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45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9
       
第五十八章 劫殺(5)

    等土匪們灰頭土臉罵罵咧咧地滅掉火,再看鄧小豹,那古銅色臉上再無半分人氣,只剩下地獄餓鬼般陰冷凶惡的面相,及到這份兒上,他倒不似剛才那份暴躁,很有點鎮靜下來的意思。但林大虎看他這模樣,小腿肚裡卻在轉筋——上回鄧小豹也是這般半分火氣沒有地親手屠了一艘船!二十多口子上下老少的血淌了滿船,甲板上一踩一滑!

    「叫兄弟們分幾路給老子我圍上去!」鄧小豹磨著後槽牙,眼睛裡噬人冷光連連閃動,一字一句地道:「那小雜種攏共沒有多少人!給我上!我便是不相信了,縱是有幾個天兵天將,又能擋下多少!?」

    黃猴兒在山頂那塊大石上往下看,山腳處的土匪聚攏在看似首領人物的周圍,幾番呼喝之後,便有幾股人馬越眾而出,黃猴兒略一點數,總有五六十號人!他心內發焦,曉得這是匪徒們吃準了自己這一方終究人少的弊端,竟妄想用人圍死他們!

    「下來就是硬仗了。」不知何時陳明江走上來,看了片刻淡淡說了一句。黃猴兒打鼻腔中哼出一聲:「就幾個毛賊,比得了誰?硬仗?」陳明江眼中倏地閃過一絲笑意,再看已是一片漠然冷硬之色,他慣用一把雙手握持的御林軍刀,此刻長刀出鞘,那日光打在刀面上,泠泠反射出一道冷光來!

    黃猴兒與他並肩廝殺多年,默契十足,只需一個眼色,就知道對方所想,見陳明江面色平靜長刀在手,黃猴兒嘿嘿一笑,不見如何作勢,兩尺多長的倭滾刀已握在手中,頭也不回地大叫一聲道:「兒郎們,隨我殺賊!」

    「殺賊!」兵士們齊齊暴喝應聲,就有十餘人自動出列,負盔著甲,除卻人人手中一柄與黃猴兒同式的滾刀之外,左手還握了一張藤牌。有經驗老道的兵士還拿了布條,將刀柄牢牢纏在手上,以為防脫之用。

    戚少保《紀效新書》中有營陣編隊之法,以各色長短遠近兵器混編,在南北作戰中立下赫赫之功。陳顯達後來也遵從《紀效新書》打法門,著力訓了一支堅強可戰的親兵出來,早晚兵器從不離身,縱使有稍稍不便,此次前去富順,也格外帶了藤牌等物,如今就派了大用!

    陳明江靴聲橐橐,走到陳氏跟前躬身一禮,沉聲道:「義母,匪徒們就要圍上來了,現下咱們人手不齊,請義母帶姑娘千萬小心,靜待兒郎們殺敵破陣!夫人放心,拼上末將一條性命,也要將夫人並姑娘送回宜賓!」

    陳氏看他一眼,也知現下不是說話時候,只一點頭,便喚過女兒,帶著弓箭,同丫鬟們揀了個難上的高處躲避。陳明江又使十餘人將那塊巨大山石團團圍住,諸般防備已定,再無其他可做,他便盤坐下來,將長刀橫放在膝上,這年輕的親兵統領眯眼往山下打量,壓抑已久的殺意就要噴薄欲出!

    匪徒們已經曉得山上之人弓箭厲害,但現在荒郊野地裡,也沒處去找個木門床板以為遮擋,不過他們到底是過慣了刀頭舔血的營生,行走江湖數年,剛才又被鄧小豹許下的重利迷花了眼睛,除了幾個老成奸猾的故意落在後頭,此刻竟多半血氣上湧,胡亂地發一聲喊,人人爭先,唯恐跑得不快,被那大弓一箭射死!

    陳明江霍地一下站起,弓箭手們早已準備停當,彎弓搭箭,就等他一聲令下,十數雙眼睛焦急地望著他,他卻沒有半分緊張,直到能將那噴跑之中的匪徒們臉上橫肉都能看清,方才一聲令下:「放箭!」

    十幾支早已按捺不住的重箭立刻離弦而出!須臾之間,土匪當中就有七八個人一聲不吭地軟倒在地,還有中箭而未死者淒厲地慘叫出聲,幾個膽小的匪徒就此生出畏懼之心,頓足不前,但更多的人反被激出凶性,有人怪叫一聲:「兄弟們!闖過去!他們射不了幾箭!」

    正在亂紛紛的時候,第二波箭就呼嘯而至!此處距離山頂更近,箭矢正是速度最快的時候,氣力更足,甫一射出,就把兩人穿胸而過!匪徒中間「啊」地慘叫一聲,有人肝膽欲裂,手腳發軟地將兵器扔下,轉身就跑!剛跑出幾步,一把巨大的鬼頭刀突然迎面而來!他驚詫之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擋在身前,竟被從手肘處齊根斬斷,刀勢不停,繼續向前,一下將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林大虎手腕輕抖,將刀上血漬甩落在地,「再敢往回跑,爺爺我請他吃一刀!」他本是個七尺有餘的壯漢,如今臉上身上,全是血跡,腳下人頭滾動,許是嫌血水糊了眼睛,混不在意地伸手一抹,就是一張赤鬼的面孔!

    「豹頭傳下令,殺一個,賞銀五十,生擒一人,賞銀百兩,要是能捉到主事之人,豹頭允他一個女子,千兩白銀!」林大虎一氣說完,又怪笑一聲:「不過若有後退的,畏戰的,不用豹頭,你虎爺我便將他剁了喂狗!」

    重賞之下,這幫子原本已有畏懼之心的匪徒一下激起凶蠻之氣,林大虎又將弓手調了上來,雖不敢十分靠近,但到底人多,零零落落幾輪箭下來,山上的弓手立時被壓得到處尋找躲避之處,雖然沒有什麼傷亡,但再想如同先前那般只用弓箭就將匪徒壓住,已是妄想。

    黃猴兒覺得自己簡直能聞到匪徒口中因為經年不刷牙而熏人的口氣,將兩道濃眉一皺,輕嘖一聲,一口濃痰啐在腳邊,這個身經百戰的年輕軍將深吸口氣,只聽「咣」地一下巨響,用作遮擋的木板已被他一腳踢開,就見他如鷹隼捕食一般,猛地撲了出去!

    這就像某個開始的訊號,餘下兵士們從胸膛當中炸出一聲吶喊,跟在黃猴兒的身後紛紛也撲了出去,甫自站定不久,揮舞著各色兵器凶神惡煞的匪徒們便朝著他們衝了過來!若從空中向下看,一道斑駁的水流猛地撞上灰色的堤壩,然後迅速混在一處,再分不出彼此!

    只是一個呼吸,黃猴兒已砍倒了兩個匪徒,他矮身一滾,躲過一個偷襲的賊人,就勢將滾刀斬向那人腿彎,一刀將雙腿斬成兩截!那人發出淒厲至極的慘叫,向前栽倒下去,黃猴兒卻不急著了結他的性命,滿臉血污未及擦拭,就地跳將起來,氣沉丹田吼了一聲:「兒郎們,一個不留!」

    這群親兵隨陳顯達征戰多年,戰陣經驗十足,早已自動三兩人一組同山匪們殺成一處。他們使的是上好的倭滾刀,只兩尺餘長,左手藤牌不過成人環抱大小,可攻可守十分靈活;賊匪兵器不過熟鐵打造,他們又不甚養護,難談鋒銳,但親兵不過五十人,還得分出一半人手護衛陳氏母女,此時能戰之人就只有跟在黃猴兒身邊那些!連弓手都棄了弓箭,抱著刀殺入局中,即是如此,也陷入苦戰!

    黃猴兒等兵將不過二三十人,面前的匪人卻數倍於他,看他們人少,有人發聲一喊:「不要在此處糾纏,咱們人多,只尋主事的人!」山匪中就有人繞過戰團,向後頭奔去!他聞言不由大急,心下暗恨,就要將那發聲之人一刀砍死,可是如今雙方混戰一起,又怎麼分得出來!

    陳氏在高處看得清清楚楚,她年輕時候同陳顯達幾次遇險,心智沉穩不同尋常婦人,見此情景立刻彎腰朝陳明江喝道:「明江,不要管我們,去幫猴兒!」

    陳明江同黃猴兒情同手足,見他幾次險些遇險,早就按捺不足,但他自忖職責在身,縱然心焦如火,仍是一步不動,攥著刀柄的指骨發白咬著牙答道:「末將受將主軍令!不得擅離!」

    陳霈霈忽地一把將母親推開,恨不得整個人都趴下來,看著陳明江滿臉焦急地大聲說道:「匪人人多!若黃猴兒擋不住,陳明江你一樣擋不住!只有合力,才有一線生機!」

    陳明江咬咬牙,霍地起身,吩咐左右:「你等守在原地,匪人不至,不許妄動一步!你們,隨我殺敵!」不及多說,他大喝一聲,長刀一蕩,迎面撞上匪人,想也不想一刀斬下,那腔子裡,立時飆出尺多高的血柱來!

    黃猴兒同另一個親兵正背靠背地同幾個賊人血戰。戰鬥至今,雙方氣力都快見底,親兵疲累疏忽之下,與他廝殺的匪人覷準時機,狠狠一刀大力劈下,將已不堪使用的藤牌劈作兩半,黃猴兒援救不及,眼睜睜看著他被亂刀砍死!

    正在此時,陳明江帶人趕了上來!他使一把雙手長刀,刀鋒一蕩,丈內不能站人!附近匪徒紛紛走避,他趁機同黃猴兒殺到一處,見兩個首領之人忘死當先,親兵們士氣大震,拚死搏殺之下,匪徒竟是被殺滅了膽氣,先是一兩個向後退去,接著,還能走動的匪徒們突然就此崩潰,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哪怕是林大虎砍倒數人亦無濟於事,到最後,連他也被裹挾著一同退到山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9
第五十九章 劫殺(6)

    見匪徒終於退走,黃猴兒登時腿腳一軟,癱倒在地!一時間,他連手指頭都動彈不得,只能大張著嘴巴,拚命喘氣!其餘親兵,或死或傷,身上臉上,到處血跡斑斑,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陳明江還有餘力,趕緊吩咐還能站起來的親兵各自裹傷,又將死者中的親兵拖出,先不及埋葬,幾個女眷用衣袍盡力遮掩頭臉,勉強也算收斂。

    這通廝殺不過一炷香的光景,卻著實慘烈。如果不是最後陳明江帶人援救,黃猴兒不敢說自己會不會就此交代在這裡。這伙匪徒之凶殘狡詐,遠甚一般的山匪。他只有從前在遼東時隨陳顯達進剿聲震關外的山匪大盜時見過,到四川這麼些年,這還是頭回遇上!

