,路上雖說兵士之間有些誤會,但那都是小事。大家總是川兵——都說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家鄉人。李千總吃得盆滿缽滿,但也別忘了給兄弟們留一口湯。」

    「論功行賞自來是上官的事,咱們能做的只是好生打戰,帶著兄弟們活著從戰場上回來。」李永仲不動聲色地道:「所謂分肉喝湯,說說而已,上官不開口,難道咱們還能自己做主麼?另外,戰後事情繁多,現下小弟手上還有一大攤子事,侯千總,少陪了。」說罷他自顧自站起來,沖侯永貴抬抬手算是行了一禮,看也不看對方黑得發沉的臉,頭也不回地帶著人走了。

    待顯字營那幫人靴聲橐橐地走遠,侯永貴身邊一個軍將才恨恨地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低罵道:「看他那副得意樣子!不過投機取巧地拿了些微末功勞,這便是尾巴要翹到天上去了!」又抬頭一臉憤然地同侯永貴道:「千總,咱們也不必同他多說,只要回去在軍門面前多多分說就是了!」

    他這話說得露骨,但翔字營的軍官卻一臉理所應當的模樣。只是侯永貴卻與平日不同。他臉色難看,擰著眉頭沖那說話的兵將呵斥道:「你是甚麼位份上的人,就敢指摘上官!?我能容你,軍法卻不能容你!不過現下戰事危急,且將板子記在賬上!」罵了一通還不算完,又朝軍官們開口道:「我曉得你們的心思!但現在不同以往,一個個的都給我把心放正些!告訴底下的兄弟們皮給我繃起來,若是出來差錯,也不用去赤水了,自己找個地方了斷罷!」

    他這番義正辭嚴的話下來,不少翔字營的軍官都是一臉呆滯不敢相信的模樣。不過等候永貴帶著親兵離開,幾個腦子轉得快的多少就品出了侯永貴話中的意思,心下哂笑一聲道,還以為他真是轉了性子,結果不過是演戲罷了!

    翔字營這邊且不再說,顯字營的軍官們這邊的確是忙得團團轉。統計物資,繳獲,傷亡等等一干事務就讓不少只是粗通些文字的大老粗軍官撓破了頭皮。這些事情先是都由營裡的幾個文案負責,但此次因情況不明,為了少些拖累,李永仲將營中的文官和傷兵一起留在了大軍裡頭。現下不得不由軍官們自己負責起來。

    這些案頭文字事務對丁隊來說倒不算甚難。自小兵起便人人讀書習字,又因李家商戶出身的緣故,在算數上頭也頗看重。丁隊將諸般事務乾脆利落地理麻清楚之時,不少隊官還在和手下的什長們艱難地對著數字。

    除了這些,兩個營還有俘虜和流民的問題要解決。俘虜倒還好說,軍中自有成規,但流民就讓軍官皺起眉頭——翔字營原待不管,不過讓他們自生自滅——這也是明末乃至後世幾百年裡的成例——但李永仲卻發下令來,讓流民跟官軍一道回返赤水。

    此令一下,不僅是官軍傻了眼,就連流民自己也不敢相信,待問清不是虛言,許多人立刻將官軍視為生民父母,當下就跪下磕頭頌恩唸佛不休。兩個營的軍官都傻了眼,翔字營那邊的人連連冷笑,也懶得搭理這些個愣頭青,自去尋侯永貴告狀去了;倒是顯字營這邊的軍官踟躕半天,還是憂心忡忡地去問了李永仲:「千總,這流民幾百人不止!加上俘虜,算下來千人不止!咱們和翔字營加一塊不到兩千,萬一路上生事要怎麼辦?」

    他去時候,李永仲正在用飯,他餓得狠了,一氣喝了兩碗菜粥,到第三碗時方慢下來,又叫親兵給他送些伴食的小菜,聽那軍官說完,就這麼端著碗同他道:「這裡離著赤水不過就幾十里路遠,腳程快些的空身子人白天能打一個來回!縱然咱們人多,頂天了也只用走上兩天!真正的賊匪一類能有多少?拿繩子串一起,頭尾看好,出不了岔子!」

    「那些個流民,若是不帶他們走,留在這裡,左右也只有個死!再有,若是蠻子捉了他們去,探得咱們的虛實,難道又很好麼?」李永仲夾了塊大頭菜放在嘴裡咯吱咯吱嚼了一會兒,待嚥下去又道:「咱們都是漢人,他們流離失所也是不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那軍官茫然而去,但李永仲卻覺得自己沒說半分假話。他從後世而來,儘管那個時代也有種種不如意,但再沒有甚麼人敢於拋棄民眾,敢於將民眾扔在死地裡。他回到明末,初時種種的不習慣漸漸都變成日常慣例,但只有一條——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將明末種種慘劇等閒看待,更不可能有所謂麻木一說。

    從萬曆末年起,這塊大地上,天災**就從未真正離開。各路英雄豪傑廝殺反覆,小民性命不過塵土。西南奢安亂起,光是貴陽一地,死者不下數十萬!到了如今,西南許多地方仍是一片焦土荒林。李永仲自認並非甚麼好人,但要叫他看著那些衣衫襤褸,妻離子散,矮小枯瘦的人去死——

    他到底良心還在。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8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赤水(2)

    赤水自洪武二十一年設衛,二十二年指揮使馬燁建城,東與藺州接壤,南與畢節衛隔河相望,西與鎮雄府威信司相鄰,北與摩尼所相連,是四川通往雲貴的重要門戶,有明一代,赤水不僅是雲、貴、川商貿往來雲集之地,亦是鎮守西南,看管川貴門戶的軍鎮之一。

    自四月貴州總兵許成名收復赤水之後,這個曾被蠻子佔據許多年的衛所重新出現了官軍的身影。其時戰亂也久,曾經三省商人往來貿易的熱鬧徹底消失了,西南特有的兩面坡冷攤瓦吊腳樓日漸破敗,取而代之的是刀槍雪亮,軍旗獵獵的森然景象。走在城中,所見之人皆是兵士,多穿大紅鴛鴦戰襖,戴八瓣帽兒盔,也有人穿青黃二色,戴玉簪瓣明鐵盔,卻都是軍服,只地域部隊不同,所以在服飾裝束上頭也有些差異。

    自前些時日到赤水,川軍於此駐紮也有五六天的光景。雖然陳顯達口上不說,但誰都曉得他對與翔字營一道前往白撒所的顯字營擔心不已。自上回送來最後一次消息之後,到現在已有三天沒能看到兩個營頭的信使。陳顯達現在雖負千戶之職,但眼下他卻獨立留在大軍養病,等於閒人一個。除了每天到指揮使劉心武處幫幫忙,其餘時間都是待在營門附近,好方便探聽消息。

    這天一早,陳顯達起身用過朝食,便習慣地往劉心武的帳篷走,走到一半方想起軍門侯良柱召集諸位指揮使參軍開會,按照往日經驗,多半要直等到午前才能回來。他索性乾脆轉身拐上大路向營門走去,跟在身後的親兵忍不住提醒一句:「千戶,昨日斥候才說白撒所方向並沒有人。」

