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1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2
       
第十九章 年關(3)

    宜賓古稱僰道縣,秦時立縣,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於僰道縣設戎州,宋政和四年改稱敘州,元朝至元十八年敘州升為敘州路。到了明朝洪武六年,敘州路改稱敘州府,府治與縣治同在宜賓,到得天啟七年間,已是二百多年的光景。

    西南冬季濕寒多雨,陰冷少晴。從富順到宜賓沒有官道,需出鄧井關小河街,經新興,兜山,大觀,黃沙,高店,金坪至宜賓,全長一百餘里,道路崎嶇,多在丘陵山區。世道不靖,行人出行多是同馬幫結隊,或者托賴商隊。

    四川的冬天依舊維持著一種沉鬱的綠色。那些春夏之際萌發壯大的枝葉經歷肅殺的秋日,到得冬時,曾經的鵝黃嫩綠,豆綠豆青,都在寒霜冷雨中逐漸凍結,凝固成鴉青黛綠。連綿丘陵之中,一條白線似的道路依據山勢蜿蜒延伸,山路之下,谷中多有溪水徜徉,而陰鬱的天色則為天地潑灑上一層迷濛的墨意。

    天還濛濛亮時,清脆的馬蹄聲就打破了一路平靜。瀰漫山間的晨霧之中,漸漸現出一列行人的身影。他們多是步行,只有三兩人騎馬,幾架大車被護衛在隊伍中間,二十來號都是精壯幹練的漢子,挎刀持槍,有幾個背上還背著怪模怪樣的火槍。

    《大明律》上有「私藏應禁軍器,凡民間私有人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號帶之類應禁軍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非全成者,並勿論許令納官。」但到了明末,官營工場廢弛,軍器質量低劣不堪,戰爭的陰影卻從未從國土中消除,因此官府近乎默許民間私造兵器,甚至從民間購置火槍。

    西南從奢安之亂起便不得安寧,各地夷人蠢蠢欲動,山匪群聚山中呼嘯往來,官軍怯懦無用,衛所軍令廢弛,營兵多在遼東,夷兵又多不可信,西南民風彪悍,萬曆中川東一帶便有人私造火槍,行通雲貴,到了天啟年間,幾乎成了公開的秘密。

    李永仲騎馬走在隊伍中間,雙手攏在袖裡閉目養神。這條路他是走熟的,沿敘州往馬湖驛,泥溪驛,曼彝驛便可直入雲南,而走南溪可至瀘州,再轉通郵,江門,永安,赤水,普市可入貴州。這兩條路他從十二三歲起直至如今四五年間,每年從三月至十月,路程長短不一,哪年不得走上三四回。

    山路狹窄,他們不得不拉成一路,但這段路對李家的護衛們來說,算是閉著眼睛都能走到宜賓。不過何泰仍舊沒有託大,早起出發前,他吩咐兩個機警靈巧的家丁充作斥候為隊伍探路,又吩咐下去刀槍出鞘,槍子上膛,務必謹慎。

    有人以為何泰太過小心,但何泰自有的道理。他沉下臉訓斥道:「如今世道,老老實實能活幾個人?附近安分的寨子或者還有幾個,但離得遠些,哪怕在官道上也有攔路的山匪強人!你們是鐵打的身子,又能化幾斤釘?總以為打了幾個毛賊就能橫行天下了!?告訴你們,一個寨子裡總不下一二百號人罷?數數我們才幾個?」

    這番話實在讓眾人警醒。有老成的便想起來就在年初,離富順不遠的趙華鎮便有商隊遭劫,一行十來個人只跑出了個十來歲的小夥計,報到官府,快班衙役同巡檢司的弓手一同進剿,竟然落得大敗而歸,最後還是敘南衛出兵才算剿滅,但知內情的人都說,官軍只在山匪老窩裡找到幾個老弱病殘,年輕力壯的則一個都沒抓到。趙華鎮離富順不過幾十里路,這股匪徒去了哪裡,還是未知之數。

    商隊自卯中起身,走了幾個時辰,現在已過正午,何泰看看天色,輕夾馬肚,幾下小跑到李永仲身邊,見對方已經似睡非睡,先埋怨了一句:「就叫主人翁坐馬車,偏要騎馬磨屁股。」這才稟告:「是不是讓大傢伙兒停一停,用過晌午歇一歇腳再走?」

    「那馬車晃得腦殼疼。」李永仲閉著眼睛同何泰說完,慢悠悠地睜開眼睛,看了看週遭,先點一點頭:「很是。都在路上了,也用不著吝惜那丁點辰光,我記得前面有個茶水鋪子,到那裡歇腳用飯吧。」接著才問了一句:「我們這是走了多遠了?」

    「冬日裡日頭落得早,從昨天到今天,不過走了五十里路,今晚若打上火把再走一程,明天上午能到兜山。」何泰心裡默算一陣方道:「依我們的腳程,早則兩天,遲則三日,準能到宜賓。」

    李永仲他放開韁繩,讓滇馬自己行走,他盯著陰沉的天空,忽地一笑,扭頭同何泰說:「走這一路,我可想起第一次跟著管事他們去貴州行鹽了。」

    何泰聞言也笑了起來,他臉型端正,又是認真嚴肅的個性,平時實在是很難見他笑一笑,不過李永仲說的這個,也是他很難忘記的回憶了。

    他邊想著記憶中的往事,邊和李永仲談笑道:「當時一路上嚇得跟什麼似的,晚上睡在路上,偏生又遇到大雨,淋成個落湯雞的樣子,還發起熱來,真是難堪得很。」

    「我看你倒是倔強,明明都快少糊塗了,還要硬抗,不肯到馬背上去,」說到這裡李永仲也很是唏噓,他咳嗽一聲,感嘆道:「你說你狼狽,我也沒好多少,竟然差點就山匪捉住,不過若當時真的落入他們的手裡,現在墳頭上的草怕有人高了。」

    兩個人還在說話,前頭負責探路的斥候便回來了。他滿頭大汗地擠到何泰身邊,抱拳行了個禮,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何管事,前頭好像不對!」

    何泰也不多話,自從馬鞍邊解下充作水壺的竹筒遞給他,道:「你先喝口水緩一緩。」又傳下話去:「傳話給前後,停下隊伍!」見人車都住了腳,這才仔細問道:「你好好說,前頭怎麼回事?你們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怎麼就你自己回來了?」

    那報信的護衛叫張宗,他三年前入選李府護衛,到現在也算護衛中的老人,跟著李家的馬隊走貴州雲南運鹽,當初面對幾十號夷人攔路呼喝也面不改色,最是沉穩可靠的一個人,他的話,何泰和李永仲是相當信任的。

    張宗喘順了氣,還算有條有理地回話道:「李權還留在原地,我回來報信。管事,前面不對,那路大家是熟透了的,哪曉得我們過去,看見幾塊大石頭堵了路,我和李權看了看,該是山上落石,要想走原路是不成的,必得往山上走。」他一口氣說了許多,真是說到口乾舌燥,又抄起竹筒灌了兩口水,橫著袖子抹了水漬,這才繼續往下說道:「我們不敢擅作主張,李權便讓我回來同管事和仲官兒回話。」

    何泰沉吟片刻,道:「你傳我的話,叫人騎了馬給李權送信,他留在原處,我們一會兒就到。」

    張宗垂手應了個是,也不多話,何泰看他走到前邊和同伴小聲說了幾句,那人點點頭,牽了坐騎翻身上馬,打了個唿哨打馬便走,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正巧碰上李永仲一臉滿意,他笑著打趣:「仲哥兒這是笑什麼呢?」難得用了幼年極親密的稱呼。

    李永仲看著自己的奶兄弟,倒也爽快大方地說:「我這是高興總算手裡有了可用的人。」

    何泰笑笑,他看看左右,人人忙著自己的事,沒有一個閒著到處亂走說話的,這才壓低了聲音對李永仲道:「別說爛泥一樣的衛所軍,這些年我行走雲貴,連兩廣都在內,便是號稱精銳的營兵,又哪裡能比得上咱們精心練出的……?」

    李永仲彷彿讚許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面上帶笑,從嘴裡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慎言。」

    拍在肩上的手臂彷彿千斤重,何泰眼皮一跳,深悔自己竟然得意忘形,險些失言。當下收斂了神情低頭道:「主人翁,我失態了。」

    「不打緊,我知道你這是為我心裡高興。」寬慰了奶兄弟一句,李永仲翻身下馬,跟在身邊的梧桐立刻機靈地接過馬韁,將馬匹牽至一邊。

    在山路附近有好大一片空地,這是往來的馬隊一點一點挖出填平,用作歇腳休息,某些時候萬一錯過宿頭也可在此地露宿。車伕將馬車趕至一處,雖然不敢鬆開韁繩,讓馬好好放鬆,但還是在馬脖子套上料袋,西南馬匹金貴,半點不敢疏忽。

    訓練有素的護衛抓緊時間喝水休息,也有人拿出乾糧默默吃了起來——他們已經知道了前方的詭異之處,若是真有埋伏,他們再如何善戰也只得二十個人,那就是一場惡仗。

    「我們步步為營過這麼多年,辛苦勞累,不就是為了現在的局面?」李永仲悠然說道:「但現在還不到放鬆的時候。阿泰,你知道我的志向,但是我卻不知道,這天下,還能不能容下我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3
第二十章 匪患(1)

    劉大麻子百無聊賴地靠在一棵樟樹邊,他摸著懷裡的牌九,骨制溫潤的手感讓他心情頗好——這是前夜才從某個肥羊手裡搶來的,他是識貨的人,一眼瞧中了這個,連肥羊身上的玉扳指都沒要。拿到現在,還沒來得及耍一耍,劉大麻子尋思著等做完這單,一定要找個好地方,同兄弟們耍兩把,圖個樂子。

    交好的劉二坐在他旁邊,這個季節山裡頭最是濕冷,他隨身帶了上號的一張牛皮,鋪在地上,勉強能隔絕地氣。現在他懷裡揣了把剔骨刀,把自己蜷成一團,閉著眼睛假寐。在義翻天這幾十號人裡,劉二和劉大麻子認了同宗,平時上陣也多是倆人一起搭伙,他們一個是獵戶出身,一個是積年的屠戶,見過血,殺過人,身手靈便,義翻天便放他們做個哨探。

    這伙三十來號的山匪裡有山裡的獵戶,不得意的讀書人,營生慘淡的屠戶,抗了租子的佃戶,也有在官府掛號的老匪,殺人如麻的兵痞,還有兩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首領是橫行數省的匪徒義翻天,知道他名字的人多半都下黃泉作伴去了,他自以為義薄雲天,久而久之,就傳出了義翻天的名號。

    趙華鎮上被殺了滿門的地主老財打死了還不了高利貸的佃戶,結果佃戶的弟弟一橫心,帶了侄兒到義翻天處落草,賣貨郎在趙華鎮幾進幾齣,把地主家的底細摸了個通透。趁著某個陰雨不絕的晚上,一夥人帶了梯子翻院牆,毒死了看門守戶的細犬,把家丁堵在了被窩裡,好不容易給兒子捐了功名有個出身的地主連同全家,被佃戶的弟弟一刀一個,全都了結。最後一夥人趁著雨夜搬了地主家財,潑了油,點上一把火,把地主家幾進大宅院燒了個乾淨,做下潑天的案子。

    「你可聽見什麼動靜嗎?」劉大麻子忽地低聲問劉二,他那雙號稱比狗還要靈的耳朵正不住地抽動,劉二沒睜眼睛,他在牛皮墊子上就勢翻了個身,貼著地面聽了一會兒,示意劉大麻子也伏下來,笑意就從他們的嘴角蔓延到眼睛裡,聲音有些紛雜的是人的腳步,連續不斷的是滾動的車輪,還有更沉重一些,更清楚的,那是馬蹄。

