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3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1
第九章 不在顓臾

    這幾日,大少爺李永伯的院子裡下人噤聲屏氣,連呼吸都放得輕緩,唯恐像某個倒霉鬼那樣觸了大少爺的霉頭,被扒了褲子按在院子裡打上幾十大板然後扔進柴房裡,至今生死未知。

    不過是捧水的小廝撞上李永伯心裡頭焦躁的時候,不當心灑了幾滴水在他袍角上罷了。

    「呯!」

    李永伯陰沉著臉,腳下一地狼藉,水漬濺得和碎瓷濺得到處都是。

    坐在他對面的人只微微皺皺就恢復了平靜的臉色,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碗,掀開蓋碗吹吹沫子,慢悠悠地咂了一口。

    「你興致倒好。」李永伯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諷刺還是誇獎地說了一句。

    來人呵呵笑了一聲,怡然自若地繼續喝茶,直到李永伯臉色都有發青的跡象方才丟開茶碗,道:「這是今年的新茶罷?難得你這裡還有。」

    「這不值什麼。」李永伯擺擺手,勉強道:「我不過用它妝個臉面,內裡倒還覺得春妝樓的酒水味道更好些,我是不愛這味道,在外人面前裝一裝便罷了,多得浪費,你我不需客氣,你自管拿去喝。」

    「君子不奪人所好,不過你並不好此,我也算不上不為君子。」客人往李永伯臉上打量一番,心中已有計較,面上仍舊是笑眯眯的模樣,只道:「你這氣性略大了些,且放寬心。」

    「你要我如何放寬心!?」李永伯噌地一下從圓凳上跳了起來,臉色已是難看之極。只是他彷彿是對來人有些忌憚,沒說些難聽的,不過心火已盛,聲音便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那小雜種如今得勢,家中快沒我全家活路!」

    「他總是你同父的兄弟,當不至於。」

    「親兄弟?」李家大少爺哼笑一聲,原本還說得上幾分俊俏的臉上堆起幾條橫肉來,將他那文雅瀟灑之意破壞得乾乾淨淨,餘下陰狠猙獰:「這種兄弟,要破你家門,我是無福消受的。」說完他深吐一口氣,眼中暴戾之氣一閃而過,「世間總要講個規矩禮法,李永仲不過是小娘養的雜種,何德何能做李家的家主?我家那老頭子臨死糊塗,闔族上下竟也被那小雜種拿捏住,我卻不肯束手就縛!」

    他熱切地望著對面的人,但客人似乎被茶香所吸引,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茶碗上,李永伯心中暗恨,他對僕役下人隨手打殺,但卻不敢在這個人面前流露出絲毫不滿,唯恐哪裡有不周到的地方,此時客人若要李永伯妻兒,怕他也是千肯萬肯。

    「伯官兒,你便是太心急。」來人慢吞吞地開口,他垂著眼皮,就好像沒看見李永伯的臉色一般,又吃了口茶,方道:「他手段再強力,你終究是令尊的嫡親兒子,先退一步又能怎麼?你呀,」來人搖搖頭,「沉不住氣,當日那情形,李公命在旦夕,想來是指望著你們兄弟二人,手足友愛,可惜你卻生了痰氣,在李公面前說那些混帳話!」他一掀眼皮,眼神銳如刀鋒,直剮得李永伯身上作痛,見他終於收斂面上神色,客人才緩下神情,復道:「如今李永仲已成氣候,你便得按捺下來!收收你的性子!」來人臉上終於現出恨鐵不成鋼的神色來:「你母親就你一個兒子,偏你小時又病弱,千嬌百寵,如今才經不得摔打!」

    李永伯臉上有些掛不住,頗有些訕訕地說:「舅舅,我自此一定改了,再不叫舅舅為我擔心。」又站起來衝他舅舅深施一禮,直起身道:「母親早逝,一直是舅舅多照顧我,這個家裡方才有我一席之地,」說這話時李永伯選擇性遺忘了從小到大他在這府裡稱王稱霸,欺男霸女快活無比,「如今小雜種欺負到我頭上來了,舅舅,」他神色越發淒苦,「老頭子臨去了還給小雜種找了個千戶作岳父,等幾年,他翅膀硬了,你要見外甥一家,只好去城外亂葬崗子了!」

    李永伯的母親是李齊的原配,娘家姓劉,有兄弟二人,被李永伯稱作舅舅的是李永伯母親的親弟弟,叫做劉奎,因行三,大家也叫他劉三奎。劉家大舅死得早沒成家,沒過幾年李永伯的母親也去世了,劉家就剩了劉奎一家子。

    劉奎將近知命之年,面相上同外甥很有幾分相似,最不同的恐怕是那雙眼睛。和盛氣凌人時時凶光外露的外甥不同,他的眼神要溫和得多,乍一看彷彿人畜無害的老好人,但當刻骨的陰毒自那雙中年人的眼眸中流露出來之時,就好像有一層面具從他臉上活生生撕了下來,將貪婪凶狠表露得一乾二淨。

    但眼下此時,他只是個一心為外甥考慮的好舅舅。劉奎沉吟片刻,曲起食中二指在桌上敲打幾下,道:「伯官兒,你需得耐住性子,」他看著外甥,越發的慈和,道:「你那個弟弟不是個善茬,你一向疏於細務,性子上頗有幾分粗疏,不曉得你這個弟弟小小年紀就恁般能幹,」他看李永伯要說話的樣子,伸手往下一按止住他,又說:「你先聽我說完。現下,李永仲是你父親親口許的家主,你家十來口鹽井,他連底下的苦力工都叫得上名字,攏得住人心,散得出錢財,你拿什麼去爭?別說舅舅說得難聽,你現在,身上針線,口中吃食,還是你們公中出的錢!」

    一番話說得李永伯面皮紅得紫漲,青筋暴起。他脾氣暴躁,但人卻沒有傻到家,自然知道劉三奎這番話沒說錯,也越發認定這舅舅一心為自己考慮著想。居然硬生生繃住了臉,沒有立時發作。

    見他終於有點長進,劉三奎滿意地一笑,方道:「但你也不必氣餒。你畢竟是李公嫡嫡親的兒子,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譜的長子正孫!李永仲再能幹,失在了一個年紀上,他那個岳父,之前從未聽說同你們家有過往來,我想多半是李公為李永仲找的靠山罷了,銀子喂出來的,並不十分妨事!」

    李永伯爭辯道:「他收了李永仲的錢,又有婚姻做名分,怎麼不妨事了!?」

    劉三奎道:「你說這話倒很是,但你只知其一,」他豎起一根手指來,「這等丘八營官,最是喂不飽,李永仲現下要求著他,必然任他需索,李家哪怕是個金山也給他搬空了!你就正好……」說到此處,他招手讓李永伯俯身過來,側身上前附耳低語數聲。

    片刻之後,劉三奎直起身體,往外甥肩上一拍,很有些感慨地說:「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就算性格上爆了些,卻是個實在的好孩子!李兄為著李永仲些許名聲,選了個小娃娃,實為不智!」

    「老頭子看小雜種千好萬好,」李永伯哼了一聲,顯然對父親臨死前的決定怨念甚深,「想想看,老頭子沒死的前幾年,我在他那裡已經討不到好了。前好些年,本來撥了三口井給我,沒想到小雜種去井上看了一回,回來跟老頭子說出鹵不利,老頭轉眼就將井又奪了回去!」

    舅舅劉三奎沒說話。外甥說的這個事他倒還有印象,但事情可全不像他說的那樣。李永伯拿了井,先裁了挑水工的伙食,就煮些青菜蘿蔔,半點葷腥都沒有,最後挑水工鬧了起來,李齊讓李永仲去平事,他先就每人十斤足秤的豬肉發下去!挑水工自此都說伯官兒吝嗇,說仲官兒會為人!不過李永仲千好萬好,可惜不是他的外甥,李永伯再不好,也是他姐姐肚皮裡生出來的,這點親疏遠近,劉三奎心裡自有算盤。

    並且……劉三奎極隱蔽地瞥了還在指天罵地的外甥一眼,心下微微一笑,得多虧他這好外甥,好戲才剛開始,不能將底牌用盡啊。

    李永伯咒天罵地地瀉了通火,到底痛快不少,又兼他舅舅給他出了個實在的主意,臉上終於掛上了幾分笑意。他見天色漸晚,一定要舅舅在他這裡用過晚飯,又叫了老婆孩子出來拜見長輩,又男女分坐兩桌,酒酣耳熱之際,倒是有幾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味道。

    天色近晚又下起了雨,陰冷刻骨,王煥之將外袍裹得更緊了一些,卻依舊無法抵抗由外透裡的寒氣。他是忙慣的人,並不愛坐轎子,成年累月都是一匹健壯的滇馬代步。但今晚,鹽師爺忽然起了疲意,一時間竟是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李永仲同他說的那些膽大包天的話王煥之並不像他看起來那樣不在意,或者說,他其實對年輕的東家有著非同一般的信任,這也許源於數年間李永仲的為人行事,也源於王煥之自己的看法。

    天下的確開始到了喧鬧的時候。天啟二年時席捲大半個西南的奢安之亂平定未久,而更遠一些的播州之役也並沒有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縱然遼東離這川東之地太遠,但一日比一日更重的賦稅和徭役,一日比一日更難走的商路,王煥之打了個寒顫,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但無論如何,日子總要過下去罷?王煥之安慰自己,遼東也好,土司也好,哪怕陝西,這些都不過疥廯之疾,這許多年,大明哪裡不出些亂子?師爺忽然就覺得輕鬆起來,彷彿身上也暖和了些。

    他輕輕一夾馬肚,走快了些。天已是黑透了,王煥之的跟班打起了燈籠,於是這漫漫長路,暗夜幽暗之時,就見一點燈光領著一行人,在黑夜的道路中迤邐而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章 在蕭牆之內

    夜色漸深。

    李永仲拿剪刀剪了燭芯,爆出好大一個燈花來。四百年一朝穿越,最頭痛的吃穿住行,尤其這個年代可沒有電燈供他使用,為免日後做個睜眼瞎,他房間裡一向用牛油大燭,恨不得連床底都燈火通明,為此李永伯沒少在背後嘲笑他不愧是個窮酸秀才家娘子生的土包子,不識貨。

    和王煥之說的那些並不是李永仲一時衝動,而是他深思熟慮好些日子之後這才告訴了現在算是自己心腹的師爺。李永仲也不指望這一時半會兒的王煥之就能扭過頭和自己一條心,但眼下生意上的一些事,必得做起來了。

    他手中捏了一卷書,眼睛一行一行地將文字掃過去,心思卻早已不在這上頭。穿越之後,李永仲最恨自己對於明末這段歷史所知不多,最清楚的就是闖王進城,大明血胤社稷斷絕,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放清軍入關,可惜那是十六年之後的事情,他也並不在北京城,而是在川東小鎮富順。

    十六年之後的事到底太遠,現在對於李永仲來說,近在眼前的陝西民亂比十六年後的是是非非更值得重視。他從七歲上開始跟著王煥之跑鹽井,至今泡在鹽井裡的時間已近十年,李永仲不說對各地鹽產瞭如指掌,也是稱得上是心中有數。陝西有定邊鹽池,供著大半個陝西食鹽,但今時不同往日,陝西民亂,斷鹽一日近在眼前,先時川鹽已在陝南站穩腳跟,如今正是川鹽入陝的好時機!

    但如何利用好這個機會,李永仲還得再生思量。如今李家名下大大小小十餘口鹽井,新井卻不過六口,原有老井日漸枯竭,新井雖然出鹵極多,但畢竟數目少,一時還填不上老井的窟窿。

    富順現下有六家鹽商,李家雖然位執牛耳,但其他幾家也並不是能夠輕視的對象。李永仲並不認為自己能發現陝西的機遇其他人就不能,尤其張家——年輕人的眼神沉了沉,嘴唇也略抿一抿——張家家主是李家姻親劉三奎的連襟,若說這兩家能老老實實的,李永仲寧可認為他哥李永伯忽然就成了四里八鄉里的大善人。

    往日裡張家人見了他即使談不上討好,總歸也是陪著小心,前些天在路上遇到張家的三少爺,那小子假惺惺地說要去敘州書院以後少見。當時只覺得那小混蛋著實可厭,但現在麼……李永仲眯起眼睛,他想起梧桐似乎說過劉家舅舅過來看他的好外甥來了?

