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5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5
第三十八章 謀起(7)

    「哎喲我滴個娘誒,一大早又下雨?」甘婆子端著剛洗好的衣服站在廊下張望,灰濛蒙的晦暗天色,雨絲綿延,青磚地面上不時汪起一小攤水漬。她擰著眉頭自言自語地抱怨道:「昨日晚間裡沒有雲麼!那就該是個清清朗朗的好天氣?怎地又下起雨來?」

    簷下往來的媳婦婆子見了,大多都抿嘴一笑趕緊走開。只有那與甘婆子相熟的略站一站寬慰她一句道:「冬日的天,是小孩的臉,頭前看的,做不得數的。」有個沒有職司的婆子夫家姓王,大家叫王婆子乾脆的自琵琶袖袋裡摸出一小把瓜子,邊嗑邊同她講話:「這值當什麼呢?你是沒見,我年輕時候,青天白日焰焰的,連絲雲都沒有,突地就下起雨來了!」她攥了把瓜子在手裡,繪聲繪色地描述:「那陣兒我婆子媽還在,驚瘋豁扯地喊喲,快點把臉蒙到回來!我忙慌慌地跑回去,好大一陣雨就落下來,但是天光亮得很,我婆子媽說,這是狐狸嫁姑娘,凡人都要藏起來,不然就要遭禍!」

    有個杵在邊上聽他們閒磕牙的媳婦湊趣接了一句道:「我在娘家也聽過這話!說要是家裡出了狐狸精,就要出怪事,晴天下雨,或者是雨天放晴,都是徵兆。我小時候隔壁戶住的是兩口子,結果後頭男的買了妾回來,哎喲,把正房娘子禍害得喲,還好有法師路過看了一眼,說家裡有妖怪,就做了法,頭天晚上一絲雲也沒得,第二天就下好大一場雨,家裡那個妾一命嗚呼,看屍首卻變成隻狐狸!」

    媳婦子說完這話,臉色突地一變,和兩個婆子訕笑一陣,到底心有彆扭,草草收場走了。甘婆子同王婆子面面相覷一回,左右看看沒人,輕聲嘀咕一句:「家裡的三姨娘,也是抬回來的妾……」

    王婆子駭了一跳,想也不想伸手一把捂上甘婆子的嘴巴,老臉上橘皮樣的皺紋極速地抖動,嗓音嘶啞,顫抖得不成樣子:「你是不怕死了!連這個都敢張著嘴巴亂說!你怕老爺聽不見怎地?!」

    甘婆子嚇得眼珠子亂轉,不住點頭。王婆子猶不放心,又特特同她講:「如今這府裡,娘子一心一意顧著璋哥兒,拿主意的是前頭西廂房裡那位!在老爺這裡,娘子同璋哥兒同那位比起來,尚且向後排!」

    李府在富順城東,是一座前後五進的大宅院。頭進是平日裡辦事見客之所,二進是客院,二進之後就是主人所居之處——四進同三進分列中線左右,是李永伯李永仲成年之後的住所;五進則是後院,號曰無事堂,以前是李齊的住處,自他去後,正經八百的家主李永仲就在鹽師爺王煥之和大管事李三忠的勸說之下搬了進來。李永伯則自行封了自家的院子,另在臨街的牆上開了方便進出的角門——這一點讓李永伯分外不滿。

    當年李齊買下老宅周圍一片的宅地,銀子潑天地花用,從宜賓及成都請來巧手的匠人,又仿了蘇杭一帶江南庭院的格局,雕樑畫棟,亭台水榭,樓閣廳堂,無一不全,無一不精,不說當年,就放在現在,也很是看得。

    李永伯住在李府三進之處,當年他成家之後,李齊又專門為了他,買下與三進院相鄰的幾處民房,推平了生生將三進院又擴出東西兩處廂房。如今西廂房住著三姨娘怡紅,東廂房先前住了二姨娘,不過幾年前這位二姨娘就不得李永伯的歡心,叫主母陳氏賣了出去,如今空出來用作平日裡管家傳事之用。

    「三娘子,老爺傳話回來,說叫家裡支上五百兩銀子,他今晚要同劉家舅老爺相談。」李永伯的貼身小廝元寶新換了一身鼠灰細布圓領衫,戴了一頂一統山河巾,看著實在精神。他垂手低頭,不敢抬眼看上座之人,隻眼觀鼻鼻觀口地道:「另有話給三娘子道,劉家舅爺處過來支應的人,櫃上每月開支管事五兩,挑水匠每月一兩。」

    怡紅無可無不可地撿了賬本看,然後端了茶碗潤口,喝罷將茶碗丟在旁邊的小幾之上,淡淡道:「既然是老爺的意思,你們聽見了?」朝左右看看,吩咐道:「給前院的賬房說一聲,入賬吧。」說完了又像忽然想起,三姨娘低垂了眼簾,不辨喜怒地說:「阿冬去給娘子言語一聲,別說我這個當妾的沒把她做主母的放眼裡。」

    站在阿春下首的丫鬟乖巧地福身一記,應道:「是。」

    待回事的管事等人悉數退了下去,怡紅的貼身大丫鬟阿春親自端了盞茶奉給她,又給她揉肩捏背,十分小意貼心。怡紅臉上卻不見往日間在李永伯面前的驕矜之色,只露出人所未見的精明來,靜默一陣,她突地開口:「外頭有消息遞進來沒?」

    「還未。」阿春低聲回話,手上仍舊柔柔使力輕捶怡紅的肩背,略一頓,她又道:「前日奴婢藉著給姨娘採買些點心的緣由出了門,慣常傳遞消息的所在並無隻字片語。」

    「哼。」怡紅嗤笑一聲,眼睛不知望向窗外哪裡,嘴裡輕輕柔柔,言語卻刻薄尖酸道:「男人都是些靠不住的。那位老爺想要做善人,當了婊.子,還想著立塊牌坊,我卻不能叫他如意,咱們現下不為自己著想,難道真要等到那最後一日,給這座宅子當了陪葬?那便是真蠢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我一個煙花地裡滾出來的婊.子,真金白銀才是所愛,誰耐煩其他!」

    李府當中有人避著人,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李府之外,屬於李永伯的井場之中,也有人想要報效,胸脯子裡熱炭團一般的心思。

    關老二現下今非昔比,往日裡他破衣爛衫,腳上夏穿一雙自己打的爛草鞋,冬穿一雙黴棉爛絮的臭棉鞋,但今天他昂首靦肚地從井場裡走出來,杭綢直身,羊毛氈面**帽,下蹬一雙釘釘木底雙梁皂面鞋,面色紅潤,眼中有神,若非相熟的,現在絕不敢認。

    挑水匠的領頭人叫做總簽先生,井場的這位姓曹,大家就叫一聲曹總簽,他從劉家的井場過來,平日裡看似忠厚,卻是最奸猾不過的一個人。他一眼看見關老二進來,老臉笑爛,忙不迭地迎上來,拱手作揖,親親熱熱地同關老二道:「管事今日可算勞累了,您可要保重自己,井場上上下下,還要托賴管事看顧。」

    關老二踱著方步撿了根板凳,撩起後衣擺翹了個二郎腿坐下來,旁邊有小工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釅茶送上來,他喝了一口,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這才有心思同曹總簽講話:「咱們這井場,只得尋常井場**成人,日日產鹽卻是第一!咱們老爺是個賞罰分明的,同周管事商議一回,道下月本場之人,挑水匠加一弔錢,管事加五錢銀!」

    曹總簽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雙手直搓得掉泥垢,忙道:「這是管事的為了底下人著想,也是老爺並大管事心善!我們這些底下人不能不曉得恩德,我同底下人商議過一回,都說要給管事封包茶錢,從今月起,挑水匠交半吊,管事交三錢銀!」把胸脯拍得砰砰響,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沒有管事,怎麼有這幫窮力工的好日子過?這是小意思,管事一定要笑納!」

    把手裡頭的茶碗交回小工手上,關老二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曹總簽的好意,我要是說個不出來,就是寒了大家的一片心,也好,底下人的孝心,我就愧領了。只是這每日的鹽巴,從今日起,只能高,不能低!」

    他這話一出,曹總簽便覺得有幾分為難,臉上帶出些些意思來。他雖然奸猾,但卻也是從挑水匠一步一步地爬上來,是個精幹人。他想了一想,還是同關老二說了回實話:「關管事,你這話固然不錯,但是,這鹽量,實在不是我等說高便能高的。咱們井場,原本便比其他井場上少著幾個人,人手不足,這吃食上……也有些不足……」他偷覷一眼關老二的神色,吞吞吐吐地繼續道:「若真要想多產些,也不是不能……」

    關老二一雙眼睛冷冷地看過來,嘴裡吐出幾個字:「怎麼說?」

    「多加人手,多加吃食……」曹總簽嚥了口唾沫,看關老二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的聲音便越來越小,最後更是閉上嘴巴,再不敢說了。

    「我隨便你去搶,去偷!」關老二坐正身體死死地盯著曹總簽,壓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你便是把那些力工往死裡使,往死裡用,只要產鹽量足,你手底下的事,我卻是不管的。」

    曹總簽打了個寒顫,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囁嚅著嘴唇說:「可,可是沒有這個規矩啊……」

    「規矩?」關老二埋頭嗤笑一聲,再抬頭懶洋洋地道:「老爺是我的天,便是我的規矩,現下爺是你的天,就是你的規矩!」

    「這世道,有錢有權,便是天,就是規矩!」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5
第三十九章 謀起(8)

    富義鹽課司在富順城東,與富順縣衙相距不過半條街,但比起縣衙門前通常的清靜,鹽課司衙門之前從年初開印之日就人喧馬嘶,不論李家,劉家,或者是張家,富順城裡幾大鹽商家的跑腿幫閒不管平日裡有什麼恩怨,但在鹽課司這裡,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哪怕兩家狗腦子都要打出來,在鹽課司遇上,頂多就是互不搭理。

    崇禎元年鹽課司開印之後就傳出新鮮事雖都是姓李,但這兩撥李家人卻完全沒有把對方當成自己人的意思。開印第一天就險些在鹽課司大門前面的院子裡打起來,之後雖然被鹽課司的兵丁及時攔下,但還是惹得提舉老爺大怒,一邊各打二十大板,還叫人放出話來,李家的人若再敢在鹽課司鬧事,以後他們的鹽就去府城交吧!

    「你說什麼!?」李永伯蹭地一下從鼓墩上站起來,打翻茶碗茶水濺得到處都是他也不管,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跪在堂前頭也不敢抬青衣小帽的跑腿,只覺得牙齒縫裡都在作癢,直要狠狠磋磨才能開解,他一字一句將話吐出來:「你說孫提舉身邊那個錢幕友給你傳話,說這個月我們的定額要比往年多三成!?」

    二月裡頭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跑腿跪在水磨青磚上,只覺得寒氣一陣陣地直往膝蓋縫裡鑽,再厚實的衣服也抵擋不住。他一邊努力抑制想要顫抖的本能,一邊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話:「錢幕友說,這定額不獨李家,今年全川井場都是如此。更何況一開年,仲官兒那邊的井場就把第一季的定額全部繳完。據說仲官兒還同提舉說,現如今李家旗下井場一分作二,丁是丁卯是卯,各人是各人。」

    李永伯額上綻出好大一根青筋,一雙擱在四出頭官帽椅扶把上的手險些就把硬實的酸枝木撅斷,實是忍了又忍才將一口心頭血重又嚥回肚裡。他心知肚明,李永仲絕無可能幫他名下井場繳鹽,而之前井場中多餘的鹽又被三姨娘攛掇著賣給了走私鹽的馬隊,雖說賺了好大一筆銀子,但也因此,庫裡現如今只得一兩千斤鹽!如今鹽課司催逼完鹽,別看平日裡那位孫提舉同他稱兄道弟,一旦知道他繳不出鹽,等著李永伯的馬上就是滅頂之災,滔天大禍!