    劉二朝劉大麻子使個眼色,後者會意地點點頭,把雙手攏在嘴邊,按照約定的次數,模仿鳥雀叫了數聲。然後劉大麻子從弓囊裡摸出幾支箭,用力紮在一團臭乎乎的黑泥裡,使勁蹭了蹭。劉二摸出懷中的剔骨刀,他的臉上手上抹著泥巴,後方有幾聲鳥叫傳來,他嘿然一笑,同劉大麻子輕聲講:「大爺他們上來了。」

    「我去探探根底。」劉大麻子把牌九揣好,將蹭上泥的箭收回箭囊,抓起弓彎腰便躥了出去,彷彿靈貓一般落地無聲,只幾口氣的功夫,就看不見人影了。

    何泰打量這座看似平常的山頭,黑沉沉的林子,便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分明,更何況現在的鬼天氣。山路果然被幾塊巨大的落石堵了,不過那被人撬動的痕跡實在太明顯,連遮一遮做個掩飾都嫌麻煩。

    車伕把車停在山下,連同馬匹一起。護衛們棄了在林子裡累贅的長槍,有人用馬車裡摸出了只有前臂長的硬弩——這是實打實違禁的東西,夾鋼的弓臂,三股牛筋拉的弓弦,三棱無羽箭,二十步之內,非死即傷。

    李永仲換了身裝束,他換下鼠灰的大氅同內裡的靛青暗雲紋的直裰,同護衛一樣穿了深靛的裋褐帶了腰刀,要說不同,大約就是他腰間別了把手銃。現在他看起來絕不像富順李家那個看上去斯文得如同讀書人,精明強幹的年輕家主,倒是殺氣騰騰,很似吃斷頭飯的軍漢。

    探路的護衛腳步匆匆地回來了,對著何泰和李永仲一抱拳,道:「仲官兒,管事,這山上果然有古怪,道路新鮮,連腳印都沒看著幾個,像是剛挖出來的,潦草得很,絕不像正經的馬隊。」

    「連做匪都不用心,」何泰聽了轉臉同李永仲一笑,「難怪沒怎麼聽見名聲。」

    「要能叫你聽見名聲,」李永仲不理他的玩笑話,一邊檢查著身上武器,一邊慢條斯理地說:「怕是孟婆湯都喝了兩輪。」

    附近的護衛聽了哄地一笑,有膽大的便刻意放低了嗓門笑說:「管事,孟婆她老人家長啥個樣子?」

    何泰笑著啐了一口,道:「你們這些兔崽子,連大爺我都敢頑笑了,今個兒晚上教你們吃豆飯,連鹽都不給!」

    如此笑了一笑,隊伍忽然就靜下來,蒸騰的殺意混入了霧氣,天地肅殺,連鳥雀都噤了聲息。二十個人悄無聲息地散入了樹林,三人一組,兔起鵲落,身形在林間一晃,便失去了蹤影。

    年輕的護衛首領緊了緊腕上的精鋼護腕,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對李永仲道:「依我看,仲官兒你還是別進去了,不過幾個毛賊,萬一你有個好歹,到時候才是後悔莫及。」

    李永仲輕笑一聲,自顧自地把腳上厚重的黑布面棉靴換成亞麻薄底牛皮快靴,他拍拍何泰的肩膀,言簡意賅地吐出三個字:「別廢話。」

    劉大麻子躲在一棵兩人環抱的豬屎楠背後,他動作極輕,連樹皮上的青苔都沒蹭落,屏氣凝神地等待將要出現的馬隊。但之前的腳步聲,車輪聲,馬蹄聲忽然就消失了,只剩下枝葉搖曳發出沙沙的,彷彿浪濤般的摩擦聲。

    他一點一點地皺起眉頭,慢慢地拉緊弓弦,幾次生死關頭給劉大麻子留下的寶貴財富在此時發揮了最大的作用,想也不想,劉大麻子猛地鬆手,離弦之箭飛快地往前方不遠處的樹叢射過去!他死死咬住嘴唇,留了幾分僥倖,希望只是些野兔雉雞,怕放聲一喊,驚動了這只難得的肥羊。

    但劉大麻子的希望落空了,樹叢飛快地搖晃了一下,黑色的人影猛地躥了出來!劉大麻子悚然一驚,腳下使力,往地上猛地一蹬人便如旱地拔蔥朝後栽去,在地上滾了一輪,他將弓箭一擲,從腰背後拽出一把幼兒手臂長的短刀,刀光一閃,便朝前劈去!同時胸腹收緊,要把示警的聲音從嗓子裡吼出來!

    但他已經來不及了。

    一支被漆成黑色的弩箭不知從何而來,迅馳無比牢牢地釘在劉大麻子的咽喉正中,將他那些憤怒和恐懼摻雜的嘶吼全部憋回胸膛,他不由鬆開手摀住傷口,卻沒摸到粘膩的鮮血。他有些迷惑,卻又迷迷糊糊地想到:「這是箭堵住了傷口,血出不來……」

    這是劉大麻子在世間最後一個念頭了。

    短刀落在鬆軟的泥土上,沒有半點聲音。跟在短刀之後倒下的,是劉大麻子高大干瘦身體,將要落地,卻被人扶了一下,輕輕放到地上,響動絕不比一隻兔子發出的大。凶手回頭做了個手勢,會同趕上來的同伴又一起消失在樹林中。

    二十個人,三人一組的護衛多用匕首弩箭,很快就將土匪們放出的眼線一一剿滅,這對他們實在算不上難事,更加險惡的場面他們都經歷過,對付如今這一夥不入流,半民半匪的山匪,即使不是手到擒來,也算殺雞用牛刀。

    義翻天心驚肉跳已經有一會兒。兩個眼線是聯宗的弟兄,一向機警可靠,但是這次在傳聲給兄弟們讓他們趕緊出來埋伏之外,便再也沒有動靜了。三十多號人散在林子裡,就跟撒胡椒面兒一樣,東一點西一點,藏在樹叢裡,連人都看不見。義翻天身邊只有一直跟著他的幾個老兄弟,現在臉上也沉重得很。

    「義爺,這味道不對啊。」叫賴虎頭的土匪臉上有道從左眼角到右臉頰橫貫的巨大傷疤,看著委實醜陋凶惡,但是性子卻極謹慎。他看看週遭陰沉沉的樹林,心裡發毛,小心地湊到義翻天耳邊嘀咕:「這往日裡,現在大家都殺作一團了,但是今天怎地這麼靜!」

    皺皺眉頭,義翻天低聲回他道:「那肥羊拉著車呢,這路又窄又爛,這些天還下雨!怎麼能走得快!」說到這裡他肚裡就是一團火,又罵道:「叫你們上上心,好好開路,沒一個聽我的!」

    賴虎頭涎著臉小意討好,又叫苦,又不忘給自己洗白:「義爺的話誰敢不聽!但路實在是太難開了!這可不是莊稼地,一鐵鍬下去只能鏟個土皮,那鏟子又只得幾把,兄弟們攏共才幾個呢?能開出這條路,實在不易了!」

    聽賴虎頭說完,義翻天沒好氣地啐他:「當我不知道呢!你們幾個連鍬把都沒摸幾回!全靠新入夥的兄弟支撐,我常跟你們說,要做大事,便得吃苦!可見沒人聽我的!噤聲!」這個山匪大頭領臉色難看,他像是自言自語道:「一點聲氣都沒有!說不得,今天我們兄弟一個不好就得交代在這兒!」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3
第二十一章 匪患(2)

    孫田放緩自己的呼吸。

    精鋼打造,份量沉重的弩弓被他平穩地握在手裡絲毫不動,特意漆黑的弩箭連同三棱箭頭都是黑色的,尤其適合夜晚和陰暗處的偷襲。弓弦已經掛上了懸刀,他只需要輕輕扣動扳機,就能讓六寸長的弩箭在二十步內準確地射入目標的任何位置。

    同伍的週三向他丟了個眼色,朝不遠處的圍成一團的人影指了指,意思是現在就動手。他趴在孫田左邊三尺遠的地方,也端著一模一樣的弩弓。唯一的不同也許只有弩身上的編號,孫田是甲字十六,而週三則是甲字十八。甲字十七的弩弓在同伍的陳定手裡,孫田猜他就在附近。

    孫田緩緩地搖搖頭,示意同伴不要輕舉妄動。剛才那處只得三個山匪,但這裡足足有五個人,弩箭只能用一次,之後就得靠真刀真槍的拚殺。之前捉了一個活口,審了幾句知道山匪大約有三十來個人,孫田相信這夥人並不是他們的對手,但窮鼠噬貓,何況這些人中很有幾個亡命之徒,若是給他們偷了空子逃走,必成禍患。

    林子潮濕陰冷,孫田看見那幾個人終於耐不得快要凍僵骨頭的濕冷,藉著樹木的遮掩站起來小心踱步,他們低聲調笑的聲音像水波一般傳過來,孫田只聽到幾個模模糊糊的字眼:「……肥羊……酒……銀子……窯子……」

    稍遠的樹叢裡突然橫生出一支突兀的樹枝,毫不起眼地,就像被鼠雀搖動那樣輕輕揮了三下。孫田舒了口氣,他轉頭對上週三的眼睛,同伴翹起嘴角,把弩弓瞄準最靠右的人影,他把頭扭回來,為自己選擇了最左邊的目標——孫田甚至能看見對方的直裰不甚合身,因為太過寬大,這個貌似忠厚農人的山匪將擺緣掖在了腰帶裡,露出了一條豔紅肥大的褲子。

    樹枝指向了中間的男人。孫田按照隊正教導那樣,豎起弩弓的望山,屏息凝神,右手食指慢慢搭上了扳機,他輕輕地,緩慢地吐出一口氣,手指卻比這堅決百倍地下扣,懸牙立刻下收,三股牛筋絞成的弓弦瞬間將箭矢射向他的目標。比他稍微快些的是週三,孫田的箭剛剛射出,最右邊的男人已經捂著悶不吭聲地面朝下栽倒在地,緊隨其後的是孫田的目標,他們中間僅僅只差了一個呼吸不到的時間。

    那樹枝晃動之處,猛然跳出一個人來!陳定咬著牙,面頰上橫肉抽動,他沒用腰刀,而是倒持了一把匕首,順手扯了一個嚇傻的山匪,匕首往脖子上橫刀一抹,血立刻飆出尺高!他就地一滾,眼睛看也不看,匕首用力往上一拉,這個倒霉的山匪立刻開膛破肚,淋了陳定一頭一臉的血!

    「啊!」淒厲的慘叫聲撕破了山林的寂靜。剩餘兩個看得呆了的山匪彷彿這才從最深的夢魘中清醒過來,其中一個人青白著臉,扯著破嗓似的喉嚨不要錢般地喊叫:「義爺,有人掛溜子(有人打過來了)!」

    週三一向是個心急的,他輕輕一躍,腰刀已然拿在手上,直衝著那個嘶喊出聲的山匪撲過去,孫田跟在他身後,有些懊惱自己又比週三這小子慢了一步,但腳下卻絲毫不亂,恰恰護住週三的背後。餘光所及,前方週三先他一步,已經一刀砍在那個正在逃跑的山匪頭上,他藉著前衝的力量,這一刀竟削下他半個腦袋!

    孫田一眼看見,氣不打一處來,往前一靠,護住週三背心,對著他耳朵罵道:「龜孫子!給我留個!」

    陳定把臉一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同週三對看一眼,嬉皮笑臉地異口同聲道:「手快有,手慢無!」

    李永仲側耳聽了一陣,輕輕一笑道:「差不多了。」他慢條斯理地往手銃裡裝藥子兒,一邊往林子裡影影綽綽的地方張望。何泰默不作聲牢牢地護在他身側,手中的百煉刀上鮮血順勢流到刀尖,凝成一顆顫巍巍的血珠子。

    樹林裡到處是修羅沙場。那聲驚喊打破了原先的寂靜,也將獵手與獵物全都暴露了出來。護衛們不再埋伏,而是直接拔刀撲了上去,招式簡單利落卻刀刀致命,血液幾乎在瞬息之間染紅刀刃。有素來凶悍的山匪見了,激起凶性來,不走反留,嘶吼著拔刀就要朝護衛身上招呼!

