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謀起(7)
「哎喲我滴個娘誒,一大早又下雨?」甘婆子端著剛洗好的衣服站在廊下張望,灰濛蒙的晦暗天色,雨絲綿延,青磚地面上不時汪起一小攤水漬。她擰著眉頭自言自語地抱怨道:「昨日晚間裡沒有雲麼!那就該是個清清朗朗的好天氣?怎地又下起雨來?」
簷下往來的媳婦婆子見了,大多都抿嘴一笑趕緊走開。只有那與甘婆子相熟的略站一站寬慰她一句道:「冬日的天,是小孩的臉,頭前看的,做不得數的。」有個沒有職司的婆子夫家姓王,大家叫王婆子乾脆的自琵琶袖袋裡摸出一小把瓜子,邊嗑邊同她講話:「這值當什麼呢?你是沒見,我年輕時候,青天白日焰焰的,連絲雲都沒有,突地就下起雨來了!」她攥了把瓜子在手裡,繪聲繪色地描述:「那陣兒我婆子媽還在,驚瘋豁扯地喊喲,快點把臉蒙到回來!我忙慌慌地跑回去,好大一陣雨就落下來,但是天光亮得很,我婆子媽說,這是狐狸嫁姑娘,凡人都要藏起來,不然就要遭禍!」
有個杵在邊上聽他們閒磕牙的媳婦湊趣接了一句道:「我在娘家也聽過這話!說要是家裡出了狐狸精,就要出怪事,晴天下雨,或者是雨天放晴,都是徵兆。我小時候隔壁戶住的是兩口子,結果後頭男的買了妾回來,哎喲,把正房娘子禍害得喲,還好有法師路過看了一眼,說家裡有妖怪,就做了法,頭天晚上一絲雲也沒得,第二天就下好大一場雨,家裡那個妾一命嗚呼,看屍首卻變成隻狐狸!」
媳婦子說完這話,臉色突地一變,和兩個婆子訕笑一陣,到底心有彆扭,草草收場走了。甘婆子同王婆子面面相覷一回,左右看看沒人,輕聲嘀咕一句:「家裡的三姨娘,也是抬回來的妾……」
王婆子駭了一跳,想也不想伸手一把捂上甘婆子的嘴巴,老臉上橘皮樣的皺紋極速地抖動,嗓音嘶啞,顫抖得不成樣子:「你是不怕死了!連這個都敢張著嘴巴亂說!你怕老爺聽不見怎地?!」
甘婆子嚇得眼珠子亂轉,不住點頭。王婆子猶不放心,又特特同她講:「如今這府裡,娘子一心一意顧著璋哥兒,拿主意的是前頭西廂房裡那位!在老爺這裡,娘子同璋哥兒同那位比起來,尚且向後排!」
李府在富順城東,是一座前後五進的大宅院。頭進是平日裡辦事見客之所,二進是客院,二進之後就是主人所居之處——四進同三進分列中線左右,是李永伯李永仲成年之後的住所;五進則是後院,號曰無事堂,以前是李齊的住處,自他去後,正經八百的家主李永仲就在鹽師爺王煥之和大管事李三忠的勸說之下搬了進來。李永伯則自行封了自家的院子,另在臨街的牆上開了方便進出的角門——這一點讓李永伯分外不滿。
當年李齊買下老宅周圍一片的宅地,銀子潑天地花用,從宜賓及成都請來巧手的匠人,又仿了蘇杭一帶江南庭院的格局,雕樑畫棟,亭台水榭,樓閣廳堂,無一不全,無一不精,不說當年,就放在現在,也很是看得。
李永伯住在李府三進之處,當年他成家之後,李齊又專門為了他,買下與三進院相鄰的幾處民房,推平了生生將三進院又擴出東西兩處廂房。如今西廂房住著三姨娘怡紅,東廂房先前住了二姨娘,不過幾年前這位二姨娘就不得李永伯的歡心,叫主母陳氏賣了出去,如今空出來用作平日裡管家傳事之用。
「三娘子,老爺傳話回來,說叫家裡支上五百兩銀子,他今晚要同劉家舅老爺相談。」李永伯的貼身小廝元寶新換了一身鼠灰細布圓領衫,戴了一頂一統山河巾,看著實在精神。他垂手低頭,不敢抬眼看上座之人,隻眼觀鼻鼻觀口地道:「另有話給三娘子道,劉家舅爺處過來支應的人,櫃上每月開支管事五兩,挑水匠每月一兩。」
怡紅無可無不可地撿了賬本看,然後端了茶碗潤口,喝罷將茶碗丟在旁邊的小幾之上,淡淡道:「既然是老爺的意思,你們聽見了?」朝左右看看,吩咐道:「給前院的賬房說一聲,入賬吧。」說完了又像忽然想起,三姨娘低垂了眼簾,不辨喜怒地說:「阿冬去給娘子言語一聲,別說我這個當妾的沒把她做主母的放眼裡。」
站在阿春下首的丫鬟乖巧地福身一記,應道:「是。」
待回事的管事等人悉數退了下去,怡紅的貼身大丫鬟阿春親自端了盞茶奉給她,又給她揉肩捏背,十分小意貼心。怡紅臉上卻不見往日間在李永伯面前的驕矜之色,只露出人所未見的精明來,靜默一陣,她突地開口:「外頭有消息遞進來沒?」
「還未。」阿春低聲回話,手上仍舊柔柔使力輕捶怡紅的肩背,略一頓,她又道:「前日奴婢藉著給姨娘採買些點心的緣由出了門,慣常傳遞消息的所在並無隻字片語。」
