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遇敵(3)
陳顯達將眉心擰成一個青葡萄大的疙瘩,左手不自覺摩挲兩下刀柄上的鯊魚皮,感受著魚皮摩擦掌心時粗糙的質感,他聽一個百戶官雜七雜八顛來倒去地說完,斷然喝道:「糊塗!出營時咱們指揮使是怎麼說的?早則三五日,晚則六七日,務必歸營,若照你說著那般,要派人將周圍掃蕩一番,待得歸營,那得甚麼時候?!」
那百戶官卻不怕他——陳顯達最大的一個好處,商議正事時如何的頂撞他都不放在心上——只這百戶有些大舌頭,憋了一頭一臉的話,卻仍舊說不明白,著急得雙腳連蹦:「千,千戶,這,這,這地方,門道,門道太多!」他喘了口氣,指手畫腳地比劃,面皮都紫漲了:「得,得派,斥,斥候,斥候仔細探過一回!」
「咱幾百號人馬停在這裡,附近都是大山,我打眼一看,便是用腳趾頭想,也能指出不少藏兵的地方。」周謙唾了一口吐沫在地上,亦是同陳顯達一個看法:「咱手裡頭,快沒糧了!還能再撐上半日一天的,可若在路上耽擱,兵士的肚子鬧起來,不是耍子!」
其他人也是面色難看。擺在他們面前的兩條路都已盡派斥候粗粗看過,回報的結果卻不怎麼樂觀——一處路險,一處雖說好走,兩邊卻是個門戶山,將將把那山道夾在中間,兵學上就是險地!縱然有心再探,但他們已是耽擱不起。
也有百戶官嘀咕:「現下何必如此小心?咱們一路追來時走的是密林獸徑,不是比這更險?還不是一路平安,又打了勝仗?很不必如此小心,這膽子都沒了!」
鄭國才聞言嗤了一聲,朝說話那人斜斜地瞥了一眼,冷笑道:「你倒是膽大——昨日怎地落在後頭了?還是親兵護著你逃回來的!咱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連個嚮導也沒有,你以為這裡是咱川東地界?到處都是漢人村鎮?我倒寧願千戶小心些,沒地陰溝裡翻了船!」
先前說話的人遭鄭國才一頓搶白,更兼揭短,臉上頗有些掛不住,一時間面紅耳赤地怒視著他,不管不顧地亢聲道:「咱全營上下,就你鄭國才能耐!你有能耐,怎地沒上去?是,我是逃下來了,可總比有些縮在千戶身邊當個烏龜的人強!」
他這話說完,幾乎所有人立刻神色各異地都朝他看過去,此人一怔,燒得滾燙的腦子清醒下來,面上頓時慘白。陳顯達倒並不如何惱怒,只淡淡瞥他一眼,收回視線再懶得理他,聲調不高半分地道:「說正事,不要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扯來說一通。」
他一開口,百戶官們顧不上別的,齊齊將他圍攏中間,靜候他說話。陳顯達也不囉嗦,簡潔了當地幾句話說完:「兵士們昨日打了一場,今日又趕了半日的路,那條大路有險,此時也顧不上了!傳我的軍令!」
百戶官們一凜,肅容垂首,只待聽令而行。陳顯達深吸口氣,沉聲道:「鄭國才,周謙,你二人領本部兵馬為前鋒,馮寶群,趙榮,鄧金木,你三人領本部兵馬押後!其餘軍校將官,與我為中軍!咱們三部相互策應,遇敵莫慌!沉住氣,猛打一陣,苗人手頭器械不行,多半會自行散去,切記,窮寇莫追!」
軍官們拱手俯身一禮,暴喝應諾道:「領千戶的軍令!」頓時散開各自忙去了。陳顯達眯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親兵亦不敢催他,片刻聽他吩咐道:「去個人,將後頭商隊裡的仲官兒給我叫來!」
陳明江在他左右,聽他吩咐,頓時應了一聲是,便要翻身上馬去找人,陳顯達卻叫住他,道:「明江你莫去,我有話同你講。」旁邊的親兵見機,趕緊從陳明江手裡接過馬韁,麻利地騎馬找人去了。陳明江迷惑地看著陳顯達,上前半步低聲道:「義父,何事?」
「我有個想頭,原想著今晚上同你說,但現下還有些功夫,想著乾脆現在就說了。」陳顯達一向乾脆的人,也難得的踟躕起來,罷了還是開口道:「世職的事,我同仲官兒提了,他沒回信,但我看他,多半還是肯的。他若襲職,於軍中的事半分不懂,我這裡又要避嫌,」他咳嗽兩聲,朝陳明江看了一眼,道:「我的意思,是將明江你調去幫他……」