    有個山匪仗著身材高壯,將圍住他的護衛撞得一個踉蹌,又團身撲上,瞅準空當,又快又狠地往護衛胸膛上一刀砍去,他自忖力大,勢必要給自己拖一個墊背的!哪曾想這刀砍在實處,卻聽見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年輕的護衛在地上滾了兩滾便爬起來,山匪見他胸膛處的衣裳都破了,露出裡頭烏沉沉的鐵光來!

    他又驚又怒,一腔血氣無處發洩,驟然厲聲嘶吼:「這廝穿了甲!義爺!撞到哪路軍漢手裡了!」

    離得遠的匪徒見勢不好,胡亂叫嚷著朝山下逃去,他們見得清楚,這幫殺神並沒帶著弓箭,弩弓用過一次之後短時間之內無法再次上弦,不由慶幸自己當初膽小不敢上前,現在卻因此逃得一條性命。

    幾個追在後頭的護衛停下腳步,互相看看,不約而同從背後解下一枝火銃來!他們在陰暗的山林裡依舊動作流暢,立起槍膛裝上藥子兒,用通條捅實,也沒見他們打起火摺子,便聽數聲彷彿雷鳴般的砰然之聲,那跑出數十步的匪徒一聲不吭就此栽倒在泥濘的地上!

    義翻天將頭臉胡亂抹些污泥爛葉,屏氣息聲藏在一處樹叢之下。他取了個巧,沒像其他人那樣往山下的方向跑,卻向黑衣人的方向藏過來,讓他得了個燈下黑,一路悄悄躲來,喊殺聲漸弱,那殺神般的黑衣人也慢慢不見了。

    他親眼看見有個相交多年的兄弟被那凶悍的黑衣人一刀砍翻,更讓他心驚的是,他那兄弟也並非無名之輩,川東地面也是有頭有臉的好漢,現在卻教黑衣人幾刀砍死!義翻天自問眼力過人,那黑衣人若單打獨鬥,沒有一個能在他兄弟手上走過十招,但三兩人聯手起來,卻似到處生了眼睛,身手再好,也得做他們刀下之鬼!

    「這定是哪裡的軍陣了!」義翻天心下發苦,他暗自後悔當初不該聽那泥腿子的花言巧語,一時腦熱便做下如此大案!這下可好,數年積累,幾十個兄弟都賠個精光!他心頭像在滴血,腔子裡一陣陣發疼,不過他終究是個人物,略定定神,就尋思往川東邊界上的老巢躲一躲,待風聲過後再徐徐圖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義翻天一邊小心觀察周圍,一邊安慰自己,發狠道:「別教老子曉得是哪路人馬,否則你義爺爺不毛你,不算蝦!(不殺你不算人)」

    過了不知多久,周圍終於徹底安靜下來。天地間只剩林濤聲響。義翻天,抬頭往天上一望,鉛灰的陰雲沉沉地壓下來,身上冷得發顫,他心知這是受了寒,先時怕驚走了肥羊連火也不敢生,凍了一整天,肚裡沒食,不趕緊找個暖和地方好好休息,只怕過後要大病一場。

    咬咬牙,他從藏身的樹叢裡溜出來,滿天神佛地胡亂禱告不要遇上那些凶神惡蠻,揀陰暗處一路往山下狂奔,剛跑幾步,卻突然收住腳步,心頭一顫道:「這是天要亡我了!」

    那必經之路上,兩個黑衣打扮的人正一前一後地往他這裡來!當前那個,手裡還握了把滴血的長刀!

    他慌得腿肚子轉筋,下腹一陣陣發緊,險些就要尿在褲襠裡。狠咬自己一口,定一定神,就勢藏進了旁邊的樹叢。卻聽見前面那個扭頭對後面的人說:「仲官兒,馬車不如我們快,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看看前面情形如何。」

    被稱作「仲官兒」的人便回他一句:「你快去,我一會兒同馬車上來。」

    老天保佑!義翻天不由大喜,聽那聲音,是個未長成的少年!他心下不由活絡開,又偷覷一眼,見那少年人雖著黑衣,衣料卻細緻,身形纖長,面目清秀,看著文弱得很!想起剛才那人稱他作「仲官兒」,義翻天心中狂喜,曉得這必然是黑衣人的主人之類了!

    他再看兩眼少年,眼中厲光漸起,義翻天想著今日栽在黑衣人手上的兄弟,胸腔裡那股凶氣便再也按不住!將藏在腰後的短刀慢慢拔出,只待這少年無知無覺地路過,要一刀取他性命!

    義翻天全身上下到處滾得污泥,藏在樹叢之內,料想絕無人能察覺。見少年走在爛泥之上,實在腳步實在艱難,恨不得替他快走兩步,教他早點受死投胎,也免得義爺爺在此受罪!誰知少年停在樹叢之前便不肯向前,端詳兩眼,忽地一笑,從背後變出一柄槍尖寒光閃爍的長槍,槍芒一抖,迅疾無比,就朝義翻天刺了過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3
第二十二章 匪患(3)

    義翻天瞳孔瞬間縮成針尖大小,生死關頭,他沉氣扭腰,硬生生避開了那原本避無可避的長槍,不愧是橫行數省薄有聲名的積年悍匪,只見他上身微側,槍尖擦破腰側的衣服帶出一溜血花。然後猛然吐出一口氣,大喝一聲,不見他如何作勢,便從樹叢裡跳至仲官兒眼前,一把雪煉似的短刀就朝他脖頸處划來!

    他將嘴一咧,露出個殘忍狠毒的笑容,眼睛露出一點可怕愉悅的光來,似乎已經看到少年鮮血噴出腔管,身首分家的恐怖景象。

    仲官兒只微微一笑。

    從五歲開始,李永仲就瞞著李齊和李家上下一干人等,偷偷跟著何泰的父親何武習武。拳腳倒罷了,但兵器上頭,何家只通長槍——上得陣,殺得人的戰陣槍術。十來年的日積月累,風雨不輟,一支長槍到了李永仲手裡,就是殺人闖陣的利器。

    少年原本使老的長槍猛地一縮,朝上一揚,就往義翻天當頭劈來!他臉色數變,怪叫一聲,短刀翻手上架,卻不想看著瘦小文弱的少年力氣這般大!長槍勢大力沉地砸下來,義翻天便覺得手腕子震得發麻!

    他腰上發力,額頭青筋乍起,用力盪開槍尖,兒臂長的短刀順著刀桿削下來!李永仲眼前一片通紅,手心發潮,心臟簡直要跳出胸膛,快得讓他喘不過氣!迫得喉頭一陣甜腥氣息翻湧,非得讓他怒吼出聲才能罷休!腳下卻冷靜地踏個弓步,左手虛握槍桿,右手握住槍柄往後一扯一甩,義翻天噔噔噔連退三步,手中的短刀眼見握不住,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

    李永仲也不多話,將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悶聲上前,一槍就刺在了悍匪的胸膛裡!他緊緊盯著傷口,感受著長槍毫無阻擋地直入血肉,眉毛連跳,雙手微微顫抖,用力把著長槍轉了兩下,猛地拔出,帶出好大一蓬血霧!

    匪徒一下軟倒在地上,他無力地抓著這桿帶走他生命的長槍,雙眼怒睜,嘴角咕嘟出一串血沫。李永仲喘口氣,又毫不猶豫地對著瀕死的匪徒突刺出去,一下刺穿了對方脆弱的脖頸——他臉上怒氣與恐懼的神色混雜,雙腿連蹬幾下,最後徹底不動了,死不瞑目。

    放開長槍,李永仲不顧泥濘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雙手撐地,呼吸聲重得像呼呼拉動的風箱。放鬆下來,他才覺出後背已經濕透了,大顆大顆的汗水順著臉頰滴下來,在臉上衝出幾道明顯的溝渠。

    就在剛才,他在頃刻間同一個陌生人分出了生死。李永仲盯著不遠處那具已經毫無氣息的屍體,鮮血從那兩個可怖的巨大傷口噴湧而出,在屍體身側積起了小小的一灘血窪,泥土被染成了一種難看的黑紅。如果沒人願意為他收屍,這具屍體今夜就會變成山林中野獸的口糧,風吹雨打幾個月後就會化為一具森然白骨。

    李永仲收回視線,雙腿終於從酸脹的虛弱中解脫出來,他勉強扶著地站起來,來到屍體旁拔出了長槍。屍體青白的臉上沾染著泥漿和血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其中醒目得刺眼。他垂下眼簾,順手在屍體上蹭了蹭槍尖,搖搖擺擺地往山下走了幾步,就看見了自家三架馬車在狹窄的泥濘道路上掙扎前行。

    他把長槍往車上一丟,把裝水的竹筒解下來猛灌了一氣,略緩了緩,李永仲也不聽車伕勸他上車的話,自顧自地把空竹筒丟回車上,走到馬車後邊幫忙推車。馬車路過屍體,打前的車伕將橫在路上的屍體踢了兩腳到邊上,然後幾架車和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瀰漫著血腥氣息的地方。

    山上的戰鬥幾乎在同時結束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殘肢和破碎的肚腸散落在泥濘的地面,因為混雜了鮮血,深褐的泥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紅來,膚色發青的屍體面目可憎,護衛們將這些賊匪的屍首堆在一處,另一些人草草挖了處淺淺的坑洞,等把那些值錢物事收揀起來,就要把屍體丟進去。

    三十來號匪徒死了一多半,剩下輕傷的幾個人被護衛們像套牲口那樣反剪了手栓成一串,還有些重傷在地的匪徒有氣無力地哀叫著希望護衛能給他們一個痛快,有護衛聽得不忍心,提了刀想去他們了結性命,何泰卻一把扯住,臉上雖然帶著笑,眼睛裡卻冷冰冰地,他一手按住手下的肩膀,對方齜牙咧嘴地卻不敢呼痛,這才道:「你這是想幹嘛呢?」

    「這,這,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這個名叫張旺的護衛結結巴巴地道:「我看他們實在是難捱……」

    何泰哼了一聲,一把將張旺推了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他環顧四週一圈,大吼道:「護衛們聽令:凡是賊人,一律不得補刀!」他的視線在一臉懵懂的張旺面上滑過,復又高聲怒吼:「你們今日對賊人一副好心腸,卻沒想想那些死在賊人手上的兄弟!」他一指某個躺在地上垂死的山匪,頸上一根青筋鼓起,厲聲道:「我們今日死戰才逃出性命,若是同情這些山匪,那拿自己的性命放在何處!」

    護衛們不敢再多說什麼,爆聲應諾:「是!」

    一個虛弱至極的聲音卻斷斷續續響起來:「哈哈,這個天下,咳咳,便只得富人殺窮人,咳咳窮人便當安分受死麼!」聲音中的怨毒和絕望就像快要衝破堤壩的洪水。眾人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某個原本以為已死的匪徒居然半撐起身體,滿臉血污,一邊咳血一邊艱難地坐了起來。

    站在這人身邊的護衛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就朝他一腳踢去,這一腳要是踢實,這人再保不住性命!

