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44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6
第八十七章 遇敵(3)

    陳顯達將眉心擰成一個青葡萄大的疙瘩,左手不自覺摩挲兩下刀柄上的鯊魚皮,感受著魚皮摩擦掌心時粗糙的質感,他聽一個百戶官雜七雜八顛來倒去地說完,斷然喝道:「糊塗!出營時咱們指揮使是怎麼說的?早則三五日,晚則六七日,務必歸營,若照你說著那般,要派人將周圍掃蕩一番,待得歸營,那得甚麼時候?!」

    那百戶官卻不怕他——陳顯達最大的一個好處,商議正事時如何的頂撞他都不放在心上——只這百戶有些大舌頭,憋了一頭一臉的話,卻仍舊說不明白,著急得雙腳連蹦:「千,千戶,這,這,這地方,門道,門道太多!」他喘了口氣,指手畫腳地比劃,面皮都紫漲了:「得,得派,斥,斥候,斥候仔細探過一回!」

    「咱幾百號人馬停在這裡,附近都是大山,我打眼一看,便是用腳趾頭想,也能指出不少藏兵的地方。」周謙唾了一口吐沫在地上,亦是同陳顯達一個看法:「咱手裡頭,快沒糧了!還能再撐上半日一天的,可若在路上耽擱,兵士的肚子鬧起來,不是耍子!」

    其他人也是面色難看。擺在他們面前的兩條路都已盡派斥候粗粗看過,回報的結果卻不怎麼樂觀——一處路險,一處雖說好走,兩邊卻是個門戶山,將將把那山道夾在中間,兵學上就是險地!縱然有心再探,但他們已是耽擱不起。

    也有百戶官嘀咕:「現下何必如此小心?咱們一路追來時走的是密林獸徑,不是比這更險?還不是一路平安,又打了勝仗?很不必如此小心,這膽子都沒了!」

    鄭國才聞言嗤了一聲,朝說話那人斜斜地瞥了一眼,冷笑道:「你倒是膽大——昨日怎地落在後頭了?還是親兵護著你逃回來的!咱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連個嚮導也沒有,你以為這裡是咱川東地界?到處都是漢人村鎮?我倒寧願千戶小心些,沒地陰溝裡翻了船!」

    先前說話的人遭鄭國才一頓搶白,更兼揭短,臉上頗有些掛不住,一時間面紅耳赤地怒視著他,不管不顧地亢聲道:「咱全營上下,就你鄭國才能耐!你有能耐,怎地沒上去?是,我是逃下來了,可總比有些縮在千戶身邊當個烏龜的人強!」

    他這話說完,幾乎所有人立刻神色各異地都朝他看過去,此人一怔,燒得滾燙的腦子清醒下來,面上頓時慘白。陳顯達倒並不如何惱怒,只淡淡瞥他一眼,收回視線再懶得理他,聲調不高半分地道:「說正事,不要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扯來說一通。」

    他一開口,百戶官們顧不上別的,齊齊將他圍攏中間,靜候他說話。陳顯達也不囉嗦,簡潔了當地幾句話說完:「兵士們昨日打了一場,今日又趕了半日的路,那條大路有險,此時也顧不上了!傳我的軍令!」

    百戶官們一凜,肅容垂首,只待聽令而行。陳顯達深吸口氣,沉聲道:「鄭國才,周謙,你二人領本部兵馬為前鋒,馮寶群,趙榮,鄧金木,你三人領本部兵馬押後!其餘軍校將官,與我為中軍!咱們三部相互策應,遇敵莫慌!沉住氣,猛打一陣,苗人手頭器械不行,多半會自行散去,切記,窮寇莫追!」

    軍官們拱手俯身一禮,暴喝應諾道:「領千戶的軍令!」頓時散開各自忙去了。陳顯達眯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親兵亦不敢催他,片刻聽他吩咐道:「去個人,將後頭商隊裡的仲官兒給我叫來!」

    陳明江在他左右,聽他吩咐,頓時應了一聲是,便要翻身上馬去找人,陳顯達卻叫住他,道:「明江你莫去,我有話同你講。」旁邊的親兵見機,趕緊從陳明江手裡接過馬韁,麻利地騎馬找人去了。陳明江迷惑地看著陳顯達,上前半步低聲道:「義父,何事?」

    「我有個想頭,原想著今晚上同你說,但現下還有些功夫,想著乾脆現在就說了。」陳顯達一向乾脆的人,也難得的踟躕起來,罷了還是開口道:「世職的事,我同仲官兒提了,他沒回信,但我看他,多半還是肯的。他若襲職,於軍中的事半分不懂,我這裡又要避嫌,」他咳嗽兩聲,朝陳明江看了一眼,道:「我的意思,是將明江你調去幫他……」

    陳明江沉默片刻,道:「既是義父的意思,那明江聽令便是。」他硬邦邦地朝千戶抱拳行了個禮,轉身就走。陳顯達被他扔在身後,半晌無可奈何笑罵一聲道:「這小兔崽子……」

    李永仲正在此時過來,陳顯達一眼看見他,招呼一聲,也不寒暄,開門見山道:「仲官兒,這前頭有些不太平,你叫上護衛們隨我中軍行動,笨重的馬車行李一類跟著馮寶群他們一起。」

    「是。」李永仲乾脆利落地應下,想了想還是謹慎地開口問道:「岳父,不知官軍選了哪條路?」

    「東邊。」陳顯達言簡意賅地道,「西邊的路太險,兵士們累了這些時日,糧食也撐不了多久,得趕緊回畢節修整。」他頓了頓又囑咐李永仲:「我叫你帶兒郎來,沒別個意思,只是想著若是有事,兩邊好相互照應。」他面上閃過一絲遲疑,李永仲正想問,陳顯達卻道:「一會兒,你好生跟著明江,他少年時便在軍中,若有疑惑之處,問他就好。」說完他身上甲葉嘩啦作響,人已是朝前走得遠了。

    李永仲被陳顯達扔在一群明軍當中,朝他瞥來的視線多是微妙,又含了一些不明不白的考較之色。他懶得去管,逕自叫了曹金亮來,兩人低聲商量一陣,決定還是同明軍保持距離,畢竟兩邊之前毫無聯繫,協同聯手一類只是空想,不如各做各的,若有事支援便是。商議較一定,曹金亮便大剌剌回頭衝著站得筆直的護衛隊伍裡叫了一聲:「劉小七!」

    「在!」站在第一排末尾的劉小七立刻大聲應道,然後一步跨出隊列,以一種明軍看來彆扭僵硬,李永仲卻覺得英武標準的姿勢跑步過來——也就是幾百年後一個軍訓學生也熟悉的跑步姿態——他停在曹金亮身前三步,微微躬腰抱拳垂首,口中道:「請曹隊正兒示下!」

    「劉小七,你領本伍並乙伍(乙伍長不幸受傷)護衛仲官兒,其餘人等,不可大意,各人聽好,槍上肩,呈行軍隊列!」曹金亮一口氣吩咐完,又問仲官兒:「還有甚要吩咐的?」

    李永仲搖搖頭。

    在明軍複雜的目光注視下,只有幾十人的護衛迅速分為前後兩隊,在明軍中間把李永仲緊緊護衛在內,後隊則排成兩列,有些人將火銃背在身後,手裡拿著一桿五六尺長的大槍。須臾之後便整隊完畢,只等出發了。

    護衛們並沒等多久,明軍這次還算麻利,不大多會兒,陳顯達騎馬過來,前後看看,滿意地點點頭,中氣十足地喝了一聲:「出發!」

    原是兩列長隊的明軍分成三部分,重新踏上了歸途。和先前不同,兵丁們臉上的嬉笑之色消失得乾乾淨淨,就是老兵亦不免緊張——他們出發之前,才聽說有追擊苗人的明軍被誘入埋伏,兩百多號人,只得十幾個生還!縱是兵丁,亦不想在這馬上就能歸營的當頭出甚意外!

    東邊這條大道果然好走,寬闊不說,也頗平整。李永仲略熟悉一些此地地理,在馬上同陳顯達說話:「這條路幾年前也頗難行,不過那時日裡附近的苗寨卻有極有見識,又親近朝廷的,便同幾家大商隊商議,商家出錢,苗寨出力,將這一段路好好修整出來,這也不過是一兩年前的事。」

    陳顯達看他一眼,問道:「其中就有李家罷?」

    李永仲謙遜一笑,道:「李家敬陪末座而已。」

    千戶官聽了只是微笑,並不說話。

    西南一地,有其是雲貴兩省,情勢頗為複雜,官府,夷人,漢人,衛所,這些種種皆是混雜一處,這裡民風彪悍,同大明內地府縣頗多不同。因自古交通難行,於是能夠跨行連通數省的商隊就愈加重要。尤其是天啟年以後,驛道漸漸廢弛,路上盜匪山賊橫行,官兵戰力柔弱,夷人叛亂此起彼伏——能在這種環境裡生存下來並且日益壯大的商戶,無一不是在這西南偏僻之地赫赫有名的豪商巨富。

    李永仲說李家敬陪末座或許不假,但能在這樣的事裡插上一腳,足以證明李家商隊的實力。要知道,便是前些年西南看似稍稍安定,但夷漢之間勢同水火,奢安二賊勢大,稍遠些的衛所,僅僅幾日裡就能被殺得雞犬不留!

    翁婿二人就此沉默下來。耳邊靴聲橐橐,夾著蹄聲陣陣,明軍悶頭趕路,而日頭漸漸西斜,這段坦途也來到最後一段——同先前不同,山路漸漸收窄,不再平直,而是拐出迴腸夾在兩道山梁中間,山上叢生怪石雜樹,一眼掃去,就是青天白日底下,亦是黑洞洞的一片!

    陳顯達臉色死板,曉得若有埋伏,定在此處。他踩著馬鐙站起,在眼前搭了個涼棚張望,正要出聲下令,從左邊山上,一處居高臨下不起眼的所在,一張與苗人慣用的竹弓迥然不同的角弓被慢慢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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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遇敵(4)

    陳顯達看了一陣,低下頭就要開口時,一支箭帶著破空之聲向著千戶官疾射而來!旁邊的陳明江反應極快,雙腿牢牢夾緊馬腹,勁腰一扭,猿臂一舒,將他猛地拉開,饒是如此,仍是慢了一步!只避開面門要害,被一箭射在了左肩鎖骨下,不過幾分,就是心肺之處!

    陳明江急得眼睛充血!他自丹田中漲出氣力在口中炸開:「醫官!醫官!」李永仲二話不說地跳下馬,同他一起將陳顯達放平,千戶官已然是周身顫抖,說不出話來!週遭目睹此景的兵士一陣騷動嘩然,親兵如夢初醒,幾個人搶上前來,幫著李陳二人七手八腳地將陳顯達身上甲冑除去,還有人嚷著「敵襲」往前後兩軍報信去了。就在此時,兩側山梁之中,箭雨驟下!

    雖然箭雨之中大部都是竹箭,但削得尖利,又在火上烤硬,這番拋射,殺傷力不輸尋常箭矢,明軍經此打擊,隊伍為之一亂!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跑的有之,試圖還擊的人有之,還有膽小的,索性就地一趴,抱著頭只管發抖!中箭之人的慘叫之聲此起彼伏,還有人在同袍推搡之下倒地,險些被踩踏而死!