    「輕傷的有十二,重傷的有七個。」陳明江點數回來,一屁股在黃猴兒身邊坐下,聲音裡無限疲憊深沉:「死的不多,只有四個。咱們都穿了甲。因此傷口多在四肢,只要不傷到要害,就能活命。」

    「賊人死了多少?」

    「屍首總有十七八具罷,還有五六個重傷的,已叫兄弟們照規矩都砍了首級,就等回了宜賓尋功曹報功罷。」

    黃猴兒慢慢地吐出一聲長長的呻.吟,他左胳膊上被個山匪砍了一刀,所幸傷在了護甲上,入肉不深。剛才陳氏使丫鬟幫兵士們上藥裹傷,現下正痛得厲害。黃猴兒一邊嘶嘶地抽著冷氣,一邊皺著眉頭同陳明江道:「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賊人比咱們多了數倍,他們能死,咱們可死不起人!」

    陳明江亦是如此想。他乾脆地點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不能在這裡耽擱下去,前邊兒還不知道怎麼個章程,我看,趁著現在,乾脆衝出去,此處距離富順不過半日腳程,想來這伙山賊膽子再大,也不敢打到縣城去!」

    「不成!」黃猴兒連連搖頭,「如果只是咱們並兒郎們,這算不上難事,但夫人同姑娘還在這裡,不是耍子!一個不好,有個萬一,你我就是把這些山賊剁成肉醬,到時也晚了!」

    「那就派人去!」陳明江眼睛發亮,他猛地轉頭盯著黃猴兒,一字一句地道:「賊人被我們殺了一頓,膽氣弱了不少,一時半會兒想來是不敢再來送死。我之前就在看,這夥人裡一匹馬也沒有!可你我的兩匹坐騎都還在!不如叫兩個善騎的兄弟去富順報信!援兵一到,咱們自然就解圍了!」

    「就這麼辦!」黃猴兒霍地站起來,狠狠在手心裡砸了一拳,道:「我就不信了,一夥毛賊,還能把咱們困死在這兒!」

    林大虎腳下大步不停,陰沉著臉走到臉色更加難看的鄧小豹身邊,粗聲嘎氣地稟道:「豹頭,兄弟們這回折了不少!死了總有二十來號,能僥倖回來的都是輕傷,再加上先前傷了的,豹頭,這筆買賣咱們做不得了!」

    鄧小豹坐在一塊青石上,臉色黑沉比死了老子娘更甚。聽林大虎說完,他顯見是壓了一肚子火,惡狠狠地道:「當日掌櫃的令我帶兄弟們出來就有話說,要用此事將那兩頭肥牯拿捏住,這就是咱們活生生的錢袋子!就算咱們去殺他全家,那兩人半根毫毛也是不能碰的!這關係到寨子的大事!」

    「但現下是真不成了!」林大虎跟隨鄧小豹多年,最是忠心不二,但如今這個情形,他也急了,幾乎聲淚俱下地道:「豹頭,死傷這些人,幾乎都是咱自己能幹敢沖的好漢!且不說回了寨子,掌櫃的會不會給咱們補充人手,就是補充下來的,也絕不會是如咱現下手裡頭的這些子人!豹頭!這是實打實的硬茬子,扎手!」

    鄧小豹肚裡猶如炭火燒烤,四月的天氣,他連短褂都穿不住,一氣扯了,山風徐徐吹過,這才覺得心頭燥意稍止。他不比林大虎這個莽漢,掌櫃的到底在圖謀什麼,鄧小豹雖然不說一清二楚,但是也知道個大概,因此富順之行絕不容有失,關係到寨子未來數年經營!但如今人手三停裡已折了一停,餘下的人被那些殺神駭穿了膽子,恐怕看見那個山包腿桿就打顫顫!一時半會兒,恐怕誰也不敢再去尋他們的晦氣!

    正在鄧小豹腦子裡轉著無數念頭猶如一團亂麻的時候,山上卻已經一一佈置停當,陳明江選出兩個騎術最精的親兵,匆忙之間沒有筆墨便用血書替代,令他們藏在衣內,又硬是從人口之中擠出食料和水,將坐騎喂飽,裝束停當,正要出發,陳霈霈卻突然脫口而出道:「若求救,別去富順,去李家城外的莊子!」

    陳明江登時一愣:「莊子?」他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甚麼莊子?」

    「仲官兒原本要送我同母親,走了不遠,就有家人來追他,只說莊上出了事,要他回去主持,他這才沒有跟來!」陳霈霈毫無女兒家的矜持羞澀之色,只管大方從容道來:「我看這伙山匪,恐怕不是為了咱們,是為了仲官兒!否則剛才被咱們的兵將狠殺一氣,聰明些的,知道咱們人少,就算想追也是有心無力,早該作鳥獸散,可除了死傷的,其現在都還守在山下!」

    黃猴兒冷笑道:「姑娘這話說得很是!我便是想不通,哪裡來的賊人這般膽大,見著咱們這樣打扮的武人還敢圍上來,恐怕就同姑娘說的一樣,有人以為姑爺跟咱們在一路呢!這等消息,除了李家人,再無人曉得了!」

    陳明江又想到一層:「李家裡頭既然有人要圖謀姑爺的性命,果如姑娘所說,富順城裡是去不得了!不然那幕後之人得了消息,不定還有什麼後手安排!既如此,先去李家莊上尋姑爺報信,再去趙華鎮巡檢司求援!」

    既已商議停當,陳明江便同報信之人吩咐下去:「到了富順城外,只管尋人問了李家莊,見到姑爺之前,何人問起,都不許說此處的事!眾多兄弟同夫人姑娘的安危性命,就系在你二人身上了!」

    山匪們從山頭上逃得性命,此時正在驚魂未定,突聽山上一陣鼓噪,那群殺神也似的武人在那個手持長刀的大漢帶領之下,凶氣騰騰地向著山下奔殺而來!匪徒見了,一時連手腳都忘了如何放!只顧四散逃命,還是林大虎收羅了十幾二十個素來凶狠忠心的,將鄧小豹圍作一圈,只待再行衝殺一場!

    誰知道他們擺好陣仗,山上卻傳來一陣蹄聲,那些護衛紛紛閃開,鄧小豹臉色劇變,嘶聲裂肺地大吼一聲:「他們要去報信!快攔住!」但為時已晚,瞬息間兩匹馬便從山上橫衝直撞下來!騎馬者顯然騎術精湛,見有人群阻擋,反而加快速度,騰空而起,硬生生地越過土匪頭頂,徑直衝上道路,煙塵滾滾之後,連根馬毛都摸不著了!

    陳明江哈哈大笑,將長刀往肩上一扛,朝左右喝道:「走!咱們上山!過些時候,待援兵一到,咱們再下山將這些賊人千刀萬剮!」

    林大虎連連跺腳,急赤白臉扯開喉嚨大吼:「豹頭!此處不是善地,兄弟們不能都折在這兒!快走!等到他們叫了官皮子來,咱們於這兒地頭不熟,到時候可真要陰溝裡頭翻船啦!」

    鄧小豹恨得要從胸腔裡嘔出一口血來!他臉色陰晴不定,幾次想要將腰刀拔出再衝一回,但林大虎說的一點不錯,方才兄弟們膽氣最壯的時候都沒能在山頭上站穩腳跟,現在傷者遍地,還有幾個有膽子血氣再衝一回的?!這百十來號人不過是幫土匪強盜,讓他們搶掠劫道好辦,讓他們如精銳官軍一般反覆衝殺,便是想也別想!

    「大虎,將兄弟們叫上,」片刻之後他終於下了決定:「重傷的就不要管了!收拾好一干細軟,咱們先走!」他雙目滲血死盯了山頭半天,才收回視線,不敢不願地下令:「兄弟們,點子扎手!咱們先走!」

    土匪們亂紛紛地鬧了一氣,陳明江和黃猴兒心頭俱是一跳,還以為匪人未曾死心,還要再戰,正要召喚兵士們小心防備,就見土匪們聚攏起來,扔下重傷的同伴和死者屍首,七零八落地向著南邊四散奔逃,陳明江一愣,隨即精神大振,將長刀拔出一出,正要朝賊人退去的方向一指,黃猴兒將他一把拉住,「明江,你要做什麼?」

    「窮寇莫追。」黃猴兒沉聲道:「況且現在夫人同姑娘俱在,我等護衛有責!」

    陳明江氣個倒仰,將手一把攥成拳頭,怒道:「現下不趁機將這群匪人一網打盡,以後賊人尋機報復怎麼辦?須知窮鼠噬貓!」

    「咱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你要上哪裡去找?」黃猴兒一步不讓,「那匪徒來歷如何,巢穴在哪兒,咱們知道麼?不如等援兵來之後,兩邊合作一處,再做打算!」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9
第六十章 劫殺(7)

    四月初九,注定是漫長的一天。

    從早上起來,空氣裡就飄蕩著一股混雜了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但並不是雨後的清新透徹,而是沉悶發腥,預示著將有雨水到來,獨屬於春日讓人周身發軟犯懶,沉沉發昏的氣味。頭頂的天空依舊是湛藍一色,但極目遠眺,堆積在天際處隱約翻滾鉛灰的層雲,昭示著最遲在傍晚時分,就將會有一場雨水到訪。

    上午的那場亂子總算收拾下來。在建的煉鐵豎爐突然倒塌,將正在底下的幾個猝不及防的工匠壓在土石之中,負責的匠頭朱老七險些當場厥過去,又是一通忙亂,還好護衛的隊正曹金亮過來,先是給朱老七掐了人中,等他醒轉,兩個人一邊負責救人,一邊就使人去追李永仲。

    所幸豎爐建得還不甚高,被埋的三個工匠很快被挖了出來,因著時間短,除了有一個被石頭砸得頭破血流之外,另兩個就只是些輕微擦傷,可謂不幸之中的大幸。好笑的是,這三個可說既是不幸又是幸運的鐵匠頗有後世技術狂人的風範,剛緩過來就又湊到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起了倒塌的原因和問題。

    李永仲站在匠人們休息的草棚外頭聽了半刻,一邊笑著一邊搖頭走開了。這種場面他曾經非常熟悉,不過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以後,已經很久沒見了。正神情輕鬆地和跟在身邊的何泰說話,曹金亮臉色沉重地帶了兩個面善的漢子匆匆行來,走到李永仲身邊抱拳躬身道:「仲官兒,陳家路上出事了。」

    他將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又快,李永仲一時間只聽得陳家二字,那兩個面色焦急風塵僕僕的男人,李永仲當機立斷,吩咐何泰道:「尋一間沒人的房間,進去細說!」

    何泰自來伶俐,見狀也不囉嗦,馬上將幾人帶到附近一間用於日常匠人們休憩的屋子,又看來人面色憔悴,嘴唇乾得起殼,提了滿滿一壺涼水,又放了兩個海碗進去,便自行退下,將附近的閒人趕遠,親自守在門口。

    來人一氣灌了兩大碗水,這才喘息著將陳氏母女一行人被山匪圍困的消息說了出來。「陳把總令小人等給李家姑爺傳話,賊人奸猾,凶惡異常,請姑爺上趙華鎮帶巡檢司的弓手前去援救!小人等是千戶的親兵,一時半會兒山匪討不著便宜,只要援兵一到,賊人就會自行退去!」

    李永仲神色冷靜,微一點頭,道:「兩位一路辛苦,在此稍候,一會兒我親帶人同你們一起去!」

    來人中稍年長那位一向持重,聞言吃了一驚,與同伴面面相覷,轉頭小心地問道:「帶人……難道姑爺不打算去趙華鎮請援兵?」

    不待李永仲回答,曹金亮已經哈哈大笑一聲,說起巡檢司面露不屑:「那幫子弓手,就連尋常的小賊都拿不住,哪裡有膽子同山匪巨寇相鬥!我家自養了好人手,不用那幫廢物點心,咱們自己個兒就能拿住那伙不曉得天高地厚的賊人千刀萬剮!」

    兩個親兵雖然仍有懷疑,但看曹金亮說得肯定,不免亦將懷疑暫且放下,俱想:「姑爺這等身家的鹽戶家裡,養著數十個家丁爪牙,也是尋常。也用不知道他們上陣衝殺,只要大張旗鼓聲勢,山匪已經被殺破了膽,恐怕見了有人來援,自己就先跑了!」

    李永仲深吸口氣,面色冷肅地沉聲下令道:「曹金亮!你同何泰點上五十護衛,帶齊裝備,操場集合,人人俱要帶負甲,另有十人,帶上火器!」他臉上此刻才顯出一點憤怒至極的神情來,「我倒要看看,哪裡的匪徒,主意打到我的頭上來!」

    吩咐下去,他臉色稍緩,朝報信的兩個人略一點頭道:「兩位,我這就整頓護衛,由你二位帶路前去解圍。想來岳父親兵個個都是雄壯英武的好漢子,山匪不過是些土雞瓦狗,岳母等必得平安!」

    待信使同曹金亮下去,李永仲將守在門外的何泰叫進來,他臉色可怕,後槽牙咬得嘎吱作響,眼神中冰冷一片,何泰見他這副模樣,不敢有甚別話,只抱拳躬身,足等了小半刻光景,才聽李永仲聲音泠然道:「這伙子山匪是誰招來的,想必你我都心中有數。等我們出發以後,你集齊剩下的人,將李永伯和他那個好舅舅給我找出來!他們就是躲到了富順縣衙裡頭,你也要給我掘地三尺!」

    何泰連忙應了一個是,他一向心細,又多問了一句:「這青天白日裡,咱們帶人平白無故地去拿人,畢竟不是小事……」

    「先不管這許多!」李永仲喝了一聲,「你哪怕是騙是搶,那邊的事一瞭解,我便趕回來!我回來第一件事,就要看那兩舅甥在不在!」他下定決心,一定要了結兄弟恩怨,順帶解決掉劉三奎這個藏在暗處的禍害!李永仲隱忍許久,原本想著看李齊面上,不欲同李永伯為難,但他慾壑難填,竟然勾結外人打算圖財害命!

