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敘南衛(1)
自洪武六年時任四川總兵的曹國公在宜賓城設敘南衛千戶所,洪武十年升為敘南衛以來,城東的衛所不斷擴建,到天啟七年時,建有演武廳,校兵場,軍器局等,連同官兵營舍在內,佔了城東最大的一塊地皮。在創立之初,敘南衛軍容威震半個西南,夷人土司望風下拜,不敢有所妄動。
不過就和天下其他地方的衛所一樣,在萬曆末年時,敘南衛的衛所軍就已經爛得不成樣子,青壯逃亡成風,老弱無用不能上陣。天啟元年爆發奢安之亂後,敘南衛加快了建立以諸將家丁標兵為骨幹,以衛所軍抽選為輔的營兵,並在戰爭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如今奢安之亂雖然漸次平定,但仍時有聽聞夷人土司復叛之事,因此,敘南衛並不像一般西南衛所那樣弛亂無章,相反,軍事人物都還算看得,營兵操練也緊。
陳顯達是敘南衛的千戶官,不過他雖是衛所軍出身,但在遼東早已轉入營兵,官至守備,後來從遼東調回四川之後又轉回衛所軍,掛了個千戶銜,但實際上手底下全是營兵,在敘南衛裡,也算一等一的強兵。
像他這等軍官,在衛所裡雖然有住處,但平日裡還是回家得多。這也是衛所軍官的常態,從小旗開始,他們世代從軍繁衍下來,早就佔據了軍營附近的土地。在敘南衛週遭,幾乎每家有人從軍,或是衛所軍,或是營兵,或是軍兵,總之這一片武風甚濃,當李永仲的馬車駛入此地,立時就感受到這裡的不同尋常之處——好幾個正在街頭捉對廝打的漢子停下手,冷冷地衝馬車上下打量,還有人在同伴耳邊低語,後者一點頭,轉身就朝街巷裡頭跑。
李永仲同何泰顯然是沒經過此等場面。他們這些年也算走南闖北,到過不少地方,自然衛所也沒少見。但很少有地方的衛所會像敘南衛這般習武之風濃厚的,更別說警惕心如此之高。
「都說敘南衛為西南諸衛中第一,此話確實不假。」李永仲注意到車外有佩刀的青年人站出來,並且年幼者護在身後,臉上戒備之色甚濃。隨著馬車向衛所駐地靠近,佩刀的人越來越多,而這些人的兵器,也從一開始兒臂長的短刀到雁翎刀,李永仲甚至還看到戚家刀一閃而過。
「這味道不太對啊。」何泰將手扶上背後腰刀的刀柄,他是習武之人出身,又正經的見過血殺過人,比常人更加敏銳,現下這氣氛,實在不能用武氣濃厚來解釋了。
李誠倒還鎮定,甚至還有閒暇伸手從車櫥當中取出水袋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同兩個年輕人解釋:「當年奢安之亂時,調兵首當其衝就是敘南衛,死了不知多少人。這些年西南也從不安定,甚至發生過夷人摸進偏僻地方的衛所殺個片甲不留的事。如今敘南衛裡老弱早就到城外佃農去了,不到大閱是看不見他們的,留在這裡的幾乎都是營兵。」
他指點了幾個一臉彪悍高壯的年輕人給兩人看,道:「這幾個,還聽說是從遼東過來的!不止在敘南衛,就是在附近幾個衛所也是小有名氣。」
何泰略略放鬆,但也是手不離刀。倒是李永仲一路行來,看得津津有味,比他下井場巡視還覺有趣。李誠怕他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有心勸他,便道:「聽說在富順仲官兒也練了幾隊護衛?看他們與這些營兵相較如何?」
「我聽聞嘉靖年間戚家軍天下第一,」他出乎李誠的意料答道:「就是不知道這些營兵能不能同戚少保麾下相比?」
李誠一愣之下苦笑連連,這個年輕的家主刁鑽之處他總算是領教了。他愣了片刻總算答道:「戚家軍是什麼樣的人物?敘南衛裡這些不過打過幾仗,又怎麼敢和戚家軍相提並論呢?」
李永仲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停住,喘了兩聲,點點車外正有意無意地亮刀出來的閒散兵丁,意味深長道:「我看也是如此。」李誠乍聽之下倒覺得尋常,但再一咂摸,竟然品出些別的味道來。
他說「也是如此」,就是不知道究竟是營兵不如戚家軍的如此,還是不如他一手練出的護衛如此。
馬車轔轔響了半個時辰,才停了下來,三人跳下馬車,才看到已經站在一座宏大威武的衙門之前,正是敘南衛指揮使駐所。守門的兩個兵士面無表情,頭戴八瓣帽兒盔,身著水牛皮棉繩穿甲,內裡是一件鴛鴦襖,腳下是半高筒皮鞋,持七尺紅纓槍,腰挎雁翎刀,端的是肅殺非常。