    哼哼。張家,劉家。

    六口新井每日出鹽數量在總數里已經過半,老井花費要比新井多上三成,出鹵卻不及新井。李永仲咂了一口茶,這才發現茶水已冷。這個時節上喝冷茶胃裡實在難受,他想了想,咳嗽了一聲。

    梧桐悄無聲息地撩開門簾進來。他是李永仲一手帶大的小廝,「與之同長」,教他讀書習字,說是跟班僕役,但李永仲是把他視作心腹伴讀來看的,最是忠心不二。他規矩教得好,讀書也使得,又跟街上鏢局的師傅們死纏爛打學上幾招,實在是個頂頂有用的人。

    他走進來,一眼就落在李永仲手邊半滿的茶碗裡來。不慎贊同地搖搖頭,他走過去收拾了茶碗,低聲道:「仲官兒,喝冷茶涼胃。」

    李永仲笑笑,道:「沒什麼。倒是你過來,我有事同你說。」

    梧桐正了臉色,垂手聽訓。

    「張家……」李永仲沉吟半刻,方道:「前些天我碰見張家三少爺,他說要去敘州唸書,你同師爺講一聲,給張家送份禮去,探探張家的風聲。」

    「是。」

    「開井的師傅要找好——還是同以前找陳師傅?」

    「並不是。」梧桐口齒極伶俐,他條理分明地說:「陳師傅上了年紀,上月裡又摔一跤傷了腿腳,如今是他大徒弟曹四在接活。←百度搜索→不過他師父沒受傷時年紀也大了,多是曹四在做。」

    「既如此,」李永仲道:「你明日去尋曹四,先將東西備上,就這幾日便開井罷。」

    「是。」

    梧桐應了一聲,他重新上了一壺熱茶,又拎了一個茶巢子進來,方才關門出去了。

    前前後後想了想,李永仲認為暫時可以放心了。陳師傅是李家養了幾十年的鑿井匠,而梧桐說的曹四他也有印象,極沉穩寡言的一個人,手藝比起師傅是只好不壞的。這對師徒算是富順場上技術最好的兩個人,李家能發家也和有這麼一對堪稱點鹽手的師徒關係匪淺。往日裡富順鎮上其他鹽商要開新井多得向李家打招呼,現在李齊去世,很有些人欺負李永仲年輕臉嫩。

    李家年輕的家主喝兩口熱茶,彷彿沉在胃裡的冰塊漸漸消融,血脈又活泛開了,將陰冷的感覺驅走,渾身舒坦了,他冷笑數聲,心道若是安分守己倒不好收拾了,要的就是你不安分。

    富順的清晨由城外圓覺寺的鐘聲開啟。

    但在更早之前,鹽井上的挑水工已經起身。挑水工,川話裡叫挑水匠,大約是川人敬重,並不以為他們靠力氣吃飯,便當不得一聲匠的稱呼。天色未亮,年輕者先去了牛棚,給犍牛飽飽地吃上一餐飯,然後趕至天車上系好韁繩,犍牛力氣綿長,但一口井上,總得備三兩頭牛才得用。

    取**年生合圍約三尺的楠竹,打通竹節,底部是牛皮做的閥子,可使滷水進入而不得出,提滷水出鹽井,挑水匠打開牛皮閥子,滷水往大缸中一湧而出,挑水匠此時便用水桶提了到專門熬煮滷水的大鍋處——並不燒柴用煤,而是用采鹵時分離出來的氣來燒,所以富順鹽成本較海鹽為低。

    這是口三月前新碓成的井,天車高六丈,出鹵尤其暢快,日產鹽可得兩千斤,尤其被李永仲看重,打井大功告成那天,他與井匠白銀千兩犒賞,又同對方說:「只管給我李家碓井,你碓一口,我給千兩銀!」

    李永仲去看了一回牛棚,幾頭牛被擦洗得乾乾淨淨;又進碓房看了一會兒,挑水工按部就班,煮豆漿的,打水的,一絲不亂;按照習慣,臨走前同師爺王煥之去了廚房,見各處井井有條,揭起鍋蓋一看,內裡是噴香的牛肉燉蘿蔔,蒸筒裡雖然的是粗糧,但成色尚好,不見霉爛。

    他方才滿意地點點頭,向管事李沛一通誇獎:「你做得好!我先前把這口井交給你,還有人說怪話,說你沒管過人,做不好,現在來看,什麼都做到點子上,沒讓我失望!」

    同挑水工沒有分別的一身深靛裋褐,只在脖上纏了張本白的手巾,李沛極沉穩地一笑,道:「仲官兒把新井交到我手上,也是把身家性命交過來了,這是信我這個人,更不要說我們還是沒出五服的兄弟,我豈能不盡心力?」

    李沛是二房的庶子,比李永仲還大著幾歲,日子卻比他過得苦多了。他生母是二房老爺書房裡伺候的婢女,某日老爺吃醉了酒,就生出李沛來。嫡母不是個能容人的肚量,李沛幼年過得淒慘,若不是李齊偶爾還會敲打二房幾下,怕現在墳頭上草都有一人高了。

    李永仲十二歲那年,李齊將幾口老井分撥給兩個兒子,李永伯自不待說,一月下來產鹽不足過去八成,李永仲卻從此入了李齊青眼,逐漸讓他參與到鹽井的管理中來。度其本心,大約是想給長子留個能幹的兄弟,卻沒想到李永伯是扶不起來的膏粱,這才有李齊臨死前的一番故事。

    三年前,李永仲從李家眾多子弟當中獨獨挑了李沛一個跟他去貴州行鹽。路上遇到山洪,李永仲險些墜入深澗,是李沛一把拉住他,這才沒讓李家最能幹的新生代化為山間厲鬼,回了富順,李永仲提了李沛做了個三等的管事算作報恩,卻發現他做事細緻,又體恤挑水工辛苦,從不無故剋扣,在他管事的井上,從上到下都是交口稱讚。

    從三等管事到一等管事,旁人要用十年時間苦熬,李沛卻只用三年,看得眼睛發紅的人不在少數,更有他嫡母在二房老爺邊上吹枕頭風,要拿他嫡出的兄弟佔他的差事,李沛聽說之後往二房大門前一跪,不說不動,此事立刻風傳,都說李家二房不慈,他跪了三日,方保住差事。

    別人都說李沛是愚孝,李永仲卻同王煥之說:「他是個心狠聰明的,卻又知道規矩禮法,我那個二叔,純粹瞎了眼睛,這樣的兒子,嫡嫡庶庶又有什麼關係?」

    王煥之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方道:「世間有眼無珠的人從來太多。縱然是親父子,對面不相識的事也是時常有之。我們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必不會放過。」提了李沛來做了一等的大管事,專管這口新開的鹽井,李沛果然不負眾望。

    李家十來口鹽井,遍佈富順各處,等李永仲一行人全部跑下來,日頭已經顫巍巍地升至半空,冬日的陽光寡淡,曬在人身上並不如何暖和。這二三十里路跑下來,雖然並不很遠,但卻頗費精力,李永仲同王煥之尚好,其餘人皆是步行,累乏得直不起腰。

    李永仲看看日頭,又同王煥之商議了一回,方強打起精神道:「快著些,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等回了府裡,上賬房每人支半兩銀子。一會兒大家好好吃頓飯,下午還有事做,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隨從幾個聽到有銀子拿,塌了半截的腰桿子頓時直起來,頓時眉開眼笑,中氣都足了不少:「是!謝仲官兒的賞!」

    李永仲笑罵:「你們這些人見錢眼開啊!」

    有伶俐的隨從便回道:「領仲官兒的錢如何不高興?我們跟仲官兒從來一條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一章 家業(1)

    等到真的回到李府,已是日上三竿的時辰。

    打發了隨從們去領賞休息,李永仲自己卻拉了王煥之往外院書房裡去了,坐定後他想了想,又叫梧桐:「你叫李三忠來,就說有事同他商量。」

    王煥之臉上露出些許滿意之色:他同李三忠相交十數年可稱莫逆,如今李齊去世,李永仲這個新的當家人卻和李府的大管事關系微妙,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這樣的局面都不是王煥之樂意看到的。上至主人家的人情往來下至僕役間的雞毛蒜皮,李三忠無不知曉得清清楚楚,李永仲能幹不假,但他畢竟年輕,且並未成婚,而家長裡短也並非女子特權,在王師爺看來,年輕的家主尤其應該對陰私之事多幾分瞭解。

    他遂主動說了一句:「東家現在願意用大管事,這很好,他畢竟是府中老人,一直冷著他,也易生禍端。」

    李永仲微微一笑,道:「從李叔祖父算起,他家在我家已有一個甲子,實打實的家生子,與我家休戚與共,我尚年輕,於家中事上,還需要李叔的指點。」

    這句話正好被走到門口的李三忠聽到耳朵裡,心裡也是一熱。他不是沒對之前李永仲對他的防範起過芥蒂,但李三忠在李家行事數十年,上下周到,無人不說一個好字,靠的可不是他父祖的面子。如今李永仲又肯用他,對這個還不打算提前退休的大管事來說,可謂是天大的好消息。

    想到這裡他又恭謹了幾分,略正正衣冠,他在門外垂手相候,示意梧桐報名:「仲官兒,大管事到了。」

    李永仲叫來師爺和管事,不為其他,只為那樁李齊臨死前為他訂下的婚事。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在李永仲這裡,情形又是一變。在陳顯達出現之前,他從未聽說過有此人的存在,對陳顯達口中的往事更是一無所知。←百度搜索→如果他知道劉三奎對李齊臨死前安排的這樁婚事的評價,那李永仲會發現在這一點上他同李永伯的舅舅很有共同語言。

    這樁婚事李永仲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哪怕陳顯達就像劉三奎所說那樣,起碼在現在,李永仲也得想盡辦法喂飽他。不過李永仲認為事不至此。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真情還是假意他還是分得清。

    正在胡亂轉著念頭,聽到梧桐在門外說大管事已經到了。李永仲咳嗽一聲,道:「進來吧。」

    李三忠忙自己推開門走進去,梧桐在他身後關上門,吱呀一聲,引得大管事心裡一跳。

    這間外書房大管事並不陌生,許多地方還是他領著小子們親手佈置的。李齊在世的那些年,外書房除卻王煥之,倒是他來得最多。大管事服侍著李齊從一個普普通通的鹽戶成為川東地面舉足輕重的鹽商。可以說,富順地面許多人家的秘辛,王煥之都不見得清楚,但是李三忠必定曉得一乾二淨。

    「仲官兒。」李三忠垂首看著腳尖前的地面,姿態是久違的恭敬。他的父親是李家那位早逝老太爺的管家,而他自己則跟著李齊幾十年鞍前馬後,但李三忠不得不說,李家長房三代,只有這個最年輕的他看不懂——當年李齊父親早逝獨立支撐門戶的時候他的父親尚還在世,說李家要在李齊手上發揚光大,但現在李齊去世,他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李永仲想幹嘛,要幹嘛。

    李永仲一指下首的圓凳,「坐。」

    李三忠撩開衣擺,小心地往圓凳上坐了半拉屁股,從李永仲的角度看過去,大管事臉上就寫著四個字:畢恭畢敬。他心裡一笑,並不打算去調侃李三忠。往日裡他和大管事接觸有限,不,應該說大管事和李府的兩位少爺都保持著讓當家人舒心的距離,等到今天李永仲自己當家做主,李三忠固然會覺得棘手,但年輕的家主也不是不覺得麻煩的。

    「張家……就是劉家的那個親家,你知道多少?」

    大管事略一沉吟,便開口道:「張家的老太爺叫張平,家裡辦白事時候,張太爺帶著張家的老爺少爺來給主人翁上過一回香。他家裡有七口井,不過半數是淺坑的老井,新井還是張太爺往日親來家裡,請了匠人去開的。」

    「張家的少爺,現在去了府學?」一直不出聲的師爺突然發問。

    「正是。仲官兒太忙,於細務上不甚留心……」大管事謹慎地回答,停了一停,朝主座上的年輕人看了一眼——李永仲並沒有其他神色,年輕光潔的臉上不見喜怒,見他停下話頭,還催促他:「接著說啊。」

