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6


【作者概要】:夏仲

【小說類型】: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這是一場明末亂世鹽商之子的逆襲之旅。?
  「我是老頭正牌的長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麼?」
  「他算什麼人物?陳千戶的女婿,一個鹽販子!你看他那個樣子,乾巴筋瘦,帶什麼兵?打甚麼仗?」
  這是逆流之人的掙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個光身子,全都死絕了。我卻不願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鹽販子,你們是挑水力工。戰場刀槍無眼,我不想死!你們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實起自草莽。
  「朕非賢達,率鹽工數百,篳路藍縷,起於川陝;劈荊斬棘,浴血鏖戰,復西域,平北境,保中原,興江南。萬民齊心,將士用命,使我中國血脈不絕,漢家文明不絕!華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內,皆為漢土,七海之外,皆為臣妾!」

【其他作品】:《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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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0
序章

    大明天啟七年十月廿二日,小雪,虹藏不見。

    富順鎮李家外院的靈堂已經佈置妥當。

    青衣小帽的下人忙著張掛白布,也有人踩了梯子上去把亮眼的雕樑遮起來。場面上雖是人來人往,卻絕無一點聲氣。堆成小山樣高的香燭紙錢,涂的黢黑的黃銅化錢火盆,上好的白苧麻染了彷彿百草霜顏色的跪墊,拜客用的檀木小香,親近的朋友要用的開邊麻布腰帶,主人家要穿的麻衣,從斬衰到齊衰,從縫邊到不縫邊,系的草繩,被分門別類地放在地上,只待後院喪聲一起,一切便可有條不紊地開始。

    手掌富順十餘口鹽井的李家主人翁,今早起來喉頭裡就積了痰,呵呵有聲,只見出氣不見進氣,李家大少爺李永伯趕緊讓下人去請那位從成都府來的郎中,戴老人巾的陳醫生進屋一看,再一把脈,就朝李大少爺擺擺手,問後事備得如何,「快去快去,莫讓主人翁走得不舒心。」

    郎中的話把李家上下駭得跳腳。忙亂中大管事李三忠悄悄背了人打發自己貼身的跟班小順去叫二少爺仲官兒,小順半柱煙不到的時辰溜溜跑回來,扯李三忠到僻靜處回話,「仲官兒天不亮去了最遠的一口井。」

    那口井前日裡鬧起來,挑水匠說管事的剋扣口糧——對於下死命的苦力工來講,晨起午間兩頓飯,吃飽了才有力氣挑井水,才換得工錢。李家待人不薄,五天一頓肥肉,餐餐見油水,有鹽有味。

    也難怪主人翁病重,李家二少爺李永仲也不得不趕到井上,那是李家的根。

    「這便是無法了。」李三忠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他想了想又道,「你去門口,看到師爺回來,就來叫我。」

    李家的師爺王煥之還不曾換了衣服,他腳下生風地四處巡視,從大門一直到靈堂所在的院子,一路不肯放過,時不時就喝斥那些偷懶的下人。他從天不亮就出了門,先去了井上,騎著滇馬大大小小十幾口井跑遍,這才剛回來,水米不沾牙。

    王煥之身上帶著一股特殊的鹽滷味道,配著那張死板冷冰冰的臉,往常裡總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如今陣仗老大,身後的跟班和僕役一路低著頭彎著腰,一有吩咐便是一溜小跑,絕不敢在路上多有耽擱。

    李三忠帶著內院的幾個貼身僕役過來尋他。

    「師爺。」這個李家的大管事一見他就問:「老人翁問外頭情形如何。」

    王煥之只搖頭:「井上倒無甚大事。」師爺掛心的是另一件,他伸手比了個二:「這位還在外頭守著。」

    外間佈置的靈堂各處被下人遮了細麻本白布,只等內院喪聲一起;外院的管事又張羅著備好棺槨,上好的老楠木壽材早在幾年前備下,每年上一次漆水,平日裡放在院子東南角的耳房中,現下已經送到,就置放在外院中。

    上上下下各色人等路過,都有意無意繞開了那個角落。

    「老人翁問起過。」李三忠將人拉到僻靜處,他麵糰團的臉上努力克制著不要露出惶急,大管事四處看看,又把跟班散出去,這才壓低聲音說:「伯官兒只說還沒趕回來。」

    「我是不曉得他的章程。」王煥之冷笑。現下是十月的天氣,前日裡剛落下一場綿雨,天陰得厲害,冷風颳得後脖子疼,但是這個窄眉長眼,隆鼻薄唇的中年人額上汗津津的一片,「他最好不要想著在今天弄鬼。」

    「你膽子太大。」李家的大管事嘆息,他青白一片的圓臉上到此總算有些血色,「你我還得在伯官兒手裡找飯吃。」

    「那是你。」師爺翻了個白眼,天氣濕冷,他將手攏在袖子裡——這個姓王名煥之字文章曾經的破落秀才從來看不上朋友這點過份的謹小慎微,「沒得聽說哪家鹽師爺還得捧著主家,我與府上也攏共十年情分。」

    「老人翁當年從你那破落家裡拔你出頭,這情分也只好說攏共?!」李三忠一氣聲音就高了些,倒被自己嚇一跳,他趕緊又壓下來,繼續臉紅筋漲地道:「十年裡哪一年少了你的分紅銀子?少了你的月錢?少了你的四季衣裳?還是少了你的酒錢!?」

    「我給李家賣了十年的命!」王煥之有些惱火,他把直裰袖子一摔,「他李伯官兒給春妝樓苗人女子的梳頭錢,供他一房老小花銷的錢,又哪裡是他這個翹腳老闆賺的?」師爺氣得險些變了顏色,胸膛一起一伏,顯是還有好些話沒說,只是強壓下去罷了。

    「老人翁待你不薄!可不是指著你在這時候撂手不干的!」

    王煥之瞪著他,對面的人理直氣壯地看著他,這倒把師爺先氣笑了:「主人翁的恩德我王.文.章一輩子記得!但是這和他李大伯官兒有什麼關係?」

    「關係——那是親父子!」李三忠跺腳,濕冷的天氣裡,他胖胖的圓臉上油汗不停也顧不上擦。大管事粗短的脖子一梗:「嫡親的長房長子!」

    「我看你也是忘了,」王煥之不甘示弱,他的聲音又冷又厲:「主人翁的兒子可不止他這個敗家子一個!我就不相信了,主人翁幾十年的明白人,非要把家業交到這麼個狼心狗肺不識好歹的人裡頭!」

    「噤聲!噤聲!你這是做甚樣!」管家忙慌慌地連連看左右,不見什麼人方才把心放了下來,他一把抓住王煥之的手腕子,「王.文.章!」李三忠把人拖到牆角,他又急又氣,胖臉上全是氣苦的神色:「你這個混秀才!」

    「你出去聽聽伯官兒的名聲!」王煥之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顯是氣狠了,竟忘了這等做派他平日裡斥為不顧體統。師爺甩脫李三忠不住扯他袖子的手,道:「挑水匠裡都在傳,他為了自家產業,要逼著弟弟去死!主人翁這還在呢!等到真的睡了的那天,你看他敢不敢!」他說完又連連冷笑,「我倒是忘了,這天怕是不遠了。」

    「這我倒要問你。」李三忠突然想起要緊事,倒把這些理麻不清的麻煩事暫丟腦後,他神色一端,問道:「外頭靈堂佈置得如何?」

    「我讓底下人把奠字先蒙了,牌位什麼的先不要擺出來。」說到正事,王煥之臉色才好些,「不過外院的張管事讓我代問你這個大管事,究竟是請和尚,還是請道士?」

    「他老大的年紀都不曉事!這都什麼時辰了!不見主人翁甚時節上都不肯虧了禮數麼!蠢貨!」李三忠一跺腳,袖子一甩正要朝外邊走,忽然又倒回來,他直勾勾地瞪著師爺:「你可……不會去尋伯官兒的麻煩吧?」

    「他正牌子的長房長子,我一個外人,和李家非親非故,去尋他哪樣麻煩?」王煥之曬笑,「我嘴殼子上念幾句,總好過外頭人攪到裡頭來說。」

    「這幾日千萬亂不得——族裡人都看著,這時候鬧事卻是要出人命的!」

    給李家當了十年鹽師爺的王煥之冷笑一聲,他臉上全是譏嘲,又是一片冰冷:「人命又有甚可怕的?」他眯起了眼睛,抱著胳膊:「挑水匠裡,三十兩銀子一條命,想去的人打破頭!」

    李三忠臉色陰沉得可怕,無數雜亂的念頭在他心底一閃即過,又被這個幾十年的老管事給按捺住。他揉揉鼻樑,將那些煩悶與陰暗的東西重新死死地壓回心底,「你與我說句實話,」他平日裡面團團的好似彌勒佛的臉上飄過一陣青氣:「王師爺,李家的事,你沒插手吧?」

    鹽師爺盯了他一眼,臉上浮出捉摸不定的神氣來,半響他才慢吞吞地開口:「你都講是李家的事——」王煥之拖長了聲調,「外姓人沒有插手的道理。」

    陰翳堆積在大管事的眼底,但他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辦事的跑腿和僕役們站在離他們十來步開外的芭蕉邊上探頭探腦,以李三忠的眼力,他甚至能看到那些廝從們臉上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這讓他心頭一陣無名火起。

    李三忠一陣風似地裹過去,「這是閒得沒事幹了!?」大管事環視一圈,視線所及之地讓僕役們大氣不敢出。他訓人並不喜歡扯著喉嚨喊叫,但李三忠的臉色已經足夠讓一個成年男人腳軟,「下面的管事都睡棺材板板去了!?」大管事素日裡笑眯眯麵糰團的臉上繃起橫肉來,眼神凶惡地盯著前院裡往日得力的跑腿:「李二娃,我記得你是二道門上傳話打扇的。」

    被叫做李二娃的小廝打了個冷顫,他顫巍巍地低下頭,看也不敢看大管事的臉色,囁嚅道:「是,是仲官兒打發人回來說,說他頂多再過一刻鐘就回來了。」

    這個消息讓李三忠倒抽一口冷氣,他心亂如麻,正打算和鹽師爺再商量兩句,眼角餘光卻瞥見大少爺李永伯的貼身小廝挨著牆根一溜小跑,看方向卻不是正門,倒像是往東面去了——那裡住著李家大房早幾十年前分家的兄弟,如今李家的少爺們該叫叔爺的三太爺。

    王煥之不知何時踱步過來,他隨意揮揮手讓幾個小廝趕緊離開,僕役們如蒙大赦地彎腰作揖,然後如作鳥獸散地呼啦離開

    李三忠臉色凝重,「這怕是要不好。」他壓低了聲音,側了半身和王煥之耳語道:「伯官兒要請太爺出來,他是打算開祠堂!」

    「由不得他。」鹽師爺不緊不慢地開口:「李家幾代人的基業,總不能毀在個紈袴手上。」

    「唉呀!」大管事急得跺腳:「他要坐實仲官兒庶子的身份!按照規矩,當家的主人翁走了,庶子就拿百兩銀子,二十畝旱地打發分家!」

    昔日的落魄秀才半垂了眼皮,半天才接了李三忠的話頭:「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然後這個現在李家實打實的二號人物將手攏在了袍袖裡,輕描淡寫地說:「就怕竹籃子打水,」

    王煥之的臉上現出一種耐人尋味的表情:「最後一場空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0
第一章 送終(1)