    何泰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人說話裡的戾氣,更不可能喜歡這個人的身份。因此只打算冷眼旁觀,卻冷不防有人喝道:「住手!讓他說完!」

    李永仲冷著一張臉大步過來,他把周圍打量一番,最後視線掃過那些呻吟哀嚎的匪徒,皺著眉頭先對著那意欲踢人的護衛喝道:「他左右是要死的人了,你聽他說幾句又如何?」

    「他們都是賊人,」何泰看那護衛垂頭喪氣地退到一邊,忍不住勸李永仲道:「我們同這些人從來只有用刀說話,主人翁也太心善了些。」

    「我們將他們殺得人頭滾滾,聽幾句話,你怕什麼呢?」李永仲反問一句,又提高聲音,專門說給護衛們聽:「我們是安分守業的百姓,他們是什麼?人人喊打的賊匪一流!但這不是說我們連別人說話都容不下,聽聽那賊人要說什麼,才能知道我們做得有多對!」

    「呵呵,哈哈哈哈!」那匪徒聞言狂笑出聲,一口接一口地咳出血來,良久才眼含怨毒地盯著李永仲,惡聲道:「不過是沒殺過你們罷了!卻還要說些可笑的胡話來!你等是百姓不假,卻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百姓!」

    李永仲淡淡看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開口:「聽你的話,倒是有天大的冤屈了?」

    「我家人十之**,都死在那該殺千刀的地主手上!可憐我侄子侄女,才五六歲大,爹娘死了,自己也被當豬羊一般發賣!他們殺得窮人,窮人便殺不得他們了!笑話!」他急促地呼吸兩下,怪異地笑起來,聲音越發低微起來,但其中流露出的仇恨讓人悚然而驚:「我便要殺盡天下地主,為我家人報仇!若我得活,還要砍下你們的狗頭!」

    「不過都是假話。」李永仲居高臨下地看他,眼神毫無波瀾,道:「這世道活人不易,你要殺害你家人的土豪劣紳,然後就來打劫往來客商?我等和你無冤無仇,卻要被你一刀砍死?這就是你的公道?」

    原本聽了這人的話面露遲疑或同情的護衛聞言恍然大悟,紛紛露出切齒痛恨和無比贊同的神色來——的確就像仲官兒所說那樣,他們同這幫匪徒,同這個人毫無瓜葛,僅僅是路過此地,若之前疏忽大意,說不得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護衛自己了!

    匪徒仇恨地看著眼前這個一臉平靜的年輕人,他原本以為這是不喑世事的公子少爺亂發善心,卻沒想到他雖然年少,心計卻如此陰毒!殺了這許多人不算,還要將殺人硬安個名堂出來!

    李永仲提高聲音,環視周圍,繼續說道:「今日遇險,大家勠力同心,方才逃脫出來,我讓這匪徒說話,也是為了讓大家曉得:他自家有千般道理,卻抵不過我們的一條性命!咱們心存善念,卻不是對這些人使的!」

    有膽大的護衛便叫了一聲:「他殺自家仇人,這是對的,但攔路要害我們,我們也只有殺他了事!」

    「便是這個道理!」李永仲狠狠一拍巴掌,贊同道:「若還有兄弟唸著他們受苦,想要幫他們解脫,我就要罵一句婦人之仁,活該長久受人欺負!」

    連同何泰,護衛們臉上露出萬分嫌棄的神色來,連站得離那奄奄一息的匪徒稍近些都不肯。議論一陣,馬車也到了,護衛們將自己略一收拾,換下血衣,把俘虜押在三架大車中間,嚴密看管謹防逃脫,便再也不理會這個仍舊飄蕩著血氣的地方。

    那匪徒終究沒能得到一個埋骨之處,他就這樣瞪著晦澀陰沉的天空,悄無聲息地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3
       
第二十三章 宜賓(1)

    今年冬天,宜賓的雨水格外多,不論何時抬頭看,天空似乎永遠都是灰濛蒙的模樣。涓滴細雨從那些雲層中浩浩蕩蕩地飄下來,人間便籠在一層水墨瀰散般的煙雨當中。從早至晚,淅淅瀝瀝的雨水掛在屋簷和樹梢,然後匯流成一道道小小的溪流,路上三兩個行人腳步匆匆,大約只有生在牆縫屋角厚重的墨綠青苔,才在雨中顯得越發鮮活起來。

    這日,宜賓城外來了一夥奇奇怪怪的人。

    穿一身裋褐的漢子們腳步沉穩,渾身風塵,面上頗有堅毅之色,頭上戴了斗笠,各個提槍挎刀,散在兩邊,衛護著中間的三架大車;打頭的是兩個騎馬的年輕人,大約是快到城門的關係,刻意收緊了韁繩緩步前進;隊伍中間還有四五個雙手反剪在背後栓成一串,高矮不一,年紀不等的男人,一個個臉色青白,渾身沒有處乾爽地方,正在漢子們時不時的喝斥下垂頭喪氣地走。

    這一隊人人數雖少,卻非常人可比。宜賓也是一州首府,川東水陸樞紐,此地居民絕不能說沒有見識,尤其自天啟二年以來西南戰火四起,不論衛所軍還是營兵,或者是傳說中可止小兒夜哭的夷軍,宜賓人都不少見,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能及得上這隊人馬氣勢的隊伍。

    有要入城的人——挑著擔子,披著蓑衣的農夫,青衣小帽的僕役,半舊襕衫的窮酸秀才,坐轎的官人,抱著孩子騎驢的媳婦,袖手的閒漢,在這隊人馬到來之時都不由自主讓出了道路。其實他們並無高聲叫喝,相反的是,並不肯出聲,只是默默趕路而已。

    守城門的小旗遠遠地就看見他們,待這隊人馬走近就攔上去。他雖說託了有個當千戶官的好舅舅的福氣,在城門這個油水頗豐的地方當值,但也並不算沒有眼力。別說如今爛泥似的衛所軍,便是都指揮使號稱精銳的家丁隊,和他們比起來也是不如!

    「這是哪裡的人馬?」小旗一個勁兒地撮著牙花,暗地裡嘀咕,「好大聲勢!但是看衣裳旗號,又不像是營裡頭的,」最後這個年輕的小旗猜測道:「或許是哪裡的大家子?」

    有了這個想頭,小旗也客氣了幾分,往李永仲馬前一站,上下打量,咧嘴一笑,道:「這位是哪裡來的?」他好意提醒:「攜刀持槍的,這畢竟是州府之地,你們怕還是要謹慎些。」

    何泰利落地從馬背上跳下來,沖小旗一抱拳,客客氣氣地道:「大人,我等是富順的鹽商,這是新任家主來拜訪鹽課衙門陳大人,絕非哪裡的歹人。因道路上不安寧,攜帶軍器也是為了自保,您看,」他把手往隊伍中間那幾個困手紮腳的人身上一指,聲音裡帶出些驕傲來:「這是我等擒獲的匪徒,一會兒還要給縣衙送去。」

    他笑眯眯地說完,又利落自然地指揮護衛給小旗送上一個小箱子,神色間有些謙遜,道:

    「這些是地方上的土產一類,給大人和兄弟們嘗個鮮,不值甚麼。」

    小旗眼珠子轉了倆轉,嘿嘿一笑,更客氣親熱幾分:「我道什麼!原來是抓賊的百姓!既然是你等的好意,那本官就卻之不恭了,既然是要去拜訪上官,便不要誤了時辰,走吧!」他大力地一揮手,笑嘻嘻地示意隊伍可以進城了。

    何泰翻身上馬,沖小旗一抱拳,感激道:「多謝!大人若得閒,可往鹽課衙門附近,標著李府的宅子尋我喝酒!」

    小旗愣了愣,喃喃自語道:「李府?富順?」待這一隊人馬走得乾淨,他才恍然大悟,狠狠一拍大腿道:「我竟是放過這樣一隻肥羊!唉!」手下的兵丁攛掇著他打開想起瞧瞧,他掂掂份量,很是有些不禁自喜的心思,打開一看,卻是實實稱稱的一箱子雪白的鹽!

    何泰回頭看了喧鬧的城門一眼,轉過頭有些擔心地問李永仲:「仲官兒,這可是上好的雪花鹽,我們攏共也沒帶多少,那不過是個小旗,何苦送他這等好東西?」

    李永仲笑笑,一邊留意著各處熱鬧街景,一邊漫不經心地同何泰講:「他雖然是小人物,但也有自己的好處。你信不信,過了今晚,明天大早,半個宜賓都該知道富順李家來了!」說罷再不理會何泰,反倒是頗有興趣地看起了道路兩側的商舖。

    他雖然十來歲就跟著商隊行鹽,但多是走貴州一路,連雲南都去過兩回,但近在咫尺的宜賓卻來得不多,記憶裡只有十多年前,李齊身體尚還健旺時候,帶著他和大哥李永伯來宜賓訪友,但最後卻讓大管事李三忠帶著他們兄弟倆逛了逛,李齊自己卻整整一天不見蹤影。李永仲現在想來,訪友是真,不過這友人想必身份敏感尷尬,多半是他這位便宜岳父了。

    宜賓府治與縣治同在三江口石城。「高二丈七尺,厚一丈八尺,週一千八十七丈」;「東、南以大江為天塹,西、北鑿濠廣五丈,深一丈五尺」;「城內水道各有暗溝,寬二尺、深三尺,溝內有井深八尺,每三年淘井一次,以防淤塞」;石城開有六門:東麗明門(東門),東之南合江門,南七星門(小南門),西文昌門(西門),北武安門(北門),南之東定南門(大南門)。所開六門,五門臨江,僅西門離江稍遠,有利於水陸銜接。

    城內街巷有東、南、西、北及大南,小北、外南、柳家、狀元、毛獅等街。城內已形成「通衢四達」的大什字,及「丁字口」、「小什字」。城內主街呈「井」字形結構,與六道城門互相對應。

    城東是政治、軍事重心所在,設有府署、縣署;永樂十一年前後,設下川南道署。府、縣署外設有司獄司、稅課司、經歷司、遞運所、河泊所等。城中還設有演武廳,建立了軍器局等,敘南衛也在其中。

    城中於洪武八年重建縣學,永樂七年建立府學。城區附近建翠屏書院、三台書院、涪溪書院、孝節書院;學院街有木刻印書坊。

    宜賓原舊州白塔仍在,隆慶三年城東建東雁塔(白塔),在此前後城南七星山建文塔(黑塔)。真武山半山建望江樓。城中大什字建經書樓,樓西於世宗嘉靖中建譙樓,江北鎖江石附近有吊黃樓。

    李永仲一行人自武安門入宜賓,從北街一路行來,百市興盛,沿途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宜賓素有「西南半壁」的美稱,自洪武六年廢元敘州路為敘州府,時任四川總兵的曹國公在宜賓城設敘南衛千戶所,修築石頭城,據嘉靖本《四川總志》載「包舊城於內」。兩百多年下來,人丁興旺,市景繁榮。

    戴山河一統**小帽,青衣裋褐打扮的酒樓夥計肩上搭一塊抹布,笑得見牙不見眼,來回逢迎客官,伶俐機靈;街上有各類商舖,夥計們在掌櫃的冷眼裡忙著聲嘶竭力地招攬客人,不敢懈怠;農人挑一擔清靈靈的蔬菜慢悠悠地沿街叫賣;下勞力的苦力忙活一上午,最愛到麵館裡吃上一碗油重味大的敘府燃面;粗布木釵的女人在街角擺了茶水鋪,和她寡言少語的丈夫來回忙碌,老蔭茶三個大子一壺,若再願意掏出一文,便能有一碟瓜子花生,閒坐一個下午,好不快活。

    為防傷人,自入城之後李永仲同何泰都沒有再騎馬,而是坐了車。撩開車簾看了許久,李永仲回頭對何泰嘆道:「我也算走過許多地方,但所見之處,沒有幾個能及得宜賓熱鬧。」

    何泰幾歲起就同他父親跟著鹽隊行鹽,他到過宜賓許多次,這些早是看熟的。見李永仲這個模樣,倒顯出幾分早就不見的天真孩氣來。他一面覺得懷念,一面又未免覺得可憐——為得李齊看重,李永仲每次行鹽,都主動往遠了走——但面上只是笑道:「這回仲官兒倒是能好好耍耍,宜賓城裡城外的廟觀多得很,又有幾座好江樓,好寺塔,待手上事了,不妨選方便處去看看。」

    李永仲卻放下車簾,臉上顯出複雜難明的神色來,隔一會兒他才輕輕搖頭,道:「我不是為著這些。」何泰奇怪,想要再問,卻見李永仲閉著眼睛靠在車廂板上,顯見得不願多說了。

    在四百多年之後,他也曾經去過宜賓遊玩,一目十行地看過宜賓的介紹。現在回想起來,大約只記住明朝末年,張獻忠,明軍,清軍在宜賓反覆爭殺,現在所眼見的繁榮到了滿清康熙初年已經化為一團烏有!兩百多年積累財富造就的城市變成荒涼破敗的廢墟。曾經人肩擦踵,幾十年之後就只剩下所謂「八大姓」,他們行經的小北街變為一片茅屋,東街空無人居,成為長途大道,南街和西門一片草茅,處處白骨成堆,虎豹出入!