    護衛們落在後頭,此時也趕了上來,幾個人奮力擠開慌亂的明軍,將一張厚實的牛皮鋪開,把李永仲同地上的陳顯達罩在內裡,勉強算是防護。陳明江又跳將起來,連著刀鞘揮舞著往那些亂吼亂跑的兵士身上劈頭蓋臉地砍將上去,他又冒著箭雨跑動嘶吼:「不要亂!不要亂!就地躲避!賊人射不了多久!」

    陳明江身上穿了三兩套甲,並不怕那些箭,只稍稍防護面門。他在隊列中到處走動,一通打罵下去,明軍總算稍微鎮定,前後的明軍亦是在帶隊軍官的嚴令下尋找掩護,救助同袍,弓手們也張弓搭箭,試圖還擊。

    醫官面色如金跌跌撞撞地跑來,撲倒在陳顯達身邊,氣還未喘勻便將手中的藥粉不要錢一般往千戶傷口上撒上去,又取了小刀,將箭桿割斷,看看陳顯達的面色,這才心有餘悸地同李永仲道:「這箭再往下移個三分,菩薩也難救!此時不好挪動,勞煩各位遮護,否則一旦動到大筋出血,再無幸理!」

    李永仲無暇多說,只朝醫官點點頭道:「便交給你了。」說完一貓腰,頭也不回地竄出那牛皮棚子,周圍幾個護衛竟也沒能拉住他!正在指揮護衛們躲避的曹金亮在外頭眼角餘光瞥見,一時間臉都白了,他分不出手來,急得一身的汗,猛地怒吼一聲:「劉小七!仲官兒若傷著,我剝你全伍的皮!」

    正帶著手下兄弟支撐牛皮的劉小七看也不看,隨手扯了一個人進來,將牛皮往他手上一扔,就地一滾,與他同伍的同袍亦跟了出來。此時明軍隊列已亂,到處都是人,劉小七和他同伍幾個險些被人流沖散,幾個人看了好一陣,總算在陳明江身邊看見李永仲,趕緊迎上去,正聽見那兩個人說話:「……此地不是善地,要趕緊走!」「醫官說岳父挪動不得!」

    正在這時候,前頭的鄭國才也趕了過來,他額角豁出個口子,肩頭染血,已是受了傷,見了陳明江便幾步過來,厲聲喝道:「陳明江!千戶如何了!」醫官趁他說話,趕緊拿了繃帶藥粉替他止血包紮,他卻不耐煩地一把推開,只對著陳明江瞪眼怒罵:「你是千戶的親兵統領,竟然護不住將主!廢物!」

    陳明江半聲不吭,只低垂著頭,緊緊攥著拳頭,一雙眼睛紅得幾欲滴血,李永仲在旁邊冷眼看著,此時忍不住開口道:「岳父的傷雖是凶險,但好在並未傷及性命,現下只發昏罷了。目下不能挪動,咱們卻也不好停在此處挨打!」

    「那你說如何!」鄭國才一肚子子火沒個發處,聽李永仲說話,頓時怒火迸出,想也不想地開口喝道:「小少爺!這是軍中事!你不過一介商戶,不勞你操心!」他硬邦邦地開口說完,再不看李永仲,只朝陳明江道:「現下這情形,不走也得走!不然幾百號人就要拖累死了!賊人如今只是放箭,過會兒子定要來攻!陳明江,你若再護不好千戶,便自家尋根繩子,吊死算求!」

    他幾句吼完,就朝自己的部將大步過去,走得又急,那毫不停歇的箭雨竟也彷彿追不上一般,遠遠還有鄭國才的怒吼傳來:「個個都是死人麼!劉貴乙!你給我帶人往上衝!弓手在哪裡,給我射回去!老子便是不信,一幫子烏合之眾,還能鬧出甚麼花樣來!」

    李永仲呵地冷笑一聲,不想再看他那做派,扭頭沖曹金亮一聲暴喝:「曹金亮,讓兒郎們集合了給我朝右手邊山上打!這伙子人大部在那上頭!」自家卻咬著牙同陳明江道:「明江,下頭的事,沒法子,只得靠咱們自己了!」

    陳明江抬頭,目露凶光,正要擇人欲噬。聽李永仲說完,他道:「今日義父受傷,我是親兵統領,少不得罪責,等下這裡就拜託仲官兒看顧。」他一氣說完,再不理李永仲,「嗆啷」一聲,長刀出鞘,中氣十足地暴喝出聲:「親兵隊!隨我來!」便一人當先,朝著那黑洞洞的山林衝了上去!

    四周答在應諾之聲立刻四起,十幾個同樣刀槍出鞘的兵士跟在陳明江身後,人人俱是一臉悲憤震怒的神色,雖是赴險卻毫不遲疑!不少明兵受他激勵,亦是站穩腳跟冷靜下來,混亂的局面頓時一清!

    後隊的百戶官此時才匆匆趕到。馮寶群氣喘吁吁地趕過來,見是李永仲在發令安排,驀地一愣,隨即反應極快地衝他喊道:「千戶如何?!」

    李永仲眼也不眨地回道:「小傷!傷到腿,站不成!其餘無事!」

    馮寶群深深看他一眼,扭頭朝身後的兵士吩咐下去,片刻之後明軍當中到處響起「千戶無事」的喊聲,兵士們精神為之一振!

    那廂曹金亮已調齊護衛,幾十號人冒著箭雨排成三排,在軍鼓之下裝了鉛子火藥只管打。護衛手中火銃射速極快,一桿能當尋常鳥銃三桿使用,殺傷又好,幾排槍下來,只聽那山上樹林當中慘叫迭起,幾息過後,林中殺聲頓起,卻不見放箭了。明軍鬆了口氣,幾個百戶官們手下頗有條理,收羅傷兵,調派人手,而一直昏迷的陳顯達竟然也顫巍巍地清醒過來,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幾個人頓時大喜,馮寶群急急發問道:「千戶!咱們進了埋伏,一通箭射死射傷不少兄弟!醫官說你不好挪動,現下這局面該如何?請千戶示下!」

    「走!」陳顯達掙紮著說了一個字,臉上原有的一絲血色頓化烏有,他氣息極弱,仍是斷斷續續地開口道:「不能,不能耽擱,必有後著,走……走!」他話音未落,一個後隊的兵士連滾帶爬地摔在眾人面前,盔帽歪戴,雙眼無神,哆哆嗦嗦地稟告道:「後頭!後頭有蠻子圍上來了!」

    眾人還不及反應,又有一人來報:「報!周百戶傳話,前隊遇敵!」

    聽見的人無不是臉色駭然,相顧失色。馮寶群倒還鎮定,慘白著一張臉,匆匆朝其他人一抱拳,道了一聲:「兄弟去後頭看看狀況!」竟連快走都嫌慢,撒開兩條腿一同狂跑!

    現在還在原地的除了李永仲以外還有兩個百戶,李永仲問了一句:「如何處置?」就見其中一個叫高武的百戶發出一聲極淒厲極尖利的叫聲,猛地轉身,撞開幾個懵懂擋路的兵丁,竟是慌不擇路地要逃跑了!

    只是高武沒跑出兩步,腳下突地一頓,一陣瘋狂的疼痛感自他的胸口朝四肢百骸飛速蔓延,他不可思議地低頭,看見一截雪亮的槍尖透出胸膛,高武艱難地回頭一望,驚恐地發現,那個看似文弱的小少爺,手中持了一桿大槍,腳下紮了個弓步,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幽深如深井,他手上微微用力一抖,高武頓覺胸膛當中的異物也跟著抖了一抖,他只來得及吐出半句:「好槍……」便四肢一軟,頭顱下垂,李永仲右手用力一壓,左手上挑,掛在槍尖上的屍體立刻被拋高摔了下去!

    週遭的明軍——不論兵士還是軍官俱是呆呆地看著他。李永仲環視周圍一圈,聲音裡透著冰碴子,他在明軍的包圍中,自牙縫當中字字磨得遍體鱗傷地擠出一句話:「還有要跑的,須防著我手裡頭這桿槍不認人!」

    「你去!」他朝一個呆愣的明軍一指,語速極快地道:「告訴鄭國才,就地放手下來!這地方,堆不上太多人!」他說完看那個明軍依舊呆在原地,不由怒道:「聾了嗎!?還不快去!」

    那年輕的兵士突地打了個寒戰,朝他害怕地看了一眼,趕緊轉身朝前隊猛跑。李永仲又指了第二個,喝道:「你帶我家護衛過去,告訴馮寶群,一定要保住商隊的輜重糧草,否則咱們都得死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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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遇敵(5)

    馮寶群覺得額上發涼,伸手抹了一把,拿到眼前一看,紅呼呼的血黏不拉幾地糊在指縫中間,他罵了一聲,這才覺得腦門上開始一陣一陣脹痛,懶得去管無關緊要的小傷口,心浮氣躁地看著不遠處梭巡不前的苗人,扭頭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自言自語道:「這幫蠻子,到底是從哪裡竄出來的?!」

    年近而立之年的百戶官皺著眉頭看這群藍衣藍褲,拿著各種奇形怪狀兵器的苗人——兩邊的距離已經近到眼力不錯的馮寶群能夠看清對面人的表情——明軍終於搶在最後的時刻將重要的輜重——主要是商隊的大車和馬匹——圍進了保護圈,然後連拔刀的時間也不夠,苗人就毫無花巧結結實實地撞了上來。

    百戶官腦袋上的傷就是在方才給一個抽冷子偷襲的苗人給的,那唇上還有絨毛,看著極年輕的苗人趁馮寶群不注意,照著百戶官腦門抬手就是一刀劈下,所幸馮寶群頭上的八瓣帽兒盔還算牢靠,也或者是那苗人手裡頭的刀太劣,總之這一刀劈在了盔帽裡卡住,百戶官將頭一甩,脫出盔帽,反手刀光乍現,幾乎將這苗人一刀劈成兩半!

    明軍都曉得若是叫苗人突破了,今日誰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裡。又因昨日到底打了個勝仗,膽氣不衰,雖是人少,倒也和突襲的苗人打了個旗鼓相當,後來護衛又帶著火銃過來助戰,苗人殺了一陣,許是頂不住了,來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後地上只剩些屍首,大隊脫出,也不走遠,就光明正大地停在明軍後頭百來丈的地方,叫馮寶群看了心裡頭真是無比膈應。

    他扭頭吩咐一句:「叫人將這些蠻子的腦袋割了,找根長桿子挑起來!」他眉骨上頭一陣陣炙熱,皮肉跳著痛,脾氣越發地不好了,惡狠狠地朝對面看了一眼,「老子倒要看看,還有幾個要來送死的!」

    不大多會兒,幾根長桿上就掛了一串串的人頭,彷彿葡萄也似。立在明軍陣前,腔子裡頭血還未流淨,順著桿子一路往下淌,在桿底淌成一個個小小的血水窪。兵士們士氣大振,有膽氣足的,從屍首上剝下幾件破衣爛衫挑在自家的紅纓槍上,高高舉起左右搖晃,嘴裡不乾不淨地問候苗人祖上十八代,每罵一句,旁邊的兵士們便大聲鼓掌,拚命叫好。

    馮寶群朝身後看了一眼,影影綽綽的喊殺聲從前隊飄了過來。他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水囊,往頭上衝了一陣,直將那血跡沖得都沒影了才停手,由著親兵給他上藥,面上不顯,心裡卻難免憂慮:「那鄭國才,不要陰溝裡翻了船才好。」

    因是行軍受襲,明軍便如一條大蛇,頭尾被死死困住,中間亦是動彈不得,若運道不好,說不得這幾百號人就得交代在此地。不過一來這到底是陳顯達幾年心血練出的精兵,雖然開頭慌亂一陣,但很快在軍官的收束呵斥下冷靜下來,二來,襲擊者過高地估計了苗人的戰鬥力,以為仗著一股悍勇之氣就能將明軍一口吞下,可惜沒料到,這股子明軍如此纏手,不好對付!

    鄭國才的處境比馮寶群艱難數倍。千戶官陳顯達首先遇襲,然後一陣箭雨,中軍損失慘重,他和周謙立刻命令前軍止步回援,這種要命時候,前頭埋伏的苗人趁機便發一聲喊,從埋伏之處跳將出來,漫山遍野地吶喊著就朝明軍衝了下來!若不是鄭國才當機立斷,立刻命令就地防禦,說不得就讓苗人破了陣!

    前軍兵士合計不過兩個不滿編的百人隊,他們的對手卻足足有兩百來號人!周謙殺得發了性子,不管不顧地帶了幾十號人就突了進去!他手上一把腰刀使地虎虎生威,幾乎砍得卷刃!身上就如從血海之中撈了上來一般,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周謙的親兵拚死護衛著他退下來。亂軍之中,這些積年打熬的強兵還是死了好幾個人!