陳明江沉默片刻,道:「既是義父的意思,那明江聽令便是。」他硬邦邦地朝千戶抱拳行了個禮,轉身就走。陳顯達被他扔在身後,半晌無可奈何笑罵一聲道:「這小兔崽子……」
李永仲正在此時過來,陳顯達一眼看見他,招呼一聲,也不寒暄,開門見山道:「仲官兒,這前頭有些不太平,你叫上護衛們隨我中軍行動,笨重的馬車行李一類跟著馮寶群他們一起。」
「是。」李永仲乾脆利落地應下,想了想還是謹慎地開口問道:「岳父,不知官軍選了哪條路?」
「東邊。」陳顯達言簡意賅地道,「西邊的路太險,兵士們累了這些時日,糧食也撐不了多久,得趕緊回畢節修整。」他頓了頓又囑咐李永仲:「我叫你帶兒郎來,沒別個意思,只是想著若是有事,兩邊好相互照應。」他面上閃過一絲遲疑,李永仲正想問,陳顯達卻道:「一會兒,你好生跟著明江,他少年時便在軍中,若有疑惑之處,問他就好。」說完他身上甲葉嘩啦作響,人已是朝前走得遠了。
李永仲被陳顯達扔在一群明軍當中,朝他瞥來的視線多是微妙,又含了一些不明不白的考較之色。他懶得去管,逕自叫了曹金亮來,兩人低聲商量一陣,決定還是同明軍保持距離,畢竟兩邊之前毫無聯繫,協同聯手一類只是空想,不如各做各的,若有事支援便是。商議較一定,曹金亮便大剌剌回頭衝著站得筆直的護衛隊伍裡叫了一聲:「劉小七!」
「在!」站在第一排末尾的劉小七立刻大聲應道,然後一步跨出隊列,以一種明軍看來彆扭僵硬,李永仲卻覺得英武標準的姿勢跑步過來——也就是幾百年後一個軍訓學生也熟悉的跑步姿態——他停在曹金亮身前三步,微微躬腰抱拳垂首,口中道:「請曹隊正兒示下!」
「劉小七,你領本伍並乙伍(乙伍長不幸受傷)護衛仲官兒,其餘人等,不可大意,各人聽好,槍上肩,呈行軍隊列!」曹金亮一口氣吩咐完,又問仲官兒:「還有甚要吩咐的?」
李永仲搖搖頭。
在明軍複雜的目光注視下,只有幾十人的護衛迅速分為前後兩隊,在明軍中間把李永仲緊緊護衛在內,後隊則排成兩列,有些人將火銃背在身後,手裡拿著一桿五六尺長的大槍。須臾之後便整隊完畢,只等出發了。
護衛們並沒等多久,明軍這次還算麻利,不大多會兒,陳顯達騎馬過來,前後看看,滿意地點點頭,中氣十足地喝了一聲:「出發!」
原是兩列長隊的明軍分成三部分,重新踏上了歸途。和先前不同,兵丁們臉上的嬉笑之色消失得乾乾淨淨,就是老兵亦不免緊張——他們出發之前,才聽說有追擊苗人的明軍被誘入埋伏,兩百多號人,只得十幾個生還!縱是兵丁,亦不想在這馬上就能歸營的當頭出甚意外!
東邊這條大道果然好走,寬闊不說,也頗平整。李永仲略熟悉一些此地地理,在馬上同陳顯達說話:「這條路幾年前也頗難行,不過那時日裡附近的苗寨卻有極有見識,又親近朝廷的,便同幾家大商隊商議,商家出錢,苗寨出力,將這一段路好好修整出來,這也不過是一兩年前的事。」
陳顯達看他一眼,問道:「其中就有李家罷?」
李永仲謙遜一笑,道:「李家敬陪末座而已。」
千戶官聽了只是微笑,並不說話。
西南一地,有其是雲貴兩省,情勢頗為複雜,官府,夷人,漢人,衛所,這些種種皆是混雜一處,這裡民風彪悍,同大明內地府縣頗多不同。因自古交通難行,於是能夠跨行連通數省的商隊就愈加重要。尤其是天啟年以後,驛道漸漸廢弛,路上盜匪山賊橫行,官兵戰力柔弱,夷人叛亂此起彼伏——能在這種環境裡生存下來並且日益壯大的商戶,無一不是在這西南偏僻之地赫赫有名的豪商巨富。
李永仲說李家敬陪末座或許不假,但能在這樣的事裡插上一腳,足以證明李家商隊的實力。要知道,便是前些年西南看似稍稍安定,但夷漢之間勢同水火,奢安二賊勢大,稍遠些的衛所,僅僅幾日裡就能被殺得雞犬不留!
翁婿二人就此沉默下來。耳邊靴聲橐橐,夾著蹄聲陣陣,明軍悶頭趕路,而日頭漸漸西斜,這段坦途也來到最後一段——同先前不同,山路漸漸收窄,不再平直,而是拐出迴腸夾在兩道山梁中間,山上叢生怪石雜樹,一眼掃去,就是青天白日底下,亦是黑洞洞的一片!
陳顯達臉色死板,曉得若有埋伏,定在此處。他踩著馬鐙站起,在眼前搭了個涼棚張望,正要出聲下令,從左邊山上,一處居高臨下不起眼的所在,一張與苗人慣用的竹弓迥然不同的角弓被慢慢拉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