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7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4
第二十九章 敘南衛(1)

    自洪武六年時任四川總兵的曹國公在宜賓城設敘南衛千戶所,洪武十年升為敘南衛以來,城東的衛所不斷擴建,到天啟七年時,建有演武廳,校兵場,軍器局等,連同官兵營舍在內,佔了城東最大的一塊地皮。在創立之初,敘南衛軍容威震半個西南,夷人土司望風下拜,不敢有所妄動。

    不過就和天下其他地方的衛所一樣,在萬曆末年時,敘南衛的衛所軍就已經爛得不成樣子,青壯逃亡成風,老弱無用不能上陣。天啟元年爆發奢安之亂後,敘南衛加快了建立以諸將家丁標兵為骨幹,以衛所軍抽選為輔的營兵,並在戰爭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如今奢安之亂雖然漸次平定,但仍時有聽聞夷人土司復叛之事,因此,敘南衛並不像一般西南衛所那樣弛亂無章,相反,軍事人物都還算看得,營兵操練也緊。

    陳顯達是敘南衛的千戶官,不過他雖是衛所軍出身,但在遼東早已轉入營兵,官至守備,後來從遼東調回四川之後又轉回衛所軍,掛了個千戶銜,但實際上手底下全是營兵,在敘南衛裡,也算一等一的強兵。

    像他這等軍官,在衛所裡雖然有住處,但平日裡還是回家得多。這也是衛所軍官的常態,從小旗開始,他們世代從軍繁衍下來,早就佔據了軍營附近的土地。在敘南衛週遭,幾乎每家有人從軍,或是衛所軍,或是營兵,或是軍兵,總之這一片武風甚濃,當李永仲的馬車駛入此地,立時就感受到這裡的不同尋常之處——好幾個正在街頭捉對廝打的漢子停下手,冷冷地衝馬車上下打量,還有人在同伴耳邊低語,後者一點頭,轉身就朝街巷裡頭跑。

    李永仲同何泰顯然是沒經過此等場面。他們這些年也算走南闖北,到過不少地方,自然衛所也沒少見。但很少有地方的衛所會像敘南衛這般習武之風濃厚的,更別說警惕心如此之高。

    「都說敘南衛為西南諸衛中第一,此話確實不假。」李永仲注意到車外有佩刀的青年人站出來,並且年幼者護在身後,臉上戒備之色甚濃。隨著馬車向衛所駐地靠近,佩刀的人越來越多,而這些人的兵器,也從一開始兒臂長的短刀到雁翎刀,李永仲甚至還看到戚家刀一閃而過。

    「這味道不太對啊。」何泰將手扶上背後腰刀的刀柄,他是習武之人出身,又正經的見過血殺過人,比常人更加敏銳,現下這氣氛,實在不能用武氣濃厚來解釋了。

    李誠倒還鎮定,甚至還有閒暇伸手從車櫥當中取出水袋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同兩個年輕人解釋:「當年奢安之亂時,調兵首當其衝就是敘南衛,死了不知多少人。這些年西南也從不安定,甚至發生過夷人摸進偏僻地方的衛所殺個片甲不留的事。如今敘南衛裡老弱早就到城外佃農去了,不到大閱是看不見他們的,留在這裡的幾乎都是營兵。」

    他指點了幾個一臉彪悍高壯的年輕人給兩人看,道:「這幾個,還聽說是從遼東過來的!不止在敘南衛,就是在附近幾個衛所也是小有名氣。」

    何泰略略放鬆,但也是手不離刀。倒是李永仲一路行來,看得津津有味,比他下井場巡視還覺有趣。李誠怕他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有心勸他,便道:「聽說在富順仲官兒也練了幾隊護衛?看他們與這些營兵相較如何?」

    「我聽聞嘉靖年間戚家軍天下第一,」他出乎李誠的意料答道:「就是不知道這些營兵能不能同戚少保麾下相比?」

    李誠一愣之下苦笑連連,這個年輕的家主刁鑽之處他總算是領教了。他愣了片刻總算答道:「戚家軍是什麼樣的人物?敘南衛裡這些不過打過幾仗,又怎麼敢和戚家軍相提並論呢?」

    李永仲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停住,喘了兩聲,點點車外正有意無意地亮刀出來的閒散兵丁,意味深長道:「我看也是如此。」李誠乍聽之下倒覺得尋常,但再一咂摸,竟然品出些別的味道來。

    他說「也是如此」,就是不知道究竟是營兵不如戚家軍的如此,還是不如他一手練出的護衛如此。

    馬車轔轔響了半個時辰,才停了下來,三人跳下馬車,才看到已經站在一座宏大威武的衙門之前,正是敘南衛指揮使駐所。守門的兩個兵士面無表情,頭戴八瓣帽兒盔,身著水牛皮棉繩穿甲,內裡是一件鴛鴦襖,腳下是半高筒皮鞋,持七尺紅纓槍,腰挎雁翎刀,端的是肅殺非常。

    李誠整整衣袍,從琵琶袖袋中摸出一張拜貼來,往青石階走了兩步,衛兵便將長槍一指,逼他站住,再一聲斷喝:「甚麼人!衛所重地,不得擅入!」他趕緊抱拳行了一揖道:「這位軍爺,我家主人受陳千戶之邀,前來赴約,萬望通融則個。」

    衛兵臉上稍稍緩和了些,他將右手長槍交到左手,接了拜貼,朝李誠身後看了一眼,正看見兩個高個的年輕人,他咳嗽一聲,向李誠道:「敘南衛裡倒有一位姓陳的千戶官,我正是在他麾下,今日輪值,不曉得你家主人同我家千戶是什麼關係?」

    李誠面上帶笑,手裡輕輕捏了一個布袋過去,他眼睛裡全是誠懇,壓低聲音道:「我家主人本不待張揚,說來也不是外人,我家主人主人富順人士,先主人翁同陳千戶為我家主人和陳家女公子約定婚姻,我家主人這是來宜賓看丈人了!」

    那衛兵把布袋輕輕一掂,然後滿意地笑了笑,又好奇地探頭看看不遠處的年輕人,這才笑嘻嘻地道:「原來是陳千戶的女婿!好在今日是我當值,不然你等還得白跑一趟。」他將布袋揣進懷裡,才道:「如今陳千戶卻沒有住在衛所!前些時日他自家剛在前邊毛獅街上置了宅院。今日恰巧他休沐在家,並不在衛所裡。」

    李誠揖了一禮,大喜道:「這可多謝軍爺!」

    他掉轉頭同李永仲一說,李永仲合掌一擊,道:「毛獅街也並不很遠。確實我們先前想左了,恐怕我這位岳父大人專程挑了個休沐日在家候我上門,所幸現在天色還早,還能趕得及。」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地上了馬車,好在車伕是宜賓本地人,熟悉路途,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陣,就聽他在外頭喚了一句:「李管事,咱們到了,從這巷口進去便是陳千戶府上了。」

    李永仲依言下車,就看見一條清幽小巷左曲右拐地延伸出去,兩邊青磚壘牆,牆頭上覆灰陶瓦,石板鋪路,兩邊是下水明溝,冬日裡頭也聽到淙淙流水,種了些黃葛榕樹,冬日裡也有半樹綠沉的枝葉並不蕭條,許是搖著撥浪鼓的貨郎剛走不遠,還能聽到撲棱撲棱的鼓聲。

    他整整衣袍,讓梧桐同何泰捧了禮物,帶著李誠往巷子裡頭走。李誠往周圍看了兩眼,感嘆道:「我同這位千戶官打了幾年交道,這也是第一回聽說他買了宅院,以前一家都是住在衛所裡頭。」

    「難怪你徑直帶我們往衛所去了。」李永仲點點頭,不以為杵道:「不妨事,這也不能怪你。

    最後他們停在一座宅院之前。兩棵成人雙手一握的門槐立在兩邊,門前下馬石,栓馬樁,也不用三間三架大門,只簡簡單單的一對版門,下有抱鼓石一對,看著簡單低調,不過黑油大門和其上的錫環,以及門前一對戲球獅說明了主人朝廷命官的身份。

    李誠上前叩門,片刻有個穿青灰貼裡的總角少年僕役開了門,見是李誠,立時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道:「原來是李管事!我家千戶老爺今晨還在念叨你呢!果是姑爺來了沒?」他倒活潑,將頭往外一伸,就看見站在後頭的李永仲,頓時一聲驚呼,閃身進了門裡,只遠遠留下一句:「那便是姑爺?待我叫我們管事來!」

    李永仲和李誠面面相覷無言。李誠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這孩子據說是陳千戶在遼東收留的孤兒,叫做陳虎,又喚作虎頭,平日裡性子跳脫活潑,頗得千戶青眼,往常裡我往陳家來,常見他,故此相熟了些。」

    李永仲臉上沒甚表情,忽然撲地一笑,臉色放鬆了幾分,擺擺手,籲出一口笑道:「這孩子倒是個實性情的人!我倒覺得有趣,不過僕人敢把客人晾在門外,怕是我這位岳丈大人,平時裡為人也不是個刻板的吧?」

    「仲官兒看人真是有一套!」李誠先讚了一句,又向李永仲分說道:「這位陳千戶,帶得一手好兵,打仗也是好手,不談遼東,就說他回了四川,打了不知多少勝仗,最後都是一張憋不住的刻薄嘴壞了前途!」

    「天啟五年,哦,也就是前年,聽說陳千戶帶兵往某地平叛,將賊兵剿了個精光,大傢伙高高興興地往回走,正好在路上遇見他某一同僚剛帶兵至此,聽說賊人授首,同僚便求著陳千戶勻他幾級首級,他倒慷慨,可惜大概是高興太過,順嘴就說:『你真是可惜,早是再快點,壓根沒有那某某衛的人甚事!』」

    李永仲慢慢地張大嘴巴,他眨巴幾下眼睛,木呆呆地問了一句:「然後……?」

    李誠苦笑一聲,攤開手道:「這話傳到某衛所的耳朵裡,別人不干了啊!立時一狀告到了指揮使跟前,這下好,一個蔑視同僚的帽子扣下來,只落得個功過相抵,好險逃過一頓軍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4
第三十章 敘南衛、岳父岳母(2)

    「你這老貨!倒好揭我的短!」

    李永仲一愣,聞聲抬頭,就看他曾經見過兩次的未來岳丈緩步從門中走出。待到了跟前,李誠先深揖一禮,笑著告罪討饒道:「親家老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揖畢起身,他斂了臉上的笑容,將李永仲讓出來,垂手道:「仲官兒,這是陳家丈人,你只管行禮便是。」

    李誠並不知道李永仲心裡所想,只擔心萬一仲官兒並不樂意李齊訂下的這門親事,怕要失禮,不過他的擔心算是白費。只見李永仲伸手撩開下襬,利落地給陳顯達磕了個頭:「小婿見過岳丈大人。」——先前在李齊病榻之前,雙方已換了信物,這就算是正式下聘,婚約成立了——他對這樁婚事並不抗拒,甚至在經歷過府中內院繁雜之事後,很樂意娶一位能為他分擔解憂的妻子。

    陳顯達頓時笑眯了眼,一把將他扶了起來——雖然李永仲感覺用拽提形容更合適——上下打量他一番,臉上更顯滿意,說出三個好來:「好好好!李兄對我情誼深厚,為我送來這樣齊整的好孩子!咱們趕緊進去,你岳母手藝頗精,已經治下一桌好席面,就等你來了!」

    陳家的宅子並不大,雖然是五品實權的武館,但是陳顯達並不像他的同僚那樣喜愛奢侈享受,不過西南常見的三進院子,從街門進去,便是一排五間的倒座門房,再往前行,兩邊影壁上只用青色素面方磚,少見富貴花草;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門廊,路上正遇小廝,慌忙肅手躬身行禮;然後,便是二進的庭院,也是以草木居多,不見花樹。