    明軍再是善戰,終究人數太少。眼看就要頂不住,鄭國才咬咬牙,正要再退,就見二十來個護衛終於趕到,帶隊之人也不囉嗦,就令架槍裝彈,砰砰砰乾脆利落的三排齊射下去,煙霧瀰漫,火藥嗆人,終於將苗人打退。

    鄭國才見苗人潮水般退去,饒是他一向體健,這會兒亦是雙腿發軟,右手發僵,險些就要握不住腰刀。方才最險的時候,一股子苗人已是突了進來,連連砍倒幾個上去攔阻的兵士,還是鄭國才自己帶人衝了上去,拼著受傷,冒死將這夥人斬殺當場。

    他喘了口氣,只覺得雙手雙腿都不是自己的,兀自微微發抖。鄭國才平息了一下呼吸,見護衛的領頭之人向他走來,勉強扯開嘴唇,咧出一個笑來,卻又不知道扯動了哪裡的傷勢,頓時痛得表情一陣扭曲。

    劉小七朝鄭國才一抱拳,鄭重其事道:「鄭百戶,剛才多謝你!若不是你及時來救,說不得我們這二十來號人就被圍出去了!兄弟們平日裡沒見過這等場面,若是亂了手腳,定是死期了!」

    鄭國才擺擺手,打起精神同劉小七道:「這值當甚麼?方才要不是你們,早讓蠻子們突進來!咱們中軍遇襲,若是前隊堵不上缺口,叫他們會合呼應,明年的今天,就是咱們的忌日了!」

    他說至此處,重重地喘出一口氣來,方才有精神問別的:「你們既來前頭,想來中軍安定了?我在前軍,不曾曉得後頭的事,小兄弟若是得閒,同哥哥說說如何?」

    劉小七趕緊道:「小人姓劉,當不得鄭百戶如此稱呼,叫我一聲小七便是了。」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方才以一種極為驕傲的口氣開口道:「方才險是極險的!鄭百戶不曉得,蠻子們兩處來襲的消息傳到之時,就有人想要逃跑!我不認得是哪個,但看服色,卻同鄭百戶是一般的!」

    鄭國才現在才聽到這個消息,聞言大吃一驚,一把抓住劉小七的手腕,想也不想地脫口問道:「竟如此!?後來如何?軍心可穩!」

    「我家仲官兒一槍了結了他!」劉小七來時曹金亮匆匆囑咐了他幾句,內裡便有將李永仲挑死逃軍的消息宣揚出去,因此上他很沒有疑慮地朗聲開口道:「那人似是嚇破了膽子,喊叫一聲就要朝外頭跑,鄭百戶你想,若是兵士受激,軍心不穩,咱們可就全完了!我家仲官兒正是因著此節才不得不下了殺手!」

    時間倒退回李永仲剛剛挑死高武的那一刻,他朝周圍呆若木雞的明軍臉上一掃,倒轉大槍,將槍尖一甩,那血珠便線似地在地上灑了一串,暴風疾雨般一段話砸下來:「各位!現在咱們被蠻子圍在了死地裡,若不奮力向前,就只能叫蠻子殺個精光!這裡到處都是大山,各位難道以為自己能比土生土長的蠻子更能跑麼?!咱們只能殺出一條血路,方才能取一絲生機!」

    他將大槍往地上一頓,振臂高呼:「我是陳千戶女婿,千戶教蠻子暗箭傷了,我為人子侄,不報此仇不當人子!不想死的!跟我來!想活著回去的,跟我來!我有話在前,此戰若有兄弟不幸,李家給他燒埋銀,與他養家!」

    兵士大嘩!有人原本木然的眼睛裡開始泛起光亮,兵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駭然懼怕慢慢變成另一種東西,越來越多的視線集中在李永仲身上,而他也再也找不到平日裡半分的矜持斯文,年輕人濺了半身的血,連頭臉都是,鬢髮凌亂,許是血糊了眼睛,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抹,那原本白淨的臉上,頓作一片血氣森森!

    曹金亮深吸口氣,猛地躬身抱拳,自丹田中迸出聲音在嗓子眼炸開:「願隨仲官兒殺敵!」這彷彿是個開始的信號,越來越多的明軍像他一般折身下拜,然後直身振臂,揮舞兵器,口中呼喊:「殺敵!殺敵!」

    「然後仲官兒帶人往山上直衝,先前陳把總已衝殺一陣,兩處正好接應,可惜那蠻子在山裡頭如履平地,林子又太密了些,仲官兒恐怕裡頭有詐,和陳把總一起將蠻子逼退,兩人合在一處,也退了下來。」劉小七總算說完,真是說得口乾舌燥,喘了口氣,同鄭國才商量道:「我看蠻子們這陣是不敢再來,叫兄弟們好生歇一陣,周百戶傷得不輕,趁這光景,先回中軍看看,再作打算。」

    鄭國才扭頭看看坐在一邊如個血葫蘆的周謙——後者感受到他視線,立馬抻著脖子沖鄭國才嚷嚷:「有甚好看的!這些傷算個求事!蠻子再敢來,咱老周照樣殺他個七進七出!」他兀自強撐,卻掩不住神色疲倦,臉上唇上都發白了。

    「說得不錯。不過這前頭還得著人看著,就小七你同老周過去罷。」鄭國才不理周謙,由著他在那邊叫嚷,自家自顧自地和劉小七說話:「我這裡抽不開身,小七便好生聽聽,看到底如何個安排。」

    劉小七一口答應,正待要走,又突然轉回來,有些遲疑地問鄭國才道:「鄭百戶,現下千戶老爺傷得頗重,那邊做主的多是仲官兒,我並無其他意思,但也想問一句——咱們畢竟是商戶民兵,仲官兒再是千戶女婿……」

    「你不必擔心。」鄭國才臉上隱約露出個笑來,卻極快消失,再細看依舊是一張平平板板的臉。他平靜地開口道:「咱們是刀口上舔血的武人,玩不來彎彎套,仲官兒有能耐,扎得住陣,穩得住軍心,現下這般光景,莫說商戶民兵,便是個女人,我也服氣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6
第九十章 遇敵(6)

    李永仲在一塊青石上跌坐下來,一手丟開已看不出槍桿顏色的大槍,重重地喘了口氣,他汗透重甲,實是累得很了,連手也快抬不起來,費力地解開繫帶,將笨重的頭盔摘了下來扔在地上,一直跟在他身邊形影不離的劉小七立刻解了腰帶上的水囊遞給他,低聲道:「仲官兒,好歹喝口水。-- . 」

    他沉默地從劉小七手裡頭接過來,先一氣灌了個痛快,又將剩下的水全澆在頭上,將頭臉澆得透濕,原本倦極了的臉上倒顯出幾絲精神來。李永仲將水囊扔回到劉小七手上,將腰背一挺,頓時聽到一陣噼裡啪啦如爆豆似的骨節爆響聲——他苦笑一聲,這真是累著了。

    「現在情況如何了?」李永仲把手邊的大槍撿起來,一邊摘了自己腰上的水筒一點一點清洗,一邊淡淡朝劉小七問道:「兄弟們傷亡如何?官軍那頭究竟是怎麼個說法?」

    劉小七口齒極伶俐地立刻回答道:「咱們的兄弟主要還是以支援為主,故傷得不重,就是方才跟著您出擊的兄弟傷了幾個,都在四肢上,養些時日就好。」然後他稍稍遲疑,壓低聲音道:「就是官軍……似乎好些人都傷得不輕。」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淡淡地回應了一句,又說:「他們幾個百戶說要商量,這都多久了?還沒拿定個主意?」李永仲臉色頗不好看,現在連商隊也陷在了這裡,而他們原是要去大方的!故而語氣也重了不少,比平日更要刻薄幾分:「吵吵嚷嚷,全是廢物點心,我看他們能吵出個甚麼玩意兒來!」

    被李永仲譏笑為「廢物點心」的明軍百戶們手裡頭還是有真功夫。趁打退苗人的這個空檔,軍官們稍一商議,便說此是死地,不可停留,努力收攏了士兵,硬是頂著箭雨全軍往山路下頭的一片河灘地且戰且退,苗人叫明軍殺得喪了膽氣,除了射了幾輪箭之外,竟是不敢攔阻,這才叫幾百號人順利地撤了下來。

    暫時平安之後,軍官們看向李永仲的眼神裡就多了些微妙的東西。李永仲懶得應付,索性以太過疲累的藉口一個人躲到邊上去了。他這一走,很有幾個百戶暗地裡鬆了一口大氣——現在陳顯達傷重未醒,百戶官們各有一套說法,各有各的不服氣。除了貫徹了先前撤退的計畫之外,這小半個時辰下來,除了枯坐著爭論個臉紅脖子粗之外,什麼成果也沒有。

    周謙傷得頗重,現下和陳顯達及傷兵們一起被醫官照料,他手下兩個總旗,一個戰死一個輕傷,兵士也死了不少。鄭國才同他商議一回,便暫時先將剩下的兵統領起來,這樣他手下算是有一百來手腳俱全的兵士,在幾個百戶裡頭,拳頭最大。因此,他講話,其他人或真或假,總算稍微能聽幾句。

    「方才中軍的崔文案,領著兩個贊畫將傷亡統計了一番。」鄭國才咳嗽一聲,因他唸過私塾,還認得些字,倒不用文案們替他宣讀。伸指在嘴裡蘸了蘸,鄭國才翻開手裡頭薄薄的幾頁紙,一字一句地唸起來:「咱先說周大炮的隊裡頭,手腳無礙的好人麼,還有二十一二,裡頭已是將輕傷無甚大礙的包了進去,傷得重的,十五個,死了,」他臉色沉重地道:「十三。」

    百戶官們不管平日裡同周謙相處如何,現在任誰臉上都不好看——僅僅這一仗下來,周謙那隊裡連傷帶死的,就折了一半的人馬!而這還僅僅是個開始!現在他們被圍困在這片河灘之上,前路如何,誰也不清楚!

    「馮寶群,死了十二個,重傷有八個,還能上陣的,哦,老馮,你比周大炮運氣好,還有四十六個。」鄭國才臉上稍微鬆快了一些,朝馮寶群勉強笑了笑。馮寶群這才放下吊著的一顆心,連連在胸口上拍打,後怕道:「我這隊裡,多是族親,若是死傷太重,怎麼回去見家鄉父老!」

    軍官們亂紛紛地安慰他:「老馮,你已算走運,看看周大炮!」「當兵吃糧,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活計,性命都寄在佛菩薩面前,這也難免!」「看開些罷!你才死了幾個?我如今心裡頭髮虛,真是怕唸到我那隊裡頭!」

    勸了一陣,鄭國才幹咳一聲,眾人趕緊閉了嘴,他這才又接著往下念,無非是喜少悲多,便是傷亡輕些的,總數也有那麼二十來個,最後一算,出門時還有五百來號人的隊伍,現在不過四百出頭,折了兩成多!聽鄭國才唸完,百戶官們個個臉色發青,面面相覷,半天方有一個人吭哧吭哧期期艾艾地開口道:「這……這個情形,咱們到底要怎麼回去?」

    鄭國才默了半晌,朝眾百戶官左右一望,臉色肅然地開口道:「現在這個局面,老鄭我有話想說,諸位請聽我一言。」

    百戶們都安靜下來,鄭國才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咱們這一趟出來,奉的是剿匪安民的軍令。昨日咱們打了勝仗不假,但今日一個不好,別說賞銀陞官,就是能否保全自家性命,也要看這賊老天,是不是高抬貴手。」

    「今日這一仗,雖說是遇上了埋伏,但憑著良心說,咱們的應對也是無能!那些個箭矢,事後大家看過,多是竹箭,兵士雖說不是甲冑齊全,但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如何會被這些玩意兒嚇倒!?說到底,還是咱們失了防備心,叫蠻子們猛地一殺,就給嚇住了!現在我想起來,真是面皮發燥!」