    大宅最後一進院子是李家主人翁的起居之所。早年他尚康健時,這裡金玉滿堂,富貴逼人。不過自從前些年病倒,那些貴氣的擺件或者字畫都讓李齊,李家這一代的掌權者命人收了起來。現在,除了紫銅的香爐和博古架上寥寥無幾的陳設之外,這個房間,已經看不出住著掌握李家命脈的人。

    這幾日時斷時續地下著雨,天沉沉地堆積著菸灰的層雲,哪怕是白日也陰得厲害,更不要說這原本便亮得晚的冬日早晨。

    房間裡迴蕩著類似於風箱抽動的呼吸聲。上好的絲棉裹了厚厚的棉胎,其上搭了條柔軟的狐皮毯子,但露在被子外的皮膚仍舊透著不健康的,瀕死的青灰。

    呼吸極類破了洞的風箱,在厚重的被縟之下,萎縮的,可以數出肋骨的胸廓一點點掙紮著收縮,鼻端卻只見進氣不見出氣。幾乎從不停頓的低弱的赫赫粗喘似乎在拚命向那些厭煩的,麻木的人們提醒,躺在青蝠獻壽酸枝架子床上的老人還留戀人世,拚命苟延。

    「痛啊……」痰音裹著含混不清的喊叫從老人的嘴裡打著滾跌出來,落在地上,連薄塵都驚不起。

    皺紋和老人斑佔據了這張臉的大部分空間。稀疏的老人眉上兩側驛馬隆起,在相書上說,這是少年可得財利;人中長深雖然福祿滾滾,卻又顯得嘴唇尤其涼薄。多年病痛,老人臉頰已是瘦得脫形,不過顴骨高聳,想來年輕時也並不是什麼寬厚的脾性。

    的確如此。

    有婢女端了水盆和手巾過來,小心地為老者擦去滿頭冷汗,十五歲少女溫熱的手指不小心觸到了皺紋密佈如皴裂樹皮或深溝險崖的皮膚,她打了個寒顫,戰戰兢兢地將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一點一點重新從齒縫生拉活拽,重新嚥回肚底。

    婢女想起早些時候為同伴斂屍時觸碰到的皮膚,冰冷,僵硬,沒有一絲活氣。

    她默默地將手巾擰乾搭在銅盆邊沿上,忽然就鎮定了下來。婢女端著開始變冷的水盆步履匆匆,很快,被重新闔上的門扇之後腳步聲漸行漸遠。

    李永伯坐在連接著父親臥房的小花廳裡,從卯初到現在一個多時辰,僕役們忙忙碌碌地從這位李家大少爺身邊來來回回,他也毫無反應,只有當幾個管事不時回到這裡時,他才冒出些人氣來,聽取回報或者下達命令。

    他脊背僵直,兩隻手按在大腿上,藏在陰影裡的臉上頰肉偶爾會怪異地扭曲,浮現出咬牙切齒的神色,不過很快就被真切的,毫無花假的憂心忡忡給掩蓋了過去。

    李永伯盯著青花瓷蓋碗看了半晌,然後又抬頭盯著門口的方向。廊外的青石板上還泛著潮氣,那是前夜裡下的雨,他現在還能回憶起淅淅瀝瀝清晰的雨聲,忽然想起昨夜裡心愛的三房小妾翻過身迷迷糊糊在黑暗裡問他,伯官兒,還不睡?

    暗夜裡只能看到一道起伏的,不甚明了的女.體曲線。他是怎麼回答的來著?李永伯突然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回答,不過大約是雨聲太吵一類。

    貼身的小廝富貴走了快有大半個時辰,李家大少爺等得有些不耐煩,他想喝口茶,卻在指尖剛碰到瓷器時大發雷霆,險些掀了桌子:「這是要死了!?大冬天的是要冰死哪個!?」他猛地跳起來將青花的茶碗摜在地上,深褐的茶水帶著茶葉濺到李永伯嶄嶄新的松江布直裰袍角上,又驚得他原地一跳。

    伺候茶水的下人撲通一聲跪下,渾身抖得像在篩糠。

    早些時候裡去病人臥房裡伺候的婢女出來了。見這一幕,她險些沒有端住手裡的銅水盆,有心想退回去,李永伯早就看見她了,一腳把跪著的下人踢開,朝著婢女不耐煩地喝道:「老頭子怎麼樣了?嚥氣了沒有?」

    「主人翁還有氣。」婢女小心翼翼地回答:「在喊痛。」

    「痛痛痛,死了就不痛。」李永伯不耐煩地回了一句,他沒好氣地往水磨石地下啐口唾沫,「老不死的怎麼就不曉得一了百了呢?」他實在是等得不耐煩,又是寅中就被叫起來,原以為就是那麼一哆嗦的事,結果老頭子不肯死,害他白白等了半天。

    「照顧好老爺子。」最後李永伯決定先去睡個回籠覺,臨走前他扔下吩咐:「等老頭嚥氣了再叫我。」

    婢女趕緊行了個福禮,應道:「是」。

    發了一通脾氣,那些沉積在心底莫名的郁氣多少散了些出來,在花廳外的小花園裡轉了兩圈,李永伯又倒轉回來,不急著走了——他原本打算是回自己的院子,但轉念一想,不妥。今天是個大日子,他兀自盤算著,又踱著方步在屋裡轉了幾個來回。論起年齡,這位李家大少爺也將要到而立之年,行事上有意無意地仿著他父親李齊的做派。

    「你去看看,」他隨口叫了個跑腿,「富貴是死在了三太爺屋裡了?這半天的不回來。」又不耐煩地吩咐:「泡杯熱茶來!」李永伯不放心地強調:「放在暖巢子裡端過來!」

    李家大少爺在屋裡對著下人撒火的時候,鹽師爺在前院的夾巷裡拐了個彎,又在逼仄的幾個院子間七拐八繞——這裡住著李家的遠親族人和下人,離著主屋有一段距離,卻又沒離得太遠。

    最後他停在一扇斑駁破爛的門扇前,按著事先約定好的節奏曲起指節敲門:「叩——叩叩——叩。」

    門扇被立刻拉開,王煥之撩起衣擺,邁進門檻沉聲對來人道:「進去說。」

    烏沉沉的陰雲一點一點向這座川南小鎮逼壓下來,菸灰黯淡的天際同大地的邊際混同做了一處。霧氣在黑瓦灰牆的街道上盤旋,在那霧氣中若隱若現的人影,是肩挑背扛穿破襖短打的苦力,有皺著眉頭袖了手穿著綴了自松江販來的棉花做了裌襖直裰的秀才,賣力吆喝的幺妹子是藕粉甜湯鋪子上的小閨女,水靈靈的白蘿蔔整整齊齊碼在竹篾挑筐裡,進城的農民拄著扁擔看著陰透了的天憂心忡忡,有心少個半子一文,又煩心收稅的兵丁並不肯鬆鬆手,只有賣木炭的老蒼頭裹了自家本白的麻纏頭,低矮的馱馬背上木炭堆得老高,走街串巷,忙得水米不沾牙,隔不多會兒便摸摸越發沉重的褡褳,笑舒了眉眼。

    濕透了能攥出一把水的空氣裡透著寒意和一股子霉爛陳腐的味道。高大的,樹根乣結半裸的黃葛樹枝頭一半黃葉凋零,一半卻新葉勃發。被霧氣潤濕的瓦片現出黧黑的顏色,在陰沉的天空下並不如何顯眼。倒是那些攀附在牆角和屋瓦下厚重的青苔,凝著水汽,有點蒼翠欲滴的意思。

    李家大宅在清早的忙亂之後漸漸平靜下來。二管事親自帶人去請了方圓百里名頭最響的劉道士,請在後堂裡好茶水好果子伺候;僕役們終於將前院的陳設更換完畢,放眼所及,全是青白二色,而他們也早就將白麻腰帶藏在衣服裡,只待後院喪聲一起,準備已久的白事就能順順當當地開始。

    李三忠用力地按壓了一下鼻樑,他是乏透了的人,兩隻眼睛熬得通紅,全靠一杯泡得又濃又釅的沱茶提神。這個李家最大的管事停下腳步,報事的下人立刻噤聲,恭謹地將頭埋得更深。

    「你說,仲官兒現在不在井上了?」大管事的聲音乍聽平靜無波,只是裡頭一股耐人尋味的讓報事的僕役縮了縮脖子,戰戰兢兢地壓低聲音:「是,那邊的井水管事說,半個時辰前仲官兒理順井上的事,朝食沒用就走了。」

    「按理說,這也該到了。」李三忠沉吟片刻,早先被強壓下去的雜亂讓人不安的念頭又漸次升起,他面上不顯,心裡頭就跟炸開的油鍋一樣熱鬧,只是現在這時候可容不得他深想,他只淡淡道:「伯官兒說有二少爺的消息就立刻傳進去,主人翁不見仲官兒,怕是落不下最後一口氣。」

    小廝行了一禮,一路小跑著離開了。

    大管事眯起眼睛看著青衣僕役的身影最後消失在拐角那叢巨大的芭蕉樹後,呆立片刻,最終還是沒忍住——李三忠低聲問身邊的跟班長隨:「富貴從三太爺那邊回來沒有?」

    長隨趕緊告訴他,還沒有,三太爺那邊還沒見動靜。

    李三忠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擺擺手讓長隨再去探聽消息。他看著長隨領命而去,轉身向前廳走去,心下想著,那一房在主人翁當家的幾十年裡幾乎被人忘個乾淨,如今,又是打著什麼主意呢?富順李家數十年的平靜,會不會隨著當家人的猝然離世而徹底消失?

    王煥之的神色在昏暗的燈光下越發晦暗不明。

    「照我說,本用不著這樣麻煩。」與他對面相坐的緇衣人皺眉道:「就李永伯那個廢物,把賬本遞到他鼻子底下,他也不曉得哪裡畫圓畫叉。」

    「不妥。」四方桌上另一個人立刻出言反駁道:「主人翁想要的可不是一個破爛李家,現下使蠻力壓得全族口服心不服,他日裡也必定是個隱患。」

    「李永伯打得好算盤,他就是要坐實主人翁庶子身份,又要搶先開了祠堂,除非喊打喊殺,否則這事的首尾不是等閒。」緇衣人抬眼看了看王煥之:「王.文.章,你怎麼說?」

    鹽師爺面色一冷,將話語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裡擠出來:「他李永伯若敢開祠堂污主人翁出身根底,我們正好收不得手留不得情,」他略微一頓,毫無溫度的眼光在兩個人面上滑過——這一刻他與平日裡那個鎮日裡在鹽井上忙碌的鹽師爺沒有半分關係,其中殺伐果斷處,令人觸之生涼,出口的每個字眼都像沐血而來,「須知,沉渣泛起,正顯霹靂手段!」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0
第二章 送終(2)

    富順鎮上了年紀的老人大抵還都記得李齊年輕時候的光景。←百度搜索→那時候李家只有五六個老的老小的小的挑水匠,兩口出鹵少出氣多半新不舊竹筒井,一大家子人的吃穿嚼用全靠在井上,倒是吃得飽穿得暖,但要說多富裕,那是萬萬談不上的。

    也許換一個人,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了,不過李齊卻是個從骨子裡發狠的人。他不顧全族反對,做主用祭田做抵押,從某個地主老財手裡借了好大一筆銀子,又專門請了挖井的匠人,不計代價成本地開出三口出鹵極多的新井,日夜不停熬煮井鹽,又尋機和趙化鎮上巡檢司的李巡檢敘了年齒論了輩分,稱呼他一聲三叔,又給縣學裡捐銀獻糧,由那位老教喻牽線搭橋,為縣衙的後堂樂捐了一座小花園。幾個月水磨工夫,把巡檢司並縣衙上下打點得服服貼貼,連縣尊老爺也偶說一句,李齊是個懂事的——總之,不到一年的時間,甚至遠至隆昌內江一帶,都傳說富順縣上出了個李齊,很是了得。