    陳家人口簡單,只有陳顯達夫婦並一個女兒,沒有妾侍一類,再加十來個下人僕役,不過這沒算上陳顯達的親兵,一共二十餘人,都是他從遼東帶回來的心腹,這座宅院,多是因著他們人多才置下的。

    原本夫婦二人同女兒都住在二進院子,後來慮著女兒年紀大了,此處男子往來也多,就給她和貼身丫環挪到了三進罩房裡,二進的廂房住進了親兵們。因著這個緣故,庭院中多種草坪,東南上設了兩個木人。

    「我家人口單薄,」陳顯達向女婿介紹完家中人口,心有所感道:「便是當年家變之前人丁也不豐裕,如今我膝下只有一女,我和她母親都是如珍似寶地愛護,也縱了她的性子,同尋常女兒很是不同。不過這絕非驕縱,小女德容言功都是極好的。」說到此處他幹咳一聲,看著李永仲,賠著幾分小心地說:「仲哥兒也是好孩子,你們要好好地過日子才是。」

    「家父既然為我訂下令嬡,那岳父掌珠就沒有什麼不好的。」李永仲正容答道:「李陳二家是通家之好,岳父大人不必過謙。」他頓了頓,笑道:「更何況,看岳父容貌人品,就知道令嬡一定風姿過人。」

    這俏皮話倒是讓幾個人都笑出聲,連隨侍的丫環都提袖遮擋抿唇一笑,更別說陳顯達本人。他笑得前仰後俯,指著李永仲笑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喘著氣咳嗽兩聲道:「你這小子這般促狹!那可是你自己媳婦兒!」

    「好在我這閨女不像我,不然別人說是給你當媳婦兒還是給你當兄弟?」笑完之後他感嘆道:「我家閨女像她娘,不是我自誇,滿宜昌城也找不出幾個如我閨女這般聰慧懂事的女孩兒。」

    面對這位絕世好父親,李永仲笑得多少有幾分僵硬。和陳顯達在富順那短短的兩次接觸讓他以為這位未來的岳父大人個性沉穩練達,心思詭譎多變,但實在沒想到的是,實際上是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要用後世的某些流行語來形容,大約就是——汝為猿猴延之救乎!

    他只能尷尬地笑了笑,委婉地表示:「令嬡一定是極好的……」然後他實在說不下去了——說自己也很好的這種自誇語實在不是生性冷淡低調的李永仲說得出口的,然而不這麼說,難道讓他承認自己不夠好配不上陳家女兒麼?!

    在這一刻,他深刻地理解了岳父命途多舛的仕途,並且突然對岳母大人懷抱了一份強烈的同情心——您真是辛苦了,和這麼一位人物當了數十年夫妻,然後微妙地對未婚妻有了一份好奇和恐懼:有這樣一位父親,這個女兒想必很不一般。

    「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女婿進來,原來是你這個老頭子拉著他東說西說,」明快清冽的女聲從遠至近,話聲剛落,就看見一個穿絳色杭鍛遍地灑金纏枝菊紋立領褙子的婦人面上含笑緩步過來,李永仲聞言心知這是陳顯達之妻,他未來的岳母。因這不是行禮的地方,只是低頭,待陳氏走近便深揖一禮道:「小婿見過岳母大人。」

    陳氏笑容加深,示意身邊的嬤嬤將他扶起,輕言細語道:「你這孩子真是太客氣了些。」又橫了一眼站在邊上裝作若無其事的丈夫,冷笑道:「你這岳丈偌大年紀,還要跟個小輩逗趣,也不知道幾十年是不是都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李永仲木然地保持著微笑,以為自己什麼也沒聽見——他果然還是小看了岳母啊。應該說,能和他這位「人中龍鳳」的岳父大人結縭數十年,岳母本身也非常人。

    將不著四六的丈夫甩到邊上,陳氏親切地慰問了李永仲,先是和他一同感懷了一回喪父之痛,順便抱歉地解釋「本不該穿紅的,奈何女婿頭回上門,必得鄭重些」;然後又問起了他家裡的人口情況,問候了親近的長輩,並且完美地避開了可能會涉及到兄弟關係的部分(因此李永仲認為陳顯達在這方面應該和妻子有過很好的溝通)。甚至陳氏還和李永仲聊了幾句井場,又提起了遼東和西南,嘆息說如今到處紛亂。

    總之,陳氏完美地展現了一位當家主母的素質,讓李永仲感嘆不已——他曾經以為所謂的正妻主母每天不是忙著宅斗,就是忙著管教兒女,見識超不過四方天空,但陳氏讓他意識到,他對明代女性的看法多少有些成見,她們也並非全都是後宅婦人。

    到談話的最後,李永仲對岳母的看法完全是敬仰和讚歎——彼時他們一行人終於到了正堂分主客坐下,有丫環放了拜墊,陳氏夫婦坐在上首,李永仲正正經經地給岳父岳母行了大禮,又奉上各色禮物——其中,就有一雙羊脂白玉雕的大雁,僅成人巴掌大,油潤可愛,寓意如何,不言自明。

    陳氏一眼瞥見禮單的那雙玉雁,心下對這新女婿更滿意了幾分。她雖然從未明說,但著實對這位不僅素未謀面,並且之前幾乎從未聽說過的女婿有些擔心。她年過不惑,和丈夫只養下一個女兒,儘管並非大富大貴之家,但也是從小看作眼珠子一般,是她血中血,骨中骨。

    幾月之前丈夫去富順見友人最後一面,就得了個女婿回家,要說陳氏不擔心,真是連三歲稚兒都騙不過。之前聽說是鹽商家裡的,還惶恐粗鄙,唯恐配不上女兒。如今一見,女婿不說一表人才,但是也文質彬彬,看著沉穩可信,心裡頭的擔憂就去了大半。又見禮單裡有對上好的羊脂玉雁,曉得了對方誠意,更將心放下來。

    待丫鬟上了茶,喝不兩口,她便起身笑道:「說了這許久,廚下也該好了。你們倆岳婿在此慢談,我去廚房看看。」說罷朝李永仲微微頷首,又很有深意地看了丈夫一眼,轉身離開了。

    陳顯達略略起身向外一看,果然不見夫人身影,這才心有餘悸地回頭對李永仲嘆道:「我這位夫人,任誰說起來都只有一個好字,只是我有時見了她,硬是跟見了貓兒的耗子一般,心下打鼓!」

    他朝看似面色如常的李永仲瞥去一眼,拍著大腿哈哈一笑,道:「你這小子,還在我面前弄鬼!別裝啦!仔細我家的紫檀方椅!這可是你岳父我屍山血海裡打拚好些年才置下的!」

    被抓了個正著,李永仲倒坦然下來,他微微一笑,看著岳父親近自然地開口:「岳父與岳母這是真性情,小婿羨慕還來不及呢。」他這話說得發自內心。這許多年,只有陳顯達夫婦極像後世的模範夫妻——性情開闊詼諧,卻又無時無刻都透露出年華釀成的濃濃感情來。

    李永仲這句堪稱真情流露的欣羨之詞,如果說是拍馬屁,那剛好拍對了地方。陳顯達一向認為家中有賢妻嬌兒才是他人生當中最大的驕傲,更不以無子為憾。將茶杯端起啜飲一口,這位李永仲剛出爐的新鮮岳父淡淡一笑,面含驕傲地道:「敘南衛中,人人都以為我家有悍妻妒婦,所以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但這些庸人又哪裡知道,我家夫人同我在生死之間都走過數遭,子嗣而已,哪及得上我家有賢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4
第三十章 敘南衛、岳父岳母、未婚妻(3)

    劉小七喘著粗氣,他覺得早上吃的那滿滿一大碗又稠又粘的雜糧粥並三個菜煎餅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裡去,總之曾經滿脹的肚子如今又幹癟得可憐。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子沿著面頰的下頷骨不斷滑落,最後打濕了小小的一塊地面。

    他的手臂肌肉在不自覺地顫抖,從脊背開始,再到腰側,最後是繃直的大腿和小腿,全都酸脹得不可思議。但即使如此,劉小七也不敢把自己的屁股撅起來或者悄悄曲起手臂——不是沒人這麼做過,但很快就會被拿著被漆成朱紅的棍子到處巡視的隊官發現,輕則一腿踹到你的屁股上,重則一棍子敲在膝彎,並且在全隊的練習結束以後還要再單獨加練一個時辰。

    「二!」

    隨著隊官的口令,劉小七如臨大赦般彎曲了手臂,肩背處傳來了彷彿針刺一般的短暫疼痛,隨後就是因為放鬆肌肉而感受到的舒適,但是不久之後,熟悉的酸脹將再度回來劉小七的身體當中,只有隊官確實認為他們所有人都做得足夠標準,並且堅持了足夠多的時間之後,下一個口令才會響起。

    這是在富順縣郊外不遠的一個山谷當中,當日被選入李府護衛家丁的三十五個幸運兒在此地已經呆了十天。這十天內涵豐富,三十五個年紀在十五以上,二十以下的少年人感覺十分複雜,感受無從說起。

    宣佈入選之後,包括劉小七在內的三十五人在李家賬房和管事,以及他們父母親人的見證下,在一張契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按指印,當然,會寫字的人堪稱鳳毛麟角,絕大多數人都選擇了紅色的指印。定契之前管事會給這三十五人和他們的親屬反覆解釋契書上的內容,如果此時反悔也不會得到懲罰,但一旦簽字蓋印之後再要反悔,不但要給李府五十兩銀子,還會被井場開革。

    契書上的內容非常簡單,李家以僱傭長工的名義僱傭這三十五人三十年,每年包四季衣裳鞋襪,視時間長短每月還有定額銀錢可拿;如若行鹽押運之時受傷死亡,李家不僅給付湯藥費,燒埋錢,最後還有一筆白事銀子作為家人的贍養。

    劉小七獨身子一個,於是定契之時他叫上了交好的關老二,並認真告訴他,一旦某天自己意外身亡,那關老二就來領走這筆白事銀子,「反正燒埋的事歸府上,那白事錢就給你好了。」劉小七認真地看著關老二的眼睛說,「你我兄弟一場,反正我家也沒人了,錢就給你吧,以後逢年過節給我記得給我燒點紙就行。」

    最後關老二那個慫包抽抽噎噎地送劉小七離開富順——根據李府往年的做法,這三十五個人都會到富順城外的李家的莊子裡先訓上半年,才能在老練護衛的帶領下跟著鹽隊行鹽,一開始只走川東幾處,一年以上才能往諸如雲貴一帶。

    在太平年月,這幾十個人匯聚一處早就被官府以嘯聚為由統統拘捕鎖拿了,但如今天下紛亂,西南還時有戰亂,山匪路霸橫行,各地叛亂此起彼伏,像李家這樣的大商戶養著護衛一類官府早已見怪不怪,甚至還曾經請李家的護衛押送稅銀到府城宜賓去。

    隊正終於喊停的時候,劉小七同其他人一起立刻癱在了地上,他大口喘息,跟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身上的靛青裋褐全被汗水濕透,手腳綁了鉛似的沉重,但哪怕如此也不得休息,被隊正驅趕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緩步走上半柱香的時辰才能到一邊去喝水擦汗。

    當劉小七與同隊的兄弟一起在隊正的喝斥下笨拙地拎著長槍練習槍術時,陳家的席面開得正好。剛從岷江裡網起來的江團上籠清蒸,只加豆豉,香油與芫荽,就能鮮掉眉毛;竹蓀與嫩豆腐,玉蘭片一同煨煮,清脆腴美;白菘只取菜心入高湯,二沸起鍋,湯清如水,謂之開水白菜;另有樟茶鴨子,白油肚條,蜜汁瓤藕,薑汁雞,夾沙肉,林林種種佔了滿滿一大張桌子,下人如穿花蝴蝶一樣在廚房和小花廳之間來回奔忙,陳顯達又鄭重其事地喚人上了一個褐色的小酒罈子,滿臉得意地同李永仲道:「莫小看!我求了兩年,才從陳家人手裡死活搶到這麼一壇!五十年的佳釀,外頭再沒有了!」