    當初不過是些微的感懷,但現在李永仲卻很可能親眼目睹烽煙四起,慘劇迭出!他看似面容平靜,心裡卻好像有一把火在燒。累世清名如何?一生安泰如何?半世操勞如何?幾代同堂又如何?都會在一場場的戰爭中化為齏粉!現在的合家美滿,不過是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之前的水中影,鏡中花!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3
       
第二十四章 宜賓(2)

    李家在宜賓的宅子還是當年李齊力排眾議買下的。其時李家不過有幾口前元開出的舊鹽井,光是負擔鹽課司的催課就已經很吃力,而李齊還惦記著再開新井。現在年紀大些的老人還記得當年李齊逕自提了銀子,就帶了當時還是個小夥計的李三忠隨身去了宜賓,只兩三日辰光,就置一座前後兩進的宅院,為著此事,他狠狠心,賣了大房的一頃地,險些就被捆了去祠堂。

    但後來事實證明李齊的決斷是正確的。不久李家的新井獲得了極大成功,所出鹽滷佔當年富順之產六成以上,李家因此一躍成為富順鹽商的領頭羊。其時富順最大的鹽商胡家同富義鹽課司提舉交好,密謀搶奪李家的鹽井。危急之刻,李齊覷準機會,在宜賓鹽道衙門使出潑天銀子上下打點,一時間宜賓的李家宅子夜夜笙歌,最後生生扭轉局勢,將胡家趕出富順,當時的富義鹽課司提舉也因此下獄。

    這座離著鹽道衙門不過一刻鐘的宅子是典型的四川民居。兩面坡冷攤瓦屋頂,上覆小青瓦,通風透氣;從朝門進去,繞過影壁,中軸線上門廳,轎廳,堂屋,分毫不亂,每進院子中都設有天井,下以石板鋪地,四邊有排水溝,可排雨水不致內澇;寬敞的堂屋裡用冰裂紋隔扇分隔前後,名曰「鴛鴦廳」。凡斗栱、門窗、格扇、掛落都刻有各式吉祥圖樣,院落中則種修竹老梅,風尚清雅。

    「仲官兒,護衛們都安頓好了。」何泰見有人正同李永仲說話,看著陌生,多半是李家在宜賓守宅的下人。頓時收了將要邁出的腳,立在堂屋外恭敬地報了一聲。他是個謹慎的性子,在外人面前絕不肯露出半分同李永仲的情誼來。

    聽到何泰的聲音,在堂屋裡講話的兩個人都抬起頭來。李永仲微微頷首,示意聽見了;另一個人並不多言,臉上依舊是一派恭順,垂手站在一邊。

    何泰又有條有理地道:「護衛們已經安置在廂房中,因人多房少,故三四人同住,」他朝李永仲身邊之人點點頭,續道:「多虧管事已經吩咐下去,一等事物都已齊備。」

    聽完何泰事無鉅細的回報,李永仲臉上方鬆懈些,對他道:「你也是乏透的人,就不要在這裡站規矩,回去好生歇歇,明日事情還多。」待何泰行禮退下,他又扭轉臉同面前這個一臉恭敬的中年男人和顏悅色地講:「誠叔,這些年宅子多賴你照看。」

    李誠——也就是誠叔——神色未變,甚至是帶著幾分坦然地回答:「主人翁說哪裡話,小人既然身負責任,便得將事情做好。本是分內的事,當不得主人翁的誇讚。」

    「主人翁……」李永仲將這三個字在嘴裡咀嚼一番,品嚐出某些不同於他人的滋味,只是急切之間難得明白。他索性不想,將茶托連同茶碗端起,略抿一口,眉頭挑起,有些複雜地看了李誠一眼,探究道:「誠叔這茶,倒是讓人懷念。」

    李誠躬身行了個禮,直起腰一板一眼地答道:「當年老太爺帶主人翁來宜賓,小人給兩位少爺上茶,唯獨主人翁喝乾淨了茶水,想來是極喜歡了。這次主人翁難得來,恰好家裡還備了些,小人便斗膽吩咐廚房沏了茶水。」

    將手中的茶碗放回桌面,李永仲悠悠然開口道:「當時我不過是個不得父親喜歡的庶子,難為這麼多年,你還記得我的洗好。」

    「不敢。只是小人天生的記性好。」李誠平平板板地道,「若主人翁沒有別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後院房子平日裡都鎖著,前幾日為著主人翁來宜賓才打掃出來,時間太緊,難免疏忽,小人想再去看看。」

    李永仲微微一笑,他倒是也沒指望許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面就能讓這駐守外地許多年的大管事歸心。不過李誠的做派他倒還喜歡,這是個踏實低調,能做事的人。難怪李齊放心讓他一個人負責宜賓這一大攤子。

    「誠叔實在是太客氣了。你是父親手上的老人,若論起做事來,合該是我的前輩。我不過是個小輩,還有諸多事務有待學習啊。」他說得謙虛風趣,就是李誠那張平板沒什麼表情的臉,眼睛裡也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

    待李誠退下,李永仲枯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往何泰的屋子去了。他同這幫留守宜賓的下人們完全不熟,對著也是尷尬。

    何泰正換了外套,想要在宅子裡再轉轉。他並不信任宜賓這邊的李家人。同李永仲一樣,他同這幫人也完全沒有交集。以往他行鹽至宜賓,要麼並不住宿,要麼就是住在相熟的客棧裡,幾乎從沒有到過這個李家在宜賓的大本營。

    「阿泰。」

    李永仲推門緩步進來,就看見何泰換了身乾淨的鼠灰直裰,腰繫雜色絲絛祥雲結,沒戴帽子,只用絲帕包了髮髻,同往常利落的短衣裋褐英氣勃勃的打扮很是不同,倒顯幾分文質彬彬來,不由一笑,「很少見你如此打扮。」

    何泰低頭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也笑道:「難怪周身作癢。」不過他雖然如此說,倒沒有再去換身衣裳的打算。請李永仲坐下奉茶後,何泰一撩後擺,在他對面坐下,面露認真地說:「本來我也要去尋仲官兒,仲官兒先還過來了。」

    「左右無事。」李永仲只答了四個字。

    但李永仲卻從這四個字中聽出無盡的意思來。試探著問了一句:「此處這位管事同家裡的很不一樣啊。」何泰努力想找到合適的詞語形容:「李三忠同他比起來,也足少了一份沉穩。」

    「哈哈。」李永仲笑了兩聲,一口喝乾了茶,倒是起了同奶兄弟講古的心思。慢悠悠地開口道:「你知道甚麼?李誠是李三忠父親最小的親弟弟,是他嫡親的叔叔,同他年歲差不很遠。七八歲上就給老爺子當差跑腿,當年置下這宅子,就被老爺子派到這邊當差。原先以為是惡了老爺子的眼,現在想想,是我想左了。」

    說到這裡他便住了口,不往深裡說了。何泰倒是乖覺,一句不問,轉過話題,又說了幾句諸如宅子如何,護衛們安置得如何,便切入了正題。這年輕的護衛首領略定定神,斟酌著開口道:「接下來,仲官兒是如何安排的?」

    李永仲微一沉吟,道:「我想著,明日先往鹽道衙門去,我記得現任這位提舉姓楊,老爺子在世時同他交情倒好,老爺子那場白事,他還派了人來致哀,也算不錯了。只是現在畢竟不同往日,到底如何,還真得看看。」

    何泰亦是如此看法,他點頭道:「仲官兒講得很是。」又說:「那,敘南衛那位,仲官兒打算……」

    這才說到李永仲拿不準的地方。他臉上神色晃了一晃,但何泰仔細看,又是一片平靜。李永仲身手給自己續了杯茶,按著額角輕揉,看來對此事已經煩惱了有段時日。「必得是去拜訪的。只是對那位品格愛好現下一無所知,你我就是想著送禮,怕也不好送。」他嘆道:「再說,都道是人走茶涼。老爺子畢竟不在了,我同大哥遲早有場紛爭,這長短幾年,李家怕是太平不起來。」

    自從在祠堂將家產一分為二,李永伯便突然低調起來。他又自己動手,招呼了泥水匠來重開了門,封了往來通道,關起門來自成一方天地,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平日裡遇上李永仲這邊的人,不拘是下人還是管事,賬房還是護衛,雖然不免眼睛從頭頂看人,但比起過去的陰陽怪氣那是好得太多。但李永仲對他這位好大哥知之甚深,他絕不肯相信李永伯就此罷休,更何況,李永伯身後他那位好舅舅,慾壑難填之下,不將李家敲骨吸髓,怕是收不得手。

    「長短這幾日,仲官兒要為著鹽道衙門的事奔忙,便先給那邊府上送張帖子致歉,也是講得通的。更何況今時不同,熱孝上門,畢竟不妥。」何泰提了個主意,他忽地靈光一閃,試探著開口道:「我有個想頭,就是不知道妥不妥當。」

    李永仲瞥他一眼,沒好氣地笑罵一句:「如今又沒外人,你弄得這是哪一出?趕緊說。」

    何泰嘿嘿一笑,頗有些靦腆的意思,他同李永仲情分不同,雖然現在年紀漸大,性格越發穩重謹慎,但不妨礙他在沒外人的時候同仲官兒頑笑幾句。不過何泰向來是個有分寸的,點到即收,見李永仲問他,便正了臉色答道:「我這個想頭,卻要仲官兒自己拿主張的——此事上,這位別府的李管事,或可一用。」

    「李誠?」李永仲沉吟片刻,曲指敲敲桌面,眼光連閃,想起那位做派看似恭敬實則疏離的管事,臉上漸漸露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你這想頭,倒是很有點意思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3
第二十五章 宜賓(3)

    所謂鹽道衙門不過是民間的簡稱,鹽課提舉司才是全名。四川鹽課提舉司在府城成都,富順則有富義鹽課司。照理說李永仲應去成都拜會那位提舉大人,再不濟也是該往富義鹽課司去,很不必長路迢迢地來宜賓。

    但萬曆年以來,雲安,上流,永通,富義,仙泉出鹽佔全省總額六成以上,但「富灶任逸,庸灶任力」,鹽井逐漸被「殷實富戶」所把持,成都鹽課提舉司深慮與富義等鹽課司無有驛路,聯繫不及,專門在宜賓設置敘州鹽課,專管富順一帶鹽井開鑿,灶戶,折銀,課鹽等事。

    敘州鹽課在宜賓城東,與州衙相距半條街道,以從七品副提舉為主官,下從九品有吏目一人,未入流庫大使一人,未入流副大使一人,其餘所屬庫丁兵丁一類若干。官衙三進,前二是日常辦公之所,後一進是官員所居之處。與府衙相比,因只治鹽課,所以規模上要小得多。

    卯時不久,鹽課司裡的燈就亮起來,衙役哈著手,縮著肩膀,晃晃悠悠地提著燈籠推開鹽司大門,幫閒則拿了掃把簸箕先將門口積水樹枝渣滓一類清除乾淨。早已等候在外的鹽商哪怕已經凍得雙手紅腫,雙腳僵硬,身心透涼,也仍然要擠出笑臉,將帖子送到值丁衙役手上,一同送上的多半還有幾塊碎銀,少則數錢,多則半兩——這是約定俗成的數量,一日下來,衙役總要落得六七兩銀,逢到年中年末,每日怕不有個十幾兩銀子落袋。

    「這倒是上好肥缺。」李永仲雙手套了個兔皮的袖套,低聲同何泰笑謔道:「任是窮徒四壁,在這兒收上一年半載的茶錢(四川遞紅包者謂之『拿去喝茶』),也可置上良田宅院。」他裹了一件貂絨為底玄青素面的披風,因著天陰恐雨,頭上戴了頂羊氈的漆黑大帽,內裡是松江細布貼裡並黛青素面直身,因是孝期,並無珮飾等物,在一眾穿錦著帛的商人中間尤其顯眼。