    深吸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李永伯揮手讓跑腿下去,一面叫元寶:「請周管事來我的書房!」

    周管事叫周勇,原是劉家井場的一位積年老人,十一二歲起就跟著劉三奎的父親在進場奔忙,後來劉三奎當家,他不是劉三奎原本的人馬,被冷落一陣,硬是靠自己又掙出了前程,是劉家井場有數的大管事。此次李永伯向舅舅請援,劉三奎不可謂不大方,將自家的頂樑柱都給外甥派了來。而李永伯雖說跋扈無能,但好歹經了頭前的事,又對劉三奎言聽計從,竟然同周勇相處起來十分和睦。

    「周管事。」待元寶給周勇上了茶退到門外,李永伯就幾乎將上身半趴在桌上,迫不及待地同周勇講:「現在鹽課司催著井場交鹽,但你也是知道的,這大頭的鹽都賣了個吳老三的私鹽馬隊,如今庫裡只得兩千斤鹽,只得原來數量的零頭!周管事,你看這事情,可有甚法子?」

    周勇在座位上略欠欠身,臉上神色淡淡地,連眉毛都沒動一根,只乾乾巴巴地道:「當初老爺說要賣這批鹽,我苦勸說好歹等新鹽下來,如何苦勸老爺都不聽。如今鹽課司催逼在即,卻又尋我要主意老爺,急切之間想要完清這等數額,怕只有過去李家十數個井場的鹽攏作一處」說到這裡,這個一貫低調沉穩的管事臉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不過,恐怕仲官兒那處,不太好說話。」

    李永伯倒背著手心煩意亂地在屋子裡轉來轉去,聽見周勇說這話,眉毛一揚立時便要發作,結果看到對方一臉的冷淡又生生嚥了回去,直把自己噎得臉紅筋漲。狠狠喘過兩回氣,李永伯咬著後槽牙道:「那小雜種等著看我的笑話呢!何曾願意看在兄弟的面上伸出半分援手!」

    將李永仲顛來倒去地罵了一通,李永伯喘著粗氣坐回到鼓墩之上。他雙手按著膝蓋,臉上神色看著可怖之極,但內裡卻恐懼到了極點。他還記得年幼之時曾見鹽課司鎖拿交不起足鹽的鹽商,閤家驚懼,兵丁任意搜檢屋舍,人仰馬翻,無數積累都化作雲煙。更不用提現在鹽課司催逼日緊,他所欠鹽稅數額龐大,又怎麼肯願意讓他稍稍通融!

    將李永伯的一臉醜態看了半天,周勇才慢吞吞地開口:「也不是說沒有法子」

    這話立刻給了尚在恐懼之中的李永伯無數希望!他猛地撲到周勇身前,死死抓住對方袖子,眼睛裡頭充血得通紅,一迭聲地問:「怎麼個法子?你快說!」

    周勇漫不經心地將把自己的袖子從李永伯手裡抽出來,他臉上帶笑,看似十分關心地開口道:「這時節,其實各家都多少還有餘鹽。老爺家財頗豐,李家在富順口碑也好,跟其餘幾家相借,恐怕不難。」

    李永伯一怔,直起腰身站直,臉色頓時古怪起來,眼睛滴溜溜地到處亂飛,嘴裡含糊道:「也不是沒有去」

    周勇追問一句:「結果如何?」

    這問題顯然讓李永伯難堪得很,他臉色頹然,重新坐回座位,長嘆一聲道:「唉,你道我沒去借?底下人剛報上來說鹽額不夠時我就親去了其他幾家登門拜訪,結果!」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道:「這幫子攀高踩低的小人!一個個假惺惺地說什麼心有餘力不足,還有人當場挑出幾百斤鹽算是打發我!我呸!」李永伯越是訴說,胸膛裡頭的那把火就燒得越足,他臉紅脖子粗地吼叫起來:「我李永伯不稀罕!他們把鹽留著吃吧!也不怕咸鹽齁死他們!」

    周勇神色未變,先是寬慰他一句:「老爺不必跟這班人見識。他們才有幾分底蘊?李家家大業大,如今不過是小小坎坷,又值當什麼呢?老爺很不必將這些事掛在心上。」隨後他話風一轉,變得幾分耐人尋味起來:「只是在下有幾分不明白,老爺現下這情形,何不向劉老爺問上一問呢?」

    「問舅舅?」李永伯有些遲疑,他端起桌上的茶碗砸吸一口,又重重放下,先前臉上那片激憤神色已經消失不見。略沉吟片刻,李永伯開口道:「非是我不願找舅舅幫忙,實在是先前井場的事托賴舅舅良多,如今又要開這個口」他沒再說下去,不過意思倒是已經說透:哪怕是李永伯,也覺得自己開不了這個口。

    周勇不以為然道:「老爺,這便是你想岔了。劉老爺是老爺的親娘舅,再親近不過的人,老爺如今同仲官兒交惡,更應該同劉老爺站到一處。換個說法,若現如今是劉老爺遭遇此事,難道老爺你也不幫忙麼?」

    李永伯一口截斷周勇的話道:「那怎麼成!」他左手一下錘到右手掌心,哎呀呀地叫喚起來:「是我想岔了!是我想岔了!不錯,舅舅待我的心定是同我待舅舅的心一般!哎喲,竟是被小雜種給誤了,以為親人之間便只有那等齷蹉,卻忘記了還有血脈親情。」他一下振奮起來,連日裡臉上的郁色都被沖淡不少,起身在屋子裡連走幾步,越想越是喜不自禁,最後一把拉住周勇的手,神色懇切地道:「這都是周管事教我!等此事了結,我定要好好謝你一番!」

    李家的帳房設在府中頭進院子的東廂,分內外兩處。內帳房總管府中花用,外帳房管李家名下井場銀錢往來之事,由鹽師爺總領,其下有十數個精明強大能打會算的賬房先生,十一盤點,一月一查賬,自王煥之統領以來賬目從無缺漏不明。

    今日正好是李家井場查賬的日子。一大清早,賬房並學徒們便嚴正以待,將這十日以來的賬簿從平日所放的櫃檯抽屜之中取出,彙總到正廳當中,以王煥之為首的五個大管事神情嚴肅地坐在上首,正廳中間清空了往日的陳設,只擺了十張桌椅,桌上有筆墨紙硯並一個碩大的算盤。

    十個賬房先生魚貫而入,待他們在座位上坐定,學徒便將這一個月以來的賬冊打亂分發下去。待最後一本賬簿送進賬房手中,王煥之看看天色,起身站定,朝場中左右看看,沉聲喝道:「崇禎元年二月查賬,開始!」

    李永仲在院子裡站著往這片熱火朝天的所在看了會兒,梧桐捧著一件棉搭護滿頭大汗地從後院匆匆跑來,走到他身邊,一邊抖開衣服給他穿上,一邊小聲埋怨:「仲官兒就是太不把自己身子好壞放在心上!這時節哪有就穿一件裌襖出門的道理!」

    「所以你不是去拿衣服了嗎?」李永仲笑罵一句,任由梧桐給自己穿上衣服,他似乎想到什麼,突地一笑,「說起來,加點衣服也好,」他當先一步走出門去,將梧桐甩在身後,只聽見李永仲捉摸不定的聲音傳來:「眼看風雨將至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6
第四十章 及至黃泉無相見(1)

    與嚴正端方的李家不同,劉家的宅院並不那麼嚴守規矩。從街門進來,走過垂花門,兩邊是可同後院的抄手遊廊,正中天井開闊,不同於一般人家的逼仄之感。正院正堂被一張屏風分作兩處,前邊擺了一張黃花梨四腿馬蹄束腰鼓桌,配了四把鼓墩,便是平日裡的日常待客之所。只有那些與主人家交情匪淺,或是地位高貴的客人方可迎入屏風之後,主客貴賤分次坐下。

    不過劉三奎見自己外甥倒從來沒在正堂,他自幼年便同舅家往來,已是極熟的,每次他來,管事不需吩咐便將他迎入劉三奎的前院書房當中。今日也是如此,不過往日裡李永伯還會同這個看著他長大的劉家管事寒暄兩句,今天他腳下匆匆,倒險些將管事扔在後頭。

    這位劉家的家主今天穿了一件黛螺的道袍,外披大氅,頭上只用網巾束髮,一片悠然自在。待下人給重新上了茶器,他撩起袖擺,一邊親手給李永伯沖泡一杯,一邊面色淡淡地道:「所以,現下這情形你是如何打算的?」

    李永伯將要伸去端茶的手頓時一僵,臉上閃過幾不可見的難堪尷尬之色。他咳嗽一聲,在圈椅之中坐正身體,恭敬地回道:「今日來登舅舅家的門,便是著落在此事上。」

    「哦?」劉三奎將僅有一口大小的茶杯放在外甥身前長幾的桌面上,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著落在我這裡?」

    「正是!」恨不得合身撲在桌上,將一雙懇求盼望的眼睛望向劉三奎,李永伯迫不及待地開口:「前些時日,外甥我同東門附近的吳老三做了筆好買賣,一時不察,誤將庫鹽賣給了他,忘了這些天就要開繳稅鹽。如今庫中只得兩千斤鹽不到,離著井場的定額還有老遠!上其他幾家商借,也推說沒有。」說到此處李永伯忍不住磨了磨牙,然後他站起來整肅衣裳,衝著劉三奎躬身一揖,沉聲道:「外甥此來,便是同舅舅求救!萬望舅舅看在母親面上,救我全家一救!」

    劉三奎虛扶了一把,臉上神色未變,只道:「你先坐下。」待李永伯坐定,他垂著眼簾想了一想,原本無甚表情的臉上漸漸露出回憶中的沉重肅靜之色,慢慢開口,先說的卻不是借鹽之事:「你母親是我長姊,她年方十六嫁給你父親時,我不過幼學之年,但長姊待我同兄長極好,如今我還記得姐姐音容相貌。」

    說著他話聲一轉,變為嚴厲:「姐姐膝下只得你一子,她年華不幸,早早就去了,只留下你這個獨子。你幼年時多病痛,姐姐姐夫因此多疼寵一些,卻不想將你的性子疼愛左了!」

    說著劉三奎往案几上狠狠一拍,茶杯被震地原地一跳,疾言厲色地續道:「如今你文不成武不就,姐夫何等樣的人物?養出你這麼一個性燥慳吝的紈袴來!手掌偌大家業,如今才多少時日?竟然就是一副要敗光花淨的架勢!」

    李永伯聽他訓斥,心中一慌,雙腿就軟作面條,膝蓋處不知怎地一彎,就跪倒在地上,平常一雙凶神惡煞上吊三白眼此刻包著兩泡眼淚,臉上眼淚鼻涕邋遢糊塗地糊成一片,看著著實可憫可恨。他幾下從長幾下爬到劉三奎腳下,抱著舅舅雙腿哭嚎道:「舅舅!舅舅!外甥知道自己不成器,但是,母親只我一點骨血,舅舅,你不看外甥一家,總要看看我母親面上!救我一救啊!」

    劉三奎從鼻中哼了一聲,恨鐵不成鋼地往他臉上一瞪,又像是怕被他這幅德性傷眼,很快移開。只聽劉三奎嘆道:「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外甥,又怎麼能不盼著你好呢?實在是你太讓我失望了!姐夫在世時萬般的寵愛你,但你呢?平日裡太混賬!這才讓姐夫失望,臨走之前都放心不下,這才把李家託付給你那個弟弟仲官兒!」