    「我知道。」陳顯達咳嗽兩聲,比起幾個月前的健壯,他現在形銷骨立的樣子實在難說健康——剛到赤水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就徹底將他擊倒,醫官連灌了兩萬藥方才救他回來,心頭又掛著久未回歸沒有消息的顯字營同女婿李永仲,原應好生將息,卻怎麼也在帳篷裡呆不住,一定要出來。

    他默然一陣,方虛提中氣,慢慢地開口道:「仲官兒從來小心,便是隊官們,周謙算是頂莽撞的人,亦是粗中有細,除非遇到大隊蠻子,否則不當有事。不過天有不測風雲,這次又和翔字營——」陳顯達一頓,眉頭緊蹙,隔了一會兒才道:「畢竟是兩個營頭一回聯手,想來路上有些耽擱,也不奇怪。」

    陳顯達嘴上雖如此說,但兩道快要扭到一起的濃眉和異常難看的臉色已說明了千戶官如何口是心非。親兵不敢插話,只好扭著頭盯著營外看,看了一陣,他卻覺得彷彿看見了一桿高高舉起的藍色鑲黃邊旗幟,就算他看不太清,但閉著眼睛也能想像出上面寫著「大明川南兵備道顯字營丁隊」幾個大字——親兵揉揉眼睛,卻果然看見一個傳令官扛著丁隊的認旗自遠處奔馳而來,一路大喊:「大捷!大捷!」

    他猛地一下跳了起來,激動地說話都不利索,一把扯住陳顯達,叫他向前看:「大捷!千戶!千戶!李隊官他們回來了!」

    果然是回來了。

    隊伍打頭先是一桿無字紅旗高高飄揚,然後再是黃底紅日,中間只書一個「朙」字於其上,再後兩個營官的認旗——一書「陳」,一書「劉」——再來才是各個隊旗。不論兵將俱是姿態昂揚,做出一副挺胸腆肚的神氣來。這還不是最讓人驚奇的——隊伍中間,一群衣衫襤褸面色焦黑的人被繩索串在一起,兩側不時有兵士呵斥幾聲,顯是俘虜,而隊伍最後,居然是一隊扶老攜幼,動作遲緩,面容怯懦的流民!

    這樣一隊奇異的隊伍立刻轟動了整個赤水衛,不單是川軍齊齊湧出,便是黔軍也忍不住探頭探腦。因隊伍裡頭老弱太多,直走了半個時辰,隊伍最末才進了赤水,而最前已走到了川軍大營之前。

    川軍總兵官侯良柱率各級軍將早已等候在此。不論是李永仲還是侯永貴,此刻皆是面色肅穆,齊齊越眾而出,至侯良柱身前五步停下,毫不猶豫地單膝點地,俯首抱拳,大聲報名道:

    「中軍翔字營暫任營官千總侯永貴——」

    「前軍顯字營暫任營官千總李永仲——」

    「率麾下軍將,前日於白撒所殺敵繳首數百,解獲被擄之良民數百,繳獲無算,現幸不辱命,回營復令!」

    二人身後,兩個營的軍將不約而同隨著主官盡皆下拜,聲震赤水:「我等幸不辱命,回營復令!」

    侯良柱哈哈一笑,向前幾步,親手將兩個年輕人扶了起來,他面上激動一閃而過,餘光卻瞥見不遠處黔兵的營地之前似乎站了不少人,當下心情又好幾分,抓著兩個人的手刻意放大聲音連道三個好字:「兩個小將建此奇功,不愧是我川兵健兒!好好好!我當親自上書制台,為二位請功!來啊!翔字營,顯字營各兵士賞祿米三斗,銀三兩!軍將祿米五斗,銀五兩!」

    兵士們頓時大喜過望!一個個的喜氣洋洋,直如過年一般!當下便心滿意足地呼喊叩謝,雖說多半拿不到足額,必會扣掉些許,但卻比平日的月餉好得太多!不僅是他們,就是圍觀的兵將們,不少人看著兩個營亦是紅了眼睛,心裡又羨又妒!只恨自家少了一點運氣,否則怎麼能輪到他們!

    侯良柱很滿意兵士們的反應,笑了一聲,面色和藹極滿意地看著面前兩個年輕人,開口吩咐道:「一路辛勞,相比你二人累得不輕,先去好好吃一頓,再洗浴了來,晚間到中軍帳尋本將說話。」說到此處他臉上稍顯嚴肅,「先前原有一日一信之約,怎地先前足有三日沒有信來?」他將手一擺,示意正要解釋的兩個軍官閉嘴:「現下你們先去歇息,既然人已回來了,這些便是小節,留著晚上再來仔細說來。」

    說完這些,待李永仲和侯永貴兩人應了個「是」,侯良柱臉色又轉溫和,他左右看看,最後抬手在兩人重重一拍,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道:「自來我川人授塵為民,授甲為兵,敢戰爭先,你們很好!將士們也很好!」說這話時他特特向旁一瞥,刻意放大嗓門道:「這西南的事,還要靠咱們川兵來收拾!」

    兩人不免又拜,折騰半天,侯良柱總算志得意滿的帶著大群將官們離開,兩個營頭即刻分道揚鑣。陳顯達這才有機會上前,李永仲早看見他,不待他走近,急行兩步到他跟前,一撩衣擺便即跪下,重重三個響頭叩下去,這才直起上身抱拳道:「卑職丁隊隊官,暫任營官千總李永仲,領命出白撒所,遇賊僥倖得勝,現向千戶覆令!」

    陳顯達胸膛不住起伏,顯是激動得緊了,他喘了兩口粗氣,這才將一腔激越按捺下來,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很好!李隊官不負本官期望!盼你再接再厲,立功拔魁!」

    敘完國禮,就是家禮。李永仲這回磕了頭,稱呼便變了:「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陳顯達不待他行禮完畢,已一把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一張老臉恨不得笑得稀爛,嘴上還要嗔怪,大著嗓門嚷道:「偏你多禮!出門在外,這麼多禮數幹甚麼!」

    知道陳顯達這話相當於顯擺,李永仲只是低了頭靦腆一笑,識趣地開口道:「禮不可廢。再說女婿出門在外,這些時日勞岳父大人牽掛,已是不孝。」

    陳顯達此刻簡直恨不得在李永仲身上掛個木牌,上書「陳家女婿」四個大字。縱然這般,他已是得意至極,捋著下頜三寸鬍鬚恨不得仰天大笑!幾天之前和顯字營失去聯繫之時,不是沒有人在他面前說些酸話怪話,他雖然梗著脖子一一反駁回去,但內心確實是焦慮不已,幾天功夫下來真是頭髮都不知掉了多少!現在一朝揚眉吐氣,先前種種擔憂煎熬一掃而空,當真神清氣爽!

