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朱燮元(2)
江逸先伸手給他斟了一杯茶,笑道:「茶水簡陋,怠慢石芝公了。」這才神色一肅,字斟句酌地開口道:「如今之情勢,同天啟年間大不相同。當年賊人勢大,官軍不能制,首鼠兩端的夷軍,漢軍實力不濟;西南軍民人等又久不見聞刀兵,十分柔弱,這才讓兩酋攻城略地接連得手。但現在官軍歷經戰火,練出好大一批西南強軍,軍力不可與昨日語,又有忠義夷人土司諸如秦良玉等,如今朝廷重又起復石芝公坐鎮黔省,」他小拍了一記朱燮元的馬屁,「官民上下一心,奢安兩賊不過土雞瓦狗耳。」
縱是朱燮元端方自持,也被江逸這一番話說得心情舒暢開懷幾分。他這一路行來,多的是道路白骨,荒村野墳,少見安樂度日的百姓,一心求學的士子。自如貴州,面對滿目瘡痍的貴陽,更是心下如焦焚一般,竟失了幾分平日裡的冷靜持重,如今聽江逸暗含開解的一番話,心下豪氣頓起——當年奢安兩賊圍困成都百天有餘,城內只得鎮遠營八百兵,他亦是從容不亂,搶在賊人到來之前調集周圍州縣官兵前來援救,又指揮有方,最終將夷兵殺得人仰馬翻。如今正如江逸所說,局勢並不危難,他還有何可懼處!
「雁歸真是妙人!與君一席話,勝用杜康!」朱燮元哈哈大笑,心頭隱憂一掃而空!他以茶作酒一飲而盡,放下茶杯,眼神清明,慨然道:「不錯!聖天子用我經略西南,本就是讓我等臣子復西南大地,還生民百姓一個朗朗乾坤太平!老夫必將上報朝廷,下報黎民!」
此話一落,江逸頓時拍案大聲讚了一個「好」字!將那青瓷茶杯在桌上驚得一跳!
朱燮元略略平復,想了片刻,道:「戰事我倒不是如何憂慮,但這西南不比內地,我漢人不過十之三四,夷人倒佔了十之六七。又有山高水深,地理形勝複雜,向來關隘眾多,西南又多瘴氣,」說到此處,他神色裡添了幾分憂慮,「今上即位以來,雖是英主,更有蕩平魏逆,澄清宇內之舉,但如今天下事繁,遼東……」他說到此處便不再往下說去,反而換了一個話頭起來:「如此,如何安置苗彝,正是關係到西南之長治久安。」
江逸笑道:「石芝公心有仁心,真是西南萬民大幸。不過現在的要事,還是咱們手裡得先有一支強軍。這一路上,我細觀黔兵,真是大失所望。」江逸少年時即通兵書,對兵事頗有心得看法,「老壯青少混雜,軍械不齊,聞鼓頓足不進,聞金則爭先向後!」他尖銳地提出批評:「這等軍士,能打甚麼仗?!漢軍若如此,便只能依靠夷軍,但如今除卻如石柱秦良玉等寥寥無幾的忠義之士,夷軍多是首鼠兩端,素來奸猾狡詐!石芝公,夷人多是畏威而不懷德,若咱們手裡頭沒有幾支能打敢沖,驍勇善戰的好兵,這西南之事,指定得糜爛下去!」
朱燮元點頭,沉吟片刻,無奈地嘆了一聲道:「我亦是如此想。當年老夫總督數省兵馬,川兵中就有怨言,說老夫偏袒黔兵,但他們不知,雖則川兵質樸敢戰,但守黔者,畢竟得靠黔兵黔將!老夫又豈不知川兵所說為實?但武人向來粗豪,不讀書亦不知禮儀,若不好生安撫,若有復叛,為之奈何?」
「若如此,石芝公,在下倒有一計,試可為公解頤。」江逸胸有成竹道:「公總督川黔雲桂湖廣數省軍事,如今黔兵柔弱,正好名正言順地調川兵來!我聽聞西南一帶,敘南衛的兵士向稱質樸敢戰,當年石芝公靠八百鎮遠軍退數萬夷軍,如今不妨以川兵為干,夷兵黔兵為枝,如此方可底定黔省局勢。」
朱燮元對江逸此論頗為認同。他起身在屋內踱了兩圈,又坐下,方道:「雁歸此言當真不錯。黔省軍馬疲弱,本就要是靠不住,四川為成都為重,但凡守住成都,川省局勢大抵不會太壞,而川東一帶,向來民風頗為彪悍。唔……」他沉吟道:「倒是不妨裁汰老弱軍兵,放歸民間,再多建銳捷營頭,到時有事可徵調,無事時可散兵為民。」
「川人授塵為民,授甲為兵。」江逸很是贊同道:「從前宋起,就頗多虎狼之士。在下倒先要為石芝公賀,願公,願朝廷,得一支真正敢戰的好兵!」
貴陽城裡的這一番議論對敘南衛,乃至更多的四川兵士的命運產生了巨大影響。很快朱燮元就行文至敘南衛所和敘州兵備道,要求調「樸實敢戰,聽令遵紀之青壯營兵軍伍往貴陽」,而從遼東歸來四川,一向被指揮使稱讚戰力冠絕川東的陳顯達部,顯然也在徵調的範圍之內。