    李永仲冷笑道:「先前我看在大嫂同我侄兒面上,沒將事情做絕,他倒是想在了我的前頭,真是好出息,好威風!居然找上土匪做幫手!」他自忖沒有哪點對不起這個便宜大哥,又深恨李永伯吃裡扒外的行徑,如此再不打算忍耐,「他既然敢做初一,那我就不怕做十五!」

    何泰聞言周身一凜,將頭一低,短促有力地沉聲應了一句:「是!」

    曹金亮在門外刻意提高音量,「仲官兒,五十人結束齊整,隨時可以出發!」話音未落,就見李永仲推門大步出來,臉上怒氣殺意四溢,再不復往常溫和冷靜的模樣,他也不多話,接過梧桐遞過來的坐騎韁繩,翻身上馬,將要走時又扭頭沖隨後出來的何泰喝道:「你記著我的話,好生去做!」說完再不理他,當先打馬,蹄聲橐橐,向著操場狂奔而去!

    且不說何泰,李永仲衝到操場,也不下馬,勒住韁繩在原地轉了兩圈,滇馬順勢站定,李永仲踩著馬鐙,一股氣就從滇馬背上站了起來。他將操場環視一圈,五十個日夜操練的漢子,名為家丁,實為精兵!現下如刀切斧剁般橫平豎直地站軍立,滿操場除了偶有咳嗽呼吸,再無別的聲氣!

    他救人心切,以往一切遮掩事物全都沒要,人人俱是刀錚亮,頭戴黑色折簷帽,箭袖短直裰,半臂罩甲裡頭穿戴前些時日沖壓出的一片式熟鐵胸甲,兩個報信的親兵看了心下都不住嘀咕,雖說鹽商豪奢,但看這家丁裝備打扮,比朝廷的經制官兵軍容更要英武數分!

    李永仲懶得多說,言簡意賅地開口道:「有賊人摸到富順來啦!就看咱們這條地頭蛇能不能鬥得過那條過江龍!曹金亮!今日有一人掉隊,就打你十個板子,有十人掉隊,就打你一百板子!你服不服!」

    曹金亮昂首出列,亢聲抱拳道:「服!」

    「殺滅匪人,回來我請大家喝酒!人人有賞!」

    護衛們暴喝一聲:「等仲官兒的賞!」

    聲音鏗鏘有力,真是直要把天都震破!李永仲滿意一笑,隨即收斂神色,將馬肚一夾,滇馬便即刻甩開四蹄,當先向外狂奔而去!

    劉小七隻覺得一顆心要從喉嚨裡跳將出來!在胸膛裡再呆不住!他握著木的手一個勁兒地微微顫抖,背心發潮,口內發乾,邁步起來,兩條腿桿軟得像面條,越是著急想要冷靜,越是安定不了,到了最後,小腿肚一陣發脹發緊,竟是要抽筋的情形!

    好在曹金亮在隊伍裡頭來回巡視,看劉小七面色惶急,滿頭大汗,便有意落後幾步,往他身邊走去,忽地在小氣背後猛拍一下,嘿嘿一笑,明知故問道:「劉小七,怎麼發了這麼多汗?是哪裡不舒服?」

    小七被曹金亮拍得一個踉蹌,險些就要一頭栽到地上。他趕緊站穩,扭頭怒視這個似乎從來懶散的隊正,隊伍之中不敢高聲,只要壓著嗓子埋怨道:「曹隊正,我摔跤事小,礙了隊伍行路事大!是要即刻拖出去打板子的!不是小事!」

    曹金亮哈哈一笑,往小七肩上重重一拍,誇獎道:「不錯,還記得規矩,是個好孩子!記得規矩,那就依著規矩去做!沒甚麼了不得的大事!」又在背心上按了一按,鼓勵他道:「劉小七,你年紀雖小,內裡卻是個穩重大膽的!今日是你上陣第一遭,莫怕,照著平日裡訓練去做就是!」

    他幾句說完,就從劉小七身邊大步走開,又到隊尾去看。劉小七卻突然平靜下來,腿上手上筋肉放鬆,口中又濕潤起來,只覺得渾身再不復先前的緊繃,周身舒暢,氣力十足,握著的手中也漸漸收汗,心中不免歡喜,只恨山匪還在前頭,不然現下一刺去,登時了結幾個才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1
第六十一章 本是同根生(1)

   

    富順縣城,劉府。

    從早上送出消息之後,李永伯便同劉三奎一直等到午後光景。初時他亢奮異常,同舅舅劉三奎說了種種設想,許下種種宏願,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李永伯漸漸有些坐不住,彷彿鼓墩上有千萬根燒紅的鋼針,刺得他無法安坐。劉三奎看似平靜,坐在軒窗之下煮水泡茶,但是一壺水燒開許久依舊無人注意,險些把壺底燒穿。

    「舅舅,現在怎麼還沒有消息傳回來?」李永伯在屋子裡轉了兩圈,心頭一片燥熱,怎麼也靜不下來,最後他一撩衣擺,在劉三奎身邊坐下,強裝無事,但不自覺皺攏在一處的眉頭卻洩漏了某些真實的情緒。他望著劉三奎,期期艾艾地道:「我看,咱們,咱們是不是,是不是派人去探聽一下消息?」

    劉三奎將杯中的殘茶一潑而盡,慢條斯理地又斟了一杯,低垂著眉眼,看似全不在意地道:「那地方離城裡頭畢竟有段路程,況且小雜種帶著人,便是就是頭豬,也得殺上半天,何況是活生生的幾十個大男人!且再等等,定有消息傳來!」

    他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縱是李永伯心中仍有疑慮,也全都勉強壓了下去。劉三奎說得也確實有道理,夾山道離縣城足有三四十里,又多是山路,消息往來的確不易。不過李永伯這是頭回做如此大事,心裡頭好像有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不得安寧。勉強坐了一會兒,他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就要叫人進來:「我心裡頭實在是擔心,還是使人去看看,也比現在在此枯坐來得強。」

    他正要叫元寶,想起今天為避人耳目,跟班小廝刻意一個沒帶,現下如不甚便利。李永伯再不知道人情世故,也曉得這是在劉三奎府上,不好跟同在李家時一樣吆五喝六。臉上現出幾分懊惱神色,劉三奎在旁邊看了也只做不知他可不怎麼想看到李永伯在自己家擺老爺的譜。

    正在兩個人別有懷抱之時,劉貴卻忽然傳報進來:「老爺,李三忠大管事前來尋表少爺,說家裡有事,正要表少爺回家做主。」

    劉三奎十分意外,看了李永伯一眼,卻看見他也是一臉莫名其妙木木登登的表情,就知道李三忠此來並不在外甥的預料之內,不免疑心病起,問了一句:「李三忠說了何事沒?」

    劉貴回道:「並不曾。但看李大管事的表情,似乎事情緊急。」

    「李三忠?」李永伯終於反應過來,他從鼻腔中哼出一聲,臉上表情不大好看,並不想見這個如今李府裡頭炙手可熱的人物。倒是劉三奎對李三忠的來意好奇起來李齊在時,他同這位大管事打過不少的交道,不過隨著李永仲上位,劉李兩家交惡,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位李府的大管事。

    「他現下在哪裡?」劉三奎隨便問了一句。

    「候在門外,小人請他進來,李大管事說實在是有急事,請表少爺趕緊回去。」劉貴口齒清晰,偷偷看了一眼李永伯,又吞吞吐吐地開口:「說是,說是府裡的夫人生了急病」

    闔李府上下,能被稱上一聲夫人的,就只有李永伯明媒正娶的妻子陳氏。要換做從前,說不得李永伯就已經跳著腳回家了,如今麼,他施施然一抖衣擺,將茶水啜吸得咂咂有聲,劉貴只覺得自己腰彎得都快直不起來,才聽見他說一句:「那個賤人的事我是不理的!叫李三忠去尋李永仲!他不是恁般厲害?叫我作什麼!」

    聽見吩咐,劉貴總算能直一直腰,正拔腿要走,劉三奎一口將他叫住:「且慢。」又說李永仲:「那畢竟是你的大房娘子,是璋哥兒的母親。你不給她這個面子,也要給璋哥兒留顏面。李三忠素來不是個喜歡小題大做的,既然他叫你回去,那事情多半很緊急了,你且先去看看。」他說到此處,眼睛轉了一轉,心裡又有主意:「這樣,我同你一道去。」

    李永仲有些吃驚。他實在是摸不準自家這位舅舅的想法,試探著問:「何必勞動舅舅?這本是外甥的家事。況且咱們還有大事。」他壓低聲音,到這等時候,李永伯倒是謹慎又小心,在劉三奎邊上附耳道:「正需要舅舅主持!」

    「就因為有那件大事,我才想著同你一道過去看看。」劉三奎亦低聲道:「這不前不後的,你媳婦突然叫你回去,我這心裡頭就覺得有幾分不安。先時侄媳婦搞那一出,我亦深恨,現下這節骨眼上,萬一」他目露凶光,右手豎掌成刀,乾淨利落地往下一斬!

    舅甥兩個商議已定,劉三奎便換了身外出的衣裳,同李永伯一前一後地往門口走。李三忠果然在門外,神色焦急惶恐,一見李永伯便過來先行了個禮,忙忙慌慌地道:「伯官兒,快點家去,夫人院裡傳出話來,道上午突發重疾!現下打發了人去請大夫,仲官兒早上又去送陳親家,現在家裡頭無人主持大局,就等著伯官兒回去了!」

    李永伯心下冷笑,面上倒還繃得住,雖也無甚悲痛之色,木著一張臉就說要馬上回家去。李三忠這才給劉三奎見禮,劉三奎道:「侄媳婦重病,我這個做長輩的也擔心,最好是她舅母去,可惜她舅母前些日子帶著孩子回娘家探親,現下只好我同外甥一道去了。」

    李三忠連連感激道:「這正是求之不得!」劉三奎便要叫自家的轎子,李三忠上前一步道:「為著快,小人來時帶了家裡的馬車,如今舅老爺同伯官兒坐馬車,倒要比轎子便宜。」舅甥倆個一看,果然李家那架青布油蓬的馬車停在不遠處,劉三奎心中掠過一絲古怪,還未曾細想,李三忠便一疊聲地催著兩人上車,又請劉貴等隨從同他一道,一行人便匆匆忙忙地朝著李府的方向走。

    走了一陣,外頭漸漸聽不見喧鬧之聲,劉三奎心下不安越發濃重,他將車廂裡頭上下打量一番,同自家那架車倒也沒有太多不同,只是這四月暮春的天氣,車窗還關得一絲縫隙也無,裡頭頗為氣悶。劉三奎試著要推開窗戶,沒想到這窗戶嚴絲合縫直如鐵澆銅鑄一般,任憑他如何使力,竟是紋絲不動!

    臉色一白,劉三奎頓時汗出如漿!李永伯還如墜夢中,摸不著頭腦。劉三奎索性扯開喉嚨放聲大喊:「搶人啊!有賊人啊!」又起腳猛踹馬車門,卻哪裡踹得開!他將手往上一摸,看似不起眼的車框冰冷堅硬,再仔細一看,原來全是上了大漆的生鐵!

