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4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6
第四十八章 幕啟(2)

    劉小七同羅成嚇得就要放聲大喊,馬上的騎士卻毫不慌張,死死勒住韁繩,滇馬的一雙前蹄在半空中舞蹬幾下,被勒得一聲長嘶,硬是活生生地勒得坐騎轉了半個馬身,馬蹄擦著拒馬落地!

    後頭幾個騎士這才趕上來,一個戴竹笠的人從馬上跳下,丟了馬韁兩步跨到那還在安撫馬匹的騎士身邊,聲音焦急地問:「仲官兒!你沒事罷?」李永仲搖搖頭,拍拍馬脖子,從馬上翻身下來,把披風和帽子脫下交到隨後趕來腳都嚇軟了的梧桐手裡,朝詢問之人一臉鎮定地點點頭,淡淡道:「我很好,沒甚大事。」

    有脾氣暴烈的人衝到這兩個好似炸毛鵪鶉,駭得魂不守舍軟手粑腳的小子身邊想也不想,揚起沙缽的錘頭就要垂下去,幸虧李永仲眼角餘光瞥見,當即皺眉喝道:「陳開武!你幹什麼!」

    叫陳開武的年輕護衛憤憤不平地放下手,兩隻眼睛睜得如銅鈴大,惡狠狠地瞪向臉色煞白的劉小七頭也不回地嚷:「這兩個小子實在該死!看見人來了,還不把拒馬拿開,仲官兒馬又快,萬一出事了該如何是好!」

    羅成和劉小七膝蓋俱是一軟,跪倒在地下,羅成想要磕頭,劉小七手疾眼快地拉住他,一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你這是作什麼!」

    「都是你這個蠢物!」羅成不敢回身,就這麼趴著咬牙切齒地罵他道:「我說那是仲官兒,要開門,你死活不讓!現下好了!萬一仲官兒有個好歹,你以為你我能活出性命麼!」

    劉小七跪在地上的身體抖了抖,不敢說話。倒是李永仲待護衛們合力搬開拒馬之後緩步過來,端詳了這個瑟瑟發抖的小子一眼,忽然笑道:「你就是那個提水桶的劉小七?」

    劉小七福至心靈,大著膽子直起身體大聲答道:「我是!」

    面無表情地打量他幾眼,李永仲冷不丁開口道:「你站起來。」

    不敢怠慢,劉小七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沉肩塌腰,垂首肅手站好。李永仲見狀皺皺眉頭,喝道:「曹金亮就是這麼教你們站軍立!?」他沉聲開口:「站好!」

    這個聲音和腦海中隊正的聲音重疊到一處,劉小七立刻下意識抬頭挺胸,雙手握拳放在身側,牙關咬緊,雙眼平視前方。當他站好的那一刻,這個之前看起來怯懦遲鈍的少年的氣質立刻發生了巨大的轉變,當身體站直的那一刻,劉小七突然平靜下來,片刻以前的恐懼被突然從心底迸發出來的勇氣所取代。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已經可以被稱為一個「戰士」。

    李永仲饒有興致地繞著他轉了兩圈,又伸手往他胸膛上錘了兩下,很為反饋到拳頭上厚實堅硬的手感驚奇,扭頭同護衛們笑道:「別看瘦瘦小小的,這小子身板很精幹啊!」又轉回來端詳小七一會兒,眉眼一舒,笑道:「我並沒有事,你今日做得卻很好!」他從來對底下人做對時候不吝誇讚,「規矩是我同你們何泰管事並幾個隊正一同親自訂的!這裡雖不敢僭稱軍營,但無有規矩,不成方圓!你很好!驗看腰牌方得放人,記得不錯!」又轉頭吩咐梧桐,「見了曹金亮,同他說一聲,劉小七記功一次!賞肉!」

    梧桐在他身後響亮地應了聲是。

    又誇獎羅成兩句,李永仲便翻身上馬,隨著他的動作,就像發出了一個信號,其餘人等亦皆行動,不多時,這小小的一隊人馬蹄聲陣陣,一會兒就拐過山梁,不見人影了。羅成收回視線,目光複雜地看了半天劉小七,唉地嘆了一聲,欲言又止道:「小七,你真是……」

    「膽大包天。」自顧自地說完,劉小七扭頭沖羅成傻笑道,「我可知道羅成你要說這個。」他隨手把衣服上的土胡亂一拍,撿起長槍,看著遠處灰濛蒙的天際,小七臉色平靜從容,道:「若是膽色不夠,我墳上的草都有自己高了。」

    穀雨斷霜。寅時過後不久,陽光已經刺破鉛灰的雲團,在洶湧奔騰的河流上灑了一把碎金。這裡是大婁山北麓的餘脈,陡峭的河谷如刀切斧剁,岩壁如同皺褶。幾乎覆蓋了所有土地的植被在陽光下顯現出各種微妙的綠色——新生之葉的嫩綠,經雪蒼松的鴉青,森林大片的青蔥,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光潤而濃綠的顏色。

    此刻李永伯與劉貴就在這片山區當中。他們乘船直至瀘州之後,順利地和在瀘州的土匪暗樁接上頭——也就是那位陪同他們上山,看著斯文有利的年輕人,經過整整一天的跋涉之後才順利到達山寨。當他們進寨之時夜色漸濃,因此也無從知曉寨子位在一處深谷當中,位置隱秘,山勢險峻,易守難攻。

    但凡土匪皆好酒。頭天夜裡上好的宜賓雜糧酒把李永伯灌了個爛醉,第二天日上中天才起來,他夢裡彷彿聽到有人在喚他,迷迷糊糊滿心不耐煩地睜開眼睛,看見劉貴捧了塊還在冒熱氣的帕子站在他身前,李永伯喉頭裡含糊地呻.吟一句,撐著床坐起來,順手接了帕子往臉上胡亂擦洗兩下,這才是清醒,扭頭問劉貴:「這是什麼時辰了?」

    「表少爺,這快到午時了。」劉貴接過李永伯手裡的帕子在水盆裡投了兩把,擰乾了又遞過去,伺候他洗漱,陪著小心道:「鎮川東昨夜裡說了,表少爺一路遠來實在辛苦,讓好好照顧休息,正事今天再說。」

    把熱帕子在臉上捂了捂,李永伯又接過劉貴端來的水杯漱過口,又由劉貴服侍著穿鞋穿衣,房間外頭才有人敲了敲門,然後隔門問道:「兩位,起身了沒有?」

    劉貴趕緊過去把門打開,頭天夜裡見過的那位叫鄧小豹的頭目盯著他上下一打量,眼中露出毫不遮掩的輕蔑之色,粗聲嘎氣地開口喝道:「大和尚要見你們,跟我走。」也不等屋內的兩人,轉身就向外走去。

    李永伯心頭詫異,卻也知道此時不是問詢時候,兩人連忙跟上鄧小豹,甫一出門,李永伯就差點駭軟了雙腿,原來他們所住的房間就在懸崖邊上!峭壁上開鑿了一條狹窄僅供單人行走的山路,這就是上下通道。抬頭仰望,湛藍天空在一線之間,低頭俯視,腳下河谷浪潮奔湧,聲若驚雷!

    「我就說怎麼一直聽見有打雷聲音,原來是這!」李永伯心裡發虛,卻又強自支撐,不肯露出怯意失了顏面。不過他面色發灰,唇色發白,雖然強裝鎮定,但瑟瑟發抖的雙腿和始終牢牢抓住石壁鎖鏈的手都將李永伯的心思曝光得一乾二淨。劉貴比他稍好,但也不敢低頭看腳下,只********跟鄧小豹搭話:「鄧頭目,大師身體還好?」

    鄧小豹一路上如履平地,腳程極快,如不是為將就這兩個客人,早已走得不見人影。聽見劉貴問話,也懶得回頭,就在前邊邊走便道:「他老人家托賴無生老母,一向健旺,前日還親手射了一頭黑熊!」

    「真是神異!不愧是無生老母座下弟子!」劉貴沒口子的誇讚,忍著往下看的衝動,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鄧頭目,不知道寨裡頭,對老爺托請的這樁事,是個什麼章程?表少爺不便在山裡久留,最遲後日就得啟程回富順,所以嘛,這事情,還望鄧頭目多多美言啊。」他一邊說著,一邊就掏出一個小布袋子,那鄧小豹彷彿後腦生了眼睛,分毫不差地往後一伸手,小布袋子剛後落在手中。

    鄧小豹將袋子掂量幾下,聲音稍緩道:「貴爺你也是往來山裡幾次的人物,如何還問這麼外道的話?這等大事向來只有大師決斷,如何有我等開口的餘地?」待走過這段最為狹窄之處,便停下腳步,等著後頭兩個人過來。

    李永伯只覺得腳下灌了千斤重墜,步步艱難。劉貴已經走到鄧小豹身邊,看他這樣,真是恨不得上來替他。總算一路走完,踏上開闊之處的堅實地面,差點一步軟倒。劉貴眼疾手快,伸手將他扶住,這才沒有出丑。

    「你二人在此稍候,不要到處亂走,我身上還有別事,去去就回。」鄧小豹同劉貴叮囑,將眼有意無意地往李永伯身上亂瞥,語含威脅:「寨中不容外人亂走,二位,千萬別因著一時好事,枉送性命!」

    李永伯登時大怒,正要打算痛罵出氣,劉貴已將他一把抓住,臉上賠笑,連連應道:「應當的,應當的,寨裡的規矩,小人自然知道得清楚。」

    鄧小豹聞言只哼了一聲,特別將李永伯上下一打量,便自顧自地走了。待看到他走得連影子都沒有,李永伯將劉貴的手一把摔開,氣得連連聲音都變了,嘶聲竭力地怒道:「劉貴!你這是不想回富順了!居然由著人作踐我!」

    劉貴連連搖頭,苦笑著又是作揖又是拱手地對李永伯苦口婆心道:「伯官兒!伯官兒!你聽小人一句話,暫且忍耐!暫且忍耐!這裡不是富順,由不得性子!老爺讓小人帶伯官兒來這裡,對伯官兒期許甚深!伯官兒,千萬不要為了一時痛快,壞了兩家大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7
第四十九章 幕啟(3)

    國朝初年,太祖定民分士農工商四等之戶,其中匠戶無有田土,也不像商戶有所經營,苦於徭役,窮困非常。時日漸久,匠戶逃亡四逸,大戶之家多養匠人以供己用。而作為富順如今最大的鹽商,從李齊開始,就蒐羅不少鐵匠木匠一類;等到李永仲,更是將這些匠人按照手藝高低一一細分,又仿著後世工廠的規章條程佈置,幾年下來,李家匠人手藝精湛傳遍了整個富順,甚至有了一個生意紅火的鐵匠鋪子。

    此時李永仲帶著何泰正在工匠營裡巡視,看過木工之後,走到鐵匠之處。負責管理鐵匠的匠人頭目平日裡喚作朱老七,秉性憨厚少語,手上的活計卻是一等一的好,除了在將作之事上能滔滔不絕地說個三天三夜,平日裡幾乎聽不見他說話的聲氣。

    不過此刻可一點都看不出朱老七沉默寡言,只聽到他指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水碓對李永仲自豪地說:「伯官兒上回同我們說的沖壓之法,試作幾回都不成功,直到前些日子,老丁,」他朝一個看也不看這邊,只管埋頭不住敲打工件的匠人努努嘴,「忽地同我說他看舂米的水碓,很有幾分所謂沖壓的意思,又尋些年老的匠人一同參詳,辛苦幾日,總算成功。」

    只聽他道:「老丁叫人在山上挖了水壩,得了大股激流,又將水輪加大加粗,把石碓頭換作鋼鐵,一番實驗下來,如今三個碓頭同時運作,一日可得胸甲數十副,如果鐵料供應及時,產量再翻一番想必也是不成問題。」

    李永仲微微頷首,道:「很好!以前我同你所講的就是這個意思,有了想頭,就去試作!不要怕花費錢糧,此處花得再多,做出東西來,以後就是成倍賺回來!」

    朱老七連連點頭道:「仲官兒說得很是!如今匠人們也是這個意思!以前卻是小人想得左了,唯恐白花了錢糧卻成不了事,現下卻不會了!」說著他喜動臉色,眉飛色舞道:「剛才給仲官兒看的還是小節。仲官兒之前所說之事,小人等耗費足有半年光陰,如今雖不敢說完善,但確可足用!」