    李家太爺這一輩子,吃過大苦,享過大福。三十歲上他髮妻早逝,只留下一個不成丁的兒子,手腳瘦得雞爪伶仃,十一二歲的男孩長身體,像根不成材的毛竹歪歪扭扭。李齊算有良心,給妻子守了三年,第四年娶了富順鎮上一個破落秀才家的閨女,雖然沒有披紅掛綵,倒也是按照大房太太的格局,四抬的轎子一路從正門抬到堂屋拜堂。數年之後續絃病逝,也吩咐埋在大房太太的下首,白事辦過整個頭七,送葬那天漫天飄白。整個富順鎮上都說,李家主人翁,仁義,懂規矩。

    如今,這個仁義懂規矩的李家定海神針,渾身瘦成一把骨頭架子,骨頭硌著硬邦邦的床板,他喊渾身痛,要鋪了五床紮紮實實的松江棉褥子才躺得下;他日夜叫喚,睡不安寧。說這裡痛那裡腫,李家潑天的銀子流水價使出去,看病的醫生換了一個又一個,從富順到成都,都說無法,最後這個陳醫生說,準備後事罷。

    他一輩子只養下兩個兒子,大兒子李永伯年少多病,被他早逝的生母視若珍寶,結果身體養好了,脾氣格局是再也養不好了。十一二歲就曉得逛花樓,養清倌人,帶著一幫跟班在富順搞得烏煙瘴氣,李齊發作幾回,發狠打斷好幾根竹篾板,終究捨不得打死他,最後也只好由著他,給他娶了好妻,生了孫子,只當養了個富貴閒人。

    小兒子李永仲又太古怪。寡言少語,聰明是真聰明,八月會說,週歲會走,三歲會讀,五歲能寫,但他不像個小兒,小兒愛撒潑愛耍賴,但李永仲七歲看管事算賬,**歲時和鹽師爺騎滇馬,他坐在王煥之身前,天不亮去給挑水匠發工錢。見到李齊規規矩矩行禮,相處像東家和掌櫃,唯獨不像父子。

    李齊沒病時也憂慮他百年後兄弟倆要如何相處,他愛長子,李永伯病的那許多年,他和髮妻一起虔誠無比地燒香許願,佈施供奉;幼子落地時生意太忙,他高興又有了個兒子,卻到底沒多上心,轉眼又忙忙碌碌,只是在晚上去看了孩子一眼。

    可現如今他快死啦,大兒子卻還是不成器,先前他病得沉重,李永伯卻悄悄納了第三房姨娘,現在正是熱火朝天時候,伺候的下人們在他面前全無顧忌,連「伯官兒三姨娘穿紅戴金,從角門抬進了門」這種閒話也傳得有模有樣。

    瀕死的李家主人翁在昏昏沉沉中不無悔恨地想,早知道,他就該捆了老大的手腳,斷了他的錢糧,把他扔到鹽井去,去和那些為了每天兩頓糙米油渣飯,把汗水摔八瓣的挑水匠為伍,去和那些帶著沉重的鹽貨在巴蜀的崇山峻嶺之間穿梭來回的馬隊為伍,也許他這麼幹,現在就不必擔心兄弟鬩牆,斷送家業。

    在一片昏沉當中,李齊忽然發現沉重的身體輕了起來,他驚喜地看見乾枯的,瘦弱的手掌重新變得光潔有力,曾經流失的氣力重新回到了這具被病痛折磨許久年老體衰的軀殼當中。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曾經酸脹難耐僵硬的膝蓋如今又變得柔軟,足夠擔負一個壯年男人的份量。

    李家主人翁暢快地想要大笑,他就像過去無數的年月當中那樣隨意套上一件松江棉裌襖,塔拉千層底青布鞋,端著一把自蘇州傳來的紫砂把把壺,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問安聲,整個李家仰他鼻息,無人敢於違逆。

    柵格的門扇無聲自開,青衣短打沉默的下人臉色青白自李齊身邊匆匆走過,讓他既驚訝又憤怒:已經很多年沒人敢無視李家主人翁的威嚴。他想訓斥這群膽大妄為的僕役,卻很快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長子的怒吼遠遠飄過來:「他敢不來!他敢不來!他靠我家吃,靠我家喝,穿金戴銀,使奴差婢,不是靠了老頭子,靠了李家,他一家子現如今只好去吃土!只好當個土地主!土裡刨食,一年下來捨不得扯塊布,吃塊肉!」

    一連串瓷器碎裂的聲音脆得像是誰妄動了佛寺的銅罄,也像夜風中淒淒作響的風鈴,即使在這些刺耳的雜音當中,李永伯的咒罵聲依舊清晰得就像是在李齊的耳邊:「平時好聽的話一籮筐一籮筐往外倒,現在要用他們了,一個個跑得飛快!老頭在的時候,各個恨不得舔老頭的屁溝子,卵蛋子!」

    「這明明就不用說!我是老頭正牌子的長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麼?一個小雜種!一個該遭水淹火燒的小娘養的,他也配跟我爭!他老娘當年被老頭五兩銀子買來,連春妝樓的婊.子都不如,今日也抖起來,也在外面稱一聲員外!他算哪門子的員外老爺!」

    「還有王煥之!一個外姓人,也敢摻李家的水,不怕淹死他!一個鹽師爺,不知道自家幾斤幾兩重,跟縣老爺稱呼兩句表字,就抖起來了!眼睛裡要裝不下李家了!等我接了老頭的位子,馬上喊他走,喊他滾!看他到時候拿什麼抖!拿他的窮酸抖!」

    「還有那個死老頭!還不早點死!一天到晚喊痛,痛就該早點死!不遭罪!不受罪!死了讓你兒子享享福!只知道說小雜種聰明能幹,我這個嫡親的兒子就是個擺設,落不到一個正眼!現在你該死了,你死了,你兒子我給你擺七天流水大席,請最好的道士和尚做足四十九天水陸道場!」

    李齊渾身冰涼,他的眼底一片血紅,滾燙的怒氣在李齊的身體裡翻滾,從他的腳底板湧到天靈蓋,從他的手指尖捲到腳拇指,他無知無覺地往前走,甚至忘記奇怪下人們為什麼都當沒看見他。現在他只想走到那個逆子的面前,拚勁全力狠狠扇他一個耳光,扇得他在原地打轉,扇得他滾到地上爬不起來。

    在一地的狼藉之中,他看見了自己的長子——李永伯實在是很像他,身材高大,雙眼有神鼻樑挺直,使喚起人來必是最有氣派的,穿綢絲錦帛,吃山珍海味,哪怕拿到成都府去,也是很拿得出手,招人喜歡的年輕人——但現在李永伯滿身陰鬱,在碎瓷中間走來走去,眼神凶狠,頰肉抽動,滿口胡言,指天畫地地咒罵他同父異母能幹的幼弟,給李家費盡十年心力的師爺,同族不出五服的血脈親族,還有病重將死的老父親。

    李齊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在飛速後退,他痛苦地大喘一口氣,卻發現熟悉的憋悶感又回來了,胸膛裡彷彿藏著有一個巨大的孔洞,好像漏氣的風箱。強壯有力的軀體再度衰弱下去,他驚慌失措,想要大喊,鎮日裡昏沉的頭腦卻一陣清明——李家的主人翁猛地睜開眼睛,熟悉的,黑黝黝的架子床頂板映入他的眼簾。

    他咳嗽了兩聲,呼吸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順暢,隨著湯藥的到來而不斷流失的氣力重新回到了李齊的身上,至少能讓他從床上支撐起僵硬衰老的身體。

    李家主人翁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他張開嘴巴,想要吩咐下人請兩個少爺過來,卻發現喉嚨乾澀得可怕,連最微弱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李齊無力地靠在床架上,他的喉嚨裡發出可怕的呵呵的聲音,氣力又開始逐漸溜走,周圍的一切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白衣和黑衣的人影在五步外飄蕩。啊,是了是了,聽聞地府的黑白無常是勾魂的使者——閻王讓你三更走,從不留人到五更。

    「吱呀。」

    隨著雕花的柵格門搧開啟的,還有一個不快不慢,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它不是富貴老爺的方步,因為方步遠沒有如此有力強健,它也不屬於粗豪無知者,因為他們從來不明白耐心是一項極好的美德;來人的足音極有節奏,它由遠至近,最後停在了瀕死老者的床前。

    架子床輕微地晃動幾下,極輕的嘎吱聲後,有人坐在了床邊。

    一雙溫暖有力,掌心帶著薄繭的手握住了李齊冰涼潮濕的手。

    李齊終於呼出了一口綿長的氣息。他無力地曲起手指,想要抓住那雙健康的,屬於年輕人的手掌。

    「仲官兒……」

    李家的次子,李永仲沉默了片刻,將那些干瘦的手指合攏在掌中。他凝視著那張枯朽的病容,輕輕叫了一聲:「父親。」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0
第三章 送終(3)

    青灰的瓦片逐漸濡.濕。

    雨絲過分綿密,川南初冬的雨水多得可怕,沒有風聲,沒有雷聲,當然也沒有雨聲。只有被磨得光溜的青石板逐漸從乾燥的青灰變為潮濕的深黔,那些坑窪裡積起水來,逼得行人腳下更快幾分。不多時,街面上只看到那穿了蓑衣斗笠的人,那多半便是討生活的小販,趁著雨勢不大,還打算做幾樁生意。

    天空從早到晚都被菸灰的色彩佔據,層雲厚重地壓下來,霧氣是一層擦不去的輕紗模糊了人們的視線。有錢的人家早早燒起了炭盆,窮人只好往破舊的裌襖裡塞滿了蘆花和布頭,窮漢閒人袖著手或是蹲在風雨橋的廊下,或是蹲在挨著大街的牆邊,連閒聊的心思都生不起,只盼著早些放晴,去素日裡相熟的人家尋些活兒干,也好為家裡的堂客娃娃多攢下幾弔錢。

    有腦子靈光的,便去守在李家僕役出入的角門,今早開始李家便動靜不斷,許多人親眼看見管事們帶了跑腿僕役忙上忙下,話裡話外漏出的風都是李家主人翁怕是要捱不過去,左右就在今天。

    「我聽說李家這回排場大,」等得無聊,一個叫二狗的漢子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又作勢壓低聲音,道:「青龍觀的道長請了個精光。」

    有人便笑他消息忒不靈光:「圓覺寺的和尚也來了!那算什麼!」講話的人洋洋自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清清喉嚨,道:「我還聽說等頭七過後,李家要為主人翁積陰德,開流水大席,這個數,」這漢子從袖子裡抖擻出個手勢,實在羨慕得緊:「七天!」

    週遭的閒漢先是低低地驚嘆一聲,倒是七嘴八舌地理所當然開口:「那是,富順場上第一的人家……」

    「當年李家的二少爺落地辦滿月酒,三天流水席不歇氣!殺了十頭豬,隨便吃!」

    「他們大少爺出門,我沒見重了衣裳。」

    「李家的老少倒不是摳門的,手頭大方。」

    「不然富順這許多鹽商,怎就叫李家熬出了頭?」

    說著說著,話就扯遠了,有人冷不丁提一句:「當年李家那位太太的白事,也是好闊氣。」

    場面上猛地一靜。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臉上都帶幾分尷尬。開口的人悔地想打自己一嘴巴,撓撓鼻子有些訕訕地說:「這就是一說。」