    他面上再不掩慈愛之色,仔細端詳李永仲一番,點點頭感慨道:「黑了,也瘦了!不過也多了幾分武人的彪悍之氣!很好!」又不由想要誇獎一番,總算叫他想起這裡除了他女婿還有全營官兵,放開李永仲的手大步走到顯字營兵將面前,也不多說,只言簡意賅道:「今夜殺三頭豬,犒勞全營將士!」

    「萬勝!萬勝!萬勝!」兵士們立刻爆發出一陣熱烈長久的呼喊聲,至此,他們的神經才全部放鬆下來,同身邊的同伴嘻嘻哈哈地說著閒話,似乎身上數十斤負重都消失不見,腳步輕快地朝著自己的營地走。

    按照慣例,赤水衛城中原有屯兵之處,但一則是蠻子佔據日久,早就把那些屋舍糟蹋得不成樣子,二則黔兵到赤水較川兵早得多,縱然還有一二能住人的房子,也早叫黔兵佔據,川兵懶得爭執,因此自侯良柱以下全體,乾脆佔了原先的校兵場和附近一帶,搭了帳篷住下。

    兵士們自去休息不提,軍官們卻被陳顯達叫進營裡中軍帳,各自安坐下來,又吩咐親兵送來茶水,有幾個機靈的,趕緊跑到伙伕處,拿來些鹹肉大頭菜並干餅等物,軍官們走了半日,走就飢腸轆轆,陳顯達看一個個的視線凝在吃食都快黏在上頭,不由笑罵一句道:「在本官這裡還要裝樣!趕緊趁熱吃!」又扭頭吩咐親兵叫伙伕送些肉湯來。

    待軍官們甩開腮幫子大嚼一頓,撐得肚圓,陳顯達方才將手裡的茶盞放下,衝著他們笑道:「可吃飽了?要不要叫人再送來些?」

    李永仲算是最早放下筷子的人之一,此時陳顯達發問,軍官們都朝他看,便是往日嘴巴最快的周謙也不例外。他輕輕一笑道:「千總這裡好飯食,兄弟們這餐總算吃得稱心如意。」

    「那就好,那就好。」陳顯達笑眯眯地道,顯是心情極好,他整一整臉色,開口道:「雖說往日送信回來,但信中寥寥幾句,只曉得大概。好不容易你們回來,本官便要問一問路上詳細,這便好生說來罷。」

    李永仲應了個是,便將自與大軍分開之後的情形娓娓道來。他條理分明,輕重得當,也不遮掩,坦坦蕩蕩地說了個究竟,哪怕軍官們都是當事人,也不免聽得入迷。當聽到翔字營無故尋釁之時陳顯達氣得險些就要將茶盅一把摜在地上!

    「早先我便聽說侯永貴那廝是個跋扈的,沒成想翔字營裡跋扈的卻不止他一個!」陳顯達咬著後槽牙道,「這事情必然不能就此算了!你們忍耐下來,是你們曉得大局為重,卻不是我顯字營怕了他!」

    陳顯達自年輕時起這一類的事便遇上不少,當初他在遼東也是為著類似的事心灰意冷,這才帶著全家還有麾下家將兵丁調回故鄉四川。因此也格外聽不得這類無故作踐人的事情。沒成想臨到老了,自家女婿竟然也讓人欺到頭上!

    「現下大戰將即,此事說了也是白搭,不過翔字營若覺得如此輕輕放過就是打錯算盤!」陳顯達哼了一聲,面色慍然道:「翔字營姓劉的且還沒死呢,輪不到他一個毛頭小子做主!」說完朝李永仲抬抬下巴,「李隊官,你繼續往下說。」

    拷問關老二,夜襲白撒所,奔襲小坪山——這些種種,非是當事人不能知曉其中險惡。就是隊官們,此刻坐在營帳之中聽李永仲聲音低沉地徐徐道來,想到途中險惡,提心吊膽,糾心掛腸之處,心下亦是唏噓不已。

    「……賊匪叫大火燒死大半,短時間裡那山谷怕是住不得人了。」李永仲嘆了口氣,「不過此戰亦有遺憾,審訊俘虜,才曉得原來那鎮川東竟然逃脫了!」他說到此處不免也為此人的運氣驚訝——在當晚的大火之中竟然還能當機立斷帶人突圍,除了本事,不得不說,運氣實在太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8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赤水(3)

    陳顯達搖搖頭。他老於軍伍,看事比年輕軍官們毒辣不知凡幾。「縱然是逃,你以為他能逃到哪裡?」千戶官皺著眉頭一針見血地道:「現下西南局勢緊張,大戰一觸即發,他鎮川東的根基就在這裡,若是離了,便如活魚上岸,飛鳥落地,總是討不到甚麼好。看著吧,說不得,你不去尋他,此人就自己蹦到面前來了!」

    既然陳顯達開口,眾人無不信服。李永仲講了小半個時辰,早已口乾舌燥,端起面前小杌子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潤潤喉嚨,方正容道:「千戶說得在理。再有,鎮川東此人,咱們雖說所知不多,但他不過是個不足一提的小角色,現在安邦彥並奢崇明兩人進逼赤水,誰還耐煩和他糾糾纏纏!」

    軍官們的注意力果然轉移到了這件事上。周謙聽了半天,心裡早就仿如螞蟻在爬,喉嚨作癢,好不容易抓到機會,立刻大著嗓門咋呼呼地開口道:「那甚麼鎮川東,手下有些賊匪,便自以為了不起,待大軍剿滅蠻子,再去尋他的晦氣!不過眼下到底是個甚麼決斷?上頭有甚說法下來沒有?」

    陳顯達瞪他一眼,不過看眾人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好奇面色,因此將湧到嘴邊的呵斥嚥了回去,只搖搖頭,豎眉毛瞪眼睛地喝道:「軍略一事,上官自來心裡有數!你們操的哪門子的心!?有這點心思,不如好生回去準備,兵士也要抓緊操練起來!若是到了戰陣上頭卻拉稀擺帶,本官能饒得了你,軍法須不容情!」

    將原本熱血上頭的軍官們搓圓搓扁地收拾一通,叫幾個眼睛快要頂到頭蓋上頭的軍官好生冷靜下來,陳顯達便讓軍官們先行離開,止留了李永仲:「李隊官,你且站一站,本官還有些事要同你商量,若你隊裡有事,先交代下去罷。」

    李永仲一怔,立刻答了個是,叫過曹金亮——其實現在丁隊的雜事早不用他過問,不過是循例即可——說了幾句,也是讓兵士們好生休息一類,待軍官們自帳篷裡走得一個不剩,他方又在陳顯達身前馬紮上落座,伸手從火塘上提了水壺,默默地給陳顯達的茶碗中續水。

    乳白的熱氣裊裊升起,將沉默的兩個人隔在兩端。陳顯達乾咳一聲,終究打破安靜,他看著李永仲,先前刻意作出的一臉嚴肅模樣終究還是緩和不少,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仲官兒,出去一趟,沒有受傷罷?」