    他將李永仲並何泰二人帶到一個怪模怪樣的機械之前,黑紅的臉上又是激動又是驕傲地介紹道:「此物名為鑽床!專為銃管鑽膛之用,勝過人力無數!」他朝仲官兒看了一眼,感嘆道:「若不是仲官兒提點,小人等這些木頭木腦,當真要想破腦子!」

    以李永仲的眼光來說,這座現在被取名為鑽床,實際上的水力鏜床相當原始。很顯然朱老七等人從琢磨玉石的磨床當中得到不少的啟發,其實將動力由人工踩踏換為更有力更穩定的水力——四川地處西南,水流豐沛,常年無凍,水力的使用實在相當常見。

    「原本銃管的製作是極難的,一個老成的匠人一天最多也只得一根,但如今有鑽床可用,匠人一天可做五根!」朱老七激動的張開巴掌比劃了一回,這才稍稍冷靜,又遺憾道:「不過就是刀頭廢得太快!上好的百煉鋼,能打多少刀槍出來,如今全費在這上頭了!」

    「不錯。」李永仲將銃管在手上掂量幾下,又舉到眼前仔細查看內裡,這才微微頷首,隨手將它丟下,由著銃管跌入工件筐中,同其他已經磨好的銃管撞出清脆的金屬「叮」聲。他同朱老七仔細講道:「不要怕費那些,你也見過火銃之力,有了它,就是少些刀槍又能如何?專撥兩個匠人做此事,寧可慢,也絕不能為著求快而應付差事。」

    祝老七點頭如搗蒜,連聲應下:「本當如此!」

    何泰跟在李永仲身邊一直默然不語,待出了工匠營,這才很有幾分感慨地笑道:「前頭廢了多少,才得了這麼一點兒。這二年的鹽利全花在上頭,說是金山銀海地堆出來也毫不為過。」說到此處,他將視線落在工件筐中看似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銃管上,面色複雜地嘆道:「有這東西,日後哪還有兵家的前程呢?」

    「如何沒有?」李永仲反問一句,「練兵貴在練膽,不敢見血,怎麼算得好兵?」此處只有他們二人,連護衛都遠遠避開,因此他說話很是肆無忌憚,「再是利器,拿在一群怯懦之人手裡,又有何用?反之,虎狼之士,便是赤手空拳,木槍樹刀,也可劈石撼山!」

    「阿泰,你是我奶兄弟,在我這裡,便同親弟兄是一樣的。」李永仲拍拍何泰肩膀,沉聲道:「我不怕告訴你,現今之安穩不過鏡中花,水中月,這天下,亂世將臨!如今我們攢下的一分力量,以後足以回饋十成。現下我在挑水匠中以護衛之名招攬質樸剛健的力工,為的就是他們在井場裡頭已經習慣同伍為伴,也習慣規行矩步。我將這些璞玉交給你,你得給我練出膽氣雄壯,敢戰求勝的好兵來!」

    一番話說得何泰熱血沸騰,就直如一把火在丹田處點燃,順著奇經八脈直衝四肢百骸,燒地眼角都作發紅!一雙眼牢牢盯住李永伯,他毫不猶豫地單膝點地,嘶聲道:「仲官兒信我用我!我何泰無以為報,從今至後,仲官兒所指之處,便是何泰率死之所!」

    「好!」李永仲將他一把拉起,一拳捶在胸口,道:「我不說同富貴!只為同富貴之人往往不能共生死!只以後若我叫阿泰赴死,自己絕不獨自偷生!」

    自五六年前開始行鹽,李永仲便嘗試組建屬於自己而非李家的武裝力量。不過哪怕四百年後,他也和軍旅沾不上半分關係,唯一會的就是唸書軍訓之時教官所教的一招半式。護衛訓練開初,他也異常天真地以為憑著後世這一點皮毛,他就能練出一支強軍,不說打遍天下,至少也能稱霸川東,但很快現實就狠狠給了李永仲一記耳光。

    被高額俸祿招募而來的武人陽奉陰違,自挑水匠中簡拔出的力工木訥呆板,十停中九停半大字不識一個,分不清左右,辨不了南北,李永仲推行的法子很快就無疾而終,那些所謂的力量訓練更被嗤笑為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某個應募而來,自稱學了戚家軍刀半成不到的武人只露了一手就讓李永仲啞然:一炷香的時辰裡,這個隱瞞來歷,面目平常的年輕人用一柄木刀放倒了七八個一擁而上的力工,反倒是李永仲同何泰兩個,使兩桿長槍,靠著一同長大積累下的默契,給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仲官兒,你這法子有幾分奇巧不假,」停手之後,那個年輕人一臉認真地同李永仲道:「但現下你這手裡頭的人真不成!就這般下去,再是美食厚祿也絕養不出好兵來!」

    「那你來!」李永仲看著他,利利索索乾乾脆脆地對這個年輕人說:「你說我不成,那你來!練出好兵,我給你敬酒!」

    後來李永仲才知道,他撞了天大的運氣!這個含糊來歷的年輕人自小背著《孫武子法》《吳子》,《六韜》《紀效新書》長大,剛會走路,就被長輩一腳踹到校場裡頭,日日習練不輟,將要大放光彩之時,卻因著某些緣故,閤家遭難,他光身子逃出,一路狼狽地來到四川,路過富順之時,僅僅為了吃一頓飽飯投到李府中,初時不過想胡亂混些時日,俸祿到手便打算不告而別,誰想因著看不過李永仲一個毛孩子的胡作亂為多了句嘴,就生生上了賊船!

    隊正曹金亮正在自得其樂地喝酒,忽地好大一個噴嚏,生生打了個冷顫,他狐疑地四處看看,暗道:「莫不是李永仲那小子又在背後編排我?!」

    當李永仲心情舒暢地巡視這個明面上的莊子,實際裡的軍營之時,李永伯和劉貴正在瀘州南面的崇山峻嶺之中苦捱時候。鄧小豹彷彿一去不回,兩個人等了許久,渾身被冷風吹得涼透,劉貴把李永伯勸了又勸,總算讓他按捺下脾氣沒有發作。

    「先前我聽鄧小豹說甚麼大師,又聽你說無生老母,」久候無聊,李永伯乾脆向劉貴問起心中的疑問,「難不成這個寨子裡頭還藏著和尚廟?就是不知道供的是哪路神仙菩薩?」

    劉貴面色一變,一把就向李永伯嘴上捂去!如果說之前他對李永伯還留了三分客氣,如今是實打實地使上了氣力,將李永伯口鼻死死摀住,險些就讓他透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掙出來,李永伯惱羞成怒,就要張口斥罵,便聽劉貴板起面孔,冷冷開口道:「表少爺!老爺將你託付於我,不是讓你帶著我們去尋找死的法門!你若是想不開,也別帶擎上我!」

    「伯官兒以為那是什麼大師?無生老母,真空家鄉!那是座下弟子,一等一的法力在身!若是連這都沒聽過,那白蓮教三個字,總該曉得罷!」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7
第五十章 幕啟(4)

    這是一座川東一帶常見的吊腳樓,只是與尋常房屋不同,全用原木搭就,沒有半點精緻可言,就和它的主人一般散發著一股粗曠危險的氣息;房門大敞,門前六級青石階,每隔一階,便有一個按刀站立,神情陰冷彪悍的土匪;正堂之中,也並未像甚麼話本所說那樣擺放著一把虎皮交椅,而是有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塘,上面正吊煮一鍋白肉,幾絲光線從明瓦之處傾瀉而下,同火光一起照亮了坐在火塘之後的男人的眉眼。

    李永伯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戰戰兢兢地盤坐在劉貴身邊,看著劉貴同這個據說是白蓮教大師兄的土匪頭目談笑風生,奉承話跟不要錢似的一籮筐一籮筐地送過去,一張老臉笑得諂媚至極。

    「大師,如今川東這片,哪個沒聽過鎮川東亮堂堂的名號?」劉貴做小伏低地給對方倒了一盅酒,老臉笑爛,一個勁兒地胡吹亂捧地道:「川東這片,哪個不認大師是條好漢?有哪個道上的兄弟敢說自己義薄雲天?也只有大師,才敢說這個話,無生老母座下無分貴賤,所以才有大師這樣劫富濟貧的好漢!」

    一身僧袍打扮,卻又留著髮髻,頸上帶著一串百單八的灰白的佛珠,凶蠻之氣無法遮擋的男人沉沉地扯開嘴角,算笑了一笑,漫不經心地看著劉貴道:「哦?如今街面上都這樣說我鎮川東?」

    劉貴嚥了口唾沫,小心地點點頭陪著笑道:「那自然是真的,大師法力無邊,哪個不怕?」

    「無人不怕?我看你身邊這位表少爺就很是不怕嘛。」鎮川東朝李永伯抬抬下巴,似笑非笑道:「連被酒都不肯同我喝,這是嫌棄我寨子裡酒不好?」

    頭日晚上那場酒宴鎮川東並未出席,因此這是李永伯第一次見他。往日裡橫行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永伯只覺自己被一隻吊頸猛虎死死盯住,背心立刻被冷汗打濕,汗毛直豎,總算他還算有點膽氣,哆哆嗦嗦地舉了酒杯,向鎮川東敬酒過去,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在下,在下第一次見大師這樣雄壯的好漢,實在是心裡歡喜……」

    鎮川東看他半晌,直把李永伯看得手裡頭的酒潑潑灑灑半杯有餘,這才好整以暇地舉起杯子和他意思意思地碰了一下,李永伯頓時大喜過望,趕緊一口飲盡,又頗機靈地提了酒壺給鎮川東倒酒。

    劉貴這才悄悄長出一口氣,這位大名鼎鼎的白蓮教大師兄出了名的喜怒無常,他生怕李永伯一個應對不好,他們兩個走著來,就得躺著回去了。現在看來,李永伯雖然平日裡愚蠢跋扈,也不是全然不知好歹,不曉進退的。

    覷了個空子,劉貴滿臉堆笑地接過李永伯手裡的酒壺,給鎮川東斟了杯酒,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道:「大師,這次小人同表少爺來此,不為別個,是我家老爺有事,想要託付給大師,」他暗示道:「此事若成,老爺私下同小人說,願給兄弟們這個數!」他放下酒杯,張開左手反覆翻了兩次。

    鎮川東眯著眼睛看似毫不在意,手指卻往頸上的掛珠摸去,屋裡一時無人說話,略過一會兒,這個土匪的大頭目才看似不在意地慢吞吞開口道:「劉三爺同寨子一向是深情厚誼,不過這次出手如此大方……」他探究的視線像刀子一般像劉貴剮去,「這內裡頭,想是有甚不同尋常的地方啊……」

    劉貴強作鎮定,實際心如擂鼓地道:「大師也實在是多慮了,」他給鎮川東敬了杯酒,一揚脖一口悶干,將酒杯朝對方亮了個底,「不說老爺同大師,同寨子的交情,就說寨子裡兵強馬壯,尋常官兵都奈何不了,我們老爺,呵呵,容小人不恭敬地說一句,在大師眼裡,也只是個肥牯。」

    「哈哈哈哈哈!」鎮川東放聲狂笑,笑完連說三個好:「好!好!好!劉貴,你這是老實人!」他滿意地點點頭,蒲扇樣的大手往劉貴肩上一按,頓時劉貴臉上就是一白,他卻如同無視一般拍上兩下,繼續說道:「好!既然你說劉三爺有求於我,那說說看,他想求我的是個啥子事?」

    劉貴只覺得被按過的左肩一陣刺痛,他不敢流露半點痛苦之色,頂著一腦袋冷汗同鎮川東講:「事情的首尾,我家表少爺知道得一清二楚!說起來,原本也是表少爺的家事,我家老爺忝為長輩,不忍心看著外甥落個沒下場,這才叫小人帶著表少爺到寨子裡來。」