    「是,是。」大管事嚥了口唾沫,道:「小人已代仲官兒往張家送去一方硯台並幾錠上好松煙墨。」

    「這事你做得好。」李永仲讚了他一句:「我這些時日實在忙得狠了,這些雜務,往日裡也是你操.辦的,如今還是你放手去辦,事後寫個條子就是了,只是錢財上的事,還是要和內外賬房對齊。」

    「李叔,我一直忙,沒得空閒,也不曾和李叔說說家常。」李永仲顏色愈加溫和,他定定地看著大管事,道:「李叔三代侍奉大房,現下別說父親去世,哪怕日後我之子也得靠李叔一力扶持,如今大房這一代只有我和大哥二人,且……」他微微一笑,笑容裡藏著的東西讓人心驚。

    「今日請李叔來,一是為張劉兩家之事,二是如今家裡沒個章程,大哥疑我至深,現下他是不肯信我的話,雖然是親兄弟,但未必日後走不到分家這一步。」李永仲嘆了口氣,顯然李永伯一些所為對他來說也困擾頗深,但他很快就振奮精神,復道:「我已同王師爺商量好,要調派人手加開新井,想來大哥是不願見我的,」他目視著大管事,道:「李叔,我想托你一件事。」

    李三忠心裡已是翻天倒海,但面上仍舊穩穩當當,聽李永仲說要托他辦一件事,他心下一跳,猜到幾分,不過仍舊是一幅面不變色的樣子,只是簡短地說了一句:「不敢讓仲官兒說託付,仲官兒有話,小人總竭心盡力罷了。」

    「李叔,我想你同大哥講,雖說父親臨去前將家業悉數託付於我,但我畢竟不敢如此託大,且大哥畢竟是正經的長房嫡子,哪怕是為了面上好看,我也不好總是把持家業。如今家中新井六口,老井八口,我願與大哥平分,以後凡歸大哥所有之鹽井,我絕不多言,出鹽得利,也歸大哥,只是分與大哥產業,大哥也得往公中交錢才好。」

    李三忠大驚失色!他騰地從圓凳上跳了起來,見李永仲毫無殊色,便知道這件事年輕的家主已經下了決定。他雖然之前並不親近李永仲,但也看得明白,老太爺李齊臨死前的佈置極是妥貼,大少爺李永伯就不是個能扶起來的阿鬥!李家家業交到他手上,只有敗壞得精光!想至此處,這個為李家鞠躬精粹一輩子的大管事不由老淚縱橫,他朝李永仲撲通一聲直挺挺跪下,聲淚俱下,言語懇切道:「仲官兒,按理說這是主人家的事,小人本一介奴僕,不得摻言,但仲官兒聽我一聲勸!」

    「主人翁攢下這些家業是花了數十年水磨工夫!嘔心瀝血,起早貪黑才有李家今日局面!仲官兒,你也從小時便下鹽井,走鹽道,知曉內裡辛苦,但伯官兒卻被主人翁寵過了!他不是能守住家業的人!」

    李三忠深吸口氣,顧不上擦滿臉的眼淚鼻涕,沉聲道:「伯官兒自有他的好處,但那些好處無有一條應在家業上!應酬上,伯官兒知進退,曉分寸,是個好的,但於鹽之一事上,小人乍著膽講一句,伯官兒就應了四個字,一無是處!」

    李永仲同王煥之交換眼色,暗裡都點點頭——李三忠雖然同李永仲不冷不熱,但卻是實打實的李家忠僕,這些話,哪怕是李家人也不是輕易說得的,但他一介下僕卻因為感懷主家數十年厚遇,耿直敢言,實在難得。

    大管事又碰了一下頭,他臉有淚痕,直起上身道:「說句託大的話,主人翁此生最為失策之事便是因著伯官兒幼時體弱便萬般放縱!如今事不可追,但家業卻是主人翁一手一腳辛苦打拚而來,仲官兒因孝悌之故考慮分家,但小人卻要說,仲官兒,這是下策!我李三忠一家三代能有今日,都是長房數十年信任看重之故。如今長房兒孫有不肖者,小人卻不忍心看著主人翁一聲基業被敗光!」

    這話說得頗重,李三忠以為李永仲即使不會惱羞成怒,也會對他冷面相待,沒想到年輕人只是支手托著下巴,並沒有什麼惱怒的神情。大管事後背漸漸沁出汗水來,沒多大功夫便沁濕後背貼身的小衣。

    「我家雖然是富順第一鹽商,但新井不過六口,老井出鹽卻日漸稀少。」安靜了一會兒,李永仲慢吞吞地說:「富順鎮上其餘鹽商,並不是什麼好相與。我將產業一分為二,當然有孝悌之慮,但也並不完全如此。」他伸手一壓,止住李三忠想要說話的打算。年輕人臉上那些神氣——做作的憂慮和浮誇的傷感消失得乾乾淨淨。

    「現在正是我李家破舊立新的最好時機。李叔,現在我問你,在你心中,到底是大哥重要,還是我李家上上下下數百丁口更重要?」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二章 家業(2)

    李三忠悚然一驚。

    似乎有惡鬼站在他身後,手拿一根冰冷的鐵釺從他的後脖子惡狠狠地插進脊椎,迫得他不得不努力直起腰背,似乎只要稍稍彎腰,那根鐵釺就將破開他的心腹之處。

    在猶豫間,大管事的視線對上了年輕家主的眼睛。

    在這之前,他從未仔細看過這雙眼睛,他從不曾發現過這雙眼睛裡潛藏著怎樣的風景亦或是——風暴。

    李齊還在世時,作為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和兩個少爺都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但實際上,與李永伯還是要走得近一些。他是正子嫡孫,正經的繼承人,李三忠原是這麼想的,李齊百年之後做主的人,除了他還有哪個?哪曉得李永伯一天比一天不成器,若李齊將家業交到伯官兒手上,李三忠就得眼睜睜看著李永伯將李家敗得精光。

    天幸李齊臨終前迴光返照清明了一把,踏實肯幹的二少爺做了李府的主人。當然,比起伯哥兒,仲官兒定能將李家發揚光大,但是他真的是適合李三忠的主人麼?大管事有些猶豫,比起他,仲官兒顯然與鹽師爺王煥之走得更近一些。李三忠同自己說,這不是嫉妒,他當然知道王煥之算是一手帶大了仲官兒,但是他仍舊忍不住想,假若早些年,他也好好照顧照顧這個可憐孩子……

    現在,年輕的家主問他,比起看大的大少爺李永仲,李家數百丁口,哪個在李家大管事心中更重些?

    李三忠嚥了口唾沫。汗水沿著鬢角蜿蜒下.流,在這寒冬時節淌了他滿臉滿面的油汗。他澀著嗓子說:「仲官兒,那是你嫡親的大哥。」

    「所以我分一半鹽井給他。」李永仲的臉色漸漸轉冷,「鹽井是李家的根,我為大哥動搖家業根基,還要我如何?」

    「仲官兒!你給伯官兒鹽井,那是斷他生路啊!」大管事聲音低沉沙啞,他目光炯炯地看著上座隱在陰影中的家主,「你養他一家又有何難?但是給他產業,這就是養大了他的心——容小人說句僭越的話,伯官兒縱然種種不肖,但您這一手,也說不上良善。」

    「良善與否……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不算。」沉默良久,李永仲才淡淡開口道:「他是我大哥,是李家正子嫡孫,縱有父親臨終遺言,但在世人眼裡,恐怕我已是心機深沉,霸佔家業之徒。」

    「我要開李家百年基業,只憑著現下那十來口新舊摻雜的鹽井是不成的。天下紛亂,」說到這裡李永仲下意識地住了話頭,另起了一頭,「卻也是大好機會,眼下我要做的事,比爭家奪業重要千萬,我能容大哥,大哥卻不一定容我,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李三忠渾身一顫,他失聲道:「這,這是要分家!?」

    李永仲看他一眼,輕輕搖頭,道:「李家百數年來從未有過分家之舉,我雖年輕,也不打算自我始。我和大哥還是一房人,以後除了公中,還是各管各,各顧各吧。」

    年輕人冷淡的聲音裡似乎摻雜了別的一些什麼東西,但仔細探究,又什麼都沒找到。

    看著李三忠失魂落魄地離開書房的背影,便是王煥之也存了一絲不忍。畢竟是十來年的朋友,而他素來知曉大管事對李家的忠誠之心。

    不忍之下,他忍不住對李永仲道:「東家,您今天諸般舉動,也是著急了些。」

    「如何著急?」李永仲掀了掀眼皮,年輕人無趣般摩挲著茶碗光潔的瓷器表面,冷淡地說:「我不先讓一步,大哥便能掀起百丈風浪來。他是閒人一個,但我卻沒這許多的時間同他耗。」

    王煥之一怔,有些話便不大好出口。

    但李永仲卻像終於打開了話匣子般滔滔不絕:「李三忠今天的話,為什麼不同大哥說呢?他說的這些,哪樣是我不曉得的?哪樣又是我李永仲做下的事?全是李永伯的手尾!但如今卻都來勸我!」

    年輕人冷笑起來:「不過是一個講道理,一個不講理罷了!這世道,道理總是說不過歪理!」

    王煥之嘆口氣,道:「如今,果真是要……」

    「果真要。」李永仲斬釘截鐵地說:「待李三忠同大哥說好,我便要尋族老開祠堂,將此事定下章程!此事手尾一了,新井的事便得放上日程來!我打算著晚至明年三月,我至少要開三口井!」

    師爺嚇了一跳,顯然李永仲的打算讓他吃驚不小。「東家,」為求慎重,王煥之不得不再行開口:「這個數目,不是小事啊。」

    「無妨。」李永仲咂了口茶水,擺擺手道:「現下離年節尚遠,我也並不說在冬日裡開井,但招工的事可做得起來了。」他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笑意,「我那好大哥,從前的名聲開還在呢,那幾口井上的挑水匠必不肯為他做事的。」

    「卻怕底下的管事……」王煥之有另一層顧慮。

    「那怕個甚?誰人不是學著做起來的?正好新井初立,調原來的老手去新井,留一半人在老井上頭便是了,師傅帶學徒,還能帶不出幾個?」李永仲打算此事顯然不是一天半天的時辰,他在這上頭思慮已深:「我又不要他精通諸般,只要此處如何彼處如何,每人精通一處便也有了,通力協作,我並不怕人多,只擔心亂了章程。」

    說到此處,王煥之也帶上幾分笑意,露出些輕鬆來:「井上規矩原就是極嚴的,但東家那些想頭卻更好,早幾年我便說東家是生就的商人,天生的精明,」他臉色忽然黯淡幾分,道:「東家這般資質,若托生在讀書人家裡,異日朝堂之上,不愁沒有東家的位置。」

    李永仲卻失笑起來,道:「師爺還是讀書人的心!我卻是不耐煩那些的。」他從凳上站起來,舒了舒筋骨,在地上走了兩圈,道:「如今這世道,便是如今我生就的讀書種子又如何?」

    「便不說遼東事已糜爛,單說西南,天啟二年的奢安之亂連綿好些年,直到今日也還聽說附近哪裡的土司又亂了起來,官軍何時又能平亂了?奢安之亂時亂軍過富順——那時我已是記事的年紀,還記得父親早早打發李三忠並師爺兩個,帶我和大哥走避成都,他獨個兒在富順支應,天可憐見,饒了我父親一條性命!」

    王煥之臉色都變了,急匆匆地站起來,一把攥住李永仲的手,好險將他拉個踉蹌,聲音裡全是緊張:「噤聲!仲官兒,你的膽子可太大了!」

    李永仲一把甩開師爺的手,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又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方才緩過來,他看著王煥之依舊緊張的臉,無奈地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哪裡還不曉得輕重?如今這時局,便是考了狀元又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國朝官民人等向冷待軍漢,但依我看,這世道,沒有一口雁翎刀,便到處行走不得囉。」

    這話說得王煥之也沒了聲氣。兩個人默然而坐,半天師爺才勉力道:「這些自有朝堂上大老爺操.心,我等小民想想自己的營生就好。」

    「皮將不存,毛之焉附。」李永仲嘆了口氣,搖搖頭表示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王煥之遲疑一陣,道:「東家,其實,我以為大管事所慮並無不妥。」