    劉三奎開口之際,將李永伯嚇了一跳,不過他雖然紈袴,好歹還有幾分腦子,立馬回過味徹底醒轉,扯住舅舅的袖子一疊聲叫:「舅舅!那小雜種騙得我們好苦!」他咬牙切齒,似乎對眼下自己的處境尚還無所察覺,一味破口大罵:「李永仲!你這個雜種畜生!害死親爹不說,現在又想著害你親哥了!李永仲!你生娃兒沒得屁眼!你要遭天打雷劈!」

    聽李永伯叫罵半天,車廂外卻半絲人聲都沒有,只有轔轔車輪聲響。劉三奎嚥了口唾沫,面色慘白地一把抓住外甥手臂,將滿心恐懼勉強壓下,低聲道:「噤聲!我看今日之事,不得善了!」

    李永伯罵聲凶狠惡毒,但看他面相,卻是一臉的惶急!聽舅舅這麼說,一時間滿心苦楚恐懼,想要幫著劉三奎將門扇打開,卻發現手腳發軟無力,活掙了半天,憋出一頭一身的汗,卻拿這車廂毫無辦法。氣喘吁吁地暫時停手,李永伯喘著粗氣絕望地同劉三奎講:「舅舅,現在看來,小雜種一定要置我們於死地才善罷甘休!」

    劉三奎卻不敢輕易認輸放棄。他閉目凝神聽了半刻,忽然睜開眼睛對李永伯道:「車子搖得厲害,算算時間,這會兒也該出城了。我今日出來,家裡是知道的,晚間如果不回去,你舅母必要去報官!」

    李永伯呆了一下,下意識問了一句:「不是說舅母帶表兄弟幾個回娘家了嗎?」

    劉三奎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你舅母若不在家,你以為你舅舅我敢輕易出門?我同你舅母往日就怕這種情形,早已約好,只要傍晚還沒歸家,她第二天一早就去衙門報官尋人!我看那小雜種不敢殺人,只要不死,」他猶如紅了眼睛的賭徒一般惡狠狠地說:「今日之辱,我遲早有一天能討回來!」

    這話很對李永伯的胃口,更讓他安定幾分,明明深陷樊籠之中,還設想種種如何報復,想得暢快之時,還要同劉三奎分享一二。不過劉三奎說得厲害,心下卻著實著急,他貼著車璧聽了一會兒,只聽到車輪不斷轉動向前,中間偶爾響起一陣清脆蹄聲,劉三奎實在有點糊塗他們這是到底去了哪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1
第六十一章 本是同根生(2)

    天色擦黑。

    白晝裡似乎遠在天際滾動的層雲如今盤踞在行路人的頭頂上,不久之前尚還暖熏的風不知不覺間變得冷冽肅殺,帶著尖利的哨音滾過山林,蕩起陣陣枝濤葉浪。今夜星月無光,舉手不見五指,山路尤甚。夜行的路人不得不停下來點上火把,或者就地宿營。

    鄧小豹陰沉著臉盤坐在火堆前一言不發地擦他那把精鐵腰刀,逃出命的土匪們三三兩兩守著篝火聚在一起。這裡是個背風的山谷,這一路上,因怕追兵,土匪們不敢再走大路,又因著不熟悉這附近,只好專挑了山道不遠的林子裡走,好在走到現在,什麼動靜都沒有,不然鄧小豹說什麼都不會在這會兒子歇息。

    林大虎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小心地伸直了腿坐下,嘴裡呻.吟了一聲,罵了聲娘。鄧小豹從懷裡摸出半張餅子丟給他。林大虎也不客氣,狼吞虎嚥幾口吃完,又從腰帶上取下竹水筒灌了幾口,感覺肚裡終於墊了點底,這才嘆著氣同鄧小豹講:「豹頭,現下滿打滿算,只有不到五十個好人,好在重傷的原本就在那山頭上沒逃下來幾個,其餘的多是些皮肉傷,裹了藥,養上些時日,就又是好漢了。」

    「我想了半日,越想越覺著不對。」鄧小豹一雙白多黑少凶氣十足的上吊眼盯著跳動的篝火,惡狠狠地道:「這姓李的人可說這肥牯養了幾十個打手護衛,但哪家的打手恁般凶?!尋常的軍兵都及不上!」

    「我也是這麼個想頭。」林大虎清清喉嚨,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一邊揉著不幸崴到反筋的腿腳,一邊粗聲嘎氣地道:「那伙子人穿甲!縱是這世道不好,尋常大戶也不敢穿甲,多是尋摸些罩甲胡亂穿穿就罷了,但我看那夥人身上,可是正經的鐵甲!」

    「這個李永仲,到底有什麼古怪?」鄧小豹喃喃低語,他自十三四歲上跟著鎮川東縱橫川貴交界一帶,殺的人多,見的人也多。但所見之人,所經之事,沒有古怪過今天的。原本以為是件輕鬆快活的差事,如今折了一半的人手兄弟,事還未成,卻已經被對方殺得狼狽不堪只能逃命,卻連那個叫李永仲的小子還未照面!

    「豹頭,咱們可不能就這麼回寨子!」林大虎好不容易覺得腿腳鬆泛幾分,這才有了心思跟鄧小豹細說。他左右看看,幽幽地盯著鄧小豹,壓低聲音道:「死了這麼多人,掌櫃的如何輕輕放下?再有掌櫃的身邊那幾個素來愛說怪話的小人,咱們回去,定討不著好!」

    「這事兒現在不算完!」「啪!」鄧小豹惡狠狠地撅斷一根樹枝,眼中已殺機畢現,面色沉沉道:「今晚在此好生歇息,明天一早,咱們去富順!殺不了這個李家人,還有別的李家人可殺!」

    兩人正說著話,「咻」地破空聲響,一支通體漆成黑色的弩箭卻無比迅疾地急射過來!鄧小豹耳廓一動,瞳孔頓時縮成針尖大小,猛地將林大虎一把推在地上,那支箭擦著他的後腦勺深深地楔進了身後的樹幹當中!

    襲擊者非常耐心地等來了一個最好的時機,匪徒們疲累不堪,昏昏欲睡之時,然後居高臨下佔據了有利地形,鄧小豹等無人知曉,他們一直想要拚命甩脫的追兵仗著熟悉地形,趕在土匪的前頭,像一隻等待獵物的猛獸沉默安靜地蟄伏起來,直到最後露出獠牙那一刻,一擊即中!

    這支箭僅僅是一個序曲,在它之後,更可怕的襲擊到來了——「砰!」「砰!」「砰!」火銃震耳欲聾的槍聲依次在山谷中炸響,青葡萄大小的圓頭鉛彈被通條擠入刻有四條膛線的熟鐵槍管當中,火藥燃氣使彈丸尾部膨脹起來,沿著膛線高速旋轉著向著目標發射出去。在巨大的動能作用下,鉛彈擊中了一個土匪的右肩,並且立刻擊碎了他的肩胛骨,血肉和碎骨全都被炸成一蓬血雨。這個倒霉的土匪立刻一聲不吭地向後栽倒,在幾個呼吸之間,他就會因為動脈破損造成的大出血而死亡。

    中彈而一時未死的土匪面色灰白地躺在血泊當中,他的腹部被鉛彈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鮮血幾乎是頃刻之間噴湧而出,巨大的痛苦讓他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夜襲!夜襲!」

    「白日裡那伙子人找上門來!」

    「兄弟們抄傢伙!」

   

    「啊啊啊!朱二!快來拉我一把!」

    土匪們吵吵嚷嚷,有生性彪悍凶惡之人要撲上去拚命,也有白日裡被陳明江等人殺破了膽子,如今只會抱頭撅腚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有人夜裡不能視物,白白被亂槍打死丟了性命;也有人被嚇得失魂落魄,發了癔症胡言亂語地到處跑,不是被慌亂的自己人一刀砍死,就是被敵人用火銃打倒。

    鄧小豹暗罵一聲,將正要撲上去拚命的林大虎扯了一把,兩個人一起悄悄退入山林的陰影當中。林大虎眼睛紅得都要滴血,他臥在地上,攥著草莖泥土的手指骨發白,狠狠喘了幾口粗氣,他扭頭同鄧小豹勉強壓低聲音道:「豹頭!咱們就這麼看著兄弟們被這幫人活活打死?!我們怎麼對得起掌櫃的?怎麼對得起兄弟們!?」

    「那你現下出去也是送死!」鄧小豹將他死死把住,他心裡頭亦是有把火在燒,但鄧小豹比林大虎明白多了,先不論他手下兄弟們多是雀蒙眼,就是平常時候,也決計不是這幫人的對手!鄧小豹便是不明白,哪裡來的這麼一隊強兵!與白日裡那隊人相比只強不弱!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林大虎喘了口氣,硬壓著自己不再往場地中央看,「如今只得豹頭同我兩個人,還能濟得甚事?」

    「咱們先回寨子去。」鄧小豹冷靜地說,「這股人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還有那李永仲……」他沉吟片刻,心裡總有股不安,強自將這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壓下,他又低聲道:「總覺得,這名字甚是耳熟啊……」

    他眯起眼睛,小心地從枝葉縫隙間往外看。槍響過來,便有數十戴盔負甲的軍漢從周圍山林中朝著空地猛撲下來!這群不知從哪裡殺出來的殺神人五人一組,幾乎全使長槍,遇敵之時根本不與人單打獨鬥,幾個人互有掩護,,四五根五六尺長的長槍同時攢刺過來,便是你武藝高強,身上也要被人刺幾個透明窟窿!限於見識,鄧小豹也說不太上來這群人是個什麼樣的陣勢,但他本能地覺得,這伙子人,實在是有數的強兵!

    「我看……這怕是哪裡的軍兵了。」林大虎在他旁邊說話,聲音幾近低不可聞,「我聽說軍將身邊的親兵家將是一等一的好手,這群人,還有白日裡頭的那群人,怕就是了吧?」

    「咱們要截殺的不過是個鹽商,如何又與軍兵扯上關係了?」鄧小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暫且壓在心下,只將一雙眼睛牢牢地往空地上看。還在抵抗的土匪只有零星數個,其餘的或死或降,鄧小豹眼見自家兄弟漸漸覆滅,心頭痛得簡直要喘不過氣來!不過他為人一向深沉狡詐,見此也居然沉住氣,只暗地裡發狠,只要給他逃出生天,遲早有一天他鄧小豹要將這些人碎屍萬段,方才能解心頭之恨!

    兩人耐著蚊蟲叮咬,在樹叢裡躲得默不作聲,看這夥人站出兩個領頭之人,低聲商議幾句,先將土匪屍首堆在一起,又驅趕俘虜用些爛刀勉強挖了個淺坑,草草埋了了事。這夥人令行禁止,行事分明得很,鄧小豹精神一震,曉得他們這是準備回轉了。

    果不其然,過了不大會兒光景,這夥人便押著俘虜,帶著繳獲的一干細軟離開山谷。鄧小豹同林大虎耐著性子,又等了足有半個時辰,真是連人影都看不見了,這才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看著滿地狼藉泥濘,那坑挖得又淺,還能從褐色的泥土中間隱約看到土匪服色,實在是慘不忍睹!

    林大虎嘆了口氣,縱然他是鐵打的冷硬性子,此刻也覺慘然,不忍再看,垂頭喪氣地同鄧小豹道:「豹頭,咱們現在還是回寨子去吧?」

    鄧小豹還未說話,突然就有個冷漠清淡的聲音慢條斯理地道:「寨子?我看你二位哪裡也不必去了,我李家素來好客,不如客隨主便,到寒舍一敘?」

    兩人心下俱是大震!幾乎同時便拔刀出鞘握在手中!鄧小豹眉角連跳,眼中凶光大盛,他緊張地環視周圍,卻無法看出對方半點端倪,更不談所在。週遭一陣怪異的安靜,就連蟲鳴鳥叫也消失不見。

    「這遭我鄧小豹眼見貴人心不識,衝撞了哪路英雄好漢?」鄧小豹扯著喉嚨喊了一聲,握緊刀柄,出了一頭一臉的油汗,緊張地到處看,林大虎同他背抵背靠在一起,亦是握了把長刀,臉上橫肉顫動,凶相畢現,但若是細看,就能一眼看出他渾身抖得不像樣!