    不提李永仲還好,一提他的名字,就似一把火丟在了李永伯的胸膛當中,將那心肝腸肺都作燒炭,只過瞬息就將肺腑燒作一團,燒得他渾身血氣都要沸騰。他猛地直起腰桿,眼尾都燒紅了,亢聲道:「舅舅休提那個小雜種的名字!千萬也別說他同我是兄弟!我便沒有如此冷心冷肺的兄弟!」

    劉三奎不置可否,只斟了茶啜飲一口,不動聲色道:「仲官兒的母親畢竟是姐夫明媒正娶的大方娘子,同別個不同。況且,李家大房如今也只你們兄弟二人,你兄弟又是個極能幹的,不要傷了和氣方是正理。」如此說完,又皺起眉頭長嘆一聲,道:「雖說如此,畢竟嫡庶長幼不同,姐夫精明一世,臨末了也在此事上犯了糊塗。」

    他在圈椅中稍稍挪移一下,又彎腰伸手將外甥攙起,寬慰道:「如今此事還不到山窮水盡之處,你莫急,也莫揪心。」說至此處,劉三奎面上頰肉一堆,嘴角上抻,翹出一個溫和慈善的笑來,語帶誘哄:「伯官兒,舅舅我倒是有個主意,不僅可解你的危難,日後你我兩家也可守望相助,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永伯一下精神起來,將李永仲頓時拋在腦後,恭恭敬敬地給劉三奎做了個揖,大包大攬只差拍胸脯子,諂媚道:「舅舅說的主意一定是好的!外甥哪裡有不聽的道理呢?」他頓了頓,語氣中帶出幾分小心翼翼,略有些遲疑地道:「只是,不知舅舅的主意是……」

    「你舅舅我年輕時候也常在江南一帶走動,更同幾個徽商大號交好。後來為著家業才回了四川。我在安徽時常見有或姻親,或世交之家,你在我家摻股,我在你家摻股,分潤利益,分擔利害,徽商之家往往有做大者,多托賴於此。」劉三奎一邊注意著李永伯的神色,一邊侃侃而談道:「如今這天下的生意,小商小號多不持久,必要那等大商號,大商舖方能取勝。」說到此處,他目視李永伯,呵呵一笑,意味深長道:「李家井場川東聞名,不過現下的光景,你兄弟二人都只各有一半,不復昔日光景。舅舅我有個想頭,劉家收李家井場五成的股,只拿三成利,今後劉李兩家混作一處,共同進退,一旦如此,別說富順,便是整個川東,也是咱們舅甥的天下!」

    李永伯被劉三奎的話驚出一身冷汗,他內裡雖是紈袴,但畢竟也是李齊悉心教導十數年出來的,並不全是蠢物。劉三奎這話看似有十分的道理,有十分的漂亮,但一個不好,他李永伯名下那幾口井場便要改姓作劉!他臉色數變,陰晴不定,乍暖還寒的天氣,活活讓他汗透重衣!

    劉三奎看他神色不定,也不著急,只是淡淡地再拋出一個驚雷:「上回我去看你,見了一回外甥媳婦並我那侄孫,可憐見的,小小年紀就病骨支離,這怎麼了得?你們大房本就人丁單薄,子嗣上比他人更要緊些。」他為李永伯的杯子斟了茶,注視著熱流自壺口汩汩而下,劉三奎幽幽地道:「伯官兒,你膝下如今只有璋哥兒一個孩兒,以後若是璋哥兒有個什麼不好……縱有萬貫家財,到時你又要留給哪個?」

    如果說前頭李永伯還心存顧慮,那現在劉三奎這話就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長子璋哥兒開春又發了一場熱,儘管前來看診的大夫說並無大礙,但從去歲冬天以來,璋哥兒幾乎病得沒有下過床,非但是陳氏,他也相當為長子的身體憂心。而小妾怡紅雖得他喜歡,但畢竟出身不良。因此,子嗣已經是李永伯心中的一大隱憂。

    「因此,舅舅我這裡倒有個想頭。」劉三奎看看李永伯,臉上露出幾分滿意,眼中閃過異色,慢慢開口道:「你三表妹,上月剛剛及笄,舅舅膝下現就這麼一個女兒,你舅母也愛她乖巧,必要好好為她挑揀女婿。你表妹德容女工,樣樣上佳,唯獨虧在庶出的位份上,這婚事也是不尷不尬。」

    李永伯心中漸如擂鼓,他口乾舌燥,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試探著發問:「舅舅的意思是……?」

    「你媳婦這些年也是辛苦了她,你院子裡也多虧你媳婦主持中饋,我想著,你身體健旺,璋哥兒體弱怕是隨了他娘,你可再擇良妾,豐裕子嗣,也是給璋哥兒尋一個能幫手的兄弟。而舅舅的意思嘛,一來,是一片慈父心腸,想給你表妹尋一個歸宿,二來,將劉李兩家再親上加親,三來嘛,」他微微一笑,看著李永伯的眼睛,刻意加重語調道:「你我兩家從此親密無間,正可共謀大事!」

    胸膛中一片火熱,卻不再是先前的燥熱煩鬱之火,李永伯只覺得現在這把火燒得他坐不住,只能站起來,腿上又輕又快,他鼻翼向外張開,呼哧呼哧地喘上幾口粗氣,眼底都要燒紅!心下一發狠,李永伯將胸中諸般雜亂念頭全部拋開,徑直在劉三奎面前撲通一聲跪下,紮紮實實地在這水磨青石磚地面上磕了三個響頭,再直起腰桿,親親熱熱地喚上一聲:「岳父大人,請受小婿一拜!」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6
第四十一章 及至黃泉無相見(2)

    劉小七隻覺得自己雙腿蹲得又僵又麻。他試著活動了一下膝蓋和腳腕,清楚地聽到了從皮膚之下傳來的骨縫之間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噝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劉小七從緩至快地做了幾個下蹲,又跑又跳地折騰了快半柱香,這才總算覺得膝蓋和腳踝重新變得溫暖和靈活。

    「我說,你瞎折騰啥呢?」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劉小七背後響起,他霍然轉身,右手已經向藏在腰背之後的短刀柄摸去,不過下一刻小七就鬆開手,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起來。他朝對方小跑兩步,但很快臉上就失去了笑容,隨著他們距離的靠近,劉小七很快皺起了眉毛,抿緊了嘴唇,神情間有些不愉,只是這些很快再度消失,最終停留在他臉上的,依舊是一直以來缺乏感情的冷淡。

    最終他在對方的三步之前停下腳步,視線掃過簇新筆挺的衣袍和乾乾淨淨的皂色鞋面之後,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對方笑得一臉輕狂的臉上,劉小七冷靜地開口:「看來你最近過得很好。」

    關老二並不在意劉小七的態度,初春依舊濕冷的天氣裡,他從腰帶裡摸出一把摺扇刷地打開,模仿著以前曾經看過讀書人的風雅行徑扇了兩下,臉上因為最近油水充足而終於出現了代表健康的血色,關老二將朋友上下打量一番,神情中帶出幾分輕視和不屑,不過他還算聰明,只是笑嘻嘻地同劉小七打招呼:「小七,許久不見了,現在你還在仲官兒那兒得意啊?」

    「我上回去井場想看看你,結果照來哥說你已經不在井場了,說你投了伯官兒。」劉小七看著關老二冷靜地開口:「然後他們又說你如今發達了,當了伯官兒手下的管事。」說到這兒,他歪著頭端詳了關老二一陣,又淡淡開口:「如今看你好衣好衫,吃得油光滿面,日子應該是好過了。」

    「哈哈,我如何不好過?」關老二眯著眼睛笑了起來,他懶洋洋地倚靠著背後木質的扶手,輕蔑地哈了一聲:「比起在李老二的井場裡頭,連頓飽飯都吃不上,吃塊肉還要遭打,我現在肯定過得好,無比的好!」

    劉小七攥緊拳頭,片刻之後又鬆開。他心平氣和地同關老二講:「我把你當朋友,所以來看你一次。既然你現在過得好,那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吧。」

    關老二的臉上迅速閃過陰翳,他慢吞吞地扯開嘴角,露出一個毫無誠意的笑容來,看著劉小七平靜的臉挑釁地開口道:「你現在有多了不起嘛?就是李老二的打手,就是李老二的一條狗,還是吃不上肉的狗。別說兄弟我不帶擎你,劉小七我給你指條路,走伯官兒的井場上頭來,我給你開兩弔錢!天天吃豬油!」

    「要吃豬油,你個人留到吃。」眉梢不住抽動,劉小七隻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腳底板一點一點地升起,最後匯聚成一條怒火朝天的乣龍盤踞在他胸膛裡,趾爪齊全,撕扯血肉,逼得他一定要狠狠打出一拳去,方得解脫!

    「你莫跟兄弟客氣,我給不起李老二那般的賣命錢,一碗騷豬油我總能招待你。」無遮無掩的輕蔑之色從關老二的臉上顯露出來,他看著劉小七譏諷道:「你放心,我總還是想著兄弟,只要你劉小七願意到伯官兒這裡……」

    一隻算不上太大,卻更加堅硬有力的拳頭猛地擊打到關老二的顴骨上!關老二「啊」地慘叫一聲,猛地向後栽倒在地。劉小七看似面色平靜,眼裡卻露出一抹戾色,幾個大步就跨到關老二的身邊,一手拎起他的衣領,就勢騎到關老二身上去,另一隻手攥成拳頭毫不猶豫地朝他臉上再度狠狠錘下來!

    先前的一拳直接打懵了關老二,直到劉小七更多沉重的拳頭一下又一下地打到身上,他才醒轉,身上痛得心慌,忍不住放開嗓子尖聲嘶叫,把井場裡頭的人全都驚動了,等挑水匠們抄起扁擔柴刀跑出來,關老二才一邊左推右擋地努力躲開劉小七的拳頭,一邊拚命扭頭沖見此場景猶猶豫豫止步不前的挑水匠怒吼:「你們都是死人啊!看不見啊!過來給我打死他!我拿十兩銀子喝酒!」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就有人左右看看,幾個人齊發一聲喊,揮著巴掌寬的毛竹扁擔朝劉小七撲了過來!這毛竹扁擔前緣被日復一日摩得光亮,這一下劈實,就要給劉小七腦袋開瓢!

