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43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2
第六十八章 朱燮元(2)

    江逸先伸手給他斟了一杯茶,笑道:「茶水簡陋,怠慢石芝公了。」這才神色一肅,字斟句酌地開口道:「如今之情勢,同天啟年間大不相同。當年賊人勢大,官軍不能制,首鼠兩端的夷軍,漢軍實力不濟;西南軍民人等又久不見聞刀兵,十分柔弱,這才讓兩酋攻城略地接連得手。但現在官軍歷經戰火,練出好大一批西南強軍,軍力不可與昨日語,又有忠義夷人土司諸如秦良玉等,如今朝廷重又起復石芝公坐鎮黔省,」他小拍了一記朱燮元的馬屁,「官民上下一心,奢安兩賊不過土雞瓦狗耳。」

    縱是朱燮元端方自持,也被江逸這一番話說得心情舒暢開懷幾分。他這一路行來,多的是道路白骨,荒村野墳,少見安樂度日的百姓,一心求學的士子。自如貴州,面對滿目瘡痍的貴陽,更是心下如焦焚一般,竟失了幾分平日裡的冷靜持重,如今聽江逸暗含開解的一番話,心下豪氣頓起——當年奢安兩賊圍困成都百天有餘,城內只得鎮遠營八百兵,他亦是從容不亂,搶在賊人到來之前調集周圍州縣官兵前來援救,又指揮有方,最終將夷兵殺得人仰馬翻。如今正如江逸所說,局勢並不危難,他還有何可懼處!

    「雁歸真是妙人!與君一席話,勝用杜康!」朱燮元哈哈大笑,心頭隱憂一掃而空!他以茶作酒一飲而盡,放下茶杯,眼神清明,慨然道:「不錯!聖天子用我經略西南,本就是讓我等臣子復西南大地,還生民百姓一個朗朗乾坤太平!老夫必將上報朝廷,下報黎民!」

    此話一落,江逸頓時拍案大聲讚了一個「好」字!將那青瓷茶杯在桌上驚得一跳!

    朱燮元略略平復,想了片刻,道:「戰事我倒不是如何憂慮,但這西南不比內地,我漢人不過十之三四,夷人倒佔了十之六七。又有山高水深,地理形勝複雜,向來關隘眾多,西南又多瘴氣,」說到此處,他神色裡添了幾分憂慮,「今上即位以來,雖是英主,更有蕩平魏逆,澄清宇內之舉,但如今天下事繁,遼東……」他說到此處便不再往下說去,反而換了一個話頭起來:「如此,如何安置苗彝,正是關係到西南之長治久安。」

    江逸笑道:「石芝公心有仁心,真是西南萬民大幸。不過現在的要事,還是咱們手裡得先有一支強軍。這一路上,我細觀黔兵,真是大失所望。」江逸少年時即通兵書,對兵事頗有心得看法,「老壯青少混雜,軍械不齊,聞鼓頓足不進,聞金則爭先向後!」他尖銳地提出批評:「這等軍士,能打甚麼仗?!漢軍若如此,便只能依靠夷軍,但如今除卻如石柱秦良玉等寥寥無幾的忠義之士,夷軍多是首鼠兩端,素來奸猾狡詐!石芝公,夷人多是畏威而不懷德,若咱們手裡頭沒有幾支能打敢沖,驍勇善戰的好兵,這西南之事,指定得糜爛下去!」

    朱燮元點頭,沉吟片刻,無奈地嘆了一聲道:「我亦是如此想。當年老夫總督數省兵馬,川兵中就有怨言,說老夫偏袒黔兵,但他們不知,雖則川兵質樸敢戰,但守黔者,畢竟得靠黔兵黔將!老夫又豈不知川兵所說為實?但武人向來粗豪,不讀書亦不知禮儀,若不好生安撫,若有復叛,為之奈何?」

    「若如此,石芝公,在下倒有一計,試可為公解頤。」江逸胸有成竹道:「公總督川黔雲桂湖廣數省軍事,如今黔兵柔弱,正好名正言順地調川兵來!我聽聞西南一帶,敘南衛的兵士向稱質樸敢戰,當年石芝公靠八百鎮遠軍退數萬夷軍,如今不妨以川兵為干,夷兵黔兵為枝,如此方可底定黔省局勢。」

    朱燮元對江逸此論頗為認同。他起身在屋內踱了兩圈,又坐下,方道:「雁歸此言當真不錯。黔省軍馬疲弱,本就要是靠不住,四川為成都為重,但凡守住成都,川省局勢大抵不會太壞,而川東一帶,向來民風頗為彪悍。唔……」他沉吟道:「倒是不妨裁汰老弱軍兵,放歸民間,再多建銳捷營頭,到時有事可徵調,無事時可散兵為民。」

    「川人授塵為民,授甲為兵。」江逸很是贊同道:「從前宋起,就頗多虎狼之士。在下倒先要為石芝公賀,願公,願朝廷,得一支真正敢戰的好兵!」

    貴陽城裡的這一番議論對敘南衛,乃至更多的四川兵士的命運產生了巨大影響。很快朱燮元就行文至敘南衛所和敘州兵備道,要求調「樸實敢戰,聽令遵紀之青壯營兵軍伍往貴陽」,而從遼東歸來四川,一向被指揮使稱讚戰力冠絕川東的陳顯達部,顯然也在徵調的範圍之內。

    陳顯達自從接到調令,陳家上下為他憂心不已。他是衛所千戶軍官,本來按律可以降等世襲百戶,但卻沒有子侄侍奉在側,陳家一族如今又漸次凋零,陳顯達更無親朋幫手。陳顯達又是個直愣愣的性子,與同僚關係也是平平。陳氏因著此事,竟然生生急得病倒了。

    將近午飯的時候,陳霈霈帶著丫鬟,端了藥往母親的房裡去。父親陳顯達如今受命出征在即,而母親又臥病在床,一時間陳家裡外之事,都得靠她一力承擔。也虧得她並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陳家又一貫是軍法治家,倒也堪堪支撐下來。

    陳氏跟前的大丫鬟疏荷見是她來,趕緊將門簾打起,陳霈霈卻不急著進門,不緩不急地先問母親今日的情況如何:「今日出了早上請安,我又事忙,如今還未問過母親,疏荷姐姐,母親今天可好些了?」

    疏荷不敢怠慢,先給她行了個福禮,起身抬頭,口齒清晰地道:「回姑娘的話,主母晨間用了碗粳米粥並半個金絲小卷,便說頭暈,又不耐煩躺下,現在就靠在美人榻上歇覺,有一會兒了。」

    陳霈霈聞言微微頷首,從丫鬟手裡接過藥碗,吩咐一聲:「你們就在此處陪疏荷姐姐說說話。」便親端了藥碗進了屋,轉過花廳之後,陳氏果然靠在暖閣裡的美人榻上,頭上戴著一副繡百草紋的青布抹額,正蹙著眉,以手支頭,閉目養神。

    見此,霈霈稍稍放重腳步,果然片刻之後陳氏便睜開眼睛,皺著眉頭朝來人一看,見是女兒,神情放鬆下來,輕咳兩聲,嗔怪道:「這大中午的,你不先吃飯,來我這裡作什麼?現在事情多,你爹又忙著軍務,我又病下了,你正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將手裡的藥碗放到一邊的方杌上,陳霈霈先寬慰母親道:「我正是年輕,晚些吃飯又值什麼?倒是母親這一病,父親憂心不已,正是軍務繁忙的當頭,他在營裡,亦是使明江哥哥回來探問母親。」

    「明江還回來了?可曾用了飯?」陳氏嘆道:「真是年老無用,如今到處都忙,竟是給家裡添麻煩了。」

    「明江哥哥說營裡事多,不及用飯便回去了,我讓他給父親帶了幾件的內衫,還有前日裡剛做好的夏布直身,昨夜幾個丫鬟趕了一晚,改了下襬袖口方便行動。」陳霈霈條理分明地說完,又安慰陳氏道:「母親只管養病,父親老於軍伍,此行必不會有事,再說現在夷亂已是秋後的螞蚱,再翻不起大風浪。咱們只等著父親打個大大的勝仗,得勝歸來便好。」

    她端了藥碗,服侍著陳氏喝了幾口,陳氏就著霈霈手裡的小勺喝了幾口,忽地嘆了一口氣,拉著女兒的手,看著她憂心道:「你說這些,我豈有不知曉的?但如今不比往前,你父親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他還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開得硬弓,騎得快馬的小夥子?你父親這一生,素來好強,我別的不怕,就怕你父親臨到老了,反倒因著好強二字……」恐說禁忌之語,陳氏住口不言,勉強壓下淚意,她又長嘆一聲,無限悲苦道:「往日裡,我總以為兒女並無不同,但現在我卻寧願你父親有個兒子,總好過他一把年紀,還要親身上陣!都說將軍馬革裹尸,我卻想你父親與我白頭,終老榻上!」

    陳霈霈心中傷痛悲哀,不可情狀。面對陳氏這番話,她徹底沉默下來,只因這的確是戳中了自己心中隱憂。陳顯達只有一女,別無子侄,日後的世職怕是要便宜不知哪個。他待陳明江如同親子,但陳明江畢竟只是養子,不入族譜!

    陳氏哭了一通,倒覺得心裡好受不少,她看女兒怔怔一副神色惘然的模樣,以為是剛才自己的話一時把她刺激到了,一邊深悔自己說話不當心,一邊小心翼翼地安撫女兒道:「我霈霈能幹之處,遠勝過男兒!更何況,這兒女之事,向來只看命裡的緣分。你沒個兄弟,也只是我同你父親的命罷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2
第六十九章 基業(1)

    八月桂子飄香時節,中秋還差些光景,但年節的味道已經很足。家家戶戶動手做起了月餅同麻餅,那有錢人家不獨自己做,更有封著紅紙寫著招牌名號,街面上老字號點心店所出的糕點。便是貧戶,也盡力籌措各色瓜果,務必要過一個團團圓圓的中秋。世道混亂,尤其自打天啟年開始,西南就沒個安靜時候,難得的安穩於是就更珍貴起來。

    李永仲寫完帖子,將文字端詳一回,見沒有謬誤之處,便放到一邊,等墨跡乾透,就要封入名帖內,同月餅等糕點瓜果使人送往各處交好人家,一大早起來就寫了好些帖子,研墨的梧桐手腕都累得酸。大管事又格外小心地提醒他,往宜賓陳家更要好好送去一份厚禮才好。

    「這些我自是省的。」李永仲拿起一張空白帖子,提筆寫了幾個字,聞言頭也不抬地道:「不僅要厚,更要心誠。上回岳母險些在富順遇險,幸好岳父麾下親兵了得,這才力保岳母母女倆的安穩,不然我拿什麼臉去見岳父?」

    說到此處,李三忠一靜,大管事躊躇片刻方才帶了些謹慎地開口問:「仲官兒,前些日子,小人遇上楊縣丞……」

    「哦?」李永仲在硯池中舔了舔筆,手下不停,連眉毛都未曾動得一根,只淡淡發問了一句:「何事?」

    李三忠口中一窒,竟有點張不開口,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楊縣丞……楊縣丞說,胡知縣四月間已將案子往敘州遞了過去,他說,因……案情駭人聽聞,多半是年內秋決……」

    「你往大嫂處說一聲。」李永仲終於將最後一張帖子寫完,他將筆往筆山上一擱,起身面上不見喜怒地吩咐一句:「到時候是個什麼章程,你也往縣衙多走兩趟,帶上節禮,順便問問到時候該如何收拾,我也不苛刻他身後事,不至於裹了草蓆往城外亂葬崗子一丟,不過族裡已將他開逐出去,你問問大嫂,是個什麼意思。」

    「是。是。」李三忠汗透重衣,跟在李永仲身後連連應是。其餘的,他多一句都不敢提。梧桐已知機將李永仲披風從衣架上取來,伺候他穿上——雖然天氣仍然有些溽熱,但一早一晚已見涼意,而現下將近天黑,李永仲又慣騎馬出行——他稍稍抬高下頜,自己動手將左右兩條繫帶綁好,正要出門,又回身對李三忠說了一句:「你若有心,便自己帶些月餅去看他吧。」說完一陣風似的出門去了,留下呆若木雞的李三忠在原地,心內百味雜陳,良久只得一聲嘆息。