    李永伯嚥了口唾沫,抖著聲音開口道:「大師,在下,在下,」他穩了穩神,想起日後要在李永仲手裡討飯,忽然就鎮定下來,一股怨怒嫉恨之火在心頭熊熊燃燒,讓他想也不想地繼續說道:「在下想請寨子出手,去富順殺一個人!」

    「哦?」鎮川東拿起擱在鍋邊的湯勺攪了攪,看著湯色泛白,骨肉翻滾,這才不緊不慢地道:「殺個人?」他輕笑一聲,那聲音就像是猛獸小憩之時懶洋洋地呼嚕,斜著眼睛將李永伯那副炸毛雞的樣子打量兩眼,道:「我合寨上下兩三百號兄弟,山遠水遠地到富順去殺個人?」

    「大師,這人不是別個,是我一個房頭的親兄弟,叫做李永仲,奸猾狡詐無比,手下養著一隊護鹽人馬,號稱打遍三省道上兄弟無敵手。」將李永仲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李永伯方咬牙切齒道:「這李永伯皮厚心黑,此人不除,我與舅舅都不得活路!」

    鎮川東摩挲著下巴,眼光沉沉地落下李永伯身上,「哦?一個房頭的親弟兄?」他自言自語般咕噥了一句,「護鹽的人馬?」他眸色轉深,忽地頭也不轉地吩咐一句:「請軍師來!」再然後,他盯著李永伯開口:「這生意我們接了!不過,我們要這個數!」鎮川東毫不猶豫地報出一個數字:「一口井五成鹽利!日後你名下井場我入一成的股!」咬著後槽牙獰笑道,「你這兄弟人命生得金貴,若是願意,我也不耐煩甚麼文書,喝杯血酒,就是定契!」

    李永伯臉色數變,陰晴不定。這個鎮川東要價太高,他實在是有些猶豫,但若要讓他放棄,一則不甘心,二則……李永伯瞥見土匪腰後偶爾反射出一道光亮的腰刀,實在是沒有勇氣說不。他咬咬牙,狠下心,一口將杯子中的酒喝乾,啞著嗓子開口:「這個價碼,我點頭了!」

    「這次下山,穩妥起見,我讓小豹帶隊,撥一百個人跟你走!」摔了血酒碗,鎮川東對李永伯道:「無生老母座下弟子最講道義,沒殺人,沒見血,弟兄不回寨!」他忽地臉色一變,滿臉詭譎險惡,將那聲音拉長,直嚇得李永伯同劉貴臉色灰白,兩股戰戰:「不過,若是你們走漏了風聲,惹來了官皮,」鎮川東如滲毒惡鬼般怪笑著盯著那兩個大氣不敢出的人,彷彿聲音裡頭都帶著一股子血腥氣:「我將你全家剝皮開腦,點天燈!」

    宜賓城。北門。

    陳顯達正在同自己的義子兼親兵頭目陳明江講話:「一路上你義母她們的丫鬟伺候,很不必你操心,但宜賓離富順路途遙遠這是其一,路上山路陡峭狹窄這是其二,須小心路上的匪人。」他一臉威嚴地瞪著自己的義子,中氣十足地喝道:「夫人和姑娘要是有個好歹,明江,你也不用回富順了!」

    這個孤兒出身,自小被陳顯達收養的年輕人單膝點地,沉聲答道:「是!謹遵義父將令!」

    陳顯達點點頭,道:「去看看車隊,看看有沒有什麼落下,還未出城,此時還方便,一旦上路可就來不及了!」他停頓一下緩和了語氣,又道:「也要照顧好你自己同幾十個兄弟,這一路沒有驛站,皆要露宿,藥品一類,要提前備好。」

    陳明江一貫沒甚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窘色,也低下聲來道:「兒子曉得了。讓義父擔心,是兒子的不是。」

    馬車內,陳氏正和女兒霈霈說話:「聽聞圓覺寺十分靈驗,主持又是位有德的高僧,」說至此處,她突然古怪一笑,朝著女兒笑道:「你父親之前已給女婿寫了信去,雖說不方便住在李家,但想必女婿已備好幹淨住處。咱們難得出趟遠門,你父親那個古板又不在,母親倒是想著,你同女婿好好說說話。」

    饒是陳霈霈不同於一般閨閣女兒,性子爽朗大方,此時被母親打趣,臉色亦是染上薄紅,露出女兒嬌羞之態,搖晃著母親的胳膊輕聲撒嬌道:「母親真是……見面什麼的再不要提起,那真是太孟浪了些。」

    陳氏慈愛地撫摸著女兒柔順的頭髮,心下一片柔軟,亦是輕聲回道:「女兒家嫁人,便如同再投了一次胎。雖說我同你父親盼著女婿對你一片衷腸,但也知這其實強求不來。為人父母哪個不盼著兒女好?規矩禮法固然重要,但在我同你父親眼裡,還是我家女兒來得更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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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幕啟(5)

    立夏。四月節。

    孟夏之日,天地始交,萬物並秀。視線所及之處,顏色開始變得濃烈。不論是初春時的鵝黃嫩綠,還是煙雨霧靄之中牆角屋下的鮮活苔蘚,又也許是女孩身上的襖裙——鮮嫩的顏色漸漸轉為深沉,緋朱化為絳赤,蔥綠變成油青。雨幕下濕潤的屋瓦在難得的晴天之下,顯出近乎玄青的色調,正和廊下匆匆行走的丫鬟身上柳綠的對襟衫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府中大部分人都沉浸在一股難得的歡喜氣氛裡頭。自從去歲冬李齊去世,李家便實在沒有過什麼好事情。兄弟鬩牆不算,最後還鬧到公堂之上,叫全富順看了個大笑話。縱然最後李永伯鬧了個大大的沒臉,但旁人說起來,李永仲也並沒落得什麼好話。幾場亂子下來,有上了年歲的下人不免嘀咕:李家這是哪炷高香沒燒對?

    因此上,仲官兒岳家的到訪格外讓李家人興奮。沉悶壓抑幾個月下來,眾人極盼望來人做客沖沖喜氣。更何況現今已出了李齊的熱孝,家裡雖仍守著孝,卻不禁登門,畢竟鬆快許多。

    不過這一切,和李永伯的院子顯是沒有什麼相干。

    說來也怪,自伯官兒據說去了一趟成都,回來之後像是被誰點撥開來,脾性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暴躁貪奢,不過和之前動輒與仲官兒結怨相比,他忽然就曉得何謂安靜度日。還挑了日子去隔壁院子專門看了兩回妻兒,心愛的小妾怡紅據說也從他院子的正房又搬回了西廂,說要接了妻子回來,好生度日。

    李三忠面上不曾說什麼,暗地裡也給李齊燒了幾回好香,只盼著李永伯從此就消停下來,曉得事理人情,不光自己好過,李永仲也不必再被流言蜚語苛責——雖說他本人毫不在意,但人言可畏,況且,這也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正當李府的下人們喜氣洋洋地收拾宅院時,李永伯正在舅舅劉三奎的外書房中。他滿面潮紅,如何也坐不住,背著手在屋子裡亂走一通,劉三奎卻沒有什麼興奮神色,臉上瞧著冷淡得很,見外甥一副躁動不安的德性,從鼻腔之中哼出一聲,恨鐵不成鋼地道:「伯官兒,便是不知你在煩躁個甚!」

    「鄧小豹昨夜裡頭來尋我,」李永伯一撩後擺在鼓墩上坐下,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地同劉三奎道:「他說一百來號人已在城外埋伏下來,一旦時機成熟,哪怕李永仲手裡頭那點人都在,也能叫他一去不回!死得乾乾淨淨無隱無蹤!」

    「此事你沒對人講罷?」劉三奎盯著李永伯,看似無意地問道,「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國!伯官兒,怎麼還叫鄧小豹尋到家裡頭去?這也不太謹慎了些!切切不可大意!」

    李永伯稍稍冷靜下來,想起昨夜鄧小豹的跋扈狂妄,他便如芒刺在背,戒懼非常。略一定神,想起劉三奎提點的話,也有些後悔,不由開口道:「舅舅說得很是,外甥的確魯莽了些。」不過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只是外甥慣在城裡頭,突然說要去城外,恐遭人生疑;況且鄧小豹來時並未被人發現,他自家也是個謹慎人,如今大事在即,更是小心萬分。」

    「如此便好。」劉三奎微微頷首,便不再糾纏此事,他面上再不復向來的溫厚,而是一片凶狠。他木著一張臉同李永伯道:「自鄧小豹等人分批離開瀘州,前來富順會和,這已有好些時候,這幫人骨子裡便是無法無天,耽擱時候越長,越是容易反噬。你可探聽清楚,李永仲岳家的確要來?」

    「千真萬確。前日李三忠那個吃裡扒外的狗賊就開始打發人在府裡頭一頓收拾。再退一步講,我是那小雜種的嫡親大哥,姻親上門,沒有不來拜訪的道理。縱然說只得女眷,我這裡也有正房娘子相陪,只要是稍稍懂些禮數的正經人家,就不怕她們不來!」李永伯越說越得意,越說越快,直是口沫橫飛道:「據說陳家人此行是為著圓覺寺四月初八之華嚴****,只當日在寺裡頭歇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得動身回宜賓。我已探聽清楚,小畜生已說要送陳家人到新興鎮上,這中間卻要經過一段極險的夾山道,正是我們的機會!」

    「當真麼?!」這是要緊關節,劉三奎也按桌前傾身體,兩眼圓睜,低聲喝問:「伯官兒!須知這不是耍子!各處關節當真無差!?」

    「當真!小畜生特特將那幾日空出,將井場之事暫托給王.文.章那老傢伙,就為相陪他這岳家人。井場同家中都如此傳說,想是不會有差。」李永伯豎起手掌惡狠狠地一刀劈下,做了個斬首的手勢,陰惻惻地開口道:「我同鄧小豹商議已定,將人手埋伏於夾山道兩側,多備山石弓弩,到時候便是任他銅頭鐵骨,也化為一灘齏粉!」

    許是某種巧合,李永伯同劉三奎忙著商議陰謀之時,李永仲正好也在書房同王煥之與何泰,另有隊正曹金亮議事。他是一天忙到黑的人,每日只睡三個時辰尤嫌太多,只是少年人身體強健,加之習武不輟,雖說因長了個子又瘦了些,看著倒比之前精神更加健旺。

    「上次新入的三十五名護衛如今已識字過百,亦懂些加減算數,隊列之時聞鼓前進,聞金後退,一絲不亂,又教了些淺顯槍術,亦會用火銃,只是不夠熟練。」曹金亮把名薄冊子丟在桌上,感嘆一聲道,「足有將近半年,方才練出這點人,銀錢卻費了不知多少,換成營兵,何止這些!」

    「我只要自家用得順手便成,又不去做營官,要兵作甚?」李永仲笑著回了他一句,又撿了名冊看,注意到上頭很有幾個勾紅圈的名字,細細一看,叫他找著一個熟人,指了給曹金亮並何泰看,笑道:「你們還記得那個劉小七罷?看來是入了金亮的眼。」

    「這個劉小七倒是個好苗子,識字算數都伶俐,一桿槍也練得好。」曹金亮眉眼間露出一絲笑意,不過面上仍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我看,能做個伍長。」

    「你既看得上,那便是再沒有什麼不好的。」李永仲笑說一句,便略過此節不提。他又和王煥之談些井場上的事務,一通話說下來,便是將近晚飯的辰光。李永仲看看天色,笑道:「是我的不是,談起事情就忘了時間,今晚都別走,一起用個便飯。」

    三人同李永仲都是熟透的人,倒不用客氣,說笑一陣,廚房便送來晚飯,果然是四菜一湯的便飯,君子食不語地安靜用完,李永仲又招呼三人道:「今年的新茶,難得都在,喝杯茶再走。」