    他這番話老大不客氣,實在是把百戶官們說得面上燥熱。但眼下不是多說此事的時候,馮寶群咳嗽一聲,頂著鄭國才灼熱的視線,硬著頭皮開口道:「鄭倔驢,你也莫說這些沒意思的,這話等回了畢節,如何說都使得,但現下咱們要說的,還是該怎麼行事!」

    鄭國才瞪他一言,再開口時雖說仍不客氣,但語氣到底軟了許多:「我說這話,不是下大家的面子,而是有事說事罷!咱們如今要再如之前一般,別想甚麼突圍的事了,不如洗洗脖子,叫人家砍得痛快些!」

    一氣說了這許多,鄭國才有些干渴,舔了舔嘴皮又道:「現在千戶傷重,方才醫官說了,雖是去了箭頭,但傷在心肺附近,如今生死之事還得看老天爺的意思!現在咱們沒個主心骨,怎麼能成事?!」

    他將百戶官們一看,加重語氣道:「我的意思,咱先得找個主將出來,不然各顧各的,沒有個主持大局的人,怎麼能使上氣力!」他乾脆利落地道:「我先說,若是平時,我老鄭倒願爭這個先。但我老鄭知道自家事,現在這局面,我擔不起來!再說,我同諸位原是一個職銜,卻用了個指揮的名頭,各位服是不服?因此這指揮一事,我是不肯的!」

    百戶官們臉色頓時微妙起來。相互之間看來看去,卻誰也不願意第一個發言。最後還是老好人馮寶群在同僚們的視線下不得不再次起來說話,他本身對鄭國才的本事倒是極服氣的,聽鄭國才這麼說,就有些勸他的意思:「鄭倔驢,你說這話就有些沒意思,大家兄弟,都是極服氣你的本事,現在這個局面,你若不出頭,我們這些人裡頭,還有誰敢站出來?」

    鄭國才朝馮寶群苦笑一聲道:「大家都是千戶手底下的人,咱們一個鍋裡撈勺,誰還不曉得誰?我自家曉得自家事,我這人就不是個能使喚人的!再說,打仗就要死人,到時候我佈置下去,萬一有人覺著不公平,鬧將起來,要如何是好?所以我方說,這主將一職,我是萬萬不敢接的!」

    他說得直白,餘下的軍官們不由暗暗點頭。鄭國才說得不錯,他若是接下主將一職,到時就要有人疑心他保存自己的實力,推別人去死!這人心一旦齷蹉起來,當真沒什麼是不敢想,不敢說的!

    他吸了口氣,神色間更顯鄭重,認真地開口道:「因此,我有了個想頭。」

    「既然不好決斷,那咱們,就找一個不算自己人的自己人,來做這個主將。他同誰都沒有瓜葛,若真論起來,卻又和每個人都有關係。他不是官軍,但卻使得一桿大槍,手下幾十號得用的兵丁,更讓千戶視若親子!」他一句句道來,漸漸有人聽得明白,驚得張大嘴巴忘了閉上!

    「我老鄭的意思,便是想讓千戶的女婿,那位李少爺,請他出馬,」他緊鎖眉頭,眼睛發亮,環顧四周,眼神裡的壓力迫得無人敢同他對視,鄭國才一字一頓地開口道:「做一回主將!」

    李永仲無從知曉軍官們的計畫,他終於從疲乏裡頭緩了出來,站起來朝不遠處圍在一處的百戶官看了幾眼,懶得再看,招手讓劉小七過來,吩咐道:「叫曹金亮過來,再給我帶兩個餅子!也讓兄弟們好生修整!這好在還有個河灘,有彎河水,不然真是渴也渴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6
第九十一章 遇敵(7)

    場面一時間沉默得令人心悸。

    鄭國才環視同僚,百戶官們碰到他的視線,不是微微低頭避開,就是故意扭頭不看他,只有馮寶群在他看過去的時候扯扯嘴角朝他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搖搖頭,嘆氣一聲,亦是沒有話講。

    百戶官心裡頭的小算盤,鄭國才知曉得清清楚楚。李家小少爺同千戶如何親近,但畢竟不是軍中人,他手下的兵丁再能打,亦是民兵,不是經制官軍,若有戰功,到時候是個怎麼算法?更有甚者,覺得陳顯達不會大好,心裡頭竟是轉著些旁的見不得人的念頭來。

    「鄭倔驢這主意不是不好。」有人哈哈一笑,打破場中令人壓抑的寂靜,眾人紛紛朝他看過去,不少人面上不如何,但眼中立時飛快閃過一絲鄙夷之色。有脾氣暴躁些的,當即出聲嘲諷道:「錢串子,老鄭這主意好,莫不是你攛掇的?」

    錢串子,大名錢川,據說是指揮使的某位遠房親戚,在陳顯達手下這些年,便是耿介如陳顯達對上他,亦是頗多顧忌,因此他越發跋扈奸猾。不過此人倒有一個好處,打仗上頭還算利索,只是平日裡貪錢太過,索性同僚們就這他名字的諧音給取了個外號:「錢串子。」

    錢川對方才那話只當沒聽見,打了個哈哈,臉上神色間越見誠懇,不過那雙三角吊白眼裡骨碌碌轉著什麼,百戶官們看在眼裡,心底都是痛罵:不曉得他又有了什麼齷蹉點子。

    他嘿嘿一笑,故作平淡道:「老鄭這主意我方才亦不曉得,不過我覺得老鄭說得有幾分道理,只是大家顧慮頗多,又信不過一個外人,老鄭也不要往心裡去,咱們是自家兄弟,不扯那些酸文場面話。」

    錢川這話頗讓人出乎意料,真有幾分人話的意思。馮寶群這個老好人急急忙忙地點頭開口,朝著鄭國才道:「老錢這話說得真是好。兄弟們沒有旁個意思,就是覺得李少爺再是能幹,畢竟不是咱們軍伍中人;再有,咱就是不為自家性命著想,亦是得為手下兒郎想一想,這是幾百條人命,萬一所托非人,咱自家死便死了,但有何面目去見隨咱們出生入死的弟兄?」

    百戶官們紛紛點頭,唯恐鄭國才還要反對,爭先恐後地開口:「老錢平日裡為人俺是不歡喜的,但他今個兒說得對!」「老馮這是說到咱心裡頭去啦!咱是粗人,和兄弟們一個鍋裡抹勺子,咱的命是命,咱底下兒郎們難道不是?」更有人陰陽怪氣地嚷了一嗓子:「咱也別說了,人鄭倔驢這是想在千戶面前露個臉,爭個先!不過也別搭著兄弟們的性命去啊!」

    鄭國才聞言大怒,他將一雙豹眼瞪起,想也不想,提起沙缽大的拳頭就要朝那說話人的腦袋上揚去,唬得馮寶群趕緊跳過去將他雙肩勒住,一邊招呼同僚來把這頭倔驢拉住,一邊嘴裡苦勸道:「說便說了,好好的作甚打架?!都是兄弟,不怕傷了情分!?」好說歹說,方教鄭國才勉強熄了怒火,猶自不肯罷休,狠狠將那人瞪得渾身一個寒顫方轉頭不理了。

    這一場亂子下來,錢川方不慌不忙地再開口道:「剛才咱沒把話說清,倒讓兄弟誤會了。也罷,咱老錢就把這想頭說一說,讓大傢伙兒看看行不行。」他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再看時卻又是和氣的模樣,道:「咱說句實話,小少爺手底下全是好兵這不假,但這軍伍戰陣之事,小少爺畢竟是商戶,懂得些練兵的道理已是天幸,再多還能如何?我看,咱不如去和小少爺商量商量,目下這個局面,不如將他手裡那些兵讓給咱們,大傢伙兒突圍出去才是正理!」

    他說得冠冕堂皇,但百戶官哪個不曉得錢川打的算盤。錢川看眾人臉色微妙,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道:「咱老錢出這主意,可沒有那齷蹉意思,這伙子兵足有六七十號人,咱給小少爺留上十個防身,大傢伙還能分個十個八個的,」他陰測測地一笑,道:「大軍出外,原就能拉民夫以為軍用,就是告到指揮使跟前去,也說不出我老錢什麼。」

    這一番話下來,就是鄭國才,也不敢說自己沒動心。其餘的百戶官更是面色奇怪,錢川「嘿嘿」一笑,臉上又是方才溫文惇厚的神色,勸道:「李少爺必是個懂事的,現在這個局面,一個不好,咱都得葬身於此,他再捏著這些人,又有個甚用?事不宜遲,咱們不如現在就過去,和小少爺好好說道說道。」說完錢川就當先朝商隊的方向走,剩下的軍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疑半天,終究還是有人跟了上去,只是片刻過後,場上就剩了鄭國才同馮寶群面面相覷。

    鄭國才後槽牙咬得嘎吱作響,死死盯著那群人的方向,半天面色頹然地重重一嘆,在原地跌坐下來,只覺心灰若死,他朝馮寶群看了一眼,勉強笑道:「老馮,你不去?」沖那群人抬抬下巴,輕蔑道:「現下不去,那幫人可不會還能給你留點啥。」

    馮寶群看看他,突地問他一句:「那你怎地不去?」不待鄭國才回答,他便自言自語一般道:「平日裡千戶待我等不薄,現在他遭難,女婿又是個商戶,方才也一路殺敵,做人總得講點良心,這千戶可還沒死呢!」

    他二人唏噓一陣,卻又無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錢川調來他本部兵馬將商隊團團圍住。其餘百戶官們站在錢川身後竊竊私語,雖然有一兩個面有愧色,但大部分人臉上都有幾絲得意,那笑意真是掩都掩不住,俱想,難不成你一個小小商戶,在現下這關頭傲強不成?

    「將他們圍起來!不准走了一個!」錢川大聲喝道,指揮他手下的兩個總旗率人把商隊的營地圍困起來,護衛們稍有疑問不服就是連著刀鞘噼裡啪啦毫不留情一通打下去,還有人打得興起,罵罵咧咧地道:「他.娘.的還不趕緊出來站好!我家錢百戶要訓話了!」

    一個護衛被一刀鞘劈在脊椎上,疼痛難忍,踉蹌兩步險些跌倒,忍不住回頭怒視打人的軍兵,大聲吼道:「我家仲官兒是千戶的女婿!你們這是要幹什麼?!還沒有王法!」

    這話恰被錢川停在耳朵裡,他上前兩步,站在那護衛面前,上下將他一番打量,那護衛還是個少年人的模樣,長得一團孩氣,看見錢川過來,雖面有怯色,卻仍直直地迎上這陌生軍官不懷好意的視線,一雙眼睛晶亮。

    錢川從鼻腔哼出一聲,猛地起腳,不見如何作勢,木底靴就踹在了那少年護衛的肚腹之上!只聽轟地一陣聲響,眾人還未回過神來,就見那護衛砸在旁邊一處亂石,一聲未哼,口鼻出血,人事不省!

    他卻看也不看那生死不明的少年,只向著驚呆了的護衛們一聲冷笑道:「你們家主未教過尊卑上下麼?入了軍中,就得有規有矩,這等蔑視上官的奴才,要在營裡,就是軍**死!念在你等初入軍中,不通軍法,故才饒了他的性命!你們還不快著些收拾列隊?!一會兒便要各自入營,不得耽擱!」

    這番做派,叫百戶官們看得紛紛暗自皺眉,不過錢川卻兀自一臉傲然毫不在乎。他自有他的道理,這伙兵丁甚是桀驁,如不將骨頭打斷,又如何能聽他號令?正要這般施為,才叫他們曉得一個怕字!之後才好搓圓搓扁,聽他行事!