    李永仲忙擱了筷子擺手道:「我量淺,美酒於我如牛嚼牡丹,還是留給岳父自己喝吧。」

    陳顯達眼睛一瞪,喝道:「你這小子真不痛快!連老岳父家的酒都敢說不喝,這是甚意思?」他往桌上一拍,碟兒盤碗兒頓時一跳,豎眉愣眼道:「今日不醉,你便不要回富順去了!」

    這酒李永仲卻聽過,宜賓陳氏酒坊的私釀,時稱「雜糧酒」,文人雅士又叫做「姚子雪曲」,濃香撲鼻,滋味醇厚,進口甘美,入喉淨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聞名四川,是酒客摯愛。可惜李永仲卻不好酒。他厭惡應酬一類,也有量淺唯恐出醜的緣故。

    但別的酒好推,老丈人的酒卻得喝。他臉上擠出一個苦笑來,心中哀嘆一聲,雙手端起酒杯,就要認命。誰知道這時候從屏風後頭轉出一個小丫鬟來,十三四的年紀滿臉嬌憨之氣,雙手捧了一個茶盞,先行個福禮,只對陳顯達道:「老爺,姐姐曉得你一定醉酒,叫奴婢給老爺送碗茶來。」說完往桌上一放,又斂袖細聲細氣地道:「姐姐還說啦,老爺自己醉酒倒沒甚,明日姐姐親下廚給老爺送碗老醋醒一醒就好,」她說至此處一頓,好奇地往李永仲身上一瞥,又道:「千萬別勉強客人,不然那一碗老醋可要變成三碗。」

    陳顯達臉上脹得通紅,兩道眉毛豎得就要飛起,臉紅筋漲之餘惱羞成怒,兩下就要把那個小丫鬟趕走:「去去去!告訴那你家姐姐,就說讓她在後頭好生服侍她母親!」小丫鬟抿嘴一笑,樂道:「奴婢曉得了。這就跟姐姐說去。」說完跟兩人蹲身福了一禮,這才轉回屏風裡去了。

    「我這個女兒,就是被我和她娘嬌慣太過!你看這膽大得……」陳顯達尷尬地扭著脖子乾咳兩聲,粗聲嘎氣地道:「好好好,不喝酒,咱們就吃菜!別拘著自己!我家不是甚酸丁,你只管自在就好!」

    李永仲眼睛一彎,笑嘻嘻地同陳顯達裝模作樣地一抱拳,道:「小婿多謝岳父手下留情!」然後聲音略略提高,咳嗽一聲,含含糊糊地開口道:「也多謝……」幸好腦子轉得快,讓他急中生智說一句:「岳母大人心疼我!」

    這話說得,不提陳顯達險些一口菜噴出來,便是在一旁作陪的李誠同何泰也憋不住,噗嗤噗嗤地笑出聲,管事忙急急取了茶盞遮掩,就聽屏風那邊有年輕女子輕聲發笑,然後陳氏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這個姑爺,敢情家裡不是開井場的,是開糖鋪子的!」

    屏風內外,眾人終於笑成一團。

    飯後陳顯達留李永仲喝茶,又看了何泰一回武藝,誇了個「好」,叫了親兵陪他頑耍;陳氏又叫了李誠,想要打聽李永仲還要在宜賓呆幾天,好給他帶些禮物。把隨從都打發下去,李永仲才跟著岳父進了書房。

    「這書房本來是文人的勾當,不過我倒覺得平日裡閒下來在這裡跟閨女喝茶很不錯。」陳顯達往房間裡竹榻上的蒲團一指,道:「不要拘束,自己坐。」他在李永仲對面坐下,看年輕人也跟著盤腿坐下,先前那些歡樂不再,面上神情漸漸沉重起來,嘆了一聲,道:「你父親沒什麼喜好,就是愛茶。之前我在衛所裡,諸般不便,你父親來,我們都是往你家那別宅喝茶說話。當時便說有朝一日我若置辦了宅子,他一定帶好茶來,沒想到……」

    陳顯達話意未盡,卻不再說下去,只是將茶水一飲而盡。

    李永仲心中亦是無限複雜。他臉上似乎仍舊一派平靜,但眉梢眼角卻掩不住悲苦之色,輕聲道:「父親若泉下有知,岳父還記得要和他一起喝茶,一定很高興。」

    「你是好孩子。」陳顯達神色柔和下來,他摩挲著手中的白釉茶杯,想了想才慢慢地開口,卻是勸他的意思:「你也別怪你父親。他有時候確實執拗,但心卻再好沒有。」頓了頓,悠然長嘆道:「當年我同弟弟充軍遼東,一路苦捱,全靠你父親那三兩救命銀子;後來軍陣無眼,弟弟死在遼東,我卻同你父親又機緣巧合地碰上,也多虧如此,托賴李齊兄長,弟弟才能魂歸鄉里。」

    默了半晌,李永仲垂下眼簾,搖搖頭道:「我怎敢對父親心懷怨懟——說這便是假話,我卻不屑為之。」他自嘲地一笑,給陳顯達斟上一杯熱茶,看著熱水注入茶杯,這才收手,將險些從胸中噴薄而出的郁氣重新收拾,抬頭又是眼色清明,道:「人心本來無常,要求一碗水端平,這其實太難。」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4
第三十一章 敘南衛、岳父、女婿、未婚妻(4)

    陳顯達默了默,還是嘆了一聲,道:「斯人已去,活著的人再計較也沒甚趣味。今日見你來,我很是高興。」他看了李永仲一眼,如同一個真正的長輩那樣慈愛地道:「我早就知道李家小兒子如何有能幹如何有主見。你父親為你訂下這門親事,我是很求之不得。」講到此處,他笑了笑,道:「原本你岳母還有疑慮,怕你不歡喜這門親事,我們膝下只得一個女兒,只願她日後過得舒心如意。」

    李永仲垂下眼簾,低聲道:「大話我說不出,但岳父岳母嫁女兒給我,就是我的妻子,我會好好護她,好好待她,琴瑟相諧,白頭至老,如此而已。」

    陳顯達沒說話。他仔細打量這個老友的小兒子,如今自己新上門的女婿。當日在富順匆匆見面,李齊去世之後人心惶惶,而他自己也有公務在身,攏共兩面,要說就能知曉人品根底便是妄想。不過他還是對這個傳言當中異常能幹的年輕人有了微妙的興趣和看法,李顯達前生坎坷,對人事的看法現實到了極點,因此很容易就看出蟄伏在李永仲胸中的野心勃勃,區區一個李家,甚至富順,都已經不在年輕人的眼裡。

    他礙於老友臨終託付,同李家訂下婚約,但在陳顯達心裡,若李永仲人品低劣粗鄙,那他拼著陳李兩家數十年情誼不要也會退婚,斷不會為所謂名聲累及自家女兒一生幸福。但李永仲陳顯達那時忽然就覺得,如果是這個年輕人,或許這樁婚事不是壞事。

    「你既然這麼說,那我就信你的話。」陳顯達隨手捏起筷夾夾了幾塊竹炭丟進紅泥爐中,書房的空氣中漸漸摻入絲絲竹香,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壓力非常地同李永仲講:「我也相信李齊兄長的孩子總不會各個都是沒擔待的,今天你說這話,你自己記住,我也記住,待往日事有變化,到時候我們再來說罷!」

    李永仲心裡扯了個苦笑出來,面上倒是不顯。他暗道這話意思擺明了岳父的下馬威,一遍漫無邊際地想著,一邊恭恭敬敬地說:「岳父只要看我做便好。」說罷眉頭一揚,他昂首理所當然道:「若連妻兒都護不住,還是什麼男人!」

    「啪!」陳顯達輕怕一下桌面,哈哈一笑,中氣十足地說了個好:「好!這才是你父親的好孩子!這才像個好男兒!」他平復下來,將茶喝了一口,嘿嘿一笑,感慨道:「當年我也是這樣同我那位老岳父,你媳婦兒的外祖父如此說,方才熬得他老人家鬆口,不然,堂堂舉人家的女兒,怎麼又會下嫁給一個舞刀弄槍的粗陋武人,小小把總?」

    這話叫李永仲大吃一驚。明末文人鄙薄軍漢,文武分野分明,別說把總,就是白戶,鎮撫,也不一定能和秀才做親家,更罔論正經的舉人,這可是能正經上吏部補缺的!他不由側目岳父,強自鎮定,心裡頭已是目無尊長地有些胡亂的猜測。

    陳顯達一見他那樣子,那還能不知道這小子心裡頭在想什麼?不由好氣又好笑,隨手捲了手邊一本書朝這個膽大妄為的小子丟過去,板起臉喝道:「你小子心裡頭在轉些什麼胡吡的念頭!當年我可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書房裡一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李永仲笑道:「能讓外祖父將女兒下嫁,可見岳父當年英姿。」他小拍了一記馬屁,可惜立馬讓陳顯達想起這小子所謂「風姿過人」的鬼話,又被小敲了一下頭。

    翁婿倆笑了一陣,陳顯達才略顯懷念地道:「你岳母一家本是遼東人,她父親是遼陽當地小有盛名的舉人老爺,本不該同我這個發配的流軍有甚瓜葛,可是天有定數啊!岳父一家從遼陽往關內探親,回途在遼陽城外竟遇上劫道的山匪,全家命在旦夕,我當年幾番出生入死,從流軍選入營兵,又積功至把總,那天正好逢我帶著兄弟們巡視操練,聽見呼救趕去,總算在危急之下救下岳父一家十數口人。」

    「然後外祖父為感謝岳父大恩,就將女兒下嫁?」李永仲聽得入迷,忍不住說了個猜測。

    「哼哼。」陳顯達從鼻腔中哼出幾聲,臉色顯見不好起來,「怎麼可能!當年岳父倒是對我謝了又謝,後來我送他一家回城,路上不小心看見你岳母」他笑了一笑,面上一下多了幾分柔和,「我回了營,足足想了幾日,最後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徑直尋到岳父家,開口就嚇了他老人家一跳我這個廝殺漢,大頭兵,竟然鬼迷心竅,想要求娶舉人老爺家的姑娘!」

    「我那妻兄當時也在,就要動手趕我出去。岳父默了一陣,沒說行還是不行。後來我到底被妻兄趕出門外,嘿嘿,我現在都還記得妻兄氣急敗壞地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嘿嘿,婚姻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父親還在,兄長算啥?從那天開始,每逢營裡放假,我就上門拜訪,如是堅持了整整一年,岳父才松口,願意和我聊一聊。」

    「你當我爹要同你爹講什麼?」同一時間,陳氏正在後罩房的暖閣裡同女兒閒聊。她素知女兒心裡是個有成算,主意大的。雖說婚姻一事,向來是父母拿主張,但略開通些的父母,無不是先要同兒女們通個氣,哪能真是盲婚啞嫁。為人父母,哪有不盼著兒女好的?先前陳氏曉得丈夫同李家訂下婚事,氣得將陳顯達罵得狗血淋頭她雖是書香門第出身,但嫁個軍漢久了,骨子裡也染上幾分彪悍氣息。

    反而是女兒霈霈安慰她:「父親看著粗疏,內裡卻精細。聽聞這位往生之人是父親同叔父的恩人,由此及彼,父親必不會胡亂應下。若李家子真是個不成器的,」少女溫婉可人的臉上英氣一現,垂首低笑,道:「我便讓他知曉何為家有賢妻千金不換。」