    有人把話接過去:「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說話的是先頭那位的姑表親,有心維護親戚,便作出十分不以為然的顏色來:「我家婆娘當年還在席上端了碗紅燒肉,現在那碗還在我家灶房,上好的細白瓷碗,過幾年給我閨女當陪嫁。」

    有人開了口子,後頭的人便也不如何忌諱了。更何況大戶人家後宅的長短,一向是街頭巷尾喜歡的話題,便有人接下去說:「那位太太聽說就是前面街上陳秀才家的閨女。」

    「秀才家好好的閨女去給人做妾,」說話的人年歲有些大了,心腸便軟了幾分:「福氣也薄,一進門就要伺候老的小的,也難怪沒幾年就走了。」

    那個說婆娘藏了細白瓷碗的粗漢到還細緻,皺了眉道:「妾不妾的不好亂說,當年我在李家幫過幾天工,看見花轎正經從正門進來。」

    忽然聽見角門那邊一聲喊:「十個小工,管兩頓飯,每天二十文現了賬,哪個要來?」

    頓時誰都沒了閒扯片的心思,一窩蜂朝角門湧過去,說家裡留著細瓷碗要給閨女做嫁妝的漢子一蹦三尺高,硬是把旁人壓下去一個頭:「我我我!」

    大少爺李永伯一腳踢翻酸枝雕花圓凳,他在原地轉了一圈,神色可怕極了,來報信的小廝嚥了口唾沫,不自覺地小心往後退了一步。

    「你剛才說什麼?」李永伯聲音裡跟淬了毒似的,他陰惻惻地盯著渾身抖得跟篩糠樣的小廝,背著手朝他踱了兩步過去,「你再給我說一遍?」

    小廝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原本慘白的臉又褪了一層血色,看著人氣都沒有了。他不敢抬頭看李永伯的臉,撲通一聲跪下,男孩打著哆嗦,變聲期的聲音又乾又啞:「二少爺從後門回來直接去了主人翁的院子,現在主人翁叫大少爺過去!」

    「哐!」

    李永伯猛地一腳踹在小廝的肩頭,直接把他從花廳踹到石階下。然後劈手奪了婢女捧在手裡的茶碗摔在地上,深褐的茶水全濺在簇新的衣袍上。他又急又氣,呼哧呼哧地喘氣,腦子裡反反覆覆地只有一個念頭,那個小雜種他居然回來了,居然進了家門,那老不死的居然還沒死!

    正好過來的貼身僕役富貴青白著一張臉,他不敢看房間裡的一片狼藉,貼著牆根一溜小跑進來,然後心一橫跪在碎瓷片上垂著頭不敢看李永伯的臉:「回大少爺的話,三太爺死活不見我,後來就聽說他帶了三房的大爺去了主人翁的屋子……」這話說到最後,已經是快沒了聲音。

    想也不想,李永伯順手就賞了富貴老大一個巴掌,一耳光把不中用的跑腿給扇成滾地葫蘆,他才算些些消氣,又給了富貴一腳,怒道:「你現在知道給我報信了!」李家大少爺想也不想地吩咐了一聲:「把這個蠢貨給我關柴房裡去!現在去給我告訴李三忠,李永仲那個小兔崽子回來了,讓他喊了族老開祠堂!」

    摔在院子裡的小廝鼻青臉腫連滾帶爬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伯官兒,主人翁還在等……」

    李永伯鼓起眼珠子瞪他一眼,眼光可怕極了——小廝立刻低下頭不敢多說。

    「我怎麼不去?」半晌小廝才聽到李永伯咬著後槽牙嘿嘿冷笑,他膽顫心驚地偷偷抬頭看了一眼——李永伯捋著袖子,原本很是得人讚嘆英俊的臉上頰肉不自然地抽動,眼睛裡全是血絲,這顯然已是氣得很了。

    「我倒要去看看我那個好弟弟,現在還能翻出什麼花來!」

    在那個混雜著藥汁濃烈的苦香只有粗重的喘息響起的房間裡,李永仲沉著地將參片塞進突然激動地呵呵作聲的父親的舌根,「爹,快含住。」他動作輕柔地合上李齊的嘴巴,又一下一下拍撫著老人的背給他順氣,「你別急。」

    這片人參終究給李齊吊了一盞茶的氣。他拼盡最後的力氣死死抓著幼子的手,眼珠一錯不錯直勾勾地盯著他,青灰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病態的潮紅,等到喘息漸平,李齊艱難地開口:「回來,回來就好。」

    「老二,我就怕等不到你……」渾濁的淚水從李齊的眼角滑進鬢角,他有許多話想對這個被他一直忽視的幼子說,但卻知道他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殺伐果斷執掌家業數十年的李家太爺艱難地咀嚼了一口參片,微甘而回苦的味道立刻充盈了口腔,逐漸開始消散的氣力似乎也隨著這股味道重新回到了身體了,他略掙了掙,竟然半坐了起來,李永仲趕緊往他的背後塞了幾個軟枕。

    「你爹我沒多少時辰好活了,你聽我說。」李齊無力地咳嗽了兩聲,他抬手制止了李永仲說話的打算,臉上血色散盡,就好像剛才的那抹殷紅只是錯覺:「我死後,你多多擔待你哥,」瀕死的老者胸膛起伏,他緊緊握著幼子的手,「你只有他這一個親哥哥。」

    李永仲沉默地點點頭。在父親殷切的眼神裡終於低聲開口道:「只要大哥給我留條活路,我就不動他。」

    李齊慘笑,「你那個大哥,被富貴迷了眼睛,他只曉得你擋了他的路,怕是我到了地下,一樣不得安生。不過,能聽你說這聲,哪怕日後真有那一日,如今我也能閉眼了。」

    「你大哥,是,是擔不起,李家的擔子。」李齊盡力粗喘,略平息之後,他又半闔著眼睛開口道:「我死了,你要,要照看李家!」老人突然激動起來,嘶啞的聲音也高了半分:「我悔啊!當初怎麼就,就沒讓那孽障吃苦!」

    李永仲一下又一下地撫過老人的肩背,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年輕人眼神平靜,看著粉白的牆壁,,他手下極穩,很快李齊就順過氣,李家二少爺這才輕聲道:「人皆有好惡,爹,你捨得我,卻不會捨得大哥吃這個苦。」

    「你在怨我,你在怨我……」李齊從喉嚨裡咕噥出含糊的聲音,他已是一頭虛汗,偏生身上卻一時熱得厲害,一時又冷得像冰,青灰的臉上開始泛白,但是李家太爺卻依舊撐著那口氣,不願輕易輸給死亡。

    年輕人將被子給父親往上拉了拉,他靜默片刻,垂下眼簾,終究開口道:「不,我不怨你。」

    「咣!」

    李永伯斜睨著側坐在床邊的弟弟,心底的嫉恨就像一盆越燒越旺的火,讓他不管不顧地開口,陰陽怪氣地道:「喲,這不是我那個好弟弟?還以為你趕不上給老頭子送終,」李家大少爺施施然地抖了抖松江布的袍子,慢條斯理地尋了一張雕花圓凳坐下,翹起二郎腿,眯起眼睛盯著李永仲的背影:「結果你這又是打哪裡滾回來的?」

    李永仲沒理他,他偏了偏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跟在李永伯後頭進來的人——三太爺面容跟李齊有五六分像,卻遠遠沒有李家主人翁那股驕橫自矜的氣勢,深居簡出,李永伯時常說他和個鄉下土財主沒甚區別;幾個不常見的族老縮著肩膀,乍看一臉憂慮,再細看看,神情卻帶出了幾絲掩藏不住的喜色,李永仲心底曬笑,就這群沒用的東西,就李永伯還當個寶似的捧出來。

    最後,李家二少爺的目光在鹽師爺王煥之臉上駐留片刻,後者輕微地點點頭,他方才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屋外青灰的石板被雨水濡成了一種深沉的,近乎墨意的灰色。雨水沿著屋瓦一路淌,最後終於順著簷角線似地滴下來,風捲著潮氣和寒意在初冬的川南小鎮上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陰沉晦澀的天空終於也看不真切,下人們忙著在管事的喝斥聲中為李府大門掛上牛油大燭的燈籠,一片混沌的天地間,只見兩團忽明忽暗的火光閃爍,搖曳不定。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1
第四章 送終(4)

    說起來,李家並不是道地的四川富順人。

    嘉靖年間,陝西李姓商人見川鹽有利可圖,舉家離族入川,至如今已有百多年光景,當初的四子繁衍生息下來,就是如今李家四大房,各房又不斷增減人丁,到得天啟年間,已是富順鎮上聲名遠颺的大族。李家太爺的父親是大房頂門立戶的長子,隔房同輩兄弟數十個,自己倒只有一個嫡親的弟弟,他在不惑之年早早撒手西去,止留下李齊一個獨丁,到此時大房的處境便是艱難到了十分。

    不過李齊到底是撐起了李家大房的臉面,當家的數十年中,族人們無不仰他鼻息,所謂的族老宗親見了他更是大氣都不敢出,腰桿子軟得跟沒有骨頭一樣。早些年李齊身子骨尚康健時,每天上門來打秋風的族人能堵得下人們出不了角門。

    但現下不同啦,大少爺李永伯帶著雖然強裝鎮定,卻仍然能看出滿臉喜色的族老們從廊下一路匆匆而來,僕役們臉上帶著錯愕的神情躲到邊上,相互間悄悄交換著晦澀莫測的眼神。放在往日若被李永伯發現,輕則劈頭蓋臉一通罵,重則拖下去一頓板子,但如今李永伯面無表情腳步匆匆,根本無暇注意下人們的臉色。

    「大哥。」李永仲平淡地跟李永伯打了個招呼。他安撫似地拍了拍因為暴怒而呵呵有聲的父親手背,眼光往李大少爺背後的幾個人身上一掃——有些人頓時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躲到了李永伯身後去。

    「現在你倒知道到爹跟前當孝子了?」李永伯陰陽怪氣地說,施施然地撩起直裰袍角在雕花圓凳上支了個二郎腿,他眼含譏諷地看著一臉沉靜的異母弟弟,心裡頭的那把虛火越燒越旺,非得說出點什麼才得安穩:「以往滿府裡看不到你的影子,現在倒曉得巴巴地往老頭子的床跟前鑽!」

    李永仲收回落在族老們的視線,他定定地看了兄長一眼,「我確實經常不在府裡。」他坦然地回答,然後平平淡淡地看了李永伯一眼,李府大少爺頓時覺得自己身上像被針刺了一下,讓他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遍體生涼。

    「我要是經常呆在府裡,怕是大嫂還得謝我一場——家裡的營生少了,大哥給春妝樓的梳頭錢能少費兩個。」李永仲哈哈一笑,眼神裡藏著某些戲謔的意思。他這話的意思好懂得很,在場的都不是外人,哪怕是這些年被「榮養」起來的族老宗長,也很是聽了不少李永伯荒唐的故事,更別說裡頭還有王煥之,一個二個的臉色就都微妙了起來。

    李永伯難堪地面皮紫漲,他死死地瞪著李永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得把這個異母弟弟寢皮吮骨,攥得死緊的拳頭看著下一刻就要往李永仲的頭上落下去,但他終究還是把這口氣嚥了下去,親生父親還躺在床上喘氣的時候他就公然毆打親弟弟的消息一旦傳出去,縱然他自傲狂妄,也曉得這可不是什麼能隨便平息下去的事。