    眼看扁擔就要打下來,劉小七毫不驚慌,就地團身一滾,將將滾出扁擔攻擊的範圍,他咬著牙鯉魚打挺跳起來,心知今日無法善了,一眼覷見牆角捆了堆毛竹,想也不想反手一抽,一根雞卵粗細的竹竿就落在手中,他心中一定,腦中頓時清明,左腿向前一跨,右腳後撤半步,上身微傾,雙手一前一後緊握竹竿,眼睛緊盯前方,雖只得一人,卻昂然不懼,手中那竿平平無奇的竹竿,如今便是一桿掃蕩震敵的紅纓長槍!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6
第四十二章 及至黃泉無相見(3)

    李永仲從井場回來,他剛下馬,將韁繩交到梧桐手裡,人還站在大門口,就見大管事李三忠匆匆忙忙地從門裡走出來,行禮都不及,走到他身邊附耳低語數句。李永仲聽完了,挑挑眉,率先大步朝府裡走,大管事緊跟在他身後,輕聲問道:「仲官兒,人還在外書房裡等著呢,是不是現在就去見一見?」

    「在外書房?」李永仲自言自語一句,隨即想到了什麼扭頭對李三忠吩咐道:「你同那人說,我先去換身衣裳,隨後就過去。」

    李三忠恭謹地應了個是,整整衣袍就退下了。李永仲站在天井裡眯著眼睛想了一回,也不只想到了什麼,嘴角清清淡淡地扯出一個笑來。貼身小廝梧桐大著膽子問了一句:「仲官兒這是遇上好事兒了?看著實在高興。」

    他輕笑一聲,也不答話,自顧自地往無事堂方向走。梧桐被他扔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趕緊跟上,李永仲待人溫和厚道,梧桐與他同長,性情上也更活潑大方些,此刻不由在心底腹誹道:「真真是怪毛病,不高興不講,這高興也不講!」

    外書房在無事堂的左廂房,李齊在世時,曾經是一位小妾的住處,不過早早就去了,後來空置下來,放些陳設茶器,充作喝茶的茶室。等李永仲搬進來,便改為外書房,日常是李永仲的待客之所,至於他自己的內書房,則專門佈置在正房的暖閣裡頭。

    「大嫂讓你這個小丫頭過來,還真是了不得的信重。」剛伸腳跨進門裡,李永仲就看著面前這個一臉緊張的小丫頭跟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嚇了一跳,他伸手解下搭護丟給梧桐,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羅漢榻邊坐下,端詳面前惴惴不安的小丫頭一眼,李永仲接過李三忠遞到手上的熱騰騰的茶碗喝了一口,頓覺通體舒泰,這才開口不知感嘆還是譏諷地續道:「說罷,如今這情形下,大嫂還有事想著找我,也是難得了。」

    富義鹽課司的提舉崔永明主事富順鹽事已有**年,說不得就要老死在此任上。和徐州鹽課司提舉的三甲同進士相比,崔永明是舉人選官,早早就絕了仕途上的心,一心想著在富順這個安樂窩過他的安穩日子。

    比起他的前任,崔永明自認自己還算個好官——他也收孝敬,但從來不白收,總是要替對方了結心願才好;也不過分催逼,若能抬手的地方,看在對方孝敬的銀子份上,崔大老爺也願意當個好人,略抬一抬手。

    但眼下,崔永明實在是遇到一樁難事。

    「這真是難!」他同闢作幕友,叫作陳遠的文案長吁短嘆地抱怨道:「何曾想過還有這樣的事呢?一個房頭的親兄弟,如今倒分作兩家人!那個舅家也是個不明事理的,他分明是兩姓旁人,怎麼好去插手別人家的事?」

    陳遠笑著給崔永明沏了一杯茶,小拍了東家一記馬屁道:「所以說這便是商戶的粗鄙之處了。眼中口中只有錢利二子,怎麼比得上老爺束髮受教,讀聖賢文章許多年?也正因此,老爺正應該以正道教之導之才好。」

    崔永明得意地捋了捋頜下三寸鬍鬚,故作謙虛道:「明志這是大大的折殺我了。不過前頭那句話說得倒是沒有錯處,長幼嫡庶,亂了規矩家法,就是禍家的根源啊。」這位鹽課司的提舉半真不假地感嘆道:「這也是朝廷派我等牧民的真意。」

    兩人說笑一陣,又轉到正題上。崔永明一面將收到的帖子遞給陳遠,一面略帶苦惱地道:「富順這幾家大鹽商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劉家的這位家主更不是個省油的燈,我早聽說他同這川東地面上好些人物都有手尾,平日裡我就盼著他們早日完鹽,這樣大家都便利,怎麼如今還要擾我清靜呢?」

    「東家這話說得差了。」陳遠老大不客氣地道:「東家身負富順鹽課提舉一職,這一地舉凡灶戶,井場,鹽商都該當正管,怎麼是擾人清靜呢?」又意味深長地道:「東家說這話,萬一傳到上官的耳朵裡,便是麻煩,這為官之人,切切小心怨望二字啊。」

    崔永明嘆了一氣,搖頭苦惱道:「這些我如何不懂?但此事並無成例啊!我倒是聽說江南有商戶入股,可這畢竟是井場!關係鹽鐵的大事!」

    陳遠知機接道:「正因如此,老爺才要平穩為上!」他抽了根毛筆拿在手中,道:「在下試為老爺開解一二。如今老爺煩惱的不過是劉李二家請託之事,」陳遠在紙上寫了個李,又寫了個劉,咳嗽一聲,續道:「其實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怎麼講?」崔永明來了興致,問道:「此事關礙之處就在一個鹽上,雖是老爺我的職司,但如今鹽業這情形,與國朝開國之初早已不同,便稱商民自便也可說得。不過到底朝廷自有法度,我卻是不敢做這個主。」

    「老爺說得不錯。此便是難處,不過,在下也說,此處也是易處。」陳遠成竹在胸侃侃而談道:「如今開中法名存實亡,井場說是官營,不過是面兒上的事,誰不知道這是各家鹽商的產業?從這裡想,其實就簡單許多:老爺不過是給他二家做個中人,他二家願入股的,願賣股的,不過就是買賣而已,老爺秉持道義居中也就是了,如此兩便,老爺與他二家各生歡喜,如何不好?」

    崔永明凝神想了半刻,將手掌猛地相互一擊,長出一口氣,哈哈大笑道:「是極是極!明志不愧是我的諸葛司馬!好好好,就照你的辦!來人啊,」他喚進一個衙役,吩咐道:「明日給劉家送個口信,就說劉奎請託之事老爺我准了!」

    吩咐梧桐將荷香帶下去,李永仲隨意擺弄著一個紫砂的茶盅,見李三忠紅漲面皮立在邊上,他呵呵一笑,將圈椅一指,同大管事講:「你這裡著急上火的,我看了真是難受啊!別站規矩了,李叔年紀也不輕,坐下鬆快鬆快。」

    李三忠告了個罪,半個屁股粘椅子地坐了下來。他臉上面上雖然盡力隱藏,但仍看出幾分痛心與憤怒的神色來,聽李永仲聲音輕快,忍了又忍,最後仍是憤憤地開口道:「仲官兒,這伯官兒行事實在太沒有分寸!老爺百日未過,屍骨未寒,小人不信他就能做出孝期納妾的混賬事來!」

    「他膽子還沒包天,劉家那位舅爺又是個油滑的,定是要同他商定待出孝之後再抬進門。」李永仲唇角帶笑,但眼中卻殊無半分笑意,他慢條斯理地脫了鞋,在榻上盤坐,低眉垂眸道:「不過,這劉三奎定不會莫名其妙地好心將個女兒舍給我這個不成器的大哥。」

    「這……」李三忠勉強按捺下滿心怒氣,皺眉想了一陣,面上神色變幻,最後他斟酌著開口:「仲官兒,小人倒有個想頭。」

    「說。」

    「小人聽說,仲官兒這季的鹽稅像是交不上了。前兒也聽護衛中間在說,有人聽走私鹽的吳老二酒後胡吹,有人賣了不下五千斤鹽給他,後來他酒醒了,再有人問,便死活不承認了。」李三忠越說越覺得此事並非虛傳,越發篤定道:「我看伯官兒這回行事,多半要著落在這事上。」

    李永仲勾唇冷笑道:「此事連你都聽說了,我那好大哥還以為他行事周到隱秘,卻不曉得半個富順都曉得他庫裡頭沒幾粒鹽了。真是一等一的蠢才。」隨口評價一句,他面上的嫌惡還在,卻談起了其他的事來:「我聽王煥之說,這些時日,劉家的井場忙得很,連著好些日子燈火通明地趕工。」他唇上噙著一抹笑,但看著實在是比生氣之時更讓人膽顫心驚,「我還道這位劉家舅爺今年要奮發一把,沒想到原來是給自己的好外甥準備的啊。」

    說著他不知想到什麼,面上突地一松,換成風輕雲淡,撿了桌上的一柄擺設玩器的如意玩,同李三忠笑道:「李叔不必如何緊張,他想做的事我心裡頭已盡知。」李永仲耐人尋味道:「這天底下啊,萬萬不敢的就是以為自己多聰明,不然,何止是竹籃打水,只怕還要將這百多斤肉給搭進去啊!」

    李三忠看他樣子,心裡微微有些異樣,卻不敢問,只唯唯幾句,便說府中事忙,行禮告退了。李永仲叫住他,輕輕一嘆,臉上顯出幾絲複雜神色道:「你去庫中尋摸幾支前兒買進的老山參,再包幾包上好的藥材,一同給璋哥兒送去。另給大嫂託付一句,就說我承她的情,讓她千萬保重自己和我那侄兒。」

    這話李三忠很愛聽。他感激地朝李永仲臉上看了一眼,卻發現對方臉上多是嘆息無奈。因此也只好說一句:「仲官兒這番心意,就盼著伯官兒能知曉了。」

    李永仲一笑,悠悠道:「他知不知曉也並不如何重要。不過是婦孺無辜可憫罷了,我倒是想著,若李永伯真有那一日,知曉大嫂的手尾,他又將如何呢?我那大嫂,」他輕笑一聲,「又要如何自處?」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6
       
第四十三章 及至黃泉無相見(4)

    三月初十這一天,天還未亮就下起了雨。黑黢黢的天上鉛灰的層雲堆積,遠遠傳來沉悶的春雷,偶爾一道閃電撕破蒼穹,照亮天空。雨水細密,僕婦們在廊下急急奔走,忙著將天井裡晾曬的衣物在被雨水濕透之前收進房裡。僕役在管事的吆喝使喚聲裡關門閉窗,身形靈巧的小廝則一手提著氣死風燈,一手緊緊抓住木梯,努力探身往屋頂上查看兩麵攤的屋頂上有沒有缺瓦壞瓦。

    李永伯難得早早就起來,由妻子服侍著洗漱之後三口兩口用罷早飯就像身後有誰在追打他一般,匆匆帶著元寶出了門。他近來少進陳氏的門,但昨日就像鬼迷了心竅一般徑直走到陳氏的房裡,看到妻子驚訝之後略顯冷淡的臉,他這才驚覺已經很久沒見妻子和孩子了。

    「璋哥兒現下身體如何?還病著?」昨晚和妻子默然對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時辰,李永伯總算開口問了兒子一聲。

    「多謝老爺垂問。」陳氏垂下眼簾,輕輕地叫了一聲身邊的大丫鬟竹香:「現在這時辰璋哥兒還未睡,去帶他來見老爺。」

    李永伯握拳抵在嘴邊不安地咳嗽一聲,之前妻子雖然也是溫順安靜,卻不像今天這般冷淡,他難得在心底升起一絲愧疚之情。而這份愧疚在見到長子之後達到了頂點穿戴得像個小大人的璋哥兒樣貌秀氣,帶著久病的文弱,看見母親眼裡就自然地帶出了一份孺慕之情,但眼光落到父親李永伯身上時就收斂起來,孩子有瞬間的不知所措,他開口小聲地叫了一聲:「爹。」然後就要避到陳氏的身後去。

    陳氏溫聲安慰了一會兒兒子,也沒讓李永伯跟孩子多親近一會兒,就吩咐乳母將璋哥兒帶回他自己的臥房「他身子剛好,還弱著,這天氣又壞,讓璋哥兒喝了溫補的藥膳就睡了吧。」

    總之,當李永伯坐進轎廂時,腦子還在回憶昨晚夫妻相對時的冷淡和尷尬。他想了一陣,忽地怒氣就湧了上來「真是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李永伯在心底暗罵,「就知道一天到黑吃那股子飛醋,全沒想著老爺我成天的辛苦!」連帶著把璋哥兒也怨上了:「小兔崽子!真是養不熟!供他花用,卻連他親爹都不肯挨邊!肯定是他那個娘把他教壞了!」

    他面色陰得滴水,心裡頭把妻兒翻來覆去地罵個狗血淋頭,越發覺得舅舅劉三奎說的不錯,陳氏能給他管家理院,卻實在不是他李永伯的良配!病歪歪的長子和他娘兩母子是一條心,他還是要再生個體貼伶俐的兒子才好!