    「外祖父問父親求親的緣由?」陳霈霈讓小丫鬟送上柑橘,又親手剝了奉給母親,她笑道:「父親自小就在女兒耳邊說,聽了許多遍了。」說完她忽然眉目間流露幾分狡黠,低聲道:「我還記得父親說,是他誠意十足,這才打動了外祖父。」

    陳氏拿手做勢要往女兒頭上打,「死丫頭,連你父親都敢打趣了!」終又忍不住,噗嗤一笑,假嗔道:「你啊!真是跟你那個憊懶老子像了個十足十,半點沒有我陳家的風采!」

    陳霈霈慢條斯理地吃了一瓣橘子,突然輕笑,落落大方地道:「不是聽說今天上門的客人說我很像父親,風姿過人麼?」疏朗大方,毫無半點閨閣女子的嬌羞局氣。

    陳氏見她這樣,恨恨地瞪她一眼,先自唸了一聲佛:「阿彌陀佛!你看你這樣子,哪裡像個女兒家!他是哪個?啊?什麼叫今天上門的客人?」說到這裡動了真氣:「他是你未婚夫婿!這也是能隨便頑笑的!?」

    見母親瞪過來,陳霈霈這才輕咳一聲,把剝到一半的橘子放下,拿帕子擦了手,斂袖低眉,溫柔小意地說:「母親教訓得是。」

    陳氏見她低眉順眼這個樣子,滿腔的火不翼而飛,又心軟下來,將女兒如小時那般往懷裡一摟,輕拍幾下,溫言嘆道:「你娘不是個古板的道學,實在是女兒家於這個世道著實辛苦,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你外祖念了一輩子君子慎獨,何解?不就是人心易覆,必得時時刻刻躬身自省,不敢因獨處暗室而生心鬼。」

    「你從小聰明,你爹與我從不以你是女兒為憾。但霈霈啊,人生而難,生為勞役,死為休息,其實死又哪得休息?史書之上歷歷不絕,或者稱頌,或者唾罵,哪裡就能閉目塞聽?」

    霈霈偎在母親身上,聞言低聲道:「母親也憂讒畏譏麼?」

    「哪有人不怕的!」如同回到許多年前女兒年幼之時,陳氏一邊輕輕拍撫著女兒的脊背,一邊低聲在她耳邊道:「從朝堂大臣,到販夫走卒,有哪個是願意聽人說自己壞話的!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霈霈,你記住,世人多庸俗,喜歡看你如何說,卻不關心你如何做。你想做某事,若要聽人言,那便是死也做不成!吹得法螺響,便只管放手去做!」

    午後忽然又下起一場雨來,墨意濃重的雲層低低地壓下來,天地之間便籠在一層菸灰的雲.雨當中。如絲如縷的雨水敲打在屋瓦牆頭,行人道路之上,時候久了,濕意漸漸瀰散開來,沁出一層或者沉鬱,或者鮮活的顏色來。石板水窪倒映出層雲遊弋不定的灰白天空,偶爾有腳步馬蹄之類踏過四濺便告破碎。

    李永仲回身向陳顯達深躬一揖,這才起身道:「小婿此行已得圓滿,不幾日就要返鄉,待明年春暖花開之日,再來宜賓探望兩位大人。」

    陳顯達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自家在富順,往事當心!」有些踟躇,但話已到嘴邊,陳顯達稍一猶豫便輕聲道:「你同你大哥的事,自己要有成算。」再次,聲音便低得如同蚊吶:「我在宜賓,有用時,便是助力。」

    李永仲連眉毛絲都未動一下,臉色淡然道:「多謝岳父大人。若要用時,小婿不當客氣。」

    一行人正要離開,忽然看見門裡跑出一個小丫鬟來,她四下一看,便同何泰招手讓他過去,抿嘴笑著遞了個包袱給他。然後就向他們福了一禮,飛快地閃回院子裡去了。何泰稀里糊塗地接過來,回到李永仲身邊,懵懵懂懂地說:「仲官兒,這是」

    李誠便笑道:「還說甚!趕緊給仲官兒收起來!」

    「好啦!」陳顯達酸溜溜地說:「定是有人給你還禮來了!」又朝他擺手,悠悠然地說:「雨天路滑,快早回罷!」

    年輕人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他最後凝視了一眼這座青灰低調的宅院,便決然地回身上車,一聲輕喝道:「回府!」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5
第三十二章 謀起(1)

    李家大少爺伯官兒的貼身小廝元寶穿了一件灰藍的棉布貼裡,縮著脖子,低著頭,雙手攏在琵琶袖中步履匆匆一陣小跑穿過抄手遊廊。他的心口砰砰直跳,貼著背心的中衣被汗沁得透濕,但仍舊不敢放慢步子。直到站到李永伯的書房外,他才收住腳步站定,急喘兩下平復呼吸之後,元寶整整衣袍,在門檻前站定,垂首肅手道:「伯官兒,劉管事到了。」

    女人清脆的嬌嗔同男人的調笑頓時小了下去,聽得一陣懶洋洋的腳步聲由遠至近靠近,他越發不敢抬頭,只將頭埋得更深。

    「劉元貴到了?」李永伯慢條斯理地理著凌亂的衣襟,打量元寶一眼,哼笑一聲道:「那他在哪裡?不是叫你帶他來你老爺這裡麼?」

    元寶嘴唇囁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開口:「小的,小的聽姨太太在老爺這裡……」

    李永伯臉皮瞬間僵了一下,他手指一抽,陡然出腳踹在元寶的膝蓋上,將他一腳踹成個滾地葫蘆,直將他踹出丈遠。元寶不敢呼痛,頂著鼻青臉腫的一張臉趕緊手腳並用地幾下爬回來端端正正地跪在伯官兒腳下。

    「叫你把劉元貴那老貨帶過來,你便給我老老實實地去做!」李永伯撩起眼皮,刺人的眼神在元寶身上遛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道:「若有下回,教你曉得老爺的板子!去!把劉元貴帶過來!就說老爺我等著他!」

    「是,是。」元寶從地上爬起來,踉蹌一下,連嘴角邊的血漬都不敢擦,躬身倒退幾步,直到餘光瞥見李永伯袖子一甩重新回了書房,方才一瘸一拐地去到小花廳請劉元貴。他腿上痛得厲害,知道剛才摔那一下不輕,尤其是伯官兒踹過的膝蓋——元寶不敢埋怨,但他忍不住想起同他一起長大的富貴,以前是伯官兒的貼身廝從,現在卻住在馬棚裡當最低賤的馬伕。

    劉元貴在小花廳裡一圈一圈地背著手踱步,他兩邊的八字眉都要連做一處,三角眼往日裡都是趾高氣昂鄙薄人的神氣,但如今內裡卻只剩愁眉不展和惶恐。他臉上表情變幻得厲害,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愁眉苦臉,他轉了幾圈,踮起腳朝小花廳外看,嘴裡唸唸有詞:「這個元寶!如何去這許久!」

    正念叨著,元寶從月亮門轉進來,朝劉元貴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道:「劉管事,伯官兒請你過去說話。」

    劉元貴聞聲吃了一嚇,一邊抱怨著「你如何來得忒慢」一邊轉過身,見了元寶便唬得臉色都變了,他緊緊地盯著元寶臉上的青紫,顫著聲音問:「就一炷香不到的時辰,你這是,你這是怎麼了?」

    元寶把頭低得更深,只道:「伯官兒等管事等得心焦,劉管事還是先去書房吧。」

    「伯官兒這是生氣了?」劉元貴只覺得腿上千斤重。他嚥了口唾沫,顫巍巍地扯住元寶的袖子,臉上哭喪之氣愈濃,「元寶小哥兒啊!」他面上青白紅黃交錯,湊到元寶身邊,急赤白臉道:「你可給你老哥哥透露一聲,這伯官兒他,是不是為了井場的事火啊?」

    「劉管事這是折我的壽數啊!」元寶苦笑著把自己的袖子從劉元貴手裡抽出來,扭身避開,沖這個李永仲手下有數的井場大管事行了個禮,臉上因為疼痛抽搐得有幾分怪異。他不敢跟劉元貴造次,只好苦著臉催他:「劉管事,咱們快去吧!晚到了,小的我要吃掛落不假,可劉管事你也討不著好哇!」

    劉元貴一路被元寶又哄又騙地拽著往前走,他雖說腿肚子轉筋,但畢竟小花廳到書房只得那麼些路,雖說兩股顫慄,抖得像是篩糠,但總算在書房外站住。元寶拿袖子胡亂在臉上一抹,將血漬汗漬一股腦抹個乾淨,呼吸漸勻,略提高些聲音,恭恭敬敬地道:「伯官兒,劉管事帶到。」

    「劉元貴,你給老爺我滾進來!」伴著一本書橫飛出來拍在元寶身上,伯官兒在裡頭怒喝一聲,「怎麼!還要老爺我八抬大轎抬你進來麼!」

    元寶輕拽一下劉元貴的袖子,低聲道:「劉管事,莫叫伯官兒等,快進去!」

    劉元貴渾身一顫,牙關上下喀地一聲輕響,顫巍巍地伸手打起擺緣,邁過門檻。他剛進門,一抬頭便看見李永伯臉色陰沉地坐在書桌邊上,眼神如蛇似蠍地刻毒,冷冷地瞪著他。已是知天命之年紀的劉元貴瞬間覺得周身那三萬六千五百個毛孔裡汗如漿出,在這陰冷得能把人從內到外凍個通透的深冬,竟然濕了一背一身的汗。

    腿一軟,一下撲倒在伯官兒的腳邊,抖索著嘴唇叫了一聲:「伯官兒……」竟再也說不出別句。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5
第三十三章 謀起(2)

    他忍不住提高聲音,將氣息從嗓子眼硬擠出來,衝出一道淒聲:「伯官兒!」

    這聲音好歹將徑直數落管事們數落得興高采烈的李永伯喚回了神智。他低頭一看,劉元貴老淚縱橫,兩隻魚泡一樣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倒嚇了一跳,心底才覺出幾分不對,深為之前的昏頭後悔,不過叫李永伯低頭那是千難萬難,只聽他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撿了另一個鼓墩大馬金刀地坐下,咳嗽兩聲,胸口跳得七上八下,但面上還帶幾分不耐煩,又冷又硬地開口:「這是說到你們痛處了?」

    劉元貴盯他半晌,驀地給他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響頭,直起腰桿子硬邦邦地開口道:「既然伯官兒信不過小老兒,那就另請高明吧!我也是幾十歲的人了,家裡頭煩事也多,就不在這裡給伯官兒現眼了。」說完艱難地兩手撐地爬起來,頭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出門走了。

    李永伯驚愕地看著他,硬是想不明白這個在李家井場做了幾十年的大管事如何說走就走。他有些心虛,但更多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恨,竟是猛然一拍桌子,跳起來指著劉元貴的背影破口大罵:「好!劉元貴!你個白眼狼!王八蛋龜孫子!今天你有種,我叫你二天只能喝稀飯!」

    那頭劉元貴走得人影都看不見了,他還不肯善罷甘休,兀自在那裡指天喊地日娘日女地叫罵。伺候的下人一個個縮著脖子貼著牆,唯恐進了李永伯的眼,成了他遷怒洩憤的倒霉鬼。

    喊打喊殺地罵了小半個時辰,李永伯才氣喘吁吁地住了口,往酸枝鼓墩上一坐,嗓子眼裡跟火燒火燎一樣,幹得要冒青煙,伸手一撈,卻發現茶碗裡頭已然只有些冰水茶渣,心裡頭著實恨不得將這班蠢笨無用的廝從錘殺了賬,捶桌頓足憤憤地喊:「人都死光了?不見你們老爺要渴死在這裡了!」