    另一層,李永伯心裡,對這個比他小上一輪多的弟弟,總是有些莫名的懼怕。

    也許和年紀大有關係,年不過十六七的李家二少爺,體格單薄,個頭將將五尺,年輕人並不像兄長那樣長得高高大大,但他面色沉靜,舉止穩重,並不像一個尋常的少年人,許是早早跟著鹽師爺王煥之下鹽井,跑鹽道,浮躁衝動的李永伯在這個異母弟弟面前,實在是不太直得起腰桿子。

    李永伯冷哼一聲,終於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往桌上猛地一拍,驚得茶杯碗碟一跳,臉上是藏不住的得意:「李永仲,你別扯那些亂七八糟的!現在族老都在這兒,你圖謀家產的事,以為還能瞞得住幾個?!」

    他面色忽然又恭敬起來,從圓凳上急急起身走到

    被突然頂到檯面上的族老萬沒料到李永伯如此愚蠢莽撞。幾個族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心下焦急,恨不得扯著李永伯耳朵喊:你老子可還沒死,你實在是太著急了些!一面埋怨李永伯,一面又恨自己被富貴迷花了眼——李永伯向他們許諾事成之後分一成鹽水生意的紅利——可惜到了這裡,才曉得厲害:除了整日花天胡地混鬧以為自己才是李家繼承人的李永伯之外,其他人都是老白了毛的狐狸,看著李永仲幾歲大就跟著王煥之下鹽井,打算盤,十一二歲上和商隊一起頂風冒雨地走鹽道,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是個好相與的。

    輩分最高的那個不得已出來應個聲——「仲哥兒啊,你哥哥就是氣性大。」他慢條斯理地和著稀泥,對李永仲道:「你們爹起不來了,他心裡著急,你多擔待。」又說李永伯:「現在你父親還沒落氣,先不要說這些,大房這一輩只得你們弟兄兩個,要和睦。」拚命暗示他有什麼事等到李齊死了之後再說。

    李永仲當沒聽懂族老話裡的暗示,他略欠欠身,直起腰淡淡地說:「勞長輩掛心了。」然後就當門口擠成一堆的那幾個人不存在一般,徑直在李齊身邊坐下,細心地撈了銅水盆裡的帕子扭幹了給他擦臉擦手。

    李永伯氣得臉都歪了,他眼光裡就似藏了把淬毒的刀子,先是輕飄飄地往說話的長輩身上一落,讓那老頭子嚇得渾身一個哆嗦,然後就飛到了李永仲身上。「你這個做派倒是個孝子。」既然已經撕破臉,李永伯倒也不找那個冠冕堂皇的大理由,惡毒一笑,李家大少爺把話從牙縫裡擠出來:「可惜啊,雜種就是雜種,等老頭子一嚥氣,別說我這個當哥哥的不大方,鄉頭百畝水澆良田,青磚大院,一分不少你。」

    李齊又驚又怒地一把攥住幼子的手,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喉頭連續發出粗重而駭人的赫赫聲,李永仲握著父親的手,想說什麼卻開不了口。李永伯紅了眼睛,這時候也顧不上和弟弟打擂台,他一把薅開擋在前面的族老,忙不迭地喊:「爹,你可不能死啊!」屋子裡亂作一團,倒是進了屋子之後一直沒說話的王煥之頓足,朝身後的僕役咆哮道:「還不快點把大夫叫過來!」

    「來了來了!」陳醫生原是一直候在左近的廂房,早有機靈的僕役趕去將他請了來。他按著帽子一路小跑進來,撲到床邊上給李齊把了脈,又叫他的書僮:「把我的藥箱提過來!」這才端正了臉色有功夫沖李家兩個少爺說:「令尊這是最後功夫了,不要讓老人家走得不安心。剛才有人給老人家用了參片?這倒很是,不然絕撐不至現下。我一會兒用針,你們和老人家說說話。」

    李永仲垂下眼簾,只對著陳醫生長長地躬身一禮,道:「大夫只管去做,我承你的情。」

    李永伯臉色陰晴不定,他不知在想什麼,最後草草拱拱手道:「是極是極。」胡亂地說了一句,八成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到底在說什麼是極。

    陳醫生用針很快,一炷香的時辰就起針收手,將手在手巾把子上擦了幾把,對李家的兩個兒子點點頭,讓出床頭的位置。

    李永伯迫不及待地擠了過去,撲到李齊跟前哀哀擠了兩滴馬尿,臉上卻是再擠不出什麼哀色來,偏又要努力,最後似哭非哭詭異得厲害,只好嚎喪:「爹呀,你怎麼就要去了呀……爹呀,你不在,你兒子我沒有活路啊!」一聲高似一聲,最後尖利地簡直要刺破聽眾的耳膜:「爹呀!」

    李家的當家人喘著氣靠在靠枕上,看著長子的醜態心中百味陳雜,最後混作黃連一般的苦意。他有心要再罵他幾句,又悲哀地發現此時對李永伯已無話可說。李齊的眼神落在了李永伯身後的幼子身上,他臉色平靜,微垂著頭,看似謙恭有禮,但作為父親,李齊還是輕易在李永仲身上發現了冷淡和不耐煩。

    他張了張嘴,最後長嘆一聲,咳嗽兩聲,氣喘連連地對李永仲招招手:「仲官兒,你過來,跪下。」又低頭對乍然色變的長子說:「你也跪下,聽著。」

    李永仲毫不猶豫地在父親的床邊跪下,李永伯猶豫了片刻,咬咬牙一撩衣擺也跪了下去。

    「我只說兩件事。」

    「一,按理說,家業該傳給我的長子,但我李齊一生奔波辛勞,最後卻愧為人父,伯官兒,擔不起李家這副擔子,他擔不起李家百十丁口的生計,」李齊看也不看李永伯已經漲得通紅的臉,只對著幾位族老道:「今天,你們忝為族中長輩,就給我做個見證。」

    他硬撐著不要倒下,只對李永仲道:「你要照顧你的哥哥,要挑起家裡的擔子!」

    李永仲神色不變,硬邦邦地磕了一個頭,直起腰幹脆地應道:「是。」

    李永伯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臉色陰沉地滴水:「老頭子,你真是那雜種的好爹!」一指仲官兒,「他算什麼?一個奶娃娃!你就舍了你的親兒子!」他在屋子裡來回走,腳步越來越重,聲音越來越大,越說越氣,最後竟是轉身朝床上的李齊撲了過去!

    屋子裡的人萬沒想到如此變故,便是王煥之,也是一聲驚呼。

    未曾想李家大少爺沒挨著父親的被縟,就已經被二少爺仲官兒一腳踢了出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1
第五章 送終(完)

    比起年近而立個頭高大挺拔的李永伯,二少爺仲官兒一向沉默寡言,又兼少年人正在抽條似地長,身形單薄,很難想像他能一腳把李永伯踹開八尺遠,踹成個滾地葫蘆樣。而後又往前一站,順勢踹了重又作勢想要撲上來的李永伯第二腳。

    屋裡的人都嚇了一跳,他們是見慣了李永伯張揚跋扈的樣子,在富順鎮上,李家大少爺威名遠播,李家的僕役沒有挨過伯哥兒打的也少。但仲官兒?他那性情,往好裡說,是溫文爾雅,往壞裡說,悶頭悶腦,兩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

    但就在剛才,一貫不聲不響的仲官兒差點一腳把他那個慣作威福的大哥踢出屋子,緊跟著還上了第二腳,讓他現在都還爬不起來!

    屋子裡的人,除開李家大房父子,就剩下幾個族老並王煥之,除開鹽師爺不算太意外,其餘人等皆是一臉目瞪口呆,房間裡一時間倒安靜下來,只餘病人如破爛風箱般的粗喘。

    李永仲復轉身拍撫了兩下父親的胸口。李齊一口接一口地喘氣,死亡對他來說近在眉睫。剛才發生的鬧劇已經無法再讓他有所動容。他嘶聲裂肺地咳嗽半晌,卻只是轉頭看了長子一眼,然後就轉開頭,再也不肯給癱在地上的李永伯半點眼光。

    李永伯只覺得腦袋裡嗡嗡作響,一切都和謀劃裡的全部一樣。原本他以為只要他帶了幾個族老並長輩來見父親李齊,便能立時將那小雜種給逐出家門,他以為這一切不過是要費上些許功夫,便不曾想過會有如今的局面!

    小雜種將他一腳踹翻,身上諸般疼痛尚能忍受,但在眾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屈辱,一想起日後今日之事只怕就要成為他人口中笑談,李永伯便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啃了李永仲這小娘養下的雜種!但他畢竟沒有蠢到頭,平日裡李永仲對上他總要退上三分,今日怎麼如此大膽!?幾個族老,在他面前沒口子地賭咒發誓,道定要一正家風,現下卻縮了卵子!還有,老頭子平日裡對他說如何愛重,現在看來不過全是一片假話!

    今日之事,日後他李永伯定要個個奉還!但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時且讓那小雜種得意,暫待日後!李永伯臉上陰晴不定,最後自己一個沉默無語地爬起來,又下不了狠心捨不得走,最後獨個兒站在屋角地方。

    屋子裡的一片死寂最後是叫大管事李三忠打破的,他低頭彎腰一路小跑至李齊床邊,正要附在他耳邊稟報,李齊止住他,有氣無力地吩咐道:「如今家裡一切事務,都跟仲官兒回稟了罷。」

    李三忠掀起眼皮,驚疑不定地看了李齊一眼——不想這一幕正落在了李永仲眼裡,他心底曬笑一聲,面上仍舊一片漠然,並不隨便答話。

    大管事不敢耽擱,他在李家幹了幾十年管事,從最底層的外門管事到如今總領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便不是老白了毛的成精狐狸,也是腦子比旁人多轉三圈的聰明人。李家主人翁的吩咐,慫眉搭眼立在邊上的伯哥兒,站在主人翁床邊的仲哥兒——他不敢耽擱,立刻轉向仲官兒低眉斂眼躬身道:「陳老爺到了,如今門上的小廝正領著他過來。」

    李齊眼睛裡忽然有了生氣,原本灰白枯澀的面皮上也浮出病態般的血色來。他猛地一揮手,「快請陳老爺進來!」他勉力提高聲音,又是惹得咳嗽連連,李三忠嚇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緩過氣,李齊按住幼子的手,一字一頓地說:「一會兒,你什麼都必得應我!」

    李永仲挑了挑眉毛,為著今天他隱忍數年,自是不想再出什麼紕漏,但李齊說得鄭重,他本是瀕死的人了,現下卻硬撐著竟然在床上坐直起來,只管死死盯著幼子。仲官兒並不曾聽過這所謂的陳老爺,但見父親的樣子,也多加了三分小心仔細地應了下來,道:「我必聽的。」

    王煥之眼神異樣,如今的局勢比他們之前想的更要簡單,原本裡他們以為大少爺李永伯會狗急跳牆,借了李齊的名義對李永仲下手,但顯然李永伯草包的程度超過了他們的想像,而李家數十年的當家人也並沒有臨死糊塗,現在局勢一片大好,顯然用不上他們訂下的種種。

    但如今突然天外橫空出世一個陳老爺,鹽師爺王煥之忖度自己在李家十年,從不曾聽過李家有什麼交往過密的陳老爺,心下暗道:「這必是主人翁留的後手了。」

    夾巷通道之中,李三忠提著素白燈籠在前頭給客人引路。陳老爺披了件鼠灰大氅,腰背筆挺,兩道濃眉直入兩鬢,刀削斧鑿般的英武樣貌,年紀卻不算得輕了。大管事一個廝從不要,親自執了燈——李三忠伺候李齊數十年,什麼樣人沒見過?和這位陳老爺打了個照面,李三忠面色不變,心裡卻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答案:這人,該是吃軍糧。