    梧桐從小跟著他伺候,已是摸熟了幾分李永仲的性子,知道他現在心情難說愉快,閉緊嘴巴,只管跟他一道出門。兩人帶了幾個護衛,出城便直奔城外的李家別莊——六月時,李永仲又將附近幾個山頭買下,運來各種材料,正大光明地建起塢堡來了,縣衙打發人問過一次,李永仲只說盜匪橫行,李家豪富,要多加防備,對面便再沒問過。

    轉進護衛營房所在的山谷,與昔日景象相比,如今已大為不同。先前營房所在之地已被徹底推平,連同校場好大一塊地方,堆了老大幾垛青石,俱是三尺見長,一尺見方的上好石材,又有陳年陰乾,成人環抱的木料堆積,專門搭了草苫防雨。各處人聲鼎沸,呼喊傳遞,但絲毫不見雜亂,也不見有閒人圍作一團聊天吹牛,更無賭錢一事。

    修建鄔堡在李永仲心裡已不是一日兩日的想頭。從他跟著王煥之走鹽之始心中便有此念。世道不靖,各處多有悍匪洗劫的傳聞,尤其西南一地,自來頗多盜匪,夷人生性彪悍,時叛時降,攻城陷地之事從萬曆之後更是時有聽聞。這些更是堅定了李永仲要建鄔堡以自保的念頭——尤其明末的各類政府機構,真是不說也罷。

    自從李永伯一事之後,他更是對鄔堡一事********熱情,旁人只以為他因連遭土匪的緣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只是為了蟄伏起來培育力量的第一步,往後,更有無數舉措等他施展。而他所做和將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在十多年之後的亂世裡角逐天下。

    因動工時間尚短,因此鄔堡連大概輪廓都還沒有,只見四處磚石木材等蓋房材料堆積罷了。原本護衛們所住的營房趁此機會又往山谷深處遷了不少,地方更顯寬大,從各處請來的磚瓦建房匠人日夜趕工,終於趕在八月之前蓋好了新營房,都來不及晾曬,護衛們便搬了進去——實在是不搬不行,入秋之後富順一地秋雨橫行,再住帳篷便是受罪了。

    李永仲在工地邊上停留一會兒,駐足觀看半晌,看見各處匠人都算盡心盡力,哪怕天色擦黑依舊在各處點起火盆並大枝桐油火把等物熬夜趕工,護衛們也領了吩咐輪班過來幫忙。他看了實在心裡歡喜,之前種種不甘無奈鬱悶通通不翼而飛,轉身同梧桐笑道:「王煥之還說明年夏天修不好,我看到夏天足夠了。」

    梧桐亦是歡喜道:「先前看仲官兒的圖紙,小的真真是嚇一跳!好大的陣仗,若真要蓋起來,怕不有小半個縣城大了!私下也替仲官兒憂心,怕這鄔堡不能及時蓋好,現下看卻實在是小人杞人憂天,庸人之慮!」

    李永仲實在高興,不免多說兩句:「若按老法子,自然是慢,可咱們借助山勢走向,不但有益於防備,於工程進度上也多加助益。附近再有一處好大石場,我不吝錢財,又用好飯菜,哪裡怕沒人與我做活?」說到此處,他騎在馬上,將馬鞭倒過鞭梢來向前一指,傲然道:「別處用匠人,雜糧米飯加鹹菜,三日才有一頓肥肉油渣,我這裡,每頓菜飯管飽,隔兩日能吃一頓油鹽醬醋俱足的燒肉,工錢更是足色大錢,哪裡還怕沒人給我盡心盡力!」

    梧桐還未答話,就聽不遠有人高聲暴喝一聲:「說得在理!」再打眼一看,曹金亮帶著幾個護衛,同何泰與王煥之一道過來。那句正是曹金亮所說。他見李永仲看過來,露齒嘿嘿一笑,隨隨便便地拱手算是作揖行禮,又說:「仲官兒這話實在使得。若要使人,便得先有誠心,否則誰願給你做事來著?便說咱們護衛,使的是好刀槍,穿的是好甲具,說句僭越的話,便是經制官軍,多少人穿得破爛流丟如花子一般?更別說平日吃用。」他說到此處,回身正色同幾個伍長說話:「你們說,但凡有些良心的,若這般還不使盡周身氣力,便不當人子了!」

    幾個伍長同護衛俱是七嘴八舌地開口道:「曹頭這話說得很是!」「便是如此!仲官兒真心待我等,我等也只能用這一把子氣力回報了!」「人若沒有良心,就同畜生沒有兩樣!」

    不管先前有多少鬱悶,現在實在一掃而空!李永仲心情大好,放聲長笑,片刻方止。他只覺一股男兒豪氣從丹田直衝鹵門,臟腑肚腸無一不暢快,關節百骸無一不震動,竟一下踩著馬鐙,在馬上立起,滇馬被驚得一動,被他緊緊收束馬韁,只在原地走動幾步便站定馬蹄。李永仲環視周圍——不僅有奶兄弟何泰,信用的鹽師爺王煥之,還有當初賴下的練兵官曹金亮,被他從泥地里拉拔出來的劉小七,還有那些從工地中漸漸圍攏過來的護衛,其中更夾雜幾個工匠,眾人面上神情各異,臉色不同,但俱都安靜不語,只望著圍在中間站在馬鐙上的李永仲。

    「先前有人問我這座鄔堡是干什麼用的,我現下就告訴你們,這不僅是為我李家保太平所用,更是為你們這些為我李永仲拚死拚活的力工,匠人,護衛家丁!我這鄔堡修好,只要願投到我李永仲這裡,願意給我李永仲效死用命的,我與田給他種!我煮鹽給他吃!只要是你不願吃白飯,要用雙手換口飽飯,不拘你何等身份,我李永仲都敢敞開大門歡迎!」

    隨著李永仲的話,場中的呼吸聲陡然粗重起來。那些裹著包頭,穿著草鞋,踩著泥巴,手上生繭,面相粗糙皸裂的人們面面相覷,哪怕是護衛,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希望,又看到疑問,有個怯怯的聲音在人群中間響起:「仲官兒自然說得好,但是這是不是要簽身契?要賣給你們李家?」

    李永仲從馬上跳了下來,將人群粗看幾眼,便扭身同身邊的王煥之等人說笑一句:「看看,這個鄉親還是先前走動得少,不曉得我李仲官兒的為人。」這話將週遭幾人都說得一笑。他笑了一笑,還殘留幾分少年人面色的臉上笑意立刻泛到了眼睛裡,然後他中氣十足地開口道:「我若用你,肯定要定契。哪裡有不定契的?我不安心,你也不安心。」然後李永仲沉聲喝道:「不過不須怕,我這不是身契,而是用工契!工錢如何,時間多長,吃食如何,你又要如何做,做得到如何獎,做不到如何罰,我白紙黑字地與你寫明白,寫清楚,隨你拿去哪裡問!我就一句話,我不欺人,亦不被人欺!」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2
第七十章 基業(2)

    「照著仲官兒的圖紙,小人們打算在這裡開挖水池以作儲水之用。」這個叫姜明的匠頭一手捧圖紙,一手在桐油火把的照明下將圖紙上的位置指給李永仲看,「因仲官兒要求水流落差大,小人想著仲官兒怕是要做大水碓,故趁著這幾日閒暇時順著幾條野溪去探看了一回。」

    「如何?」李永仲從姜明手裡接過圖紙,看了幾眼又遞給他——明代這種完全依靠想像力才能看懂的圖紙李永仲哪怕看了很多年也必須說他從來沒有習慣過——「你們只管放手如做,但我之前所說那些,不得有絲毫差錯。」李永仲眯著眼睛往夜色中暗沉的山影望了一眼,深黛的蒼穹下連綿的山脈沉默如盤臥的乣龍,他收回視線,將目光重新投放到姜明古銅色的粗糙面孔上。

    「仲官兒放心。我老薑出師做活二十年,從沒有哪回誤了東家的事。」姜明信心滿滿地道:「今日小人將幾處溪水走了一回,仲官兒這地方選得真真是好。咱們不用大費周章,只需在這兩山夾峪之處攔上壩子,再於之下幾處如法炮製,溪水攔阻積流,到鄔堡上頭自成一股大水,小人估算一回,比如今所用足大出三倍有餘!」

    「好!」李永仲擲地有聲地喝了一聲,「這水壩只要如期完工,果有你所說那般,我不惜錢財獎賞!」

    姜明大喜,深作個揖,直起腰板,又為李永仲分解其他幾處:「這鄔堡若全靠土石,非有一兩個年頭不能完工,不過仲官兒若借山勢,只需如做梯田般一層層做將起來,想是極便利的,只是仲官兒,」他有些顧慮地開口道:「這堡中道路真要全做硬面?這花銷……」

    「我這鄔堡縱使全做硬路,又能花銷幾分?」李永仲不以為然道——明代除了州府及部分縣城街道里鋪了青石板之外,天下大部分道路都是土路,晴天一走一身土,雨天一走一身泥,而明末越發低下的行軍速度除了和軍隊素質的不斷墮落有關,同糟糕的道路情況也大有聯繫——「你也不用石板鋪路,直接去河灘找些鵝卵石,拿石碾子一路壓平,也很是使得。」

    他這個辦法倒是讓姜明眼前一亮。「仲官兒這法子實在好,石場中無用的碎石一類也可作此用,雖不如條板好看,但勝在方便,也便宜。」姜明忙不迭地叫來徒弟,讓他把這法子記下,明日就要著意將碎石一類好生留意起來。

    兩人又討論一陣,諸如屋舍如何排列,工場如何安排,還有預留出的各個空處——「仲官兒,小人也不知當講不當講,」姜明皺著眉頭,這個性情耿直的工匠想來已是將問題憋了幾天,「這裡同這裡,仲官兒一意要做斜坡,小人便不是很明白,這斜坡可不大便利行走,今日仲官兒來,可就指望您給小人解說一番。」

    李永仲乾笑兩聲,只說一句:「我自有用處。」便不再開口,可憐姜明一肚子疑問,看他這樣又不敢問,最後只好自己硬憋回去,那樣子真是難受。但李永仲也不能就此告訴他——那是留著以後方便火炮等守城器具移動的!

    梧桐覷了個空子,上來同李永仲勸說道:「仲官兒,此時時辰不早了,您明兒一大早還要往井場裡去,咱們前兩日往縣衙送了拜帖,定下後日去衙門拜訪胡知縣,還是早些安置得好。」

    「這什麼時辰了?快戌正了?」李永仲這才反應過來,以手加額拍了數下,搖頭無奈地嘆道:「這一天實在是事多,難得同姜匠頭說一回,倒是忘了時辰了。」他腹中一陣飢鳴,想是早已飢腸轆轆,只是他顧著正事,竟是半分沒有發覺。

    「累著你也沒去吃飯,現下這時候,向來匠人那裡的伙伕已熄了灶火,既如此,你隨我來,曹金亮等人定是要等我用餐,那既如此,一道用些罷。」他溫和地同匠頭說完,便率先朝如今充作護衛用餐之處的一個寬大屋舍走去,姜明一愣,帶著幾分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同梧桐打聽:「這……方才我便沒聽錯罷?仲官兒邀我一同用飯?」他不安地雙手連搓,嘴上囁嚅道:「這是,這是怎麼話說的,沒有這般規矩罷。」

    梧桐倒給他寬心:「你只管去。」他笑嘻嘻地道:「我家仲官兒最是人好,你往日同他走動少,以後常見面就知道,仲官兒最是體恤人。他在井場,若遇上忙時,也是二話不說便脫了衣裳同挑水匠一處忙,再沒有那些惹人厭的做派。」

    聽梧桐如此說,姜明才敢相信。他嘆了又嘆,道:「我姜大頭在川東行走也多,多少人沒見過?咱們這些修房蓋舍的苦力人,何嘗被人拿正眼瞧過?上回給鄉間的地主老爺修宅院,吃了一月無油無鹽的糙米飯,就只有大菜頭當做下飯菜,最後還要扣一吊工錢,說咱們伴食吃得多。」講至此處,姜明就是忍不住的心酸,他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梧桐,道:「梧桐小哥,你是落在福窩子裡,不知道我們這些下力人的苦處啊。」

    他二人在後頭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熱鬧,李永仲在前頭倒聽個清楚。他心下苦笑,梧桐是李家的家生子,生來便是奴命,李齊待他雖說不如李永伯熱切,但好歹也算看重,從小時開始穿用之物便無一不精,無一不細。他現在都還記得幾歲上吃飯,他坐著,梧桐亦是小小個子,還得站著伺候,手腳稍慢,旁邊教導的大丫鬟便是一竹板敲在梧桐腿上,從小到大,那竹板也不知敲斷了多少!