    何泰悶頭一笑,不過這地方畢竟不同尋常,因此只是委婉地答了一句:「仲官兒也太愛說笑了。」

    有個小心翼翼的聲音突然插進來:「這位兄台,看來是對鹽課很熟?」

    李永仲同何泰聞聲轉頭,看見是個站在李永仲附近靦肚寬臉,穿了一身四方如意雲紋直裰,外面是墨綠菊紋搭護,頭上一頂四方平定巾緊緊地箍著腦袋的一個胖子,這麼冷的天氣,他額上臉上一層油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急的。

    見主僕二人轉頭看他,這胖子臉上一紅,慌慌張張地舉手作了個揖,道:「兩位請了,在下是長寧的鹽商,免貴姓周,名貴,因家中行三,旁人便稱呼個週三貴。」他略一定神,眼珠子在李永仲身上一轉,道:「我看兩位同周圍諸位同行很是不同,在下是頭回到宜賓鹽課司繳鹽,各種門道一概不知,」說到這裡週三貴面上顯出一些可憐的神色來,配上他滿頭油汗,倒是著實讓人同情:「聽二位賢兄口氣,怕是和衙門極相熟的,若肯同在下稍稍分說,實在感激不盡!」

    「周兄實在是太客氣了些!」李永仲還了個禮,他正等得無聊,見這個週三貴誠心求問,也就順口指點道:「鄙人是富順鹽商李某,行二,周兄隨眾人叫我仲官兒便是;這位是我乳兄弟,叫阿泰就好。其他都好說,咱們這位提舉老爺不是個愛為難人的,性子也並不慳吝,只要按例孝敬便是。不過閻王好說,小鬼難纏,一會兒輪到周兄,見人便給些茶錢也就是了。」

    週三貴大喜過望,深揖一禮,直起身來,臉上焦慮去了大半,他重重地嘆了一聲,搖頭苦笑道:「多虧仲官兒好心!在下自來宜賓,上下全不知曉,家中又剛操持鹽業不久,各種門道不得其入,正自苦惱,多得仲官兒指點,感激不盡!」他又作了個揖,圓團團的臉上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道:「聽聞宜賓有酒樓做得好魚肉,一會兒在下做東,必得請兩位賞臉!」

    李永仲婉辭推拒道:「我這也是泛泛之言,周兄實在太客氣了些。」

    週三貴聞言頓時將頭搖成了個撥浪鼓,他唉地嘆了一聲,道:「仲官兒有所不知啊,我這份鬼上身似的慇勤,全是被一個鹽字給逼出來的啊!」

    這話多多少少地勾起了李永仲的興趣。不管是他穿越之前還是穿越之後,只要跟鹽沾上半分,暴利便滾滾而來。滿清的兩淮鹽商,幾百年之後的鹽業公司,前者堪稱富可敵國,後者則是許多青年才俊削尖腦袋也要鑽營的地方。這個週三貴居然一臉苦相地說他現在的窘態全是鹽惹出來的禍?

    何泰朝李永仲臉上一看,就知道這個他從小陪伴長大的主人翁對胖子生出了好奇心。左右現在辰光還早,他們來得略晚,前頭早已排上了幾個人,現在到邊上的茶棚坐坐也並不耽擱。正想著,李永仲看似無意地往他這裡一看,他便會意,提議道:「剛才一路行來,我看有個茶棚,看著倒還乾淨,現在還早,仲官兒不妨同周老爺到茶棚小坐片刻,小人在這裡值守便是。」

    「如此甚好,甚好。」週三貴忙不迭地點頭,又慇勤地邀請李永仲道:「我看仲官兒沒有轎子,怕是坐車來的,不如坐我的轎子同去。」

    「我自小粗疏,坐不慣這個。」李永仲笑道,「那茶棚我也見了,離此不過半刻腳程,周兄先行,我騎馬一會兒就到。」

    「很是很是,那我先走一步。」

    何泰目送週三貴的轎子一搖一擺地走遠,這才回頭面帶疑慮地同李永仲講:「仲官兒,此人底細不明,你真要過去啊?」

    李永仲呵呵一笑,他從小廝手裡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勒著馬脖在原地打了個轉,俯下上身對何泰道:「左右無事,我就過去聽個熱鬧。」說罷輕夾馬肚,一會兒功夫就看不見人影了。

    何泰口瞪目呆地看著他跑遠,半天才憋出一句喃喃道:「仲哥兒這是……傾蓋如故?」

    李永仲騎馬,倒還要比週三貴更快些。他剛跳下馬,就見週三貴的轎伕呼哧呼哧地扛著轎子趕到。他暗地一笑,臉上倒是顯出些熱情來。將馬韁丟給茶棚的小二,他衝著邁出轎子的週三貴笑道:「周兄,我倒比你還快些。」

    週三貴一面用手帕擦頭上的汗,一面嘆著氣說:「懺愧懺愧,兄弟我自打娘胎出來就是個胖子,從未瘦過,我父親比我更甚。而聽他老人家說,我的祖父並曾祖亦是胖子。」

    「那倒是家生福相了,叫人欽羨。」李永仲哈哈一聲,做了個手勢:「請!」

    這茶棚左右不過十來步長寬,三面大敞,內裡擺了七八張桌子並竹編靠椅,屋外有幾個紅泥炭爐,其上坐著黃銅水壺,正冒著騰騰熱氣。李永仲順眼一瞥,還看見在棚子邊上還設了張案板,上面有些白面,想必此地還有包子饅頭一類賣。

    週三貴剛在椅子上坐穩,便忙不迭地叫起來:「小二,給老爺我上兩壺茶來!還有甚可吃的?」

    戴小帽的夥計臉上堆笑小跑過來,手腳麻利地抹了桌面椅子,這才笑嘻嘻地問:「這位客官,可有甚想用的?小店這裡不敢說那龍井瓜片,但蒙頂玉葉也還是有的,口味重些,還有五年的普茶,若圖簡便,也有沱茶,老蔭茶。」

    「你瞧老爺是差你幾個花用的?」往桌上一拍,週三貴瞪著眼睛一拍桌子,「撿上好的蒙頂給老爺我來上一壺!」

    李永仲在他對面坐下,笑笑道:「小二,一壺普茶,再送些肉脯來。」

    兩人喝了杯熱茶,待寒意稍退,李永仲便主動開口問起:「周兄,小弟有一事不解。」

    週三貴挾了顆蠶豆丟進嘴裡,細嚼一陣兒,眯著眼睛木著臉半天不語,忽地嘆口氣道:「仲官兒你要問的恐怕是我既是鹽商,如何如此窘迫,對吧?」

    「正是。」

    「唉。」週三貴放下茶杯,唉聲嘆氣半晌,這才苦著一張臉開口道:「仲官兒是富順人,想必自小熟諳鹽事了。但你有所不知啊,我周家上代還只是鄉間一介地主,我家兄弟幾個,自幼就只懂田間地頭的把式,從來不曉得鹽井是咋個回事。」

    「誰曉得前些年我大哥聽人攛掇,竟學人開了口新井!老天保佑,還好出鹽不少,幾年下來也算小有收穫。」講到此處,週三貴臉上不見半分高興,憂愁之色愈顯,「可是今年起,便有官差人往我家去,話裡言外都是我家鹽稅未完,我大哥使人打聽,聽說是從鹽課司來的!這可讓人奇怪了!長寧一地,卻從來不曾聽過甚麼鹽課司,我們是本分人家,該交的鹽一粒都不敢少,只因著幾家合股,完稅一類向來是託付給合股的人家,因此這中間必有緣故。」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4
第二十六章 鹽課司(1)

    李永仲抬手舉杯至唇前,借茶杯的遮擋微微一笑。

    這個週三貴,說話不淨不實,甚麼鄉間地主,甚麼被人攛掇,甚麼小有收穫,聽聽就好。倒是最後說的差人催逼完鹽應該是真的。以李永仲看來,多半是合股的一方坑了周家一把,歷來鹽井一事,開新井必得到鹽課司報備,由鹽課司定下交鹽數目,這其中貓膩非同尋常,一個不好,鹽課司的吏目大使給你一年定額數百萬斤,叫你欲哭無淚。這周家多半不知道此節,叫人坑了還摸不著頭腦。

    「開井之前,家兄也著意將規矩章法打探一番,又信誓旦旦地同家裡說,這合股之人是他換了庚帖,兩肋插刀的把兄弟,必不會有事。」週三貴唉聲嘆氣,麵糰團的一張臉皺得猶如帶褶的包子,「但差人催逼日緊,家裡都慌了神,都道說已然完清,如何又要繳鹽呢?我兄長那幾個朋友又找不著人影,這才打發我上宜賓的鹽司來問個明白。」

    講到這裡,週三貴從椅子上費力站起,鄭重地理理衣裳,對李永仲深深彎下腰去,行了個大禮,懇求道:「在下也知道行為魯莽,舉止唐突,但此事事關我周家上下幾十口人家財性命,還望仲官兒看在相逢即是有緣的份上,救我一救!」

    李永仲在週三貴行禮之時已經閃過一邊,此時一邊嘆氣一邊將他扶起,按著他坐下,臉上流露真情實意的同情來,就好似一個悲天憫人的俊秀公子。他嘆口氣道:「雖說小弟家中祖業便是鹽,但畢竟年幼,其中門道只窺得一二,今日說給周兄聽,並無十分把握。」

    週三貴陪著小心慇勤地給李永仲倒了杯茶,麵糰似的兩個臉頰擠出一個諂媚的笑來,連連點頭道:「都說同行是冤家,這本是行裡的秘辛,仲官兒願同分說數分,就是我週三貴天大的運氣,再要貪心,就是神鬼不容。」

    「那好。」李永仲點點頭,從筷筒裡抽出一枝來,蘸了茶水在桌面寫畫,「周兄,你可知國朝有開中之法罷?」

    「知道知道。」週三貴頭點如雞啄米,「便是我等鹽商運鹽至邊,憑藉此可換鹽引。」

    「正是。不過這開中之法,國朝嘉靖年間就日益崩壞,」李永仲在桌上寫了個大大的崩字,「可惜雖是良法,但貴人多有窺視,佔窩甚多,到得弘治年時,改開中法為商人以銀代米﹐交納於運司﹐解至太倉﹐再分給各邊﹐每引鹽輸銀三四錢不等﹐致太倉銀多至百餘萬﹐國家的財政收入驟增。」

    週三貴佩服道:「仲官兒真是自有錦繡心胸!這等事,我等商民從來糊塗,從沒有人像仲官兒一般理麻得清爽明白!」

    「謬讚謬讚。」李永仲呵呵一笑,筷子頭在桌上輕敲兩下,續道:「不過我川鹽又有不同,鹽井鹵氣同出,不必柴火便可熬煮,比起其他一類更為便利;加之灶戶日益困頓,逃亡者甚多,現在全靠商民繳鹽,因此鹽司有『願為代納陸續支鹽者,照依井場就於數內每錢減去三分,以作商人之利』。」

    「那,那!」週三貴頰肉抽動,額上黃豆似的汗珠顆顆滾落,他蹭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失魂落魄道:「我家從沒聽過此節!家兄朋友曾告家兄,我等每年以鹽換糧,可得巨利!」

    李永仲輕嘆一聲,道:「看來周兄家定是在此處遭人算計。四川離邊地甚遠,開中法早不施行,若真是如此,周兄家大難將臨啊!」他沒說出口的話週三貴自然也很清楚——能夠每錢減三分以作讓利的前提是商人代為支付灶戶課銀,但周家深信以銀換糧之說,因此從未繳納課銀,如今差人催逼,那自然就不是什麼小事了,說不得,就此全家傾覆也是尋常。

    週三貴忽然渾身一個激靈,似乎這才清醒過來,他兩眼赤紅,氣喘如牛,原地轉了兩圈,猛地往前一撲,不顧桌上茶水四濺,一把拉住李永仲的袖子,兩包淚含在眼睛裡,連聲哀求道:「仲官兒,仲官兒,李兄!你要救我一救啊!周家上下數十口人,這這,我們兄弟日後有何面目去見祖宗啊!」