    李永仲抬手為師爺斟了一杯茶,慢條斯理地開口:「他畢竟是我父親手上使過的老人,必定是極為周全的。」

    極為周全?師爺咀嚼著這幾個字,竟有些不敢開口了。

    但李永仲卻不管他,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可惜,人心果然是偏的。李三忠所說那些固然是對的,但我現在事情無數,可沒有什麼時間和我那個好大哥糾纏。」他的目光似乎極近又極遠,語氣幽然:「只是現在,不由我不想起段伯。」

    師爺靜了片刻方勸道:「做大事者不惜身。既然東家有心,些許流言,也就……讓它去罷。」

    「也,只能如此了。」

    李三忠在李永伯院子外轉悠了一下午,思來想去,無數次想要拔腿便走,但最後時刻總是軟下心腸。最後他一跺腳:「罷罷罷,他好歹是大房正經主子!」於是尋了李永伯說話。

    李永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李齊在世時,李三忠待他從來恭謹有加,誰知道老爺子屍骨未寒,他便跑去舔老二的屁溝子!無恥小人一個,李永伯現在很是不待見他,但終究沒有傻到頭上,他還是曉得大管事多少顧戀著過去的情分,凡事都向著他幾分。

    現在看他一臉為難的神色,李永伯心中竟生出幾分快意來,哈地笑了一聲,他拖長腔調慢吞吞地開口道:「啊呀,真是稀客!」

    大管事苦笑一聲:「大少爺莫要尋小人開心。」咳嗽一聲,小心翼翼地開口:「這個,仲官兒托我同大少爺商量件事。」

    聽到李永仲的名字,李家大少爺李永伯臉上迅速飄過一陣陰雲。但李齊去世之後在家中大不如前的待遇還是讓李永伯對年輕的弟弟生出幾分忌憚來。他故作不在意地撩起衣擺往圈椅中一坐,斜眼往李三忠臉上一瞥,冷笑道:「我那好弟弟還能同我商量事?有趣有趣,如今他可是正經家主,同我這個破落戶的大哥又有甚好說的?」

    李三忠只覺得口中一片苦澀。這就是主人翁抱了大半輩子期望的長子正孫!他殷殷懇求,甚至豁出一張面皮,希望仲官兒以李家基業為重,不要生了意氣,但現在看李永伯的樣子,李三忠不由懷疑起自己是否做錯了——也許,讓李永仲扔掉包袱,對李家基業來說才是最好。

    如此諸般念頭只在大管事心頭一閃而過,電光火石間他面上仍舊一片恭敬,甚至在說話間深深埋下頭去:「仲官兒吩咐小人,只說伯官兒畢竟是正經的長房嫡子,哪怕是為了孝悌二字,面上也須好看些。」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一字一句道:「仲官兒有意,平分鹽井!」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三章 家業(3)

    大戶人家的祠堂,除了年節祭祀,便是逢族中大事方可由族老帶領開啟。←百度搜索→

    看守中堂的僕役是個老頭子,他哆哆嗦嗦地取了鑰匙開鎖,然後又吱呀一聲推開門,這才悄無聲氣地尋摸到一邊去了。

    由三太爺帶領,一行老老少少撩起衣擺,沉默地跨過門檻,然後分列兩側站好。

    祠堂傳說是當年那位帶全家入蜀的李家先祖同四個兒子一起修的,當年不過只得一間略齊整的青磚大房罷了,空蕩蕩的祭台除了上供的五世先祖牌位便別無他物。但如今李家的祠堂早已不是開初的樣子,黑瓦白牆,規整的三進院落,青衣小帽僕役晨昏定時灑掃,香燭的味道浸染了建築物的每個角落,長明燈四時未斷。

    至少對於李永仲來說,他並不喜歡到這裡來。

    這間陰暗的建築並不因為白晝的到來而有所改變。當初祭台上只有聊勝於無的五個牌位,但現在,密密麻麻的牌位已經佔滿了三層的祭台,並且有向兩側綿延散開的趨勢。黑壓壓的牌位就像一座巨大的山丘,直面任何敢於站到它們面前的人。

    哪怕是紈袴浪蕩的李永伯,自走進祠堂之後臉色都難看得很。氣氛壓抑而沉默,只有專司祭祀的族人敲響銅罄時發出的冷泠泠的金屬敲擊聲,那是提醒族人跪拜行禮的聲音。

    三太爺板著臉站在行列的最前方。待眾人跪拜完畢,他咳嗽兩聲,彷彿盡力用嗓子的最深處將聲音迫出來:「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各位族老宗賢在列,大房子孫,長子,李永伯,」

    「在。」李永伯應聲出列。

    「次子,李永仲。」

    「是。」

    「因家產分產一事,到至堂前。列祖列宗,族老宗賢,各為見證。今日事畢,白紙黑字,落款……無悔!」

    「是!」

    嘆了一口氣,三太爺緩下臉色,低聲問面前站著的兩兄弟:「現下,還沒到最後一步,伯哥兒,仲哥兒,你們父親辛勞一聲,攢下這點東西。按說大房的事務我一個外房人不好摻言,但總算忝為長輩,厚著臉皮勸一句,你們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不要為了一時之氣,斷送大好基業啊。」

    李永伯只從鼻腔中哼出一聲,便再不搭話。倒是李永仲朝三太爺笑笑,拱拱手道:「長輩的好意,晚輩心領。但眼下的情形,再強攏在一起怕要傷兄弟和氣。」

    既如此,多說無益。三太爺再嘆了口氣,點點頭,道:「既如此,便立契書罷。」

    正當其時,天色陰晦,冽風如刃。

    李家長房所有的十四口鹽井一分為二,兩兄弟各得一半,之後經營互不干涉——這條消息很快就在富順地面上流傳開來,大小鹽商們竊竊私語,尤其對於其他五家大鹽商來說,李家兄弟鬩牆,簡直再好不過。有不少人就此揚言:「李家這是要敗家啊!」

    「啪!」

    劉三奎一下合攏手中的摺扇,兩道粗重的眉毛很有點要飛起來的意思。他喜不自勝,背著手在房裡來回踱步,心下盤算:「好!就等著這一天!李家十來口井,這一團鹽不拆開,吃到嘴裡會被齁死,得打散了才好從容行事。」

    想到後頭,真是有點喜不自禁,手舞足蹈的味道了。

    富順這川東小鎮,冬日裡陰冷潮濕,淫.雨不斷,下雪的光景倒很難得。但今晨起來,天色便灰得厲害,彷彿炭火餘燼顏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到處都漂浮著一股土壤返潮的腥味。

    大管事指揮著僕役往各處張掛燈籠等物事,又加派人手巡視各處,未至午時的光景,好像大顆鹽粒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了下來。午後再看,黑瓦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層,放眼望去,天地之間混同一色。

    「現下看似平靜,實際暗流湧動啊。」王煥之感嘆一句,眼光一瞥,李永仲抱著手爐擁著貂皮大氅,守在火爐前饒有興致地看著雪景。聽到師爺開口,他也並沒有說話的意思,只是提起坐在爐子上的提梁壺,為兩人的杯中添了一注熱水。

    王煥之重重地咳嗽一聲,加重語調道:「東家,現在可不是賞雪的好時候吧?」

    「富順難得一場雪,莫要攪了興致嘛。」李永仲心情倒好,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如今事已成定局,還有甚好說的呢?」

    「東家,要說將老井拋出,這倒是步好棋,但新井也去掉一半,這可有些……」不同李永仲,王煥之始終對分產這件事心存疑慮,但就像李永仲所說那樣,現在已成定局,再說這些也毫無益處。

    李永仲捧著茶杯,呵呵一笑,顯然不以為意,道:「我那好大哥就不是個能吃虧的人。如此分法他還大叫不公呢……真是丟盡父親的臉。」最後一句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師爺當沒有聽見一樣繼續說:「如今我們手裡的鹽貨怕是要短上一半,恐怕要等幾口新井碓好才能重複舊日光景啊。」

    「你當……李永伯真能守住那幾口井?」李永仲的聲音裡漸漸滲出某些不可言說的東西,他的手掌從貂毛上虛撫而過,笑了一笑,道:「那幾口井,於我們手中便是利器,放在他手裡,就是禍患。從來沒聽說小兒抱金過市還能保全的。」

    「大哥為人外厲內荏,父親在世時諸般溺愛,哪怕他是經天緯地的才能,現在也早就傷仲永,不值一提,何況大哥不過中人之姿,」他呵呵一笑,「一身紈袴習氣,膏粱子弟,如何能守住產業?」

    「鹽井在我們手中,其他幾家就得忌諱三分,但在大哥手裡,就是上好的肥肉,張劉之流,現在恐怕正想著怎麼才能從大哥手裡把鹽井花言巧語騙到手呢。」

    這話說得王煥之也笑了,連連點頭道:「確是如此。不過,」他又擔心起來:「這於我們來說,也無甚好處啊……」

    「好處?」李永仲好笑地看了師爺一眼,輕飄飄地開口:「我不要那許多好處。」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凝視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道:「那幾家以為我年輕面薄,軟弱受人轄制,我就從了他們的心願,這幾個月,把我要開井的消息都傳揚開,只說李家老二是慌不擇路了,一口氣要碓六口井!」

    「六口!?」王煥之震驚之下幾乎是從座位上蹦起來,他兩步走到李永仲身邊,打量著年輕人平靜的臉色,猶不可自信,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李永仲,半晌才說:「仲哥兒,你這是說笑吧?」

    大驚之下,王煥之竟然叫出了李永仲幼年的乳名。

    李永仲笑了一聲,頗有些懷念地道:「自從父親去世,王叔這般叫我便越來越少了。」看師爺一臉的不贊同和緊張,只好有些無趣地撇撇嘴,道:「當然是說笑了,過猶不及,哪怕我開出六口井來,上哪裡去找這許多的管事和挑水匠來?」

    王煥之這才舒了口氣,放下提到半空中的心,他略一沉吟,也是明白了李永仲的盤算,也有些喜色浮上臉來,道:「這便好,這便好。我擔心東家要與他們爭一時短長,圖個痛快。」他哈哈一笑,徹底放下心來道:「但現在看來,還是我多慮啦。」

    李永仲輕輕一笑,並不搭話,由得高興的師爺囉嗦。而他的視線越來越遠,越過那株含苞戴雪的老梅,越過黧黑屋瓦上的白雪,越過遠處高聳的鹽井天車,直至菸灰天空下無邊的盡處。

    同一座宅院,幾乎同樣的時刻,也有人凝視著同一片天空。

    李永伯猶如醉足了酒,臉上暈著兩團暈紅,他翹著二郎腿,搖頭晃腦,嘴裡哼著上次去成都聽來的小曲兒,端是近來少見的志得意滿。

    通房丫頭靜悄悄地走進來為火盆添了上好的薪碳,又看了一邊茶巢子,確認過茶水滾燙便安安靜靜地退下。

    「大爺。」

    李永伯回身一看,他的妻子陳氏端了一杯茶走過來。

    陳氏出身富順鎮上最大一家糧商,其父與李齊算是八拜之交,原本是李齊怕李永伯早夭,這才早早為他訂下親事。可惜李永伯十三四歲時紈袴名聲便傳遍整個富順,甚至在敘州也時有耳聞,陳家礙於情面,不情不願地將女兒嫁過來。

    好在李永伯雖然行事上沒多少章法,對待妻子倒還親密,到陳氏生下長子之後更添了幾分尊重,陳家這才對他改了看法,又有李家如此大的家業,那幾年李永伯在岳家的日子實在不錯。

    可惜李齊病逝,卻沒有像眾人所想那樣將李家交給李永伯,而是選了李永仲做繼承人,此中是是非非非是一日可以訴盡。但總算李永仲還識趣,將產業分作兩半,兄弟二人一人一半,雖然李永伯仍舊不滿,但比起之前的鬱悶嫉恨之心,好了不少。