    如此這般,還叫姜明看了羨慕,說是落在福窩,李永仲不敢想若當年穿越之時生在了貧寒之家現在會如何……多半,墳頭上荒草蔓蔓,將有他如今個頭高了罷。

    他忽地覺得心肺間一陣灼燒,熱燙得一陣喘不過氣來,為自己,也為如梧桐,如姜明等。世道太黑,都說天道昭明,可如今,血色分明浸透堂上老爺們的腳板,還聽他們在坐而論道,在高談大論!或許只有血色漫天,煤山淒涼之日,那些補子上畫著仙鶴麒麟一干祥瑞物事的君子們,才曉得世道傾覆,無處呼喊的滋味!

    他一路走,一路想,至到地方,臉已是陰沉得緊,出來迎他的何泰同曹金亮兩個面面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能更加小心幾分,上來同他說話。李永仲看往日裡一向憊懶無賴的曹金亮繃了一張臉,不知為甚心頭便舒張幾口,再看何泰,亦是一臉想問不敢問,想說不敢說,陡然噗嗤一口笑出聲來,方才那滿腔的鬱悶之氣頓時不翼而飛。

    笑罷他擺擺手道:「我不是惱誰,只是心裡頭掛著些事罷,倒不是其他意思。」又朝後喝了一聲:「梧桐,你還要說到何時?」

    梧桐吐吐舌頭,他同這個匠頭居然很能說得,講得興起,差點連正事也忘了。緊走兩步過來,看李永仲臉色頓時不敢造次,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進了屋子,到了這裡,姜明自有人前去招待,不必旁人再多費心。

    曹金亮幾個果然沒有用飯,便是王煥之,亦只用了小碗米粥,硬是要等到李永仲到方才坐到飯桌之前,又先說他,苦口婆心道:「曉得仲官兒的性子,也不敢叫你,但這身體畢竟是頭等大事,仲官兒仗著年輕,須知日後熬壞了身體,再沒有個賠處。」

    這話說得李永仲頓時肅然,規規矩矩地回了王煥之道:「再不會了。」王煥之這才閉嘴不說。他同王煥之情分非常,這等看似教訓子侄的話,鹽師爺倒是從來不憚說他。

    這一番對答完畢,氣氛才稍稍鬆快下來。曹金亮便趁機讓伙伕送上飯菜,因在營中,飯菜精細卻是談不上的,不過是些大塊燉肉,大碗蒸菜,燒白一類,也不談甚飯食規矩,眾人邊吃邊聊,一頓飯用得頗為順心。

    「原先我想著,若咱們能好生修個寨子,兄弟們駐紮於此,閒時打熬氣力,練兵練武,那光景,便是想想亦覺甚美。」何泰將一碗飯幾口扒完,又咕嘟咕嘟一氣灌了滿滿大碗的湯水,拍著肚子,帶了幾分感慨道:「原本覺得這不過是白日做夢,不成想仲官兒竟不聲不響地便做將起來。」

    曹金亮比他斯文,不過也未慢到哪去,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他將何泰橫了一眼,嗤了一聲,懶洋洋地道:「你那想頭怕是學著不知哪裡的土匪寨子,忒小氣!要修,就得規規矩矩來,何處屯兵,何處操練,何處是糧草,何處又是水源,何處是守城,俱得處處想到,否則不如不修。」

    何泰在曹金亮手下不知走過多少來回,全都輸多勝少,心氣上就少他數分,聽他說話,雖然想著曹金亮此話當真扯淡,嘴上卻老實答道:「曹頭這話當然是正理。」不過少年心性,終究要爭強:「不過天下的寨子哪有這麼修的?若果真如此,就是朝廷正經的關隘防城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2
第七十一章 基業(3)

    此話一出,屋中眾人神色各異,立時安靜下來,氣氛沉滯,幾乎所有人都往何泰臉上看去。曹金亮尤甚,將一雙眼睛瞪得如同銅鈴大小,大如蒲扇的巴掌撲地一下扇到何泰頭上,差點將他一把扇到飯碗裡頭,虧得何泰一把撐住,忙不迭地出聲抗議:「曹頭!幹啥呢!」

    「我看你那張嘴恁般大,便只好用做吃飯了。」曹金亮哼了一聲,心裡頭實在是恨不得將這嘴上不把門的小子吊將起來一頓狠打,面上還要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氣來,淡淡道:「平日裡叫你多看兩本書,你那張臉恨不得是黃連水泡過。不讀書,還要作怪,往上數,魏晉時候世家大族,哪個不修鄔堡?咱們這裡算甚麼?人家那時候可是阡陌數十里,內中無所不有,咱們這個小寨子,也只好和那些夷人的寨子比比高低了。」

    這話大家聽了都是一陣哄笑,方才那陣沉滯就如被風吹散一般渺無蹤影。李永仲面上在笑,在他人沒有注意的時候,卻若有所思地盯了曹金亮一陣。不防被他一個回身看到,眼帶探究地看過來,李永仲微微一笑,以茶代酒,端起杯子向他遙遙一敬,曹金亮一怔,眼睛裡卻露出一股意味深長的神色,面上亦是一笑,舉杯回禮,一飲而盡。

    王煥之坐在李永仲身邊,將兩人的互動看了個清楚,他神色不變,只稍稍側身,低聲問道:「仲官兒,是有什麼不妥麼?」

    「沒有。」李永仲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杯,聞言扭頭向鹽師爺笑道:「師爺多慮了。」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嘴邊噙著一抹深刻笑意,「日朗風清的,能有什麼不妥?」

    當夜李永仲便在別莊之中宿下。因先前的屋舍幾乎全被推平,護衛們現下住的房子是工匠們日夜趕工所出,雖然用料實在,手藝也好,但新屋畢竟還潮,何泰便將他已住了段時日的房間讓了出來,他自家尋平日頗玩得來的幾個護衛搭鋪。不過李永仲看他口口聲聲說為自己著想,卻臉色雀躍,想來依舊是少年心性,又少瞌睡,要和朋友再頑一陣。因此也不說穿,由著梧桐服侍了洗漱,就自家安睡不提。

    李永仲忙了一個白日,下午又趕來別莊,又跟著工匠爬山下地看了工地,實在是乏透的人,心裡有事,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索性披衣起床,隔間的梧桐鼾聲如雷,料來亦是累得狠了,他乾脆也沒叫人,自個兒點了燈,想著再把腦子裡轉的各種雜事整理一番。

    幸好何泰不愛讀書,筆墨紙硯倒一樣不少,李永仲一氣寫了快小半個時辰,夜靜無聲,正是整理思路的時候,他寫得高興,卻突然聽到兩聲極低的叩門,還有說話聲響——「碰,碰,仲官兒,可睡下了?」

    何泰的房間分成裡外兩間,外間胡亂放了些兵器甲冑等物,也充作會客之用,梧桐打了個地鋪,如今睡意沉沉,哪裡聽得見響動?李永仲心裡一笑,暗道果然來了,此時月上中天,他索性連燈也未點,就這麼光著頭,趿拉一雙布鞋去開門。

    他輕手輕腳地把門拉開,果然外頭站著曹金亮。他正打算走,門突然拉開,反倒嚇了他一跳。見是李永仲,曹金亮微微一呆,他扭頭望望月亮,又轉回來看他,輕咳一聲,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以為是梧桐。」

    「梧桐太累,別說你這和蚊子叫差不多響的兩下,怕是拿了鑼鼓在他耳邊敲也無甚用處。進來吧。」李永仲笑道,待曹金亮進屋隨手掩上門,又輕聲道:「我們到裡邊去談。」

    曹金亮點點頭。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猶豫,痛快地拔腿走進屋子,在那一張四方桌邊上拽了一張四腳高凳坐下,就見李永仲隨後進來,手中提了一個水壺,見他看過來,笑道:「梧桐睡之前在外頭的火爐上坐了水壺,我想著你漏夜過來,難免舌干,又是夜長易生瞌睡的時候,咱們倆以茶換酒,喝兩杯。」

    見此,曹金亮也不同他客氣,逕自接了水壺,又老大不客氣地在房裡翻找一番,找出一小竹筒茶葉來,將就著泡上,還要嫌棄:「何泰這小子,生生將一盒新茶放到現在,一股子陳茶沫子的味道……可惜我的好茶……」

    「他自來不愛這些,我就從來不送他茶葉。」李永仲啜吸一口,感受一股在口腔之中瀰漫開的甘苦醇厚味道,也不說話。曹金亮亦是如此,一時間,兩個人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

    盞茶飲盡。曹金亮看似隨意地將杯子往桌上一放,「咯」地輕響一聲,便猶如在兩人心頭敲響。他面色變換,肅然冷漠,又復痛苦掙扎,最後長嘆一聲,閉上眼簾,喃喃道:「忠孝自來古難全,唯以大忠換私孝。這兩句話,我怕有七八年不敢再說。」

    油燈光亮幽幽,他既開了話頭,便不再停下。他先是面色一肅,語帶傲然道:「我姓曹,本名曹爍,金亮是我幼時的小名。不瞞仲官兒,我族中是世代的軍職,祖上從太宗皇帝靖難南下,頗獲軍功,最後獲封指揮僉事,世襲百戶軍職。」

    李永仲聽得入神,手中茶杯一直忘記放下,曹金亮頓了一頓,頗為懷念地道:「我家世代浙人,後來戚少保在江南抗倭,於浙江選兵,家祖幸而入選,跟隨戚少保南征北戰,後來傷著了腿,不良於行,這才回到浙江,由我父親接下軍職,也因此,我家從祖父那輩開始,便是實打實的戚少保練兵一脈,我自束髮開蒙之始,讀的便不是《三字經》《千字文》,而是《司馬法》,《尉繚子》,大些便背少保爺爺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等,早起晚眠,文讀武練,一日不敢懈怠。」

    「我今年二十有五,是萬曆三十一年生人,大著仲官兒七歲。本來一家平順,家父晚年身患風痺,每逢雨天寒日便苦痛難當,」說至此處,曹金亮臉上漸漸帶出仇恨來:「便是將我碾成一把沫子,我也記得,萬曆四十七年秋天,父親同他上司商量,想讓我襲了世職,那上司同我父親素來交好,說差遣難謀,難免空擔個百戶的頭銜,就給父親出了個法子,叫父親想法走走鎮守中官的門路。」

    「看曹兄的意思……事情的由頭怕是出在中官身上?」李永仲輕聲問道,心裡已隱隱有了猜想。

    「正是。那中官貪得無厭,叫父親送上紋銀五千,氣焰囂張。」曹金亮的聲音彷彿是一根繃緊的弦,不知何時就會斷開。「兩廂沒有談攏,父親便說此事作罷,也沒再去尋那中官。可是,那中官卻記恨上了家父,竟說家父通賊!」他的牙齒漸漸咬得嘎吱作響,眼睛裡透出一股火光來,聲音卻一如既往地平靜,「萬里四十八年冬月十一大早,一夥軍兵突然闖入我家,將我全家齊齊綁了,又說從父親書房中搜出所謂通賊文書,不由分說便將我全家老小下入大獄,連公堂都未上,幾日後便說發配四川永寧衛!」

    「天可憐見,這一路千里迢迢,我曹家一家十幾口漸次沒於荒草,最後竟只剩下我一個單身子!行經瀘州的時候,我用藏在身上的最後一點銀錢買通了幾個押送的差官軍兵,由著他們給我報了個急病去世上去,算是逃脫出來。不過我從未來過西南,不辨方向,後來不知怎地就走到富順來了。」他自嘲地一笑,將神色之中那點淒涼悲切掩了去,「後頭的事,你全曉得了。」

    李永仲默然。有明一代,積弊到了明末,已是沉重不返之勢。其中以軍隊尤甚。糟糕的軍制和自宋代開始至明末愈演愈烈的重文輕武讓軍人的處境格外艱難,一個七品知縣就敢呵斥堂堂五品的指揮使,此類記載不絕於書,更別說遍佈各地的鎮守太監,輕則呵斥打罵,重則剝官喪命,亦是尋常事!