李誠整整衣袍,從琵琶袖袋中摸出一張拜貼來,往青石階走了兩步,衛兵便將長槍一指,逼他站住,再一聲斷喝:「甚麼人!衛所重地,不得擅入!」他趕緊抱拳行了一揖道:「這位軍爺,我家主人受陳千戶之邀,前來赴約,萬望通融則個。」
衛兵臉上稍稍緩和了些,他將右手長槍交到左手,接了拜貼,朝李誠身後看了一眼,正看見兩個高個的年輕人,他咳嗽一聲,向李誠道:「敘南衛裡倒有一位姓陳的千戶官,我正是在他麾下,今日輪值,不曉得你家主人同我家千戶是什麼關係?」
李誠面上帶笑,手裡輕輕捏了一個布袋過去,他眼睛裡全是誠懇,壓低聲音道:「我家主人本不待張揚,說來也不是外人,我家主人主人富順人士,先主人翁同陳千戶為我家主人和陳家女公子約定婚姻,我家主人這是來宜賓看丈人了!」
那衛兵把布袋輕輕一掂,然後滿意地笑了笑,又好奇地探頭看看不遠處的年輕人,這才笑嘻嘻地道:「原來是陳千戶的女婿!好在今日是我當值,不然你等還得白跑一趟。」他將布袋揣進懷裡,才道:「如今陳千戶卻沒有住在衛所!前些時日他自家剛在前邊毛獅街上置了宅院。今日恰巧他休沐在家,並不在衛所裡。」
李誠揖了一禮,大喜道:「這可多謝軍爺!」
他掉轉頭同李永仲一說,李永仲合掌一擊,道:「毛獅街也並不很遠。確實我們先前想左了,恐怕我這位岳父大人專程挑了個休沐日在家候我上門,所幸現在天色還早,還能趕得及。」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地上了馬車,好在車伕是宜賓本地人,熟悉路途,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陣,就聽他在外頭喚了一句:「李管事,咱們到了,從這巷口進去便是陳千戶府上了。」
李永仲依言下車,就看見一條清幽小巷左曲右拐地延伸出去,兩邊青磚壘牆,牆頭上覆灰陶瓦,石板鋪路,兩邊是下水明溝,冬日裡頭也聽到淙淙流水,種了些黃葛榕樹,冬日裡也有半樹綠沉的枝葉並不蕭條,許是搖著撥浪鼓的貨郎剛走不遠,還能聽到撲棱撲棱的鼓聲。
他整整衣袍,讓梧桐同何泰捧了禮物,帶著李誠往巷子裡頭走。李誠往周圍看了兩眼,感嘆道:「我同這位千戶官打了幾年交道,這也是第一回聽說他買了宅院,以前一家都是住在衛所裡頭。」
「難怪你徑直帶我們往衛所去了。」李永仲點點頭,不以為杵道:「不妨事,這也不能怪你。
最後他們停在一座宅院之前。兩棵成人雙手一握的門槐立在兩邊,門前下馬石,栓馬樁,也不用三間三架大門,只簡簡單單的一對版門,下有抱鼓石一對,看著簡單低調,不過黑油大門和其上的錫環,以及門前一對戲球獅說明了主人朝廷命官的身份。
李誠上前叩門,片刻有個穿青灰貼裡的總角少年僕役開了門,見是李誠,立時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道:「原來是李管事!我家千戶老爺今晨還在念叨你呢!果是姑爺來了沒?」他倒活潑,將頭往外一伸,就看見站在後頭的李永仲,頓時一聲驚呼,閃身進了門裡,只遠遠留下一句:「那便是姑爺?待我叫我們管事來!」
李永仲和李誠面面相覷無言。李誠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這孩子據說是陳千戶在遼東收留的孤兒,叫做陳虎,又喚作虎頭,平日裡性子跳脫活潑,頗得千戶青眼,往常裡我往陳家來,常見他,故此相熟了些。」
李永仲臉上沒甚表情,忽然撲地一笑,臉色放鬆了幾分,擺擺手,籲出一口笑道:「這孩子倒是個實性情的人!我倒覺得有趣,不過僕人敢把客人晾在門外,怕是我這位岳丈大人,平時裡為人也不是個刻板的吧?」
「仲官兒看人真是有一套!」李誠先讚了一句,又向李永仲分說道:「這位陳千戶,帶得一手好兵,打仗也是好手,不談遼東,就說他回了四川,打了不知多少勝仗,最後都是一張憋不住的刻薄嘴壞了前途!」
「天啟五年,哦,也就是前年,聽說陳千戶帶兵往某地平叛,將賊兵剿了個精光,大傢伙高高興興地往回走,正好在路上遇見他某一同僚剛帶兵至此,聽說賊人授首,同僚便求著陳千戶勻他幾級首級,他倒慷慨,可惜大概是高興太過,順嘴就說:『你真是可惜,早是再快點,壓根沒有那某某衛的人甚事!』」
李永仲慢慢地張大嘴巴,他眨巴幾下眼睛,木呆呆地問了一句:「然後……?」
李誠苦笑一聲,攤開手道:「這話傳到某衛所的耳朵裡,別人不干了啊!立時一狀告到了指揮使跟前,這下好,一個蔑視同僚的帽子扣下來,只落得個功過相抵,好險逃過一頓軍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