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年關(3)
宜賓古稱僰道縣,秦時立縣,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於僰道縣設戎州,宋政和四年改稱敘州,元朝至元十八年敘州升為敘州路。到了明朝洪武六年,敘州路改稱敘州府,府治與縣治同在宜賓,到得天啟七年間,已是二百多年的光景。
西南冬季濕寒多雨,陰冷少晴。從富順到宜賓沒有官道,需出鄧井關小河街,經新興,兜山,大觀,黃沙,高店,金坪至宜賓,全長一百餘里,道路崎嶇,多在丘陵山區。世道不靖,行人出行多是同馬幫結隊,或者托賴商隊。
四川的冬天依舊維持著一種沉鬱的綠色。那些春夏之際萌發壯大的枝葉經歷肅殺的秋日,到得冬時,曾經的鵝黃嫩綠,豆綠豆青,都在寒霜冷雨中逐漸凍結,凝固成鴉青黛綠。連綿丘陵之中,一條白線似的道路依據山勢蜿蜒延伸,山路之下,谷中多有溪水徜徉,而陰鬱的天色則為天地潑灑上一層迷濛的墨意。
天還濛濛亮時,清脆的馬蹄聲就打破了一路平靜。瀰漫山間的晨霧之中,漸漸現出一列行人的身影。他們多是步行,只有三兩人騎馬,幾架大車被護衛在隊伍中間,二十來號都是精壯幹練的漢子,挎刀持槍,有幾個背上還背著怪模怪樣的火槍。
《大明律》上有「私藏應禁軍器,凡民間私有人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號帶之類應禁軍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非全成者,並勿論許令納官。」但到了明末,官營工場廢弛,軍器質量低劣不堪,戰爭的陰影卻從未從國土中消除,因此官府近乎默許民間私造兵器,甚至從民間購置火槍。
西南從奢安之亂起便不得安寧,各地夷人蠢蠢欲動,山匪群聚山中呼嘯往來,官軍怯懦無用,衛所軍令廢弛,營兵多在遼東,夷兵又多不可信,西南民風彪悍,萬曆中川東一帶便有人私造火槍,行通雲貴,到了天啟年間,幾乎成了公開的秘密。
李永仲騎馬走在隊伍中間,雙手攏在袖裡閉目養神。這條路他是走熟的,沿敘州往馬湖驛,泥溪驛,曼彝驛便可直入雲南,而走南溪可至瀘州,再轉通郵,江門,永安,赤水,普市可入貴州。這兩條路他從十二三歲起直至如今四五年間,每年從三月至十月,路程長短不一,哪年不得走上三四回。
山路狹窄,他們不得不拉成一路,但這段路對李家的護衛們來說,算是閉著眼睛都能走到宜賓。不過何泰仍舊沒有託大,早起出發前,他吩咐兩個機警靈巧的家丁充作斥候為隊伍探路,又吩咐下去刀槍出鞘,槍子上膛,務必謹慎。
有人以為何泰太過小心,但何泰自有的道理。他沉下臉訓斥道:「如今世道,老老實實能活幾個人?附近安分的寨子或者還有幾個,但離得遠些,哪怕在官道上也有攔路的山匪強人!你們是鐵打的身子,又能化幾斤釘?總以為打了幾個毛賊就能橫行天下了!?告訴你們,一個寨子裡總不下一二百號人罷?數數我們才幾個?」
這番話實在讓眾人警醒。有老成的便想起來就在年初,離富順不遠的趙華鎮便有商隊遭劫,一行十來個人只跑出了個十來歲的小夥計,報到官府,快班衙役同巡檢司的弓手一同進剿,竟然落得大敗而歸,最後還是敘南衛出兵才算剿滅,但知內情的人都說,官軍只在山匪老窩裡找到幾個老弱病殘,年輕力壯的則一個都沒抓到。趙華鎮離富順不過幾十里路,這股匪徒去了哪裡,還是未知之數。
商隊自卯中起身,走了幾個時辰,現在已過正午,何泰看看天色,輕夾馬肚,幾下小跑到李永仲身邊,見對方已經似睡非睡,先埋怨了一句:「就叫主人翁坐馬車,偏要騎馬磨屁股。」這才稟告:「是不是讓大傢伙兒停一停,用過晌午歇一歇腳再走?」
「那馬車晃得腦殼疼。」李永仲閉著眼睛同何泰說完,慢悠悠地睜開眼睛,看了看週遭,先點一點頭:「很是。都在路上了,也用不著吝惜那丁點辰光,我記得前面有個茶水鋪子,到那裡歇腳用飯吧。」接著才問了一句:「我們這是走了多遠了?」
「冬日裡日頭落得早,從昨天到今天,不過走了五十里路,今晚若打上火把再走一程,明天上午能到兜山。」何泰心裡默算一陣方道:「依我們的腳程,早則兩天,遲則三日,準能到宜賓。」