    「明江兄長將我護得嚴嚴實實,女婿又怎麼能受傷?」聽陳顯達叫了仲官兒,李永仲便也順著他的意思,說話間沒有再稱呼官職:「他此番作戰亦是英勇,單是有數的,便有五個首級,指揮也很得力。」他注意到陳顯達眼中浮起一層不甚明顯的笑意,低咳一聲,放緩聲音道:「女婿原想著,丁隊規矩嚴,明江兄長怕不適應,但看他現在這樣子,恐怕還是更願意下去帶兵。」

    「明江這孩子十來歲就跟著老夫的親兵往來,刀頭舔血的日子過久了,也不曉得怎樣鬆快。」陳顯達嘆了口氣,眉目間隱有一絲嗔怪,但談起陳明江更多的卻是驕傲:「個性也板正,先前好幾個隊官聽聞他要去帶兵,巴巴地跑來要他,我卻慮著他這個不討喜的性子,一直沒有鬆口,還好後來有你,不然明江就得耽誤了。」

    三兩句說完家常,陳顯達沉默下來,伸手端起茶碗將殘茶潑到火塘裡,「呲」的一聲,激起一陣白霧。八月的天氣,儘管貴州天氣涼爽,但此時點起火塘也委實太早,幸好營官帳篷老大,倒不憋氣,不然簡直呆不下人。

    但明顯火塘就是為了陳顯達所設,他摩挲著膝蓋,半晌終是嘆了一聲,低低地感嘆道:「擱在三五年前,這天氣我穿裋褐還熱得流汗,夜間要叫親兵打扇,吃食貪涼;但現下,你也瞧見啦,九月不到,就畏寒得厲害,太陽底下還成,進了屋子,那骨頭縫裡就跟針刺一般!」陳顯達重重地嘆了一聲,中間心酸無法曆數:「一輩子勞於軍伍,卻仍是沒能敵過年老!」

    李永仲唯有默然以對。陳顯達的年歲放在幾百年後,只能稱為壯年,但在明末,卻是人近暮年。他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甚麼安慰之詞——李永仲確定陳顯達並不想聽這些,尤其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

    沒等他想到說什麼,陳顯達自嘲地一笑,豁達道:「算啦,人生自古誰無死,我這一輩子,縱然有許多不如意,但總算老天待我不薄,又有甚麼好抱怨的?真是老了老了,卻也變得聒噪起來,沒得惹人厭煩。」他看向李永仲,笑道:「倒是辛苦仲官兒聽我說這些。」

    「岳父年歲上也並不很大。」李永仲言辭誠懇地道:「現下不過是病痛折磨,方才一時喪氣罷了。待轉過寒天到明年春暖花開之際,想必西南安定,到時候岳父就能好生修養將息。」

    「你這話說得倒讓人心生歡喜。」陳顯達悠然道:「不過,自家事,自家明。現下不說這個啦,不過,我要跟你說的事,跟這些也不算沒有關係——仲官兒,前些時日你們走後,老夫想了一陣,去尋了劉心武指揮使,交卸了顯字營的差事。」

    不防陳顯達突然說出這話,李永仲詫異地抬頭,直直地看向陳顯達,謹慎地開口勸道:「岳父怎地突然起了這個主意?或許是病痛中容易頹喪的關係吧?女婿覺得,還是再想想為好。畢竟岳父還未至知天命的年紀!」

    陳顯達搖搖頭,此時他面色坦然,顯然不是一時的主意,恐怕不止是前幾天,而是很早之前便起了此念。「老夫打了一輩子仗,縱然皆是殺敵,但畢竟造下殺孽無數。年歲大了,心腸易生古怪,又易固執,在戰陣之上都是要命的毛病。」他對著李永仲平靜地道:「知進退的人方有福報。不錯,先前老夫也確實猶豫得厲害,但病了這一陣,反倒清醒過來——病痛年歲不饒人,萬一打仗時候犯了毛病,怎麼了得!?不如趁現在,博個體面!」

    他擺擺手,止住李永仲,慈愛地看著他繼續道:「你年輕,不曉得這軍伍裡頭的路數——」陳顯達不知想起什麼,眯起眼睛冷哼一聲,道:「現下老夫若退下來,顯字營的事還盡可關起門來自家說得,但若是突然病發,那時候只能由得上官拿捏!到時候老夫辛苦一輩子攢下的這點東西,就要全數便宜旁人!」

    李永仲心中一跳。

    「這回你暫任營官,既是考驗,也是應急,但仲官兒你的反應卻讓老夫深感滿意。」許是要說到正題上頭,陳顯達面色嚴肅不少:「你雖不是軍戶裡頭出來的,卻是天生的武人種子,這年月,那些個紈袴膏粱都能做官為將的,如何你就不成?」千戶官意有所指道:「人哪,要緊的第一條,便是要守住本分!有些人,自以為與眾不同,卻不曉得眾怒難犯的道理!」

    他不待李永仲深思,緊接著道:「此番你出戰白撒所,勝戰而歸,這是實打實的軍功!也是晉陞的梯子,千萬攀住!先前老夫同指揮使通過氣,現下你又新立一功,和先前阿落密的戰功一併算上,功勞非小!」

    「明日,你就和老夫去見劉心武,將此事定下。」陳顯達緊緊盯著李永仲,強硬地不容拒絕道:「顯字營是老夫一手一腳拉扯出來的,老弟兄們都是遼人子弟,同川人本不相同,咱們的名號也不甚好聽,」——陳顯達對自己的「好名聲」還是有充分的認識——「顯字營的事,還是咱們營裡頭的人說了才算!」

    陳顯達加重語氣:「仲官兒,你莫有顧慮!既然入了這殺伐場中,就得奮力向上!不然只會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老夫將顯字營交給你,自此往後,你既是它的靠山,它也是你的依仗!你須記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從營中軍回來,李永仲的臉上便沒有一星半點的笑意。平日還敢跟他說笑兩句的親兵秦勇,看他臉色,連出氣都不敢高聲,唯恐惹來李永仲不悅。他將晚飯——不過是一個干餅,一碗雜糧粥,最後還有一碟子大頭菜——放在帳篷裡的小杌子上,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快到帳門,忽聽見裡頭李永仲問了一句:「曹金亮在哪裡?」

    「先前屬下看曹副官同劉哨官一同吃飯,現在看時辰是夜課,多半去給什長們上課去了。」秦勇看李永仲臉色尚可,鼓起勇氣試探地問了一句:「隊官太忙許是忘了,讓曹副官去上課,還是您親自吩咐下來的。」

    是有這麼回事。李永仲心裡默了一句。他忽地起了興致,幾口將晚飯吃飯,隨手抓起飯盒出了帳篷——丁隊規定不論官兵,自己的飯盒自己負責清洗——到外頭拿葫蘆沖了沖水,他倒不必擔心乾淨與否,無論粥餅都沒有一絲油星子,飯盒用涼水一衝,就連是否用過飯都看不出來。

    「走,咱們去看看曹副官上課。」李永仲笑眯眯地說了一句,放了飯盒轉身出了帳篷,秦勇趕緊跟上,怕李永仲不知道地方,還特意提醒一句:「今晚的夜課輪到乙哨上,現在應該在陳哨官的帳篷裡。」