    「哈哈,這位兄弟不是要取我李永仲的人頭?怎麼到了低頭還認不得我?」鄧小豹面前的暗處慢慢轉出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年人來,穿了一件青布直身,面相清秀,笑吟吟地看似毫無防備地站到兩人面前。

    他略欠欠身,沖二人舉手算是揖了一禮,道:「免貴姓李,二位,我就是你們要找的李永仲。」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1
第六十三章 相煎何太急(1)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桐油燃燒不充分的難聞的臭味。松枝火把燒得噼啪作響,時不時有火星蹦出來,偶爾會跳到哪個倒霉鬼的身上,換成平日裡早就驚得一跳,但今天晚上,無論誰都只是稍稍皺眉,根本不會浪費時間將注意力轉移到這件事上頭。

    平時可以容納一兩百人同時操練的校場燈火通明。穿了一身靛青箭袖直裰的護衛們舉著火把沉默地站在場邊,正北面的高台上空無一人,李永仲在幾個隊正管事的簇擁之下面無表情地站在校場中央,面色沉重的李府大管事李三忠和同樣臉色難看的王煥之緊緊地抿著嘴唇,隊正曹金亮則是一臉嚴肅,間或扭頭和另兩個隊正咬耳低語。

    不多時,兩隊被繩索相連捆綁的土匪灰頭土臉跌跌撞撞地在全副武裝的護衛喝斥中被驅趕走進校場,然後護衛們大聲命令俘虜立刻在地上盤坐好,有那麼幾個生性桀驁凶狠的匪徒故意放慢動作,結果負責看守的護衛二話不說,將長槍調轉過來劈頭蓋臉地狠手往死裡打,骨頭再硬的山匪也被一頓打服。

    最後被押上來的是傷痕纍纍的鄧小豹和臉色慘白的林大虎。作為土匪的首領,他們沒有和普通的山匪綁在一起,而是被單獨關押,中間又受護衛們不少的「熱情照顧」,如今鼻青臉腫形容猥瑣,和之前凶戾蠻橫的樣子大不一樣。

    校場內呼吸可聞。被夜風吹得搖曳不定的火光在護衛臉上投下大片陰影。膽小的土匪已經忍不住啜泣出聲,就連那些平日裡素來狠毒暴戾的兇徒,此刻也儘可能地將自己的身形縮起來,唯恐引起這幫殺神的注意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曹金亮過來低聲在李永仲耳邊低語數聲,他聽了並未說話,只是對曹金亮點點頭,後者躬身一禮,便領命而去。

    已至深夜,早先空氣裡那點微乎其微的暖意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得乾乾淨淨,山風帶著尖利的哨音,刮得旗幟獵獵作響。李永仲撩起眼皮,視線在鄧小豹和林大虎臉上溜了一圈,轉回來看著場地中央的無人處,也不知在想什麼。半晌平平淡淡地開口道:「請伯官兒和劉家舅爺上來。」

    幾個早有準備的護衛立即出列,也不去什麼屋舍一類,直接從馬廄趕了一輛馬車過來。車輪粼粼片刻停住,有人上前去了車廂上的掛鎖,片刻之後,只聽吱呀一聲,車廂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幾乎整整一天水米未進的李永伯罵罵咧咧地探身出來,先是眼睛被外頭的火光一刺,眼前頓時混作一片光怪陸離,眼睛一痛,口中不由「唉呀」一聲痛呼。

    他趕緊閉上眼睛,又等了片刻,才敢小心翼翼地睜開,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護衛面無表情的冷硬面色,他吃夠了這些青衣護衛的苦頭,如今心中仍舊大罵不止,嘴上倒是干淨不少。劉三奎在李永伯身後,他比外甥聰明很多,先用袖子遮了眼睛,待出了馬車方才一點一點放下。

    兩人惶惶然地在地上站定,將周圍一打量,就看見被擁在中間的李永仲。李永伯頓時忘記了之前的一切恐懼焦慮,頓時將眼白也燒得一片焰焰赤色,恨得就要從腔子裡嘔出一口血來!他拳頭攥地指骨發白,猛地朝李永仲撲過去,狀若瘋魔,嘶聲裂肺地謾罵不休:「李永仲!你今天敢動我一個指頭,你就是殺親哥,以後不得好死!下十八層地獄!」

    劉三奎頭上身上冷汗不停,他夾著肩膀縮著頭,腳底蹭地儘可能悄悄地往後挪了挪,旁邊的看守一把抓住他往前一推,劉三奎頓時站不住腳,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險些摔在地上。

    李永仲面色平靜地看著面前這兩個人,在李永伯撲上來護衛將他一把按倒在地時他抬手示意鬆開,可惜的是他那個膿包大哥卻不敢再妄動,眼睛瞪得都要從眼眶中裂出來,腳下也似生根一般絲毫不動。

    「你們二位到了這裡,為著什麼,想必比我更清楚。」李永仲將鄧小豹一指,就有護衛將他一把提到李永伯二人面前。鄧小豹一張臉上猶如開了染坊一般青青紅紅,劉三奎渾身抖得有如篩糠還乍著膽子強自嘴硬道:「仲官兒,你雖然同伯官兒不是一個肚皮裡頭鑽出來的,但好歹也要喊我一聲娘舅!這個人我全然不識,也不知道仲官兒你將我和伯官兒擄到此處是個什麼意思!」

    李永仲輕笑一聲,沒說話。

    劉三奎面上強硬,內裡卻是個虛的。他心知鄧小豹既然被擒,看樣子也是被拷問毆打一番,劉三奎不敢賭土匪的德性,心下明了他同外甥做下的事情李永仲怕是已經曉得了個清清楚楚,今晚這番架勢,活生生就是要同土匪當面對質!他素來曉得李永仲心機深沉,如今這樣大的一個把柄被這個小畜生抓在手裡,劉三奎不敢想自己的下場,雙股戰戰,腳軟得站不住,周身氣力都不知道飛到了哪裡,只能靠在外甥身上才能站住。

    李永伯偷覷一眼鄧小豹,馬上眼光就如同被燙到一般迅速收了回來。他雖然看似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實外厲內茬得厲害。眼下這個情形,他再是愚蠢無能,也曉得今日不得倖免,一時間膽管子裡不知充了哪路英雄好漢的血,不管不顧地叫喊起來:「李永仲,你誣陷你親哥,以後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說我誣陷你,今天我就讓你死個明白。」沉默半天的李永仲終於開口。他臉上的神情難以形容,混雜了憎惡厭煩種種,其中又有絲絲微妙的無奈。「你不認識他,沒關係。」李永仲平平板板地那兩個汗流浹背神色慌張的人道:「這個鄧小豹認識你們倆舅甥就好。」

    劉三奎突地朝著李永仲猛撲上去,旁邊的護衛攔之不及,就見他一把保住李永仲的腿,臉上涕淚橫流,連連哀求道:「仲官兒,仲官兒!你看在你父親的面上,你看在劉李兩家好歹是姻親的面上,放我一條生路!」他死死抱住李永仲,旁邊的護衛想把他拖走,竟然險些連帶著李永仲一起拖個倒仰,最後還是李永仲自己站穩之後示意護衛停手,他俯視著哀嚎不已的中年男人,嘴角緩緩扯出一個譏嘲的微笑來,輕聲開口道:「劉家舅爺,你說要是我爹泉下有靈,知道你這個好親家圖謀他一個兒子的家財,又要置另一個兒子於死地,他會作何感想?」

    劉三奎慘白著臉,口中吶吶不能成言,半天低若蚊蚋顛三倒四地道:「仲官兒你可不能亂說……我哪裡是圖謀伯官兒的家產……你這是要找藉口殺人……」一邊說著,一邊人卻已經癱倒在地上。 ,

    李永仲冷笑一聲,再不想理會他,吩咐一句:「將他拖下去關好,我一會兒再理會。」幾個護衛立刻聽命出列,一人抓住一邊,將賴在地上不起來的劉三奎合力拖走,劉三奎自以為不幸,心中大恐,謾罵哀嚎不已,最後護衛煩不勝煩,結結實實地給了他幾耳光方才讓他安靜下來。

    李永伯滿臉呆滯地看到此處,他一向最是信重舅舅,但剛才李永仲卻說劉三奎圖謀他的家財,他聽了渾身上下如同被九天轟雷劈了個外焦內麻,心中吶喊這是李永仲對舅舅的污言,但劉三奎的反應他看在眼裡,面上不信,心裡頭卻著實已經相信幾分。

    雙腿一軟,李永伯跪倒在地,面無表情,雙眼無神,此人囂張一世,如今落得這個下場,看在李永仲心中,可恨可憫交雜在一起,最後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

    風聲尖利,桐油火把在夜風中被撕扯出各色形狀,劉三奎的嚎叫漸不可聞,校場之中,護衛們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誰都知道,這場兄弟之爭,今日終要落下帷幕。

    李三忠和王煥之一直保持著沉默沒有說話。一來,這是李家的家務事,他們有主僕之別,容不得開口議論;二來,兩人都覺得同李永伯已經無話可說。當李三忠曉得李永伯竟然串通了山匪想要謀害李永仲的性命時,這個看著兩兄弟長大的李家大管事只覺心內一片蕭索。但此刻李三忠卻忍不住想要說點什麼,王煥之看他神情,頓知不好,趕緊一把拉住,低聲開口道:「你這是要發哪門子的瘋!?」

    「你放手!」李三忠亦是壓低聲音,只是掩不住其中焦急:「仲官兒不能殺伯官兒!再如何說,伯官兒是他親哥哥,是老太爺嫡親的兒子!仲官兒殺了他,以後要遭人戳脊樑骨!」

    但不管他們如何想,李永仲已經抽出了身邊護衛的腰刀——積年的鐵匠仿著滾刀的樣式精心打造,刃口鋒利。他將手柄穩穩握在手中,朝著李永伯步步行來。李永伯面色一點一點地白了下去,本想說幾句硬氣話,但卻發現喉嚨發緊,口中發乾,腦子裡一片空白,又彷彿轟隆隆不知所語,正在徬徨無計時,覺得襠下一熱,他不敢相信地低頭一看,從褲襠處浸出水漬,竟然是尿了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1
第六十四章 相煎何太急(2)

    空氣中傳來一股若隱若現的尿臊味道。護衛中間隱隱騷動起來,被人為壓低的調笑聲從各處低低地響起,雖然立刻被帶隊的伍長隊正等人嚴厲喝止,但他們眼神中不加掩飾的輕視和不以為然很好地說明了護衛們的心聲——孬種膿包。

    李永伯臉色先是慘白,然後漸漸從臉頰上滲出絲絲殷紅的血色,很快蔓延到了額角脖頸,他呆呆地低著頭,不可置信地盯著褲襠看了半晌,然後語調怪異,狀若瘋癲地笑出了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淒厲刺耳,不少護衛都皺起眉頭,有那心軟的,神色間有了幾分同情,手足不安,簡直就要堵上自己的耳朵。

    李永仲的神色卻絲毫未動,依然平靜無波。不管是現在的醜態還是現在鬧劇一般的做派,似乎沒有什麼能影響他。他在李永伯身前站定,目光定定地看著坐在地上佝僂身體的異母兄長,抿緊嘴唇,倏地高高舉起了腰刀!那鋒銳在火光映照之下,精鋼冷硬的鐵灰之色一閃而過,就彷彿霜雪凝結鑄就!

    李三忠不忍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歲數雖比李齊小些,但也是過了知天命的的年紀,李家兄弟倆都算是他看著長大,雖說之前一直看不出更親近哪個,但實則他自己知道,他跟李齊一般,更看重李永伯這個李家大房的嫡長子,卻也和李齊一樣,對李永伯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最後死心,選擇跟隨李家這一代名正言順的家主。但這絕不是說,他能對李永伯的死亡無動於衷。

    王煥之臉色沉重,他輕嘆一聲,悄悄避開視線,不忍再看這兄弟相殘的一幕,心中很有幾分憂慮,殺兄的名聲一旦背上,以後要有多少關礙!但若是叫李永仲停手,就此放過李永伯,別說仲官兒,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往日因著這個紈袴,李永仲吃了多少苦頭?這次放過他,日後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曲折波瀾!

    刀光之下,李永伯自知無幸,他紈袴一生,個性狹隘刻毒,從前在李齊身邊不知給李永仲下了多少眼藥,這回還勾結土匪,意欲取他性命!如今事情敗露,他雖然愚蠢自負,但也曉得他同李永仲就此不死不休,哪怕日後黃泉之下,也再無相見!