    「你不在後頭看著璋哥兒,出來做甚?」看見妻子單身過來,李永伯有幾分嗔怪——長子李乃璋彷彿隨了李永伯幼年,如今也是體弱多病,常令人揪心不已。

    「我哄得他睡了,過來看看大爺。」陳氏柔聲道,將手中茶碗遞給他,「今日忽地下起雪,大爺一向不注意這些,我過來看看大爺有沒有添衣裳。」

    「你就是只想著這些。」李永伯笑了一聲,倒也沒再說什麼,他這個妻子,雖然是商戶出身,但賢惠溫婉之處,也是不輸給尋常所謂讀書人家的。這樣想著,聲音都溫柔幾分:「你少來,既然璋哥兒睡了,你我夫妻坐下來,好生說說話。」

    夫妻兩個聚在一塊兒,喝著茶,烤著火,說說家中細務,擔心長子的病情,彷彿也是歲月靜好,流年安穩。

    無論如何,天啟七年,就要結束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四章 婚姻大事

    劉小七早上起來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打掃牛棚,重新填滿食槽,再去水井打來水把水槽倒滿。做完這三件事,他才能去伙房匆匆喝上一碗半乾不稀的豆粥,然後去給挑水匠打下手,忙上整整一天。如果運氣好,那天負責做飯的挑水工心情好,還會給他一小塊臘肉香腸,那才真真是極好極好的。

    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哪裡人,只知道多年前跟著父母逃荒,最後在富順落腳。起初日子雖然辛苦總算還過得,可惜幾年前奢安之亂,富順週遭一日三驚,劉小七的娘生生被慌亂的人群踐踏而死。沒過多久,貴州打得太凶,官軍幾無兵丁,衙門按律抽丁,劉小七的父親不幸中選,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孤兒劉小七交完最後一擔佃糧,地主家的管事嘆口氣,看看他還沒成人小腿粗的大腿,告訴他,原本佃給他們家的田和房子,地主要收回去了。

    劉小七也沒吵鬧,他裝了剩下的糧食,扁擔一頭挑捨不得丟的瓦罐陶盆衣裳鋪蓋,一頭挑兩大口袋五穀雜糧,懷裡揣了他爹留給他的一弔錢,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他們落腳三年的村莊,來到富順鎮上。可惜來到鎮上的第一個晚上,糧食被地痞搶了個精光,破碗破盆衣服被捲則被乞丐順手牽羊。劉小七原本認為自己不是跟著叫花子要飯就是學著地痞偷摸拐騙,但李家新鹽井招工的消息給了他最後一絲希望。

    原本是看不上他的。誰能看上他呢?站直了和長條板凳一般高,正面看和板凳一樣寬,側面看和板凳一樣窄。挑水匠吃的是力氣飯,那裡面,吃得好!三五天一頓肉,餐餐都見米,頓頓都見油。但是鹽井也是真的苦,挑水匠挑一天滷水下來,手酸得拿不起筷子,腳重得抬不過門檻!劉小七瘦幹得就像一根沒長好毛竹,哪個井上會要他?

    但老天偶爾也會睜睜眼。正在劉小七打算出了李家的鹽井就去西街盡頭的破廟拜叫花子頭頭當乾爹的時候,李家那個老二,當時還叫李仲官兒的少爺走進來問了一句,招了多少人?

    劉小七後來也想,當時自己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就敢那麼直愣愣地撲上去抱住李仲官兒的腳,任打任罵也不松手。眼看李家的家丁要打死他了,李仲官兒彎腰問:「你是要錢呢?還是要口飯吃?」

    「我就要口飯吃。」劉小七毫不猶豫地回答。

    然後他就被仲官兒做主留下了——「讓他做做雜事,喂牛看火,過不了幾年,也有一把力氣,就挑鹽水,總歸餓不死。」雖然鹽井的管事連說倒霉,從來不給劉小七好臉色看,但他終於有了一片瓦睡覺,有了一碗稀飯飽腹。

    「小七!來吃肉!」

    伙房裡當值的挑水匠在喊他。劉小七晾完最後一件衣裳,濕著手在自己的千層補疤衣服上來回擦,兩條細枝腿干跑得飛快,扯著嗓子火燒火燎地吼:「給我留一塊!」

    劉小七在歡喜中午要吃牛肉,而他每天晨昏祝禱請神仙菩薩保佑的大恩人李仲官兒則剛剛算完分家之後的第一筆賬,對幾口新舊不一的鹽井終於完全做到心中有數。

    他雖然從小跟著師爺下井送鹽,挑工算賬,但畢竟那時他做不了主,連二把手都算不上。別說他,就是李齊當時看得跟眼珠子一樣的李永伯同樣算不上是二把手——那是鹽師爺王煥之。

    在富順,能當上鹽師爺的都不是普通人。鹽商一般會選擇自家可靠的族人宗親,從少年時開始培養,等到壯年時得用,沒有十數年光景是不成的。鹽師爺是鹽商的智囊,參謀,他須通曉人情世故,曉得分寸進退,對鹽課衙門上至提舉下到庫大使喜好性情心中有數,精明能幹,打得算盤,寫得文章。他陪著東家應酬進退,樣貌還要好,斯文儒雅,才顯得體面。

    「年前事情暫時先擱下罷。」李永仲擱下狼豪筆,揉著手腕,隨口吩咐候在一邊的梧桐,「現在年關將近,你去問問大管事,今年大哥一家要不要在府裡一起過年?還是他一家子單過?」他嗤笑了一聲,道:「說這些真是沒意思透了。」

    王煥之勸他一句:「這也是好事,以後橋歸橋路歸路,東家也不要將此事放在心上,不過在人前還須小心些——」他頓了一頓,道:「那畢竟是你兄長。」

    李永仲擺擺手道:「不說他不說他,沒得掃興。」接著端正了臉色,露出深思熟慮之後的慎重來,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刻這才開口:「過年倒也無甚好說的,無非就那些,今年父親的事在,還簡便些。不過就有一事,我想了幾日,還是拿不定主意。」

    「東家請講。」聽李永仲說得嚴重,王煥之也坐正身體,道:「東家先勿憂愁,凡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師爺想哪裡去了?」年輕的家主失笑道:「不是你想的那些。」他乾脆了當地說:「我在想,年前,要不要去拜訪一次我那岳父大人?」

    聽到是這個問題,王煥之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婚約既成就沒有反悔的道理。但自從那位陳千戶在李齊後事上來過一次之後,竟是連個消息也未給李永仲送來過。偏生前些日子他忙得焦頭爛額,生生忘了自己現下已經不是單身子人了,還有未來岳丈一家的正經親戚。兩邊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安靜,不過就連李永仲也很明白,作為晚輩,一直對岳家不理不睬是失禮至極。前段時間還能用家務事來打打掩護,現在年節將近,卻不能還用同樣的說辭。

    「這倒很是。」王煥之曲起指節在桌上敲打兩下,沉吟片刻道:「此事原也不難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東家的岳家自然不能當尋常親戚待,但是這一位……」他意味深長地說:「便是有些不大妥當。」

    不大妥當這話,在李永仲心裡,當真是說得極貼切的。

    按陳顯達自述,李齊與他是救命的恩情,但現在畢竟人走茶涼,李永仲對此人毫無瞭解。縱然他相信李齊不會坑害他這個做兒子,但是卻不敢輕易相信幾乎是陌生人的陳顯達。更不用說他還有個千戶身份——

    「我寧願我這岳丈默默無聞,也好過他是個千戶營官。」李永仲皺著眉頭對王煥之說:「這件事難辦得很。歷來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再看看同家裡打交道的鹽課衙門下的兵丁,我倒寧願沒有這樁婚事。」

    王煥之安慰他道:「東家想得倒也不錯。但觀這位陳老爺行事為人,還頗有幾分章法從容,應不是那些貪得無厭之人。況且如今年月不安穩,敢往貴州行鹽的商隊越來越少,說不得我們自己就得張羅起來,還有……」他頓了頓,眼見對面的李永仲露出一絲笑來,方道:「令岳手上有兵,聽說還有自遼東歸來的家丁?那當真是極好的。」

    「你真是想得太好。」雖然是一句責備的話,但李永仲卻笑盈盈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惱怒的神色來,王煥之笑著給他賠了罪,顯然也是知道雖然東家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卻同自己想的並無甚區別。

    「如今只希望我這岳丈大人是個正人君子。」說完他自己醒轉過來味道,苦笑著搖頭,「是我說錯,只要吃相別太難看,那其餘一切都是萬事好商量。」

    王煥之見他年紀輕輕,卻日日過著苦行僧般的日子,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情分不同,忍不住勸他一句:「仲官兒,你這就過於自苦。雖然是父母之言,但夫妻一體,須得過得和睦方是好事啊。」

    「既然嫁給我,我當然得護她周全。師爺這句說得倒奇怪。」李永仲笑著說道,似乎渾沒當作什麼大事。而他也的確說的是心裡話:一朝穿越,十幾年的古人生活過下來,李永仲同週遭人等幾乎沒有什麼區別了。或者說,唯一的區別是,他知道那個慘痛的結局,所以如今一切努力,都不過是為了在未來能夠活下去罷了。

    他當然想過婚姻,甚至幻想過能遇到一個合意的妻子,不談甜甜蜜蜜,也是恩愛和睦,相扶相攜地走下去。但這些在四百年後只能談得上是基本的要求,在四百年前的當下,顯得格外不合時宜。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沒有子女什麼事。李齊為他訂下了婚事,他只能別無選擇地接受,同時接受一個可能裹了小腳,唸著三從四德大字不識一個的妻子。

    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努力是一個可悲的笑話。或者說,為了活下去,他放棄了太多的東西——未免意興闌珊。

    王煥之擔心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他對李永仲的確是有幾分格外不同的感情。王煥之五歲開蒙,十七進學,當年也是富順風光一時的人物,但後來世事難料,舉業受阻,心灰意冷之餘接受了李家老爺的邀請出任李家的鹽師爺,也是那時候,他認識了李家的二少爺李仲官兒。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五章 婚姻大事(2)

    李永仲搖搖頭,將自嘲和悲哀重新嚴嚴實實地壓回心底,臉上看不出絲毫異樣,他朝窗外看了一回,最終決定道:「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宜賓,見見我這位岳丈大人。」他隨口吩咐道:「日子大概在年前,師爺看過黃曆為我定個日子罷,再準備些禮物。」

    王煥之在心中默了一默,左手掐了個手勢捏算半天,點點沉穩道:「東家放心,本月十六是極好的日子,從富順到宜賓,百五十里路,以咱們家商隊的腳程,七八日足使了。」

    主僕兩個又說了會兒閒話,李永仲拍拍額頭,笑道:「瞧我的記性,再過幾日便是嬸嬸的生辰罷?」

    王煥之忙道:「內子生辰,東家不必放在心上。」話是這麼說,但臉上也帶出一點情真意切的感動來。他與妻子結縭二十載,感情甚篤,李永仲幼時不得李忠看重,有幾回和王煥之下井,晚了便跟著師爺回王家,李齊也並不以為然。直到仲哥兒年紀漸大,對長子失望的李齊終於發現自己還有一個能幹的兒子,從那時候開始,李永仲留宿王家的事才漸漸絕跡。

    李永仲哈哈笑了兩聲,「幼時多得嬸嬸照顧。」他止住王煥之的話頭,感慨道:「我母親早逝,父親……」年輕人自嘲地哈了一聲,避開了李齊,繼續道:「王叔和嬸嬸那時候不以閤府對我的輕視,對我多加照顧,雖然名為主僕,」他看著師爺的眼睛淡淡說道:「但在我心裡,是拿師爺當父親看的。」

    王煥之百感交集,卻只能長長地嘆口氣。

    「我那個大哥百無一用,但父親嘴上罵他,卻也比任何人都要關心他,可惜啊,」李永仲眯起眼睛,呵呵一笑:「李永伯卻不是個能扶持的。不然,父親怕要親自送我去莊上。」

    「父母偏心,人之常情。」王煥之沉吟片刻,謹慎地開口:「東家以後的日子,只有比現在更好的。佛經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他雙手放到膝蓋上,上身前傾,極懇切地看著李永仲道:「這些時日我看東家行事,總覺得急切,東家年紀尚輕,有何事不能釋懷呢?」

    李永仲暗嘆一聲。他總不能對王煥之說,再過幾年,有個叫張獻忠的陝西人將帶著流民大軍,赤地千里,以驚天氣勢席捲整個四川,整個四川都在他的馬蹄下顫抖。現在不著急,難道等刀架到脖子上的時候再來後悔?