    上好的蒙頂茶,用甘冽清泉沖泡,聞香便足以醉人。王煥之是個好茶的,一聞味道,便誇讚一聲:「好茶!」

    另兩個倒是好酒比好茶要多,無可無不可地喝了一杯,曹金亮嘆道:「我便沒有這根雅弦,再好的茶水,喝起來也彷彿一個苦汁子的味道。」

    何泰放下茶杯,倒是想起另一樁事。略正正臉色,向李永仲說道:「這幾****聽底下人講,伯官兒同他娘舅處往來甚密。悄悄使人探聽,卻又什麼都沒有聽到。」

    「劉家那位舅爺素來滑不溜秋,」李永仲將茶水啜飲一口,又用茶蓋刮了刮沫子,漫不經心地道:「也有幾分好手段,一個劉家,教他整治得如同鐵桶一般。莫說你,先前我們便要使計放人進去,卻從來不曾帶出什麼消息來。」說到此處,他忽地古怪一笑道:「伯官兒能學到劉家舅爺一半手段,現下就該我頭痛了。」

    「伯官兒同劉三奎這老東西倒向來要好。」王煥之凝神想了片刻,開口說道:「仲官兒怕不曉得,伯官兒幼時因著病弱,當時先前那位娘子還在,也是病怏怏的不成樣子,老太爺還把他放到劉家去住過幾年。」

    「因此這舅甥兩個如此要好也不奇怪……」何泰嘀咕一句,臉上仍舊顯出不解之色,一對眉毛,在中間擠出個川字疙瘩,猶豫著說道:「我只怕是我這想頭太多,但伯官兒這回字成都回轉,脾性上當真好了不少。」他朝其他幾個人環視一眼,不解道:「非是我要看輕伯官兒,但他那樣兒,猛然之間就變作個好人——都說事有反常即為妖,我看,這其中必有內情。」

    「他如今說是名下還有井場的股份,但畢竟不同之前,往井場再插不進手去,手頭再無進項,家裡又是仲官兒做主。」王煥之不以為然地道:「就他那個毛毛躁躁的性子,能做出個甚麼?」

    「就怕他和劉三奎攪合到一頭去。那老傢伙可不是什麼好打發的人物。」何泰認真地同王煥之講:「師爺怕是覺得,伯官兒同仲官兒總是親兄弟,再如何鬧,最後還是寫不出兩個李來,我卻覺得,伯官兒打從起先就沒把仲官兒當成兄弟看待,如今又鬧成水火不容模樣,最後想要善了,只怕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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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幕啟(6)

    夜色由薄轉濃,濃稠的墨色從高遠的天際一層一層浸潤下來,尚帶涼意的夜風呼嘯著滾過樹梢,山林滾過陣陣浪濤。白日間溫熱的空氣漸漸冷卻,不知何時起,奶白的霧氣悄無聲息地在山林之中飄蕩,夜風尖利古怪的呼嘯聲中夾雜著猛獸的沉悶長嚎,越發顯得陰沉可怕。

    在一處避風的山谷凹陷之處,正燃起一堆篝火,鄧小豹盤坐在前,專注地擦拭手中的短刀——長不過兩尺,反刃開鋒,厚重的刀脊上有一寬一窄兩道血槽,半個卐字護手以利格擋鎖拿對方兵器,刀面暗沉,僅有刀鋒在短刀轉動之時偶爾翻出一道烏金的光亮來。

    他反反覆覆地用蘸了茶油的細棉布一點一點從刀身最低之處開始擦起,往上直至刃尖,由是不斷往復,直到短刀顯出一種獨特的金屬質地光澤方才把手。西南多濕瘴,鐵製兵器不及養護,便是再好的神兵利器也得鏽成一堆鐵渣。

    「豹頭,咱還要在這裡蹲多久?山裡頭沒個耍事,潮氣又重,這兩日兄弟們手上腿上生了紅斑,癢得不成。」跟他最久的兄弟林大虎嘴裡叼著一根長長的草莖懶洋洋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到他身邊,探頭一看,嘿嘿一笑道:「以為你在做甚,結果還在擺弄這把破刀,要我說,寨裡甚麼兵器沒有,偏你要一把尋常鐵刀。」

    鄧小豹毫不理會林大虎的風言風語,他動也不動,繼續一絲不苟地將例行的保養做完。等到短刀入鞘,方才抬起頭狀似平平地朝林大虎看了一眼,竟把他看得上身微微後仰,身體一陣輕顫。

    「你這張嘴巴,再不收斂,下回我便只好找縫衣針給你縫上。」鄧小豹淡淡開口,連眉毛都未動一絲,但林大虎已然色變,規規矩矩地換了個坐姿做好,再不敢開口。

    「說罷,出去探消息的兄弟該是回來了吧?」鄧小豹低下頭,將茶油並棉布等一應物事收拾起來,冷漠至極地開口問道:「那李永仲手上到底有個甚麼古怪?」

    林大虎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回稟道:「兄弟去富順上的李家探過,和旁的大戶人家也沒有什麼不同,家丁是要多些,看著體格也健壯,並不稀奇。」

    「李永伯不是說還有火銃等物事麼?沒查到?」鄧小豹皺起眉頭問道,「據說他手底下養著百來號爪牙,專供行鹽護家之用,兵器精良,怎麼,連支火銃都沒有?還是說……」他眯起眼睛,陰狠之色便展露無遺,「那個李永伯,其實只是在誆騙掌櫃的?」

    「許是有的。」林大虎將自己的猜測道出:「如今世道亂得很,大戶人家有幾支火銃防身護院司空見慣,官皮子們都懶得管。不過到底這是違禁之物,也不是咱那個窩在山裡頭的寨子,他又沒有築起堡壘,縱是有,也不好拿出來。」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話雖如果說,鄧小豹卻依然緊緊扭著眉頭不得舒展。他從地上站起來,從這山坡往下,深沉夜色之下,百來號兄弟或坐或躺,七八個圍聚在一處火堆,已吃過飽飯,正在閒聊耍子。這些安逸景像在鄧小豹眼裡一覽無餘。他是鎮川東手下一等一的心腹大獎,手上人命無數,心硬如鐵,但是現在寨子裡將近一半的弟兄性命在他手上,由不得鄧小豹不謹慎。

    「再好生查探。」鄧小豹最終沉聲吩咐林大虎道:「寧可謹慎些,別大意走了眼!」

    「是!」林大虎再無二話,一口應下。他猶豫半刻,還是忍不住向鄧小豹問道:「豹頭,往日裡頭你可沒有這份小心。兄弟們私下議論,這次瞧著……實在是……」他吞吞吐吐,不敢把最後幾個字說出來。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鄧小豹自嘲一句,眼睛不知盯向虛空中的哪裡,喃聲道:「自來了富順,在此地呆的越久,我心中越是不安,細想起來,卻總是不明。」說著也自失一笑道:「或許,真是老了江湖,卻少了膽氣罷。」

    在陳霈霈的記憶當中,除了三四歲上同父母一道不遠千里地從遼東遷來四川,就再沒有行走遠路的記憶。縱然陳氏夫妻平日裡並不如何拘束女兒,但到底女兒不比男孩,除卻在宜賓附近的寺廟走一走,這次去富順,竟是陳霈霈難得的一次遠行。

    因隊伍中女眷不少,因此比起李永仲當初去宜賓只用了五日上下,陳家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天才到達富順。所幸陳氏早已想到此節,不到四月便早早出發上路,到達富順之時,離四月初八尚有足足三天的時間。

    早在抵達富順的頭天,陳明江便派出可靠之人單人獨騎前往富順給李家報信,因此,當他在富順城門之外看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何泰並幾個面生的年輕人時,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回肚裡。他抬手止住隊伍,翻身下馬,沖迎上前來的何泰一抱拳道:「長久不見,何泰兄一向安好?」

    何泰笑呵呵地回了個禮道:「自是好的。明江兄,先讓我給夫人並姑娘磕頭行禮。」

    陳明江將他引自馬車之前,何泰利索地跪下磕頭問安,陳氏隔著車簾忙叫他起來,又慈祥問道:「長遠不見了,你家仲官兒身體一向可好?家裡人可都好?」

    「仲官兒身體健旺,家裡一切都好。」何泰恭謹答完,又道:「此處不是說話地方,仲官兒已經包下城中悅來客棧,容小人為夫人並姑娘引路。仲官兒有話,今日天色不早,還請兩位先好好休息一晚,他明日一早便前來拜見夫人。」

    陳氏心中飄過一陣疑雲,但此時不是時候,她溫言道:「如此辛苦你了。」何泰連說不敢。她未及多說,馬車一動,響起轔轔之聲,不大會兒功夫,原本彷彿還近在耳邊的市井喧鬧便漸漸遠去,顛簸平緩下來,想是已經入城,上了青石路面。

    霈霈低聲同母親道:「想來是李家有事了,不然以母親的身份,李家怎麼能讓母親住在外頭的客棧?」

    陳氏拍拍女兒的手,輕輕答道:「你這話可說差了。仲官兒這是知禮,才將我們放在客棧裡,不然哪裡有未婚妻上門的道理?」她心裡別有計較,卻不打算在女兒面前多說,已經打定主意,待會兒在客棧中安定下來,就要尋義子陳明江過來,好好商議一番。

    不管是因著禮法或是某些其他事情,至少陳氏對未來幾天要住的地方還算滿意——說是客棧的上房,卻是個獨門獨院,母女倆正好住在正房,兩側廂房留給丫鬟居住,五十親兵則住在其他房間,將整個客棧住得滿滿噹噹。

    客棧的老闆娘正斜簽著坐在陳氏下首和她說話。她雖然是商人之妻,卻也能寫會算,是個一等一的精明人。三言兩語間便同陳氏說得笑語連連。不僅將富順地方說得十分詳細,連帶著李家的事務也講得清楚爽利。

    「要說仲官兒,實在是一等一的好。」老闆娘不吝誇讚道:「非是妾身胡亂說話,咱這富順出了多少鹽商,擺得上檯面的卻沒有幾個。若說起年輕一代中的打頭人物,隨便問人,也得說非仲官兒莫數。」

    「今日倒是給老闆娘添了麻煩。」陳氏情真意切地道:「這幾十號人的飯食就夠讓人費心,老闆娘卻照顧得有條有理,十分難得。」

    老闆娘聞言趕緊擺擺手道:「我這不算什麼!這等法子原是從李府中流傳出來,妾身不過是依葫蘆畫瓢,實在談不上甚麼難得。」

    這話讓陳氏同霈霈頓時起了好奇之心。霈霈看陳氏一眼,顯然心中亦是驚奇,只不過牢記日常所學,強自忍耐罷了。

    「李家有家丁數十,平日裡操練也嚴,但總是聞名不如見面。」老闆娘徐徐道來,「初時不顯,後來有其他人同李家馬隊一同行鹽,方才見識到,那李家護衛,行走坐臥皆有規矩,不遵規矩之人,初時先打,再犯就要開革出去!仲官兒出手大方,待人也好,從不故意為難作踐,任誰願意走?」

    陳氏是武官之妻,聽了便是心中一跳。面上卻絲毫不顯,嘴角含了一朵恰到好處的微笑,與對方再多說幾句,便藉口旅途辛苦,要去休息,就是女兒霈霈也讓睡下。老闆娘識趣離開,陳氏便叫心腹丫頭傳陳明江過來說話——他是陳氏一手帶大,說是義子,已與親子相差無二,因此並不十分忌諱妨礙。

    「適才我同此處的老闆娘說了些子話,有些不甚明白的地方,這才叫明江你過來說話。」陳氏叫丫鬟為義子奉茶,臉上那溫柔神情已變得嚴肅,將老闆娘的說話同陳明江學了一遍,這才道:「明日仲官兒便要過來拜見,我對這女婿實在是沒有甚可說的,你與他年齡相仿,倒是替我好好探一探根底,我只怕他在宜賓之時,那脾性全是裝樣,這回倒是大好時機,你便提你義妹與我,好生看看這個仲官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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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幕啟(7)

    圓覺寺坐落在富順城東二十里外一座無名山頭之上,據說國朝初年不過是一座破落的土地廟,香火寥落,只有個看門掃殿的廟祝,後來廟祝老死,土地廟就成了一個賊窩,著實亂了百年有餘。等到正德年間,某個毛賊不合行竊到了大令家人,既是現管又是縣官,時任知縣便同上官奏稟了,再用巡檢司,又調了衛所軍,將土地廟裡的賊人捉殺得乾乾淨淨。