    一世為人三十年,李永伯貪婪愚蠢,自負狂妄之處歷歷可數,如今看似死到臨頭,他卻有了幾分意料之外的冷靜,臉上還怪異地扭曲幾分,但卻垂首閉目,等死而已。只是他等了許久,那長刀卻始終不曾落在頸上,正在疑惑之時,只聽「唰」地輕響過後,頂上一鬆,亂發散落下來,頭上髮髻卻已經跌落在地。

    他驚愕地抬頭,正看見李永仲將長刀遞給護衛,心情激盪之下,疑問脫口而出:「你竟然沒殺我!」

    李永仲看他一眼,微微頷首道:「古人以發代首,你固然罪惡多端,我卻不想殺兄。」他自嘲一笑,垂眸道:「明日一早,我使人送你和山匪一道去縣衙,世上自有國法,我便不用家規。」說到此處,李永仲朝李永伯輕蔑一笑:「說到家規,以你的行徑,我自會上稟宗族,將你逐出家門。李家族門裡,不留弒親的兇徒。」

    李永伯的臉色隨著李永仲的話一分分無可挽回地白了下去,等他聽到李永仲說要將他逐出李家時,滿腹恐懼憤恨之情終於壓抑不住,爆發出來。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就要合身向李永仲一撲,不過這回護衛早有防備,手疾眼快將他一把抓住,胳膊扭到身後,他卻跟失去痛覺一般,只顧扯著嗓子反反覆覆地將弟弟的名字嘶聲吼叫:「李永仲!李永仲!李永仲!」

    其中的淒涼哀傷,猶如杜鵑啼血。

    「將他押下去,好生關押起來。」李永仲臉上漠然,將那群惶然不知所以的土匪一指,淡淡地道:「明天一早,和這群山匪一起押往富順縣衙。」

    他彷彿對那些淒然的求饒,含血憤天的謾罵充耳不聞,跟倦極似的勾著肩背,低低地咳嗽一聲,輕輕揮手示意,訓練有素的護衛們便立刻行動起來,只是片刻,方才滿滿噹噹的校場就變得空空蕩蕩,只留下列隊站立的青衣護衛。李永仲看著火光之下一張張堅毅樸素的單純面孔,巨大的荒謬感卻在心底不斷翻騰滾湧。

    「李永伯是我的血脈親人,他卻處心積慮地想要我死。我連親哥哥的貪慾都沒法阻止,卻妄想翻轉這個亂世?還是說這個世道,只能人吃人,才能掙扎求活?」他越想越覺得絕望,心中躁鬱憤懣之數不可述說,眼前一陣陣發黑,勉強鎮定下來,卻有一股巨大的激憤,在他腦海之中反覆拷問:「殺人以求自衛,難道是我錯了?我從未想過來此,卻被老天爺拋到這裡,難道是我錯了?我自降生就是李家人,為此努力求生,難道也是我錯了!?」

    李永仲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清醒。他恨不得指天唾罵:「錯的不是我!是這個吃人的世道!這世道逼著好人去死!這世道從來只聽惡人笑,從來不聞好人哭!我若是不掙不搏,今天死的就是我!既然不肯老老實實地去死,那就只能痛痛快快去求活!去把這吃人的世道掀個翻轉!」

    那些一直纏繞在李永仲身上的蕭索離群之色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忽地往校場中高台上一跳,站在台上,俯視這群英勇樸實的護衛,放聲吼道:「我們老老實實做事做人,卻有人要斷我們的生路!」他覺得今晚胸膛裡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直要大吼大叫,方作發洩:「李永伯勾結土匪,要害人性命,他該不該死!?」

    護衛中間雖然有人懵懂,但面對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曉得如何作答:「該!」

    「這世道,」他突然將話語一轉,「若有人舉著道德名聲,要逼你去死,」李永仲逼視台下眾人,一字一句地問道:「去不去?!」

    「不去!」

    「若有人自恃人強馬壯,就要騎在你頭上拉屎屙尿,你願不願!?」

    「不願!不願!不願!」護衛們似有所覺,臉色激動起來,原本有的疑惑在這一個個問答當中被粉碎殆盡。這些人,都是李永仲從苦海當中親手一個個拉拔出來,年輕的家主所問所說,都是他們曾經的現實,被人所辱,為人所輕,不過是因為在這個世道,他們這些苦力的性命微不足道,賤如草芥!

    「若有人覺得你身份低賤,看不得你有飯有衣,想著來搶來偷,怎麼辦!」

    台下忽然迎來一陣巨大的,令人恐懼的靜默。片刻之後,有個沙啞的,古怪的聲音打破沉默:「殺了他!」這聲音飽含殺機憤怒,這是只有遭受無數折磨的人才能吼出——劉小七額上青筋綻起,他眼含熱淚,以此生最大的音量放聲嘶吼:「殺了他!」

    這就像一個開端,越來越多的聲音彷彿是為了響應他,也彷彿是為了不堪回首那些曾經的苦難,天地之間迴蕩起震耳欲聾的答案:「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曹金亮站在隊列當中,他不得不咬緊牙關,這才能將意欲衝口而出的嘶吼鎖在胸膛當中,他又是恐懼,又是有幾分不明不白的雀躍欣喜。這個來歷成謎的年輕人不得不默念自小學到的聖人之言才能勉強保持平靜,但最後,祖輩遺留在骨血當中的血性讓他將一切所學拋到腦後,只是盡力嘶喊,直至筋疲力盡。 miào.*bi(.*)gé,

    劉三奎汗出如漿。他貼身的中衣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在微寒的四月晚上,他竟然燥熱得坐也坐不下去。巨大的恐怖讓他頭腦空白,一向自詡智計多端的劉三奎發現自己竟然束手無策。那些過去他引以為傲的東西,智力,財富,身份,此時統統失去了作用。他從來沒有如現在一般清醒地認識到:李永仲和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完全不同,而他自己卻以為李永仲不過是個溫和軟弱,有點才能卻被身份所限的老好人!他痛恨自己竟然從來不曾發現這個小畜生的真面目:他明明是個狠毒果斷,心機深沉的可怕人物!

    門外的看守似乎同誰低聲說了幾句,劉三奎原不在意,但原本緊閉的房門卻嘎吱一聲,一個挺拔清瘦的身影走了進來。

    劉三奎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冰窟當中,渾身血液肌肉都被凍僵。他心如擂鼓地看著年輕人姿態閒適地撩起衣擺在他對面坐下,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李永仲待同行的王煥之坐定之後,朝劉三奎微微一笑,道:「劉家舅爺,剛才多有得罪了。」

    「不,不得罪!不得罪!」劉三奎被李永仲的話驚得一嚇,險些從那把長板凳上跳了起來,他勉強在凳子上坐好,不敢直視對面的年輕人,勾著背,垂著頭,囁嚅著嘴唇低聲哀求道:「仲官兒,我有眼無珠,我豬油蒙了心,但你看在你父親的情面上,看在過去我劉家還算為李家幫了些忙上,饒我一條性命!我保證,以後我劉三奎就是仲官兒養的一條狗!」

    李永仲對他這番作態僅是輕笑一聲表示回答。王煥之卻幽幽地開口道:「劉老爺,我們東家見你從來都恭恭敬敬,雖然不是血脈親人,但也喊你一聲舅爺,結果你卻拐著伯官兒要壞他們兄弟情誼!這事告到官府,伯官兒固然不免,你也要落得個從犯的罪名!」

    劉三奎悚然一驚,差點從凳子上滑到地上,勉強坐好,大聲喘息數下,他眉頭扭曲,似乎在做什麼極難的決定,半晌方才艱難地開口道:「仲官兒,事到如今,我也不說空話。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要開價多少,才願意高抬貴手,放過我一馬?」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1
第六十五章 餘波(1)

    油燈幽幽地散發著光線,燈不甚大,也因此只能照亮書桌附近。曹金亮被油煙燻得一雙眼睛都紅作了兔子樣,暗罵一聲,想起白日裡同幾個護衛練手打得高興,將文書一事全忘到腦後,如今晚上不得不來趕工,也只能悻悻然地罵上幾句兔崽子——他決然不肯承認是自己貪耍的緣由——然後握筆在硯池裡再舔舔墨,唉聲嘆氣地繼續往下寫。

    「崇禎戊辰年丁卯月初八,甲隊整裝齊員,奉命至凌雲觀西南二十里無名山谷處埋伏。是日,午正出發,走山中近道,酉正初全員全裝抵達無名山谷。查該谷中地勢平整,合兩畝有奇,四周有山為遮擋,可避風,林密草深也。甲隊十火銃手,四十長槍手,伍長另帶不合式短腰刀,配半胸甲,穿青布罩甲在外。」

    曹金亮漸漸忘了眼睛的不適,提筆沉吟片刻,又將前頭塗抹改寫數字,端詳片刻,這才繼續落筆寫道:「至埋伏地,長槍在前,火銃在後,俱以枝葉沙土覆身遮面,靜候到了戌時過半,賊人蜂擁而至。」

    「余暗數賊人數目,六十有餘,有兵無甲,麻衣草鞋。領頭者視乎一,有下屬。二人一高一矮,矮者為首領,筋肉乣結,高者為下屬,孔武有力,俱真武人也。賊人有弓箭,竹弓鐵箭。觀面色驚惶,至山谷,皆集柴燃火後席地坐臥,少有糧,其中傷者雖多,但俱能走,似內無重傷。」

    「待賊人昏昏將睡,余發箭以為信,先以五火銃先射,再以五火銃後射,往複數輪,槍管雖發熱至燙手不能握持,但皆完好;長槍手以五人一伍結陣,賊人不能敵,有性彪悍凶惡者持刀上前,三人上前,二人在後預備。三人中,二人以長槍相抗,一人掩護,賊多不得脫。少有幾人身手高強者,三人不能困,後二人上,終不能倖免。」

    「其中有賊共五人,凶狠難制,連傷我方三人,似要得脫狀,將主持槍當先,激勵士氣,以二伍結陣困之,當是時,將主持八尺長槍,槍風橫蠻,如靈蛇吐信,連傷兩人,兵士藉機刺死,再以圍之,余調火銃手,以火銃點殺,最後無幸者。」

    「此戰,賊人不同尋常。往日遇賊,一沖即散,外凶內懦,丁卯月初八日之賊,少有韌性,能稍戰,戰有章法,賊人之間似有默契,惜疲累驚惶,此戰近乎一觸即潰,個別凶蠻無損大局。」

    「我軍輕傷七人,重傷三人,無死者。」

    「此戰,殺賊三十二人,賊重傷九人,輕傷無數,走脫數人,俘十人有餘,得賊首謂鄧小豹,副手林大虎者,皆鎮川東寨也。審之詳細,另附。」

    「此戰,我軍以五十整隊伏擊同等山賊得勝,我之優勢在三:一則我軍以有備算無備,兵出迅疾;二則將主謀算無誤,三則平日裡訓練得力兵甲犀利,火銃以新法所造之槍管發彈十數,槍管滾燙不能觸,但堅固如前,無有炸膛之虞;兵士多賴胸甲保命,只是小了些,匠人等可酌情放大。」

    「山賊之敗一則是他打了半日,被殺得喪了膽氣血性。為兵將者,一朝失了膽魄,再是兵甲犀利亦是無用;二則此路山賊雖與別個不同,但終究烏合之眾,進退無據,擰不成一根繩,徒有氣力武力無用。由此可見,如戚少保《紀效新書》《練兵實紀》中所說,練兵之道,兵士首要在膽,在守紀,再次在兵甲,兵將無膽,上不得陣,見不得血,同袍遇敵不能救援,遇敵不能招架;軍士不遵紀,則如一盤散沙,器具再強再精俱是無用。軍陣之道,在如臂使指,在上傳下達,此戰賊人敗於此,我軍勝於此。」

    四月初八深夜的那場伏擊明顯給護衛們提供了不少談資。懾於軍令,護衛不得隨便談論,但明顯與同袍夥伴吹吹牛是可以的——那晚上去的只有甲隊,還剩下將近一半的人手留守,結果等甲隊押著山賊以勝利者的姿態洋洋得意地回來時,那些無緣戰鬥的護衛們看了真是嫉妒得眼睛都紅了——李家有規矩,打了勝仗,個人要算功勞,集體也要算功勞,過後賞銀不一,最重要的是,這是難得能夠積攢功勞的機會!李家規矩,訓練及作戰優勝者可積功勞,賞銀和陞遷都得靠功勞定,再是公平不過。

    不過,那些和同伴炫耀吹噓的人當中,並不包括劉小七。在兩天之後,他就因為在與山賊戰鬥當中表現突出被提拔為伍長,自李永仲建立護衛隊以來,他是陞遷最速者。但旁人看他,似乎並沒有多少喜色。於是護衛中間又有話傳出來,說劉小七性情沉穩不張揚,是個材料。

    但其實只有劉小七知道,那天晚上的戰鬥,他險些沒能沖上去。當同伍的夥伴們舉槍吶喊著向匪徒沖上去時,劉小七隻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蟲繭當中,繭衣越裹越近,幾近窒息,他關節發硬,肌肉發僵,縱是想拚命不落到後頭,卻發現越來越邁不動步子,原本已慣熟的長槍此刻握在手中,重逾千斤!