    錢川原以為護衛們吃這個大虧,該心存懼意,沒成想這伙子護衛卻恁般古怪——立刻就有人去將受傷的同伴抬到一邊救治,其餘的人卻立刻將手中長槍火銃毫不猶豫地壓低對準明軍,若還有明軍敢於動手,立刻數人未上去掉轉了大槍一頓狠打!各個面無表情,殺氣騰騰,全不像方才那樣隱忍的模樣。

    明軍中間隱隱騷動起來,錢川手下兩個總旗首先受不住壓力,神色慌張頻頻向他看來,明軍兵丁大都拉過民夫,原想此事再是簡單不過,卻沒想到這夥人如此難纏,彷彿之前的忍耐退讓不過都是錯覺,現在卻露出真實面孔——護衛手中大槍槍尖寒氣逼人,還有些上頭凝著一層暗沉的污漬——那是先前殺敵之後未曾來得及擦洗的血跡!

    手中持火銃的護衛迅速退到槍兵身後,伍長們大聲命令裝彈的口令此起彼伏,明軍惶然無措地看著面前已經完全轉為戰鬥狀態的護衛,只是幾息時間,火銃兵們接二連三報告裝彈完畢,槍兵將槍尖放平,一個年輕極輕的軍官看也不看面前腿肚子打顫面色蒼白的明軍,自顧自地嘶吼吼道:「原地踏步——」

    鏗鏘的腳步聲立刻響起,稍許的雜亂在瞬間之後消失不見,荒灘沙土之上,也不遜敲金擊石!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6
第九十二章 破圍(1)

    錢川面色慘白,汗出如漿,早不見方才那傲慢跋扈的模樣。他吞嚥了一口唾沫,色厲內荏地吼了一聲:「你們這是要做什麼?要造反不成!」又「嗆啷」一聲將腰刀抽出,顫著手朝那正緩緩齊步壓過來的護衛一指,朝左右呆若木雞的部下痛罵:「你們是死人麼!還不快給本官攔住他們!」

    如夢初醒的兩個總旗面面相覷一陣,卻也沒有這個勇氣直面那彷彿叢生之林的槍陣,勉強踢打嚷叫著讓兵士結陣,卻又不知接下來該如何——這畢竟不是苗人,而是不久之前同他們一起奮力向前衝殺出來的陷陣之士!剛才能仗著錢川喊打喊罵,但這不是戰陣之上,又知道是陳千戶女婿的兵,明軍裡頭,還沒有哪個敢下殺手!

    正在他們遲疑間,又聽那護衛裡頭的軍官喊了一聲:「停步結陣!」就見槍兵們立刻止步,唰地一聲全體下蹲,槍尖一律斜指向上,火銃手們亦是持槍站立,虎視眈眈地看著明軍。雖則因為人少,這古怪的空心小方陣看似單薄,但稍有見識的便曉得,手頭沒有火炮,便是雙倍於他衝陣,亦是無法!

    見護衛不再前進,錢川多了幾份底氣,這才想起片刻之前自家慌張模樣一定落入圍觀的明軍眼中,頓時恨得想將眼前這幾十號人全都亂刀砍死!但錢川略略冷靜,卻不敢下這道命令——一則,苗人在旁窺測,還需倚仗這等強兵;二則,今日這遭事,說起來,本是官軍不佔理!若是能吃得下來自然無事,但沒成想一口咬下去,自己險些先碎了一口牙!

    旁觀的百戶官看得目瞪口呆,有生性膽小的就悄悄退後,不欲再摻和進去,有那一兩個腦子轉得快的,便轉身向著鄭國才與馮寶群二人飛奔而去!眼見錢川就要收拾不下來了!萬一對面這幫兵丁壓不住火,兩方打將起來,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那邊劍拔弩張,這邊臨時搭起的帳篷裡,中軍文案崔州平同兩個贊畫與李永仲正在說話。這遭三人實打實死裡逃生,若不是他們一直待在中軍,突圍之時護衛們順手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背著跑了一路,他們此刻多半成了苗人的刀下之鬼。

    感念活命之恩,崔州平三人便同李永仲一起守在陳顯達身邊,既是看護,也為安全。先前還不知發生甚事,只聽外頭亂紛紛的一通叫嚷,嚇得差點就以為苗人又攻了上來,正心裡暗叫我命休矣,就見鄭國才大汗淋漓地撞進帳篷,一眼看見李永仲,衝上來不及細說,只大喘著氣說出一句:「李少爺,你手下人要殺錢川!」

    李永仲目光一凝,眼眉一動,左手看似不經意地搭在腰上刀鞘,右手扶在刀柄,退後一步,冷靜地出聲問他:「鄭百戶,我家護衛最是老實沉穩,無我號令,一步不動。你方才這話是甚麼意思?誰是錢川?」

    鄭國才被他問得一窒,竟然張不開口!崔州平看他面色漲紅情知有異,頓時心內一凜,又聽錢川的名字,猜到不好,見李永仲臉色漸漸難看起來,那握在刀柄上的右手已是微微用力,趕緊問道:「鄭百戶,你們不是在商議怎麼突圍麼?怎地現在又說兩邊起了衝突?發生了甚事?現下這局面,不趕緊想著如何殺敵,錢川又是鬧得哪樣!」說到最後,本是為鄭國才解圍,崔州平卻說出一肚子的惱火出來!

    「這……這……」以鄭國才的秉性,他是絕看不上錢川這等人,現在他要將剛才的一切說給面前這個苦主聽,真是話到嘴邊羞於出口!吭哧半天,李永仲臉色已越發陰沉,他嘆一聲,不再猶豫,原原本本地將之前一切說給李永仲聽:「……便是如此,李少爺,那小兄弟聽說被錢百戶踢斷了兩根肋骨,內腑受損頗重,兄弟們惱火得緊,說要將錢川原樣奉還!」

    李永仲眯了眯眼睛,臉色已是難看得到了極點!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神色狼狽的鄭國才,黑沉沉的眼睛裡如燒幽火,聲音彷彿從牙縫當中蹉磨出來:「兩根肋骨?」他看也不看鄭國才,將他一把推個踉蹌,一把掀開簾布衝了出去。

    鄭國才正要跟他一道,被崔州平猛地拽住,文案面色緊張,一迭聲地問:「你與我說實話,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瞞得過李少爺,卻瞞不過我!錢川好端端的,怎地想起來去尋商隊的麻煩?!他平日倒是個蠢人,但現在這個局面,長了眼睛的人都曉得合則兩利,分則兩害!」

    百戶官亦是苦笑。崔州平說得都對,但架不住人若是貪心上來,眼睛裡便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將胳膊從文案手裡頭拽出來,朝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只道:「崔文案,那貪慾上來,便也是可以講理的麼?這回錢川算是害慘我等!」他說完搖搖頭,掀開門簾,靴聲橐橐,一會兒工夫就聽不見了。

    李鄭二人走得影子都看不見了,兩個贊畫才膽顫心驚地湊到崔州平跟前苦著臉問:「舒察兄,這怎生是好?」

    崔州平原地轉了兩圈,咬咬牙道:「這樣不成!鬧將下去,無人有好果子吃!」他猶豫一陣,面上顯出堅決神色,道:「我既掌中軍文案,就不能看著軍中事不管!你二人留在此處,我調陳明江與醫官過來,將千戶守好,除了李少爺與我,任誰都不可近千戶身邊!」他腦子極快,已是想到某些更為陰暗的念頭上去,臉上卻只見鄭重,低聲吩咐道:「現下只能盼著千戶快醒,否則……」崔州平說至此處改了口:「若是千戶醒了,你們叫人與我傳話!」說罷摔簾而出!

    李永仲出了帳篷,腳步極快。商隊紮營的地方就在明軍外圍,實也沒有多遠,一路明軍碰上他,皆是走避不提。將將要到,曹金亮卻從某個陰影之處閃身出來,見了他多一句不說,只道:「我見機不好,只來得及帶小七這一伍走退出來。」他身後七八個護衛皆是持槍握銃,各個臉上繃得緊緊的,眼巴巴地看著李永仲,只要他一聲令下,雖然人少,但他們也能鬧個天翻地覆!

    「好!」李永仲亦是沒有別話可說,方才他在帳篷裡還是忍耐,現下卻再不耐煩,連連冷笑,點一點頭道:「好!既然如此,咱們就去找姓錢的,好生說說道理!」說到道理二字時,已是咬牙切齒。

    護衛與明軍仍是僵持。雖然商隊人少,但護衛同仇敵愾,又是一股莫名的悲憤之心溢滿胸膛,眼睛都燒作通紅,只要有人敢衝陣前,必定先是一排槍,再數桿大槍戳死。錢川一部沒有他的命令亦是不敢退後,又不敢前進,只好舉槍對峙,兩邊槍尖對槍尖,一方滿臉悲痛憤懣,一方卻驚惶不安,旁的人看了只是搖頭——錢川如此還不肯收手,端的是愚蠢非常!

    到了這個地步,錢川騎虎難下。原本他想著趁李永仲不在的機會,強行把人收編,木已成舟,那李永仲就是個鹽販子,不過是個千戶的女婿,還能有什麼能為?卻不想這伙子兵丁如此難纏!忠心至此!想到這裡,錢川臉色越發陰沉晦暗,已有人悄悄與他通了氣——陳顯達命大未死,醫官說頂多再半個時辰就能醒,到時候,這個一貫耿介的上官知曉自己敢打他的算盤,到時就算有指揮使為他撐腰,錢川不死也要脫層皮!

    乾脆不做不休……錢川目光越發陰暗,他的視線在古怪的方陣上頭不停梭巡,想要找個破綻出來,卻只發現若要衝陣,他手下這點人是半分不夠的,起碼得有個一二百人,方才有一戰的實力!

    正轉著某些見不得人的念頭,身後卻突地有人說話:「沒想到錢百戶如此看重在下,」他瞳孔一縮,猛地轉身,看見李永仲帶著一隊護衛陰著臉走了過來,在他身前五步處停下,朝錢川臉上端詳片刻,李永仲嘴角上挑,露出一個毫無笑意凜然的微笑出來,輕聲道:「這是要和在下的弟兄們切磋切磋?」

    錢川勉強擠出一個笑來,看著李永仲嘿嘿一笑道:「李少爺說哪裡話?這不過是俺擔心兄弟們人少被蠻子偷個空子,特意調了些兒郎來幫忙,現下這事體,哪裡有切磋的空子?若李少爺有意,咱回了畢節,好生練他幾場!」

    他垂著手慢慢地朝李永仲走了過去,一臉憨厚的莫名之色,彷彿方才所作所為全都與他無關一般,李永仲亦同他所想,原本神色間的防備漸漸鬆弛下來,換成一臉的責備,正要說話的當頭——

    百戶官朝著看似文弱的年輕人猛地伸手,就要一把勒住他的脖頸,箍住大筋,只要稍稍用力,就會全身酥軟,到時候,這幾百號人,包括那老不死陳顯達在內,要方要圓,還不是得聽他錢川說話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6
第九十三章 破圍(2)

    錢川見李永仲微微一笑。

    他呆了一呆,然後百戶官覺得胸腹一涼,不可置信地看著李永仲臉上的笑容漸漸冰冷下去,他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想要抓住什麼,卻只抓到一根如雞卵粗細的木桿,銳利的金屬槍頭輕而易舉的穿透金屬甲葉的阻擋,深深地楔進柔軟的身體,溫熱的內臟在金屬物體的攪弄反轉之下被撕扯成一灘肉醬,全身的氣力在飛速消退,錢川看著李永仲漠然地將槍桿一扭一轉,果斷抽出,帶出好大一篷血霧!

    劇痛這時才開始一陣陣襲擊錢川的神經,他抽搐著嘴唇,怨毒而恐懼地瞪著李永仲,最後雙腿一軟,跪倒在他面前,然後前身仆倒在沙土上。血水在他身下流出一條蜿蜒的小溪,但片刻之後,只是將深褐的沙土顏色染得更深而已。

    李永仲不躲不擋,任由血水噴地一臉一身。明軍頓時大嘩,所有人都驚懼地看著這個沐血而來的年輕人。他卻將手中大槍往身後的隨從手中一扔,朝著自己的護衛們一步步走去,冷淡地開口道:「錢百戶為咱們斷後,傷重不治,壯烈殉國,陳千戶有意為百戶請功,必不埋沒英烈之名!」

    鄭國才稍慢一步趕到,眼睜睜地看著錢川偷襲不成反被一槍挑死。而明軍則在他走近時紛紛後退避開,不敢與年輕人對視,護衛們滿臉激動,爆出一陣無比熱烈的歡呼聲,他們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讓開一條通道,每個人的胸膛都在急促起伏,看著李永仲這的眼光赤誠熱烈,追隨著他的背影,鄭國才很熟悉那眼神——願為之效死!