    他大發雷霆之下,潑天潑地一通罵,才有個梳雙鬟的小丫頭奉了熱茶戰戰兢兢地移步過來,因著手抖的緣故,那茶蓋與碗之間撞得喀喀啦啦。好不容易走到李永伯身邊,小丫頭蹲身一福,聲若蚊喃地開口道:「伯官兒,茶來了。」

    李永伯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倒是起了別樣的心思。他此刻也不忙著端茶了,將眼角一挑,把這小丫頭上下打量一番,見顏色尚可,臉帶驚惶,懶洋洋地拖長了腔調道:「你們這些該背時的奴材!剛才老爺叫起,怎麼不見半分人影?」

    小丫頭委實嚇得不輕。她是李府前年秋天從人牙手中買來後宅伺候之用,因著年歲尚小,往日裡一向跟在幾個有執事的大丫鬟身邊,今日裡本是李永伯妻子陳氏叫小丫頭尋伯官兒問一句午飯在何處用,卻不防撞上李永伯心火大起,她同其他幾個丫環躲在後頭的廊下擠作一處,猛聽得裡頭的伯官兒叫人,她尚懵懂,便被其他人一把推出,沒奈何只好端了茶去。

    「回老爺,老爺的話。」小丫頭結結巴巴地開口,她氣力細弱,茶碗裡頭又是滾水沖泡,手燙得通紅一片仍舊勉強,「奴婢耳背,沒聽著……」已是要哭出來的跡象。

    見她這個怯弱無用的樣子,李永伯心火更是燒旺,一手接了茶碗看也不看往桌上一放,一手就要將這無辜的小丫頭往懷裡帶,臉上顏色已是****滔天模樣,嘴裡調笑道:「當人奴婢,還敢耳背!看你家老爺怎麼整治你……」

    「老爺!」後頭突然響起個嫵媚婉轉的女音來,李永伯心頭一跳,手上將那小丫頭一推,只見小妾怡紅蓮步款動,臀腰生姿地扭過來,待到了李永伯身邊,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小丫頭,只管柔若無骨地往李永伯身上一坐,在他懷中倚靠依偎,兩道冰冷視線向地上的丫頭輕輕一掃,口中卻鶯聲嬌啼道:「老爺許久不想起我,妾身還以為老爺跟哪個小浪蹄子要成就好事呢!」

    李永伯頓覺幾分尷尬,他咳嗽兩聲,端起茶碗預備呷一口,卻發覺自己錯端了之前那碗。不過他是千萬不願在小妾面前丟份現眼,裝模作樣喝了一口,先向那縮在一邊的小丫頭鼓起眼睛喝道:「還不快滾下去!?沒眼見的東西!」喝罷便不管她,又轉過臉色,只管摟了怡紅涎著臉又親又哄道:「你就是老爺我的心肝兒寶貝!哪裡是尋常女人能比得上的?」

    「這可未必呢。」怡紅靈巧地轉了個身,衣裙微擺,恰恰避開李永伯拱下來的嘴。她捂唇嬌笑,旋進李永伯的懷抱裡,眼裡閃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光,塗著紅寇的芊芊十指指端微涼,撫上男人的胸膛,幽幽道:「自古紅顏薄命,老爺將妾從那泥潭子裡拔出來,把妾捧在手心,百般呵護,實不敢再求什麼。但人呢,得了這個,就想要那個,如今老爺寵著妾,但妾是真怕啊,如妾一般髒身子的人,實不敢再指望甚麼,只是想著,哪一天,若老爺厭了妾,妾就學那十娘子,只往岷江一跳了事。」

    怡紅這話,簡直是要了李永伯的命。當時若是要他腸肚臟腑,怕也心甘情願給了。他忙忙賭咒發誓,說得十分誠懇,甜言蜜語小半個時辰,方才將怡紅重新哄了個笑模樣出來。他慣用風月手段,可惜怡紅更是個中高手,幾番**湯灌下來,早已是不知東南西北,要星星不給月亮,說朝東絕不奔西。

    小意溫存一陣,怡紅窩在李永伯懷中,忽嘆道:「妾方才說那話,不是疑老爺的意思,而是為著一家人,心裡頭實在是憂慮得狠了。如今咱家正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自然沒有不好的。可俗話說,花有千日好,人無百日紅,老爺,咱家的二叔,實在是個……」她垂下眼簾,輕輕捂著嘴巴,悄聲道:「心狠的。妾是怕……」

    「怡紅,你果然聰明。」李永伯感慨一句,在她手上輕拍兩記,恨聲道:「不過一個小雜種,如今也人五人六地抖起來!如今他得著勢,小雜種確也有幾分本事,」說到這裡,李家大少爺不甘地長嘆一聲,道:「我這裡呢?卻養出一群白眼狼,老爺我真金白銀地供養,卻連一隻狗都不如!」

    「著實可恨!」怡紅附和一句,她又溫言寬李永伯的心:「老爺畢竟是家裡正牌子的正子嫡孫,哪裡會怕二叔?不過是為著兄友弟恭,為著咱家老太爺走得安心,方自忍耐罷了。如今井場歸攏到手裡,現在振作,以老爺的手段,做出一番事業又有何難?」

    李永伯嘿嘿苦笑一聲。他雖然紈袴,但畢竟是世代鹽商出身,耳濡目染之下,其中關節倒也通透。以往他一向自負,但今日劉元貴之事給他打擊不可謂不重,這才心浮氣躁。雖然得怡紅開解,不過美人雖是解語花,但井場的事情,又豈是一朵解語花三言兩語能說清辦明的?

    「你不懂這裡頭的事啊!」李永伯就著怡紅的手喝了一口茶,只覺心火漸平,方才嘆著氣道:「在父親手底下做老了的管事,今日裡卻跟我鬧了一場。想來是不會再回井場,又聽他先頭說井場裡已走了不少的挑水匠,雖然是下苦力的力工,但也不是能隨便找來的。現今井場本來熬鹽不足,再這樣下去,等到課鹽那日,我又上哪裡尋摸如此多的額數?我只怕如此下去,到時候不得不給那小雜種低頭,從此在他手裡討飯吃!」

    怡紅聽到此處,卻噗嗤笑了一聲。李永伯一眼橫過去,她卻不怕,玉指纖纖往李永伯額上一點,嬌嗔一聲道:「我平日裡說老爺大事上明白,小事上卻容易糊塗,真真是不假——老爺,你可不同妾是個光身子人,人都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老爺,咱們一房,你只有二叔一個親兄弟不假,可二叔,也沒有咱們的舅老爺啊!」

    李永伯正在怡紅腰上撫弄作怪的手一下停住,他慢慢眯起眼睛,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想得太深,竟一時間痴住,怡紅推了他一把才反應過來,頓時大喜,沒頭沒腦地往怡紅臉上一頓猛親,末了眼冒精光地放聲大笑,胸中愁雲頓時一掃而光,猛地在怡紅臉上狠嘬一口,眉飛色舞,得意洋洋地道:「你果真是老爺命中福星,我怎麼便沒想到呢?」

    「我那位好舅舅,也是富順的鹽商,手下能人無數啊!」

    當李永伯同怡紅同兩尾蛇纏作一處,扭扭歪歪地倒在羅漢床上之時,李永仲解開領口的麻繩,將飽吸雨水的沉重蓑衣取下丟給身邊的護衛,接過一碗熱氣騰騰的薑茶一飲而盡。他眯起眼睛朝山路盡頭打量,煙雨籠罩之中,一座小城赫然就在眼前,城門牌樓之上,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在其中若隱若現。

    「到了。」李永仲默念一句,聽見身後響起了車輪沉重的轆轆轉動聲,他夾夾馬肚,滇馬順從地邁開步子。護衛們順著山道拉成長長一線,不大多會兒,富順已近在眼前。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5
第三十四章 謀起(3)

    關老二隻覺得胸腔裡頭的那顆心子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他拚命甩開兩根細如青竹的腿桿,連蹦帶跳,在濕滑的道路上跑得飛快,以至於背後追著他跑的挑水匠都奇怪這個平時干巴筋瘦,挑桶水腰桿打閃閃的兒娃子怎麼有這麼長的氣力。為首的楊照來連罵帶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下歇口氣。他彎著腰,手扶著膝蓋,寒冬臘月跑出一身大汗,呼哧呼哧喘得像個破風箱,以至於平日交好的胡水洋不得不停下來問他:「楊二,你沒事吧?」

    「沒,沒事。」終於喘勻氣,楊照來直起身扒開衣襟,立時看見身上熱氣蒸騰,連腳上的鞋墊都一陣發潮!他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道:「那個龜兒子,莫遭老子看著了!看著就叫他吃肉片炒豇豆!」

    胡水洋勸他:「他一個娃娃,你跟他計較作甚?都是苦命人,能寬就寬嘛。再說,你已經打他一頓,還要再打,關二娃那個樣子,你就不怕打出個好歹,到時候要付湯藥費?」

    聽他一說,楊照來內裡也唬了一跳,只是面上還要強撐,鼓起眼睛,漲起橫肉,凶神惡煞地道:「他一個賊娃子,還敢要老子的湯藥費?!午間就一碗肉,他吃不了還盡要糟蹋!走到哪裡問都沒有這個道理!」他揮揮砂缽大的拳頭,越說越生氣,最後恨恨地罵一句:「便宜了關老二那個龜兒子!」

    關老二慌不擇路地逃進一個破敗的巷子,在盡頭處的雞籠裡頭屏息凝氣地躲了一晚上。他跑了半天下來全身汗水澆濕,半夜凍得牙關打架,在雞糞遍地的雞籠裡和公雞母雞擠作一處才沒有凍出個好歹來。等到半夜,肚裡空得難受,嘴裡直冒酸水,又偷摸了兩個雞蛋,現打現喝給肚子墊底,才險險熬過一夜。

    沒到天亮,關老二頂著一腦袋的雞毛爬出來,眼睛溜溜轉了一圈,又轉過去輕手輕腳地抓了只小母雞,還沒等叫就眼疾手快地擰斷了雞脖子,這才將雞掛在麻布腰帶裡,腳下抹油朝城外河灘跑了。

    一口氣跑到河邊僻靜地方,胡亂將雞剖了洗了,包了團泥巴,再架些爛木頭,枯樹枝,拿火摺子引火點燃,這是要烤個叫花雞來吃。關老二又嫌自己身上腌臢,就著河水將頭臉略洗一洗,將身上的破衣爛衫在鵝卵石上蹭一蹭,勉強看出個人樣。

    他呆呆地坐在火堆前,看著跳躍的火舌,心裡實在是悲苦萬分,一面後悔自己怎地鬼迷了心竅,一面又生出些奇怪難言的心思來:「要不是小七回來看我,我也不會羨慕他;如果不是羨慕他,我也不想去選家丁;如果不是想選家丁,我也不想多吃點;如果不想多吃點,我就不會端了那碗肉;不去端那碗肉,我也不會打翻它;沒打翻,我現在還在井場裡頭吃飯,等到起上工……」

    在心頭顛來倒去地想了又想,關老二最後竟是生出幾分惱恨之心來。看看時候差不多,他陰沉著臉地扒開火,拿鵝卵石將泥糰子幾下砸開,露出裡頭又香又嫩的雞肉來,不顧燙地伸手就抓,惡狠狠地咬了一嘴肉,來不及咀嚼幾下就嚥下肚子,一隻不大的小母雞被他幾口吃完,橫過袖子一抹嘴巴,關老二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往城郊某個井場走去。