    他落在同伴身後,渾渾噩噩之際,有個腳步踉蹌的匪徒卻撞到他面前!同伍此刻已經圍住了兩個正作困獸之鬥的兇徒,無暇他顧。護衛們還是沒有太多對敵的經驗,原本互相掩護的軍陣因為衝擊匪徒已經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空當,若匪徒們經驗再豐富些,說不得護衛們這回就得吃個大虧!

    臉上慘白臉色慌亂的匪徒原本以為自己將至死期,卻發現對面的劉小七渾身顫抖,眼睛發直,險些就要握不住手裡的長槍!他心下頓時狂喜,曉得這是遇上初上戰場的雛兒了!這正是天賜他逃命的機會!再無半點猶豫恐懼,將手中腰刀高高揚起,一聲怪叫,就要照著劉小七面門一刀砍下!

    性命危急關頭,劉小七彷彿終於醒轉過來一般,他下意識地將長槍往前一撩,長達一尺的槍頭猛地架住刀身,發出難聽刺耳的嘎吱聲,幾星火光就此濺出來!匪徒一愣,不及反應,小七已踏步向前,利落地將槍桿一收一鬆,毫不留情地狠狠捅進匪徒柔軟缺乏保護的腹部,他將牙關咬得嘎吱作響,周圍一切人事似乎都與他無關,劉小七眼中所見,只有那個已經沒入人體的槍頭。

    他沒有絲毫猶豫,把著槍桿的右手重重地一轉,冰冷堅硬的金屬三棱錐形槍頭立刻將腸肚都攪作一團!匪徒錯愕地看著年輕的對手,手中一鬆,腰刀悄無聲息地掉落在沙土地面之上,他試圖抓住那桿正要試圖從他身體離開的長槍,但飛速流失的氣力卻讓他無法完成這個看似平常的動作,最終,長槍從他的身體當中帶著一篷血肉堅決地拔了出去,匪徒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重重地倒在地上。

    劉小七來不及再看一眼自己的第一個對手,他兩步邁過屍體,驚異地發現自己原本乾澀的嘴巴裡又有了水分,僵硬的關節和筋肉重新變得柔軟有力,他幾乎是帶著少年雀躍般的心情,吶喊著「殺!」聲,興奮地向著同伍的方向撲了過去。

    戰後,隊正曹金亮以劉小七作戰英勇,平時訓練用心為由舉薦他為甲隊第一伍的伍長——在此戰之前,護衛們只是作戰時五人為伍,平時依舊是隊正直接指揮,在四月初八的戰鬥之後,李永仲才下定決心,不再有重重顧慮,決定按照自己的心意和曹金亮等人的意見打造一支只屬於他的武裝力量——按照當初李永仲定下的規矩,所有的舉薦都必須公示三天,沒有異議之後再行通過,而劉小七原本已經做好舉薦被旁人反駁的心理準備,但他沒想到的是,雖然的確有幾個不大服氣的護衛在背後說了幾句怪話,但是的確沒有任何人反對。

    當代表伍長的青銅小鐵片被李永仲別在他的折簷氈帽上時,激動不已的劉小七總算能夠確信,通過自己的雙手,他終究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四月初八這場不起眼的戰鬥,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湖水當中,雖然泛起陣陣漣漪,但湖面終歸還是平靜下來,不復波動。但在與之相關的一些人心中,這場看似微不足道的戰鬥絕沒有如此沒有份量。

    陳霈霈托著下巴,嘴角帶笑,彷彿對車窗外的風景極感興趣似的,目不轉睛地看了許久。但知兒莫過母,陳氏看她半晌,臉上笑意加深,將手裡的團扇往女兒身上一撲,霈霈驚得一嚇,渾身都作一抖,回身看發現陳氏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不由幾分羞惱地拖長腔叫了一聲:「娘……!」

    「外頭風景就這般好?」陳氏笑眯眯地逗弄女兒,頭戴金絲?髻,穿一件嶄新的大紅團花紋圓領對襟長襖衣,眼角自帶三分笑意,端的是儀態優雅端方,哪裡看得出之前持弓挾箭英氣勃勃的模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1
第六十六章 餘波(2)

    陳霈霈回身對著母親甜甜一笑,接過丫鬟遞來的一盞茶,親手奉給母親喝了,又接了過來,遞給丫鬟,這才輕聲開口道:「風景自是好的,我卻是在想些別的。」她無意識地攪弄著手中的一塊繡帕,片刻方道:「母親覺得,仲官兒……如何?」

    陳氏卻不防女兒問了這一句。她面上笑容一滯,復又笑道:「如何這般問?」慈愛地拍拍女兒的手背,打趣道:「有句老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我這個做岳母的看姑爺,自是希望他百般千般好,我霈霈嫁過去,使人使婢,穿金戴銀。」她故意說些民間粗言俚語,陳霈霈卻極自然地接過話頭:「我同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是盼著他好……」說到此處,她臉上卻顯出些嚴肅的神色,低聲同母親講話:「這回咱們遇險,仲官兒親來援救,我真是高興。可看他那些家丁護衛……」

    「比你爹的親兵還要強上幾分,對吧?」陳氏冷靜地接著說道:「莫說你爹這個千戶的親兵,就是在遼東時,你爹的將主,那手下的親兵隊,說起來也是傲視諸軍,但是和仲官兒手裡這群兵將比起來,也差點意思。」

    「娘!」陳霈霈驚訝地叫了一聲,她畢竟年少,雖然平日裡看著沉穩,乍一聽這等話,心情激盪之下,脫口而出:「您是說仲官兒私蓄家兵?!」話甫出口,就聽她輕輕哎呀一聲,那寬大的袖子中露出一隻纖纖玉手來,將嘴一掩,耳尖有些發紅——陳霈霈很是為自己的失態後悔。

    陳氏倒沒有她這些顧慮。她這些年跟著丈夫從遼東到四川,幾番生死關頭,若不是神明照拂,此刻怕屍首都化作一把白骨!亂世將至,這位軍官的妻子,比尋常人看得更要分明——陳氏淡淡一笑,道:「軍國大事是堂上那些老爺該操心的,你爹的軍務我也是半分不懂。不過打從萬曆年那陣開始,遼東就不曾消停;這西南邊陲,亦是不得安寧,聽說關中一帶,也是民亂不斷……」說著話,陳氏的聲音就低了下去,最後只有耳語喃喃之聲:「尋常大戶尚還養些看門的惡狗呢,我看仲官兒此舉,倒沒什麼不妥當。」

    陳霈霈看了母親一眼,低眉垂眸,靠在陳氏膝頭,依偎著母親,心裡卻幽幽地轉著一個念頭:李永仲不到弱冠之年,一介鹽商,於川東這偏僻之地裡卻訓出了不弱於朝廷經制官軍精兵的兵將,這到底是好事,還是……

    馬車粼粼之聲中,女孩就這樣滿腹心事,混雜著半是憂慮,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在山路的陣陣顛簸之中,睡著了。

    當陳氏母女終於再度踏上歸途,李永仲帶著王煥之,何泰與曹金亮,再有貼身小廝梧桐並剛提拔的新任伍長劉小七和其他同伍——他正好輪值護衛——一行十數人,天尚濛濛亮時便騎了滇馬,出東門過津浮橋,走不多遠就是同心山,相傳是葛仙翁與異人在此煉丹處,雲霧繚繞,風景秀麗,山高林密。一行人且走且看,天氣又好,竟有幾分踏青的意思了。

    在山裡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便從大路轉進一條山路,再走上一刻鐘,路況漸漸險峻起來,野溪水勢洶湧,山路只能一人單列通過,稍有不慎就會腳下懸空,雖然不甚高,但摔個筋斷骨折卻沒什麼問題。

    見山路難行,一行人齊齊下馬,牽著馬專心腳下不敢分心。所幸這段路倒是不太長,一炷香的時辰便已走完,然後一片開闊的河灘就出現在毫無防備的眾人眼前。寬約三丈的小河繞山而過,時值暮春,兩岸鬱鬱蔥蔥,景色可愛。

    李永仲率先從馬上跳了下來,走到河邊掬了一捧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嘆了一聲舒服。他招呼其他人也過來鬆快鬆快,不多會兒有膽大的護衛捲了褲腳下水,行至河心方到大腿,他到對岸走了個來回,過來稟告李永仲道:「水不深,地下都是鵝卵石,騎馬能過。」

    何泰和曹金亮等人還在發愣,聽了護衛的回報,何泰把臉上水珠一擦,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仲官兒,這裡是哪裡?」他環視周圍,愣愣地道:「我生在富順這麼些年,同心山也來過幾遭,可從來不曉得這山裡頭還有這等地方!」

    「哈哈,別說你,我也不知道!」李永仲接過梧桐遞來的手巾擦乾了臉,哈哈一笑,顯是極為快活,他倒拿馬鞭,朝對岸一指,朗聲道:「這裡地勢平坦,從這裡再朝東走上數里地,就有好大一坡梯田!足有五頃地之多!」

    他左右看看,同行之人除了王煥之面色如常外,都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李家雖說豪富,但田土卻不甚多,一則李家以井場為基業,不比那些地主士紳,二來當年李齊為籌措本錢,又將本屬於大房的田地賣掉不少,甚至連公中的祭田都險些賣了,所以在富順來說,李家是出了名的有財無業,這個業,就是指田土一類。

    何泰同曹金亮對視一眼,這二人心思靈動,倒是最先反應過來,滿臉喜色地異口同聲道:「劉三奎!」

    王煥之捋捋鬍須,見狀滿意地一笑,道:「就是那位劉家舅爺。他為著上回那件事,誠心悔過,說什麼都要表示表示,便同仲官兒說,李家田土不豐,他身為仲官兒長輩,算是給仲官兒賠罪,也算是一點心意。」

    他不理對面兩人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臉,逕自大聲嘆息道:「這打斷了骨頭畢竟連著筋吶。何況劉家舅爺還是璋哥兒嫡親的舅爺。也因著這樣,看在璋哥兒的面兒上,仲官兒才既往不咎,只盼日後劉李兩家能夠精誠合作,守望相助。」

    他這話說完,就是劉小七都再也忍不住,一個個紅脹了面皮神情怪異,險些沒有噴笑出來——他們可都清楚,劉三奎當日也是幕後凶手之一,幾個人私下談起,都說主犯其實應該是這位狡猾的劉家舅爺,而不是愚蠢自大意圖謀害親弟的李家大少爺。不過現在看,應該是劉三奎為了脫罪,割了好大一塊肉給李永仲。

    李永仲亦是笑得不輕,咳嗽兩聲,止住笑意方道:「正是如此,不過說是五頃地,其實沒有將那些山地梯田計算在內,只算了山下上好的水澆良田,我前日已經去看過,整整兩個山頭,山上林木成材也多,山水頗豐,真是個寶地。」

    他說到此處,情緒亦是激動——李家田土不多,李永仲幾百年後又是個實打實的城裡人,連鄉下都沒去過幾回,現在還是第一回感受到田連阡陌的震撼,當然,若是陳顯達在,怕就要嘲笑他少見多怪了——在遼東,大地似乎沒有任何阻隔。

    「我已經決定,以後護衛們再有立功者,我授田給他種!視功勞大小,免他的糧佃!」李永仲沉聲道:「日後咱們行鹽還得靠著一桿長槍行走,護衛是重中之重,不要怕給我費錢!還有你們這些伍長隊正,」他朝曹金亮等人點頭示意,慨然道:「多多練出能打敢沖,令行禁止的好兵,我不吝獎賞!」

    「今後李家不僅要成為川東地面上一等一的大鹽商,還要名動全川!就跟徽幫商人一般天下皆知!」他難得露出意氣飛揚的一面,指著面前這大片山水,大聲喝道:「給我李永仲做事,只要任事用心,專心專意,願意跟我李永仲一條道走到黑,我李永仲能吃一口肉,就不叫弟兄們喝一口湯,能吃一碗飯,就不叫弟兄們喝一口粥!」

    劉小七幾乎是如墜夢中——這是一個他不願醒來的美夢。李永仲的話他一字不差地聽到了耳朵裡,胸膛裡的那顆心險些就要從喉嚨口跳出來!那把暫時熄滅的火又重新點燃,燒得他周身血液都要沸騰!自此劉小七做出一個日後讓他感到無比明智又無比幸運的決定——這輩子他跟定了李永仲,便是刀山火海,只要是仲官兒一聲令下,他眼皮要是眨一下,就是小娘後媽養的!