    站在最前列的兵士們下意識地往後退縮,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整片河灘之上只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過後,以護衛為圓心,空出了好大一片空地。錢川手下的兩個總旗此時似乎才如夢方醒,互看一眼,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不可置信來。繼而其中一個立刻狂怒起來,正要高吼一聲為百戶報仇!卻被人從身後摀住嘴巴拖了出去!

    示意部下將他堵住嘴捆到邊上,鄭國才逼著自己將視線從錢川身上移開,停在李永仲身上。他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沒帶武器,年輕人點點頭,語調沉穩如舊開口道:「鄭百戶,有話請說。」

    「我……」一開口才發覺聲音暗啞,鄭國才吞了口唾沫潤潤嘴巴,繼續說道:「我老鄭有一事想要託付給李少爺。」他說至此處,聲音中的乾澀消失乾淨,越發順利:「現在千戶重傷,咱們自埋伏中好不容易掙出一條命來,目下群龍無首,咱是個粗人,只會有話直說——」他朝李永仲鄭重其事地抱拳折腰下去:沉聲道:「鄭國才想請李少爺替咱們這幾百號漢子做一回主,帶著咱們衝出去!」

    明軍中間死一般寂靜,猛地有人叫起來:「鄭國才!那兔崽子方才殺了錢百戶!你竟然還要把我等的性命交到這個仇人手裡!」扭頭一看,方才被架出的總旗衣甲散漫披頭散髮地衝了過來,面色扭曲猙獰,見鄭國才看向他,越發激昂地嘶吼出聲:「我旁的不懂,只曉得忠義二字!這人殺了我家百戶,你要舔他的股溝子,我卻要取他首級,為百戶報仇!」

    李永仲冷淡地看著這一場鬧劇,只覺得無謂至極——現在強敵在側,明軍卻已經鬧起了內訌,為著貪心枉自送掉性命不說,鬧成這樣,現在這群兵丁還能打仗麼?!李永仲冷笑一聲,轉頭不想再看,招手讓曹金亮過來,低聲道:「現在咱們情況如何?」

    「糧食是儘夠的。」曹金亮亦是壓低聲音,「先前多虧那位馮百戶,好歹將咱們的馬屁大車一路護了下來,槍子火藥,都有多的,就是『那東西』,也穩穩當當。」他猶豫片刻,抬頭問李永仲:「仲官兒的意思……」

    「這幫人現在是靠不住了,咱們得準備靠自己衝出去。」事情還是朝著李永仲最不希望的方向發展了,他亦是無奈,和曹金亮對視一眼,他毫不遲疑地道:「繼續在此地耽擱下去,變數太多。當今之計,還是帶上岳父,走為上策。」

    「怎麼,你要為錢川報仇?」強自壓抑的怒火終於噴薄而出,鄭國才幾步跨到兀自叫囂不休的總旗面前,狠狠一拳就在他面上開了個染料鋪子,「若不是錢川鬼迷心竅,將主意打到別人身上,能有現在!?」他拎起鮮血滿面的總旗,蒲扇大的巴掌帶著風聲扇過去:「看你也是條漢子,可惜黑白不明!對著錢川那等人,也好說忠義!沒地辱沒這二字!」把已經出氣多進氣少的總旗如爛泥一般擲在地上,鄭國才這才覺得出了幾分郁氣,他將周圍一看,跳在一個半人高的青石上頭,放開喉嚨吼道:「兄弟們!錢川圖謀人家李少爺手下,想趁千戶傷重,李少爺不在的時候,將這群忠勇之士強徵民夫,充作軍漢!」

    兵士們靜悄悄地不發一聲,聽他在上頭繼續吼道:「我鄭國才不說大話,方才和苗人廝殺,若不是這群兄弟助拳,拿火銃死命狠殺,大家拍拍胸膛,咱要多死多少人!?人家幾十條強健漢子,若是真心要走,憑那群蠻子,能留下幾個!?人家當時沒走,不就是看在千戶的面上,看在官軍這桿大旗的面上!」

    「如錢川這等人,貪心不足,雖是同袍,俺老鄭也恥於與他同路!」鄭國才喘了口氣,定定地看著下面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放緩聲音:「現在,苗人隨時可能撲上來,咱們不說危在旦夕,也是命懸一線!這時候,大家更應該擰成一股繩,奮力在死道當中闖出一條活路來!」

    他又低頭朝錢川所部大聲道:「不過各為其主,你等若要為錢川報仇,我老鄭也無話可說,但現下包括咱手底下那百多條漢子卻決定暫奉李少爺為主將,一切恩怨,待回了畢節再說!」

    說罷他跳下青石,頭也不回地朝商隊走去,護衛們俱是神色複雜地,看他過來,雖沒有收起武器,但也稍稍將手中大槍壓低,不令將槍頭對著他。鄭國才走至陣前,抱拳躬身一禮,低聲道:「李少爺,俺是粗人,說不來漂亮話,現下這局面,李少爺若對官軍心有怨言,咱老鄭也無話可說。但這點人馬是千戶幾年心血,千戶對俺有大恩,我鄭國才不願千戶心血丟在這荒山野嶺,」他頓了一頓,聲音更低沉下去:「我不求李少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只求看在千戶面上。別人不敢說,但俺老鄭敢保證,這突圍一事上,李少爺無論甚樣吩咐,凡我分內,皆當聽從!」

    李永仲步出護衛方陣,他很難說明自己的心情——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將鄭國才一把扶起,看他一陣,輕嘆一聲:「百戶不必如此,沒得在兄弟面前失了虎威。」他又抬頭,見明軍大都面色複雜地看著他,就是錢川手下的兵士,臉上怨恨亦是不多。

    「方才鄭百戶所言皆是實情。」他淡淡地開口,「但鄭百戶所請,我卻不敢應下。無他,我只是一介商戶,軍伍之事從不諳熟,鄭百戶信我,請我主持大局,我卻不敢逞強應下,幾百條性命之責,我李永仲自問,不敢輕言負擔。」然後他話音一轉,「但現下這個局面,只靠個人想要平安無事也是妄想,因此我決意同各位軍爺好生商議,共同拿個主意。」

    他此話說完,就有人大聲喝了一句「好!」眾人紛紛回頭,看見馮寶群大步過來,路過幾個百戶身邊連個眼角也未斜,那幾個也不敢多說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那姓李的年輕人跟前,鄭重其事地先行了個禮,直起身大聲道:「方才鄭倔驢所說我都聽見了!錢川一事,就是在指揮使面前,我老馮也只有一句話:他如此下場,皆是咎由自取」

    然後馮寶群環視周圍,提高聲音:「我過來,只為著兩件事,其一,中軍崔文案請幾個百戶至千戶帳裡說話,其二,」他的目光緩緩在那幾個或者面有愧色,或者面色陰晴不定的人臉上掃過,「千戶得老天保佑,現下已是醒了!醫官說,只要好生將息,這等小傷不過爾爾,咱們千戶,過後又是一條好漢!」

    話音一落,許多人都愣了愣,然後立刻爆發出轟天似的吼聲:「萬勝!萬勝!」不論是兵或官,此時都忘情地大吼大叫,還有人撥開槍尖,沖上去與護衛們抱作一團!彷彿這樣的行為能將這一整日的憋悶,恐懼,驚怖,憤怒全都拋至九霄雲外。

    護衛們亦是鬆了一口氣,曹金亮輕笑一聲,同李永仲低聲道:「看來不用咱們幾十號人苦苦思索該如何突圍了。」

    李永仲自某人的身影上收回視線,向著這個心腹大將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的確如此。」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7
       
第九十四章 破圍(3)

    劉小七隻覺得這一天過得格外漫長。

    當李永仲提著長槍衝向藏有苗人伏兵的山林時,劉小七隻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身體已經自動跟了上去,與他一道的還有同伍的幾個兄弟,當他回過神時,槍尖上挑著一個苗人尚溫熱的屍體,他面上還殘留著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對自己居然被如此瘦小的士兵殺死感到驚訝,然後劉小七毫不遲疑地收回長槍,看也不看仆倒在地的敵人,向著另一個目標撲了過去。

    他們終於殺退了苗人——儘管每個人都知道是暫時的,然後冒著飛蝗一般的箭雨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在這個過程中,劉小七中了兩箭,一件被身上的罩甲擋住彈飛,另一箭則射在他的胳膊上,不過入肉不深,他甚至沒用別人幫忙就自己將那支竹箭拔了出來。

    他將頭上的盔帽摘了下來,汗水夾雜著血腥的古怪味道在鼻端梭巡不去,令人欲嘔。開始劉小七一直不習慣,但現在他已經完全不在意。

    趙丙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同他打了個招呼:「伍長。」他許是踩著了尖利的石子一類,五官瞬間扭曲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了正常表情。劉小七看了他腳腕一眼——這時若扭傷了腳將是個大麻煩。但看起來趙丙僅僅只是沒走穩而已。

    劉小七放下心來,坐在地上懶懶地應了一聲:「趙丙。」他問部下:「醫官怎麼說?」之前仲官兒吩咐所有受傷的人都必須讓醫官仔細檢查傷勢,劉小七那點傷口被早早打發回來,現在趙丙是他伍裡最晚回來的一個。

    「沒啥大事。」趙丙在他身邊坐下,將纏上繃帶的胳膊亮給劉小七看:「醫官說不沾水,按時換藥,幾天功夫就能收口結痂。」他在之前的衝鋒中叫個蠻子在胳膊上砍了一刀,所幸被罩甲的半袖擋了一下,他又縮得快,忍痛咬牙回身一槍刺出去,正中那苗人的腰側,劉小七騰出手來,又刺在對方下腹,兩人一起結果了他。

    「咱們伍裡頭……」默了一陣,趙丙吞吞吐吐地問劉小七,「有人死沒?」

    劉小七看他一眼。

    「不說也行。」趙丙趕緊說,又補上一句:「我在醫官那兒,正好碰上一個人沒救——他兄弟將他一路背了出來,但傷在了胸口上,醫官想盡了辦法,卻還是沒法子。」

    「咱們伍裡頭多是受傷的。」劉小七還是告訴趙丙:「但劉川那伍死了兩個——也沒法子,他們那伍當時去前頭了,官軍死了多少人?」他看著漸漸模糊的天際,淡淡地說,「連那個姓周的百戶都險些沒有救下來,咱們才死兩個,已經算賺了。」

    算賺了的看法,不止劉小七有,此行的護衛隊正曹金亮也有同感。

    「一句話,傷得多,死的少。」曹金亮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拿起手邊的干餅咬了一口,一邊咀嚼,一邊含混不清地同李永仲講話:「傷了有七八個,重傷沒有——這種場面裡頭,若是重傷,一般就是等死了。」又喝了口水,「咕嘟咕嘟」,放下水囊抹了抹嘴,又說:「死了有六個,」曹金亮聲音低沉下來,「可惜沒能把屍首搶回來。」

    李永仲抬頭看他一眼。「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他簡短地說了一句,低頭繼續在手上的書寫。將最後一段寫完,往未乾的墨跡上吹了吹,李永仲把幾張薄薄的紙遞給曹金亮,「你看看,是不是就這麼多?」

    「我倒覺著有些太細了些。」三兩下翻完,曹金亮指著某處說道:「比方說這條,咱們能做到,但官軍可就難說。」

    「那沒法子。」李永仲面無表情地開口:「兩家攏共才這些人,對面勢大,若不精心摳門些,能活出幾個人?」他把曹金亮的水囊拿過去,也沒甚講究,隨便擦了擦囊口,正要喝,就看見曹金亮面色古怪地看著他身後。