    幾萬大軍擠在赤水城裡,還得留出校閱,通道等等地方,可想而知分到每個人頭上的地盤得有多小,原本一什一帳,到了赤水,就不得不兩個什擠到一起,平時關係還好的倒好說,彼此關係惡劣的,這些天的雞飛狗跳可想而知。

    不過在丁隊當中,這類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或者說,這裡沒有發生此類事件的土壤。接到合帳的命令之後,幾個什按照順序住到了一起,又一起動手,將原本的帳篷改得更大了些——他們的帳篷原就和一般明軍不同,每一片苫布都打了圓孔,用結實的皮繩鎖邊,只要將兩片苫布的邊緣相疊,再用繩子穿孔綁緊,就能變成一頂比原本大出一倍的帳篷,卻又沒有佔地太多。

    也因此,不過是幾個什長加一個哨官和一個副官,帳篷裡頭容納完全綽綽有餘。

    夜課的制度理所當然的來源於曾經的李家護衛隊。經歷過幾百年後完整基礎教育的某人想當然地認為能讀會寫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原諒一個從高中畢業之後就迅速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蛻化到連心算兩位數加減都會卡殼的人——李永仲完全不知道,在漫長的世界歷史上,讀書識字不僅是一種少數人的特權,還是一種少數人壟斷的特權,他必須感謝自己回到的是幾百年前的明末而不是同時期的歐洲——某個國王藏書五本,還被認為是藏書最多的人。

    於是,成為李家護衛最早的那一批人在很長一段時間的不敢相信中,過上了堪稱夢幻的生活——有吃又喝,有住有穿,最後東家居然還教他們讀書認字!不過窮不過了,索性想賤賣一條性命,沒成想卻落進了福窩裡頭!至於訓練——其中的某人用詫異的語氣反問當年還是太年少天真的李永仲:「這哪裡算得上苦!?能敞開肚子吃飽,便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苦!」以至於後來要招收第二批護衛時,這些人很是驚惶不安了很長時間——唯恐東家不滿意他們的表現,所以要招人來替換掉他們。

    很久以後,當這批以為自己上輩子修橋鋪路積德無數才能遇上這麼一個好東家的窮漢一個個功成名就之後,想起當年種種,印象最深的不是當做教材示範的李永仲一筆只能勉強用清楚來形容的狗爬大字,也不是因為默寫不出頭天所教的漢字而被罰負重跑圈,而是每次小考之後排名前列的人才有資格享用的一道美食——

    鹽工牛肉。

    這些已經位居人臣頂端的昔日窮漢感嘆道:「再沒有甚麼肉能有那時的牛肉香。」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33
第一百六十章 赤水(完)

    帳篷裡的人並不知道訪客將臨。

    四周都點起了牛油大燭,將帳篷內照得一片通明。包括乙哨哨官陳明江在內,所有乙哨的軍官都坐在小馬紮上,曹金亮站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今日,咱們好生來說說仁。不少人都說,為兵為將,智勇雙全,已是難得,而盡忠盡義,更是舉世罕見。我卻要講,那些人說話,全是狗屁!便是尋常人家裡頭養的狗且還曉得看家護院,到了人身上,卻變成難得,豈不是說武人連畜生都不過麼?」他說到這裡,略頓一頓,將下首坐著的人環視一圈,又語重心長地道:「那些人卻錯了!不聞那天下忠義第一的關雲長便是武人麼?」

    「因此,忠義是咱們武人的秉性,仁卻很少有人說起。」曹金亮隨手點了底下的某個什長:「張懸,你來說說,甚麼叫仁?」

    「仁……」叫張懸的什長遲疑著站起來,伸手撓了撓頭皮,猶猶豫豫地開口道:「卑職覺得,是和善的意思?」

    「對也不對。」曹金亮衝他點點頭,示意張懸坐下,後者趕緊如逃出生天一般坐下,曹金亮看也心裡只一笑,面上卻嚴肅地繼續道:「溫良者,仁之本也。因此我說張懸說得不算錯。但咱們所說的仁,不是這樣的仁,而是仁者,人也!」

    「甚麼叫仁?說白了就是你行事之前,首先得是個人!咱們不常說『這不是人該干的事』嗎?就是因為,這人,和動物不一樣!人知廉恥,貫道德,所以為人!咱們丁隊有許多制度規矩,我曉得,有人在底下不是沒發過牢騷,覺得整個顯字營,整個川軍,就咱們丁隊規矩大!規矩多!」

    「但是,你們再仔細想一想,這些規矩,哪樣不是人該干的?就連五歲稚兒都知道進退有序,整潔乾淨,難不成堂堂男子漢還不知曉?既然穿了這身軍皮,從軍習武難道不是本分?」曹金亮看著底下若有所思的軍官們徐徐道:「就像咱們拿餉銀是天公地道的事,安心打仗,敢戰向前就是吾等武人的本分!有些人,自家本分做得並不如何,卻日日惦記著怎麼摳銀子,如何撿便宜,這樣的人,還打的甚麼仗?帶的甚麼兵?」

    雖說他聲音並不如何大,但地下的什長們後背都聽出了一身冷汗。原本夜課應講解戰術戰例,或者讀書學字,很少像今日這樣由上官專門講一堂內容和現實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課。有幾個老成敏感些的,不由就想起現在還在護衛隊中時,一旦上類似這樣的課,多半後頭就要有人遭殃。他們用眼角餘光隱蔽地四處打量張望,一時之間,帳篷裡的氣氛多了幾分怪異。

    曹金亮是帶老了兵的人,一雙眼睛毒辣無比,只一看就曉得軍官們心頭在打什麼主意。他脾性促狹,也懶得去糾正什長們的誤解,乾脆將錯就錯地繼續發話道:「現在隊裡有種想法不得了啊——不僅是顯字營,還是整個川軍裡頭,就丁隊最能幹,最能打!要我說——」他忽地變了臉色,疾風暴雨般開罵:「狗屁!你們才見了多少世面,就敢把眼珠子頂到頭頂上看人!怎麼,顯字營要裝不下你們了?川軍要裝不下你們了?打幾個蠻子,就以為是不世武功?我告訴你們,沒了咱們,官軍一樣追著西南夷後頭打!」

    「打了幾場勝仗,就開始懈怠了,這幾日的夜課,你們捫心自問,才來了幾個!?我告訴你們,別以為你們的位置穩當,咱們丁隊,向來是能者上,庸者下!兵士們一個個的且還曉得奮進努力,你們芝麻大的官,就敢擺起官架子!?」

    這些話無一個點名,但大家同在一個哨裡,日日吃住在一起,有些人的做派哪裡還有不曉得的?當下大家的視線就朝某幾個人飄了過去,看得他們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白,直覺得馬紮上生了刺,扎得屁股生疼,坐也坐不安定。

    李永仲在帳篷外站了許久,面色平靜難辨喜怒,聽到最後一段,意味不明地低低笑了一聲。親兵秦勇站在他身後大氣也不敢出——這裡頭不少什長,平日裡和他成天價的稱兄道弟,還有人就敢偷偷摸摸地和他打聽隊官的喜好!雖說秦勇口風緊,但心裡頭確乎多了幾分飄飄然!今日若不是曹金亮的話,恐怕再過幾回,他就要犯下大錯!