    劉小七兩天前終於得了一回假。他同其他人一起歡歡喜喜地洗了個澡——李家這個莊子上有口廢棄已久的鹽井,如今無鹵有氣,護衛們便在此處修了大灶,三百六十五天日夜不休地燒著熱水,操練之餘便可舒舒服服地洗上一個熱水澡。又換了新發的衣裳——靛青直裰,前後擺緣短至膝蓋,箭袖不用護腕,厚實的夏布疊了兩層,再夾棉花用貴州山羊皮縫底,細布做襯,保暖防潮,還能當護甲用;素面牛皮腰帶,褲子同色同質,另有半高筒皮扎(革翁weng)鞋同旱羊絨襪。饒是李家財大氣粗,護衛們每人三年也只置辦一身,若有破損可交府裡的裁剪婆子處修補。

    這套衣服劉小七自發下來便不捨得穿。他已聽隊正講,日後行鹽時冬日就穿這身,再配半臂罩甲,很多時候就是這一身衣裳救你性命。不過他早就想著得了假回富順就去看看關老二,順便也讓朋友瞧瞧,現在的日子總算沒有辜負當日自己的奮力一拼。

    他天不亮就早早起身,和同伴一起坐上昨日裡央隊正借來的馬車——駕車的車伕每十日往莊子上送一回米面油鹽等物事,頭天來送東西,第二日回城——坐了一個多時辰天光已亮之時才總算到了城門,大家下車,約好午後在此集合回去。好不容易將事情說完,劉小七就迫不及待地朝井場走去。

    他腳步輕快,往日要費上兩刻鐘的路程如今只花了一刻有餘,遠遠看見高高的天車聳立,劉小七興奮地「嗷」地叫了一聲,撒開步子一陣猛跑。有挑水匠聽見動靜抬頭張望,忽然就不可置信地拉拉身邊人,指著那個一路跑來的人影問:「我看著,怎麼像是劉小七?」

    旁人笑他一聲:「你這是看錯了吧?不是聽說小七去了莊子上做家丁?咋子可能在這裡嘛。」

    更有人陰陽怪氣地說:「說是在莊子上,怕是吃不住苦跑了吧!」

    話音未落,遠處的人影就已經跑到眼前,沒人敢再說這不是劉小七,但是挑水匠們也不知道,現在這個,到底還是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劉小七。僅僅月餘不見,曾經那個乾巴筋瘦,每天累得直不起腰,臉上總帶苦相的男娃娃消失了,現在這個腰桿筆直,面色紅潤,眉眼帶笑,一身簇新的衣裳鞋襪,許是怕雨,頭上戴了頂黑油竹編無頂大帽,齊齊整整,任誰看了,都要誇一聲好個端正的少年郎!

    挑水匠們還在發愣,劉小七已脫了帽子拿在手中,笑著朝眾人團團一拜,道:「哥哥們好久不見!」

    就像沸水入油鍋,挑水匠們「轟」地一下擠在劉小七身旁,七嘴八道,這個問「小七如今可好」,那個說「你這算是掉進福窩裡」,還有人想要拉關係結個善緣,道:「小七今日可得閒?哥哥請你喝酒!」

    他慌忙從人堆裡掙脫出來,又同眾人說笑一陣,終於覷了個空子跑出來,挑水匠們聚在一起又說又嘆了一會兒,就散開去忙自己手上的活路。劉小七找了兩圈沒找著自己想找的人,剛想找管事的問,正好相熟的楊照來提了水桶過來。

    他把前擺掖在腰帶裡,一聲不吭地過去從楊照來手裡把桶接過來,楊照來沒瞧見他,開始還嚇了一跳。結果看見他,臉上也帶出幾分真心實意的笑,乾脆提著桶避到邊上,放下水桶拿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把汗,同劉小七講話。

    「照來哥,你知道關老二哪兒去了麼?我上回來還見著他。」劉小七眼巴巴地問他,「明明沒聽說他到其他井場上去了啊!」

    楊照來聽劉小七問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口濃痰啐到地上,粗聲嘎氣地大聲道:「小七,你莫在我跟前提那個白眼狼,你也莫在這裡說他,提起他的名字,大家都嫌腌臢!」這樣罵了一句,尤不解氣,乾脆跟劉小七攤開說明白:「小七,你是不知道,上回你是來看過他吧?」

    劉小七呆呆木木地點點頭,兀自不肯相信,聽楊照來問他,遲疑地說:「有的,只是跟隊正回城辦事,抽空過來,正好在井場外頭碰到他。」

    一拍大腿,楊照來大聲地哎呀一聲:「你是當真不知道啊!你看了這小子回去,他過幾天就癲狂,腦子裡不知抽了哪根筋,居然偷了滿滿一大海碗的肉!」他越說越氣,一拳捶在牆上,「偷了肉不算,吃不了還糟蹋!等我們發現的時候,連碗帶肉,都藏在牛棚的草堆裡,裡頭全是草灰!」

    劉小七默默無語,他低頭盯著鞋尖看,胸口似放了一個秤砣,沉甸甸地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實在沒辦法跟這個往日對他頗多照顧的楊照來說,牛棚的草堆是以前他和關老二專門用來藏食物的地方。關老二肯定是想著把肉藏到那裡,再慢慢吃完。

    「那天正好輪到我煮飯,肉丟了,管事的說要扣我一天工錢!後頭發現是關老二偷的,你說,我怎麼能放過他!」楊照來說得口沫橫飛,「當天我想不過,和你水洋哥哥要將他打一頓,誰知關老二當晚就跑出去,再也沒回來了。」他看一眼劉小七,口氣軟下三分,嘆了口氣,蒲扇般的大手沉重地落在他肩上,他說:「小七啊,別惦記那個白眼狼了,你啊,現在有了好日子,自己好好奔前程吧!」

    「我知道。謝謝照來哥。」小七臉色沉重地點點頭,他終究沒忍住,還是開口問:「那……關老二,照來哥,你知道他去哪了麼?」

    楊照來眉毛一豎,就要朝劉小七開罵,但他看見小七一臉的難過又頓時罵不出來,一口氣憋得紅了臉,最後他唉地嘆了一聲,告訴他:「關老二啊,有人說,他上伯官兒的井場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5
       
第三十五章 謀起(4)

    年關將近。街頭巷尾瀰漫著松柏枝燃燒的氣味,內裡藏著一道橘皮的清香,臘肉臘腸被高高掛在天井的屋簷下,下頭通常會蹲著幾隻饞嘴的貓狗,非要人揮著大掃帚趕過來,否則決計是一動不動;雨水在某一日後開始減少,雖然天空依舊是陰沉的鉛灰,但微薄的陽光偶爾會刺破午後厚重的雲層,掃過牆頭窗櫺,最後為倚窗刺繡的女子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貨郎在城裡往來得更勤了些,背著比他人還要高的貨架竹背簍,高高舉起撥浪鼓拚命搖動,試圖將那些在門板後頭猶豫的小媳婦小孩子召喚出來——給灶王爺上供的膠牙餳總得要吧?拜祖宗的香燭紙錢必須備吧?一年到頭的辛苦,不得給自己買上個新頭釵?新頭花?這時候,誰都願稍稍鬆手,給他幾個上好的官錢大子。

    這算什麼呢?大頭還在後面呢。挑一個好日子,當家的媳婦帶了自己漢子;當爹把嬌氣的小閨女抗在肩頭,當娘的牽了似牛股糖一樣扭的皮小子;還有那當差的媳婦子,跑腿的小小子,幫閒跟班,提盒的提盒,扛箱的扛箱——縣城裡頭橫平豎直四條街上,賣布的願意多饒你半尺幾寸;賣肉的往熟客的兜裡多塞上半截大腸;賣菜賣魚的在秤上鬆鬆手,幾錢半兩的不收你的零頭,另有數不盡的店舖——做燈籠的,寫對聯的,賣年畫的,賣乾貨的,賣雜貨小玩意兒的,各處都塞滿了黑壓壓的人頭。

    似乎此刻一切的熱鬧喧囂忙碌,都是為了三十那天高堂在上,夫妻並肩,稚子歡笑的閤家團圓。

    李永仲名下的井場卻忙碌依舊。這隆冬臘月,天光還早,伸手不見五指之時,井場上已經燈火通明。只穿短衣,甚至****上身的挑水匠筋肉乣結,周身大汗淋漓,人人手提兩隻沉重的鹽水桶腿腳飛快一絲順序不亂;算賬計件的管事帶著學徒,挑水匠每提一擔水,就在各人名下的竹籤上掛根麻繩,每天晚間結賬,十日一發錢,多勞多得;已經煮好的白花花的鹽巴百斤一袋,堆在井場最穩妥的房子裡,防水隔潮。

    李永仲帶著來巡查的管事們從灶房往外走,他腳下飛快,一邊要分神吩咐回事的跑腿,一邊還有空轉頭同此處的管事說話:「我看出氣不是很暢快,你找工匠來看過沒有?」他看似面色平靜,但執掌李家以來,一日比一日威嚴日深,自有一股子攝人的氣場在,原先還敢跟他頑笑幾句的隨從跟班現在多是垂手肅立,輕易不敢同他說笑。

    被點名的管事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李永仲的腳步。隆冬天氣,他滿頭的油汗,一張枯黃乾癟的臉上油津津的,也不知是在灶房裡待久了,還是因為著急。聽到李永仲問話,他趕緊疾走兩步站到他身側,躬身回話道:「仲官兒說得是。已著人去尋匠人來。近日天氣太冷,出氣不暢也是有的。」

    「千萬注意著,井場不是耍子,這附近上百丁口的性命都關係於此,一定小心。」李永仲皺著眉頭說完,忽又轉到隔壁的伙房去,將虛扣的鍋蓋舉手一提,探身一看,臉色顯見的不好,口氣也越加不近人情,回身問道:「這裡頭的菜粥是怎麼回事?」

    管事一聽此話,實實地唬了一跳,汗漿子一層又一層地湧上來。他不敢怠慢,看了一眼,趕緊上前,這管事倒是個憨厚質樸的,他滿頭滿臉的油汗,還不敢擦,就這麼站著結結巴巴地解釋道:「這,這不是正當的飯食,是前些日子裡,挑水匠說灶房裡頭實在是太熱太燥,然後喊熬點清熱的東西喝。但這個天氣,綠豆太寒,我就讓他們買點青菜,熬成清湯菜稀飯,挑水匠說喝了很安逸。」

    李永仲挑眉,看他一眼,轉頭去問挑水匠:「方管事說的是不是真的?」

    那挑水匠不敢怠慢,忙忙將手裡頭的水桶放下,中規中矩地回話:「回仲官兒的話,確實是我們請管事熬的。」

    他聽罷不語,突然伸手拿了灶台上那個鑄鐵大炒勺,伸入菜鍋攪了攪,舀了一勺放到嘴邊喝了一口,然後在眾人目瞪口呆的視線中施施然放下勺子笑了一笑:「加些鹽更好些。」然後率先向牛棚的方向走去,隨從們呆了一呆,趕緊跟上,七八個人呼啦啦地一氣湧出房間,屋子裡頓時清靜不少。

    看見這一幕的挑水匠竊竊私語:「難得見有人願意吃工匠鍋裡頭的飯。」「我長這麼多年,見這麼多人,財主家裡頭,仲官兒的心腸算是一等一的好了。」

    有人突然悶悶地笑了兩聲,然後左右看看,跟其他人悄聲說:「跟他那個不成器的哥哥李永伯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差別。」馬上旁人就嗤笑一聲回道:「伯官兒十二三歲就下花樓,我以前看過嘛,十幾歲的娃娃在花樓裡頭,嘖嘖嘖。倒是他弟弟,幾歲才點點大就跟到王師爺下井,人跟人比,氣死人咯。」