    兩人俱是男子,腳步極快,不過些許功夫便到了李齊居所之外,李三忠低聲對客人道:「陳老爺稍候,容我與我家老爺通報些個。」

    客人低笑一聲,道:「不必如此,我與李兄交情深厚,用不著這些繁文縟節。」竟是自己伸手推了門,自顧自地走了進去。

    李三忠目瞪口呆,他愣神的功夫,客人已反手將房門嘭地關上,竟是把他這個李家大管事給徹底關在了屋子外。李三忠本就沒有進去的意思,現在倒是遂了自家心願,倒背了手朝外走,如今事情一堆,可沒有偷閒的時間。

    屋子裡的人各懷心思地看著這名為「陳老爺」的客人慢條斯理地解下大氅放在一邊,床上的李齊像平添了三分氣力,竟是扶著李永仲的手要掙起來,他眼神晶亮,聲音就像從嗓子的最深處擠出來,帶著嘶啞和激動:「陳兄!」

    客人疾步上前將李齊一把按住,濃眉緊鎖,又將李齊按回床上,又攏了攏被子,方才在床邊坐下,端詳半天,陳老爺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語聲沉重:「你我數年不見,今日總算相見,卻未想你竟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人總有一死。」李齊咳喘了一會兒,好不容易順了氣,他豁達一笑,「我倒是苟延殘喘了許多年,不虧啦。」

    客人定定地看他一會,李齊一幅坦然,毫不畏懼地對上了對方的視線,良久客人才沉聲開口:「如今,我也不說什麼虛話,當年我全家托賴你方得活命,如今你時辰不多,叫了我來,想必是要有所請託。」陳老爺按住李齊的枯瘦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說,只要我能做到,不論哪樣,都應了你。」

    「我不要你赴湯蹈火。」李齊哆嗦著手向邊上摸去,李永仲趕緊扶住他,被他一把抓住。

    「這是我的小兒子仲哥兒。」李齊大喘了幾口氣,並不看幼子,只誠懇地對陳老爺道:「如今我是不成啦,但李家有仲哥兒,家業不會倒,他哥哥縱有怨言,但仲哥兒是個好孩子,絕不會不管他大哥。」

    「你的意思是?」陳老爺謹慎地問道:「你知道的,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成的。」

    「生意上的事不要你管。我只問你,仲哥兒是不是個好孩子?」李齊絲毫不肯放鬆,只向客人追問:「你說就是了。」

    陳老爺轉頭看了仲哥兒兩眼,仲哥兒也隨他看,只稍低了低頭,避開客人過於銳利的視線權作禮貌。略打量一番,嘴角倒是噙了抹笑意,轉回去同李齊講:「這麼多年不見,你倒是真養下個好孩子。」

    李齊聞言滿臉喜色,他連道了三個好,說:「陳兄,最後一次見你,怕是七八年前了?」

    「八年前。」

    「最後分別之時,我聽你說要給閨女買花戴?」

    客人似有所覺,但他個性坦蕩,仍頷首道:「小女尚未訂下人家。」

    「那如此,我為仲官兒訂下你這門親事!」

    這句話就像晴天霹靂,毫無來由地在眾人心上狠霹上了一記。李家幾個族老暫且不說,王煥之臉色驟變,仲官兒曾他們商議待出孝後再向某家提親,取的是對方小門小戶,沒有掣肘,但現在李齊此舉可算是打亂了他們的全盤計畫。

    李永伯眼裡迅速飄過一陣喜色——他媳婦的娘家是富順鎮上最大的糧商,便在整個川南也是鼎鼎有名,而李永仲這岳家,實在看不出半分富貴——連個跟班跑腿都沒有,便知道是個沒家底的,更兼之前聽說李齊救了他們全家,哼哼……李家大少爺在心底狂笑,小雜種這個岳家,怕是半分都幫不上他。

    不管是暗自著急的王煥之,還是暗地歡喜的李永伯,暫時都只能看著李齊吩咐仲官兒跪下給他未來岳丈磕頭,又取下貼身玉珮給對方算是文定之物。陳老爺只是怔了怔,便爽快地應下了李齊的請求,又將仲哥兒扶起,扭頭對李齊說:「我看他是個好孩子,配我家女孩兒定是夠了。」

    卻不想,李家主人翁歪在了靠枕上,臉色平靜,嘴角含笑,雙眼卻已經合上。

    天啟七年十月廿二日,李家上下換上了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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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前塵

    從成都府一千兩銀子換回的半身玻璃鏡子裡倒映出一張少年人的面孔。

    眉毛平直,眼珠子像盛夏時節紫黑的葡萄,嘴唇極薄,也許是近些時日太累,兩頰上的肉往裡陷了下去。臉上帶不出什麼血色,倒和身上本白的麻布孝衣相襯。

    李永仲有些恍惚。

    鏡子裡的臉,從不熟悉到熟悉,身遭一切事務,從陌生到得心應手。

    從他於沉睡中醒來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不同於自家雪白天花板的舊式屋樑開始,李永仲便知道,自己於前塵再無半點關係,不知究竟是神佛垂憐,或者是來自未知的力量,總而言之,他從四百年後的一個成年男子變為明末川東小鎮上一個鹽商家的幼子。

    童年時光難捱。這具身體的親生母親早早撒手人寰,父親談不上多麼慈愛,但也從未苛刻於他,那個大他許多的大哥有的,他也不少半分,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齊更愛長子,對待幼子不過泛泛。

    而他更知道,明末亂世不遠,這偏僻的川東小鎮,現在的世外桃源,許多年之後也會化為血池煉獄。而他自認沒有經天緯地之才,救不得天下,救不得蒼生,唯一的願望就是活下去,有尊嚴的活下去。

    但這實在太難。他只是一個鹽商家不受重視的幼子,而這個富順場上所謂一等一的大戶人家,放到成都府便得夾起尾巴,更不要說整個天下——明末其時商業活動已經相當發達,九邊晉商,徽幫商號,哪一個不是明末商界的龐然大物?想以一介川東鹽商的身份在未來的亂世中活下來,李永仲看得明白,依靠他那個將成朽木的爹不成的,那個只曉得眠花宿柳尋歡作樂的大哥更是妄想。

    他只能靠自己。

    富順鎮上都說李家小少爺生來一雙抓錢手。只是說話的人大約忘了年不滿十的李永仲跟著師爺下鹽井,守著管事開新井,他大哥李永伯在春妝樓給苗人女子梳頭錢,他騎著滇馬,坐在師爺王煥之的身前天不亮去給挑水匠發工錢。學著王煥之下井,管賬,招工,聽管事嘮叨,和狡詐入狐的對手鬥智鬥勇,再大些,跟著販鹽的商隊上成都,下雲貴。

    慢慢的鹽井上的挑水工,一級級的管事間有了齷蹉,就說「向仲官兒問話」,王煥之和李家得力的掌櫃們更是早早投了他。他在父親李齊面前也漸漸得用,十四五歲開始,李齊病重,李永仲就成了實際上的當家人,可笑這一切李永伯全不知曉,李永仲供著他全家吃穿住行,供他銷金熔銀花天酒地,耐心地等到李齊對長子徹底失望,不動聲色地將李家攏在手裡。

    李永仲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白衣孝帽,和他在四百年後看到的自己全然不同。他牽動面皮笑了笑,鏡中人露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笑容。

    房門吱呀一聲輕響,大管事李三忠刻意壓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仲官兒,該去前頭了。」

    他嗯了一聲,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從鏡子前離開。

    李齊的葬禮辦得隆重熱鬧,富順的和尚和道士李家請了個遍,和尚的唸經木魚聲擾得人心裡發焦,香燭的味道混入濕漉漉的空氣中,刺得人喉頭作癢;燒紙錢的灰煙飛騰起來,將整個府邸攏在一片暗沉的,不斷翻滾的霧氣當中。整個頭七,不管你是否親朋故友,只要進李府給李齊上柱香,必得管一頓席面。

    等到出殯那天,李府漫天飄白,十六個槓子手在領頭的一聲令下發力起棺,送李府老太爺上山,沿路飛白,紙錢淹至腳踝。富順人都說,李齊風光一生,身後事也很像樣。傳聞打生打死的兩兄弟也規規矩矩,伯官兒作為孝子摔了瓦盆,仲官兒捧了靈位,兩兄弟,看著倒還和睦。

    這只不過是李家上下勸李永伯,不要在他爹的葬禮上鬧起來。三太爺苦口婆心地同伯哥兒講說:「你要忍這一時之氣,攪了你爹的後事,又很好看很好聽麼?」

    李永伯眼珠子恨不得瞪出來,凳子上像有尖刺他是坐不得了,左右鼻翼忽扇,恨得不行,往地上摜了個細瓷茶杯,這才洩了點心頭陰火,道:「我才是大房的正子嫡孫,他李永仲算什麼?一個窮秀才家出來的女人養下的小雜種,居然敢對我說要安守本分!」

    自居為富貴閒人的三太爺暗暗叫苦,他承認他心貪富貴,攀附大房,但他也從來小心謹慎,關於大房的事向來是鋸口葫蘆不發一言,但如今李齊臨死前不顧宗法規矩,竟然讓幼子繼承家業,正牌子的長子倒是撂到一邊。

    三太爺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比起十二三就是春妝樓常客的大少爺李永伯,二少爺李永仲更像是李齊的親兒子,年紀輕輕就不可小覷,他初時接掌李家那幾口老破鹽井,不到三月,出產的鹽滷竟和新井不相上下,李齊當時便把剩下幾口新井一併交給他,半年下來,比起從前,鹽滷產量竟是高了三成!那時候他不過十四歲上,如今李齊病亡,有這麼個當家人,李家勢頭也只有更好。

    但李永伯顯然不會喜歡這個結果。他滿心等著接掌李家,也嘗嘗做大老爺的快活日子,卻被親爹臨死一悶棍打得眼冒金星,痛徹心肺!原來那小雜種早就背著他勾連上下,鹽井裡下至挑水工上至理賬算工的管事,李永仲叫他們往西便沒人朝東!那他要了李家當家的名聲又如何!李永伯還沒傻到家,他自是知道鹽井方是李家根本,但他從來胡混第一,叫他像李永仲那樣天天四更天起床,跟著商隊走遍周邊數省,也不能夠。

    還有死鬼老爹為小雜種訂下的親事——李永伯想到此處胸中便要痛上一痛,他從未想過,那不起眼的陳老爺竟是敘南衛所裡的千戶!且並不是那腦滿腸肥的草包,而是正經從遼東調回四川,上過戰場殺過韃子,手下御兵千人的統兵官!

    李永伯恨得要咬碎一口牙,老頭子總說如何如何看重他,臨到死了卻讓他受如此屈辱!他從來沒想過,李齊竟然給李永仲訂下如此一門親事:天下漸日崩壞這是人所共識,川東附近西南夷尤多,又有各路巡檢司如狼似虎,以往李家鹽貨總要諸般小心打點,但現在李永仲有了這麼一位岳父,可想而知,於那小雜種而言簡直是青雲之力!