    再聽了一陣,裡頭卻不再說這些,而是轉到什一級的戰術學習上頭,裡頭開始講長槍和火銃的配合,李永仲聽了半刻,覺得沒甚問題便轉身走了,秦勇趕緊跟在他後頭,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親兵覺得雙腿發沉發僵,他伸手摸了摸胸膛,只覺得心臟快要衝破那層薄薄的皮膚跳出來,嚥了口唾沫,他惴惴不安,吞吞吐吐地開口道:「隊官……」秦勇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就被李永仲打斷了。

    「秦勇,先前你說想下去帶兵吧?」李永仲站在燈光的陰影裡,親兵看不太清他的面目,只聽他聲音平淡,不徐不疾地續說道:「原本我想著,咱們的親衛制度確也快修改了,不如讓你呆到那時,不過現在想想,你這性子卻是好熱鬧的,在本官身邊不免無趣了些,現在大戰在即,基層軍官多一個也是好的,你明日就去找曹副官報導吧。」

    曹金亮找來時,只看見黑洞洞的帳篷裡隱約有個人影。他性情雖憊懶,卻實在是個精細的人,當下將要往裡頭邁的左腳收回,在帳門前站定,將盔帽摘下夾在壓下,略略提高聲音喊了一聲道:「隊官,卑職曹金亮奉命前來。」

    黑暗裡李永仲的聲音穿過來:「啊,是金亮?如何恁般客氣?天黑盡了,怎麼也不點燈?」然後隨著腳步聲響起,披掛甲冑的年輕人舉著油燈從黑暗中浮了出來,他隨手將油燈遞給親兵:「借一下火。」然後待油燈幽幽點亮,他沖曹金亮一點頭,道:「裡邊坐。」

    曹金亮也不客氣,隨他身後走進帳篷,自家彎腰揀了一個馬扎坐下,將盔帽放到腳下,抬頭就看見李永仲一臉怔怔,眼睛卻彷彿透過虛空不知看向哪裡。他咳嗽一聲,將李永仲注意力拉過來,方慢吞吞地開口:「剛才秦勇去找了我。」他觀察著李永仲的臉色,「說隊官你讓秦勇下來帶兵?」

    「他當個什長水平還是夠的。」李永仲臉色平靜,就似乎剛才那個神情惘然的人不是他一般,隨口就點評起這個跟隨自己時日不斷的親兵:「戰技和勇氣都是有的,夜課成績也不錯,就是性情上不夠穩重,還是太跳脫了些,得好好壓一壓。」

    「隊官手裡放出來的人,哪裡有不好的。」曹金亮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話是好話,只可惜說話的人少了幾分誠意,聽在耳朵裡無論如何也讓人呢相信不起來。李永仲看他一眼,回身拿了個茶碗放在他面前,伸手提了茶壺,一邊倒水一邊說:「我這裡且只有涼水喝,若不嫌棄,陪我喝幾杯水罷。」

    「好些年前我便說你總是太自苦了些。」曹金亮收斂了神色,伸手端了茶碗放到唇邊慢慢呷了一口,的確是無味的涼水,大約之前燒開過,喝起來泛著一股水垢的鏽味。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再不肯動它。

    曹金亮想起很多年前,那時他從末路中掙出一條命來,正覺前路茫茫,原以為隨便找的一個餬口的差事,卻不想遇上了個格外不同的主家。這許多年下來,也能稱得起一句世事滄桑。他平日裡總是一副嬉笑不禁的神氣,體察入微之處,卻非常人所能及。

    「這算甚麼苦?」李永仲短促地笑了一聲,像是不願同副官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一般,他隨口道:「不知現下安邦彥在何處。」

    「上回傳來消息,不是說還在水西城裡麼?」曹金亮懶洋洋地道:「不過以安邦彥的為人,恐怕並不以為官軍有何可懼之處,而許軍門和侯軍門兩位,好歹打老了仗,而朱制台也同尋常文官不同,他一手安民,一手剿賊,比先前那個老官蟲樣的張鶴鳴要強得多。」

    「我這裡也就罷了,出去管好你那張嘴。」李永仲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卻看見曹金亮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見李永仲看過來,勉強應了一聲:「我便不是個傻的,如何會將這些說到外頭去?」

    李永仲瞪他一眼,倒也沒有再說甚麼,兩個人各懷心事地對坐一會兒,李永仲又語意難明地開口道:「原本我想著,都是從富順出來的老兄弟,又是在一處摸爬滾打,生死交託的兄弟,總不該有那些齷蹉念頭,不曾想,我竟是輕忽了些。」

    「人生在世,念頭繁雜,哪是能說得准的?」曹金亮意思意思地安慰他一句,他自小在軍伍中長大,這樣的事沒看過一百也看過八十。也只有李永仲這樣的年輕人才會抱有幻想——這也是曹金亮迷惑不解的地方,李永仲雖然年輕,處事上頭卻老辣非常,又常年在商海裡頭打滾,按理說,實在不像是會這般天真。

    「是,」沉默半晌,李永仲面色不甚好看地點點頭,嘆道:「卻又是我想得簡單了。原以為和旁的隊比起來,咱們已算得上好了……」他截斷話頭,沒有再往下說。

    但曹金亮已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一笑,面上倒是繃住了,只道:「你這是苛責,求全責備了。和旁的隊比起來,咱們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你還待要怎樣?」

    李永仲默了一陣,語氣堅定地開口:「待此間事了,親衛制度就要徹底改了去!日後除了兩哨之外,另組一部,算是隊裡的中軍,軍官親衛定額,全從中軍裡頭出!三月一輪換!我便不信了,鋪一條疏闊的大道出來,還有誰立得起山頭!」

    他說得含糊,曹金亮卻聽得明白。一面有些覺得無法理解,一面卻也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樣做的好處——傳統兵制到了明末,實在到了無以為繼的時候,如果歷史的進程沒有被粗暴打斷,也許中國也能像歐洲一樣,在經過各種實驗之後找到適合武裝力量的制度,但歷史沒有如果,舊的王朝覆滅,新的王朝誕生,卻只帶來毀滅和倒退,明末正在逐漸成熟的職業兵制度被半奴隸軍制取代,直到幾百年後——「敵從海上來」。

    但一時急切之間,這樣的新鮮事體曹金亮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他索性不想此事——眼下著急的也不是這樁——「這次從白撒所回來,再加上先前的功勞,隊官的位置怕是要動一動。」曹金亮說這話時神情坦蕩,「咱們怕是要好生謀劃一番,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我正想同你說此事。」李永仲頓了頓,將先前陳顯達同他說的事慢慢說給了曹金亮聽,最後他淡淡道:「聽岳父的意思,他一早就同指揮使商量了,恐怕明日就要和營裡頭說明。只是這畢竟不是咱們一手帶出的隊伍,其中複雜難言之處定然是多不勝數的。」