    到了天啟末年,除了少數高官名將,中低層的軍將們大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軍械老朽,九邊一帶邊軍還有令家中妻女為妓方能飽腹的慘劇!曹金亮一家的慘劇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縮影之一。李永仲盡力忍住嘆息的衝動,默了一陣,他再度開口,裡頭卻帶了點別的意味:「金亮兄,今晚你說那駐守之地,其實是有意的罷?」

    曹金亮眼中猛地一縮,先前那些悲苦仇恨之色從他身上抽離出去,又恢復成平日那個嬉笑怒罵言所不禁的護衛隊正。他將筆挺的腰板一塌,將杯中已經只得些溫熱氣息的茶水一飲而盡,笑眯眯地道:「仲官兒此話,我倒是不大懂,何謂有意,何謂無意?」

    李永仲在燈光陰影當中深刻一笑,輕聲道:「懂與不懂,倒也不值什麼。如今這點子星火,你曹金亮要分去一半功勞。我李永仲做人公平,有功則賞,有過則罰,現下萬事俱是起步,可說一窮二白,但我許諾與你,有朝一日,君但有所求,吾窮盡己身,如此而已。」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3
第七十二章 陳顯達(1)

    崇禎二年,四月。

    貴州的春天和西南別處總是不同。和四川短暫的春日相比,貴州的春天更長,也更讓人難忘。從早春二月開始,那些夾雜在險峰之間的原野就從沉靜厚重的黯綠變為明亮鮮豔的嫩綠。雖然仍有戰亂,但不時可見農人忙碌在田地之中。而空氣中花香馥郁悠然,這些甜蜜的味道險些讓人忘記兵火將起。

    崇禎元年,敘南衛的官兵從宜賓出發,沿水路至瀘州,再經由納溪驛,走通郵至赤水驛,於永寧衛稍稍修整,匯同大軍,經普市、摩尼一路,再轉阿永,眉台至畢節驛,這一路足足走了數月有餘。出發時宜賓尚溽熱,但到了畢節時,晚間非得加蓋一床棉被否則不得安眠。

    和四川不同,地無三里平的貴州少平地,多奇山怪石。這裡不同於陰冷潮濕的川東,貴州的春天氣候宜人。在難得的湛藍天空下,數座筆挺的山峰中間點綴著幾塊平整的田地,時而有苗人奇異陌生的歌聲隨風傳到人們耳邊,大膽的兵士們用流行在軍中的葷調子爭相應和,哪怕是將官也未作阻攔,在馬上聽了哈哈大笑。一番折騰下來,讓枯燥的行軍也多了幾分樂趣。

    陳顯達頗有興趣地看著一個年輕的兵士在同伴的推攘下紅著臉唱了一段俗曲:「高高山上呦,一樹喂,槐花呦,手把欄杆勒,望郎來耶,娘問女兒呦,你望啥子勒?我望槐花幾時開呦……」他嗓音清亮,中汽又足,娓娓唱來竟有幾分特別韻味,同伴們顯是曉得這年輕人的才能,聽他唱完,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大聲喝彩,又連連道好。

    「那是哪個?真沒看出,還有這般厲害。」陳顯達在馬上側身笑問走在身邊的陳明江,他捋一捋鬍須,滿意道:「這般的好嗓子,真個是傳令兵的好料子。」

    陳明江向後頭看了一眼,正好一眼看見那個被同伴嘻嘻哈哈調侃得滿臉通紅的年輕人,面上不禁也微微一笑,這才扭頭回道:「那是周百戶麾下的新兵,叫張桐的,聽說是周百戶夫人的娘家族人,因著家貧,又兼兄弟太多,這才來尋周百戶,來營裡做了個小兵。」

    「哦?」陳顯達有了幾分興趣,又特意扭頭向後打量幾眼,又轉回來同陳明江繼續講話:「看他體格,倒是個好兵料子。那周老粗不會調教人,待此戰打完,我定要調這孩子過來中軍做個傳令的差遣。」他帶了幾分促狹道:「省得咱們那個指揮使總說營裡的老粗們日常說話都如同放炮仗。」

    這還真是……陳明江搖搖頭,不接陳顯達的話,逕自閉了嘴走路去了。陳顯達哈哈一笑,將前後一望,但凡所見之處皆是刀槍雪亮,兵隊蜿蜒數里,旌旗獵獵,不見盡頭,心頭大是暢快,忍不住自己也哼了幾句:「……青山不老水迢迢,秦皇功業何處著?惟有樵夫獨自笑,砍樵刀勝屠龍刀……

    他一邊哼著曲調,一邊打馬小跑,蹄聲脆響,不用多時,就行得遠了。

    崇禎元年八月,時任貴州巡撫,總督數省兵馬的朱燮元數招齊下,先是安撫召集流民,在各處關隘之處結村建立寨,廣開荒田,不令田土拋荒;又於流民當中擇選青壯,編練之後稍加訓練,當作民兵用以村寨自保;待貴州元氣稍復,又採納時任兵部右侍的閔夢得先前的建議,同江逸百般商議,「檄雲南兵下烏撒,四川兵出永寧,下畢節,而親率大軍駐陸廣,逼大方。」一番佈置之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崇禎二年四月,朱燮元下令貴州總兵官許成名由永寧出兵收復赤水。

    陳顯達作為川兵一部,自然在四川總兵官侯良柱麾下。自入黔以來,幾乎一直都在行軍,少有停留。一路行來,苗人幾乎望風而逃,沒有打過幾場像樣的硬仗。陳顯達所部因戰力超絕遂被編入中軍,接敵的機會比前鋒更不如。因陳顯達那個直愣愣的性子得罪不少同僚,就有人譏嘲說川東戰力第一不過如此。陳明江畢竟年少氣盛,私下裡幾番抱怨,陳顯達卻對此甚為滿意。

    「我打十來歲上頭被發往遼東為軍,到現在這個歲數,實在是打了足有半輩子的仗。」他難得一回脾氣好,和顏悅色地同義子道:「雖說將軍難免陣上亡,但我卻想著平平安安地帶著兒郎們回返敘州。」他拍拍陳明江的肩膀,感慨道:「建功立業固然重要,但是這條命若沒了,就什麼也沒了。」

    既然陳顯達如此說,陳明江便也將這股老大的不服氣生生嚥下,他素來隱忍,之後再有人在他面前出言挑釁也置之不理。如此一來,雖然還有多事之人說三道四,但大部分人也安靜下來,畢竟戰場之上,嘴皮子利索當不得甚事,手下見真章,才曉得誰是英雄好漢。

    朱燮元既譴許成名復赤水衛,沒過多久果然傳來好消息——許成名同參政鄭朝棟成功收復赤水衛,殺敵數百,獲首級二百有餘,生擒夷人兵將數十。

    四月二十七,畢節衛,川兵侯良柱一路,中軍帳。

    四川總兵官侯良柱在天啟初年時就同奢安兩人打過交道——「天啟初,累官四川副總兵。討奢崇明父子,復遵義城。又與參議趙邦清招降奢寅黨安鑾。」這次他作為川兵方面的統兵大將,將再度與奢崇明和安邦彥這兩個老對手交手,由不得他不小心警惕。

    叫親兵在帳內張掛起地圖,侯良柱甲冑披掛在身,在帳篷裡踱步走了幾圈,又背著手盯了很久,目光尤其在永寧與赤水兩地上反覆流連。他手下一個叫做劉周,平日裡很是得用的幕僚見此笑道:「軍門,可是為了此次許軍門克復赤水的消息?」

    「正是。密之你看,」侯良柱一指地圖,在赤水地名上重重一敲,沉聲道:「赤水一地形貌複雜。東南為赤水河之上流,地勢峻峭,峽谷幽深,西南部卻多丘陵,河谷也多是平緩開闊,雖然冬季枯水,沒有渡船依然無法往來兩岸。地勢東高西低。許成名從永寧一路往下如推平地,真真打得好仗。」

    「奢安二賊狡詐,為人奸猾。他又是夷兵,多擅步戰;夷兵又粗蠻悍勇,漢兵不能比。許軍門這番勝利,很能說道了。」劉周贊同道:「如今赤水到了咱們手裡頭,就算截斷了往四川的道路,如此一來,咱們後路平定,這便是無有後患了。」

    「說得很是。許成名那老小子先下赤水,指不定這會兒心裡頭多快活呢。」侯良柱冷笑兩聲,話裡話外很有許成名不過是撿了軟柿子捏的輕視:「當我不曉得,他在永寧屯兵,就恨有哪個不知道,三天兩頭打發人往周圍寨子禍害,聲勢這麼大,守在赤水的苗人不是傻子早都跑了,他算是拿了個空殼子,有甚好得意的!」

    劉周心裡嘆氣,他這個東家哪裡都好,就是和貴州的軍將們互看不順眼,凡事沒有牽扯上黔兵還好,只要扯上,就要如個鬥雞眼狀,非要狠狠壓他們一頭才稱心足意。不過他人老成精,斷不會在此事上多言,只委婉勸道:「許軍門亦是宿將,打老了仗的人,此番速下赤水,恐怕兩者皆有。軍門,朱制台還未有令至此,不過在下想著,不外乎就是讓咱們狠狠挫一挫安賊的威風。」

    侯良柱微微頷首贊同道:「本軍門亦是這麼個意思。許成名出永寧,本將在畢節,一左一右,於赤水就是個螃蟹陣,只要安賊敢來,咱們以逸待勞,管他十萬百萬大軍,兩個鉗子都鉗人!」

    「那所謂十萬大軍倒不必很放在心上。」劉周笑道,「奢安二人,看似親密無間,實則中有間隙。咱們的兵馬亦不弱於他們。軍門自可放心,咱們川兵向來敢戰,川人又質樸,多忠義,黔兵比之,差得老遠。」

    這話侯良柱聽了立馬眉開眼笑。他平生第一樂事就是聽人誇讚麾下兵馬,第二樂事就是將貴州一應軍將壓過一頭。天啟初年,時任四川副總兵的他率軍進討奢崇明父子,收復遵義,又和參議趙邦清招降奢寅同黨安鑑,因此功於天啟六月代李維新為四川總兵官,而奢崇明敗走之後和安邦彥回合,當時黔省兵馬數次討伐皆無果而終,當時消息傳來,他足足高興了好幾天,見人就說貴州兵柔弱無用,「一個個跟婆娘一般。」

    現在他又要和黔兵合作,心裡頭實在是老大的不樂意。之前聽總督朱燮元的命令駐守畢節,在這窮山僻壤之間一呆數月,現在又聽到老對頭率先建功,面上雖然還沉得住氣,但背地裡同自己的親信人議論過好幾遭,就差說朱燮元又犯了老毛病,偏心黔將。

    「不中用的貴州兵拿了頭籌,本將也不與他們爭功,朱制台先前不是有令諸軍收羅漢民,就地屯兵,掃蕩夷人麼?咱們川兵現下就算吃不著肉,著實也要喝口湯!」心中計較已定,侯良柱在帳篷裡轉了兩圈,霍地轉身,板著臉下令道:「從今日開始,各營分次出擊,收撿漢民,掃蕩附近,務必使方圓百里不見一個夷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3
第七十三章 陳顯達(2)