    閒置幾年,眼看就成廢屋,有個雲遊四海的法師卻走到這裡,晚間宿在土地廟,第二日起來便說佛祖入夢,指點他在此地建寺。法師四處化緣,十數年辛苦方才粗有規模,等到圓寂之時,圓覺寺大體同如今無甚太大區別。

    如今主持圓覺寺的,是個叫慧明的大和尚,慈悲為懷,精通佛理,不僅是富順,便是在府城宜賓,也是叫得出名號的。此次四月初八佛誕華嚴****更是盛大,自初六開始,便不斷地有人朝圓覺寺湧來,寺內用於香客住宿的客房住得滿滿噹噹,更有人幹脆在寺院周圍臨時搭了棚子,只求佛誕那日能早沐佛光。

    陳氏同女兒自然不用在寺外搭棚子,李永仲親自送她們上了圓覺寺,挑了寺裡最好的客房住下,一同住進來的還有以陳明江為首的十個親兵,其餘人等便散在寺院之外——雖然陳氏一直覺得自家這位義子過於小題大做了些,無奈他卻是個軍令看作天大樣事的人,說不得便同個榆木疙瘩樣,陳氏沒奈何,只好遂了義子要求。

    在富順這幾日,縱是陳氏對女婿之前仍有疑慮,現下也改了觀感。自她們到富順那天,無一處不體貼,無一處不周到,不僅隔天大早就親上客棧拜訪,還慮著物議一類,請了他大嫂作陪,一番相見,不說多麼體面,也是客氣周到,兩家人都印象頗好。

    大嫂陳氏還專程同他語重心長地講:「仲官兒自來是好的,但這夫妻不比其他,相敬如賓這四個字,本就是道學說來哄人的,」她淒涼一笑,一時間臉上神色複雜難明,「相扶相攜,親親愛愛,日子才能過得久長。」

    李永仲默然不語,片刻起身恭恭敬敬地對大嫂深揖一禮道:「謹受教。」

    岳母和未婚妻的到來並沒怎麼改變李永仲的生活。這段時日正逢井場事忙,不單是他,鹽師爺王煥之,李府大管事李三忠,護衛管事何泰幾個李永仲有數的心腹大將全都忙得團團轉,一個個眼下熬得一片青黑,眼白上全是血絲。世道不靖,官府催逼日狠,除了尋常替灶戶所交的折色稅銀,又巧立出種種名目,所幸李家早在年初便開出幾口出鹵極多的新井,又將一口老井改鹵為氣,一氣招來數十個青壯教做挑水匠,這才勉強支應下來。

    「仲官兒,這樣可不是長久之計。」一天辛勞下來,王煥之在外書房裡坐定,一口熱茶下肚,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舒服得讓他唉喲唉喲地直嘆氣。他知天命的年紀,這些時日裡裡外外奔忙不停,已事乏透了的人,今日好不容易忙完,直覺得渾身骨架散了似的痠痛難耐。

    李三忠亦是嘆氣。除開李永伯的院子,如今他管著李家上下,倒同李齊在世時很沒有多大區別,只是李齊晚年多病痛,實是無力管束僕役,下人懶散了好些年頭,如今撞在李永仲這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手裡,說不得就是大管事做事無能。

    「這幾日是要辛苦些,井場上這幾日每個力工多十個錢,管事多兩錢銀子。」李永仲也是累得不輕,但還是打疊起精神安慰手下幾人道:「過些時日,攤派下來的鹽稅也繳完便輕省了。」話音剛落,他就一疊聲地重重咳嗽,嚇得還在外頭吩咐廚下人的梧桐慌裡慌張地奔進來,好在李三忠是個機敏的,趕緊給他端了水順氣,好一陣方才止住,李永仲靠在交椅上,面色蒼白鬢角潮濕,疲態盡顯,露出袖口外的手指瘦骨嶙峋,看著實在不像個十七八朝氣蓬髮的少年人。

    何泰看著實在是不忍心,忍不住開口勸他:「仲官兒,這事情多得很,哪裡就能做完呢?仲官兒你也太心急了些。」

    他揮開梧桐想要扶他起來的手,強自坐正,似乎從胸腔深處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緩了緩有幾分精神,他眼皮半闔,看著似睡非睡,有一句沒一句地道:「不是我心急……井場現下日日有鹽司的衙役過來,裝一袋就運一袋,就怕給井場剩下半粒鹽!這還算好,還總算客氣,聽說長寧那邊,已經有鹽商催逼不過,閤家帶了細軟逃亡了!」

    三個人聞言面面相覷,王煥之緩過精神,啜了一口茶水,枯瘦的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瓷器,也嘆道:「鹽司那裡,我已去過幾次,崔提舉也是為難,現今這個世道,他也算難得的好官,仍舊同我說,多加攤派下來的鹽稅一分都不能少,不然不僅是我們,連他也要吃掛落。」

    屋子裡幾個人許久默然不語,等到茶盞之中冷透,李永仲才似疲累已極,輕聲開口道:「官府的事情自是我們做不得主的,趁現下還有餘力,好生去做,這既是危難,也是機遇。我意已決,完稅之後,便整頓人馬,先向陝西走一趟,探探路子!」

    這話讓其他三人頓時振奮精神。何泰猛地合掌一擊,喜動眉梢,臉上抑制不住激動之色,道:「仲官兒這是說到實處了!如今雲貴再沒什麼餘利,倒是陝西湖北我們還沒走過,試試看,或者是條路子也未可知啊!」

    「湖北暫時不動。」王煥之自激動中冷靜下來,他是老成謹慎的人物,伸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寫寫畫畫:「自來荊楚一地都用淮鹽,而出川之路向來艱難,順長江水路,沿途多激流險灘,走陸路更是有十萬大山遙相阻隔,倒是走陝西,並不是太艱難,有驛道可走。」

    「咱們畢竟在川東一隅,比不得簡州便利。那裡向來往陝南漢中一帶行鹽,」李永仲沉吟片刻,道:「不過也並不十分妨事,如今世道紛亂,要想老天賞飯,那是提也莫提,都是各憑本事。行鹽原就風險十足,聽聞現下簡州一帶,願意走遠路的馬隊越來越少,這是我們的機會。」

    一時間雖不能說都卸下心中塊壘,倒也沒有之前的一片郁氣。各人面色都輕鬆許多,講了會兒子閒話,王煥之等人便要告辭離開,李永仲先同李三忠道:「你事多,這裡就不留你,先忙去吧。」又轉過來同何泰講:「我留阿泰一陣,你先不忙著走。」最後才起身要送王煥之出門:「師爺這些天累得不輕,如今無甚大事,後幾日好生將息,井場上自有我。」

    王煥之再三推拒不得,只好怏怏應下。李永仲又吩咐梧桐去庫房裡頭取了上好的鐵皮石斛等溫補藥物,一定讓王煥之帶走:「王叔你年過半百,比不得我等年輕,保重身體,井場處一大攤子事,實是指望王叔同我分擔。」他說得情真意切,叫王煥之如同三伏天吃涼西瓜,又如大寒天裡泡溫泉,真真是三百五十六萬個毛孔無一個不妥貼,無一個不舒展。

    看著梧桐送王煥之出去,李永仲這才轉回屋內,何泰跟在他身後,心中雖有些眉目,但到底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說什麼,一路保持沉默,兩人重新在交椅上坐定,李永仲喚來下人換了桌上的殘茶,又新沏了茶來,待下人告退,李永仲向何泰問道:「護衛如今訓練得如何?能否得用?」

    「現在除去每日輪值的人數,共有六十七人隨時能用。」何泰謹慎答道:「還有二十餘人,因著時間太短,看門護院尚算得力之外,行鹽是萬萬不成的。」

    「六十七人……」李永仲沉吟片刻,眉頭時松時緊,緊抿嘴唇,顯是拿捏不定。他這樣子何泰實在見得少,不免疑惑,他是藏不住心事的性子,索性問了出來:「仲官兒可是有為難用人的地方?」

    「是。」李永仲回答得倒是出乎意料地爽快,「之前我說往陝西行鹽,現下的人手可實在不夠,那邊兒如今災民四起,路上盜匪叢生,實實在在的富貴險中求。現下這麼點人,走不得遠路,我看啊,到了漢中一帶,就是盡頭了。」

    何泰重重地點了點頭,亦是同樣的意思:「仲官兒這話說得有理。」他又寬慰李永仲,「咱們也不想著一早就能走上多遠,能到漢中也算不錯,這飯是一口口吃,這路也是一步步走,今日咱能到漢中,明日說不得就到西安府。」何泰素來樂觀,再難的事情由他說來也同砍瓜切菜一般簡單。

    這話倒確實安慰了李永仲。他往額上一拍,自失地一笑,自嘲道:「我也不知是怎麼了,總是覺得萬般著急,有無數事應做卻未做,應想卻未想。心裡頭實在是不安穩。」

    何泰奇道:「無數人在仲官兒這個年歲,怕連仲官兒一成也未做到,仲官兒實在不必如此心急。」他又笑道:「這世道雖然亂了些,但日子總能過得,且熬一熬,等遼東打完了韃子,又將夷人重又鎮撫下去,朝廷嚴禁攤派等事,我等小民日子便好過了。」

    李永仲眼光晦暗下去。「等遼東打完了韃子,又將夷人重又鎮撫下去」——奶兄弟阿泰的願望或許是這個時代的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天真卻有理所當然相信的心願,不過,他看向窗外漏出的一角黛墨的天空,嘆出一聲無人能夠聽到,悠遠而絕望的嘆息。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8
第五十四章 劫殺(1)

    天空呈現出天亮之前最為深沉的色彩。

    漫天星斗終於在白晝到來之前同夜空一道隱匿起來。天與地的交界之處,陽光好似胎兒出生前發出的最後也是最為劇烈的躁動,它焦急不耐地撕破了包裹住自己的胎衣,僅僅在須臾之間,刺目的光線穿透了高遠的蒼穹,緊接著,更多的陽光噴湧出來,太陽掙脫開最後一絲束縛,披著五彩霞光,從天地破開之處躍出,連綿起伏的丘陵中山嵐翻湧,就像有人切碎了陽光,再將這一把碎金灑在雲層之上,將那些原本鉛灰的,蒼白的雲朵妝點起來,萬千種紅色,萬千種金色,這兩種顏色點燃出最為瑰麗的朝霞。

    陳氏同女兒卯時初刻便起身,由貼身丫鬟服侍著更衣洗漱,梳妝完畢,用罷朝食之後,得力的大丫鬟便將一應用具全都打點整理起來——盛大的華嚴****已經在昨天結束,雖然圓覺寺仍有高僧登台**,但陳氏已然心滿意足,並不打算繼續在富順盤桓下去,預備今日就帶女兒回宜賓去。

    此次富順之行讓陳氏頗感滿意。這幾日女婿慇勤招待,唯恐哪裡有不夠精心之處,而義子陳明江告訴她的某些事也讓這個做母親的私下裡很歡喜——女婿李永仲是個本分老實的好孩子,並沒有什麼時下大家子常見的通房一類,至於妾侍之流,更是從無聽說。而聽義子的口氣,他對這個未來的妹夫也很滿意:李永仲看著文弱,內裡卻血氣十足,更使得一手好槍術!陳明江同他切磋一回,他是上過戰場廝殺的人物,卻竟然在這川東偏僻小鎮上的鹽商身上討不了便宜!