    「能拿下營官的位置總是很好。」和李永仲看法不同,曹金亮深知差遣在官軍中的重要性,因此李永仲所擔心的事他並不很以為然,而他也有別的事要說。因此面上一板,肅容道:「隊官先前做事務必求穩,但自入營之後,行動之間卻漸漸讓老曹我有了看不懂的念頭——在富順時,仲官兒你行事上頭圓滑妥當,但自投軍以來,我卻覺得你漸漸有了些急躁衝動的跡象,就拿這回路上的事來說——若是先前,仲官兒你定然不會這般直接地和侯永貴對上,但你卻偏偏和侯永貴打了擂台。」這事情在曹金亮心裡憋了不少時候,直到此刻他方一吐為快:「投軍之前,咱們商議下來,原是要低調從事,但細數起來,入營以來的一樁樁,一件件,又哪裡低調了?」

    他緊緊地盯著李永仲,一字一頓地問:「大戰將至,我心有疑問,今日就盼著仲官兒為我解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2-5 16:36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八月十七(1)

    李永仲提了水壺來給自己的茶碗倒水,他注視著水流自壺嘴慢慢傾倒在褐色的陶碗中,在溢出來之前及時提正壺身。「軍營之中,強者為尊。」年輕的軍官端起茶碗啜飲一口,似乎苦澀的滋味對他毫無影響,思索著慢慢開口道:「我原以為,只要自家小心謹慎,與人為善,處事圓滑,縱然軍伍之中,也當有我一席之地。」

    「但入營之初那幾件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微笑來,「卻忽地讓我明白了,這世上,強者愈強,弱者愈弱,你想要與人為善,卻不曾看見對方對你虎視眈眈,恨不得立時撲上來一口咬在你的咽喉上!吃你的肉,吸你的血,吮骨寢皮,最後一點骨頭渣子都不肯稍稍放過!」

    對方的眼睛裡閃閃發光,若細究了看,裡頭卻燃著一簇明亮的火光,曹金亮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視線,只覺口裡發乾,用力地嚥了口唾沫,聽到喉頭發出咕嘟的吞嚥聲,他咳嗽幾下,清了清喉嚨,半啞著聲音道:「仲官兒這也魯莽了些。軍伍裡頭的事,是只靠莽夫之勇就能做成的麼?」

    「當然不成。」李永仲淡淡說道,「但若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如何又能有大智大勇?」他抬手止住欲言又止的曹金亮,又道:「我曉得你肯定要說,那莽夫之勇和這些不同。可在我看來,卻也覺得,這世道,欠缺些血性,想得太多,也就把手腳困住了!」

    曹金亮嘆口氣,搖搖頭道:「仲官兒你總有道理,這些事上,我卻是說不過你的。」他面色轉為嚴肅,「不過營官這件事總是緊要。咱們往白撒所一趟,除了軍功以外,旁的收穫卻是將這一營人馬都收攏在了手上,若要我說,比之軍功更讓人欣喜。」

    「現下說這個還早了些。」李永仲不如曹金亮樂觀,或者說,他並不認為這樣短短時間的相處就能讓顯字營的兵將們對自己貼心巴腸,他只希望在接下來的戰鬥當中,顯字營能一如既往地服從安排,聽從指揮就是很好。

    兩個人又商議一陣,帳篷外天色黑透。曹金亮伸了個懶腰,沖李永仲擺擺手道:「今日先說到這裡,我實在是乏得厲害,這幾日骨頭都累得酥爛,仲官兒你也好生將息將息,這一仗,過不久就要打起來。」

    李永仲從馬紮上站起來送他,聞言輕聲回答道:「你莫管我,自己先休息,隊裡明日給兵士們放假,從白撒所一路走來,俱是山路,也辛苦兄弟們。」頓了頓,他又道:「打仗的事情,自然有上官做主,我們算哪個牌面上的人物?你操心也恁多了。」

    聽他如此說,曹金亮不由哈哈一笑,邊笑邊點頭:「是極是極。」掀開簾布走出去,李永仲目送他走遠,不過片刻,身影便融化在夜色當中。

    將近八月十五,空氣中的溽熱一日比一日來得稀薄,一早一晚涼意悠悠,若不多穿一件外袍,決計不成。和逐漸涼爽下來的天氣相比,明軍營地中的氣氛卻一日比一日更緊張。一直養精蓄銳的探馬斥候開始時時外出,偶爾還有帶著被反綁雙手,滿身血跡拖在馬後帶回俘虜。

    顯字營和翔字營在白撒所立下的功勞的確足夠出色,但放在整個大軍面前就很不夠看了。如今再是遲鈍的兵士也已知曉,與奢安二人決戰在即,那場面絕不是一兩千號人小打小鬧如過家家酒一般能比的。走在營裡,到處都有兵士們操練,離著那闢作練兵場老遠,就能聽見傳來的呼喝之聲。

    中軍幕僚劉周抱著一大卷文書,腳步匆匆地往中軍營帳走,那摞文書堆得老高,一個不好散下來,就能將劉周埋到裡頭。他身後跟的貼身小廝,比他抱得還要多!兩個人一路走走停停,招來不少好奇的視線,也只當未知。

    他到中軍帳之時,巨大的沙盤已經擺放起來,劉周指揮著幾個兵士將文書小心地展開——卻原來是幾幅地圖——和尋常所見的地圖不太相同,而是彷彿用的是更堅韌的羊皮。劉周心細,又把關於蠻子的資料找尋出來,以防要用。

    於是待侯良柱同其他軍官步入中軍帳之時,裡頭樣樣都已安排妥當。軍門見狀滿意地一笑,當先在上首的主座上坐了一下,又朝仍舊站著不動的軍官們抬了抬下巴,言簡意賅地開口道:「都拄著幹什麼2?不曉得自家拿馬扎坐下麼?」

    他容貌蒼老清癯,略板一板,就比常人嚴肅十倍。看侯良柱神色,軍官們不敢造次,一個個的揀了馬扎趕緊坐下來。侯良柱環視一週,心內稍稍滿意,面上卻絲毫不顯,望著手下這群軍官們,他按膝沉聲道:「今日接朱制台的軍令,道是奢安二賊已從水西出發,直撲赤水而來!」

    「前幾日傳消息過來,制台令總兵官林兆鼎拿下三岔,副將王國禎進軍陸廣,劉養鯤則盯著遵義,若是本官所料不差,現在應已得手!」他聲音裡掩不住的興奮,連帶著呼吸都急促幾分,目光炯炯地望著軍官們,一字一句地砸下來,震動人心:「剛才收到消息,奢安二賊已出了水西地界,現在直奔赤水而來!」