陳顯達自從接到調令,陳家上下為他憂心不已。他是衛所千戶軍官,本來按律可以降等世襲百戶,但卻沒有子侄侍奉在側,陳家一族如今又漸次凋零,陳顯達更無親朋幫手。陳顯達又是個直愣愣的性子,與同僚關係也是平平。陳氏因著此事,竟然生生急得病倒了。
將近午飯的時候,陳霈霈帶著丫鬟,端了藥往母親的房裡去。父親陳顯達如今受命出征在即,而母親又臥病在床,一時間陳家裡外之事,都得靠她一力承擔。也虧得她並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陳家又一貫是軍法治家,倒也堪堪支撐下來。
陳氏跟前的大丫鬟疏荷見是她來,趕緊將門簾打起,陳霈霈卻不急著進門,不緩不急地先問母親今日的情況如何:「今日出了早上請安,我又事忙,如今還未問過母親,疏荷姐姐,母親今天可好些了?」
疏荷不敢怠慢,先給她行了個福禮,起身抬頭,口齒清晰地道:「回姑娘的話,主母晨間用了碗粳米粥並半個金絲小卷,便說頭暈,又不耐煩躺下,現在就靠在美人榻上歇覺,有一會兒了。」
陳霈霈聞言微微頷首,從丫鬟手裡接過藥碗,吩咐一聲:「你們就在此處陪疏荷姐姐說說話。」便親端了藥碗進了屋,轉過花廳之後,陳氏果然靠在暖閣裡的美人榻上,頭上戴著一副繡百草紋的青布抹額,正蹙著眉,以手支頭,閉目養神。
見此,霈霈稍稍放重腳步,果然片刻之後陳氏便睜開眼睛,皺著眉頭朝來人一看,見是女兒,神情放鬆下來,輕咳兩聲,嗔怪道:「這大中午的,你不先吃飯,來我這裡作什麼?現在事情多,你爹又忙著軍務,我又病下了,你正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將手裡的藥碗放到一邊的方杌上,陳霈霈先寬慰母親道:「我正是年輕,晚些吃飯又值什麼?倒是母親這一病,父親憂心不已,正是軍務繁忙的當頭,他在營裡,亦是使明江哥哥回來探問母親。」
「明江還回來了?可曾用了飯?」陳氏嘆道:「真是年老無用,如今到處都忙,竟是給家裡添麻煩了。」
「明江哥哥說營裡事多,不及用飯便回去了,我讓他給父親帶了幾件的內衫,還有前日裡剛做好的夏布直身,昨夜幾個丫鬟趕了一晚,改了下襬袖口方便行動。」陳霈霈條理分明地說完,又安慰陳氏道:「母親只管養病,父親老於軍伍,此行必不會有事,再說現在夷亂已是秋後的螞蚱,再翻不起大風浪。咱們只等著父親打個大大的勝仗,得勝歸來便好。」
她端了藥碗,服侍著陳氏喝了幾口,陳氏就著霈霈手裡的小勺喝了幾口,忽地嘆了一口氣,拉著女兒的手,看著她憂心道:「你說這些,我豈有不知曉的?但如今不比往前,你父親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他還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開得硬弓,騎得快馬的小夥子?你父親這一生,素來好強,我別的不怕,就怕你父親臨到老了,反倒因著好強二字……」恐說禁忌之語,陳氏住口不言,勉強壓下淚意,她又長嘆一聲,無限悲苦道:「往日裡,我總以為兒女並無不同,但現在我卻寧願你父親有個兒子,總好過他一把年紀,還要親身上陣!都說將軍馬革裹尸,我卻想你父親與我白頭,終老榻上!」
陳霈霈心中傷痛悲哀,不可情狀。面對陳氏這番話,她徹底沉默下來,只因這的確是戳中了自己心中隱憂。陳顯達只有一女,別無子侄,日後的世職怕是要便宜不知哪個。他待陳明江如同親子,但陳明江畢竟只是養子,不入族譜!
陳氏哭了一通,倒覺得心裡好受不少,她看女兒怔怔一副神色惘然的模樣,以為是剛才自己的話一時把她刺激到了,一邊深悔自己說話不當心,一邊小心翼翼地安撫女兒道:「我霈霈能幹之處,遠勝過男兒!更何況,這兒女之事,向來只看命裡的緣分。你沒個兄弟,也只是我同你父親的命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