    他只能笑了一聲,將話題轉了開去。

    默契地跳過這個話題,李永仲重又提起先前的話:「雖說路上只要七八天,但我想著總要在宜賓呆上幾日。不說別的,父親去後,鹽課衙門的李大人處我們可還沒有去拜訪。」

    王煥之臉色一肅,他曲起手指敲敲桌面,點點頭,道:「很是。不僅是李大人,下面的頭頭腦腦也輕忽不得。自來便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兩個人三言兩語便將此事說定,又定下幾個跟李永仲出門的人選,多是他用慣的隨從並親近的管事——除了他自己院子裡自小跟他一起長大的跟班和小廝,包括大管事李三忠在內,他還不敢對府裡其他僕役抱以太多的信任。

    宜賓距富順百五十里,雖然冬日裡趕路辛苦,但總算官道上倒還太平。鹽師爺說得不錯,腳程快些,單身子人七八日便能到。但李永仲此去並不著急趕路,他帶了貼身小廝梧桐和幾個得力管事,除了府中家丁之外又自井上選了十來個挑水匠充數;開了倉庫細細地選了諸色禮物。備好行裝,待完事齊備,便靜等正日子了。

    年輕的家主要出門的消息並未刻意隱藏,很快便在幫工中間風傳。以往此類消息也並不如何見挑水匠們關注,但今次不同,管事們放出話來,家主似乎要在挑水匠中挑選幾個親隨家丁!

    世道不靖,底層的小民總是最先察覺,也最先被黑暗混亂的命運碾成渣滓。他們憑藉本能選擇強者也追隨強者。雖然並不清楚這次的選拔是臨時還是永久,但對那幾個誘人職位感興趣的人不在少數。

    李府的親隨家丁有月俸三兩,兩季衣裳,年節賞賜不斷。原先不過是李家的護院,但自從二少爺仲官兒開始跟著商隊行鹽,他便從挑水匠中選出忠厚謹慎,強健有力者充作護衛,又請來積年的武師教授武藝,仿著衛所設置律條,李永仲待他們竭心盡力,又嚴格約束,短短兩年光景,便帶出一隊名動川東的護衛,專走貴州一路,打出寫著鹽字的大旗,綠林好漢們多聞風走避。

    「我是必去的。」劉小七半邊臉頰被飯菜鼓鼓囊囊地填滿,即使話都說不清楚,他還是嚴肅地同他要好的朋友關老二表示:「仲官兒要招家丁,我是不想吃挑水匠這碗飯了。」

    彼時他們剛在飯桌上同另外幾個小工搶贏了最後小半碗肉並半碗蘿蔔,又從飯甑裡舀了一大海碗壓得嚴嚴實實的粟米飯,趁著這天午後管事們不在,兩個人偷溜到牛棚的草料堆,舒舒服服地邊吃邊聊。

    「你想去當家丁!?」關老二橫著袖子一抹嘴,震驚地盯著劉小七的臉,試圖從那上面看出開玩笑的意思來,但看了半天他依然只能看出朋友的認真和固執。關老二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開口:「小七啊,當家叮噹然好,但是要送賣身契給李家哩。」

    「我本來就是流民,連家在哪裡都不知道,賣不賣身有什麼打緊的?」劉小七不以為然地說,「再說了,給李家當下人有啥不好?吃得飽穿得暖,活得比富順鎮外頭佃農好一百倍!」

    關老二搖搖頭,「說不過你。」他往嘴裡扒了一口飯,邊說邊噴飯粒:「但是就你現下這幅身板,難哦……」橫過筷子頭,點點劉小七的胸口——以手加胸,能夠一根根數出肋骨,又點點小七的大腿——還沒井上劉二麻子的胳膊粗。他費力地嚥下一口飯,這才口齒清晰地道:「小七啊,還是死心吧,好好在井上干幾年,等你再長些歲數,就求管事的收你做個挑水匠,不比你現在強?」

    小七沉默了半晌,他靠著厚實的稻草堆,眼神放空,幽幽開口:「我爹娘死了快十年。」

    關老二嘆口氣,端著碗,捏著筷子,看著劉小七,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娘死得慘,被踩斷周身骨頭,嚎了半夜痛才走,但好在有塊地收埋她;我爹……」這個從來笑嘻嘻的小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現在估計不知道墳頭上的草有沒有我高,不過,我想著,他應是沒有墳的,也不知道埋在哪裡。」

    劉小七轉過來看著關老二認真地說:「關二,當年我全家一路討飯來富順,我還有一個大哥,一個大姐,一個妹妹,但是最後只活下來我和爹娘。」

    「家裡連樹皮都吃不上了,大姐說賣了她,出門找活路吧;走到半路,大哥吃了觀音土,肚皮脹得跟要生的婆娘一樣大,屙不出來屎,最後死了;看著要到富順,結果娘生了急病,爹沒辦法,把小妹賣給了過路的人牙子,換了三吊救命錢。」

    「現在,我全家除了我一個光身子人,全都死絕了。我卻不願意死,我怕死!我想活!」劉小七抹了一把眼睛,啞著嗓子說:「原本我以為我要活,只能去偷去搶,但是我命好!我遇上了仲官兒發善心,收我下井。」

    「但是我又不甘心,我不想當一輩子挑水匠,我想吃飽穿暖,想出人頭地!」劉小七的眼睛裡亮得像有兩把火,「我不去試,就是命裡有這個緣法也放過了;我去試,卻又給自己掙出了一個活命的法子!」

    不論是洞悉未來的穿越者還是掙扎求生的小人物,現在的他們,不過是命運這棵巨樹上的螻蟻,但日久年深,只要一息尚存,螻蟻也能將巨木咬噬成千瘡百孔。

    這日午後,是個難得的晴天。管事們轉為選拔護衛一事空出一個下午,年輕的挑水匠們蠢蠢欲動,充作選拔的場壩被看熱鬧的閒人擠得水洩不通,場中時不時爆出陣陣大笑和驚嘆聲,打破了小鎮昔日的平靜。

    「你好生看。」李永仲站在人群邊上,朝場中的熱鬧景象抬抬下巴,低聲和自家護衛的頭目說話:「定要選幾個機警樸實的才好。」

    護衛的頭目叫何泰,是李永仲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奶兄弟,極沉穩的一個人。何泰是家傳的武藝,傳說祖上還是敘南衛出身的軍官。不過也只是傳說,到何泰父親這裡,早已是幾代的民戶。五歲上何泰跟著父親習武打熬筋骨。當年李永仲開始籌劃護衛之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奶兄弟。而何泰也沒有負他所望,竟是天生的將種,將一群老實巴交的挑水匠調教成進退有據的精壯漢子。

    「少爺說的是。」何泰並不以為自己在李永仲處有甚特殊,從來恪守主僕之道,他落後李永仲三步距離,微微頜首道:「現在人手倒是足使了,但還是緊張,若是照少爺所說那般日後還要往陝西去,必得將護衛之數再翻一番才堪得用。」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六章 婚姻大事(3)

    李永仲聞言點頭道:「阿泰說得是。」他又壓低聲音:「若我料算無差,陝西的亂子一時半會兒絕不能輕易平定,定邊的鹽池究竟是怎麼個境況也無人能知,但關中一帶,素為重鎮,官軍雲集,想來是不會輕易丟掉。若定邊鹽池有岔子,便是我川鹽的大好機會。」

    何泰悄聲應和:「少爺這話說到點子上了。」私下裡他偶爾還保持著舊日的稱呼,「不獨是陝西一地,小人聽說,西寧衛也指著定邊的鹽。」

    「正是如此。」李永仲注視著場中一個顫顫巍巍提起兩個碩大水桶的挑水匠,聞言答道:「此次去宜賓,明面上是去拜見我那岳父大人,但鹽課衙門裡的大人們才是重中之重。以後不止是雲貴兩省,陝西也需要大量人手。世道不寧,別人是指望不上的。」

    劉小七機靈地在人群裡東躥西跳,好不容易擠開了人來到報名的家丁身前,他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我也要報名!」

    負責報名的家丁略識文墨,聞聲轉頭一看,險些沒找著人,待低頭一看是劉小七,他臉色便好不起來,黑著臉拿手趕了兩下,道:「劉小七!你來搗什麼亂!」

    跟著劉小七一起過來的關老二便生了怯意,他拉拉小七的衣角,嚥了口唾沫,小聲道:「小七,我說多半是不成的吧?」

    劉小七卻不怕那家丁,只雙手叉腰對他講:「有哪條哪款說著我劉小七不能當家丁?!」

    家丁輕蔑地上下打量他兩眼,打了個哈哈,朝左右道:「你們聽到沒?劉小七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又扭回頭,語氣裡多了點勸誡的意思:「小七啊,你站直了沒有那扁擔高吧?現在有木桶重嗎?李府的家丁護衛,可不養廢物!」

    周圍的人一通哄笑,七嘴八舌的說什麼的都有。厚道的不過說兩句劉小七不知道天高地厚,有刻薄的便說這小子不安好心,更有不懷好意的喊了一句:「把小七跟水桶比一比!」

    關老二紅漲了面皮,真是恨不得尋一個地洞鑽進去才好。他扯扯劉小七的衣服,想同他講趕緊走,卻發現小七眼睛裡都淌出光亮來,亮得滲人,他一把甩脫關老二的手,幾大步走到家丁面前,毫不畏懼地瞪著這個至少比他高出小半個身子的男人說:「李家有哪條哪款說劉小七當不得家丁?!」

    男孩正在變聲期,尖利乾澀的聲音就像砂紙一樣打磨著人們的耳膜,場壩中靜了靜,大多數人的眼睛裡仍舊帶著輕蔑,但他們收斂了臉上明顯的嘲笑,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那些被刻意壓低的音浪像一陣舒緩的,卻不肯離開的風盤旋在人群上頭。

    「劉小七瘋啦?」

    「你這就不懂了,」有人嘖嘖出聲,「沒這點心氣,他一個父母雙亡的娃娃,活不下來!」

    有人多長幾歲,多出幾分見識,感嘆道:「莫看小七筋巴乾瘦,他這是正在抽條長個子,狠狠吃幾年飽飯,不比人差。」

    「這年月哪家吃得飽飯?」聽話的人反問,「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連老子都莫得,哪裡吃得飽飯?」

    「莫吵莫吵,看小七。」

    人群的議論聲讓那個負責報名的家丁臉色難看起來,他隨口罵道:「你走不走!?你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娘老子都剋死了,看哪個敢要你!」捏著拳頭幾步走到劉小七身邊,拎著他的衣領就要把這個搗亂的小子丟出去。誰知手剛碰到劉小七的胸口,就見這個乾瘦矮小低頭不說話的小子猛地一口咬了上來!

    那一口,狠得簡直要咬下一塊肉!家丁痛得大叫,空著的手將小七錘了個鼻青臉腫,但劉小七哪怕鼻血長流,仍舊死不松口。人群大嘩,維持秩序的家丁趕緊過來給這個叫張雄的倒霉鬼幫忙,另外幾個人捏著劉小七的臉頰讓他鬆口。

    何泰臉上黑如鍋底,暗罵一聲,就要走出去,李永仲一把拉住他:「莫急,再看看!」

    「劉小七!你屬狗變的麼!」有人在罵他,又不敢過分使用力——用力太猛,先不說劉小七能不能保住那口牙,張雄臂上保準少塊肉!「你給我鬆口!」

    張雄痛得滿頭大汗,他聽老人說過,人牙有毒,比野獸咬了還厲害!他怒視著劉小七,尋思著一會兒等他熬不住鬆了口,就要打死他!但不論是恐嚇謾罵的,好話說盡的;那些捏嘴掐舌的,還有拳打腳踢的,劉小七似乎都不在乎,他牢牢把住張雄的手臂,全心全意地將骨血裡的最後一絲氣力用在一口牙上,只用了滲了血似的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張雄,直要把他盯出個窟窿樣!

