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在顓臾
這幾日,大少爺李永伯的院子裡下人噤聲屏氣,連呼吸都放得輕緩,唯恐像某個倒霉鬼那樣觸了大少爺的霉頭,被扒了褲子按在院子裡打上幾十大板然後扔進柴房裡,至今生死未知。
不過是捧水的小廝撞上李永伯心裡頭焦躁的時候,不當心灑了幾滴水在他袍角上罷了。
「呯!」
李永伯陰沉著臉,腳下一地狼藉,水漬濺得和碎瓷濺得到處都是。
坐在他對面的人只微微皺皺就恢復了平靜的臉色,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碗,掀開蓋碗吹吹沫子,慢悠悠地咂了一口。
「你興致倒好。」李永伯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諷刺還是誇獎地說了一句。
來人呵呵笑了一聲,怡然自若地繼續喝茶,直到李永伯臉色都有發青的跡象方才丟開茶碗,道:「這是今年的新茶罷?難得你這裡還有。」
「這不值什麼。」李永伯擺擺手,勉強道:「我不過用它妝個臉面,內裡倒還覺得春妝樓的酒水味道更好些,我是不愛這味道,在外人面前裝一裝便罷了,多得浪費,你我不需客氣,你自管拿去喝。」
「君子不奪人所好,不過你並不好此,我也算不上不為君子。」客人往李永伯臉上打量一番,心中已有計較,面上仍舊是笑眯眯的模樣,只道:「你這氣性略大了些,且放寬心。」
「你要我如何放寬心!?」李永伯噌地一下從圓凳上跳了起來,臉色已是難看之極。只是他彷彿是對來人有些忌憚,沒說些難聽的,不過心火已盛,聲音便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那小雜種如今得勢,家中快沒我全家活路!」
「他總是你同父的兄弟,當不至於。」
「親兄弟?」李家大少爺哼笑一聲,原本還說得上幾分俊俏的臉上堆起幾條橫肉來,將他那文雅瀟灑之意破壞得乾乾淨淨,餘下陰狠猙獰:「這種兄弟,要破你家門,我是無福消受的。」說完他深吐一口氣,眼中暴戾之氣一閃而過,「世間總要講個規矩禮法,李永仲不過是小娘養的雜種,何德何能做李家的家主?我家那老頭子臨死糊塗,闔族上下竟也被那小雜種拿捏住,我卻不肯束手就縛!」
他熱切地望著對面的人,但客人似乎被茶香所吸引,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茶碗上,李永伯心中暗恨,他對僕役下人隨手打殺,但卻不敢在這個人面前流露出絲毫不滿,唯恐哪裡有不周到的地方,此時客人若要李永伯妻兒,怕他也是千肯萬肯。
「伯官兒,你便是太心急。」來人慢吞吞地開口,他垂著眼皮,就好像沒看見李永伯的臉色一般,又吃了口茶,方道:「他手段再強力,你終究是令尊的嫡親兒子,先退一步又能怎麼?你呀,」來人搖搖頭,「沉不住氣,當日那情形,李公命在旦夕,想來是指望著你們兄弟二人,手足友愛,可惜你卻生了痰氣,在李公面前說那些混帳話!」他一掀眼皮,眼神銳如刀鋒,直剮得李永伯身上作痛,見他終於收斂面上神色,客人才緩下神情,復道:「如今李永仲已成氣候,你便得按捺下來!收收你的性子!」來人臉上終於現出恨鐵不成鋼的神色來:「你母親就你一個兒子,偏你小時又病弱,千嬌百寵,如今才經不得摔打!」
李永伯臉上有些掛不住,頗有些訕訕地說:「舅舅,我自此一定改了,再不叫舅舅為我擔心。」又站起來衝他舅舅深施一禮,直起身道:「母親早逝,一直是舅舅多照顧我,這個家裡方才有我一席之地,」說這話時李永伯選擇性遺忘了從小到大他在這府裡稱王稱霸,欺男霸女快活無比,「如今小雜種欺負到我頭上來了,舅舅,」他神色越發淒苦,「老頭子臨去了還給小雜種找了個千戶作岳父,等幾年,他翅膀硬了,你要見外甥一家,只好去城外亂葬崗子了!」
李永伯的母親是李齊的原配,娘家姓劉,有兄弟二人,被李永伯稱作舅舅的是李永伯母親的親弟弟,叫做劉奎,因行三,大家也叫他劉三奎。劉家大舅死得早沒成家,沒過幾年李永伯的母親也去世了,劉家就剩了劉奎一家子。
劉奎將近知命之年,面相上同外甥很有幾分相似,最不同的恐怕是那雙眼睛。和盛氣凌人時時凶光外露的外甥不同,他的眼神要溫和得多,乍一看彷彿人畜無害的老好人,但當刻骨的陰毒自那雙中年人的眼眸中流露出來之時,就好像有一層面具從他臉上活生生撕了下來,將貪婪凶狠表露得一乾二淨。