    李永仲看著面前激動不已恨不得立時為他去死的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心裡一聲輕嘆,面對將臨的亂世,他終究還是心動了——想要改變自己命運的不甘,想要改變曾經讀過的遺憾,想要改變這吃人的世道——哪怕是老謀深算的王煥之也完全不曾料到,面前這個一向看似冷淡理智的李永仲在經歷過這場兄弟相殘的慘劇之後,以後世四百年中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為後盾,在心中埋下了爭奪天下的野心。

    站在川東無名的山水之間,一張名為天下的畫卷,終於在李永仲面前徐徐展開。那些由鐵與火,血與淚組成的壯麗詩篇在未來熠熠生輝。屬於李永仲的大時代,終於在這個偏僻的川東小鎮上掀開了一角。

    而這些,他現在一無所知。只是當飛鳥的羽翼劃破天空之時,李永仲似有所覺,他的視線越過群山阻隔,似乎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2
第六十七章 朱燮元(1)

    自天啟二年慘烈的圍城之役之後,貴陽幾成鬼域。此戰之後,貴陽又在官軍與奢安之間數度易手,直到一兩年前才略微安穩下來,雖然幾年時間不足以恢復元氣,但和天啟二年之後的蕭條凋敝相比,崇禎元年開始,貴陽多少又有了幾分人氣。

    詩經有云:七月流火,八月授衣。貴陽雖地處西南,但氣候上卻同近在咫尺的四川完全不同,八月的貴陽正是秋高氣爽之際,一早一晚尤其寒冷。自兵亂之後,貴陽城中人煙稀少,戰亂痕跡猶存,戶數不足五百,不過幾條主街上,漸漸還是住滿了人家。晨光熹微時,伴著狗吠雞鳴,百姓家中炊煙裊裊,一派難得的安寧景象。

    滿城大小官員天光剛亮時就齊集在城門之處,人人俱是官衣鮮明,場面肅靜,井然有序。可惜此時兵禍仍繁,貴州一地官員被逆賊所殺者不知數幾,如今各個衙門皆是缺額嚴重,但吏部幾次遣官往貴陽,不是拒不上任,就是寧願不要差事,乾脆棄官而逃。如此幾次三番,貴陽一地的官吏們倒是硬氣起來——你不想來,我還不願要你!

    不過今日讓闔城大官小吏心甘情願地大清早就等在城門的不是尋常人物,而是那位在天啟二年時任四川左布政使,成功守衛成都三月有餘,擊退奢崇明父子的朱燮元。他曾經以兵部尚書兼督貴州、雲南、廣西諸軍,並設計殺死奢寅,險些就能徹底平定西南的亂子。

    可惜不久之後,朱燮元因父喪回家守制,接替他的張鶴鳴不知是否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鶴鳴視師年餘,未嘗一戰,賊得養其銳。」西南遂又動盪起來。崇禎元年六月,皇帝同內閣商議,「起朱燮元兵部尚書兼督察院右都御史總督雲貴川湖廣西五省軍務兼巡撫貴州湖北湖南川東偏遠等處地方駐貴州」,邸報傳到西南,官民人等俱是精神一震,歡欣鼓舞,都說這次定不會再叫奢安兩賊逃得性命!

    將將過了巳時,就有單騎飛馬來報:朱燮元部堂大隊還有數里將至!眾官員忙忙地站齊班,在幾個長官帶領之下翹首以盼。沒等多久,以對旗,對鑼,對牌,對傘,對扇等大隊儀仗為先導,一路吹打而來,中間便隱約能見一位烏帽紅衣騎馬者高踞馬上,一干人各自按照品官階級,由為首的貴陽知府帶領著齊齊施了一禮,拖長了腔唱道:「恭迎朱部堂!」

    朱燮元不用人扶,利落地從馬上跳下,他是個身長八尺的大漢,肚大十圍,穿一件御賜紅蟒服,頭戴烏紗帽,腰中束了一條玉革帶,腳下蹬皂皮靴,相貌堂堂,微微用力,就將最前面的貴陽知府一手扶起,面上極是親切,微笑道:「明府不用如此客氣,貴陽本官尚算熟悉,軍情緊急,本是一路輕車簡行而來,儀仗一類,不過是宣威罷了,你我以後便是同僚,大家還要勠力同心,為朝廷,為百姓,開個太平才好。」

    前任貴陽知府沒於戰亂之中,現任知府去年初初到任,上任以來,倒也努力收攏百姓,恢復民生,但奢安戰亂不平,但凡有事,貴陽便一日數驚,他同一干同僚下屬苦苦支撐,終於盼來能夠收拾局面之人,心中激盪可想而知。他朝朱燮元深揖一禮,語帶哽咽道:「下官等苦盼部堂已久!奢安兩賊禍亂黔省,自天啟二年以來,貴陽幾遭兵災,百姓多難……」他抬頭望了朱燮元一眼,長嘆一聲,再說不下去。

    與知府同行之人幾乎全是天啟二年之後任官至此,雖然沒親身經歷過那場駭人聽聞的圍城之戰,但自到任以來,舉目所及,皆是白骨沒於廢屋草深,煢煢孑立困守墳塋者不可數。昔日人煙稠密繁盛興旺的黔省首府,如今城中處處斷牆殘垣,只餘五百戶七零八落的人家!

    朱燮元亦是一聲輕嘆,再寒暄幾句,便令隨行之人收拾儀仗一同進城。一路上他騎在馬上目視左右,入目皆是一片廢墟,再行片刻到布政使衙門附近,方才熱鬧一些,也有膽大的商民開店做些茶水飯食的買賣,路上也能見到幾個稀稀落落的行人,幾乎都是面容枯槁,一臉菜色。只有偶爾幾個天真孩童一路笑鬧跑過,空氣中才飄蕩出幾絲塵世人氣。

    到巡撫衙門,先將幾個佐官幕僚安排下去,隨從四下看過便來稟報:「各處都有收拾過的痕跡,想來是此地官員先著人大略清掃了。」

    朱燮元在書僮的服飾下去了外頭的烏紗帽大衣裳,換上燕居的青色行衣,又戴了頂漆紗東坡巾,換下皂靴,蹬了一雙青鞋,這才松快下來,長吁一口氣,聽隨從說完,他先問:「各佐官並幕友先生可安置?」

    隨從是他得用的家人,平日裡叫做朱仁,聽他發文,低眉肅手答道:「俱是安排好了,佐官老爺們各有家人,只將住處安排下去,幾位幕友先生每人一個書僮,一個跟班,因老爺此行未帶女眷,此處也無甚採買,因此沒有婢女丫鬟。」

    「這倒很是。」朱燮元閉目聽到此處,很有幾分滿意地點點頭道:「咱們此來非比尋常,日後恐怕又多在軍中,女眷實在不便。幾個先生要好生照顧,選些踏實伶俐的好孩子,不要虧待了人家。」

    主僕倆說一陣閒話,朱燮元便吩咐朱仁下去一一查看安排。他起身在屋裡背手踱了兩圈,想了想,帶了個書僮,也沒再叫人,就朝後進廂房走去。方才朱仁告訴他,幾個替他贊畫軍事,安排庶務的幕僚都住在這裡。

    與其他的封疆大吏相比,朱燮元的幕僚可說少得可憐,寥寥無幾。一來他自負能力,二來也是生性謹慎,不是信得過的人,絕不將事託付出去。也因此,他的幕僚人數雖少,卻實在都是一時英傑,天啟年間的幾場平亂,幾位幕僚居功實在不小。

    朱燮元一邊走著,一邊腦子裡轉著亂紛紛的念頭。原本他丁憂之前,西南之事大抵已定,奢寅已死,奢崇明年老無甚作為,安邦彥懼怕官軍,其時已來信乞降。當時他想著如此局面,總不該有反覆罷,卻不料朝廷用人不當,派去招撫的參將楊明輝自大無能,「僅招撫安位,不雲赦邦彥,邦彥怒,殺明輝,撫議由此絕。」

    原本已經逐漸安定的川貴兩地因此又隱隱動盪起來,饒是朱燮元性情堅毅,四下無人之時也長吁短嘆,堂上諸公實在是目光短淺!所用之人有謬,不如不用!因此當緹騎內官帶著起復的詔書匆匆而來時,他枯坐家中,聞詢立時拍案而起,朱燮元發誓,此次不將奢安兩賊斬草除根,他絕不再回返朝中!

    種種念頭在朱燮元鬧鐘糾纏飛舞,不知何處已走到幕僚所住的廂房門口。書僮筆墨正要敲門,他擺擺手,筆墨知機退下,朱燮元自己親去叩了門,剛敲兩下,屋內傳來一聲清朗的問詢:「來客是誰?」

    朱燮元哈哈一笑,還未說話,門便已經被一把拉開,一個三十如許神色瀟灑的青年出現在他面前。見來人是朱燮元,對方一愣,頓時失笑,隨意拱拱手,道:「方才在下還想著去尋部堂,不想部堂倒是快人一步,真是讓在下汗顏。」

    「雁歸說笑了。」朱燮元對他笑道,又回身對筆墨吩咐道:「你去同廚下吩咐一聲,不須太過奢靡,整治些下酒的小菜,再燙一壺酒來,我同雁歸好生鬆快鬆快。」

    這叫雁歸的年輕人姓江,單名一個逸字。雖然年輕,卻是朱燮元的忘年交,當年朱燮元提督西南諸省軍事時,江逸就為朱燮元出謀劃策,幾場官軍的大勝其中都有這個年輕人的手筆,實在是頂頂聰明,足智多謀的一個人。更難得的是,他遍讀經史文章,卻不如尋常人讀了迂腐,反倒很有自己的一番簡介,只是可惜沒什麼科第的運氣,他性情灑脫,索性不再謀考,到了朱燮元處尋了個幕僚的飯碗——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筆墨領命而去,朱燮元也不同江逸見外,自顧自地進了屋子尋了個鼓墩坐定,再把周圍陳設打量一番,見屋樑牆壁俱是陳舊得很了,陳設之類一樣皆無。這處廂房裡外兩間,外間即是會客又兼書房,內間只是臥室,當真是侷促得很。

    江逸隨著朱燮元視線看過去,先是一愣,倒是先灑脫一笑,住宿簡陋一類絲毫沒有放在心上,神色輕鬆地道:「石芝公一向看重我等,不過如今黔事為重,天下哪裡不住人?何況這貴陽城內,」他停住話頭,搖了搖頭,面露不忍,嘆了一聲,才接著道:「現下最緊要的事,在下倒覺得,非止戰事,還有佔據西南的諸苗彝等族。」

    朱燮元亦是點頭,沉吟片刻,將近來心中所思同江逸說了起來:「老夫亦是如此想。雁歸同我想到一處去了。奢安二賊,看似勢大,實不足為慮。我所慮者,還是落在這西南夷的身上。剿,是當然要剿的,還得狠狠去剿;但剿撫二字向來並用,這撫字上,還得好好做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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