    這話說得很是。挑水匠們都默默地點頭。他們都是在李家做老了的人,一輩一輩傳下來,有人從曾祖輩開始就是李家的挑水匠。李家大房這輩兩兄弟都算是他們看著長大的,當然清楚兄弟倆的不同——和從小被父母溺愛寵壞的長子相比,低調沉穩的次子顯然更能得到挑水匠和管事的愛戴。

    忽然有人悠悠地插了一句道:「可惜仲官兒不是老大啊。」

    旁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提醒道:「話不好亂說啊。」

    先前開口的人嘿嘿一笑,反問道:「我哪裡說錯了?仲官兒能幹是能幹,但是哪裡的規矩都沒得老幺當家做主啊?現在仲官兒勢大,本來好生做就是了,他又迂腐,膽子又小,巴巴地分了一半過去給那個扶不起來的老大,看嘛看嘛,等以後伯官兒做起來,仲官兒以為還有得他活路啊?」

    這個話題實在太過危險,挑水匠們說到此處再不肯深入,一哄而散都各忙各的去了。但是有幾個心思或活絡或深沉的忍不住想起那句看似毫不起眼的話:「可惜仲官兒不是老大啊。」其時規矩宗法深入人心,不得不說,李永仲次子的身份在某些事上,確實不是那麼便利。

    天啟七年的年末,少晴多雨,彼時自天啟二年開始的奢安之亂已到了尾聲,遼東的戰亂離這個西南小鎮實在過於遙遠,雖然有加稅攤派,但勒勒褲腰,總還是活得下去;天時不算上佳,但總算沒有大災。聽說京城裡頭換了皇帝,大家給天啟爺爺穿了三日孝。不過這到底是官老爺們的事,比起遠在天邊的京城和皇帝,富順城裡第一號大鹽商李家兩兄弟的事,在很多人看來更有意思,也更為險惡。

    從宜賓回來,李永仲連氣都來不及喘上一口,就帶著鹽師爺四處巡視井場。從牛棚看到灶房,處處仔細,又發作了諸如偷懶耍滑,笑面藏刀,心術不正的挑水匠和管事,開革的開革,扣錢的扣錢,一串辣手下來,一時間各處井場都為之震動,打著小算盤的人頓時老實不少。

    他年紀還輕,雖然一番勞累辛苦,好歹咬牙堅持下來,休息兩天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但鹽師爺王煥之畢竟上了年紀,跟著李永仲跑了幾天井場,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但就這樣,他還打疊起精神,將李永仲去宜賓這十來天裡井場裡頭事無鉅細跟他細細回報。

    「伯官兒的井場走了好幾個老人。有些我請回來了,有些連我的面都不想見。」王煥之嘆道,「也不知伯官兒是如何想的,這可都是在老太爺手底下做事幾十年的人,他竟就這樣生生地全都放走了。」

    李永仲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倚著矮幾正在看賬冊,聽見王煥之這樣說,他將手頭的賬本一合,淡淡地說:「他那個性子,目中無人多年,又生了一副慳吝的心腸。管事在老爺子同我的手上過慣了好日子,又怎麼會跟他這種人打交道?」說罷他嘲諷地一笑,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潤潤喉嚨,開口道:「聽說老爺子前頭的娘子是個大方的人,老爺子在銀錢上更是從未虧待他,怎麼就養出了這麼一個守財奴似的脾性來?」

    聽他這麼說,王煥之嘆了口氣,他雖然喜歡李永仲,但畢竟李永伯也是看著長大的,又有老太爺李齊的面子在,自然是有幾分香火情在。就像李永仲說的,李永伯從小就不缺花用,但脾性格局上硬是不如小著他快一輪的弟弟李永仲。

    他嘆了一聲,道:「這還罷了,現在井場都是各分各的,他要如何管也是他自家事,別人插不得言。只是,」王煥之的臉色凝重起來,他將雙手按在膝蓋之上,坐在鼓墩上身微微前探,看著李永仲問出一句話來:「仲官兒可曉得,伯官兒開革了這些人,卻從他舅家請了管事的人,聽說,連挑水匠都請來不少。」

    李永仲冷笑一聲,臉上透出冷硬的神色來。他摩挲著茶碗溫潤的瓷器表面,聲音裡聽不出起伏地道:「他自然信得過他那個好舅舅,就怕到最後,」李家年輕的家主意味深長地說:「被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5
第三十六章 謀起(5)

    荷香捧著黃銅水盆穿過天井,繞過抄手迴廊,一路腳步匆匆行來。她十二三的年紀,個子在同齡人中雖說算高,臉上卻仍是滿團孩氣,身子也單薄得很。黃銅盆足能放下一個週歲嬰孩,如今滿滿一盆水,份量實在讓荷香端得吃力。

    「荷香啊,這是往哪兒去呢?」西廂房那邊的大丫鬟春遠遠看見她,柳葉眉梢頓時一彎,臉上變作一個笑來。她翹著蘭花指,慢條斯理地嗑瓜子,間隙招呼荷香道:「來來來,姐姐同你說會兒子話。」

    「好姐姐,娘子正等著熱水呢,容我先送去,一會兒定來陪姐姐說話。」荷香見是三姨娘身邊得用的大丫鬟阿春,眉心微蹙,臉色稍變,但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衝阿春蹲地一福,手中的水盆有意無意在阿春身前晃蕩,看似天真不解世事地道:「璋哥兒今兒早上好容易退了熱,娘子叫打水給璋哥兒擦身呢。」

    阿春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立刻叫她遮掩過去。只見她丟了手裡的瓜子,笑得可親可愛,朝著小丫頭走過來,一面嗔怪道:「你年小腿短,既是璋哥兒急用,耽擱這半天,怕是娘子著急了,姐姐我便幫你端去如何?」一面伸出手去作勢要端她手裡的水盆。

    荷香是陳氏陪嫁乳母的親孫女,自小被祖母帶在身邊親自調教,沉穩聰明,更得當家娘子陳氏的喜歡,年紀雖小,卻是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小丫頭同交好的姐妹們鄙薄姨娘已久,又怎麼肯讓姨娘的丫環碰這盆要給少爺璋哥兒用的水?不由猛地後撤一步,盆中熱騰騰的水險些就要蕩出濺在阿春的身上!

    大丫鬟的臉色倏地沉下來,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臉色緊張害怕的荷香,正要打算好好收拾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一個大嗓門突然在她身後炸響:「阿春啊!你個死浪蹄子!這是到哪裡偷懶去了!」

    荷香臉上的肌肉肉眼可見地鬆弛下去,阿春百般不情願地轉頭,正是三姨娘房中的管事媳婦,她皺著眉毛將阿春上下一打量,正打算說話,這才瞧見荷香,臉色稍緩地跟小丫頭打了個招呼:「荷香啊,這是往哪裡去?」

    「吳媽媽好,我這是給璋哥兒送熱水去。」荷香略低低頭,十分恭敬地對這個三姨娘房中有數的管事媳婦道:「阿春姐姐在這裡叫住我說要頑呢。」

    吳媽媽扭頭狠狠瞪了一眼阿春,再轉回來臉上神色和藹慈愛,看不出半點之前的暴戾刻薄,她笑眯眯地往荷香肩上輕拍兩下,親送這小丫頭上了迴廊,道:「你這丫頭太不曉事,既是璋哥兒急著用,哪能聽你阿春姐姐的胡咇,她就是貪頑呢,你快去吧,娘子該等急了。」

    目送荷香拐過那株美人蕉,吳媽媽這才收回視線落在阿春身上。阿春規規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哪有半分在荷香面前的跋扈?看了半響,吳媽媽突然一把將指頭戳到荷香腦門上,語氣刻薄道:「沒眼見的東西!你招惹她作什麼!」

    「那小丫頭仗著祖母是娘子的乳母,看人慣向鼻孔朝天。」荷香被吳媽媽一指頭戳得朝旁邊歪過去,又趕緊站直站好,十分委屈地同她講:「我也並沒有作什麼……」

    「還沒作什麼?!」吳媽媽猛地提高聲音,原本圓潤溫厚的嗓音頓時雜入破鑼般的刺耳,許是怕旁人聽見,叫出那聲之後,她便緊緊抿緊嘴唇,然後將這蠢不可及的丫頭一把扯到月亮門背後,一雙白多黑少的魚泡眼陰沉沉盯著她,面上再無半點笑意,突地一把掐上了阿春的上胳膊,使足了氣力擰轉,便是阿春疼得變了臉色也毫不放鬆,足有小半炷香時辰才松手。

    看阿春掛著兩泡淚落也不敢落,吳媽媽這才略略滿意,收手回來,虎著臉訓道:「那小丫頭片子的祖母是娘子身邊一等一的得用人,你去惹她作什麼?咱們姨娘雖說在老爺那裡是個熱炭團,可是正房娘子要收拾你,便只要一句話兒!你招惹她,圖個一時痛快,娘子若是因此記恨姨娘,將你這小浪蹄子一杖打殺也不頂事!」

    此刻的東院正房內,大丫鬟梅香來不及埋怨,她急忙從荷香手裡接過已經不再滾燙的水盆,指揮著小丫頭捧來小半盆涼水,往裡兌了熱水,試試水溫,這才往裡投下帕子,稍稍搓洗便擰了半乾遞出來。陳氏親接了過來,旁邊伺候的小丫頭小心地揭了厚厚的被子,露出璋哥兒汗透重衣的小小身子來。

    臉色蒼白的孩童朝她虛弱地喊了一聲:「娘……」

    陳氏勉強笑了笑,伸手拿帕子細細地拭了兒子頭上的汗,俯身柔聲問道:「璋兒,好些了嗎?」

    「我好些了。」璋哥兒頓了頓,可憐巴巴地看著母親,細聲細氣地開口:「怎麼沒看見爹爹……」

    正在給兒子擦身的手一頓,然後陳氏若無其事地一邊繼續溫柔給兒子擦汗,一邊輕聲哄道:「你爹爹忙著大事呢,璋兒不可任性,好好睡覺,好好吃藥,這樣病才好得快。」

    屋子裡其他人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直到陳氏為璋哥兒換上乾淨的松江細棉中衣,又哄著他喝藥躺下。屋子裡沉滯的氣氛才稍稍緩解。放下絳色百草方勝紋床帳,陳氏方才的一臉慈母神色消退得乾乾淨淨。她看了左右幾個專門服侍兒子的丫鬟一眼,往日裡溫和清淡的眼睛裡只有一片冰冷,也不見她有何動作,只淡淡道:「你們幾個服侍璋哥兒的用點心,璋哥兒好了,自然千好百好,璋哥兒不好了……」

    陳氏邁出房間之時,將話拋了下來:「連你們家人在內,一個都別想給我跑!」

    「荷香,怎去得這般久?」回到正房的東間暖閣,陳氏往羅漢榻上坐下,略有幾分煩躁地揮退給她上茶的小丫頭,沉著臉蹙眉問荷香,「你一貫辦事利落仔細,我信重你,你今天卻連盆水都打不來?必有其他緣故。」

    早已滿腹委屈的荷香聞言眼圈一紅,忍了忍方才上前道:「奴婢從茶房端了水出來……」她將阿春並那個管事媳婦學了一通,最後再忍不住,低泣一聲,道:「奴婢不是為了自己,奴婢不過是個底下人,有何委屈可說呢?可是想著娘子和璋哥兒,奴婢再忍不住。娘子是何等和善的一個人?璋哥兒又是老爺唯一的骨血,容奴婢僭越一句,」荷香一咬牙,撲通一聲跪下,面色淒冷道:「若以後,三姨娘……」

    「夠了!」陳氏猛地一拍桌面,面帶寒霜,她面無表情,眼睛裡閃著捉摸不定的光,字字句句彷彿從牙縫中一個一個字掙出來,磨出來:「這不是你能管的事兒!王媽媽!你是怎麼管教孫女的!帶她下去,好好教教她,什麼叫上下尊卑!」