    說到情真意切之處,竟然嚎啕大哭,茶棚的小二和掌櫃縮在一邊,目光中帶了好奇又夾了輕視地往這邊看,李永仲輕輕巧巧地將自己的袖子從這位周兄的手中拽出來,施施然地站起來彎下腰,無限遺憾地往他肩膀上一拍,道:「唉,誤交匪人,真讓人痛心啊!」

    週三貴哆嗦了一下,視線躲閃飄忽,咳嗽兩聲,慢吞吞地直起腰,囁嚅道:「這個,多謝仲官兒……」

    李永仲撣了撣擺緣,慢悠悠地坐下翹了個二郎腿,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吐出一口氣,又看了一眼週三貴惴惴不安的臉,翹起一邊嘴角悠悠然地說:「周兄啊,我便有個疑惑,想要請你給我解惑。在鹽司門口,大名鼎鼎者有之,富麗堂皇者有之,年富力強者也有之,而在下一為年幼,二為樸實,三為無名,」他輕笑一聲,盯著週三貴徐徐開口:「周兄是如何就認定我可為你解惑呢?」

    「這,這……」週三貴一時汗如雨下。

    「周兄家逢此大難,讓人同情,但我也想一問,鄙人何德何能,就讓周兄如此看重?看重到將家中秘辛託付過來?周兄啊,」李永仲長嘆一聲,他也是真的不懂,「莫非你真是欺我年少?欺我不通人情世事?」

    週三貴身子一凝,哭喪著一張臉,嘴巴開開合合,最後乾巴巴地憋出一句話來:「怎敢,怎敢……」

    抬頭看看天光,李永仲將杯中殘茶一口飲淨,叫來小二會賬,最後轉頭對週三貴不客氣地直白開口:「周兄,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小弟自問之前同周兄你無有瓜葛,周兄卻居心叵測。言盡於此,小弟在鹽司還有要事,周兄好自為之吧。」

    如果說之前週三貴還算勉強可說是哀泣之色,現在可就是魂飛魄散一般。他用與他那肥胖身材全不相襯的靈活衝到李永仲身邊,死活拽著他袖子不放,「仲官兒!仲官兒!」他實在是急狠了,「你聽我說一句!聽我說一句!」

    他語速又急又快,「我所說之事是真的啊!家兄被人所欺,差人催逼課稅,急切之間哪裡能拿出那許多來!家裡計窮之下,便想到鹽司來碰碰運氣,不求免脫,只求給些時日!但又沒有門路,我在鹽司徘徊數日,前幾日,忽然遇到提舉老爺送一個少年公子出來,便狠狠心想去碰碰運氣,那少年公子聽了便同我說,某日鹽司點卯之前我可在此地等一個人。」

    李永仲呵呵一笑,道:「看來這人定是我了。」

    「正是正是。」週三貴竹筒倒豆子吐露了個乾淨,「那少年公子只說,我可將此事說給這個人,若最後此人願意給我援手,他便為我向提舉老爺周轉緩頰。」說到此時週三貴也尷尬得厲害,他咬咬牙,沉聲道:「我亦知此事行得荒唐,但就同我先前所說,周家數十丁口,合家錢財,俱看我此次鹽司之行結果如何,那小官人若真能為我家分說一二,便是要我性命又如何!」眼光清明,哪裡有之前怯懦遲鈍之態!

    李永仲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週三貴所說少年公子,他一聽就知道是誰,只覺得此人當真是能當得一句天真爛漫,當年相見之時就覺得他很是有點痴氣,數年不見,這點痴氣看來是變作一點痴念,深種靈台不滅了。

    他結果小二遞給他的馬韁,翻身上馬,對著追出來的週三貴喝道:「你同那小官人說,我已是知道他是誰了,周家的麻煩既然他自己攬下,便得自己想法子了賬!此事原同我不相干,他這想一出是一出的,仔細他家老爺的家法!」說白一勒韁繩,滇馬長嘶一聲,歡叫著甩開四蹄,只一會兒功夫,就再不見人影了。

    週三貴急得原地團團轉,又是搓手又是剁腳,嘴裡連連念叨:「這下好了,人也跑了,也不知道這小官人還認不認賬?」轉了兩圈,方才喚了轎伕,心中一腔鬱悶地上了轎子,徑直走了。

    鹽司門口,叫進的商人一個接著一個,眼見得人越來越少,天色也快要大亮,李永仲卻還是不見人影,何泰恨不得自己分.身出去找到他才好。正急切間,突然聽見青石板路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再抬眼一看,李永仲騎著馬一路小跑著過來了。

    何泰大鬆一口氣,趕緊幾步上前,正好接了李永仲下馬,這才覺出一顆心在胸腔子裡跳得凶狠,貼身的中衣全被汗水****,不由埋怨道:「仲官兒這是要一去不回啊!我在這裡險些等得心焦!」

    李永仲哼了一聲,將韁繩甩給跟班,臉色不虞道:「本想著去湊個熱鬧,看個耍子,沒想到自己倒被別個戲耍一回。倒也沒甚大事。」

    何泰一呆,旋即想到某事某人,試探著開口問了一句:「仲官兒是說……」

    「還能有誰?故人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4
第二十七章 鹽課司(2)

    敘州鹽課官衙在宜賓,轄敘州域內富順、長寧、筠連、珙縣、高縣幾縣境內井場,並管鎮雄、瀘州兩府井場,可說整個川東井場都仰敘州鹽課鼻息。一年四季,衙門前人流往來不絕,可憐鹽商的幫閒跟班幾圈跑下來腿都要細一圈。

    在鹽課衙門,不說吏目,便是不入流的庫大使副使一類也是賺得盆滿缽滿。任你在井場如何強橫,走到鹽課門前,便得規規矩矩排號聽傳,還得備上茶錢等物,聽差面前客客氣氣,這才能得這些上不得檯面的人物一個好臉;若有自恃身份的,衙役們當然不能把你如何,但在提舉老爺耳邊輕飄飄說上一句,某某很不恭敬云云,便能讓不曉人事的愣頭青狠狠喝上一壺。

    不過這些規矩今日全不管用,衙役們親見平日裡提舉老爺面前很是得用的吳文案親自出面,笑意吟吟地給兩個少年公子前面引路。有不長眼的廝從冒冒失失地上去想要替吳文案辛苦一番,就被這位平時眼睛總是從頭頂看人的幕僚文案劈手就是一個大巴掌,然後劈頭蓋臉地喝斥道:「不長眼的東西!沒見這是府尊的公子!?」

    內穿寶藍纏枝唐草暗紋直身,外著菸灰底暗繡方勝紋緞面搭護的少年公子一派世家子的悠然做派,輕笑道:「吳先生太過小心了些,其實很不必如此。」

    吳文案一面點頭哈腰地道:「三公子真是宅心仁厚。」一面又往那倒霉的廝從身上踹上一腳,沒好氣地喝道:「算你走遠,快滾吧!」

    敘州知府的三公子身後的青衣年輕人皺皺眉,探身過去在三公子身後輕聲說了一句,三公子轉過去收了笑容,臉色淡然地對吳文案道:「吳先生,時候不早了,還是快著些吧,萬一讓楊提舉久等,真是大大的失禮。」

    這句話算是捏著吳文案的軟處。他悚然一驚,立時道:「很是,很是!這邊請,提舉老爺在後堂處,且讓我前去通報一聲。」說罷就吩咐小廝將二人引至廂房稍待,他抖抖袖子,急匆匆地轉過夾道,立馬不見人影。

    小廝為兩人上了熱茶便退了下去,禮儀端方的三公子頓時好像換了個人,那張俊秀溫文的臉上立刻被快活的笑意填滿,他端起茶碗咂了一口,暗自嘀咕一聲「樹葉沫子」便丟開不管了,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只管往青衣年輕人臉上張望,片刻噗嗤一聲笑出來,官話又清又脆:「好啦!便是皺著個眉毛作甚麼?楊提舉同我家老爺子相交莫逆,你的事情又不值當什麼,你苦著一張臉給我看哪?」

    青衣的年輕人,也就是李永仲瞪他一眼,一百零一次地後悔起了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不著四六的朋友,他難得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來,瞥了一眼這位很會裝樣的友人,自顧自地端了茶碗喝了一口,淡然道:「這次我來宜賓,府尊那裡必是去拜會的。說起來,謙之,你今天來鹽司,令尊知道嗎?」

    他實在是拿這位府尊的三公子沒轍,以至於居然要拿友人那個嚴正端方的君子爹嚇唬他。

    其時敘州知府姓趙,諱隆美,字文度,號季昌,膝下三子,長子士春二子士錦都已有功名,此時正在常熟老家安心讀書,只有三子士功年幼,趙隆美疼愛這個晚生的孩子,又慮家人溺愛,因此將已經成家的長子二子留在常熟,只帶了老妻幼子到敘州上任。

    趙士功年紀與李永仲相仿,性情上卻比他活潑太多。這兩人相熟也是意外,幾年前李永仲同馬隊往貴州運鹽的歸途中救了一對主僕,主人就是時年十四的趙士功。據他自己講,是聽說安順有個叫白水河的瀑布很是壯美,就瞞著家裡的大人帶了書僮偷偷上路,結果路上居然遇上了一頭老熊,幸得書僮通些武藝,他們運氣又好,騎馬一路狂奔將老熊甩在身後,結果樂極生悲,馬失前蹄,兩人從坡上跌了下來,還好坡勢漸緩,掛在樹邊被馬隊發現,不然就要誤了一條性命。

    許是路上只有李永仲同他年紀差不多大,幾天功夫這個膽大妄為的小少爺就單方面熱情地和李永仲稱兄道弟,並且混在馬隊裡把李永仲摸了個底掉。他生就一張俊秀斯文的臉,見人又先自帶三分笑,真是無人不喜歡,又深悉一個纏字訣,最後連李永仲也被他纏不過,兩人就此結下孽緣。

    「你今日背著趙府尊跑來鹽司,仔細回家府尊給你一頓家法。」李永仲想起當年真是深悔年少臉薄,更兼知友人不知從哪裡習來順桿爬的無賴脾性,因此板著臉毫不留情地道:「一會兒見過楊提舉,你還是趕緊回家去,省得又是一頓板子,連我也要吃頓掛落。」

    趙士功打個哈哈,趕緊岔開話題道:「你來宜賓竟然不叫我!虧得我每年給你送的節禮從不落下,還月月寫信問你,真是太不把我當朋友了。」

    李永仲瞥他一眼,冷笑道:「如果你說的是那些閨怨詩——真是多謝了,當年我父親不幸看到一封,險些以為我同哪家女子暗通款曲,我那好大哥一通攛掇,如若不是我家師爺說項,就要請家法打死我。」

    這一節趙士功從不知曉,如今聞言倒吃了一驚,因此訕訕道:「這卻是我思慮不周,不過如今你也不用再顧忌許多,」他壓低了聲音,道:「只是,你大哥……」

    「大哥身康體健。」李永仲飲了一口茶,言簡意賅地說:「合家美滿。」

    趙士功笑得捶桌:「你就是個促狹鬼!」

    「比起某人我卻是不如。先說好,你自己許下的彌天大願,你自己了賬,不要牽連到我身上來。」李永仲哼了一聲,意有所指地說:「就怕某人收不了這首尾,到時候看你要如何。」

    趙士功臉色一變,剛要說話,就聽見門外腳步聲漸漸傳來,不久有聽差來請:「提舉老爺請兩位廳前說話。」

    這位敘州鹽司提舉姓楊名得興,是個從七品的小官。在川東的井場就是了斷鹽商灶戶富貴生死,決不可得罪的人物。只是和正四品知府比起來就大大不如,不過他畢竟是一路科考上來,正牌子的三甲進士,又兼寫得一筆好字,因此同知府也有幾分往來交情。