    卯時不久,富順鹽課司提舉崔永明到正堂坐了半個時辰衙,就起身轉到後堂辦公。文案陳遠幫他整理往來公文,將將一個時辰,正堂的衙役忽然來傳報:「老爺,有人遞了帖子進來。」

    崔永明一詫,一邊將狼毫筆擱到筆山上,一邊轉頭問陳遠道:「沒聽說誰今日要來罷?」

    陳遠也是一臉的糊塗。近來這段時日是繳鹽的日子,他很有幾天沒能好好休息,現在腦子裡成百上千的數字飛舞,打成一團漿糊。皺眉想了一陣,仍舊是毫無印象,只好面帶愧色地同崔永明道:「老爺,在下實是想不起來。」

    「罷了。你也是累狠的人,今日過後,給你幾日假,好好鬆快鬆快。」安撫幕友一句,崔永明轉身過來,沉吟片刻,對候在邊上一臉恭敬的衙役淡淡吩咐道:「既是遞了帖子,就送進來罷。」衙役領命要走,他忽又把人喊住:「且慢,這送帖子來的,是哪家的人?」

    「小人看著,像是李家的。」

    「哪個李家?」

    衙役一愣,旋即醒轉,忙道:「是李永仲處。」

    雨水一口氣下到將近隅中的時辰。因著雨天,劉三奎便棄了轎子,改乘了馬車。他昨夜一晚沒睡好,現在眼下青黑,胸口也是一股燥氣不得發散。偏生還要出門去鹽課司衙門這是一等一的大事,來不得半點馬虎,別說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硬著頭皮出門。

    只是昨晚小妾吳氏哀哀哭泣的模樣一直在他眼前晃動,更讓他平白添了幾分心浮氣躁。劉家在子嗣上的運道也只比姻親李家好上幾分,劉三奎自己一兄一姐皆是早逝,就剩他一個獨丁,好不容易撐起家業,娶親成家碌碌而為這麼些年,膝下也只得二子二女,兒子先且不說,嫡女嫁給了同縣的人家,如今就剩下一個剛剛及笄的小女兒,雖說不是嫡出,但勝在模樣出挑脾氣乖巧,頗得他和妻子的喜歡。

    不過當他說要將女兒嫁給外甥李永伯做妾之後,妻子雖說沒有當面反對,但看那面相就絕不是贊同的意思。女兒的生母吳氏更是自聽說之時起就以淚洗面她一心盼著女兒能嫁個殷實的好人家做正房娘子,怎麼甘願嫁給闔縣都曉得的浪蕩子!

    劉三奎長嘆一聲,揉著額角不願再想。「真真是後宅婦人!」他心裡惱怒,「一個一個的鼠目寸光!寧要面上光鮮不要內裡的實惠!實在是蠢物!」劉三奎在馬車裡舒緩了一下筋骨,心裡默道:「這兩日井場的事要緊,由著她們鬧兩日,等此事底定,再沒得她們插嘴的道理!」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鹽課司前,李永伯低頭彎腰剛從轎廂裡出來,就看見舅舅劉三奎在僕役的攙扶下跳下馬車,急忙走過去先行了個禮問候一聲:「舅舅。」

    劉三奎上下將他一打量,滿意地點點頭,道:「好好,今日切切小心仔細,一會兒就按照先前我們商議之時按計行事。」

    李永伯趕緊低頭應道:「是。」兩個人這才往鹽課司裡走,給衙役遞了名帖,又暗地裡送了個頗重的紅包過去,衙役不由眉開眼笑,說話間都帶上幾分客氣:「二位稍待,待我為二位向提舉老爺通報一聲。」

    舅甥兩個不過等了片刻,先前那位衙役就出來請他們進去,進了大堂,過了夾道就轉進平日裡提舉辦公會客的二堂。兩個人不敢怠慢,抖抖袖子,整整衣袍,等衙役進去通報之後,就屏息凝神地候在門外。

    「進去吧。」不會兒衙役出來,同兩人講:「進去吧,提舉等著二位,莫失禮。」

    鹽課司二堂與正堂陳設相仿,不過少了兩列肅靜迴避的牌,牆上高掛的牌匾也不是明鏡高懸,而是「清慎勤」三字。匾額之下,提舉崔永明穿七品青袍常服,胸前補子上繡溪敕,端坐堂上,幕友文案陳遠坐在他下首的書案之後,正齊齊向他二人看來。

    劉三奎同李永伯不敢怠慢,按著禮數跪下磕了個頭,又各自唱名道:「小人劉奎、李永伯,見過提舉老爺。」

    崔永明微微頷首道:「起來吧。」又按例問:「爾等為何來?」

    劉三奎上前一步,道:「小人是李永伯之親舅,同他商議停當,以錢入他名下井場數股,錢目股份都已談妥,今來鹽司,按例請提舉老爺為我等做個見證,蓋章起訖以為證明。」

    文案陳遠站起來,道:「契書拿來與否?」

    李永伯忙從袖袋中將契書抽出,恭恭敬敬地遞給了陳遠。陳遠看了一回,點點頭表示所寫並無差錯,這才遞給提舉。崔永明卻並不急著看,而是將這契書放在一旁,看向李永伯,開口問道:「按例,交易之事,先問宗族。李永伯,入股一事,問過宗族與否?」

    劉三奎心中突地一跳,幾乎從嗓子裡衝出去一聲驚呼。他險險在脫口之時緊緊閉上嘴巴。這一節他們先前商討之時雖然想過,但不論是李永伯還是他自己,都不以為早就被李家大房壓得嚴嚴實實的宗族敢有話說,提防的不過是李永仲一人而已,而這也早就讓李永伯將回答背得滾瓜爛熟。

    先前兩個人為防意外,原是給這位鹽司提舉送去些孝敬,卻沒想到提舉身邊的那位姓陳的文案卻客客氣氣地攔下禮物,將他們打發回去。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才曉得,敘州的那位提舉據說因為有鹽商告狀說川東各地鹽司有勒索之舉,為之大怒,嚴詞敲打下來,崔永明膽子原就不大,現下更是一分錢都不敢多收。因此上,他們二人其實多有憂慮,不過事已至此,早就沒有了退路。

    李永伯額頭上漸漸沁出一層又一層的油汗來。他也不敢擦,就這麼縮肩塌腰地杵在原地。聽提舉問話,先是周身一抖,強自嚥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開口道:「小人,小人族中並無此意。」

    「哦?」崔永明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加重語調問他:「你族中卻無人有此意思?」

    劉三奎悄悄拉了一把李永伯的袖子,他好歹鎮定下來,清清嗓子向崔永明解釋道:「李家一直以來以我大房為尊,現今大房之中只有我同舍弟兄弟兩個。入股一事花費甚多,別的房頭絕無此財力。」

    崔永明面上笑得奇異,彷彿意有所指道:「既然你有兄弟,怎麼不同你兄弟商量,要找兩姓旁人的娘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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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及至黃泉無相見(5)

    李永伯將心一橫,反倒鎮定下來。他朝崔永明拱手一揖,臉紅筋漲地亢聲道:「提舉老爺容稟,舍弟李永仲是先父續絃所生,素來與小人不合。先父去世之前,李永仲花言巧語,欺瞞先父,將小人這個嫡子摒除在外,令李永仲承繼大房,後來井場一分作二,小人兄弟各得一半,如今已形同分家,析產別居。合股經營需要精誠合作,小人兄弟卻實在不是個良善人。」

    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不但陳遠面露同情之色,就連劉三奎也在心底給外甥翹了個大拇指,讚了一個好字。不過高坐堂上的崔永明臉色卻沒甚變化,只將一旁契書拿起,看了幾遍又放在一邊,他咳嗽一聲,慢條斯理道:「李永伯,你所說確有幾分道理……」

    這話頓時讓劉李二人大喜過望。李永伯忙深躬一揖,喜上眉梢道:「老爺果然明理!」

    「咳咳!」崔永明不悅地皺起眉頭,將驚堂木啪啪敲打數下,喝道:「李永伯!本官話還未說完!明的是哪門子的理!」他不看堂下呆若木雞的兩個人,自顧自地吩咐道:「衙役,傳李永仲上堂!」

    李永伯臉色頓時化為一片慘白!他搖搖欲墜不可置信地瞪著崔永明,又轉頭看看面色鐵青的劉三奎,嘴巴又張又合,口裡幹得厲害,沒有一絲唾沫,半天才勉強啞著嗓子擠出一句話:「這這,崔老爺,這不干李永仲的事啊!?」

    崔永明慢條斯理地同他解釋道:「按《大明律》,凡房屋,田土,家財等交易,先問宗族,族人無有買賣者,方可再問外人。這井場入股之事,關涉銀錢,此其一也;今川鹽托賴商人之家,井場漸為私有,此其二也。李永伯,你今日同娘舅劉奎所請,乃是劉奎入股你名下井場,這正合大明律中所載。本官問你是否問過族人,李永仲是你一個房頭的嫡親弟弟,你若要交易,正該先問他!」

    李永伯被崔永明這一番話說得張口結舌,正自驚惶間,眼角餘光一瞥,看見李永仲緩步從容地步入堂中。少年人中等個頭,身材削瘦,面相俊秀文弱,舉止有度,面對提舉行禮如儀。

    雖然之前在後堂已見過他,但崔永明再見他還是生出欣賞,待他行過禮,便笑道:「不必多禮,起來說話罷。」

    兄弟兩一左一右地站著,劉三奎站在李永伯身邊,見他呼吸急促,紅著眼睛就好似要從眼眶裡頭擠爆出來!便隔著衣袍在他身上很掐了一把,見李永伯臉上一僵,就要痛呼出聲,頓時一腳狠狠踩到外甥的雙梁皂面鞋上,生生將他聲音堵在喉嚨裡!

    劉三奎輕咳一聲,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朝提舉作了個揖,直起身長嘆一聲,看了李永仲一眼,方轉身同崔提舉道:「崔老爺,小人同外甥這個事,固然有不對之處,但這實在不是故意為之,而是有難言之處。」

    崔永明果然被他吊起胃口,哦地一聲,奇道:「難言之處?如何難言法?你且說來。」

    「老爺,小人這外甥,實在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譜的正子嫡孫,而他弟弟李永仲,是續絃所生——這一節,想必仲官兒你是認的。」

    「是。」李永仲看他一眼,唇角含笑,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家母乃家父所娶續絃,這一點人所共知。」

    「好。你認得就好。」劉三奎點點頭,將手往李永仲身上一指,厲聲道:「那你如何敢竊據家主之位!?」

    「大明律有載,反立嫡子違法者、杖八十。不立長子者、罪亦同。」劉三奎說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李永伯也趕緊跟著跪倒,只看劉三奎雙目流淚,面色悲慼道:「老爺,小人姐姐早逝,膝下只得這一點骨血,卻哪知道日後有這等長幼顛倒的混賬事!」

    一時間,堂上鴉雀無聲!