    陳顯達注視著停在那棵松樹上的畫眉。

    天未亮起,淅淅瀝瀝的雨就下了起來。前幾天就領命離開駐地到附近追蹤一股叛軍蹤跡的部隊不得不臨時在一個松樹林裡停了下來。士兵們和同伴們抱怨著這裡糟糕的天氣,一面儘可能地互相幫忙擰乾衣服,軍官們湊在一塊兒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就地休息半天時間——帶著火摺子的兵士升起了篝火,兵士們拿出了事前準備的乾糧烘烤。多虧這裡遍地都是富含油脂的松樹,不然想在這樣潮濕的天氣裡點燃木柴實在不是易事。

    作為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陳顯達自然不用同尋常兵將一般忙碌。機靈的親兵用幾把松枝搭了一個臨時遮雨的小棚子,又打開馬扎,升起篝火,將一口小小的銅鍋吊起燒水預備泡茶。若不是行軍途中,怕還要伺候陳顯達卸甲,好生鬆快一陣。

    他慢慢在馬紮上坐了下來,立刻就舒服地低低喟嘆一聲。全身緊繃酸脹的肌肉慢慢放鬆下來,備受折磨的關節似乎也因此而減少了幾分痛苦。陳顯達敲錘著自己的大腿,想起僅僅是幾年前同樣的天氣裡,他跟隨上官出征,卻能在風雨中廝殺一天,夜間還裝束齊整地帶人巡營,通宵不睡亦是尋常事。僅僅六七年功夫,當年雄健的身體卻在不知不覺間衰老下去,在家時尚不覺曉,但現下領兵在外,僅僅是走了三四個時辰的山路就已經疲累到無法忍受。陳顯達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英雄遲暮,他雖不是什麼英雄,但道理大抵如此。

    一隻躲雨的野鳥停在他面前的那棵馬尾松上。他眯著眼睛看了一陣,彷彿是只畫眉。但鳥兒毫不在意人類的窺探,只是一心一意地用尖細的鳥喙梳理被雨水打濕的羽毛。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想起許多年前他為了討年幼女兒的歡心,親自去逮了一隻畫眉,關在籠子裡送給霈霈,那隻鳥兒也如同今日所見一般,鎮定自若地梳理自己凌亂的鳥羽,只是好看又靈氣,最後卻被女兒放飛了……

    他皺皺眉頭,將漫無邊際的心思收了回來。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樣久遠的回憶呢?陳顯達接過親兵手裡泡好的熱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簾,心頭忽然掠過一陣薄薄的陰翳,但仔細去找,卻發現了無蹤影。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果真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當年在遼東時,身邊的人死了淨光,他卻仍舊掙著從死人堆裡爬了回來。現在不過見個鳥兒,卻驚得跟什麼一般。

    將茶水一口喝乾,他把茶盅扔給親兵狗兒,又吩咐道:「叫你們陳把總過來尋我!」想了想又道:「還有幾個百戶,都給我叫來!」

    他枯坐沒半刻光景,靴聲橐橐,人還未到,聲音先傳過來:「標下陳明江見過千戶!」卻是自己的義子,親兵隊的首領陳明江先過來。他神色間未見疲憊,看著平常,周身動靜卻不小,陳顯達看了一眼,他是老軍伍,打眼一瞧就看明白其中關竅,當即笑道:「你這甲的份量著實不輕。能吃得消麼?」

    陳明江抬起胳膊活動幾下肩膀,一臉平靜地點點頭道:「這份量方好!否則實在太輕了些,老覺得晃蕩!」

    「好小子!」陳顯達站起來往他胸脯上狠狠錘了一下,高興得真是眼睛都笑眯了。他就喜愛義子這樣赳赳男兒的雄壯模樣,指了旁邊的馬扎,言簡意賅地講了一句:「坐。」自己當先大馬金刀地坐下來,而幾個稍遠一些的百戶也趕了過來,不敢造次,規規矩矩地在面前五步處垂首抱拳行禮,參差不齊地道:「卑職參見千戶。」

    他將方才臉上的笑意收起,板著一張臉「嗯」了一聲道:「你們也是乏透的人,現在甲冑在身,幾十斤的份量,不要站規矩了,都坐。」又吩咐親兵給幾個百戶官上熱茶來喝,陳明江又另外向百戶們見禮,雖則是陳顯達的義子,但畢竟只是個總旗的職銜,把總的差遣,方才百戶官們同陳明江見禮時他便跳起避到一邊。

    忙亂了片刻,終於坐定下來。陳顯達將左右看看,輕咳一聲,率先開口道:「我軍自四月二十九日離營,至今已有兩天。除外打仗,靠咱幾個是沒法子的,縱然每人再多數雙手,也敵不過漫山遍野的夷人。故此兵士如何,這是放在心上第一,你們幾個挨個說來,現下兒郎們如何?」

    坐在陳顯達左邊下首第一個的周謙從陳顯達剛回四川時便跟隨在側,實在是有數的幾個心腹人,打仗上頭亦是好手。這一條粗豪漢子也說不來甚文縐縐的官面話,直通通地開口道:「千戶放心,咱每到一處,便要放出哨兵巡兵,這都是沒得說的,只是如今有一樣十分緊要,這雨下個沒完沒了,我手下那幾十號人已有數個染上風寒,雖是吃了些藥對付過去,但看如今這天氣,指定還得下雨,卑職就想問問千戶是個什麼章程?咱們是繼續滿大山轉悠呢,還是趁早回營?」

    他此話一出,另幾個百戶都暗地點頭。這天氣的確是個大問題,雨水太多,兵士們抱怨連連,貴州此處偏是個地無三里平的地界,夷人又愛往林子裡頭鑽,這兩天下來,打仗上頭沒折損幾個,但行軍時卻摔死數人!比那打仗死的人還多!

    陳顯達不動聲色,只問:「就周老炮一個?你們都沒甚話說?」他環視左右,故意將聲音放重,重重地敲打下去道:「本千戶話說在前頭,這會兒何事都可說得,現在不說,過後卻在背後嘀咕的,仔細我軍棍將屁股打爛!」

    百戶們聞言都作一聲大笑,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陳顯達亦是笑著隨他們頑了一陣,才有個叫鄭國才的百戶正了正臉色,雙手按膝,上身微微前傾,眼神專注地看著陳顯達認真道:「千戶所言甚是。卑職便大著膽子也說了罷。方才周百戶說的是其一,其二便是,幾個營頭裡,咱們出外巡邏,走的不是這種大山高澤,就是荒郊野嶺,每次咱們第一個出門,最後一個歸營;其三,這幾日兵士們怨言也多,當然,干犯軍法之處該罰則罰,不過卑職也覺得兒郎們說得不無道理——朝廷供養咱們,咱們盡心盡力,將一條命賣給朝廷,這沒話說,但這軍糧上頭……」

    他話未說完,就有旁邊交好的百戶將他嘴巴掩了按下來,只賠笑道:「千戶,這廝昨晚巡營,想是瞌睡上頭不足,昏了頭才胡亂說話,卑職等一定好生說他,只望千戶饒過他這一回!」

    陳顯達臉色沉重,不過卻不生氣,只嘆了一聲,揮了揮手,淡淡道:「你且將他放開。」待鄭國才氣喘吁吁地重新坐好,方才沉聲對他道:「你所說這些,我又豈能不知?但當兵吃糧,聽命差遣本是正理。如你所說,若畏著艱難便誰也不做,那朝廷萬民供養我等,又圖個甚麼?我等武人,第一要講的便是忠義二字,你剛才那般話,你自己說,有個甚忠甚義可講?」

    鄭國才面皮紅漲,緊緊攥著拳頭,半晌猛地從馬紮上站起來抱拳躬身一禮,亢聲道:「千戶所說當然是正理,但現下二郎們吃的是甚麼?摻了麥麩的麵餅!每人攏共還沒幾塊!不說菜肉,便是下飯的伴食都沒一口!」他倏地抬頭,眼中紅得幾欲滴血落淚,哽咽一聲,方道:「千戶!這可是咱們的正兵!平日裡好飯食好兵器,幾年方才打熬出來的戰兵!不是那些衛所裡頭爛菜剩飯打發的叫花子軍丁!」

    場中一時無有人聲。陳顯達胸膛劇烈起伏數次,他死死地盯著面前這個一腔憤恨的年輕下屬,心中只覺無限乾澀。責罵之語湧到嘴邊又被他一字一句地壓了下去。他長長地吐出幾口氣,自言自語地嘀咕一句:「不省心的兔崽子們。」這才把鄭國才狠狠一瞪,喝道:「就你道理最多!說完沒有!?說完了老實滾回來坐好!」

    鄭國才一愣,他方才是急怒攻心,等噼裡啪啦一氣說完,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都說了些什麼。正惴惴間,突聞得陳顯達一通罵,他半點不以為杵,反倒鬆了一口大氣,趕緊灰溜溜地回到馬扎邊上坐下,立馬就有朋友將他扯過去低聲一通罵:「你不要命了!?這也是能說的!?」

    陳顯達斜睨他一眼,冷笑一聲道:「如何不能說?就他一個鄭國才心懷大義,要為兒郎們出頭,咱們這些同袍全是飯桶!」

    這話帽子太大,鄭國才不是傻瓜,唬了一跳,當下從馬紮上跳起來急急分辨,語無倫次地道:「千戶,卑職,卑職可沒有那個意思!諸位同袍,你們曉得我的……」他這會兒嘴巴又笨起來,半天說不出一句,竟是急出一身汗。

    看他急得團團轉的樣子,在場的百戶們頗覺有趣,最後哄地一聲笑,還有人揶揄他一句道:「鄭兄弟,咱可不生你的氣!大老爺們,可啥也生不出來!要生,只能指望你家婆娘生!」

    這句俏皮話接得實在好,眾人聽了更是笑得涕淚橫流,便是陳顯達,亦是哈哈大笑,之前被這青頭二愣子堵在心底的一口氣一下消散,頗覺舒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3
第七十四章 陳顯達(3)

    如此笑鬧一陣,眾人慢慢靜下來,都覺這些日子裡種種不如意處,種種妨礙難明之處全作烏有,心頭一派輕鬆愉快,個個臉上都笑開一片真心。陳顯達見此,心裡暗讚一聲,不愧是他一手帶出的多年舊部,只這份交心就在其他營頭裡很難看到。

    「眼下,大傢伙兒的日子都不好過,這我是知道的。」陳顯達加重語氣,他收起笑容,面上只剩真摯神色,「這鬼天氣,日日下不完的雨。我曉得,咱們的兒郎俱是剛強,非到不能忍的地步,否則不出一句怨言,我與諸位說句掏心掏肺的話,現下這個局面,是我這個做千戶的無能,護不住自家兒郎,在此,我先給大傢伙兒賠罪了!」說罷他立時從馬紮上站起來,認認真真地給眾人團團一拜。

    百戶官們嚇了一跳,趕緊從馬紮上跳將起來。離得最近的兩位搶上一步,將陳顯達扶起,又施力把他按回到馬紮上,鄭國才這才喘著粗氣,一臉不贊同地同他講道:「千戶,您這是作什麼!折煞兄弟們了!」

    邊上的劉莊——亦是百戶,不過他現下只是試百戶,於職銜上低了同伴一等——也是點頭不停,待鄭國才說完,他也跟著說:「鄭倔驢說得不錯!這事同千戶有何干係!俺隨是老粗也曉得,這是管輜重糧秣的那起子酸官同咱們的指揮使看不對眼不對付,才應在咱們的營頭上!同千戶是不相干的!」

    他這話算是徹底撕了遮醜的布簾,百戶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劉老三講得半分不差!那起子文官不過是因著咱們的指揮使不願跟其他沒卵子的人一般奉承他,就作踐咱們這些底下人!」