    至於女兒霈霈對姑爺的觀感……陳氏笑眯眯地將正在收拾貼身衣物的女兒一打量,正好遇著霈霈回頭,見母親一臉奇異笑容,霈霈便覺得一股羞惱之氣直衝鹵門,她強自鎮定,不躲不避地迎上去,朝母親笑道:「一大早的,母親高興什麼呢?」

    「噯,今兒天氣實在是好。」陳氏慈愛地摸摸女兒鬢角,打趣道:「往常打扮得這般素淨,怎地今日突然想起來換身衣裳?咦?」她裝作大驚小怪才發現的樣子,撿起霈霈身側的一串潔白花苞,笑道:「好香!是佛祖託夢送來的?」

    霈霈臉上紅得快要滴血,想也不想,一把將那串在絲線上的黃桷蘭從母親手上搶回來,忽聽見周圍一陣輕笑,這才看見母親並幾個丫鬟掩嘴輕笑,想起剛才,不由哎呀一聲,急急地就要把那幾個花骨朵放進荷包裡。

    「哈哈哈哈!」陳氏見狀笑得更厲害,竟是連腰都折了下去,霈霈這才反應過來,輕輕將腳一跺,不由放了手,如乳燕還巢般撲進母親懷裡,扭股糖樣地撒嬌道:「母親!」

    向來寂寥安靜的禪院當中,飄蕩起女孩兒們無憂無慮的笑聲。

    寺院之外,陳明江已點齊五十親兵,馬車已洗刷檢查,又查看了行李箱籠等物事——比起來時,這次回宜賓還有李永仲送給岳家的各色禮物,其中各種珍奇不必細說,足足裝了三大箱子,為著如何送回宜賓,險些愁白了陳明江的頭髮。幸好後來李家又送來一輛馬車並馬匹車伕等,言明等到了宜賓讓車伕直接去李家別院就好。

    他扶著腰刀柄首,正在馬車邊上來回地踱步,等不一會兒,就見義母同義妹霈霈在丫鬟的擁簇之下緩緩步出院門。他趕緊上前,並不敢抬頭,沖陳氏抱拳行禮,稟道:「夫人,諸事齊備,咱們可以出發了。」

    「我聽姑爺說要來送行,怎地沒見他人?」吩咐丫鬟先將女兒扶到車上,陳氏忽想起此事,順嘴問了一句:「昨兒個在****上見他,沒聽仲官兒說今日不來啊?」

    陳明江低著頭恭敬答道:「方才姑爺身邊那個小廝梧桐來說,道姑爺慮著山路狹窄,咱們又頗多人馬,他亦帶著隨從,上山不便,請夫人並姑娘先行下山,他在山腳候著我們。」

    「既如此,」陳氏微微頷首,「咱們便上路罷。」

    李永伯一路帶風地撞進舅舅劉三奎的書房,壓根不管劉家的管事苦著臉在後頭追。他激動得渾身發抖,一見劉三奎就要講話,被舅舅狠狠一瞪,總算還有一絲清明,千辛萬苦地閉緊嘴巴,等到劉三奎揮退下人,便迫不及待地開口道:「那小雜種出城去了!」

    劉三奎正握著一支狼豪筆,聞言手上一抖,一滴濃墨便滴在紙上,抄了一半的經文便告報廢。他將筆往桌上一擲,霍然起身,頰肉不住顫動,向著外甥逼問道:「此事當真!?」

    「一點不差!我親看著他出的城門!」李永伯斬釘截鐵地回話,「若有差錯,舅舅只管取了我項上人頭便是!」

    「我要你人頭作甚!」劉三奎背手在屋子裡腳步急切地轉了一圈,反覆思量,心下計較已定,猛地頓住腳,臉上橫肉抖動不停,將牙咬得咯吱作響,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裡頭凶光畢現。他一字不停地同外甥吩咐道:「我立刻著人騎快馬走小路通知鄧小豹!你之前所探之事並無差錯罷?」

    「那小雜種要給他那岳家獻慇勤,一定要到新興!從富順到新興,從來只有一條路走!若是不走那條夾山道,便只好轉道隆昌,走南溪驛,平白折騰百多里路來!他那岳家隊伍裡女眷甚多,都是些嬌弱婦人,哪裡耐得住長路!?必是要走新興!」李永伯說得口沫橫飛,那懇切真誠之色,恨不能從胸腔子裡撕出一顆心來!

    「好!」劉三奎猛一拍桌,將那桌上所放的茶杯一類都拍地原地一跳,濺出茶水來,他此刻且顧不上這些,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既如此,我便要將那小雜種送上西天!將明年的今日作他的忌日!」

    「豹頭!」林大虎急步走到鄧小豹身邊,雙手抱拳,臉上一片壓抑不住的喜悅之色,聲音粗豪稟道:「那劉三奎處來人了!」

    「怎麼說!」鄧小豹半闔眼皮,盤膝坐在一張熊皮之上,聽見林大虎稟報,臉上卻不見半分激動神情,依舊一片漠然冰冷。林大虎不敢怠慢,立時扭身喝道:「將報信之人送上來!」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土匪越眾而出,將那劉家的報信人如同提溜雞子一半拉拽到鄧小豹面前。那報信人是劉貴之子,諢名劉二娃,亦是劉三奎的心腹之一,此時他腳步踉蹌地被推攮到鄧小豹身前,腿桿發麻發軟,一下跪倒在這個年輕凶狠的土匪面前。

    「劉三爺使你來報信?」鄧小豹將手支起下頜,把報信人上下一通打量,直把他看得兩股戰戰汗如雨下方才收回視線,淡淡問道:「口信還是文書?」

    「口,口信!」劉二娃嚥了一口唾沫,低垂頭顱,視野裡只得一雙沾滿紅褐泥土的靴子。他抖如篩糠,戰戰兢兢地道:「老爺說,文書一類易留把柄,亦不保險,只叫我們用口信傳話。」

    「說。」鄧小豹言簡意駭地吐出一個字。

    「老爺,老爺同頭領傳話,原定的法子不變,今日午後到人,仍在夾山道設伏!」

    「好!」鄧小豹霍地從原地一躍而起,舌尖綻出驚雷也似的一個好字!他盯著劉二娃,一字一句地吩咐道:「你也給我同你家老爺帶一句話,兄弟出手,不見血,不見死,不收手!叫他備好金銀花紅,收拾了人,我就要上門收債!」

    山林中發生的這一切,現在除了在富順劉家焦急等待的劉三奎李永伯舅甥之外,暫時無人知曉。當這一百個土匪腳下不停,抄小路直奔夾山道之時,李永仲騎著滇馬正走在陳明江的身邊。自來到這個時代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同軍旅之人有所聯繫。

    「我自來看見的就是巡檢司的老弱兵丁,這還是頭一次看見武人雄壯之姿。」半是真心,半是奉承地小捧一記陳明江,李永仲笑道:「明江兄身姿挺拔,真有軍兵之人的英武之氣。」

    陳明江連連擺手,說李永仲所言實在是過譽。他是板正的性子,真是除卻打仗便任事不通,偏生小小年紀父母雙亡,被陳顯達收養之後,便將這一家人視作骨肉親人,如今陳霈霈同李永仲婚事已定,在陳明江心裡,縱有小小挑剔,同家人倒也沒有甚麼兩樣了。

    他回身看一眼馬車,心有所感,轉過頭來神色已然平靜,只格外認真地同李永仲道:「我託大,叫你一聲仲官兒——義父膝下只有霈霈一個女兒,我亦是看著她長大,便如同我親妹一般,如今義父將妹妹一生託付給仲官兒,雖說我自知沒有甚說話資格,但仍要同仲官兒說一句。」他臉色轉為嚴肅,如同鷹眼般銳利的一雙眸子死死盯著李永仲,厲聲道:「若是你敢辜負霈霈,縱然上天入地,我也要將你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8
第五十五章 劫殺(2)

    黃猴兒並不知曉自己的本名。

    許是有的,這世上,哪個又沒有名姓呢?但是當尚是把總的陳顯達在一片廢墟之中發現黃猴兒的時候,陪伴他的只有一個木偶猴子。同行的人都勸,窮當兵的養活自己都不易,又怎麼能養好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陳顯達想了一宿,第二天找了戶姓黃的人家將孩子託付出去,臨走前,那家人請陳顯達給孩子取個名字,陳顯達說,那就叫黃猴兒吧。

    至於後來養父病重,剛過成丁的年紀黃猴兒就投軍當了營兵,輾轉到了陳顯達手下——昔日的把總已是個百戶,還是一眼就把黃猴兒認出來,因著這點香火情,提了他當親兵。在遼東幾場仗下來,黃猴兒不到二十就是正經八百的老兵。後來陳顯達請調回四川,彼時黃猴兒養父養母都已去世,他一身無牽無掛,就又跟著陳顯達,從寒冷的遼東來到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四川——這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同陳明江是一同出生入死打下的交情。在打仗的事上,陳明江比相信自己更相信黃猴兒,只因為他在生死之間來回數遭,不必有風吹草動,只須帶上味道,但凡讓黃猴兒聞著一點,十里八里外就能繞開走。

    「明江,這條路走不得。」黃猴兒扯住陳明江的馬韁,心平氣和地同他講:「裡頭味道不對。」

    陳明江豎起一支胳膊,不必出聲喊停,兵士們立刻沉默地停下腳步,將馬車圍攏在裡頭。他和黃猴兒一前一後地跳下馬——此處在一個山坳的低谷裡,腳下數尺就是潺潺溪水,背後是環抱的丘陵,而轉過這裡再往前走上半裡地,就是一條夾在深谷之中,彷彿被狠狠劈開的山路,兩邊是由陡至緩的山壁,雜樹叢生,山路長不過三里,寬僅一丈,雖並不十分險要,但對於攜帶著笨重行李的車隊來說,這條路,就不是那麼好走了。

    「我們來時也走了這條路。」陳明江抱著胳膊打量著看似平平無常的山道,在難得的晴空之下,花樹絢爛,溪水繞畔,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危險存在。

    「味道不對。」黃猴兒平平板板地開口,他也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麼危險——尤其他們並未刻意掩蓋身份,只是為免太過高調,為陳顯達引來彈劾,只是換下了鴛鴦袍,但一應兵器不少半分,有些見識的人,就該曉得這一隊多是高官大戶家出行的人馬。

    「遣人去打探一番。」陳明江言簡意賅地說完,喚來兩個斥候交代:「將裡頭打探清楚,尤其是山道兩邊,務必小心有賊人埋伏。」說完他扭頭問黃猴兒:「這下如何?」

    「說不上來。」黃猴兒緊蹙眉頭,他習慣性地摩挲著心愛的長刀柄首,金屬冰冷的質感一如既往地讓他冷靜下來。「這附近咱們都不熟,不過這味道不對,真不對。」他自言自語數聲,又想了一想,向著陳明江建議道:「這是我的想頭——使弓的兄弟將那幾把強弓掛弦,其餘人等披掛甲冑,刀槍出鞘,明江去給夫人稟告一聲,叫她們也做個防備。」

    陳明江深深地看了黃猴兒一眼,旋即轉身將一道道命令高聲吩咐下去:「兄弟們聽令:披掛上陣!」又疾步走到馬車之前,躬身抱拳低聲稟告:「義母,前頭的路怕有些麻煩,您同妹妹將自己護持好。」

    陳氏平靜而有力的聲音透過車簾的遮擋傳出來:「明江放手去做!我等理會得!」

    車隊在瞬間活了過來——親兵們沉默地打開行李中粗笨的木箱,一副副厚襖綴鐵片齊腰甲顯露在天光之下,有些箱子又裝了被故意塗黑的八瓣帽兒盔,只花半柱香不到,五十人互相幫助,已齊齊披掛完畢;陳明江又令將木箱卸開,將箱板釘在車廂兩邊,有兵士將棉被浸水,披在拉車的馬匹身上。

    做完這些,他們便席地盤腿坐下,五十餘人,除了呼吸和偶爾迸出的幾聲咳嗽之外,便沒有任何別的聲音。就連馬匹,也至多只是不耐站立,曲起前蹄刨地而已。他們如同收齒蜷爪的蟄伏猛獸,只待一聲令下,雪亮爪牙就能撕裂每一個膽敢擋在面前的敵人!

    他們是親兵家將,尋常營兵裡頭,十人只有一人才有此殊榮,鎮日飽腹肉食,閒暇打熬氣力,比拚武力。戰場之上,護衛主將,衝鋒在前,是真正的陷陣之士!在遼東,也唯有這些人能與女真韃子的擺喇牙親兵相抗,往往一營數百兵,無數錢糧供養,才得數十精銳!

    陳明江將盔帽緊緊束在下頜,又將周身檢查一通,他同黃猴兒對視一眼,後者輕輕點頭,他亦是點頭示意,不用如何作勢,就行翻身上馬!以此為信號,席地而坐的親兵們便即起身,一陣鐵片相撞摩擦的聲浪便翻滾著撞擊耳膜,刺得人一陣牙酸!