    有個素來沉穩幹練,叫劉東的看他這樣子猛然想起剛才張雄說的話,已是恨得不成,顧不得現在一堆人指著張雄的鼻子罵:「叫你不積口德!」又轉過來向劉小七誠懇道:「小七你不要同這個渾人計較,你且鬆鬆口。」

    劉小七隻將眼珠子轉了轉,更緊地抱住了張雄的手腕子。

    這下連劉東都無法了。

    何泰急得捏了一手汗,卻只能呆在原地。眼看著場面無法收拾,他倒也不再去想之後種種,只苦笑道:「仲官兒,還看麼?」

    李永仲笑了一笑,「阿泰總是太過小心。」他摸摸下巴,忽然對這個瘦小卻固執的少年生出幾分好奇來,雖然當年是他開口讓劉小七留了下來,但李永仲早就將當時那個渾身破衣爛衫的男孩忘個精光,不過現在倒讓他模模糊糊地又想起記憶中的景象。

    「你過去同他講,只要他能同時提起那兩桶水走十步,李家就收他做家丁。」李永仲隨口吩咐,「但是若半路水桶落地,就要給張雄磕頭賠禮道歉。」

    沉穩地應了聲是,何泰轉身迫不及待地擠出人群,大步走了出去厲聲喝斥:「張雄!看你作下的好事!」

    命運的轉機出現在了劉小七的面前。他呆呆地看著何泰走過來,甚至忘記鬆開牙齒,張雄早就痛得不成,在護衛首領面前卻不敢造次,只低聲哀叫:「劉小七你這個狗崽子,倒是給我鬆口啊!」

    見著李府的護衛頭子,劉小七這才松了口,何泰斂了臉色轉而冷冷地看了張雄一眼,直看得他訕訕不敢抬頭,這才開口譏諷道:「若依著我,便讓小七咬死你幹淨!偌大個子,竟是白長了!」

    何泰讓人將張雄扶下去裹傷,又使人趕開了看熱鬧的閒人。他方轉過臉,眼色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小七兩眼,點點頭,臉上淡淡的只道:「主人翁讓我告訴你,若能提起那兩桶水走上十步,就收你入府,不然你就得給張雄磕頭賠禮,倒不要你的湯藥費。」說完他雙手抱臂,沖小七笑笑,問:「劉小七,你敢不敢應?」

    偌大的場壩只剩下零零散散十幾個挑水工和家丁護衛。劉小七孤零零地站在場壩中央,眼前是兩個比他腰還要粗,裝滿水的水桶。他忽然打了個激靈,好像現在才終於從夢魘中醒轉過來,何泰藏在眼底的輕視就像一桶冷水從頭倒下,那些激憤與怨懟,絕望和不甘在這一刻從劉小七的身體裡逃得乾乾淨淨,他深吸口氣,挺了挺單薄的胸膛,奮力用喉嚨裡擠出最後一絲聲音,嘶啞著大吼道:「我應下了!」

    富順的冬天並不容易捱過。尤其對上了年紀的老人和體弱的人來說,陰雨連綿濕冷的天氣更是難受。王煥之早年間遭逢家變,年紀輕輕就落下了關節痛。也只有這種天氣裡,他會留在李家鹽鋪總號的賬房裡,慢悠悠地打算盤盤賬。小夥計給他生上一盆竹節碳火,不但沒有煙氣,燃燒時還有竹子乾淨清香的味道飄出來,一向最得他喜歡。

    王煥之最得意的大徒弟韓東平從小夥計手中接過熱騰騰的茶杯,恭恭敬敬地給師傅端在他手邊上,然後不敢怠慢地繼續念手裡的賬本:「……十月,挑水匠給銀若干,膳食銀錢若干,大小管事月銀若干……」他一氣念了許多,不免停上一停,嘴裡幹得發苦,趕緊拿了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

    「護衛的月銀從這個月起便不從東家的院子裡走賬,改走外帳,同挑水匠的賬做到一處。」王煥之的算盤看似打得慢,但韓東平的賬本還未唸完,他已經算出了個大概,拿了羊毫小楷,往硯台裡舔了舔墨,在他自己的本子上做了個記號。他邊寫邊忍不住數落起徒弟來:「往日裡上上下下都說你是再細心不過的精明人,但看你做的賬,說了無數回,該錯的就從來未對過,如今還有你師傅給你算,等你接了我的班,看敢不敢如此糊塗!」

    韓東平被他數落得面紅耳赤,差點抬不起頭來。所幸師徒倆關了賬房的門說話,這裡又是極緊要的地方,用了上好的青磚砌牆,又用了硬木鋪陳,不虞有一字半句洩漏的危險。

    「師傅,這兩個月實在是太忙了些。」韓東平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解釋:「先頭老太爺病得重,外面的一干事物都是仲官兒支撐,但伯官兒向來不管這些,他想要錢時,就是三更半夜的也要來櫃上支取。老太爺和仲官兒又許了伯官兒自取銀錢,這裡頭的賬,實在是亂得很,」他忽然壓低聲音道:「那時候,本來也沒如何上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七章 年關(1)

    王煥之敲敲桌面,臉上看不出喜怒,道:「慎言。」他將手裡的賬冊隨手翻了幾頁,丟在桌上,他默了一陣,韓東平坐在書桌一隅不敢說話,一時屋裡靜到極處,當真是落針可聞。

    久不見王煥之動作,韓東平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師傅,前些日子,伯官兒院裡的管事來尋我喝酒……」

    「嗯?」王煥之從沉思中回過神,聽到徒弟的這句話,他慢吞吞地向桌上的茶碗伸出手,韓東平機靈地搶在他前面,往屋角的痰盂裡潑了殘茶,重新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給王煥之遞過去:「師傅,茶。」

    呷了口茶,王煥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不緊不慢地說:「伯官兒院子的管事?我記得,彷彿是李平?」

    「正是。」韓東平在椅子上換了一個坐姿,他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來,一邊為自己斟茶,一邊道:「師傅你知道的,我與伯官兒院子裡的人素不相熟的,先前麼,從伯官兒身邊富貴往下,個個從頭頂看人。後來,咱們東家,」他說到這裡不自覺笑了笑,眼睛露出幾分顯見的得意來,續道:「伯官兒院子裡的人便更不與我們往來了。」他絮絮叨叨地說:「他們也忒小心了!東家便不是伯官兒那樣的人……」

    自己這個徒弟哪裡都好,就是愛扯個閒篇。王煥之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沉聲道:「你要東拉西扯到什麼時候去!?」

    被王煥之喝斥一句,韓東平嚥了口唾沫,趕緊收斂了繼續說:「但就在前日,我去府裡同大管事盤點本月府裡的諸般用度,不合遇著了李平。要說往日裡,也算見他不少,但只有前日他最是不同。」

    「不同?」王煥之冷笑一聲,道:「怎麼個不同法?怕是你受用得很吧。」他瞪韓東平一眼,嚇得徒弟從椅子上跳起來立在他身前一個哆嗦,方才恨鐵不成鋼地開口訓道:「今時不同往日,東家正位,你只管謹慎做事,老實為人,又有什麼好怕的?」

    直說得韓東平後背冷汗濕透才放過他。

    韓東平是王煥之的大徒弟,也是王煥之岳家族中晚輩,他父母早亡,母親未出閣時同他夫人是手帕交,臨去前將獨子託付給王煥之妻子,從小在王家長大。也因此,對韓東平來說,王煥之亦父亦師,在他面前,從不敢造次。

    「師傅說的是。李平的話,我要說聽了心裡沒有得意,別說師傅不信,我自己都不信。」那點剛冒尖的輕狂被王煥之一喝不知道縮到裡哪裡,韓東平老老實實地道:「聽李平話裡話外,都是他往日裡如何如何,日後要托我照拂一類。我便想,我不過櫃上一個賬房,要說有甚能耐,便是有個好師傅。」

    他小心地瞥了一眼王煥之的臉色,重又坐回椅子上,這回只敢坐半個屁.股,待坐安穩,這才復道:「我與他說了半日,他便約我閒了去春妝樓喝酒。」

    王煥之橫他一眼,道:「春妝樓!你仔細你師娘的家法!」

    韓東平忙不迭地點頭,訴苦道:「我也是如此說,想著總是要推了才好,但李平無論如何也要請我去喝酒,我推不過,便和他定下,等後日櫃上閒了,同他去喝一杯。」

    「也好。」王煥之半闔著眼皮,手裡撿裡賬本有一搭沒一搭地翻了幾頁,道:「李平叫你,你就去,去就只喝酒,什麼都別說,他若要問你,萬事只管往你師傅頭上推。」

    他把胡亂翻了幾頁的賬冊重又丟在桌上,眯起眼睛朝窗外看去,黝黑乣結的樹枝上,豌豆大小的臘梅花苞綴滿枝頭,想必再過不久,三九數寒,一樹梅香。

    李永仲忙裡偷閒,混在人群裡在場壩上湊了半日的熱鬧,這才心滿意足地往回走。雖然成為了李家的主人,但李永仲手上可用的人實在太少,凡事只好親力親為。他年紀甚輕,之前低調數年,李家太爺眼裡只有長子,他這個李府二少爺實在不是什麼人物;直到李齊去世前幡然醒悟,對長子徹底絕望,將偌大家業交到他手中,又有諸般佈局,這才將局面一舉底定,之前數年辛苦總算有了回報。

    若要收服整個李家還需不少時日,但種種事務來不得半點拖延,這些時日諸人無不是忙得手腳朝天,李永仲更是熬得面色難看。他又有種種佈置,牽一髮動全局,不敢有絲毫輕忽。直至與李永伯分家,交出一半鹽井,手上的雜事少了一半,這才輕省下來。

    他心裡漫無邊際的想著許多念頭,忽然聽到一陣驚呼聲,抬眼一看,劉小七顫顫巍巍地提著兩桶水,額上手上青筋爆起,臉漲得通紅,正一步一挪地朝被定為終點的地方走去——那裡立了一桿三角小旗。

    梧桐一直跟在他身邊,見李永仲看向場中悄聲說道:「這劉小七實在厲害,方才幾個大漢過去試著提了提水桶,都說那份量絕不容易,我們本以為劉小七走到半路便會鬆手,但現在看來卻不是這樣。」

    李永仲注視場中,一邊分心回答貼身小廝:「劉小七性情極堅韌,這樣的人,為著自己想要的,便是剝皮抽骨也在所不惜。」說到此處,他扭過頭來,對著梧桐意味深長地說:「現在不過是提兩桶水走上十步,因出身便小瞧他,實在不是聰明人做的事。」

    梧桐有些訕訕——之前他可和旁人打賭說劉小七絕不可能提著水桶走上十步,原以為仲官兒並未留意,但沒想到還是被李永仲聽到了耳朵裡。

    主僕說話的當頭,劉小七隻覺得腿重如灌鉛,每一次呼吸都像勾連著臟腑,疼得他發暈,嗓子眼裡隱隱透出濃厚的血腥氣,氣喘如牛,週遭的聲音,景物彷彿已經消失,劉小七把勒得指骨發白的手再勉力往上提了提——沉重的水桶危險地晃了晃,好險沒把水晃出來。

    他從未覺得十步如此漫長遙遠,長得就像年幼時逃難的那條路,人一旦倒下去,便再爬不起來,餓殍滿道,大哥那時還在,背著他跟在父母身後,家裡最後的幾斤糧食混合野菜樹根吃了一路,最後連這些都沒有了,大哥捱不過餓,吃了觀音土……

    「啊!」

    李永仲看著劉小七重重地將水桶頓到那旗杆之下,然後立刻在地上軟成一灘爛泥,他看著有少年拚命衝到劉小七身邊,將他死拉活拽起來,幾個挑水工幫忙把小七背到少年背上。

    何泰眼神複雜地看了看水桶——這是挑水工日常擔鹽滷的桶,足有一個四五歲幼童的個頭,裝了水怕不有百來斤重,只有那些體格最為健旺的挑水工才能擔負起日日將鹽水運至灶間的重擔,他原本以為瘦小乾癟的劉小七是無論如何扛不下來的。

    沖張雄狠狠瞪了一眼,何泰縱然滿心複雜,仍然叫住了正打算把劉小七背回去的管老二:「你明天一大早就到府裡來,到時候自會有人教你如何做。」說完他也不想在這裡多留,沖滿臉欣喜若狂的劉小七點點頭,轉身就走,臨走前又把張雄等人一通罵:「看你惹出的亂子!平日裡練的全丟在了腦後!」如此尤不解氣,憤憤地一人給了一腳。