李永仲他放開韁繩,讓滇馬自己行走,他盯著陰沉的天空,忽地一笑,扭頭同何泰說:「走這一路,我可想起第一次跟著管事他們去貴州行鹽了。」
何泰聞言也笑了起來,他臉型端正,又是認真嚴肅的個性,平時實在是很難見他笑一笑,不過李永仲說的這個,也是他很難忘記的回憶了。
他邊想著記憶中的往事,邊和李永仲談笑道:「當時一路上嚇得跟什麼似的,晚上睡在路上,偏生又遇到大雨,淋成個落湯雞的樣子,還發起熱來,真是難堪得很。」
「我看你倒是倔強,明明都快少糊塗了,還要硬抗,不肯到馬背上去,」說到這裡李永仲也很是唏噓,他咳嗽一聲,感嘆道:「你說你狼狽,我也沒好多少,竟然差點就山匪捉住,不過若當時真的落入他們的手裡,現在墳頭上的草怕有人高了。」
兩個人還在說話,前頭負責探路的斥候便回來了。他滿頭大汗地擠到何泰身邊,抱拳行了個禮,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何管事,前頭好像不對!」
何泰也不多話,自從馬鞍邊解下充作水壺的竹筒遞給他,道:「你先喝口水緩一緩。」又傳下話去:「傳話給前後,停下隊伍!」見人車都住了腳,這才仔細問道:「你好好說,前頭怎麼回事?你們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怎麼就你自己回來了?」
那報信的護衛叫張宗,他三年前入選李府護衛,到現在也算護衛中的老人,跟著李家的馬隊走貴州雲南運鹽,當初面對幾十號夷人攔路呼喝也面不改色,最是沉穩可靠的一個人,他的話,何泰和李永仲是相當信任的。
張宗喘順了氣,還算有條有理地回話道:「李權還留在原地,我回來報信。管事,前面不對,那路大家是熟透了的,哪曉得我們過去,看見幾塊大石頭堵了路,我和李權看了看,該是山上落石,要想走原路是不成的,必得往山上走。」他一口氣說了許多,真是說到口乾舌燥,又抄起竹筒灌了兩口水,橫著袖子抹了水漬,這才繼續往下說道:「我們不敢擅作主張,李權便讓我回來同管事和仲官兒回話。」
何泰沉吟片刻,道:「你傳我的話,叫人騎了馬給李權送信,他留在原處,我們一會兒就到。」
張宗垂手應了個是,也不多話,何泰看他走到前邊和同伴小聲說了幾句,那人點點頭,牽了坐騎翻身上馬,打了個唿哨打馬便走,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正巧碰上李永仲一臉滿意,他笑著打趣:「仲哥兒這是笑什麼呢?」難得用了幼年極親密的稱呼。
李永仲看著自己的奶兄弟,倒也爽快大方地說:「我這是高興總算手裡有了可用的人。」
何泰笑笑,他看看左右,人人忙著自己的事,沒有一個閒著到處亂走說話的,這才壓低了聲音對李永仲道:「別說爛泥一樣的衛所軍,這些年我行走雲貴,連兩廣都在內,便是號稱精銳的營兵,又哪裡能比得上咱們精心練出的……?」
李永仲彷彿讚許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面上帶笑,從嘴裡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慎言。」
拍在肩上的手臂彷彿千斤重,何泰眼皮一跳,深悔自己竟然得意忘形,險些失言。當下收斂了神情低頭道:「主人翁,我失態了。」
「不打緊,我知道你這是為我心裡高興。」寬慰了奶兄弟一句,李永仲翻身下馬,跟在身邊的梧桐立刻機靈地接過馬韁,將馬匹牽至一邊。
在山路附近有好大一片空地,這是往來的馬隊一點一點挖出填平,用作歇腳休息,某些時候萬一錯過宿頭也可在此地露宿。車伕將馬車趕至一處,雖然不敢鬆開韁繩,讓馬好好放鬆,但還是在馬脖子套上料袋,西南馬匹金貴,半點不敢疏忽。
訓練有素的護衛抓緊時間喝水休息,也有人拿出乾糧默默吃了起來——他們已經知道了前方的詭異之處,若是真有埋伏,他們再如何善戰也只得二十個人,那就是一場惡仗。
「我們步步為營過這麼多年,辛苦勞累,不就是為了現在的局面?」李永仲悠然說道:「但現在還不到放鬆的時候。阿泰,你知道我的志向,但是我卻不知道,這天下,還能不能容下我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