    崔永明臉色陰沉,不看這對舅甥,只問李永仲道:「劉奎所說是否屬實?」

    李永仲不氣反笑,甚至還啪啪拍了幾下手掌。他臉上雖笑,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聽見提舉問話,昂首挺胸,不慌不忙拱手道:「提舉,劉家娘舅所說不假。但小人也有幾句話,想要問問我這兄長。」

    本來以為只是一場簡單的居中定契之事,現在卻變成了人倫之爭。崔永明心下嘆息,此刻卻不得不打疊起精神來——鹽司衙門不僅總管各色鹽事,也兼管民事。百姓如有爭執,當地若有鹽司,便可尋提舉總裁。

    「你既有話要問,便問吧。」崔永明道,隨即臉色一肅,道:「但若劉奎所言查實,你立時得將家主之位還與兄長!」

    李永仲點點頭,走到李永伯身前三步站定,等他站起來,便一條條,一句句地問他,看似面色平靜,但那話語一句快似一句:「伯官兒,你忝為長兄,父親重病之時,你卻抬入一房小妾,可是有的?」

    「父親去前,你在家裡咒罵宗親,父親與我,聽見的何止是二三人,可是有的?」

    「父親遺命我為家主,我慮著孝悌,將井場一分作二,你得一半,可是有的!?」

    他越說越快,話中帶出悲憤:「父親寵愛你二十餘年,你卻不思回報,如今識人不明,受人攛掇,合謀家產,大哥,」李永仲情真意切地叫了一句,聽得李永伯臉色發青,「我不知道你日後到了地下,父親問起族人家業,汝為長子,要如何回答!」李永伯一氣說完,又抬頭向著堂上崔永明道:「提舉若不信,小人家中自有證人!李永伯悖逆之言從不避人,家中所知之人大有人在!」

    堂上沉寂片刻。崔永明乾咳一聲,先向這看似激憤不已的少年人溫言安撫道:「你卻是受了委屈,先不要急。」又皺眉抬頭,向李永伯喝道:「李永仲所說是否屬實?!」

    李永伯汗流狹背,唯唯諾諾不敢開口,劉三奎大急,正要開口,卻聽崔提舉向他一聲暴喝:「你不要講話,讓他自家講來!」

    李永伯一向是怕硬不怕軟,膝蓋一軟,又跪將下來!如今鹽司提舉高坐堂上,他受李永仲喝問,正在心虛時候,又哪裡說得出來辯駁的話!更何況,李永仲所問正好戳在他的痛處,他心下自問,居然沒有一個能理直氣壯地答得上來!

    見他這個樣子,崔永明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心下頓時將李永伯厭惡到了極處。他將驚堂木一拍,不耐煩地喝道:「本官已然給過你機會了!既然你無法自辯,本官便將李永仲所說為真!先前所立嫡子違法者,因嫡子忤逆在先,所立李永仲不為違法!」他又瞪起眼睛,自籤筒內抽出八根紅籤擲在地下,向劉三奎喝道:「劉奎,你所告不成,依律:凡人有嫌,遂相誣告者,准誣罪輕重,反坐告人。來人啊!將劉奎帶到堂下,杖八十!不准收贖!」

    黃豆大的汗珠從劉三奎臉上滾下來,他從李永仲詰問外甥開始就心驚肉跳地覺得不好,等到崔永明說李永仲不違法時,劉三奎險些沒有跳起來!他總算知道,先前他同外甥都小看了李永仲!以為他不過是經營得力,其實是個忍讓怕事的,哪個曉得其實這小雜種不動聲色,直到他們舅甥一步步地踏入圈套陷阱,再不得脫!

    他正想著,衙役卻已上來拿人,劉三奎這才彷彿自夢中驚醒一般語無倫次地大喊大叫起來,先是咒罵,後來求饒,不過此時已是晚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衙役將他一架,便提到堂下,自有人放好長條板凳,將劉三奎撲倒上頭,兩根紅黑相間的水火棍一左一右交叉下來夾住上身,讓他扭動不得,行刑的老手衙役便高高舉起棒子,一杖狠打在他雙股之上!

    見舅舅劉三奎在堂下被打得慘叫連連,李永伯面色如土,嚇得渾身抖如篩糠,崔永明看也不看他,逕自判道:「今李永伯劉奎所請之事,因未問李永伯親弟永仲,契書不成!」又轉過頭,臉色頓時溫和不少,問他:「李永伯井場所請參股,先問親族——李永仲,你願是不願?」

    李永仲向他躬身一禮,直起身體朗聲回答道:「小人願意。劉家娘舅參股兄長井場幾成,小人亦願參股幾成。」

    鹽司提舉把契書一看,又低頭同文案陳遠輕聲商議幾句,起身對李永仲笑笑道:「你二人是親兄弟,便不要講那些虛禮——本官為你做個主,就寫五成罷。」陳遠下筆奇快,崔永明說話間已將新的契書寫好,又細細查驗一回,吹乾了墨遞給崔永明,由他簽押蓋印,現在只待李家兄弟二人簽字畫押,這份契書便能生效!

    李永仲沉穩地走上去,當堂簽了名字,又將拇指按了紅印,李永伯面色慘白,步履沉重,他不是笨人,自然知道這一筆下去,他休想再從井場運出一粒鹽!他如此一想,胸中便作錐心之痛!混不吝的脾性上來,就想耍賴不認,卻不想鹽司提舉朝他投來淡淡一眼,鼻中哼出一聲:「嗯?」

    最後,李永伯扶著舅舅劉三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鹽司大門,想起一天遭遇,真有放聲痛哭之感。他正在痛苦徬徨之間,卻見劉三奎陰沉著臉,磨著牙縫,一字一句地吐露:「李永仲,老子要是不殺你,這輩子就是你養的狗!」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6
第四十五章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永仲兄台鑑。前日家人從富順歸,接手書知安好,餘事已畢,僕甚為君歡喜。君所見之長寧鹽商事,家父不知從何聞之,深責於僕,幸得鹽司楊提舉援手,既解他人之困,又解僕之窘境,實乃高節。今春寒料峭,望切切保重,書短意長,盼即賜覆。弟謙之頓首。」

    「永仲如晤。君所奉普茶家人至君之別宅處收到,滋味甚佳。富義鹽司一事,吾已知悉,提舉崔某所為得體,甚得吾心,來年大計必得上佳。今春新茶將下,吾掃榻待汝。書不盡意,並詢起居。名心具,閱後付丙。」

    「仲官兒親啟。上回你在信裡頭說同你哥哥在鹽司打了場官司,贏了就好。你岳母頗擔心,去宜賓附近幾座廟裡頭燒香還記掛你,可見平安無事是第一要務。現在日頭漸暖,仲官兒上回臨走前說待回暖之後再來拜見,這回說給你聽,不用來啦。你岳母是個虔信人,聽聞富順城外有圓覺寺,頗為靈驗,已打算四月初八浴佛節時前去,路途遙遠,我令五十親兵隨行,到時候托賴你照顧。順祝潭安。岳字。」

    「仲官兒真入了井場的股?」中午休息時候,一個叫陳田的挑水匠捧了碗堆得冒尖的雜糧飯,蹲在灶房外頭和同在井場的姑表親竊竊私語道:「我今早上看到仲官兒手底下那個鹽師爺騎馬過來,平日凶神惡煞的管事老老實實的跟在他後頭,連個屁都不敢放。」

    姑表親大家平日裡頭喊作周石頭,一邊往嘴裡刨飯,一邊低聲細氣地說:「當真入股了。你今天都在灶房,沒看見,伯官兒手底下那些人,上午老老實實地站在院子裡頭,那個鹽師爺一個一個地喊到屋子裡頭問話!那陣勢,不得了!」

    陳田左右看看,湊到周石頭耳朵邊上悄悄咪咪地講:「你看到關老二沒有?」

    「關老二?」周石頭往嘴裡扒了最後一口飯,嚼了兩口囫圇吞下去,這才跟自家兄弟說:「前幾天,仲官兒的人過來的時候,他轉個影子就不見人了。」

    「呸!」陳田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眉眼間喜色上臉,頗為解氣地道:「他那種人,仲官兒目下把伯官兒壓得死死的,他這個先前從仲官兒井場跑了的人,現下又怎麼還敢呆在井場裡頭?」

    「聽說這回來的人裡頭有個叫劉小七的以前還是關老二的兄弟!怎麼就不關照關照他?」

    「你曉得個屁!就前陣,劉小七過來,結果和關老二兩句話沒說攏,遭他一頓暴捶!後來全井場的人跑出來圍到那個崽兒打,好大陣仗!那崽兒威風得很,拿了竿青毛竹竿桿,把我們七八個人打得雙腳跳!」周石頭回憶起那天,連比帶劃地咋舌道:「我看巡檢司裡頭的弓手都打不過他!就看他東刺西掃的,就把人捅翻在地下,爬都爬不起來!」

    「嘿,都是兄弟伙,怎地一個就這麼厲害,另一個就是個膿包,提不起來呢?」陳田從灶房裡頭端了碗熱水出來,這個裹蒼頭的力工一邊嗤嗤地喝水,一邊搖頭感嘆:「你看他得勢那陣,真是幺不到台!看到我們這些力工,那張臉,真是不擺了。」

    「風水輪流轉。他當時這麼看不起別人,現在呢?以後伯官兒都只能看仲官兒臉色,他一個挑水匠爬起來的,現在還想幹啥?沒得法咯。」

    挑水匠口中輕描淡寫的是一個人驟然改變又掉下雲端的命運。而這個人現在就藏在附近。關老二躲在離井場不遠的一堵破牆之後,咬牙切齒地看著李永仲的人在他曾經美夢成真的地方進進出出,不知不覺間就扣下了好大一塊牆泥。

    「嘿嘿。」他低聲自言自語,聲音跟淬了毒似的陰狠:「李永仲,你就是見不得我過幾天好日子!好!既然你不給我活路,也就別怪我心狠!」關老二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心中拿定主意,將幾天沒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直身下襬往腰帶裡頭一掖,低頭彎腰匆匆混入人群當中,一會兒功夫,就再也找不到人影。

    李永仲這幾天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他本來以為李永伯還要賴在井場裡,但沒想到的是,當王煥之帶著人前往幾個井場時,李永伯手下原是劉三奎的管事力工早就沒了蹤影,等鹽師爺到了井場,就只剩下惶惶不安的原本的管事同力工,還有空空蕩蕩一粒鹽都沒剩下的庫房。

    何泰氣得當場暴跳如雷,捋起袖子就要去找劉三奎並李永伯的晦氣。王煥之將他一口喝住:「你給我站住!上哪兒去!?」

    「我上劉家把鹽討回來!」何泰將庫門一摔,亮出空蕩蕩的倉庫,瞪著鹽師爺口沫橫飛地嚷嚷:「打量我們不知道呢!就前天,這裡頭還有不下五千斤鹽!現如今一粒都不剩了!難不成都讓那舅甥兩個吃了?他們也不怕咸齁!」

    「你嚷什麼呢?」王煥之老大不客氣地一巴掌扇到何泰頭上,恨鐵不成鋼地指著鼻子罵道:「出息!幾千斤鹽就迷暈你那對眼睛!現在他們就等著我們上門!你信不信,你前腳去,後腳他們就能把鹽巴袋子連車帶鹽送到仲官兒的家門口!順便還能聽一耳朵仲官兒如何對自己的親哥哥不依不饒,斬盡殺絕!」

    何泰的氣焰消了大半,縮了縮脖子,他梗著脖子,仍舊有些不甘心地低聲嘀咕著開口:「那這就是算了?我們平白就忍下這口氣?」

    「呵呵。」王煥之冷笑一聲,拔腳從庫房往外走,他一眼覷見從陰雲破開的縫隙處漏下的萬丈金光,也不知是對誰,意味深長地開口:「有時候,退一步不見得是輸,不過,進不了肯定是輸了。」