    他發了一通火,被三太爺不痛不癢地勸了兩句,見勸他不動,三太爺乾脆開了天窗說亮話:「伯哥兒,李家現下局面全是你父親辛勞數十年操(cao)持得來,於宗法上無人能與你比,但李家四大房頗多丁口靠鹽過活,你擔不起這副擔子。」他倒坦然,視李永伯一雙擇人欲噬的眼睛於無物,咳嗽一聲輕輕嗓子又道:「你兄弟是個有良心的,你爹又對他額外有囑咐,你放寬心,莫多想。」

    李永伯強自按捺下怒火,只勉強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讓送客,三太爺知道他心不寧靜,倒也乾脆走人,只是臨走又說:「如今死者為大,你萬不敢生出事來。」說完又說要去靈堂上再給侄子上柱香。

    李家大少爺狠閉了一回眼睛,忍了又忍,在心中將李永仲翻來覆去罵得狗血淋頭這才沒有掀了桌子。他肆意妄為近三十年,如今方才體悟何為忍字頭上一把刀,在房屋之中如困獸般來回走了半晌,如今小雜種已經勝劵在握,若是在這當口鬧起來,小雜種正好給他難看——李永伯越想越分明,雖然心下仍舊恨之入骨,但卻拿定了主意:「且讓這小雜種囂張幾日!日後再有計較!」

    喪儀種種不談,到歸葬那日,李家上下俱是鬆了口氣,白事雖然熱鬧,但卻實在耗費心神,閤府上下俱是心疲神勞。接下來李永仲雖要守孝三年,生意上的事卻不敢怠慢。他一邊和王煥之商議日後種種,一邊又要應付親朋故友,幾天下來人便眼見得憔悴了。李永伯此時卻做了甩手掌櫃,一切事務竟是毫不沾手,關了自家院子,守孝也沒斷了他的逍遙快活。

    李永仲新出爐的岳丈只在白事第一日留了半天,上香致意之後便匆匆離開,正如他到來的模樣。仲哥兒突然多了一個未婚妻,也在昏頭昏腦的時候,竟然沒有想到對岳丈多問幾句。事後他倒也不急,時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齊為他訂下了婚事,就是鐵板釘釘,他們這翁婿倆,總有再見之時。

    但不曾想頭七結束的第一天,千戶官就再到了李府拜訪。

    這次中規中矩地上了拜貼,李三忠不敢怠慢,新任當家去了鹽井上,他便尋了王煥之討教,鹽師爺沉吟片刻,為他支招說:「你領陳老爺去主人翁書房坐著罷。」

    李三忠聽了王煥之的意見將他帶到了府中書房,自家輕手輕腳地為客人上茶,便安靜候在一邊。現在李府正是勢力交換時節,底下那些管事們對他這大管事的位置虎視眈眈,他不得不緊抱當家人的大腿,對待李永仲的岳父自然更加要小意討好。

    千戶官心情不錯,他也不坐,倒背了手立在書房裡打量牆上的字畫。李齊雖為商賈,但骨子裡倒還有幾分讀書人的情.趣,牆上字畫即使不是名家,但也並非俗物。他踱步看了一會兒,最後在一幅字前停下。

    字談不上如何好,帶著幾分青澀,很容易看出便是初學者的手筆。但陳千戶微微一笑,心道:「果然見字如見人。」

    便有千屻為阻,我自一刀相抗。

    ps:前面把川東誤作川南,從這章改過來,富順在四川東部,不是川南,之前的部分就不改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1
第七章 過往

    李永仲剛回府裡,就有門子上前稟告:「老爺,」他略不自在地梗了一下,接著往下說:「前日裡來過的陳老爺又來了,大管事引他去了書房,讓小的在這裡候著老爺。」

    「知道了。」李永仲略頷首,將手裡滇馬的韁繩丟給了雜役,想想又多問一句:「大少爺今天出去了沒有?」

    門子將頭埋得更深,囁囁道:「小人,小人沒見伯哥兒出門。」

    沒出門?那他在春妝樓那條街上看到的人是哪個?李永仲嘴角翹了一翹,到底將諷刺的味道嚥了回去,只轉身對跟班道:「你去同李三忠講,叫他給伯哥兒送點補藥去。」

    跟班自仲官兒幼時便鞍前馬後地伺候他,與他同長,早被他調.教出來,如今聽李永仲如此吩咐,立刻垂手應道:「是,小人省得。」

    將諸般事務吩咐完畢,李永仲抬眼看看李府大門,黧黑大門依舊氣派,只是現在主人正在孝期,門上貼著代表喪事的白紙,連燈籠也未及換上,但即使如此,李齊的影子已經漸漸離開李府,一個新時代正要開啟。

    等到李永仲來到書房,已是一刻鐘之後的事,千戶官仍然悠閒地坐在圈椅上品茶,並無焦躁之意。仲哥兒剛踏進房門便躬身為禮,道:「岳父大人,小婿來遲了,見諒見諒。」

    「無妨。你的事忙。」千戶做了個手勢,無意中透出強硬的姿態來。他擺擺手道:「不要胡亂客氣,坐。」

    李三忠為年輕的主人上了一杯茶,識趣地離開了房間。

    李府的這間大書房原本是早年前李齊附庸風雅的所在,裡頭存書頗多,倒也為李齊掙來一個儒商的名號,只不過大抵翻過的不多。後來娶了一個秀才家的女兒,加之上了年紀,倒愛在這裡盤桓消磨時光,從前暴發戶的做派漸淡,書房的擺設玩器倒也雅緻不少。

    陳千戶收回在麻姑獻壽圖上流連的目光,又對上李永仲沉靜的眸子,彎了彎嘴角哈哈一笑,主動開口:「這裡到底暮氣了些,你才多大年紀?掛這個沒得惹人笑。」

    「那是先父從成都府得來的,仿六如居士的畫。」李永仲親手為千戶斟了一杯茶,只注視著一束水線傾洩而出,淡淡道:「不甚值錢,但還尚可一看。」茶水將將漫出茶杯時年輕人略抬抬手,「先父七七未過,此地的一應物品暫還沒有打算收拾。」

    「唔。」千戶意義不明地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打量他一番,突然開口道:「你對你父為你訂下的這門親事……有何想法?」

    李永仲詫異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坐正身體沉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時人皆如此,沒有晚輩插嘴的餘地。」

    「但我看,你不甚樂意。」陳千戶眼光灼灼地盯著他,見年輕人開口欲說,抬手打斷道:「你先聽我一言。」

    「是。」李永仲挑了挑眉,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

    「你父並未對你兄弟二人說起過陳李兩家淵源罷?」略停了停,他卻說起了這個,見李永仲老實搖頭,輕輕一笑,搖搖頭,千戶官伸手將茶杯端至唇邊,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仲官兒見狀正打算叫李三忠進來與他換壺茶,他擺擺手,道:「茶是好茶,但我打北邊回來便更愛烈酒,倒是不耐喝苦汁子。」他笑笑,又接著前頭的話說下去。

    「說是陳李兩家故事,但也不過是我與你父親二人罷了。」千戶臉上漸漸露出屬於回憶的懷念色彩,「三十年前,還未曾有你,大約你哥哥降生了罷,李家還沒有現下的家業格局,你父親不過富順場上的小小鹽戶,還得去往敘州的鹽科衙門繳鹽,正是那時遇見的我。」

    「我姓陳,名顯達。我家本是敘南衛的軍戶,世代相傳的總旗,但軍戶困頓,我父親又是耿介的性子,不屑同僚的做派,全家老小險些餓死。久而久之,他見事不可為,便與拜把兄弟密謀逃亡。誰知他那把兄弟不是個好人,假意答應,卻向衛所千戶舉發,我父親因此干犯軍法被判斬首,總算老天護佑,那年遼東事緊,父親保得首級,卻因此全家遭流,要去遼東。」

    「判決下達那日,祖母與母親為了不拖累我與父親,投繯自盡,父親自以為無顏見全家老小,又聞老母與老妻雙雙赴死,激憤之下觸柱而亡。家中財貨俱被仇人搜刮乾淨,三人屍首不得收斂,軍令之下,我卻要帶著幼弟上路。」

    房間裡空氣冰冷,正如千戶官的語聲一般。

    「我攜幼弟於道路叩首哀求,希望有人能好心予我三具薄棺,但無人相應直至天黑。」千戶官忽地一笑,「後來本已死心絕望,總算天不絕路,遇到你父親日行一善,為我發送祖母並父母三人,又送了我三兩銀子,我兄弟二人這才有命活著到遼東。」

    說到這裡,他閉了閉眼睛,從鼻端極緩地呼出一口起來。復又睜開眼睛,陳顯達看著李永仲的眼神慈和起來,語調也漸漸和軟,道:「吾弟不幸,到遼東的第二年便死於戰陣,這也罷了,我等本是廝殺漢,死於陣上,好過死於鄉里。後來我有幸被抽為家丁,將主又是極有出息的,積功至參將,本是大好局面,我卻被同僚排擠,廝殺於我並非快事,索性借此機會重回故鄉。」

    「我在遼東二十年,與你父親書信不斷,十年前我終回故鄉,但於敘南衛立足艱難,也是靠你父親,我方有今日。我見李家勢起,亦為他歡喜。可惜你父親卻不是個會調教人的,你哥哥今日下場,你父親難辭其咎。不過總算他有後福,還有你能承家業。」

    李永仲默然而坐,聞言也僅是欠身。

    陳顯達往虛空中一按,道:「今日我將這些說與你聽,沒有其他意思。那天我第一次見你,卻耳聞你大名已久。十來歲的小子能做成你這般局面,莫說四川,便是天下也是難有……」

    年輕人咳嗽一聲,有些不自在地打斷他:「岳父大人謬讚……」

    「謬什麼?」陳顯達提高聲音,蠻橫地打斷準女婿的話,他哼了一聲,端起茶杯往地上潑了殘茶,為自己一氣倒滿,潤了潤喉嚨,苦口婆心地對李永仲說:「你這不是寫文章考狀元!商場如戰場,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你一介晚輩小子,卻能不墜令尊威名,這很好!」他往桌上一拍,茶器俱是一跳,「你父親臨死前為你許下我家女孩,我卻知道你有個不願受人轄制的心……」

    李永仲硬生生打斷千戶官的話,年輕人的臉上露出幾分鄭重,卻不同於先前那些只浮於表面的客氣,而是真正的重視。他看著陳顯達的眼睛,再沒有年輕人的跳脫輕浮,只有飽經世事之人才有的認真,道:「岳父知我,我也不說什麼空話哄你,日後只有一件,嫁給我了便是我的妻子,我當護她信她,同別的事沒有相干。」

    陳顯達露出笑意,顯是卸下心下塊壘,他以茶做酒同李永仲碰了一杯,道:「有這句話就夠了!天大的恩德,如今也隨人化為塵土,我本料不到李兄要許麒麟兒作婿,但如今看,又是李兄遺澤於我!」

    千戶官眼睛紅了一紅,他使力往李永仲肩上一按,前塵往事便似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當年那個哀哀哭泣的少年和沉默著為幫他收斂父母並祖母遺體的年輕人好像近在眼前,但鼻端若有似無的香燭氣味提醒著他,那個送兄弟二人三兩碎銀的年輕人,如今同他長輩們一般,躺在了冰冷的地下,世間永遠不會再有他們的身影。

    李永仲眼神複雜。他對這具身體的父親並無多大孺慕之情,畢竟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幼童,但十數年相處,手把手教會他寫字的是李齊,指點著他做事的人也是李齊。在生身母親剛去世那幾年,若不是有李齊回護,很難講他是否還能活下來——李永仲曾經在大哥李永伯的眼睛裡看到過冰冷的殺意。