    「李少爺。」一臉疲憊的百戶官鄭國才先叫了他一聲,這個明軍百戶又客氣地同曹金亮打了個招呼:「曹隊正。」

    透過神色就能看出鄭國才已經乏到了極點。他強撐著精神同李永仲道:「千戶讓我請李少爺和曹隊正進去,咱們兩家好生談一談。」說完沖李永仲一抱拳,歉意道:「千戶吩咐俺巡視,少陪了。」

    「鄭百戶說哪裡話,您請。」和他點點頭,李永仲最後說了一句:「看你臉色不好,能歇最好還是好生歇一歇。」

    鄭國才聞言沒說話,苦笑一聲,搖搖頭走了。

    兩個人看他背影漸漸走遠,李永仲這才說了一聲:「走吧。」當先先開簾布進去,正正和崔州平打了個照面。文案一愣,立刻笑了笑,道:「千戶等得著急,正要叫在下出去尋李少爺。」又回頭同陳顯達道:「李少爺同曹隊正過來了。」

    「崔文案,你比他年長,叫他仲官兒就好。」陳顯達在親兵的服侍下好生坐了起來,他裸.著上身,一處鮮豔的血跡在斜斜纏過上身的繃帶上洇出一塊不小的印記。李永仲趕緊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問他:「岳父可好些了?」

    「沒死。」陳顯達咧咧嘴,勉強扯出一個笑,又同還在帳篷裡的其他人說:「仲官兒和金亮留下,其餘人先出去,一會兒叫你們再進來。」

    百戶官們曉得翁婿兩人必有話要講,默默無言地往外走,最後一個出去的轉身放下簾布,因已近晚,帳篷裡一時昏暗下來。曹金亮勉強摸索著點了蠟燭,就看見陳顯達滿臉的悲痛憤懣。

    「鄭國才同我說了。」他看著李永仲,眼睛裡流露出毫不保留的悔恨歉意,嘶啞著聲音同他道,「我再想不到,我自詡帶兵上有幾把刷子,卻不想就在我眼皮底下,就有人敢要強拉民夫,圖謀的還是我自家女婿!」

    李永仲搖搖頭,低聲道:「岳父說哪裡話,這等事,難道是岳父能控制的?人心這東西,實在太難……」他不想再說此事,乾脆換了一個話題:「岳父同百戶們說了這許久,可商議出什麼了?」

    陳顯達勉強打起精神,他傷其實頗重,失血不少,現在坐著也是為難,但眼下是緊要關頭,由不得他鬆懈絲毫——「幾個百戶都同我說了說。雖則這條路我沒有走過,但此地地形,我多少還有些大概印象。」

    他示意曹金亮取來放在案上的地圖,喘了口氣,勉力道:「若我沒有記錯,此地距木稀山不遠,苗民叫作平山壩,就是因為這片在山路下頭的河灘,外頭那條河若沒記錯,當是叫清水河,向東流入響水河,但咱們不能順河走,此處平緩,再走出幾十里就是險灘急流,咱們沒船,走不得,還得回道路上去。」

    千戶停下話頭歇氣,李永仲在他所指之處看了片刻,示意曹金亮取下一直背在他背上的一個竹筒,從裡頭抽出一張捲起來的厚桑皮紙,對陳顯達道:「岳父,方才所說之處,是否是此處?」

    年輕人在一張更為清晰詳盡的圖上用食指畫了個圈,陳顯達看了一眼,立刻睜大眼睛,若不是有傷在身,他就要一把搶去細看,就是如此亦讓他驚訝不已。為免他激動,李永仲只得將地圖拿近些給他,陳顯達看了片刻,果斷點頭道:「就是這裡!」又看李永仲,心情頗有些複雜地道:「仲官兒好細的心!這樣的地圖,你手裡也有!」

    「我畢竟是行鹽的商戶,若弄不清地理方向,那還走甚麼鹽?運甚麼貨?」李永仲笑笑,輕描淡寫地道:「和官軍畢竟不能比。」

    陳顯達看他一眼,說回地形:「咱們想要回到道路上,苗人定是要在此處——」他在某個突出點上曲起指節敲了敲,「攔下來,否則再往前走,就進了官軍巡邏設防的地界,想來他沒有這個膽量敢追到畢節地面上!」

    「女婿亦是做此想。」李永仲點點頭,贊同道:「自從咱們下了這片河灘,蠻子便再沒追來,想來也是這個原因,等著咱們自己上鉤。咱們想要回畢節,就非得衝過這裡才能前進。因此,就算曉得前頭有個陷阱,也不得不跳。」

    「方才,我同幾個百戶商議下來,他們也是這個看法。」陳顯達看著女婿頗為滿意地道:「不過仲官兒你一個商戶,能看到此節,才是難得。」他擺擺手示意想說什麼的李永仲閉嘴,轉頭問曹金亮:「金亮,你自進來便當了個鋸嘴葫蘆,我曉得你是仲官兒心腹,現在沒有旁人,你若有想法,也說說看。」

    曹金亮依舊是一臉的憊懶神色,見陳顯達問起,也只是稍微恭敬了些,慢吞吞地開口道:「在下的想頭同仲官兒和千戶一樣,只是,這道理倒是誰都懂,但如何去做……」他頓了頓,又開口:「才是重中之重。」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7
第九十五章 破圍(4)

    「陳千戶,恕在下直言。」曹金亮依舊用慢吞吞的語速肆無忌憚地開口道:「現在官軍的情形實在不算好——各有打算,心懷鬼胎。」陳顯達臉色沉了沉,但曹金亮如同沒看見一般繼續道:「方才錢百戶那等事即是明證,事情沒有發展到最壞的地步,不過是兄弟們齊心協力,外加仲官兒運氣好罷了,再來一回,誰敢說不會動手?就是當下,那錢川屍首上的血,可沒幹透!」

    陳顯達冷冰冰地看著這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將他上下一番打量,扭頭同李永仲道:「女婿手底下還有這等能人,看來我真是老了,這雙眼睛竟然識不得英雄。」轉過來看著曹金亮道:「你繼續講,我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

    曹金亮嘿嘿一笑,撩起眼皮視線在千戶身上轉了一圈,老大不客氣地開口道:「既是千戶說的,俺就班門弄斧一回。」他伸指在茶水杯裡蘸了蘸,就是水漬在小杌子上勾畫:「方才也說了,咱們在平山壩,按這地勢,蠻子多是在這個山頭上佈防。仲官兒,千戶,我想著蠻子雖是比咱人多,但多不到哪裡去。」

    李永仲微微頜首,道:「怎麼說?」

    談興上來,曹金亮也不管旁邊還有個陳顯達,自顧自地勾勾畫畫,解說道:「朱燮元制台親率大軍進駐大方,威逼奢香,水西一線。許軍門在永寧,侯軍門在畢節,四月裡已拿下赤水建功,」他將三點連了起來,「這便是個三角模樣,在下料想,在此地之內,縱有蠻子,定不會太多。先前咱們遇襲,雖然折了不少弟兄,但也可就此推斷,蠻子人馬不夠,吃不下咱們!」

    陳顯達不動聲色地問他:「既然蠻子人並不太多,此地離畢節又不甚遠,那怎地說官軍局面不好?」他緊緊盯著曹金亮,喝道:「你若以大話哄人,不用仲官兒,我便就能把你發落了!」

    曹金亮面上一笑,先自嘲一句:「難得難得,竟能讓人講話的。」方正色對陳顯達道:「嘿嘿,千戶莫不是激我?兵法有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現在苗人之情狀並無甚好說,我方卻有好些不利之處——先說這號令不一。幾百號人,咱們護衛一路,官軍一路,兩方又因著錢川事,心有耿耿,這打仗,是要拿命去拼的!兩家卻信不過對方,力量平白就要折掉三分;其二,」他看千戶一眼,「還是我前頭所說,官軍裡頭,人心浮動,各有打算!這戰力又要折掉三分,如此算了,本是十分的氣力,平白折掉六分,還怎麼去和人家打?」

    他一氣說了這些,嘴角都發乾了,就見陳顯達一臉平靜地點點頭,道:「金亮說得半分不錯。我手下將官們,平心而論,周謙是個猛將,敢打敢沖,馮寶群,」他沉吟片刻,續道:「性情上有些軟弱,不過做事勤勤懇懇,值得託付信賴,至於鄭國才……」陳顯達一笑,罵了兩句:「是個倔驢,但為人是極好的,練兵裡頭,也是第一。」他轉而嘆了一句:「不過這些人裡頭,卻沒一個有大將之姿。」

    帳篷裡一時無人說話。曹金亮眼睛半睜半閉,他彷彿是將氣力全在剛才用盡,現下又是一副懶洋洋的神氣,李永仲心裡隱隱有個猜測卻又不敢相信證實,油燈微弱的光線下,他的臉色變幻莫測。

    這二人都作了鋸嘴葫蘆,陳顯達卻不慌不忙地揚聲向著門口喊了一聲:「都進來罷!」

    包括崔州平等中軍文案在內,倖存的幾個百戶官,以鄭國才為首,馮寶群,周謙——儘管依舊臉色蒼白,還有另幾個軍官依次進來,另外還有親兵首領,也是陳顯達的義子陳明江,七八個人將帳篷裡頭擠得滿滿噹噹,齊齊抱拳躬身向陳顯達見禮道:「見過千戶!」

    陳顯達咳嗽一聲,道:「不必多禮。」然後他看也不看面色古怪的李永仲同曹金亮,自顧自地道:「之前的事便不說了,現下只說突圍。我意已決,今晚大家好生休息,明日四更準備,五更造飯,我便不信了,那使著竹弓鈍刀的蠻子,還能敵過正經的朝廷官軍!?」

    軍官們,包括文官在內,俱是一臉的平靜,想來之前陳顯達已經和他們通過氣。因此只是領命而已。千戶官粗喘兩聲,額上滿是黃豆大小的汗珠,他停了一陣,待嗓子裡頭的咳意過去,才復道:「本來指揮一事,是老夫分內之職,但現下,老夫卻有心無力。」

    他悶咳兩聲,將視線在眾人臉上緩緩滑過,最後停在李永仲臉上,看似溫和卻不容違逆地開口道:「仲官兒,我欲將這幾百條性命託付於你,你可願意?」

    李永仲騰地一下從馬紮上跳了起來!他朝陳顯達失聲喊道:「岳父!」嚥了口唾沫,強自按捺下越發強烈的心跳,就見陳顯達不容拒絕地硬邦邦地開口:「仲官兒,不要再說!我這裡已是下了決定,大傢伙兒又商量一回,沒有說不的!現在事態緊急,你就不要胡亂客氣推辭了!」

    他是重傷的人,前頭本就勉強,支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說完話就昏沉過去,候在邊上的醫官的搶上一步,看了看傷勢,抬頭臉色嚴肅地道:「千戶傷及心脈,必須得好生修養!再煩勞不得了!」又趕人出去:「帳篷裡頭人不要太多,若無事,便莫來擾千戶休息!」

    一干文物率先出去,李永仲同曹金亮留在後頭。曹金亮低聲道:「仲官兒現在如何決定的?」

    「……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罷,年輕人看也不看地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曹金亮在後頭將這八字咀嚼良久,嘴角微翹,跟在他後頭,也出去了。

    以鄭國才為首的軍官們等在賬外,見李永仲出來,他當先一步跨出,抱拳一禮,沉聲道:「我等追隨千戶已久,如今既是千戶有命,那我等無有不從!李少爺——」

    李永仲打斷他,「我在軍中並無職銜,但也不必叫我少爺——仲官兒即可。」

    鄭國才微怔,繼而認真地點點頭,盯著李永仲,從善如流地改了口:「仲官兒。如今官軍共計四百有餘,盡托你手!此戰仲官兒你的話便是軍令,便是天大的規矩!若有人不服,軍法從事!」