    陳氏的乳母木著臉朝陳氏福了一福,默不作聲地站出來帶了默默流淚的孫女下去。等這對祖孫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房間裡只剩下年初李永伯花了千兩銀子從成都府輾轉買來的自鳴鐘滴滴答答的鐘錶走動聲。靜默一陣,陳氏垂著眼簾,彷彿疲累已極地靠在羅漢榻靠背上,她的大丫鬟竹香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蹲下身輕手輕腳地替她捶腿捏背。

    「娘子。」蘭香走進來,恭敬稟道:「仲官兒院子裡的李管事送來幾根人參,說是去宜賓時專程為璋哥兒買的,是他這個做叔叔的一片心意。」

    陳氏睜開眼睛,淡淡道:「小叔有心了。我替璋兒謝謝他。」又同蘭香講:「你去告訴李管事,就說我承小叔的情,也承他的情。蘭香,封一包茶錢給李三忠,就說天寒,我這裡沒有好物件,就請他喝杯茶了。」

    「是。」

    梅香裙袂微動,環珮無聲,行至陳氏三步前停下,福了一禮,道:「娘子,奴婢去看過了,璋哥兒睡得很好。」

    「辛苦你了。」陳氏嘆了口氣,從羅漢榻上起身走了幾步,想了一想,臉色變幻不停,忍不住又問:「西廂房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奴婢方才正從西廂外的過來,聽見,似乎有老爺的聲音。」險些將衣角捏破,梅香將頭埋進胸裡,聲若蚊蚋道:「奴婢聽說,老爺最近一直宿在西廂……」

    深吸一口氣,陳氏面色慘白,強撐著坐下,竹香將她扶住,朝梅香丟個顏色,兩個丫鬟將陳氏扶到羅漢榻上坐好,又趕緊端了熱茶來,忠心耿耿的大丫鬟聲音裡掩不住淒楚,雙眼含淚,小聲勸道:「娘子,就算是為了璋哥兒,您也得保重自己,若您有個什麼不好,璋哥兒小小年紀,失去護持,怎麼能捱過去?」

    「荷香小小一個丫頭,都知道心疼璋兒!心疼我這個一味良善的主母!他呢!一個從窯子裡贖來的婊.子!閤家上下也就只有他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裡!」陳氏字字淬毒,聲聲咽血,「就連二叔,去趟府城,還能記掛他體弱多病的侄兒!」

    「李永伯,你難為人夫,難為人父!」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5
第三十七章 謀起(6)

    二十三,糖果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推糜黍;二十六,去吊肉;二十七,宰隻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首;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天啟七年大年三十天還未亮時,如今只掌半個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就已經在妻子的服侍下起身。今天是個大日子,他早早起來,穿了玄青唐草團花暗紋杭鍛袍子,穿了一雙黑氈毛面靴,等老妻替他整理頭髮——挽起髮髻,再戴上一頂黑綢面的老人巾;淨了面,又用桃枝的齒木沾了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入薑汁,細辛熬膏的牙膏,細細刷牙一番。

    小廝給他送來早飯,菜粥肉醬,再有饅頭大頭菜等物,他仔細看過,沒有蔥姜韭菜一類,這才坐下用飯,匆匆幾口,也不曉得吃出個甚滋味,便起身穿了遍地靛藍的富貴紋灑金棉搭護朝外院走。

    今日實在是要忙得狠。大管事一面腳步不停,一面漫無邊際的尋思——祭品等物頭先便備好,祭器著人擦洗點數,也是做完便做完的事,還有各處灑掃,各處值守,上午的祭祖,晚間的守夜,值夜的防火,凡此種種,李三忠腦子竟是片刻都不得閒。

    他一面想著,一面就走到後院的正房,如今李永仲的住處。因現下這位年輕的家主還未娶妻,更沒有別的妾侍一流,後院與前院並不像李齊在世時那樣門禁森嚴。即便如此,秉性謹慎的李三忠還是停在正房門口,梧桐替他報名傳話,裡頭傳出李永仲淡淡的一聲進來,大管事才撩起前擺,跨進門去。

    李齊在時,不論何處,屋內多陳設富貴之物,多寶閣上多設金玉盆景,如意,各色吉祥物事;但如今李三忠所見之處,昔日陳設基本已經撤換,現如今常見松竹,除了幾個羊脂玉的擺件,大管事熟悉的那些擺設幾乎被書本或者木器取代。

    他甚至看到以前擺著一對多寶嵌金寶瓶的格子裡換上了一個小小的木質風扇車,見他的視線一直在其上流連,正在用飯的李永仲笑了一笑,露出了然於胸的表情來,顯然很瞭解這位大管事在想什麼——當初他讓梧桐給他找來這東西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梧桐一模一樣的神情了。

    許是要過年,連他的心情都好起來。李永仲將筷子擱下,難道的多嘴同李三忠解釋了一句:「偶爾在雜貨鋪子裡見到,覺得有趣,就買回來。」他又一笑,看著仍舊一臉鬱鬱不得釋懷的大管事認真道:「這房裡,原也太堂皇了,我尚年輕,還是簡樸些好。」

    又問李三忠:「也太早了,李叔用沒用飯?」不待他回答,李永仲已吩咐梧桐道:「給大管事加副碗筷。」

    李三忠惟有唯唯而已。

    李永伯也起了個大早。他近來已經很久沒去妻子陳氏的房裡,一直宿在小妾怡紅的西廂房。不得不說,他在怡紅這裡頗為得趣——妻子將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體弱多病的長子身上,而她原本也是一個賢惠溫婉的女人,和怡紅當然無可比較,後者的嬌媚和順從卻讓李永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尤其怡紅心思聰敏,李永伯漸漸養成了同她商量事情的習慣,通常情況下,怡紅的點子三五回裡,總能有那麼一兩回相當管用。

    他漸漸不想再回到妻子的正房,看待長子的眼光也慢慢古怪起來。他當然愛他的兒子,但是……李永伯某些時候也會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他的次子將是一個聰明的,能跑能跳,健康的孩子。

    和長子完全不同。

    「老爺,仲官兒院子的李管事打發人來問,今年的祭祖是怎麼做法?」下人在門口誠惶誠恐地小聲問道,「管事說,就快誤了時辰,請老爺快著些。」

    平舉著雙手正任由怡紅給他穿衣的李永伯哂笑一聲,懶洋洋地道:「那小雜種如今不是自詡家主麼?何必來問我?他不是一向沒把我這個兄長放在眼裡麼?」

    門外的僕役唯唯諾諾地道:「那,那老爺……」

    三姨娘怡紅的聲音響起來:「咱們老爺是正子嫡孫,祭祖這樣的大事,老爺當仁不讓啊。你去告訴李三忠,就說老爺身為嫡長,自有氣度規矩,二叔既然是支子,雖是家主,但今年可是老太爺走後的頭年,有些規矩,咱們還是不好輕忽啊。」隨後是李永伯哈哈的囂張笑聲。

    李三忠悄悄收回就要邁進院子的腳,他木著臉聽了一會兒,轉身就朝外走。隨行的跑腿小廝呆了呆,趕緊趕上去輕聲問:「管事,咱們不去尋伯官兒啦?」

    大管事站定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逕自喪著臉腳下生風地往外走,直到轉出院門夾道,他才停下腳步,旋地轉身,惡狠狠沖這個往常乖巧伶俐的貼身小廝喝道:「就你機靈!就你話多!你那機靈兒嘴兒怎麼就不尋摸針線給縫上呢!」

    如此說完他尤自氣不過,兀自在水磨青石鋪地磚上背著手氣呼呼地踱了兩圈,臉上陰得能滴下水來,面上越是平靜,內裡一股邪火越是無法平息。他看著李永伯長大,素知他的德性,況且主僕有別,他不敢怨,但那個三姨娘是個什麼東西?!老太爺李齊病重時被一頂軟轎抬回來的婊子,如今也抖落起來了!?

    將一口幾乎化為實質的怨氣勉強憋回胸膛,李三忠眯著眼睛往已經露出魚肚白的天際望了一會兒,再低頭時已經又是平日裡那個一臉恭謹的李府大管事,他默了一陣兒,往戰戰兢兢的小廝頭上一拍,淡淡道:「以後少說多看,少問多聽!你也是十五六歲上的人了,再過兩年,我向仲官兒討個情,放你到井場上做個管事,可比在後宅裡頭逢迎好上百倍——這是實實在在的前程!」

    劉三奎從祠堂裡帶了一身香燭味道出來,他的貼身小廝和跟班不敢進去,都在三進院子外等他。大冷的天氣,劉三奎穿了一身從遼東運來的貂絨搭護並蜀錦方勝銅錢素面的直身,頭上戴了頂東坡巾,方正端謹的臉上笑得一派溫和自然,平易近人地和族親一道說說笑笑邁出祠堂大門,在外頭凍了一上午等候已久的小廝立刻小跑上來,恭恭敬敬地給他送上一條緞面大氅,他這才和旁人拱手作揖,再三道別,回自家的馬車上去了。

    放下車簾,原本和善的神色漸漸從劉三奎臉上隱了去。他倚著車廂裡的一張小幾,漫不經心地從茶巢子裡端出微燙的茶碗喝了兩口,垂眸看著茶水表面隨著馬車行走而微微泛起波瀾,半晌聽不出喜怒地道:「你們說,李府今年的祭祖,是兩邊各管各的?」

    坐在他對面的中年人欠欠身子,謹慎地開口道:「聽伯官兒院裡傳回來的話,確實如此。」想了想,他還是忍不住補了一句:「老爺,恕小人多一句嘴,伯官兒縱然不是個成器的,但李家那位仲官兒不是好相與的。咱們大張旗鼓地把恁多人插進李家的井場裡,這到底……有幾分不妥吧?」

    劉三奎哼笑一聲,悠悠然地道:「哪裡不妥了?我是伯官兒正經的親娘舅!論起來,他李永仲見了我的面,也要喊聲舅老爺!再說了,我撥人去李家的井場不假,但這卻是我那好外甥親自來請的我!不是我劉家死皮賴臉地一定要去添李家的屁溝子!」

    他斜覷了一眼中年人,勉強坐正身體,一邊摸出柄如意在手裡把玩,一邊給自己心腹管事言說道:「馮管事,現今這情形,已和李齊那老傢伙在世時大不一樣。李永仲看似精明,實則內裡是個不中用的,竟然把到手的肥肉又吐出去——別跟我說什麼宗法嫡庶,商場如戰場,只可進,不可退,可他呢?」劉三奎冷笑一聲,長吐出口氣,又道:「嘿嘿,說起來,我可真該感謝我那好外甥,不是他,我又怎麼有機會伸手到這份大禮當中?」

    馮管事嘿嘿一笑,湊趣過來小拍了劉三奎一記馬屁道:「老爺英明。不過,這若不是親娘舅,又怎麼想到幫忙呢?說起來,這人工等事,伯官兒可是任事不管啊,井場上雇挑水匠,還是從咱們府裡走的賬,我可給伯官兒看過,可不是說咱們要佔伯官兒的便宜!」

    劉三奎笑罵一句:「你這個老奸巨猾的東西!」

    車廂裡頭,主僕兩個終事傳出一陣得意的笑聲。

    空氣中瀰漫著各式各樣的香味,鞭炮的火藥味充斥著富順的大街小巷,街道上哪怕是叫花子都不見了蹤跡,還在路上的行人心似插翅,身如歸鴻。隨著時間的推移,淺淡的陽光終究沒能抵抗太久,黑夜如濃墨遇水,迅速籠罩了這片土地,不多時,笑鬧的聲音和炸響的鞭炮混作一處,五顏六色的煙花躥上夜空四散,如畫錦繡照亮半邊的天空。

    天啟七年,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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