    「不錯!上回我去營裡領糧食,旁的營頭便是顆白崧也俱是好頭好尾,唯獨咱們營,好好一袋糧食,裡頭摻了小半袋子糠麩!」

    「你這還是好的,我這隊裡,有個總旗不過議論抱怨幾句,不合被那酸官聽了,便說那總旗心懷怨懟,一狀告到指揮使那裡!沒法子,最後硬是被打了二十軍棍,屁股險些打爛!」

    陳顯達越聽越不像樣,眉頭緊蹙,沉聲斷喝道:「都給我閉嘴!越說越不像樣!」

    他一聲暴喝出口,百戶們立刻噤口。陳顯達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眼前這幾個人一眼,「上官的事情,自有上官自己料理!不須你們幾個瞎操心!」重重地喘了一口氣,他勉強壓下突然而至的心悸,罵道:「現在咱們有這個功夫去罵那些個小人?沒有!咱們現下第一等要務,是趕緊剿滅昨天發現的那股叛苗,不然再過幾天,別說麵餅,便是野草你也得嚥下去!」

    見手下這群兔崽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些緊張的神色來,陳顯達甚為滿意地點點頭,他板著臉,指著百戶官們一個個罵下去:「一個個抱怨得如同娘們一般!鄭國才!昨天負責將夷人趕入咱們的口袋的是你吧?可是最後怎地就跑出去幾十號人!?」

    鄭國才臉上一白,有些訕訕地吞吞吐吐道:「那不是,不是……」

    「因為你底下那幫人忙著撿夷人丟棄的金銀!」陳顯達毫不給鄭國才留情面,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那隊裡頭,哪裡都好,就是太貪財了些!一個個的包裡怕不都是十幾兩銀子罷?難怪會追不上叛夷!」

    不理灰頭土臉的鄭國才,陳顯達繼續一一將百戶官們罵過去,什麼縱兵搶掠,什麼逢點卯值日不勤,什麼練兵拖沓,直把百戶官們說得面皮紫漲,一個個險些要鑽進土裡去,他又忽地話風一轉:「我方才說那些,不是叫你們以為千戶我小肚雞腸,一天天沒事的記些雞毛蒜皮,卻是提醒你們的意思——西南一地,自打萬曆年間始,亂了多少年?如今一個個的以為朝廷大軍壓境,便是穩勝的局面——我告訴你們,狗屁!」

    「小命都是自家個兒的,自己不愛惜,想著誰來愛惜?這年月,自家手裡養得好兵,便比甚麼都強!手頭有一支強兵,甚樣的榮華富貴沒有?!你們啊!現下里一個個恨不得鑽進錢眼裡去!這出來兩天,走路的時辰有多少?搶掠的時辰有多少?不是我這做上官的不體恤大家,實在是這荒郊野嶺的寨子裡,又有多少油水可搶!?」

    一同訓斥,將百戶們說得心服口服,陳顯達才接過親兵手裡的熱茶,喝了兩口潤潤嗓子,看也不看百戶官們,自顧自地吩咐坐在下首的陳明江:「明江,將地圖掛起來。」

    一直保持沉默的青年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利索地自一直背在背後的牛皮筒裡倒出捲成一卷的厚桑皮紙筒,又在另一個親兵的幫助下小心展開在眾人面前。陳顯達幾步走到地圖面前,用手在上頭的某處地方畫了個大圈,又點了點,環視百戶官們一眼,沉聲道:「咱們現在所在的,應該是這叫木稀山的所在了。」

    他用手在標註著木稀二字的地名上重重地拍了幾下,將空掛在半空中的圖紙拍得「嘭嘭」作響,「這裡原本有個叫做木稀衛的衛所,山路險峻,這道路咱走了幾天也曉得了,萬分艱難,可惜後來奢安兩賊勢大,此地守軍不是逃亡便是被殺,如今等同半廢罷,我料定那伙子夷人定然躲在衛所裡頭,難怪之前錢吉通的營頭沒有找著,卻是讓咱們撿了便宜。」

    百戶官周謙皺著眉頭將地圖一打量,腦袋頓時搖得如同個撥浪鼓一般,一迭聲地道:「難難難!真是難。這路僅容單馬通行,週遭都是些石頭山!縱想偷襲,也叫兒郎們藏也無處藏身,這山路咱這些天也見了,怪道此地羊肉好吃呢,全是走山道出來的!」

    他這話得到了百戶官們的贊同。有個叫盧偉的百戶也頷首道:「周大頭說得一點不錯。咱若是直愣愣地撞上去,怕是一場苦戰!只有想個法子,賺了夷人的防備,一口氣從正道殺將進去,不然就咱這點子兵,人家便是用竹弓,也能將咱們射個馬蜂窩!」

    「咱們眼下,還有多少兵馬?多少輜重糧秣?各隊都將自己的數目報一報。」陳顯達抿了抿嘴,心裡頭也很難下這個決定,故此他打算先摸摸自家的底細,將下巴朝鄭國才一抬,「鄭倔驢,你營裡現下數目如何?」

    鄭國才扳著手指頭算了半天,這才有些遲疑地開口道:「人麼,前些天死了幾個,昨個兒路上又摔死兩個,現下有四十三還是四十五?總之差不離。糧食麼,若是省著些吃,還能再吃個四五天,就是藥子等物事不太夠,不過也還行。哦,戰兵手裡頭每人還有兩壺箭,還有些腰刀長槍一類,就是甲不太夠,上頭撥下來的太少了些,紫花罩甲太不經使,還是須得些正經鐵甲方好。」

    他開口說完,就有其他的百戶接上,數目和鄭國才差相彷彿。最少的一個手裡頭只有四十兵,最多的倒有六十多,沒人足額——這也是常態,不吃兵額,哪能將手下的戰兵養起來。要真說,陳顯達敢說他手裡的人馬算是干淨了,更有一些人,吃空餉吃得十停裡頭只有一二成,剩餘的全被瓜分吃盡。

    陳顯達心算一回,除開看家的一隊人,目下他手裡倒有個五六百人,也算甲兵俱全。雖則有些疲憊,但好生歇口氣,也能實實地打一場。他眯著眼睛,如同個摳摳索索的地主盤算自家糧食一般顛來倒去想了又想,就是不知道這仗打了划算不划算,他如今本錢不厚,可做不得虧本生意。

    心下計較半天,陳顯達還是決定要去打上一次。一來兵士窮苦,若沒得仗打,光靠那些吃不飽餓不死的祿米,幾個願意來當兵?二來他這回出來,指揮使對他的期待相當高,甚至許諾說若能在諸軍裡頭狠狠出個彩,他自家出銀三千,好生犒勞手下的兒郎——加上原本的賞銀,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他正要說話,卻有親兵過來稟告:「報!前頭巡邏的劉總旗說抓到一夥子行蹤詭異的人!」

    陳顯達將正要脫口而出的話壓了回去,把眉毛高高一挑,疑道:「行蹤詭異?如何個行蹤詭異法?」

    親兵顯然並不知道詳情,他咧著嘴跟陳顯達大眼看小眼地對看半晌,突然恍然大悟,急急忙忙地說:「這,劉總旗說那伙子人硬扎得很,他使人圍了起來,又叫小的報給千戶!」

    「這豬腦子!」陳顯達好氣又好笑,心裡頭倒是有了點好奇,硬扎?正要吩咐讓人將其中主使之人捉來見他,前頭忽地傳來一陣喧嘩,不過片刻光景就有幾人朝他們這邊行來,遠遠的看不真切,走近了陳顯達差點笑出聲來:這幫子慫兵顯然在別人手裡吃了虧,臉上多多少少都掛了點顏色,倒是走在中間的人,怎地這身形,越看越眼熟……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3
第七十五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1)

    這幾個人越走越近,陳顯達看著正中一個青衣的年輕人,眼珠子險些瞪了下去。他驚疑不定地將對面的人上上下下的一番打量,正要說話,旁邊的陳明江嘴巴倒比他還快,脫口而出:「妹夫!你怎地在這裡!?」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在場的人都曉得陳明江是陳顯達的義子,而陳顯達膝下又止有一女,聽說已經和富順某個鹽商訂了親,既然陳明江說是妹夫,那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就是陳顯達未來的……女婿?!

    果然陳顯達立刻幾步走到他面前,先將那鎮定自若的年輕人上下揉捏一番,待確定李永仲確實毫髮無損,這才瞪著眼睛急急問他道:「你……你……你不在富順,怎地在這裡!?你曉得現下是個甚麼情形麼?!不要命了你!」

    李永仲被陳顯達一番搶白,現下才找到說話機會,先是恭恭敬敬地給岳父行了個禮——陳顯達不耐煩地說「就你禮數恁般多」——這才直起腰給他解釋道:「如今戰事頗緊,衙門攤派下來,令鹽商們運鹽至軍中換取鹽引。如今家中並沒有多少事,我同岳母打聽一回,約莫曉得岳父在畢節一帶,想著能不能遇上,就自己帶了人來,其實路上尚算太平,並沒有多少事。」

    「你倒是膽子大!」陳顯達差點給他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婿氣笑了。手指指著他半天說不出一句,最後還是旁邊的鄭國才實在看不過去,給可憐的岳父搭了個梯子下:「千戶真是嘴緊,看小哥一表人才,如此好這般人才,千戶居然也不給俺們引見引見。」

    陳顯達狠狠將李永仲瞪一眼,輕罵一句:「一會兒再收拾你!」一邊指著李永仲,看似嫌棄不滿實則萬分滿意——他唯恐哪個不曉得一般特意加大了音量——地道:「這就是我不成才的女婿了。姓李,名諱上永下仲,平日裡頭大家都叫他作仲官兒,你們歲數都比他大,他該叫你們作哥哥的。」

    李永仲立刻知機朝著幾個百戶團團一拜:「小弟給諸位哥哥見禮了。」

    百戶們哪個也不敢真受了他的禮,紛紛避開又亂七八糟地回禮。稱呼姑爺的有之,稱呼兄弟的有之,還有的索性就照著陳顯達所說叫了仲官兒,寒暄有之,諂媚有之,一時間場面真是熱鬧。陳顯達看不下去,沒好氣地重重咳嗽一聲,眾人這才恍然,這可不在安安穩穩的敘州,而是在危機重重的貴州大山之中。

    「方才忘了問你,若是運鹽,不可能就你一個光身子人來吧?路上帶了多少人?」陳顯達一面是擔心女婿的安危,另一方面,當日與土匪的激戰,他從義子,甚至妻子女兒的嘴裡都聽說不少關於李家護衛的傳說,心下一則半信半疑,另一則,也是些連他自己也捉摸不透興致盎然的期待之意。

    「多謝岳父垂問,小子自然是帶了人,」說至此處,李永仲微微一笑,「還帶得不少。」

    陳顯達一怔。

    方才跟著李永仲過來的幾個兵丁——雖然他們的本意原是押送——這才你推我我退你地推出一個手腳哆嗦簡直不知該往哪裡放的兵丁來。他哭喪著臉畏畏縮縮地朝李永仲看了一眼,又趕忙將視線收了回來。見陳顯達看過來,他吞了口唾沫,又將肩膀一縮,囁嚅著嘴唇開口道:「李少爺帶了快有七八十號人……」

    說來他們也覺冤枉得很。這荒郊野地裡忽地冒出這麼大的一股人,挾弓持槍帶刀,個個都是精壯漢子,大車上的東西遮蓋嚴密,護衛森嚴,服飾又都是一色打扮,仔細看卻不是軍中的人,他們身負巡邏之職,上去查看也是正理——誰曉得原本想捏個軟柿子,卻一手捏著個扎死人的刺蝟!

    有吃了虧的兵丁心裡暗罵:「你是千戶的女婿,倒是早說啊!你那爪牙又凶,沒得將兄弟幾個打成同個烏眼雞一般!」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埋怨計較的意思,倒是李永仲將他們看一眼,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那些底下人手都重,方才這幾位兄弟……」他抿唇笑了一笑沒說話,但是在場哪個不是人精?如何不曉得肯定這幾個兵丁仗著官兵的身份前去勒索,結果怕是一手捏著個硬茬子。

    果然面前的青年人就面上彷彿頗為不好意思道:「兩邊有些誤會,我那手下人同我一般,也都年輕,性子上就不大穩重,對面的兄弟們說話上頭又少了幾分忌諱,兩下里動了手,他們手重,幾位軍士怕是連日裡熬得辛苦,吃了些小虧,」他輕描淡寫地說:「實在是我的不是。」他又笑了一笑,年輕人高且瘦,看著斯斯文文就是個俊秀的讀書人樣子,實在讓人想不到他片刻之前兩邊話不投機,他二話不說對著那污言穢語的兵士反手就是一個震天響的耳光!