    前去打探的兩個斥候先後歸來,老成些的那個朝馬上的陳明江一抱拳,道:「小人等細細打探,沒有發現任何埋伏,兩側山崖之上也無有人蹤!」

    「知道了。」陳明江微微頷首,示意兩人歸隊,這才對黃猴兒開口道:「如何?這次恐怕是你小心太過。」

    「希望如此。」黃猴兒緊緊腰甲,臉上依然一派冷靜,面對斥候探得的結果,他並不如何驚訝,只是平平淡淡地道:「小心無大錯。」

    陳明江搖搖頭,他對這個一向敏感的朋友從來無奈。將注意力重新集中起來,他舉起右臂,狠狠一下劈在虛空當中,同時沉聲喝道:「出發!」

    鄧小豹垂著眉眼,臉上無甚表情地有一口沒一口地喝水。百十號人已經在這個不甚通氣的坑道山洞之中從天亮等到現在足足幾個時辰。但負責見識的兄弟換了兩三撥人,卻還是沒有等到目標到來的消息。已經有土匪熬不住,抱著兵器打起了瞌睡,一時間鼾聲大作。林大虎不得不在隊伍中間遊走,發現有那要睡著的就狠狠一個刀背打下去,直要將人打得跳起來才算罷休。

    「豹頭,我們還要等多久?」林大虎擠到鄧小豹身邊,苦著臉同他抱怨:「殺人劫貨,沒說的,兄弟們都是一把好手,但是這要耐著性子等,就實在是難為兄弟們啦!****仙人板板的,又悶又熱,還要等多久?」

    鄧小豹不言不語地橫了一眼這個有些莽撞的手下人。直看得林大虎低頭避開視線,才轉回來,盯著手裡牛皮水囊看,淡淡地道:「他們兩個大車,又有好些行李,又帶著婆娘,有錢人家出行,你以為跟那些窮鬼一樣不講究?這一路又是山道,走得慢些不足為奇。算算時間,左右就是這半個時辰,你給我告訴兄弟們,都警醒些!拉稀擺帶,豹爺我饒不了他!」

    「聽爺的吩咐!」林大虎沒口子地答應,他傳話下去,又蹭到鄧小豹身邊,嬉皮笑臉地發問:「這之前,咱不是說要在夾山道里頭埋伏麼?怎麼豹頭又尋了這麼個腌臢地方?太憋氣,又一股子生土味道,咱在夾山道那裡不好麼?左右只有那一條道,只要進去,管教他出不來!」

    「那條路太險。」鄧小豹慢吞吞地答道:「略有些防備心,就一定先派人進去查看一番。那兩邊山上多是些雜樹,十幾個人還好說,咱這百來號丁口往那兒一放,怎麼藏得住?!」說到這裡,他也是面有得色:「可是這裡就不同了,他們一路緊張小心地出來,一路平安,那點子防備心能剩下多少?要的就是他們鬆氣!到時候不需費上多少氣力,就能將這一隊人馬一網打盡!」

    林大虎瞪大眼睛,顯是被鄧小豹的機敏所折服,一個勁兒恭維道:「豹頭!這便是諸葛軍師再世也不過如此了!實在是高明!」他豎起大拇指,又道:「豹頭不愧是掌櫃的心腹,這法子真是一等一的高明!」

    「行了!」鄧小豹聽林大虎吹噓半天,心裡頭得意非凡,但面上不肯露出半分,只喝道:「現下閒話少說,將兄弟們擦亮刀槍,一會兒出去,教兄弟們都小心埋伏」他有條不紊地吩咐道:「看我眼色行事,先使那十柄弩,盯著馬射!用弓的兄弟再上,這回專射人!不要吝惜長箭!兩輪過後,咱再圍上去,這回,便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老子的手板心!」

    正說著,放哨的兄弟一路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過來,遠遠看見鄧小豹便納頭跪倒,嘶聲叫道:「豹頭!人來了!但看著情形不對!」

    「情形不對?」鄧小豹一把攥住他的領口將人從地上拎起來粗聲逼問道:「瓜娃子給老子說清楚!」

    「我同周老二看了半天,覺得像穿了甲!不像是一般人啊!」報信的土匪不敢怠慢,忙將之前的發現報給鄧小豹:「不像是普通人,周老二眼尖,看見戴了盔,像,像是,」他吞了一口唾沫,在鄧小豹如同刀子般割人的眼神裡戰戰兢兢地繼續說道:「官兵!」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8
第五十六章 劫殺(3)

    「官兵!」

    這兩個字就像投入湖水的石子,打破了一池平靜。土匪們面面相覷,很快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竊竊私語起來。

    「這怎麼會是官兵!」

    「****仙人板板!掌櫃的遭那個龜兒子騙了!」

    「現下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咱們只能趕緊躲好!難不成還要上趕著去尋官兵的晦氣不成?!」

    「你這是墜咱們自己的威風!」有人臉紅脖子粗地反駁。馬上就有人不服氣地回了一句:「官兵又怎地!難不成我們還怕了不成!」

    旁人還待要說,鄧小豹已是等不下去,深吸口氣,怒吼一聲道:「都給老子閉嘴!」這聲音震耳欲聾,一時間土匪們都各個噤聲,不敢再開口吵嚷。

    鄧小豹臉上陰沉得簡直能滴出水來,一把丟開還抓在手裡頭的土匪,又順便給了他一腳,將他踢成個滾地葫蘆方才稍稍解恨。又往那叫嚷得最厲害的人面前,劈手一個大耳刮子下去,直把對方扇得在原地打了個轉方才了事。鄧小豹冷聲道:「林大虎呢!死了麼?!」

    林大虎從人堆裡擠出來一抱拳:「豹頭!」

    「今早傳信來,是否只那一隊車馬?」

    「咱們接應的兄弟說,那邊看車馬過了,立刻把路攔下,今日之內再不許人過。況且現下是春耕時節,正是忙日,除了這隊人馬,富順城裡今日再沒第二個出城!」

    「你親去查看,看清楚了再回來報我!」鄧小豹將一雙凶戾四溢的眼睛把土匪環視一圈,陰惻惻地開口道:「如果是,咱們還是依計動手!如果不是,咱們立刻啟程去富順,今晚老子屠他劉李兩家滿門!」

    林大虎領命而去,留下一干土匪與臉色陰晴不定的鄧小豹。這不到一炷香的辰光,眾人只覺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林大虎氣喘吁吁地轉返回來,向鄧小豹一抱拳,粗聲嘎氣地道:「豹頭,的確是前些日子進富順的那隊人!」

    鄧小豹豁然起身,緊盯住林大虎問:「可看見人了?!」

    「這……」林大虎苦著臉撓撓頭,結結巴巴地道:「豹頭,離得實在太遠,我只看見有幾個騎馬的人,兩架大車,再有幾十丁口,大約只得咱們一半人數,」他眼巴巴地看著鄧小豹問:「豹頭,這一單咱還做不做?」

    鄧小豹把牙關咬得嘎吱作響,眉目間焦躁之氣一望即知,神色也失了向來的冷淡傲氣。這是他頭回獨個兒帶人出寨,若是不能成事,縱使之後屠了那兩家解恨,但一樣失了面子!在掌櫃的面前討不得好!穿甲又如何?便是正經官軍,他們也會過幾次,一群土雞瓦狗,不值一提。

    計較已定,鄧小豹臉上越顯猙獰,他嘿嘿一聲冷笑道:「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佛祖菩薩,撞在我鄧小豹手裡,明年今時便是他的忌日!大虎!」他一聲斷喝:「你帶兄弟們先去埋伏,各人挺好:要咳嗽放屁的,要講話戲耍的,現下都給老子我清賬!一會兒若驚走肥牯,老子將他點天燈!」

    土匪們各個凜然,齊齊暴喝出聲:「小的們不敢!」

    見土匪們低頭作勤謹狀,不敢妄動,一時間鄧小豹只覺意氣風發,先前的那點子憂心半分都沒剩下。他得意地一笑,立刻又收斂回來,輕咳一聲,中氣十足地喝道:「一會子出去,用弩的,使弓的,先站前頭,射了箭往兩邊跑!要是有誰敢擋路衝撞,任誰俱是一刀砍死!」

    底下就有十幾二十個人零零落落地應聲道:「豹頭曉得了!」「定是不敢!」

    微微皺了皺眉,鄧小豹旋即鬆開,土匪就是這等德性,他原也沒甚指望。諸般佈置吩咐已畢,這百來十號的凶橫匪徒個個露出嗜血殘暴,躍躍欲試的神情來,此刻便是佛祖天官,也無法點化此等狠毒雕悍的暴戾之人!

    黃猴兒握在刀柄上的手一路上就不曾鬆開,但就像兩個斥候所說那樣,一路上夾山道上風平浪靜,別說埋伏,就是個鬼影也沒見著。陳明江同黃猴兒卻半點不敢放鬆,他們少年時候在遼東就跟在陳顯達身邊,所經無一不是惡仗險仗;後來來了四川,馬上就跟狡詐多變的叛亂夷人交手,他們仗著熟悉山林,對明軍的偷襲是家常便飯,陳明江那時險些吃了大虧!

    「猴兒,你說若有賊人,他們在哪裡下手?」一路沉默,陳明江忽地出聲,他眯著眼睛看向不遠那片開闊之處,山勢在這裡突地一緩,延伸出來一個不大不小的山包,上頭有些灌木雜樹,高僅人腰,莫說藏人,就是大一點的獵物也藏不了。

    黃猴兒亦是冷笑,他倒轉馬鞭,漫不經心地朝幾處凹陷指點:「不外是那些,過了這一段,後頭的路上俱有人煙歇息之處,若是真有埋伏劫殺,便只有這裡。」

    彷彿是要印證他的話,當車隊將將離開山道之時,破空之聲忽地大作,只見點點寒光,一陣箭雨潑天蓋地地疾射而來!車隊順序頓時一亂,猝不及防之下,有兵士腰上腿上,就有箭桿穿肉而過,餘勁還帶得箭羽一陣搖晃!慘叫痛呼之聲不絕於耳!

    陳明江拔刀在手,撥開兩支朝他射來的羽箭,怒喝一聲:「不要亂!帶上傷者,往山上走!」一聲喝令之下,稍有慌亂的車隊立即行動起來,而此時賊人的短桿弩箭似已用完,西南多雨潮濕,所用弓箭大多綿軟無力,先前沒有手上的兵士立刻兩人一起,將受傷的兄弟半抱半扶,只是幾個呼吸之間,原本還有些慌亂的車隊轉為鎮定,甚至還有兵士張弓搭箭,試圖還擊!

    土匪手中的箭支並不多,幾輪下來,就有匪徒接二連三地呼叫:「我剩不了幾支箭啦!」「豹頭,箭壺快空了!」「咱們還射不射?」有原本就三心二意的,乾脆就停下手,兀自發呆;有的見勢不好,竟然悄悄退後,混在人堆後頭去了!

    鄧小豹恨地幾欲眼中噴火,方才他見車隊混亂,大喜過望,正要發出一聲呼喊,叫兄弟們圍殺上去,卻看見那騎馬的年輕人喊了幾聲,隊伍就鎮定下來,護衛們當機立斷丟下笨重行李,只護著那架青帳馬車往小山包上去了!若此時再如先前那般射上幾輪箭,這隊人身上雖穿了甲,到底護不住全身,說不得就要丟下幾個人來,他們拿在手裡,也好探聽逼問些消息,但就手下這幫膿包,怕是想也別想!

    他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濃痰,「都給我圍上去!」鄧小豹仿如地獄之中修羅惡鬼,目光所至,周圍畏縮不前的土匪們個個都縮進脖子,面色發白,他噌地一聲拔出腰刀,猛地往下一劈,一截成人大腿粗細的樹幹頓時斷成兩截!「再給我退下來的,我鄧小豹認得你,我的刀認不得你!」

    土匪們打個寒顫,曉得這個向來有惡鬼之稱的鄧小豹動了真火,個個嚥下唾沫,心中都道,今日怕是不得善了,若是無法將這一隊人馬留住,說不得,不等回寨,鄧小豹就要拿幾個人的腦袋來平息怒火!