    不知何時,兵士們漸漸將這個地方圍攏起來。天色漸黑,只餘一絲昏黃在天際徘徊,桐油松脂火把被漸次點起,獵獵夜風當中,火焰的形狀彷彿一塊帛布被撕扯成各種各樣。明滅不定的火光之下,是一張張沉默略帶不安疑惑的面孔。

    「現在這局面,要讓我說,千戶不過也是死馬當作活馬來醫。」鄭國才直言不諱地道,「仲官兒你從未從軍,軍伍的事一概不知,我等也只識得你幾天功夫,從不知曉仲官兒你脾性為人,要說,千戶這決定,實在不智。」

    李永仲收回流連在兵士臉上的視線,將目光轉移到鄭國才古銅色的臉龐上,微微一笑道:「這是自然。不說鄭百戶等兄弟,便是我,也從未想過岳父竟然會有如此荒唐之舉。」他忽地收起微笑,擲地有聲地開口道:「不過我既承諾,再難亦視平常!」

    他倏地轉身,面向黑壓壓的人群,略略提高聲音,一時間,滿場皆是年輕人清朗的聲線:「諸位!先前可能有人已經認得我,也有人不認得,沒關係,今晚過後,大家都是兄弟!」

    「我叫李永仲,叫我仲官兒就好!是陳千戶的女婿!手裡有幾十號能打敢沖的護衛!諸位應見過他們,我李永仲也許不是好漢,但這幾十條漢子,我敢拍著胸脯說,就是諸位,也多有不及!」他說至此處,聲音已略略有些沙啞,頓了頓,嚥了口唾沫潤潤嗓子,在明軍莫名的神色當中,繼續他的講話。

    「多的不說,咱們現下被蠻子困在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他跟沒有看見軍官們紛紛變色的臉色和兵士當中的隱隱騷動似的,面色平靜毫不遲疑地繼續喊道:「可能有人要說,這等大事,同兵士們又有什麼干係?兵士們吃糧打仗,敢沖善戰便是好兵!可要我說,這話純是狗屁!」

    「現今這局面,只靠我李永仲和幾十號護衛,能走得脫麼?只靠總旗,百戶們,能走得脫?都不行!咱們得一起使力,你們縱是小兵,也得曉得其中利害,曉得同自家性命亦是緊緊相連,這樣,上陣才不惜力,才要拚死向前!」

    明軍中間死一般寂靜,只能聽見粗喘和偶爾低啞的幾聲咳嗽,但軍官們卻敏感地意識到,這種沉默與以前的完全不同,他們說不上來到底是為什麼,卻在這沉寂當中感受到令人顫慄的,恐懼的力量。

    馮寶群拿手肘輕撞鄭國才,低聲道:「這小少爺,做事還真是有些門道。」

    鄭國才也不知是回答他,還是自言自語:「虎兕出於柙……」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7
第九十六章 破圍(5)

    夜風將李永仲的話聲帶出很遠。

    「千戶將兄弟們託付給我,」他平緩了一下聲音,將方才險些沒有克制住的激越的情緒重新按捺下來。頓了頓,他看著面前的明軍繼續道:「我也不說什麼大話,只說一句——明日此戰,自我以下,敢有逃跑,膽怯者,殺!敢有不聽軍令者,殺!敢有隨意呼叫,擾亂陣型者,殺!」

    三個殺意一字比一字濃重的殺字出口,就是軍官亦是臉色難看,但事情至此,再也無法。百戶官中,頗有些人陰沉著臉死死盯著李永仲背後,心裡頗有些不善的念頭,但被這年輕人一槍挑死的錢川屍首如今還擺在荒灘之上,這個時候,任是什麼想法都不得不暫時收斂下來。

    李永仲自然不知道身後的軍官們裡頭有人對他懷抱著惡意,但即便他知道了,也只會輕蔑一笑,毫不在意。他扯開喉嚨,不管不顧地大聲嘶吼:「明日之戰,若想活的,跟我來!」他死死盯著已經有些不知所措的兵士,肅容沉聲喝道:「你們,想不想活!」

    有幾個站在前面,稍稍膽大些的兵士在他的逼視下嘴唇囁嚅幾下,最後哭喪著臉乾巴巴地擠出一句:「想,想活……」

    李永仲挑挑眉,兩步走到那已經微微發抖的兵士面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又問了一遍:「想不想活?」

    「想,想……」

    「想不想?!」

    「想!」

    「想不想!」

    「想!」兵士絕望地閉上眼睛,從胸膛當中將聲音擠出來:「我想活!」

    年輕人猛地揚聲喝道:「你們呢!」

    先是一兩個,再是七八個,最後所有的兵士——無論是渾渾噩噩的,平素奸猾的,還是敢戰樸實的,或者是貪生怕死的,所有人都拚命張大了嘴巴,將那股恐懼,憤怒,渴望,掙扎經由胸膛,震動聲帶,最後衝出喉嚨:「想活!想活!想活!」

    崔州平在百戶官的身後,悄悄地攥緊了拳頭。然後他輕輕一笑,獨自走開——哀兵氣勢已成,明日的勝敗已定。中軍文案忽然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起了幾分興趣,雖然現在他不會做什麼——崔州平一笑,慢悠悠地朝幾個文官所在的地方走去。

    兵士們散去休息,李永仲將所有的百戶與總旗叫到一處,開始為第二天的戰鬥做準備——他另外也叫來了曹金亮,劉小七與另外幾個伍長,而陳明江則沉默地把著刀柄站在李永仲邊上——他不知道陳顯達是怎麼和自己的義子說的,但自從千戶官再次昏迷之後,陳明江也就一步不離地跟在了李永仲身後三步之處。

    「閒話少說。」李永仲簡單明了地開口,同時示意陳明江拉開地圖,「咱們現下在所謂平山壩的所在,你們也見著了,這河灘外是一股淺水,這是清水河,下通響水。所以,咱們若想回去,就必須回到大路上!」

    他將視線移到鄭國才身上,沉聲道:「鄭百戶!」

    鄭國才毫不猶豫地抱拳躬身應道:「在!」

    「明日,你率本部並周百戶麾下,為前鋒!」

    「是!」

    「馮寶群!」

    「在!」

    「你率本部為後隊,保護傷兵與輜重,備好藥材繃帶,戰鬥開始之後,隨時準備接收傷員!」

    馮寶群聽得一愣,先下意識地應了一個「是」,再望向李永仲,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這……仲官兒……收羅傷兵往日裡頭都是打完了仗再做的。」

    李永仲搖頭,不止是為馮寶群,也是向其他人解釋道:「明日咱們突圍,本就是有進無退,兵士們在前頭奮戰,總是會死會傷,若棄之不顧,讓活著的人看了作何想法?咱們將傷兵先行收羅下去,一則是安了兵士的心,二則也是穩定軍心。」

    見眾人一臉恍然大悟,李永仲心內苦笑,不僅是明末,直到幾百年之後的清末,戰場救護依舊得不到重視,直到近代軍制建立之後,才模仿著西方有了醫護隊,培養了通曉戰地救護的醫生和護士。而明末別說中國,就是歐洲軍隊也沒有像樣的醫療,戰爭當中死亡率極高,而很多時候,明明只需要一些簡單的措施,許多死亡是可以避免的。

    從建立護衛隊開始,李永仲就強行將其中最為聰明沉穩的年輕人送去醫館學了簡單的醫術,又百般謀劃,想辦法搞到了川東一帶最好的外傷金瘡藥,又在護衛當中推行基本的衛生習慣,如此種種,幾年辛苦下來,如今他這支小小隊伍當中,可說擁有全世界最為完善的戰地救護技術和理念。

    當年灑下的種子,如今終於到了可以收穫的時候。

    見馮寶群再無異議,他又依次點名:「曹金亮,劉小七,田文天等,明日與鄭百戶一起為前鋒!」說到自己人,他口氣陡然嚴厲許多,「明日,凡李家兵士,皆要衝鋒在前!不得命令,不許後退!今晚俱要向兵士們解說分明,每個人都必要牢記各人職責為何!」

    護衛軍官,以曹金亮為首的幾人面色沉靜,待李永仲說完,齊齊躬身抱拳,大聲回應道:「領命!」

    軍官們都不曾想過李永仲竟然要讓自己的護衛擔當前鋒衝陣,像鄭國才之前便對他頗具信心的人先不論,就是那些心有疑慮不安的軍官們,雖然暗地裡嘀咕腹誹這不過是收買人心之舉,但也不得不說,確實因為這個命令,而對這個年輕的鹽商有了些信心。

    李永仲的安排在繼續:「陳升,汪成,劉百勝,陳明江,明日隨我在中軍!你等務必時刻緊醒,你們不僅是前鋒的援軍,更是生力軍!前鋒若陷入苦戰,便只有中軍能救他們!若前鋒進攻順利,也只有中軍跟上能擴大戰果!若說前鋒是鋒刃,中軍便是刀身!」他說話時視線一直壓在那幾個被留在中軍的百戶身上,眉眼裡全是銳氣,直壓得他們冷汗泠泠,不敢抬頭!

    又安排幾句諸如雜事一類,李永仲終於鬆口讓軍官散去,陳明江默默無語地陪在他身邊,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李永仲忽地扭頭沖陳明江笑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只聽得骨節吱呀一陣,他呻.吟.一聲,道:「明江兄,現在總算暫時無事,咱們聊聊如何?」

    「仲官兒若有此興,明江當然奉陪。」陳明江平淡地開口,問他:「只是不知仲官兒想要聊什麼。」

    李永仲失笑。其實他說想要聊天,不過是剛才一眼瞥見陳明江之後忽起的念頭。這個一貫沉默寡言的青年哪怕是在行伍當中也是極沒有存在感,他似乎非常滿足站在某個人身後的生活。但想到陳明江不久之前還給了他一句朱升諫太祖的計策,李永仲又覺得,此人絕不像看起來這般簡單。

    想至此處,年輕人幹脆撿了塊青石坐了下來,陳明江卻不肯坐,依舊站在他身旁一側。李永仲隱約意識到或許陳明江正在用這種方式向他表明主僕上下之別。就好像他之前對著李永仲能毫不客氣地想說便說,原因不過是因為當時李永仲和官軍無有關係,陳明江是陳顯達的義子和親衛頭子,卻同李永仲沒什麼相干。

    「我其實很奇怪。」李永仲默了一陣,短促地低笑兩聲,「你一向在岳父身邊,現在岳父傷重,你卻在我這裡——我看有些個人,看你那眼神可是不善得緊。」

    「旁人的事,同我沒有相干。」陳顯達顯然沒想到李永仲竟然會同他說起這個,不過他自認坦蕩,沒什麼不能說的,因此平靜地道:「義父令我定要寸步不離仲官兒你身邊——戰陣凶險,若有萬一……」他搖搖頭,「總之既然義父有名,明江聽從就是。」

    星鬥在深黛的夜空幕布上溫柔的閃爍,群山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不知從哪裡傳來隱約的野獸長嚎,夜風泠泠,攪動那些立在荒灘上的各色旗幟,篝火在風中被扯出奇形怪狀,除了巡邏守夜的兵士,大多數人在一天的疲憊之後枕著兵器沉沉入睡,在這深夜的群山綿延之中,人類的活動被壓縮到了極點。

    「若是岳父的吩咐,那自當遵從。」李永仲站起來,朝陳明江笑笑,「我這身上實在是不成了,又是血又是汗,這會兒都凝成干殼……」他低聲嘀咕抱怨道:「除了行鹽,還沒有這麼髒過……」

    陳明江忍不住輕笑,這會兒他看李永仲,又覺得有些長不大的少年氣了。忍不住開口道:「這行軍打仗不就如此?這還算好,以前我同義父在遼東時,那血垢染到指甲縫裡頭,如何洗都不成,最後還是尋來跟木籤一一挑過,方才乾淨。」

    李永仲自嘲地一笑:「和明江你和岳父比起來,我這才到哪裡?」他說至此處,在水邊蹲下,往臉上掬了捧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待得神清氣爽,才舒服地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同他自己,還是同陳明江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真要死,還是死得乾淨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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