    這話說得實在漂亮,便是這些兵丁直屬的百戶周謙也尋不到什麼錯處,他自家曉得手下那些兵丁平日裡的做派,竟是半分不疑,只暗罵手下全是飯桶,竟被一夥子江湖人給打個半死——他是決然不信這伙所謂護衛能有多少能耐的。

    百戶官們不論心中如何想,嘴上倒都說仲官兒實在太客氣了些云云。倒是陳顯達對他這個女婿多少有幾分瞭解,不過這畢竟不是甚麼光彩的事情,將這番丟人現眼的一隊人在心底翻來覆去痛罵不休,一面面色平淡地道:「既然是仲官兒的底下人,日後你嚴加管教也就是了。」又忽地說了一句:「說到此處,明江上回去富順回來倒是把李家的護衛好一通誇,倒是讓老夫好奇,他又誇讚仲官兒你於練兵上頭實有幾分想頭,現下既然有機會,我這個吃了大半輩子斷頭飯的見獵心喜,叫你手下那些弟兄過來,也好叫老夫開開眼界。」

    李永仲聽陳顯達這話,似有幾分譏嘲的意思,仔細聽來又並無此意。他心裡微動,面上卻不露半分,只靦靦腆腆地笑道:「小婿胡亂來的事,如何敢跟岳父並各位哥哥們手下雄兵相提並論?」不過他話雖然如此說,卻一招手,將方才同他一道過來的護衛叫來:「叫兄弟們收拾停當,就過來拜見各位軍爺。」

    那護衛面上並無什麼膽怯諂媚之色,聞言抱拳躬身應了個是,立馬轉身想外走去,平靜從容之處,頗讓百戶官們側目驚奇。李永仲聽到有人低低嘟囔一句:「這他.娘.哪裡找來的好兵苗子?」

    在場的軍官們,便是從軍時日短些的,到崇禎二年也有四五年的資歷。這年頭除卻少數,大明軍隊裡頭倒是不論軍官士兵,若上了戰場未死,幾番下來就成老兵,這鼻子都靈光得很。尤其是這些百戶官們,幾乎個個都是從小兵做起,眼睛尤其毒辣,只一眼就看出那面嫩的年輕人遇事不慌,心中有數,一舉一動頗有大將之風。他們都是帶兵的人,一見之下不免心裡發癢,都道,看這陳家姑爺彷彿弱不禁風的樣子,到底從哪裡扒拉來的人才?

    正各自轉著念頭,腳底下卻隱隱傳來一陣震動,百戶官們紛紛目目相覷,卻聽到一陣整齊的跑步聲由遠至近,再定睛一看,幾十個一式打扮的精壯漢子排成幾列長隊,齊齊整整的跑步而來!

    領頭之人也是個面嫩的年輕人。他帶隊在眾人面前十步外停下,不需口令,身後幾十號人即原地跑動,腳步聲半分不亂。年輕人手攥成拳緊貼大腿外側,古怪地原地轉了過去,然後喝了一聲——可惜聲音不大,傳到陳顯達這裡已是聽不大清了——七八十號人便如同一人般「唰」地立刻停下,個個挺胸抬頭,目視前方,也同首領之人一般手握成拳貼於大腿外側,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乾脆利落,不見一絲拖沓累贅之處!

    陳顯達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再是想不到,自家這個看似文弱的女婿居然訓出這樣一隊兵來!別跟他扯什麼護衛,這明明白白的就是一隊精兵!陳顯達帶了半輩子兵,如何看不出這些人都是被人精心訓練調教過?!他不動聲色地將女婿看了一眼——李永仲面上仍舊笑得一派謙和,但一雙黑烏烏的眼睛裡卻晦暗得很,似乎正醞釀著毀天滅地的風暴!那是只有真正見過血,殺過人,心硬如鐵的人才有的眼睛!

    那年輕得過分的領頭人鎮定地在滿場一片詭異的寂靜沉默當中向著李永仲走過來,至面前三步前止,乾脆利落地抱拳一禮,嘴上亦是毫無拖泥帶水:「當值,何泰,率護衛,計有各級共七十六人,實到六十六人,見過家主!」

    李永仲微微頷首,再開口時,那話語之中方才的溫和之意消退得乾乾淨淨,只餘一片冷硬,淡淡說:「知道了。」又吩咐道:「給各位軍爺見禮。」

    何泰立刻轉向陳顯達——縱是陳顯達幾十年的老軍伍,亦是被這樣冷淡規整的隊伍震驚了,他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個有過數面之緣的年輕人,只見他抱拳躬身,口中大聲道:「見過各位軍爺!」

    那六十六個方陣站得如同刀切斧剁一般,一直沉默的護衛們亦是打破沉默,隨何泰一起行禮:「見過軍爺!」

    震天之聲的話語中,那雄壯的男兒氣,真是掩也掩不住。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3
第七十六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2)

    百戶官們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古怪的軍陣,以及組成軍陣的這些面容樸實,沉默穩定的漢子。一時之間,「嘶嘶」地吸氣聲不絕於耳。便是兩個一向自來眼高於頂的兩個百戶——鄭國才同周謙,亦不例外。尤其是鄭國才,他向來覺得自家手裡的戰兵,不僅勇冠敘南衛,在整個川軍裡頭,也是能數得上份兒的。

    正因為他自負手下兒郎們的戰力,看見李永仲手中這隊兵時,震撼才更比別人來得大!一介鹽商,如何訓出這等好兵?鄭國才幼年家道尚殷時也讀過幾年私塾,正因此,後來家道中途敗落,他毅然投軍之後,憑著幾本兵書,又幸運地遇上個不冒功,不苛待下屬的上司,這才從當年一個小兵升為如此統領百人的百戶軍官!

    他手下的兒郎敢打敢拚,戰場之上也聽指揮,但哪怕如此,想要如同這幾十個漢子一般隊伍站得住,站得直,一炷香功夫下來身形不打晃,也是不成!他貪婪的視線在這支小小的兵隊上流連,只恨不是自己的!

    也有那等無甚眼光又好說大話的,在背後輕聲嘀咕道:「不過就是會站個軍立罷了,又有什麼了不起?正經打仗,還得靠咱們官軍!這些不過有個皮毛架子,看著好看罷了!那京營裡頭站儀仗的,比他們站得還好看!結果全是銀樣蠟槍頭!」

    鄭國才斜睨他一眼,扯開嘴角,無聲地冷笑一下,這等人的眼光便只有這樣了!全看不到實處!他敢斷言,這幫兵丁,個個都是見過血的!他們空手過來,沒法斷定武備,但只看身上洗到衣緣泛白的罩甲,還有腳上頗為老舊的草鞋——不過卻不同於鄭國才平日裡所見只有蒼耳並鞋底,而是仿著布鞋的樣式編成,鞋底足有半寸高,比之尋常草鞋薄薄的一層底子實在耐磨許多——就知道他們絕不是樣子貨,怕是實打實的精兵。

    「仲官兒,你這隊兵,可實在了不得啊。」陳顯達收回視線,目光在女婿那張依舊微笑的臉上停留片刻,似有深意地道:「便是我麾下的兒郎,和你手裡這些兵丁相較,也多是不如吧?」

    李永仲大大方方地道:「岳父有所不知,現在世道喧亂,道路上頗不寧靜,就在去年,富順附近頗有山匪做下人命大案,我們那位知縣老爺是個有成算的,便將闔城大戶找去,請辦民兵,我家原本為著行鹽一事養著幾十個護衛,胡知縣便給我一個團練的名頭,無非行事上頭便宜些,人倒還是那些人。去年和今年年初,便和巡檢司的弓手一路,委實打殺不少賊人。」

    翁婿二人正說著話,沒成想一直沒吭聲的百戶官周謙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他猛地一拍手,大大咧咧地道:「這倒是沒想到的好處!咱們不是正愁如何打下那寨子麼?千戶,俺倒是有個主意!」

    陳顯達不動聲色地道:「喲,周老炮還能出主意了?那你說說,大傢伙兒也好生聽聽。」

    他嗓門又大,出聲又陡,這一下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見大家朝他看過來,周謙嘿嘿一笑,一雙蒲扇大手在油光光的腦門上摩挲幾道,才帶了些頗為自得的神色講道:「俺這是看小少爺的護衛們才想到的主意。小少爺是鹽商,想必隨身鹽貨帶了不少,如今這貴州到處兵荒馬亂,這裡又頗荒涼,想必就是拿著銀錢也沒處買鹽去。俺這主意便是,若小少爺願意,叫弟兄們喬莊打扮一番,裝作行鹽的商戶,俺想著,若俺老周是那寨子裡的賊人,見著這麼大的商隊,定是忍不住,一定要搶個痛快!」

    話音剛落,鄭國才就忍不住道了個好!他方才模模糊糊的也有類似的意思,不過他畢竟和周謙那個大老粗不同,不會想到什麼便說什麼。那小少爺畢竟是陳千戶的女婿,那方才千戶待他那樣子,情分定是不同,這要當誘餌的又是人家手裡的護衛。鄭國才眯起眼睛,不易察覺地撇撇嘴——他周老炮以為人人俱是他?實在沒有眼力!

    但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是鄭國才,也或者是看明白的人不想摻和——所以周謙這主意,叫好的人實在不少。人人俱說這點子如何如何好,到得最後,沒開口的除了陳顯達,便是李永仲了。

    陳顯達咳嗽一聲,百戶官們立刻識趣地收了聲。他淡淡地將場中諸人看了一眼,那視線當中,似乎藏著些別樣意思,再細看又什麼都沒有,這一眼直將某些人看得冷汗長流,這才收回目光,轉向李永仲——倒是換了副和藹慈愛的面目來,拍拍他肩膀道:「仲官兒莫搭理這些。你是商戶,這打仗的事情原本就不關你的干係。此間不是好耍的地界,將該送的東西送到,就讓你手下的兒郎們送你回去罷。」

    他手下略略用勁,將女婿的肩膀一按,盯著他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膝下止有霈霈一女,我不求女婿飛黃騰達,只求好好待我閨女便罷。」他也不管這裡荒郊野外,又站了一幫子不相干的人,只自顧自地往下說:「說來,仲官兒你明年二月便能出服了罷?這也不算很遠了,到時候我同你岳母並你大嫂商議一回,咱們便將婚事辦了!」

    李永仲嚇了一跳!他如何也想不到,僅僅是討論個護衛,怎麼能扯到他婚事上頭!但看陳顯達神色,他若敢現下說個不字,這岳父大人恐怕就不是拿他誘敵了,怕要把他捆吧捆吧烤來吃!李永仲很有一點戰戰兢兢地字斟句酌地小心道:「岳父大人,此事原就是定論,現下這光景……恐怕又不太合適說……」看陳顯達面色稍緩,他又趕緊作揖一禮,很是誠懇地接著說道:「小婿不通軍事,軍務上頭是岳父大人同諸位哥哥的行當,我這裡的人手不過練些拳腳,用以路上自保而已,方才那位哥哥的主意雖好,我等良民百姓卻不敢擔此重任。」

    正主自己都開口推拒了,別人也不好再說甚麼。便是周謙掙著打算再勸幾句,亦被幾個平日裡交好的同僚攔下,低聲勸他道:「你個周老炮!說話恁不過腦子!那是千戶女婿手裡頭的人!你當是尋常的商戶!?」

    周謙卻忍不住,嘟嘟嚷嚷地分辨道:「我那主意哪裡不好!?這山勢陡峭,就咱們手裡頭這點人馬,就算那幫子叛苗只有個幾十號人,但是歷來是十倍攻城!咱哪裡找來十倍的人手!?這不是現下這光景,扒拉到盤子就算盤菜麼!」