    李永仲有幾分好笑。他這個奶兄弟,看著大大咧咧,其實最好面子,所幸他還算豁達,不然早就鬱悶得無以復加。他年紀輕輕,就是李家護衛首領,幾年來也算是闖下些許名聲,在貴州鹽路上,提起何泰少有人不知,畢竟是少年人,縱然依舊穩重得用,但平日裡還是露出幾分輕浮來,如今卻被一個破爛流丟的小子損了面子——李永仲彎彎嘴角,卻是覺得當真有趣。

    他也不管何泰,自己帶了梧桐並幾個隨從翻身上馬,也未放韁,就這般施施然朝李府回去。李永仲這些時日實在是累得不輕,說是心力憔悴並不為過,今天看了這麼一出,又遇到當年那個自己做主留下的少年,而今天的選拔也算收穫頗豐,一直苦熬的心神略略放鬆,連帶著臉上都帶出幾分笑來。

    梧桐從小侍奉他,早知他性情,見此就知道他現在心情不錯,湊過來笑嘻嘻地開口:「劉小七肯定要有大造化。」

    他五六歲上就被李齊送到李永仲身邊當小廝,算是玩伴,亦友亦僕的一起長大。只是這些年李永仲越發深沉,梧桐聰明,又有人從旁指點,不敢再像幼年時那般百無禁忌,行事上也漸漸踏實規矩起來,近一兩年來才得李永仲青眼,否則李永仲寧願養個解悶逗趣的跟班,也不肯為了所謂情分,放梧桐去壞自己的事。

    李永仲聞言一笑,在馬背上低頭看他,戲虐道:「你又知道了?」

    梧桐只見他面上帶笑,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仍舊一片沉靜,頓時規矩起來,垂手老老實實地說:「仲官兒喜歡有心氣的人。」他抬頭看了一眼李永仲,見他似笑非笑,心裡打了個突,頭低得更深,道:「劉小七有心氣,日後若有本事,得仲官兒看中,怎麼就沒有造化了?」

    說到最後,他帶出點孩子心性的天真來。

    到底還是孩子。李永仲心裡嘆了一聲,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輕輕踢了馬肚一腳,那匹極通人性的滇馬加快步子,一行人混入陰翳的冬日中,向著李府的方向,一會兒功夫,便再尋不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八章 年關(2)

    天啟七年冬月三十,小寒,釋寒為凍。

    離李家太爺去世之後的七七之日還差些時日,但府城之行已刻不容緩。從李齊年初重病開始,富順李家便再也沒有去宜賓同鹽道的老爺們打交道,年中時李齊病勢稍緩,曾托親家居中說合,又識時務地打點鹽科衙門上下,這才坐穩了富順鹽商頭把交椅。

    雖說王煥之為東家定下冬月十六出行,但一來李齊屍骨未寒,二來李永仲剛接手李府上下,他又未曾娶親,原本內院該是李永伯妻子主持中饋,如今他們兄弟倆已經分家,便不好再讓大嫂管到他的院子裡來,雖然有大管事李三忠,但畢竟他只是一介下僕,許多事上做不得李永仲的主,李永仲不得不自己管起來,一月辰光,裡裡外外的事,生生將他熬得瘦了一圈。

    如此又拖了小半個月,李永仲勉強將事情理出頭緒,等不及出李齊七七,就要啟程去往敘州州府。熱孝出行,他雖然知道此舉遭人詬病,但鹽科衙門素來不是好相與的李永仲十來歲便跟著鹽幫往各處行鹽,深知鹽課提舉司對於他們這些鹽商來說有多難纏。這次李齊去世,兄弟分家,李家動盪不安,他更要和那幫蛀蟲老爺們好生周旋,才能牢牢保住李家。

    為出行方便,李永仲和鹽師爺王煥之商議之後,只用四架桐油青賬馬車,再揀選二十個精壯健旺的護衛家丁,其他那些例如轎子挑夫一類累贅一概不用。將近年關,他得趕在官府封印之前將事情辦妥,否則便只能真去他岳父家拜訪了。

    敘州府治在宜賓縣,距富順不過百多里路,若是單人快馬,三兩天可打個來回,但李永仲一行帶著幾車禮物,又是寒冬出行,為穩妥起見,不得不放慢行程,好在雖然比原定的時間遲了半月有餘,但王煥之已打聽到今年官府封印在大寒以後,按他們的腳程,無論如何也能趕上。

    冬日裡天亮得晚。卯初不久,李永仲起身梳洗完畢,用過早飯,下人便來稟告說一切均已準備妥當,此時不過卯中,天色依舊暗沉一片,大管事李三忠將兩個提燈籠的下人留在門外,自己親自進門來同李永仲回報,他是做老了事情的人,此時仔仔細細有條不紊地道:「主人翁,諸事齊備,因天氣寒冷,又格外準備了薑湯,擱在暖巢子裡防著下雨,又額外備了蓑衣,外院的何泰來回話,說可以出發了。」

    王煥之前日裡歇在了李府,此時亦在送別的人中。他要留在富順照看幾口新開的鹽井,又要同李三忠一道替李永仲管好李家,順便盯著某幾個重點人戶,因此,他也對李永仲的府州之行擔足了心。

    輾轉半宿,王煥之到底沒有忍住,尋了個無人注意的空當,低聲對李永仲道:「東家,此去一定萬事當心!那位鹽課提舉你從未打過交道,切記小心從事!若事有不諧,往敘南衛亦可!」

    李永仲笑了笑,對喜歡操心的師爺點點頭,安撫他道:「放心,我決不會莽撞,此行重大,關係李家未來,不容有失。」

    此次州府之行李家上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連下人小廝都曉得李家能不能繼續執富順鹽商牛耳,很大程度上要看此次李永仲是否順利,如果鹽課提舉司對李家生出嫌隙,日後花上百十倍的水磨工夫也不見得能挽回。全家上下重視非常,但李永伯的院子,自始自終安靜無聲,一片靜謐的黑暗之中,只有三兩個燈籠的光點在冰冷的晨中搖曳。

    李三忠收回投向伯官兒院子的視線,站在他身後的王煥之嘿然冷笑道:「事到如今,倒是不知道你居然對那個蠢貨還抱有期待。」

    大管事嘆了口氣,他向來知道自己這個老朋友嘴毒舌尖,但實在也沒想到在塵埃落定的當下依然對李家的大少爺偏見至極當然,李三忠私下也覺得,這份偏見並非沒有道理。

    他看了一眼依舊寂靜無聲的方向,苦笑道:「他畢竟是老太爺的正子嫡孫,我家受李家恩惠幾代人,雖然知道伯官兒實在不是個能擔起擔子的,但也不希望他從此和仲官兒就做了兩路人。李家大房這一代只有他們兄弟兩個人,又有什麼是說不開的。」

    王煥之深色怪異地斜他一眼,終於顧慮此時並非說話地方,而李永仲顯然已收拾停當,準備出發了,他想一想這老友的脾性,長嘆一聲,拍拍他肩膀,到底沒有再說什麼。

    原本漆黑如墨的蒼穹,逐漸從天邊處亮起來。那一絲光亮並未見得如何分明,但卻向著穹頂處絲絲蔓延,就像流水一般,將濃墨徐徐稀釋。前一刻近乎伸手不見五指,但後一刻,天空亮了起來,最為高遠的頂點之處依舊顏色深沉,但其下地方漸漸濃淡分明,直到東方現出一線魚肚白,便是天光乍破了。

    李永伯此時方在小妾的服侍下慢條斯理地起身。鹽商豪奢,他更是其中翹楚,雖然不敢說比肩王侯一流,但與尋常世家相比,竟也不分上下。這名花了千兩白銀從成都醉金蓮裡抬回來的小妾怡紅一身媚骨,顏色過人,最近很得李永伯的喜歡,這些日子幾乎都宿在了這裡。

    一身赭色比甲的丫環自門外端來一盆溫度正好的熱水,怡紅擺擺手,她的心腹大丫鬟阿春便會意地退了半步,三姨奶奶親自擰了帕子伺候李永伯,待他舒舒服服淨臉漱口,銀絲花捲,牛肉細絲並幾碟子爽口小菜,還有熬得正正好的碧梗米粥冒著熱氣送了進來。李永伯舒服地嘆了一聲,拍拍小妾柔若無骨的手,笑道:「你卻是個懂事的。」

    怡紅嬌笑一聲,扶著他在黑檀八仙桌邊上坐下,又親自為他擺了白瓷小碗並一雙銀筷調羹,這才聲若鶯啼地道:「老爺這叫說得什麼話?我服侍自家男人,難道還不會盡心?老爺將我從那窯子裡拔出來,我今生今世便是老爺的人,如今不過是侍奉些分內事,當不得老爺誇獎呢。」

    這番話簡直說到李永伯心裡去了。他呵呵一笑,得意地坐下,又指了指下首,道:「你也坐,享享奶奶的福氣。」

    怡紅嬌嗔一聲:「老爺真是說糊塗話了,奶奶是什麼人,也是由得老爺打趣的?」她由阿春扶到座位上,又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我呀,現在的指望就是能給老爺生個一兒半女,別的,可不敢想。」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李永伯難得將臉上那些跋扈輕浮收了起來,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他將近而立,正室妻子,三房小妾,膝下卻荒涼得很,只有妻子所生的長子璋哥,可惜孩子像他,小小年紀體弱多病,這幾日又發起熱來,他不去妻子陳氏的房裡,也有這個原因,陳氏忙著照顧兒子,實在分不出心。

    他想到此處,心火暗起,猛地伸手將怡紅拉在懷裡狠狠親上一口,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若真給老爺我生個兒子,金山銀海,隨你挑選!」

    車隊已經結束停當。二十名家丁,既是護衛,又是力夫,他們是挑水工出身,身上手上一把子氣力,早早就捆紮好行李物事,吃罷早飯,大管事又每人給了一葫蘆燒春天寒露重,他們要走上幾十里路,萬一受寒,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這一葫蘆酒就是活血退寒消乏的用處。

    李永仲只帶了貼身小廝梧桐和護衛首領何泰,留下了大管事李三忠和鹽師爺王煥之,李三忠再三囑咐李永仲小心行路,王煥之則說到了州府小心行事,兩個人嘴裡不說,心裡頭實在擔心得緊。李永仲也不說破,笑吟吟地聽上幾句嘮叨,何泰便來請示:「主人翁,時辰到了,咱們出發吧?」

    他朝何泰一點頭:「好。」翻身上了自己的滇馬他實在不耐煩坐這個沒懸掛沒減震的馬車對李三忠沉聲道:「守好門戶,」想想又補上一句:「若是大哥那邊有事,李叔使人送消息給我。」

    又對王煥之一抱拳,道:「萬事交給王叔,我不在時,李家上下拜託了。」

    李永仲雖然年輕,但生來沉穩,現在獨掌李家大權,威嚴日重,如今有事託付,李三忠並王煥之二人不敢託大,垂手應了個是。

    專司號子的護衛咳嗽一聲,倒吸一口氣,氣息從丹田裡迸出,一路上衝至喉嚨,那拖著長調的開路聲驚飛鴉雀:「李家行鹽,閒人走避!」

    車伕在空中甩出一記響鞭,三架大車,二十人的隊伍只聽見車輪轔轔響動的聲音,馬蹄踏在青石板面的得得蹄聲,間或有一兩聲咳嗽。二十條雄壯的漢子面色平靜,人人都是一式打扮深靛短打,綴了牛皮的厚底布靴,外頭套了防水的油布頭上一頂竹笠,三尺腰刀,半數帶了短槍,因在城裡便先去了槍頭,還有半數則背著長條牛皮包裹,內裡不知何物。

    這二十人氣勢之壯,別說縣衙中的快班衙役,就是巡檢司的弓手也大大不如!王煥之見過世面,心中默念一句:「李府的家丁護衛,比之營兵,可強出太多去了」

    此念剛生,王煥之心頭一突,等他強自壓下,一行人已經去得遠了,在冬日到處瀰漫的晨霧中同黑瓦青牆混作一團,再也看不分明。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Babcorn

LV:9 元老

追蹤
  • 986

    主題

  • 920465

    回文

  • 3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