    兩人跟著帶路的聽差一路往鴛鴦廳去,繞過堂前天井,就見之前見過的那位吳文案等在門外,見兩人到來眉開眼笑道:「楊老爺正在裡頭,兩位請。」他側身做了個邀約的姿勢,趙士功整整衣袍,這才端著溫潤如玉的一張臉往裡走。李永仲在後頭儘管心中腹誹無數,看上去面上倒也是個翩翩君子,俊秀後生。

    楊得興是天啟四年走吏部某位郎中的路子補上的這份肥差,他四十歲上才考得一個三甲進士,自知資質有限,倒也覺得這個從七品的小官沒甚不好,雖然也笑納各路孝敬,不過家業頗豐,性子也不算如何慳吝刻薄,總之官聲不錯,不然趙隆美也不許兒子同他走近。

    見趙士功當先進來深揖一禮,他便自然伸手將他扶起,面上含笑道:「有幾天功夫沒見謙之,這是在哪裡頑?前日府尊設宴,倒是吃得一尾好魚,可惜你沒此口服。」

    趙士功笑嘻嘻地道:「楊世叔,我便從來聽話,怎麼又頑了呢?家父這些日子正在考我的課業,也只好遺憾了。」說完閒話,他在身後一扯,將李永仲讓出來,道:「今日我便要向世叔介紹個朋友——此人姓李諱永仲,富順縣人,正在世叔治下。」

    李永仲前出一步向楊得興下拜頓首道:「草民見過提舉。」他相貌清秀,行動有止,身姿端正,如果不是趙士功已經先說此人是個鹽商,他又自告白身,楊得興很難相信這麼一個斯文懂禮的年輕人居然和日日在鹽司衙門外徘徊的粗鄙商人是一行的。

    更不用說這個年輕人還是府尊公子親自引見的。

    但即使如此他也對李永仲生出好感來,哈哈一笑,親手將他扶起來,道:「不必行如此大禮,這又不是在大堂之上,你我官民相對。你既是謙之的友人,便隨他叫我一聲世叔罷。」

    李永仲起身先道不敢,抬頭看了楊得興一眼,低頭恭敬笑道:「提舉許是不知道,先父李諱齊,往來宜賓數次,都是提舉親自見他,十月不幸,提舉還遣人致哀,我正是先父二子,提舉叫我一聲仲官兒便是了。」

    這話倒是讓楊得興吃上一驚。他當然知道李齊這個人,而且同他還有段交情,不久前聽說他病重去世,還大大嗟嘆一番,派了管家去送了禮,也算全了這番交情。他是聽說李齊有兩個兒子,不過以前就聽他提起過自己的長子,很少提起次子,楊得興也就沒有留意,現在看這樣子,竟然不是長子來見他……想到此處,再隱約想起當年李齊提起長子偶爾的嘆息,楊得興已是有些明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4
第二十八章 鹽課司(3)

    從鹽司出來已經是午後辰光。

    上午略談幾句,楊得興就要留兩人用飯。趙士功讓人給他老子帶了口信之後就不管了,李永仲也請鹽司的聽差去衙門外告訴何泰讓他自己先回宅子去——趙士功顯然不會早早放他回去,與其讓何泰乾等,不如讓他回李宅吃飯休息。

    一頓飯下來賓主盡歡,儘管因為李永仲未出熱孝的緣故沒有喝酒,但熱氣騰騰的羊肉鍋子就已是待客上品,更別說兩位客人一個機敏詼諧,一個聰慧靈巧,楊得興竟然覺得很久沒有如此暢快。

    「真不虧是李兄的兒子啊!」這位鹽司提舉看李永仲的眼色越發祥和,此時他們用飯已畢,轉到小花廳喝茶閒談,楊得興主動提起了昔日與李齊的友情——他們是楊得興巡視井場時認識的,在客氣的閒談中發現兩個人都很喜歡茶——「那盒你父親贈我的普茶現在還留著呢,」楊得興嘆氣,「你父親卻去了。」

    「生老病死。」李永仲腰桿筆挺地坐在圓凳上,他實在不像是鹽商家能養出來的兒子,「莫不如是。」聲音裡帶著清淡的懷念和克制,「父親深受病痛,能早一日走,早一日得大解脫,對他來說是一件幸事。」

    趙士功更喜歡清淡的白茶,因此聽差送上的茶水只略略沾唇就放下了。他是書香門第,天然的世家子,正是不知世事的年紀,又被老父慈母養得天真爛漫。見楊得興和李永仲說話,他就低聲問起作陪的吳文案鹽司裡的趣事來——他很有分寸,曉得哪些是絕不該問的。吳文案說了一些鹽商的逸聞給他聽,叫趙士功聽得很開心,還轉頭讓李永仲也說幾件來聽。

    楊得興微笑著端了茶杯,只聽著,卻並不插話進兩個少年的談話當中。他的年紀做這兩個少年的父親都綽綽有餘,因此很有幾分包容,並沒有端出士人的架子。這位鹽司提舉的性情實在疏朗開闊,不然也不會和小鎮上的鹽商因為好茶而當朋友,現在當然也能笑眯眯地聽年輕人說些不著邊際的閒人意趣。

    不知何時起,氤氳的雨氣又飄盪開來,細密的雨絲落在兩面坡的冷攤瓦屋頂上,彙集成股股水流沿著屋脊掛在屋簷上線似的滴落在天井裡,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彷彿在紙上用墨筆暈染開,深淺濃淡各不相同的雲層在隱約的風聲中翻湧,市井的聲音又遠又近,有侍女點起了驅寒的松煙炭盆送過來,溫暖的茶水散發著清苦的香氣。

    告辭的時候楊得興和藹地同李永仲說:「你是我故友之子,以後不要拘束,在宜賓的時候,經常過來,你雖然不好茶,但你說起話來,比你父親倒是有趣多了。」

    李永仲沒說好或者不好,清秀斯文的臉上送出一個靦腆無害的笑來,讓人真覺得這是個文弱的貴公子了。他向楊得興躬身一揖,待趙士功辭別,兩人一前一後地隨吳文案向外走,按照禮儀,楊得興並沒有將他們送出去,只是站在台階上目送而已。

    他們上了李家的馬車,何泰悄悄給吳文案送了細布小袋,後者輕輕地掂了掂份量,露出一個真情實意的笑來,同何泰更親熱了幾分,道:「日後李老爺有事,叫何兄弟來尋我便是。些許小事,不好請託提舉的,在下雖不敢說有個十成把握,但七八成總是能成事的。」

    李永仲撩開車簾,鹽司衙門逐漸遠去,那位吳文案已經不見蹤影。他收回手,臉上平靜地過分,眼光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此次鹽司之行比他們想像得更順利。他只知道楊提舉或許和他父親李齊有份交情,畢竟對方專門遣人致哀,不過他沒料到這兩人交情如此之好,好到他都承了這份餘蔭——楊得興二話沒說就為李永仲驗看了身份,勘驗了李家所屬的十來個井場,中間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原先他們設想的種種阻礙居然都落了空。

    「如何?我說這位楊提舉是個妙人吧?」趙士功眉開眼笑得意地說,「你信不過,也要信得過家父看人的眼光啊!闔州上下,父親最不禁我同這位楊提舉往來了。」

    「你能給人家當兒子的年紀,居然好意思說人家是妙人。」李永仲毫不留情地嘲笑道:「這話傳出去,我看你不敬長輩的一頓板子是逃不掉了。」

    趙士功乾笑一聲,將話題轉了開去。

    「不過。」他把玩著腰帶上的玉珮,頗不解地道:「往日你不是說你家老爺子看重你大哥麼?你也一直說想著自己出來大展手腳。」

    他們相交經年,趙士功可說相當瞭解李齊是如何對次子不冷不熱,又對長子看重非常的。因此剛接到李永仲送來的那封與之前種種設想完全不同的信時,他險些以為這是什麼惡作劇,直到和送信的李家人反覆確認才敢相信。

    「我父親縱橫商場幾十年,不會總是糊塗的。」李永仲淡淡道:「李家這些年的基業,可說都是我父親胼手砥足打拚積累,我那個好大哥,」他輕笑兩聲,不予評價,「在我父親這等人看來,兒子算什麼,家族基業才是要緊。」

    聽他這麼說,趙士功也只能嘆口氣,同情地拍拍李永仲的肩膀。

    趙三公子最後還是沒能去成李宅。從鹽司出來拐了個彎就朝府衙去了,停在門口時他還兀自懵懂說:「怎地這麼快就到了?」下車就看見他爹的幕友白智文先生——同時也是他的蒙師——笑眯眯地站在府衙前,頓時怪叫一聲,就要重新朝車上躥回去。

    李永仲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的後領,硬是把已經躥上去小半個身體的趙士功重新拉了下來,他面上連眉毛都沒動一根,平平穩穩地同白智文問好:「白先生,少見了。」

    「仲官兒也是長遠未見了。」白智文笑呵呵地捋了捋頷下被精心護理的三寸美須,瞥了一眼終於規規矩矩站好的趙士功,笑容未變,只是內容讓趙士功嚇得色變:「今日東家下衙之後就不見謙之的影子,剛才發了一頓脾氣,說等謙之回來要好好拘拘他的性子。」

    「今日不太恭敬,就不去見府尊了。改日我送上拜貼再來拜會。」給白智文拱手一揖,笑道:「白先生,晚輩尚有事,先自別過,恕罪則個。」

    「不妨,不妨。」白智文笑著說完,轉頭看著學生臉色就沒這麼好看了。他嘆了口氣,搖搖頭,對垂頭喪氣的趙士功道:「謙之,走吧?府尊還在後堂等著呢!」

    終於將趙士功這個鬧神送回去,李永仲頓時覺得輕鬆不少。倒不是說他不喜歡對方,而是此來宜賓,事繁時少,實在沒工夫陪這位少爺胡鬧。他想想往日這位三公子的光輝業績,忍不住替這位以清正端方聞名閤府的府尊嘆息,據說趙士功的兩個哥哥都是青年才俊,長兄士春更是少年舉人,這麼一對比,趙士功在其中真是顯得特別的「鶴立雞群」。

    一路無事地回到李府時已經是將暮的天色了。李永仲從馬車上踩著腳踏下來,就見李誠站在門口,像是已經等了許久的樣子。

    「家中有事?」李永仲一邊當頭進府,一邊問跟在身後的管事李誠。

    「是。」李誠低聲答道,「敘南衛的千戶陳老爺下午派人給仲官兒下帖子,請仲官兒後天往陳府一行。」因李永仲實在是太年輕,他也跟著何泰改了稱呼,不再叫主人翁,該稱仲官兒,平白生出了親近。

    這話讓已經行至後堂書房,正在換下搭護並直身的李永仲手一頓,不過也並沒說什麼。等他換上了一身舒適的松江細布家居便服,又在下人打來的熱水盆裡洗了把臉,擦乾手,方道:「把帖子拿來我看。」

    將帖子看了兩眼,李永仲招呼何泰同李誠:「不要站著立規矩了,都坐。」又特意同李誠說:「誠叔你是父親手中得用的人,我年輕,於大事上尚不足,還望誠叔教我。」他雖然年輕,但畢竟手握李家大權,正經的家主,說出這話,在時人看來,也是相當的難得了。。

    李誠臉上閃過幾絲錯愕,然後強自按下去,他微微動容,聲音裡多了幾分誠懇,道:「仲官兒雖然年輕,但做事老道沉穩,小人沒什麼可教的。」話雖如此說,但還是在何泰之後沾了半張椅子坐下了。

    李永仲將帖子傳下去,讓何泰和李誠都好好看看。他將手籠在袖子裡,臉色難得的鄭重,想了想,朝李誠望過去,問道:「誠叔常年在宜賓,卻不知你曉不曉得這位陳千戶?」

    「若是說別個,我不敢說知道多少,不過若說這位陳千戶,我倒是曉得不少。」李誠眯了眯眼睛,臉上現出些許回憶之色,嘆道:「當年宜賓這別宅建好,老太爺派我來此看管,為的就是這位陳千戶。」

    這事在李家知道的人恐怕就只有如今已經入土為安的李齊,就是大管事李三忠也不清楚其中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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