「哼。」怡紅嗤笑一聲,眼睛不知望向窗外哪裡,嘴裡輕輕柔柔,言語卻刻薄尖酸道:「男人都是些靠不住的。那位老爺想要做善人,當了婊.子,還想著立塊牌坊,我卻不能叫他如意,咱們現下不為自己著想,難道真要等到那最後一日,給這座宅子當了陪葬?那便是真蠢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我一個煙花地裡滾出來的婊.子,真金白銀才是所愛,誰耐煩其他!」
李府當中有人避著人,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李府之外,屬於李永伯的井場之中,也有人想要報效,胸脯子裡熱炭團一般的心思。
關老二現下今非昔比,往日裡他破衣爛衫,腳上夏穿一雙自己打的爛草鞋,冬穿一雙黴棉爛絮的臭棉鞋,但今天他昂首靦肚地從井場裡走出來,杭綢直身,羊毛氈面**帽,下蹬一雙釘釘木底雙梁皂面鞋,面色紅潤,眼中有神,若非相熟的,現在絕不敢認。
挑水匠的領頭人叫做總簽先生,井場的這位姓曹,大家就叫一聲曹總簽,他從劉家的井場過來,平日裡看似忠厚,卻是最奸猾不過的一個人。他一眼看見關老二進來,老臉笑爛,忙不迭地迎上來,拱手作揖,親親熱熱地同關老二道:「管事今日可算勞累了,您可要保重自己,井場上上下下,還要托賴管事看顧。」
關老二踱著方步撿了根板凳,撩起後衣擺翹了個二郎腿坐下來,旁邊有小工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釅茶送上來,他喝了一口,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這才有心思同曹總簽講話:「咱們這井場,只得尋常井場**成人,日日產鹽卻是第一!咱們老爺是個賞罰分明的,同周管事商議一回,道下月本場之人,挑水匠加一弔錢,管事加五錢銀!」
曹總簽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雙手直搓得掉泥垢,忙道:「這是管事的為了底下人著想,也是老爺並大管事心善!我們這些底下人不能不曉得恩德,我同底下人商議過一回,都說要給管事封包茶錢,從今月起,挑水匠交半吊,管事交三錢銀!」把胸脯拍得砰砰響,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沒有管事,怎麼有這幫窮力工的好日子過?這是小意思,管事一定要笑納!」
把手裡頭的茶碗交回小工手上,關老二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曹總簽的好意,我要是說個不出來,就是寒了大家的一片心,也好,底下人的孝心,我就愧領了。只是這每日的鹽巴,從今日起,只能高,不能低!」
他這話一出,曹總簽便覺得有幾分為難,臉上帶出些些意思來。他雖然奸猾,但卻也是從挑水匠一步一步地爬上來,是個精幹人。他想了一想,還是同關老二說了回實話:「關管事,你這話固然不錯,但是,這鹽量,實在不是我等說高便能高的。咱們井場,原本便比其他井場上少著幾個人,人手不足,這吃食上……也有些不足……」他偷覷一眼關老二的神色,吞吞吐吐地繼續道:「若真要想多產些,也不是不能……」
關老二一雙眼睛冷冷地看過來,嘴裡吐出幾個字:「怎麼說?」
「多加人手,多加吃食……」曹總簽嚥了口唾沫,看關老二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的聲音便越來越小,最後更是閉上嘴巴,再不敢說了。
「我隨便你去搶,去偷!」關老二坐正身體死死地盯著曹總簽,壓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你便是把那些力工往死裡使,往死裡用,只要產鹽量足,你手底下的事,我卻是不管的。」
曹總簽打了個寒顫,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囁嚅著嘴唇說:「可,可是沒有這個規矩啊……」
「規矩?」關老二埋頭嗤笑一聲,再抬頭懶洋洋地道:「老爺是我的天,便是我的規矩,現下爺是你的天,就是你的規矩!」
「這世道,有錢有權,便是天,就是規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