    發作一番,將手下的土匪駭住,鄧小豹臉色稍稍和緩,下令將先前車隊丟棄的箱籠搬上來,打開來看,上等的絹絲藥材,各色禮品,還有美玉金佛,鄧小豹眼尖,一眼瞥見,將那被織錦長條袋子打開,裡頭竟是一柄裝具精美的倭刀!他使力拔出,日光之下,便如一泓清泉不住晃動!銀光閃耀,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鄧小豹拿刀在手,高高舉起,土匪們頓時爆出一聲歡呼!

    這番發現頓時給土匪們壯了不少膽氣!鄧小豹趁熱打鐵,灌下無數**湯藥,又將金銀許諾下去,只要今日將這隊人圍殺乾淨,這次貨物,他鄧小豹一物不取,除去交回寨子的部分,其餘全由土匪們分得!

    「被咱們逼圍上山的人裡頭,有富順的大鹽商!」他紅著眼睛,嘶聲裂肺地吼叫:「穿金戴銀,吃肉喝酒的有錢人!劫了他,兄弟們下半輩子都不用發愁了!」

    土匪們的吼聲遠遠地傳了過來,陳明江站在高處,看著底下的土匪重新結隊,將這個小小的山包重新圍困起來。他習慣性地摩挲著鯊魚皮刀鞘,默然不語。片刻身後傳來一陣鐵甲相撞之聲,合著靴聲橐橐靠近來,他回身一看,黃猴兒向著他一抱拳,正色道:「各處已安排下去,夫人叫拆了馬車,立起來當作盾牆防箭,又同姑娘並幾個丫鬟一起找出傷藥繃帶備用。」

    陳明江聽了只點點頭,說起了另一件事:「我很是想了半天,沒想出這是哪裡的人馬。咱們將主在敘州一向只同作亂的夷人交戰,一向不與道上的兄弟打交道,我等戴盔負甲,若有些見識的,便有心打劫,說不得就要放手。但我看這回的賊人頗有些不同之處,剛才那陣箭雨很有些章**力,衛所軍決不是他們的對手,便是調了營兵出來,也要打個旗鼓相當。」

    「還未接戰,弓箭畢竟有限,賊人頂多還能射過幾輪,就要上來拚命了,到時再看罷。」黃猴兒眯著眼睛,將手在盔帽之下搭了個涼棚,往山下看了幾眼——有兩隊二三十人的匪徒發一聲喊,先是疾走,再是慢跑,最後鼓起餘力,擎起刀槍,便向著山頂狂奔而來!有眼力好的兵士,甚至能見到匪徒臉上那窮凶極惡的神情!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8
第五十七章 劫殺(4)

    黃猴兒嘴裡叼了根長長的草莖,臉上帶了些懶洋洋的神氣,眯著眼睛緊盯著山下那群正搏命狂奔的匪徒們看,他掐指估摸著時間,離得近的人,甚至還能聽見這個身經百戰的年輕人咕噥一句:「這半柱香都還沒跑到呢,就喘成這樣,真是不中用。」

    一行人從宜賓出發時,按照行軍的規矩,不僅帶上甲冑刀槍,還帶了十五副強弓並三十壺箭。雖說陳氏略有微詞,陳顯達卻堅持說世道不太平,一切小心為上,除卻為了避諱沒有穿鴛鴦戰襖之外,一切武備都同正經軍將親兵沒有差別。為著這個,陳顯達還專程去了一趟衛所,尋指揮使提前打了聲招呼。

    原本只是防範於未然的準備,沒想到竟真的用上了!黃猴兒同陳明江當面不說,內裡卻慶幸多虧聽了陳顯達的吩咐帶上了弓箭——他們帶的是北方邊軍常用的小梢弓,綿軟的南方竹弓完全不能與之相比,所用之箭也是學自女真韃子的重箭——遠用刺箭,近用披箭,勢大力沉,傷害更甚火銃!

    黃猴兒慢慢舉起胳膊握拳伸直,在半空晃了晃,十五個弓手中間便站出一個盔帽上插翎的把總軍官,他隨隨便便地往山下看了看,略估量了距離,便站了個弓步,塌腰沉肩,張弓搭箭,不見如何作勢,只聽弓弦「錚」的一聲輕響,再看時,跑在最前的土匪胸口被一箭射了個對穿,那支箭仍不停留,直到射在其后土匪的膀子上,痛得他一聲大叫!

    「神射,神射!」山上的親兵立刻發出震天的歡呼聲,土匪尤自呆呆地未作反應,一頓潑天也似的箭雨緊接著就劈頭蓋臉地射將過來!和往常土匪們熟悉的輕飄飄的箭矢不同,這總共十五支箭不過一個眨眼就呼嘯著撲面而來,沉悶的「奪奪」數聲連響過後,這伙膽大包天的匪徒慘叫求救不絕於耳,不少人身上都有兩三根成人手指頭粗細的箭桿搖晃,更有人直接被一箭釘死在地上!

    片刻光景,原本氣焰囂張的土匪一半人馬就倒在坡上,而這時他們連對方那道用車廂擋板所做的盾牆邊都不曾摸到!有人頓時心下膽寒,再仔細看去,出發之前一起說笑的同伴如今倒臥在血泊之中生死不知,傷重不死之人不住呻.吟,慣於打家劫舍的土匪們哪裡見過這等修羅場景!哄地發一聲喊,不顧同伴哀求,將重傷之人丟在原地,屁滾尿流爭先恐後地就往山下四散逃開。黃猴兒把手搭個涼棚放在帽簷前邊看了看,十分沒趣地咕噥一句道:「做了這麼一副威武樣子,這也太不經打!」

    山下鄧小豹正暴跳如雷。出發時的兩隊人馬共二十六人,如今回來的,連帶傷員在內不過也只得十八個人!這次半途而廢的進攻不僅讓他丟了足足八個人在坡上,更另有七八個人傷得輕重不一,能全身囫圇回來的,只有先前一半數量不到!

    鄧小豹恨得咬牙切齒。為了鼓舞士氣,第一波上去的人馬全是鄧小豹直屬,被他籠絡了足有幾年光景,各個願意為他效死!結果一個照面都不到,這就折了一半,怎麼讓鄧小豹能夠接受!

    林大虎拿著一支帶血的羽箭沉著臉過來同鄧小豹講:「兄弟們這下傷得不輕!我去看了,那箭頭好生歹毒,又重又長,在川東實不曾見有人用過!豹頭,咱們這回怕是撞上硬茬子了!」他將箭遞給鄧小豹,又懇切十分地勸說:「豹頭,這回帶出來的人馬,一半都是咱們手底下的兄弟,如今才沖第一回,就折損如此多的兄弟,這不是個好兆頭!」林大虎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不如咱們干脆就此往富順走,那縣城我看過,城牆既矮又破,連守衛兵丁都無有幾個,等到夜裡摸進去,乾脆屠了那兩家,一樣是大買賣!」

    鄧小豹眼中晦暗不明,此起彼伏的傷者呻.吟之聲讓他臉上凶戾之氣大作,將林大虎遞來的羽箭仔細打量一番,忽地雙手握住,一個用力便將它撅斷兩截!鄧小豹把斷箭擲在地上,連連冷笑道:「那劉李兩家,老子我肯定是要去說道說道,不過現下卻不是頂緊要的!聽聞那姓李的小子身邊養著一隊好手,想來方才兄弟們遇上的就是了。現下他們龜縮在這小小山包之上,以為我便拿他們沒辦法麼?給我燒,我就看他們能在山上忍到幾時!」

    「這……豹頭,」林大虎小心翼翼地出言反對,「這山火一旦起來,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況且如今這時節,草木哪裡燃得起來?」

    「燃不起來有燃不起來的好處!」鄧小豹揮揮手,不耐煩地打發林大虎趕緊滾:「叫你去你就去!哪裡學來的這麼囉嗦!」

    黃猴兒同陳明江站在一塊大石之上俯瞰山腳,兩個人這回輕鬆神色不再,俱是一臉憂慮——土匪這回學乖了,一個個舉著火把等物,就要放火燒山!黃猴兒咬著牙,扭頭沖陳明江道:「這伙遭瘟的該遭天打雷劈的畜生!附近山林茂盛,在這裡燒山,就不怕把他們自己也燒死在裡頭麼!」

    陳明江搖搖頭,憂慮道:「這時候不比盛夏之時天干氣燥,他們也沒什麼桐油松脂等引火事物,燒不起來的。這是想放火生煙,將我們熏到山下去!到時候兄弟們嗆咳得手軟腳軟,匪人上來,不用刀槍,就得束手就擒!」

    他們倆正在前頭說著,後面卻忽然驚動起來,陳明江同黃猴兒俱是大怒!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如何還這般沉不住氣!陳明江轉身正要將這些不曉事的傢伙們一頓喝斥,卻看見陳氏同女兒霈霈換下原本累贅的襖裙首飾一類,將頭髮挽起,母女倆都穿了一件箭袖直裰,身後幾個丫鬟也做同樣打扮,人人手中拿了一張短小的獵弓,背了一壺硬箭,端的是英姿颯爽!

    陳明江大驚失色,幾步跨到陳氏跟前,抱拳躬身一禮,聲音是頭是遮掩不住的焦急:「義母!現下危急,怎麼和妹妹出來了?要是您同妹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便只好死在這裡了!」

    陳氏卻一臉平淡,將陳明江一把扶起,笑了兩下,道:「要是萬事都指著你義父來救,怕是如今墳頭上草都有人高了!我們幾個女流之輩,雖說氣力不足,但若是射上幾箭倒也使得。」

    陳明江見說不動陳氏,只好將臉轉向義妹霈霈,苦口婆心地勸道:「姑娘,如今情勢危急,我領了義父的軍令,要護你同義母的周全。雖說現下是幾個毛賊,但戰場之上刀槍無眼,萬一傷到你們,我將如何自處?!義父又該多傷心!?你素來是個好孩子,快扶了義母回馬車去,這裡萬事有我!」

    霈霈笑笑,朝他有模有樣地抱拳一禮,口中說得委婉,實則卻不肯稍稍退步:「明江哥哥一番好意,我同母親自然清楚。但現在局面,實在沒有我們安坐,只留哥哥同諸位拚命的道理!我雖然養在深閨,但也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現在咱們人手有限,我同母親並幾個丫鬟都能開弓射箭,縱使用不了哥哥的大弓,但獵弓再小也能傷人!」

    陳明江還待再說,黃猴兒一把拉住他,沉聲道:「現在不是爭論這些的時候,下頭已經放了火,現下煙氣不大,尚可忍耐,一會兒濃煙起來,不是耍子!要我說夫人同姑娘換身打扮也好,萬一事有不諧,也好方便行動!」

    陳明江左看右看,最後長嘆一聲:「眼下只好從權罷!」又將這股匪徒恨到了骨子裡,發誓說一定要手刃匪首。當下再無二話,下令兵士們將水打濕帕子包在口鼻處,陳氏又吩咐丫鬟將一些輕薄的外衣撕成布條以供軍士使用,準備停當,陣陣黑沉濃煙飄將上來,山頭上三步之外竟無法視人!

    眾人被口鼻雖然遮擋住,但眼睛卻沒有辦法,好在此時煙大,匪人無法進攻,但即使如此,嗆咳之聲越發密集,陳明江兩隻眼睛被煙燻得如同兔子一般,急中生智,大喝一聲:「蹲下來!蹲下來!不要站著!」又連打帶拽地將身邊幾人一把拉下,命令道:「你們幾個一路蹲著過去傳話!就說底下煙少,趕緊蹲下來!」

    黃猴兒忍著煙霧,將手指往口中蘸了一點唾沫豎直起來判斷風勢,片刻他高興地簡直要跳起來,直起身一陣大叫:「風要轉向啦!風要轉向啦!」卻不當心吸入濃煙,頓時涕淚俱下,險些咳得背過氣去!

    果不其然,不過須臾,一陣南風便席捲而來,將濃煙朝著山腳方向反捲下去,原本難受至極的一群人趕緊大口喘息,卻看見那股濃煙將山腳之下原本得意洋洋的山匪整個籠罩,頓時咳嗽之聲不絕於耳,間或夾雜著呼喝滅火的叫嚷,其中咒罵之聲尤其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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