但眼下此時,他只是個一心為外甥考慮的好舅舅。劉奎沉吟片刻,曲起食中二指在桌上敲打幾下,道:「伯官兒,你需得耐住性子,」他看著外甥,越發的慈和,道:「你那個弟弟不是個善茬,你一向疏於細務,性子上頗有幾分粗疏,不曉得你這個弟弟小小年紀就恁般能幹,」他看李永伯要說話的樣子,伸手往下一按止住他,又說:「你先聽我說完。現下,李永仲是你父親親口許的家主,你家十來口鹽井,他連底下的苦力工都叫得上名字,攏得住人心,散得出錢財,你拿什麼去爭?別說舅舅說得難聽,你現在,身上針線,口中吃食,還是你們公中出的錢!」
一番話說得李永伯面皮紅得紫漲,青筋暴起。他脾氣暴躁,但人卻沒有傻到家,自然知道劉三奎這番話沒說錯,也越發認定這舅舅一心為自己考慮著想。居然硬生生繃住了臉,沒有立時發作。
見他終於有點長進,劉三奎滿意地一笑,方道:「但你也不必氣餒。你畢竟是李公嫡嫡親的兒子,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譜的長子正孫!李永仲再能幹,失在了一個年紀上,他那個岳父,之前從未聽說同你們家有過往來,我想多半是李公為李永仲找的靠山罷了,銀子喂出來的,並不十分妨事!」
李永伯爭辯道:「他收了李永仲的錢,又有婚姻做名分,怎麼不妨事了!?」
劉三奎道:「你說這話倒很是,但你只知其一,」他豎起一根手指來,「這等丘八營官,最是喂不飽,李永仲現下要求著他,必然任他需索,李家哪怕是個金山也給他搬空了!你就正好……」說到此處,他招手讓李永伯俯身過來,側身上前附耳低語數聲。
片刻之後,劉三奎直起身體,往外甥肩上一拍,很有些感慨地說:「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就算性格上爆了些,卻是個實在的好孩子!李兄為著李永仲些許名聲,選了個小娃娃,實為不智!」
「老頭子看小雜種千好萬好,」李永伯哼了一聲,顯然對父親臨死前的決定怨念甚深,「想想看,老頭子沒死的前幾年,我在他那裡已經討不到好了。前好些年,本來撥了三口井給我,沒想到小雜種去井上看了一回,回來跟老頭子說出鹵不利,老頭轉眼就將井又奪了回去!」
舅舅劉三奎沒說話。外甥說的這個事他倒還有印象,但事情可全不像他說的那樣。李永伯拿了井,先裁了挑水工的伙食,就煮些青菜蘿蔔,半點葷腥都沒有,最後挑水工鬧了起來,李齊讓李永仲去平事,他先就每人十斤足秤的豬肉發下去!挑水工自此都說伯官兒吝嗇,說仲官兒會為人!不過李永仲千好萬好,可惜不是他的外甥,李永伯再不好,也是他姐姐肚皮裡生出來的,這點親疏遠近,劉三奎心裡自有算盤。
並且……劉三奎極隱蔽地瞥了還在指天罵地的外甥一眼,心下微微一笑,得多虧他這好外甥,好戲才剛開始,不能將底牌用盡啊。
李永伯咒天罵地地瀉了通火,到底痛快不少,又兼他舅舅給他出了個實在的主意,臉上終於掛上了幾分笑意。他見天色漸晚,一定要舅舅在他這裡用過晚飯,又叫了老婆孩子出來拜見長輩,又男女分坐兩桌,酒酣耳熱之際,倒是有幾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味道。
天色近晚又下起了雨,陰冷刻骨,王煥之將外袍裹得更緊了一些,卻依舊無法抵抗由外透裡的寒氣。他是忙慣的人,並不愛坐轎子,成年累月都是一匹健壯的滇馬代步。但今晚,鹽師爺忽然起了疲意,一時間竟是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李永仲同他說的那些膽大包天的話王煥之並不像他看起來那樣不在意,或者說,他其實對年輕的東家有著非同一般的信任,這也許源於數年間李永仲的為人行事,也源於王煥之自己的看法。
天下的確開始到了喧鬧的時候。天啟二年時席捲大半個西南的奢安之亂平定未久,而更遠一些的播州之役也並沒有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縱然遼東離這川東之地太遠,但一日比一日更重的賦稅和徭役,一日比一日更難走的商路,王煥之打了個寒顫,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但無論如何,日子總要過下去罷?王煥之安慰自己,遼東也好,土司也好,哪怕陝西,這些都不過疥廯之疾,這許多年,大明哪裡不出些亂子?師爺忽然就覺得輕鬆起來,彷彿身上也暖和了些。
他輕輕一夾馬肚,走快了些。天已是黑透了,王煥之的跟班打起了燈籠,於是這漫漫長路,暗夜幽暗之時,就見一點燈光領著一行人,在黑夜的道路中迤邐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