    李永伯院子的正房裡,陳氏的丫鬟忙忙碌碌,正要把一干陳設——例如博物閣上羊脂的如意,案几上的的鎏金香爐,三腳高凳上的金銀寶石堆盆景,憑窗小案上成對的掐絲鑲多寶銀瓶,牆上的字畫,全都被丫鬟仔仔細細地收揀起來,各各裝箱不提。

    竹香正跟陳氏細細回稟:「各處都仔細查看,尤其各處門戶,掛了鎖,又吩咐管事多加派人手值守巡視。」她頓了頓,小心地將陳氏瞧了一眼,見她面色淡然並無不愉之色,才有些遲疑地開口:「娘子,咱們真要搬到仲官兒院子裡嗎?」

    「看你胡說了。這明明都是一個府裡,什麼叫仲官兒的院子?他自家住在後進的無事堂,我同璋哥兒不過是搬到了四進裡,同老爺不過隔了一堵牆罷了。」陳氏眼睛不離手上的賬冊,平靜地開口:「也不礙著他同三姨娘快活。」

    一時間,屋子裡靜得可怕。

    「仲官兒,這樣行事,恐怕不是十分妥當。」晚間李三忠到內書房同李永仲談事,忍不住說起,他嘆了一聲,雙手攏在袖裡,臉上猶猶豫豫,嘴間吞吞吐吐,終究還是說出口:「哪有大嫂住在小叔子的院裡的?」

    「李叔,大嫂什麼時候住到我院子裡來了?這府裡四五個院子,大嫂現在獨居,怎麼就叫做住到我院子來?」李永仲把賬本丟到桌上,端起茶碗,撇一撇茶沫,啜吸一口,這才繼續道:「大嫂嫁到家裡十年光景,早就是李府的人了。自家人想要換個院子住,又有什麼干係。」

    「伯官兒……」李三忠試探著說了一句,就見李永仲臉色冷了下來,他暗地裡嘆一口氣,還是堅持把話說完:「伯官兒畢竟同大娘子是夫妻,大娘子這麼做,也是太不給伯官兒面子了些。」

    「李永伯他還沒有出孝,就想著往屋子裡頭抬人,這就很給大嫂面子了?」李永仲反問一句,說到此處,他長嘆一聲,道:「退一萬步說,他夫妻倆個的事,我管不著,但是璋哥兒是我親侄兒,難道看著李永伯日後不給這孩子活路?」

    「好好好!她搬出去,就不要回來!」同一時間,李永伯正在正房裡頭指天指地暴跳如雷地將妻兒翻來覆去好一頓罵,哪怕如此饒是不解氣,硬是往地上將兩個茶碗摜得粉碎,才微覺心頭稍出一口惡氣。

    三姨娘怡紅指揮自己的丫頭將陳設擺到架子上去,彷彿無意般在屋子裡走了兩圈,暗罵陳氏真是個精細鬼,原本一屋子的貴重陳設玩器,如今一個都不見了;屋裡一水的酸枝家具如今也換成了尋常的木材。她雖然擠出一臉笑容,語氣間仍舊流露出一絲酸溜溜的味道來:「老爺不用跟娘子置氣了,夫妻都有拌嘴的時候。」怡紅笑容滿面,又加了一句:「不過娘子的心胸的確也太窄了些,怪不得房裡捨不得放些好物件,真是心疼東西。」

    李永伯不以為然,大大咧咧地開口道:「這有什麼,你要什麼,老爺給你買什麼!你難道以為有什麼東西是老爺買不起的!?」

    怡紅輕笑一聲,朝大丫鬟揮揮手,阿春會意地帶著屋裡的丫頭們退了下去。她這才將李永伯扶到桌邊坐下,悄聲道:「若是以前,老爺說得妾自然是信的,但目下這情形,老爺,別怪妾多心,娘子倒是帶著璋哥兒避開了,可咱們的身家性命,都攥在小叔手裡……」

    李永伯嘴角一抽,放在桌面的手不自覺地捏成了個青筋直冒的拳頭。他後槽牙咬得嘎吱作響,臉上橫肉四起,聽了怡紅的話,他難得的沒有再怒火萬丈地跳起來,隻眼睛裡暗雲四起,從鼻腔裡哼出一聲。

    「早晚,我要他一條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6
第四十六章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雨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或許只有值夜的下人,通宵打更的更夫才知曉。

    總之,當劉府的下人僕役開始忙碌的時候,雨聲稠密,青石磚砌就的天井裡,那些坑坑窪窪的地方裡已經蓄了不少水,少有人走。天陰得厲害,下人用挑竿掛起幾個氣死風燈。兩側的簷下,也不像平時那樣有無事的僕婦聚在一起吃幾粒蠶豆,說幾句閒話。

    元寶一路給李永仲打傘進來,他盡力舉傘遮掩,只是雨勢太大,李永仲又心急,索性沒走抄手遊廊,直接從天井裡穿過去,腳步匆匆,濺了一身的水。換作平常,他早就跳腳開罵,非要把元寶吊起來打才算罷休,不過今天他另有要事,雖然將眼睛橫了元寶一眼,但還是沒有作聲,直到走上乾爽的地面,劉府的管事引他去旁邊廂房換下濕衣,李永仲都沒來得及對元寶投以惡聲。

    重新換上一身寶藍團花杭綢直身,李永仲陰著臉在管事的帶領下大步往劉府裡走,見不是向平常所在的書房方向,皺著眉喝問了一句:「你這是朝哪裡帶路?直下就是後宅罷!」

    管事邊走邊回身衝他連連拱手,臉上苦笑道:「伯官兒,我們家老爺上次被打得不輕!他畢竟有了年歲,從鹽司抬回來,當夜就發起了熱,家裡人駭得雙腳跳,趕忙把醫生接回來,折騰一晚上,早上才退熱下去。那兩股上,打得一片青紫,腫得有檁條那麼高!」

    李永伯聽了,咬牙切齒地咒罵:「李永仲那個龜兒子,遲早哪天要遭天打雷劈!」

    他們已行到臥房外,劉三奎在裡頭把李永伯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心下冷笑幾分,中氣不足地咳嗽數聲,待外頭再無聲氣了,他才有氣無力地開口喚道:「是伯官兒嗎?進來讓舅舅看看。」

    這話彷彿打開了某種開關。李永伯眼底發潮,心裡發酸,將三十的人,一路叫著舅舅跌跌撞撞地跑進去一頭撲在劉三奎床邊,跪倒在地,抬起頭臉上全是淚,大哭道:「舅舅,外甥來看你了,你受苦了啊!」

    因傷著後股,只能仰躺,劉三奎艱難地伸手往李永伯肩上拍上一拍,面上現出蕭索無奈神色,嘆道:「好孩子,你有良心,還記得來看舅舅。」

    橫過袖子將臉一擦,李永伯抽噎兩聲,在管事的攙扶下站起,撿了下人端來的鼓墩坐下,眼中恨光連閃,臉上橫肉頻現,憋著一股郁氣嘶聲道:「舅舅,你說這話便是差了。你是我親娘舅,我不來看你,又要看哪個?」

    「對對,這話伯官兒說得是。」劉三奎面露慈愛之色,將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一臉燥氣不得發散,抿緊了嘴巴往下耷拉的模樣,心裡頓時有了幾分瞭然,面色黯然地嘆道:「如今你在李家,怕是不好過罷?」

    「那幫子奴材都是慣逢高踩底,有什麼好不好的」李永伯譏諷地一笑,不知藏了多少怨毒在裡頭,「外甥只恨當年李永仲生時,沒有一把掐死他!」

    「你們畢竟是親兄弟。」一邊慢慢開口,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李永伯的表情,劉三奎面色更顯沉痛,他眼中幾乎要滴下淚來,又因棒傷甚重,看著容顏枯槁,著實可憫。咳嗽兩聲,劉三奎又道:「不要這樣說,你以後一家,還要指望你弟弟庇佑,你不想著自己,也要想想你媳婦和璋哥兒。」

    不說此處還好,說到陳氏和長子,李永伯倏地從鼓墩上跳將起來,面皮紫漲,脖頸上脹起老大一股青筋。他攥緊拳頭,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在房間裡來回亂走兩趟,又將案几上放的劉三奎喝空的藥碗「砰」地一聲狠狠摜在地下,這才轉到舅舅床前重新坐下,按著膝蓋,全身都在發抖,痛苦和深刻的恨意不加掩飾地從臉上的每一個毛孔當中傾斜而出。他狠喘了兩口氣,稍微平復,這才咬著牙字字怨毒地開口:「舅舅,你當李永仲那個小雜種如何知道我們的事?就是陳氏那個婊.子告的密!」

    「啊!?」劉三奎故作大驚失色,他一把將上身撐起,又猛地跌回床上,哎喲哎喲地痛叫不休,嚇得李永伯趕緊叫了僕役來,又說要請專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來看。劉三奎苦笑著勸住他,道:「我並沒有事,只是嚇著罷了。你媳婦素來是個好的,璋哥兒亦是個好孩子,怎麼可能做出此事?你莫亂講。」

    「舅舅便是太心善了些!」李永伯一時間簡直覺得劉三奎是天底下最好的善心人,而惡人當然是李永仲及陳氏等一幫為虎作倀的。他滿面頹然地嘆息一聲,道:「舅舅如此心善,又能換來什麼呢?陳氏與我對質,竟說我悖逆人倫,孝期納妾!天可憐見,我與三表妹此事,原就是要出了孝期再談的!」

    「女人家就是心細愛多想。」劉三奎悠悠勸了一句道:「外甥不可使夫妻離心。此事是我考慮不周,現下這情形,確也有些不妥。我看,這個事情,還是作罷得好。」

    李永伯立刻激烈反對道:「舅舅!待此事了結,我就將令這背夫的毒婦歸家!她自嫁進家門,便無一樁好事,於子嗣上也無益,我是絕不肯再和這女人過下去了!我意已決,待孝期過後,就娶表妹過門為妻!」

    劉三奎面色複雜,欲言又止,最後長嘆一聲:「唉……」伸手出來在外甥手上一拍,再無言語。

    「舅舅,我這幾日心裡卻不能平靜。」李永伯赤紅了眼,頰肉抽動,恨意深重地道:「明明我才是老頭子嫡親的長子,卻不得不看那小雜種臉色過活!難道我李永伯下半輩子,都要在李永仲心裡小心翼翼地討生活!?這必是不成的!」他臉上顯出某種無法形容的瘋狂的表情,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我要殺了他!這事情不能善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你這孩子!」劉三奎看似大驚,朝屋裡的心腹管事使了個眼色,他知機帶了下人們退出房內,順手帶上門。見屋內再無旁人,劉三奎方苦口婆心地同李永伯道:「這樣的話也是能胡說的?舅舅那日雖說恨得心內滴血,但是人命關天,這不是好耍子!」

    「舅舅!」李永伯胸中怒氣翻湧,猛地提高聲音嘶叫道:「如今是他李永仲不給我活路!他要滅我滿門!不殺了他,日後恐怕舅舅你只能去城外頭的亂墳崗子上看外甥了!」

    劉三奎面上忽然浮起意味深長的笑來,他招手示意外甥附耳過來,輕聲道:「傻伯官兒,這等事,怎麼是能高聲大氣地說的?舅舅今日再教你一回,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

    李永伯倏然一驚,猛地挺直腰桿,驚疑不定地瞪著劉三奎,待發現劉三奎原本的一臉溫厚已不知何時消失,換上一幅陰沉凶狠的神情,他渾身一抖,猶如渾身三萬六千五百個毛孔瞬間打開,好不舒坦!