    「赤水是四川門戶所在,輕忽不得,現在本官傳令下去!眾將!」

    軍官們立刻站起,甲葉一陣嘩啦作響,躬身抱拳,一聲暴喝道:「末將在!」

    「從今日起,全軍枕戈以待,伙伕備好十日干糧,弓箭,藥子等物一一分發下去,刀槍甲冑在身不得稍離,醫官將傷藥備足,每日唱名點到,嚴查逃兵事體!」侯良柱中氣十足地開口道:「現在,大戰僅僅一步之遙!小子們,都給本官把皮繃緊了!」

    從中軍營回來,陳顯達立刻將營裡的軍官召集起來,等人到齊,他也不多說,幾乎是立刻就宣佈了第一個決定:「本官病痛難耐,現下卻大戰將近,因此前些天去同指揮使稟告,將差事交卸給丁隊隊官李永仲。」陳顯達示意李永仲上前,幾乎是以嚴厲的表情看著他喝道:「李隊官!先前白撒所時你做得不錯,現在本官要你接下顯字營的擔子,有無勇氣?!」

    李永仲乾脆利落地行了個禮,沉聲答道:「不敢有負所托!」

    「好!」陳顯達喝了一聲好,隨即就將女婿拉到自己身前:「軍情緊急,繁文縟節日後再行補上,現下你便是顯字營這一千多號人的上官!連我在內,俱要聽你調派!只望你能以兄弟們福祉為念,再建功勛!」

    這場交接可說倉促,但沒有一個人對此有所異議。在白撒所的兩場戰鬥當中,李永仲已經展現了一個指揮官基本的素質——也許還不太足夠,但起碼對現在的顯字營來說,不會對這場突如其來卻又在情理之內的職務交接發出質疑。

    將此事了結,陳顯達籲出一口氣,心頭大石放下一半,就連一直酸脹不堪的膝蓋一時之間似乎都好過不少,他面上微微露出幾絲笑容,很快就又被嚴厲肅穆的神色取代。陳顯達環視軍官了一眼,將先前開會時侯良柱所說幾點都一一吩咐下去,最後他面色越加嚴厲,大聲道:「咱們自四川一路來此,辛苦了多久?多少兄弟險些就送掉性命!?現在就差最後一口氣就能賺個圓滿,若有人在此時還不明白,哼哼……」他哼笑兩聲,沒有再往後說下去。

    這次會議很快結束了。明面上,除了李永仲和陳顯達之間倉促簡單的職務交接之外就只是幾道簡單的命令。但誰都清楚,對於顯字營來說,一個嶄新的時代即將拉開序幕,不少軍官看向丁隊兵將的目光尤其複雜,帶著羨慕以及隱隱的討好。丁隊的兵將則難得高調一回,人人臉上俱是喜笑顏開,在其他兵將面前也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

    「一個個的不成樣子……」李永仲低聲念叨了一句。他剛從陳顯達處回來,還沒回到丁隊,路上碰到的兵士就紛紛避讓,有那膽小的乾脆膝蓋一軟跪在兩旁——這的確是時下官軍的常態——對於一般的軍官來說,大概是難得的榮耀,但是對於李永仲來說,則算是討厭的負擔。

    「這都是腿上沒生骨頭麼?」這話他沒說出來,並且生生將滿臉的不耐煩勉強壓回胸腔。陳顯達在散會之後專門留住他,同他反覆叮囑,讓李永仲一定收斂起自己平日裡的臭脾氣,哪怕再不願看到甚麼,也別急著發火。

    「老夫曉得你帶兵的手段是盡有的。」陳顯達語重心長地同他道:「但這丁隊你自己調理了多少時間?眼下去卻沒有這等閒功夫讓你慢慢來!兄弟們或許有甚麼毛病,此刻也只能你自己多擔待,待日後徐徐圖之了。」

    李永仲擔心的卻不是這個。陳顯達今日突然來這一手,他雖然先前就知道陳顯達已經和指揮使劉心武打過招呼,但私心裡卻仍舊覺得不可思議——這不是一兩百號人,而是整整一個獨立的營頭,一千多號人!他入營才多久,然後突然就跳到這位置上頭,心裡不免惴惴。

    心裡這樣想著,行動間不免就帶了出來。李永仲遲疑了片刻,原本要離開營中軍的腳步也停了下來。他朝陳顯達問道:「岳父,這畢竟是經制官軍,依著規矩,還得到兵備道面前報備,咱們這麼自說自話……」

    「你心思也太重了些。」陳顯達不以為然道:「你去打聽打聽,眼下誰還肯守著規矩章程?」他緊盯著李永仲,一字一句道:「別以為顯字營掛在敘南衛就是衛所軍,這裡頭從兵到官,都是老夫我一手一腳拉扯起來!更不用說軍中自來便是父死子替!你甚麼也不用說,現下只管好生想著如何打仗便是!」

    在侯良柱的命令下,明軍很快行動起來,雖然並不十分情願,但侯良柱和許成名商議過後,還是決定大軍分兵兩路,一路由他親領,沿著營盤山、麻線堡、摩尼所、安旗屯、猴洞、普市一線佈防;一路則由監軍副使劉可訓和副將鄧玘率領,隨同黔軍行動。他私底下同兩位同僚道:「許成名打仗上頭還有幾手,可惜黔兵卻一個個都是軟膿包,不中用!不曉得何時就要軟了腰子!你二位到時候切切要撐住,本官領兵就在附近,到時立刻來援!」

    鄧玘平日雖與劉可訓不睦,但現下還曉得輕重。他沖侯良柱重重地點了點頭,甕聲甕氣地道:「軍門多慮了!咱們川兵,向來敢戰!黔兵軟了骨頭,咱們可不曾!奢安二人不來則罷,來了,俺就要教他來得去不得!」

    「好!就要你這股志氣!」侯良柱對著鄧玘讚了一聲好,又將一雙眼睛牢牢地看在劉可訓身上,後者臉色不甚太好,倒也沒說甚麼,乾脆地給他拱拱手道:「軍門放心,這是大事,卑職便是舍了自家性命,也不敢在這件事上生出意氣!」

    後二人相處果然少了幾分嗆死人的火藥味。一番佈置之後,侯良柱再同許成名就用兵之事商議數回,兩人各有看法分歧,正在爭執之間,遠在大方的朱燮元派人送來消息:「奢安二人之中,奢崇明年老,無能為爾,安邦彥正值青壯,勃勃野心,目下無塵,並不肯將官軍放在眼裡,今三岔、陸廣、遵義力抗官軍,一日急似一日,安邦彥必然心急,此人生性狡詐,卻又傲氣十足,視官軍為土雞瓦狗,多半不肯回師救援,一定要拿下赤水至永寧一線!令許成名與黔兵與之交戰,詐敗誘他深入,侯良柱率川兵斷他生機!」

    這道命令可說及時!將短短的幾行字反覆看了數遍,侯良柱一巴掌將信箋拍在桌上,看著許成名鄭重地開口道:「既然制台有令,那本官及川兵將士遵令便是!許軍門,這誘敵之事,便全部拜託於你,到時本官必親率人馬策應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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