    旁人恨不得一把將這沒腦子的周老炮嘴巴堵上!盧偉恨不得將這木腦瓜子扒開,看看裡頭到底裝了些甚麼豆腐渣!聽他一番言論,頓時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低聲喝道:「就你聰明!怎地這麼些人,就你想到主意了!?」

    不提周謙,李永仲將百戶官們神色各異的表情看在眼裡,心裡一笑。就如他所說,他確實只是應下了官府的攤派,又靜極思動,方才跟著走這一遭。從去年年底開始,他手上的事務越來越多,往陝西探路的人回來報說路上雖有些許不順,但大抵好走。今年已是走了一撥鹽,若利潤不錯,李永仲就要打算好生探條鹽路出來。

    貴州戰事又起,非止李永仲,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曉得雖則風險奇大,但這也是大賺一筆的時機,軍需上頭油水最厚,說來他還有陳顯達這層關係,卻對此無甚興趣。無他,不過是其中牽涉太多,而且,他並不打算同明軍走得太近。

    二百多年沉痾下來,明軍早已是積重難返。現在天下還未到烽火處處的時候,但這一天已經為時不遠。李永仲雖對歷史上的細節不甚清楚,但大體上,結合現在的邸報傳聞一類,也能曉得個差不離。按照他的計畫,只要在張獻忠之前掌握四川一地,他絕不相信以農民軍的水準素質,能抗得過他以近代軍事理念並明代改良軍法苦心經營訓練出的精兵強將。

    不過這些現在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當務之急,還是趕緊將衙門的攤派完事,他好帶著人回轉。此番出門雖然一路辛苦,但收穫不少,權當練兵,又將一路上山水形勝地貌細細記錄下來以為資料。李永仲覺得,還能見岳父一眼,此行當真不虛。

    陳顯達顯然也不打算叫自己的女婿陷到這等事情來。他聽李永仲如此說,心頭頓時大石落地——他就怕年輕人一時熱血上頭,應下這個差事,倒是後患無窮,放鬆之餘,連面上都帶出了些高興的神色來,看看天色,便索性吩咐下去道:「時候也不早了,仲官兒此番行鹽,相比還押有糧草,兒郎們這兩天也是累得很了,諸百戶!今晚多加人手值夜,小心防備,其餘人等,好好將息一番,明日再作打算!」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3
第七十七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3)

    劉小七抗住睡魔新一輪侵襲,努力眨了眨眼睛,然後抬起手掩住嘴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乾澀的眼角沁出點濕意來,倒是緩解了眼睛的疲勞。他捏了捏鼻樑,知道這是快到了守夜時最難熬的下半夜,從腰間牛皮帶子上綁著的小布口袋裡摸出幾片銀丹草放到嘴裡嚼,喉舌處頓生清涼,精神為之一振。

    從富順到貴州,劉小七和同伴們走了幾百里路。這是自他逃難來到富順之後第一次離開。作為平時表現突出的護衛——不,現在已經是富順縣正經的民兵——之一,這次李永仲抽調人手前往貴州時,劉小七就在第一批抽調的名單上頭——連同他所帶的整個伍。

    這回李永仲應衙門的攤派前往貴州,身邊只得一個曹金亮。何泰要負責兵士的訓練,還要負責巡防富順;王煥之則要看家,還得應付井場的事,李家那一大攤子事離不開李三忠。能夠調用的人手捉襟見肘,李永仲已經不得不開始考慮去哪裡蒐羅一些人才——哪怕他從幾年之前就開始有意識地著手在護衛中間進行讀書寫字的教育工作,但現在還遠遠不到收穫成效的時候,成績最好的護衛,如今不過是能進行日常的讀寫和計算,論道獨當一面,還遠遠不夠。

    同劉小七一同值夜的是他同伍的趙丙。此時已經有點扛不住瞌睡,拄著槍哈欠連天睡意朦朧。劉小七看他一眼,突然就伸手推他一把,險些將他一下摔到地上去。趙丙一驚之下,險險站住,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哪裡還有半分睡意!他回身朝劉小七埋怨道:「劉伍長,人嚇人嚇死人啊!」

    劉小七往身前的篝火裡扔了幾根乾柴,斜著眼睛看他一眼,冷笑一聲道:「我看你必不是嚇死的,倒是困死的。」又教訓他:「若是值夜睡著,一會被巡夜的曹頭發現,你便等著好果子吃吧!」

    聽到曹金亮的名字,趙丙這才不敢再抱怨——現下曹金亮已經不再親自訓練新進的兵丁,但每逢考核,他必是考官之一,便沒有人不怕他的——嚥了口唾沫,朝四周小心看了看,又將長槍往懷裡摟了摟,趙丙拿肩膀撞撞劉小七,小聲地道:「伍長,這附近,真的有蠻子?」

    用槍尖撥了撥火堆,劉小七漫不經心地回他:「這裡便是蠻子們的地盤了,哪裡會沒有?」又朝不遠處官軍的營地努了努嘴,悄聲道:「若不是因為蠻子鬧將起來,貴州到處打仗,官府又怎麼攤派下來,仲官兒又如何會帶著我們來貴州?」

    趙丙嘆了口氣,同劉小七悄聲道:「這回出來,我娘老子在家裡擔心得不成,俱是說蠻子凶殘,萬一遇上了如何是好。我娘原還想著叫我不去,可我簽了李家的契,拿了那許多的銀錢,平日裡仲官兒待人又厚道,人要知恩,再說,若我有個萬一,還有撫卹,能得田來種,家裡的日子還能鬆快些。」

    兩個底層兵士的議論自然進不了大人物的耳朵,而此時此刻,雖然夜已深沉,但包括李永仲同曹金亮在內都沒睡下,而是聚在了陳顯達的帳篷裡,三個人臉色都不甚輕鬆。

    陳顯達將茶碗重重地頓在了桌上,瞪著女婿,怒道:「我同你說的話便全作耳旁風罷?仲官兒,你明日大早,帶人馬上給我回去!這行軍打仗上頭的事情,自有我等武人操持,你擔心作甚麼?」

    李永仲頗感頭疼地看了曹金亮一眼,本想讓他也說幾句,沒成想此人自進了帳篷便成了個鋸嘴的葫蘆,不是有滋有味地喝茶,就是不知道發呆到了哪裡,方才再看,竟閉了眼睛打瞌睡!直把李永仲恨得牙癢!

    「岳父息怒。」李永仲不得不努力解釋:「小婿定然是不敢插手官軍的事情,但按照衙門的安排,小婿此番要到大方,非要取得大營糧草督運的簽字,否則拿不到鹽引,就是白跑一趟。」

    「……便叫你身邊這個人去,老夫看,倒要比你還頂用。」陳顯達看了一眼彷彿已經睡著的曹金亮,臉上半絲笑意也沒有,「我聽讀書人說,懷璧其罪。你現下帶著這麼一隊人招搖一路,你以為看見的人少了?幸虧是走到我這裡來了!你信不信,若是走到其他營頭上,就有人要強拉入營了!」

    李永仲也斂下臉上的神情,眼睛當中厲芒一閃而過,平靜地開口道:「這些事並不曾少見,女婿我也時有耳聞。不過若當真有人敢行此道,我也不是案板上的砧肉,由著他好拿捏的!」

    陳顯達此刻看起來和平日裡那個威風凜凜卻有性情魯直的人看起來大相逕庭,他面上現出一股似笑非笑來,意味深長地道:「這兩年我在宜賓,也多有聽見你的名聲。仲官兒,不是岳父小看你,而是這個世道,無權無錢,便行不得路,有錢無權,更是淒慘。那有錢的商戶,沒有不去謀個出身功名的,你卻不同,只一門心思地賺錢,又買地,又要養兵。仲官兒,你老實同我講,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燭光搖曳,將千戶拉出一道幽暗的,長長的身影,投映在帳篷之上。李永仲心中一跳,手心裡已是出了汗,他面上卻依舊笑得坦然,平靜地道:「岳父此話,女婿當真不懂。我家世代鹽商,生來只會熬鹽賣鹽,至於科考制藝一事,那是休想半分的。如今世道不好,說不得哪天便有賊人臨門,女婿也只好養一股強兵——不瞞岳父,我的確是按著戚少保的法門練兵養兵。」

    「你父親曾同我提過你。」靜默片刻,陳顯達卻突然提起毫不相關的往事,他眯著眼睛回想片刻,幽幽道:「那是最後一次我同你父親見面,之後奢安亂起,我同你父親便再不曾見面了。那時你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光景,我還記得你父親說,『仲官兒這孩子,實在不像是我這鹽戶家裡養出來的。』當時我且不信,但這一二年看你,卻發現還是你父親看你看得準。」

    他伸手提起茶壺,將已經毫無熱度的茶水倒在杯中,注視著茶水漸漸裝滿,陳顯達嘆了口氣,臉色複雜地望著李永仲,難得的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開口:「仲官兒,我這裡有個想頭,想讓你聽一聽。」

    天色依舊濃黑一片,寅時剛過不久,兵丁們便在軍官的呵斥下爬起來,簡單地用過些麵餅填飽肚子,互相幫忙披掛好甲冑,便打著松枝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樹林。昏昏沉沉地走了足有快兩個時辰,天光大亮之時,陳顯達才吩咐下來,全軍休息。

    官軍速度不可謂不快,當幾乎所有的兵士都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喘氣時,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護衛們卻顯得極為從容,他們安靜地席地而坐,兩兩幫忙互相放鬆,又解下腰上的竹筒喝水,比起幾百號亂糟糟的官軍,倒是這幾十個人的小團體更有軍隊的氣質。

    鄭國才眼神複雜地盯著不遠處席地而坐的那群護衛,再轉回來看看自己手裡的幾十號人,真是頗有拿不出手的難堪。他索性背過身不看,卻架不住站在旁邊的兩個總旗看得津津有味,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地熱鬧。

    「嘖嘖,」平日裡諢名叫張一貫的總旗嘖嘖有聲地道:「這是民兵?真是好大陣仗!看人家手裡那兵器!好傢伙!槍頭硬是要比咱們手裡的長半尺!」

    旁邊和他同在鄭國才隊裡的總旗笑他道:「這才到哪裡?我方才悄悄過去看了眼,那幾十個人裡,足有一半人背上背了火銃!」他感嘆道:「真真是鹽商家裡的,人家財大氣粗,咱們這些窮當兵的,當真是比不了!」

    聽見火銃,張一貫倒撇撇嘴,嗤了一聲嘀咕道:「果真是商戶出身的土包子暴發戶,平白沒有半分見識!若有錢,便要好刀槍,要火銃有啥用?打不了三槍,有那運氣差的,炸膛炸得一張臉成了麻子!」

    另一個總旗倒是比張一貫多出幾分見識,皺眉道:「方才我瞧見那火銃,琢磨著和咱們常用的樣式可大不一樣,和鳥銃有幾分相似,但看著更利落些。不過說起來,」說著他摸著下巴,有些奇怪地道:「我彷彿沒瞧見火銃的火繩。」

    鄭國才聽至此處,眼睛已眯了起來。

    休息了半個時辰,陳顯達又傳令下來,上午務必趕到苗人寨子,午飯過後,便要攻打上去。百戶官們不敢怠慢,催促著兵士起身,幾百號人陡然加快速度,人人悶頭走路,即便如此,過了半個時辰便漸漸有人掉隊,所幸路途不遠,再走了一個時辰,便到了昔日的木稀衛,現在的苗寨之下了。

    陳顯達接過親兵遞來的牛皮水袋,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氣,將水袋扔給親兵,自己叉腰站在一塊石頭上將山上的寨子一打量,眉頭便狠狠皺了起來——這地勢實在是不好,那寨子居高臨下先且不提,此地山勢陡峭,寨子便在一個山頭彷彿被巨斧削平的平壩上,要想上去,除了那條現下已然是走不得的山路,便只有從正面手腳並用地爬上去。

    「這他.娘.的,仗要怎麼打!?」一時間,身經百戰的千戶心裡頭,就只剩下這麼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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