    他待自己的確不如李永伯好。年輕人想,他愛重長子,冷了熱了,從來首先想起的都是長子,深恐李永伯少時的病弱不曾斷根,就好像對長子如今高大挺拔的身材視而不見。然而他臨死前卻沒有將家業留給一心疼愛的長子,卻給了一向不冷不熱的幼子,李永仲在心底長嘆一口氣,也許他從來不曾明白過李齊真正的想法。

    陳顯達觀察著自己的女婿——他不像個十來歲的年輕人。這是千戶官下的判斷,他從來自信自己看人的本事,當年在遼東,他選擇跟隨一個年輕得過分的將主,從一介毫無背景的家丁爬到千戶的位置,靠的就是他識人的本領。但如今他卻有些迷惑,這個年輕的,新出爐的女婿,他竟然有些看不懂。

    他是聽說過李家的這個小兒子,或許在市面上聲名不顯,但不論是鹽科衙門,或者是巡檢司裡的弓手巡檢,居然都同李永仲有幾分真假交情,十來歲的年紀周旋於這些積年油子中間毫不遜色,尚可說他這般頭腦是家學。但他又竟然同知府公子做了好友——千戶官在心底哼笑一聲,他敢肯定,這件事李家上下,含他那個去了的老哥哥在內,知曉的人沒有幾個——這便是能耐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31
第八章 吾恐季孫之優

    富順的冬天雨水不停。

    頭晚青石板的路面水跡未乾,次日清晨淅淅瀝瀝的雨聲又漸次響起。李府中下等的僕役們最先醒來,著褐衣的僕役忙著將院中積水掃干,又擰了帕子來擦濺了水的欄杆,身形小巧的小廝披了油布攀著長梯爬上屋頂,仔細地檢查有無碎瓦,以免漏雨濕了屋子。粗笨的婆子並低等丫鬟各司其職,雖然人來人往,卻低聲慢語,並無半點嘈雜。

    李永仲早飯不過一碗白粥和幾碟小菜,他吃飯的時候大管事李三忠立在邊上,低聲同他說城外莊上的事情。

    「你早上用過沒?」年輕人嚥了口飯轉頭問管事,李三忠一愣——這是李齊活著時候的做派,他待得用的人從來親近。自從李齊病重,這種待遇就少了許多。

    李永仲不待他回答就向旁邊的小廝吩咐:「再拿副碗筷來。」

    李三忠很有些訕訕地推辭:「主人翁,我用過早飯方來的。」

    「你早上用得太早,現下不用些,遭罪的還是自己。」李永仲自顧自地吃了口菜,才繼續說:「你是父親手上用過幾十年的老人了,我現在年輕,家裡現下也沒個主事的堂客,還得仰仗你幾年。」說到這兒倒是一笑:「我原本去找大哥,希望大嫂能主持中饋,結果大哥還是過於靦腆了些,給大嫂辭了,說大嫂現在身體不大好,我侄兒也小,要安心休養。」

    他倒是說得輕鬆,可惜屋子裡立著的幾個人都恨不得伸手捂了耳朵只當沒聽到。李家大房這兩兄弟看似沒有分家,但也同此無甚差別了。前些天李永伯找了泥水匠將他那個院子同府裡相連的夾道一隔,關了門過自己的小日子,但該拿的錢一文不少,順便理直氣壯地將他那院子中的花銷全都掛到公中的賬上。

    李三忠嚥了口唾沫,他只敢坐了半拉凳子,實是比站著還辛苦。李永仲看他一眼,扭頭沖身後的貼身小廝梧桐說:「去,給你家大管事坐好了。他坐著舒服,我還看著難受。」

    梧桐笑嘻嘻響亮地應了一聲是,兩步走過去連拖帶拉地硬是讓李三忠在椅子上坐實了,李永仲在上首看著,李三忠又不敢如何掙扎,最後忍不住瞪起眼睛小聲罵了一句:「小兔崽子,沒規矩!」

    年輕的當家人看了半天好戲,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這算什麼規矩?這是糊弄人的,以為站著的,跪著的,退著的,就是規矩,是對也不對。下人心裡頭有你這個主人家,哪怕同你一道坐著,一道走著,那也透著尊卑恭謙,反之,若他心裡頭沒有個轄制,沒有個章程,哪怕在主人家面前磕九十九個響頭呢,背主之時仍舊眼都不眨。」

    大管事後背密密地沁出汗水來,李永仲先前發話叫他坐下,他不敢站起來,只好手扶著膝蓋略欠欠身,低聲道:「主人翁說得有理。」

    「我尚年輕呢,」李永仲笑笑,歪頭漫不經心看著服務李家數十年的管事,他正是十六七的年紀,笑起來沒有一點奸猾商人的樣子,倒很有詩書大家子弟的做派,「父親那樣的年紀叫主人翁正好,我這個年歲,早了些罷。」

    「仲官兒說的是。」李三忠立馬改了稱呼,他嘴巴發苦,心頭髮慌。喪事結束,大管事看昔日的二少爺就多了幾分畏懼——他自詡是主人翁李齊的人馬,對兩個少爺都是客氣有餘,恭敬不足。當時的謹慎現在看起來就變成了傲慢。李三忠未到五十,還不想被年輕的家主打發到城外的莊子上養老。

    想到這裡,他越發覺得自己同家主的距離實在是遠了些,正好要借些由頭同李永仲親近親近。他不敢妄想昔日裡與李齊那般主僕相得,但也要成為李永仲的倚仗才好。

    「今日我同王師爺去見劉老爺。」李永仲隨口吩咐,「你理一理家裡的事,這些天一直亂哄哄的沒得條理,今日之後規矩都要撿起來,不要自亂了陣腳。」

    李三忠站起來恭謹地應了個是。想了想他又有些為難,偷瞥了正由著小廝整理外袍的家主一眼,大管事試探著開口:「只是有個事實在為難。」

    「講。」

    「是……大少爺的事。」

    李永仲扭頭同梧桐玩笑道:「我以為是什麼大事。」

    梧桐機靈,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輕拍了李永仲一記馬屁,順便幫大管事解圍:「於仲官兒當然是小事,伯哥兒是您兄弟,俗話說打爛了還連著筋,二少爺抬抬手就能把事情料理清爽。只是大少爺給仲官兒面子,大管事卻管不得。」

    這句話實在回得聰明,逗得李永仲都笑了兩聲。

    李三忠趁機說道:「前日裡大少爺隔了夾巷,仲官兒叫不用理會,但那條路實在是常用的,現下堵了,內外院便只得從左廂交通,這萬一有個什麼,內裡便給困死了,仲官兒你看……」

    「你叫泥水匠來,把大哥那院子其他幾條路也砌牆堵上,尤其是東南角上的小門。記得,狗洞都給堵死了。」李永仲慢悠悠地說:「大哥一向謹慎,畢竟家裡還要守孝,確實門戶上要小心。」看收拾得差不多,李永仲抬腳要走,順便又說了一句:「也少進來些亂人。」

    李三忠不敢抬頭,深深地躬身下去,應了一句曉得了。

    王煥之在外院的書房已是等了一陣,李永仲方才打了簾子進來,見師爺站起來迎他,忙道:「王叔太見外了。」

    師爺卻要堅持,非要同李永仲行了個禮方才坐下。他自有說法:「以前仲官兒是我看著長大的,自有情分,禮數上鬆懈些許並不妨事。但目下你已是李家家主,是我的東家,該做的還是要做,這樣你我才好自處。」

    兩人這才分主次坐下。王煥之帶了賬本來,李永仲看了一回賬,又同王煥之說了三刻井上的事。師爺提到新開的那口井出鹵並不太順暢,時有斷續,問是否找匠人來看一看,李永仲幾歲就在鹽井上跑,對井上的事如數家珍,這種情況也不算少見,略一沉吟道:「或許是火未燃盡,不妨事,明天叫工匠來。」師爺點點頭,記下這一條。

    兩個人又算了算下月挑水工的菜錢和工錢,李永仲決意改一改吃飯的規矩,從五天一頓肉改為三天一頓,王煥之有些猶豫:「這又是筆開支。」

    「現在冬日裡,冷得緊。」李永仲擺擺手,道:「挑水工都是下死力的活路,吃不飽身上哪裡有氣力。倒是鹽井的事,上回我們議了議,後來我獨個兒又想了一回,我們開得還是少。」他壓低聲音,同王煥之道:「現在天時不好,前些日子,陳大傳消息回來,在成都見到了陝西的流民,我總想著,這味道不對。」

    王煥之一凜,他往李永仲湊了湊,恨不得上半身都趴在桌子上,聲音低至耳語:「仲官兒這話,可對人說過?」

    「不曾。」李永仲低聲道:「這種事,哪個不要命的敢胡說?」

    師爺點點頭,舒了口氣,重新重回椅子上,語帶欣慰道:「我就知道仲官兒從來小心。這等消息,法不傳六耳,」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永仲,「仲官兒說給我聽就是了,再不要說給旁人。」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碰了一碰,各有默契地低下頭去,捧了茶喝了一口。房間一時靜默下來。

    天下已經顯出崩亂的跡象了。李永仲摩挲著瓷器光滑的表面,有些出神地想,從萬曆四十七年薩爾滸之戰開始,遼東事漸不可為,到了天啟年間更是輸多贏少。而他更知道,從天啟七年開始,天災**將徹底拖垮陝西,大明腹心流血不止,而現在安穩度日的人們更不會曉得,國祚,只得十六年了。

    想到這裡,李家年輕的新任當家忽地一笑,天下又同他這個川東鹽商有什麼相干?四百年之後,他看過那些慷慨激昂的熱血小說,也曾經幻想過自己一朝穿越,封王拜相,甚至帶十萬兵踏平九州,復華夏清平,但是冰冷的現實很快給了他迎頭一棒。李永仲曾聽奶娘拿數年前作亂的土司嚇唬孩子,而他也知道那並非完全的故事,貴陽圍城到最後靠吃人肉度日,一兩銀子四斤!

    他自認沒有經天緯地的才能,更沒有濟世救人的胸懷。他在宜賓見過衛所兵操練,衣不蔽體,以手量腰,簡直風吹倒一片,比他家的挑水工都不如!後來因緣際會,也見識了大名鼎鼎的白桿兵,還有傳說中凶狠彪悍的土司兵,但每見一次,失望就更深一層,他雖然不是什麼歷史達人,但也知道在明末正是火器大規模發展,開始取代冷兵器的時代,但他所見到能稱得上是火器的武器,不過是放在成都府城牆上頭的兩門不知道年代的火炮!

    將凝望窗外的目光收回放到桌上以蘇州碼子寫就的賬本上,李永仲自失地一笑,想這麼多又有什麼用?這川東小鎮,日後注定歷經劫火,而他兩世為人,又注定眼看世事傾頹。今日所做一切,不過是奢望能早離禍亂,平安度日。

    正強自將心頭煩亂壓下去,忽然聽見王煥之說了一句:「伯哥兒……」

    李永仲翹了翹嘴角,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來。他站起來在師爺不贊同的視線中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復又坐下,笑了笑,這才道:「大哥謹守門戶,又同父親父子情深,現在為父親守孝,輕易不出大門半步。」

    王煥之狐疑地看著他,他想跟李永仲說對李永伯多少還是需客氣些,但看仲哥兒眼下的神色,顯見是李永伯又作出甚來。罷罷罷,師爺暗道,他總算是對得起主人翁十年厚待,最後又提醒自己有些事莫要過了本分,兩個人說了會兒話,將近午時的光景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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