    「舅舅是說……」李永伯喜上眉梢,趕緊湊到劉三奎跟前壓低聲音道:「我們想個辦法,搶先做了他!」

    「做,肯定是要做的。」劉三奎臉上眉毛不住抽動,獰笑道:「但如何做法,這裡頭講究甚多,舅舅我要讓這小兔崽子永世不得翻身,此事不急在一朝一日之間,不過,也絕不會容那小雜種活蹦亂跳太長時間!」

    「舅舅,咱們何必麻煩,一刀將他了結……!」李永伯猶不肯死心,揮手做了個往下猛劈的動作,眼中凶光四射,「就說他行鹽去了,路上遇匪!料想也無人敢說東道西!」

    劉三奎搖搖頭,重新趴躺下來,他又恢復了溫厚的慈愛模樣,慢悠悠地對外甥道:「做事不要太著急。你這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心急!你且等等何妨?那小雜種如今對我舅甥二人防備之意甚重,我又聽聞他養著一隊護衛,頗為能幹,不可小覷!」

    李永伯不以為然地哼笑兩聲,道:「那是什麼護衛!不過是從挑水匠的力工裡挑揀些人,胡亂練個一招半式,再配上幾把長槍腰刀,還煞有其事地做個樣子出來!唬唬幾個毛匪倒是好手,遇上強賊還不立刻作鳥獸散?」

    「唔……不管如何,既有人,便不得不防。」劉三奎沉吟片刻,眼睛眯了一眯,凶戾之色若隱若現,沉聲道:「既要做,便要做絕!現今我們同那小畜生已是不死不休之態,卻不是要將你我搭上去!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何況他這樣一個能幹精明的人!」

    「你先不要同爭強,」劉三奎吩咐道,「李永仲慣會裝樣,你現在若同他爭執,看見的人倒要說是你不好了,先收斂起來,回去之後去你媳婦那裡一趟,」見李永伯眼睛一反,作了個白眼樣子,就要張口說話,立時把他狠瞪一眼,嚴厲地將他打斷道:「你先不要講話!那畢竟是你媳婦!現今已然不是同你一條心了,日後如何再說!現今穩住他們才是要緊!」

    「總之,先裝個委屈求全的樣子出來,讓這小畜生卸了防備,待到那是,我要叫他千刀萬剮,方可解我心頭之恨!」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6
第四十七章 幕啟(1)

    「還有多久能到?」李永伯撩開車簾,小心地朝外看,然而景色依舊是一路之上毫無改變荒蠻沉默的山林,偶爾能看到護衛馬車的騎士——他們無一不是黑布蒙面,頭上戴著桐油漆竹笠。他摔下簾布,衝著車廂中的另一個人哼了一聲:「難不成一個賊窩子,還能修得比皇帝爺爺的紫禁城還要好?」

    看似斯斯文文,一副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一直端坐,聞言也不過輕描淡寫地呵呵笑道:「伯官兒真是愛說笑。」然後就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手裡的話本——似乎連續的顛簸對他來說毫無影響,甚至是某種樂趣。

    坐在李永伯身邊的劉府的二管事劉貴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在李永伯看過來的不滿的視線當中用口型無聲地說道:「伯官兒,安靜。」同時悄悄在這個急躁的年輕人的手臂上輕輕一捏——在他們先前商量好的暗號裡,這代表忍耐和危險。

    這個小小的車隊正在瀘州附近一座不知名的深山當中。破碎且狹窄的山路在連綿的山脈當中若隱若現,幽深陰暗的山林當中傳來猛獸遙遠斷續的長嘯,更襯出幾分恐怖,彷彿春日都比其他地方來得遲些。

    「王頭目,我們走了這麼久,總是該到了吧?」李永伯實在無法忍耐車廂當中死一般的寂靜,他不耐地開口,臉上的輕視一閃而過:「就連鄭大王的鷹頭寨,也不如你們難找。」

    「所以姓鄭的死了,我們還活蹦亂跳的。」被李永伯稱為王頭目的年輕人慢條斯理地回答他,一面翻過一頁書,一面神色冷淡地轉臉過去同劉貴講話:「怎麼帶了這麼個瓜娃子來?劉三爺自己不來就算了,叫人來,也好叫個伶俐的!」

    不等李永伯發作,劉貴已經一把攥住他的手,將他死死按在座位上,這才滿面笑容略帶討好地對王頭目說:「我家老爺如今年歲也大了,走不得遠路了,伯官兒雖然是表少爺,但在我家老爺心裡頭,同兒子是一樣待的。」

    劉貴這話讓王頭目面色稍緩。他將話本胡亂捲起往袖口一塞,面帶嘲弄地朝李永伯看了一眼,這才收回視線,對劉貴正色道:「貴爺,你也是積年的老人了,還請你好好教教你們這位少爺,喊他跟蚌殼學一學,把嘴巴閉緊,不然,」這個看起來斯文溫和的年輕人臉上現出一個怪異扭曲的笑容,眼中狠戾之色一隱而沒:「恐怕,貴爺你就只能單身子回去了!」

    他話音剛落,車廂就猛地一抖,王頭目立刻將臉上一板,豎起耳朵聽了一回,又趴到車廂口向外探頭一看,閃身回來之後,他看也不看臉皮紫漲的李永伯,只朝劉貴道道:「貴爺,叫上你們這位表少爺,準備下車,寨子到了!」

    然而,李永伯跳下馬車卻發現了一條沒入山嶺之中的羊腸盤山小道,剛要開口就被劉貴打斷:「寨子自然在高處,馬車上不去,剩下的路王頭目自然會帶我們走。」他又丟個眼色給李永伯,好歹讓他想起之前這個姓王的說的話,悻悻地閉上嘴巴。

    一行人棄馬棄車,在王頭目的帶領下在懸崖峭壁之間的羊腸路上足足走了兩個時辰,直到天色擦黑才總算看到一座草草搭就的寨門把守山路,兩側山崖上建有望樓,天色昏暗,只能看見上面人影幢幢,王頭目舉手示意隊伍停住腳步,運足中氣喊了一聲:「搖線子的打轉來老!」

    (出門的回來了)

    對面立刻有人吼聲如雷地回話:「抽沒抽底火?落不落教?」

    (清不清楚底細規矩)

    王頭目不慌不忙地答道:「是富順老表的弟兄家!」

    (從富順來的土匪親近人)

    對面又吼:「弟兄屋頭幾個人?」

    (來了幾個人)

    「幺兒帶到老大跑!」話剛說完,就聽見寨門嘎吱嘎吱地傳出響動聲,出來幾個人朝這一行人迎過來。王頭目示意劉貴看好李永伯,自己往前走了幾步,行了一個羅圈揖,聲音響亮地道:「行遠路的人轉回來,給哥哥作揖打個拱!」

    (來了兩個,以年輕者為尊)

    為首一個人雙手抱胸,把臉色煞白強作鎮定的劉貴同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面無表情地扭頭同身後的隨從吩咐道:「回去報給掌櫃的聽:貴客上門,備齊糾頭子,擺尾子,薑片子,扁嘴子,掌冠子,喊兄弟伙陪貴客造粉子!」

    (貴客上門,準備酒水雞鴨魚肉,喊兄弟陪客人吃飯)

    寅時剛過,李永仲就已經起身。在梧桐的伺候下洗漱完畢之後,廚房已經送來了早飯——新米白粥,豆沙餡兒的金絲小卷饅頭,配上一碟子醃漬大頭菜,只拌香油同小把火蔥。這麼一頓飯,爽口飽腹,最近很得李永仲的喜愛。

    他昨日已同王煥之並李三忠講過,按照這幾年的慣例,從今天開始,他要到城外李家的莊子上去巡視兩天,期間井場上的事就拜託給這兩個如今李永仲手下頭號的人物。而對於李永仲來說,沒有城外莊子裡的秘密,就沒有現在的手掌李家大權的他。

    他只帶了梧桐並幾個護衛,騎了滇馬就輕身出門。路過李永伯的院子往外走時,跟在李永仲身後的梧桐忽然低聲開口道:「這幾日都不見伯官兒,小人去尋伯官兒院裡相熟的朋友打聽,聽說是去了成都散心,已走了好幾日。」

    「這倒是稀罕。」李永仲冷笑一聲,腳下帶風,頭也不回地道:「這幾天,內外賬房都不曾給我報上多餘的開銷。我還道李永伯終於學會了縮著脖子做人,沒想到是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了。也好,他走了全家清靜。」

    這話除了他能說之外誰都不敢接,梧桐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但是伯官兒好像是一個人走的,連元寶都被他留在了家裡。」

    「元寶是家生子,他現在看家裡的人就跟烏眼雞一般,恨不得誰都是他仇人,又怎麼肯帶人去成都?多半是去了他那個好舅舅處。」搖搖頭不欲再說,李永仲提腿跨出大門門檻,接過僕役遞過來的馬韁翻身上馬,不等其他幾個便一抖韁繩,溫順的滇馬小跑著邁開步子,馬蹄敲打著青石板面,一會功夫,藏青的身影就融入到濃厚的晨霧當中去了。

    梧桐和幾個護衛無語地互看一眼,趕緊跟上,不多會兒,連串清脆的蹄聲便灑將出來,同沿街收夜香的雞公車聲響混作一處,提醒著居民,全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城外李家的莊子坐落在幾座丘陵懷抱之中,距離官道不過三十餘里路程。此處原本有五六戶李家的佃農胡亂種些水稻青菜,不過自從李永仲五六年前開始建立李府的護衛家丁隊之後,便將這幾戶人家全都挪到了丘陵之外的平壩子上,又在進出山谷的道路上修建拒馬望樓,營房石堡,又日日著人巡視,見有生人便行攔截,不令進入谷中。幾年水磨功夫下來,如今這裡氣象更換,很有幾分軍營刁斗森嚴的味道。

    今日輪劉小七當值。他將代表值日的紅色袖箍套到左臂,又拿一頭錘平的細針別上,又是新奇又是得意地看了一氣,這才曲起胳膊肘碰碰一同當值的同伴,悄聲道:「這個辦法真真好,一眼就看出身份,和旁人也有區別。」

    同伴叫羅成,比他大兩歲,卻已在護衛裡呆了三四個年頭。他白了劉小七一眼,道:「這法子當然好!仲官兒想出來的法子,能有不好嗎?倒是你,別看啦!趕緊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一會兒巡官要查看,發現你若不在哨位上,非止你,連我也要一起吃掛落!」

    兩人正說著話,蹄聲由遠及近,他們對望一眼,立時警惕起來。羅成朝劉小七點點頭,兩人橫過長槍站在拒馬之後,不多時,四五騎馬撞進眼簾之內,羅成眼尖,一眼瞥見騎在馬上為首的李永仲,趕忙收了槍同劉小七急道:「是仲官兒帶人來了!快點跟我一起把拒馬移開!」

    許是要下雨的緣由,天色陰沉,沒奈何劉小七卻是個雀蒙眼,只模模糊糊看見一大坨黑糊糊的東西向他們飛快撞來,他個性又死板,記得隊正曹金亮交代他要驗看勘合腰牌才可放人入內,因此死活不肯挪移拒馬,同羅成辯道:「這天暗得很,許是你看錯了呢!等驗過腰牌再開門不遲!」

    「我都看見仲官兒的臉了!你又在作什麼妖?」羅成瞪大眼睛,一時之間簡直不知要拿劉小七怎麼辦才好。那拒馬足有大半人高,份量十足,兩人合抬尚嫌沉重,更何況只有羅成一個!他見劉小七這個犟種如何說都不聽,氣得簡直想把這小子倒掛在拒馬之上,拉扯之間,那一隊騎士倏忽而至,眼看就要撞上釀成慘劇,電光火石之間,當先一人猛地勒住韁繩,馬匹頓時人立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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