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臨陣(1)
貴州五月的天氣,儘管一早一晚仍有涼意,但白日裡到底燥熱起來。而木稀山此處,因多石少樹而命名木稀,遠道跋涉而來的明軍頂著白晃晃的日頭,沒過多久人人俱是一頭油汗,幾乎個個都喝空了毛竹水筒,但仍舊不濟事。
陳顯達臉色頗為難堪,將手搭了個涼棚,朝山上望過去。山頂上的寨子裡安靜得可怕,差點讓他以為叛苗已經連夜逃走,適才讓人試著往上衝沖看,爬到一半,那寨子的牆頭上忽地就冒出幾十個綁著藍色纏頭的腦袋來,一股腦地往下丟滾石檑木,還有人拿著竹弓拚命往下射,兵士們原本就是輕裝,那個遮擋的盾牌都沒有,連半柱香的時辰都沒堅持下來,就屁滾尿流地滾了回來。
所幸因是試探,動用的不過半個總旗,人也未死一個,只有幾個被石頭砸斷手腳的倒霉鬼,被同伴死活拽了回來,躺在地上唉唉呼痛,陳顯達擰著眉頭吩咐隨軍的醫官去看看。又背著手在原地轉了好幾圈,伺候在旁邊的陳明江低聲問他:「千戶,不然先叫兄弟們撤下來?」
陳明江指的是剛才沖寨的那隊兵,因收兵的銅鑼並未敲響,他們在陣前或坐或站,不少人連兵器,還有頭上的八瓣鐵帽都丟了,空著手光著頭,滿臉的驚魂未定。每個人的臉上都殘留著懼怕,慌張和迷茫的神色,而傷者每一聲痛苦的哀嚎都讓這些幾乎嚇破膽的兵士臉上恐懼的神色更濃厚。
陳明江抿著嘴看了不遠處的敗兵一陣,不甘不願地下令道:「叫馮寶群自己去把這幫窩囊廢收拾了!沒得叫人看了晦氣!」
馮寶群便是這群敗兵的百戶官,方才帶人沖寨的是他手下極得用的一個總旗,說起來平日也是一條響噹噹的漢子,不過此番他們都覺著這山寨不足為慮,定能一鼓而下,一個個想著的都是衝進寨子裡多搶些金銀女子,全沒想過若是敗退將如何。輕敵之下,被躲在寨子裡的苗人用滾石檑木壓了個半死,又叫人家一通箭射回來,將臉丟了個乾淨。
旁邊站著的其他幾個百戶看馮寶群臉都氣得紫漲,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頓時嚇了一跳。與他交好的幾個人趕緊七嘴八舌地勸說道:「你便是氣性太大。」「勝敗乃兵家常事,兒郎們敗過這一仗,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一會兒去千戶面前請戰,多殺幾個蠻子也就是了。不值當為了些許小事氣壞了自家。」又叫馮寶群的親兵捧水袋給他喝。
勉強喝了幾口水,馮寶群索性扯開系在下頜處的帶子,將盔帽一把摔在地下,拿了水袋沖腦袋上一股腦地倒下來,整個腦袋上**的一片,這才喘著粗氣彎腰將盔帽撿起來,衝著幾個同袍一抱拳,道:「好意俺老馮心領了,不過今日這遭實在是太丟臉!今日俺老馮不將山上那幫蠻子殺得精光,便是小娘養的!」咬著牙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徑直往陳顯達的所在大步走過去。
留在原地的幾個百戶官臉色也頗沉重。他們之前還眼紅馮寶群搶到了先發的好處,結果現在一看,當真是出了一身冷汗。個個都收起了那點兒輕敵之心,慎重起來。
鄭國才仔仔細細地將那山頭一打量,撮著牙花子,跟牙疼一樣吸著冷氣道:「這伙子叛苗著實找了個好地方!只要守軍不至於窩囊得連膽氣也喪了,就咱手頭這點子人,又沒甚厚盾一類,更別說投石車和火炮,想要將這寨子打下來,當真要靠人命去填!」
周謙抱著胳膊亦是臉色凝重地點頭,他倒是又想起自己之前被陳顯達否了的那個建議,不由開口嘟囔道:「若聽俺老周的,就讓小少爺手下人跑一趟,俺們現下興許都將蠻子殺了個精光!」
「好了!就你話多嘴長!」鄭國才狠狠瞪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事已至此,說這個還有個甚用!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才能平了這寨子!」
「還能有甚好法子?不過是叫弓兵掩護,然後使人就往上拚命爬,這鬼地方,還能有甚好法子?」周謙難得的嘆了口氣,他亦是知兵的人,和鄭國才的看法沒有兩般,都覺得事情扎手難辦。望著那座稀稀疏疏地長些茅草雜書的山頭,周大炮皺著眉頭口中喃喃道:「真是老虎吃刺蝟,無處下嘴啊。」
同樣有無處下嘴之感的還有陳顯達。周謙能想到的法子他顯然更早想到了,見方才進攻受挫無用,他索性也難得試探,乾脆擺開陣勢,將所有的弓兵和箭支集中起來,又吩咐下去,重金擇選悍勇之士,他便是不相信了,一座小小山寨,還能把他難住了不成!?
諸事安排停當,陳顯達便叫來他中軍的一個文書,讓他前去勸降。這個叫崔州平的是個讀書人,往日裡頭只負責陳顯達部錢糧賬冊一類,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只是膽子齊大,陳顯達同他講:「刀劍無眼,崔文書,你若是不願,本千戶也不強求。」
崔州平借了親兵的青棉布齊腰甲,又換下纏棕大帽,戴了頂八瓣兒鐵帽,結束齊整,聽陳顯達說話,待他說完便微微一笑,拱拱手道:「多謝陳公美意,不過在下生就的膽大,況且在軍中,性命早就寄在了佛菩薩手裡,自家卻是做不得主的。」
他說完便朝陳顯達拜了一拜,帶了兩個護衛的親兵,徑直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寨前去了。親兵舉了兩頂小圓盾,勉強將他上下遮護住,他卻將盾牌一推,自己大大方方地往寨前一站,清清喉嚨,扯開嗓子大喊:「上面的人聽著,本官是大明鎮西營中軍官,如今朱燮元制台已至,各處苗人俱是俯首稱臣,奢安二賊不日即將授首,今日鎮西營奉命前來剿滅你等悖逆亂民,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你等曉事,放下刀槍,交出匪首,打開寨門,便能逃得一條性命!」
半晌那寨牆上才隱約有人探出半身,將崔州平一打量,緊接著一個音調古怪口音濃重的聲音響起來:「你說的能做主?」
「本官奉陳千戶的軍令前來勸降,條件就是方才所說那些,若你等同意,本官就能做這個主!」崔州平顯然是個老油子,絕不大包大攬,而是換了個說辭道:「若你等願意,本官便代陳千戶做這個主!」
此時突然有個與之前完全不同的聲音響了起來:「安長老,莫聽底下這個狗官的話!你要為寨裡頭的人想想,這寨子裡,姓安的可有一多半!別人能留,姓安的決計逃不出性命!」
崔州平眉頭一皺,口氣也帶上幾分強硬:「牆上胡說的是誰!?我大明對爾等叛逆幾番招撫,姓奢如何,姓安又如何!若肯放下刀槍,聖上仁厚,只要作惡不多,就又是大明治下百姓!」
先前說話之人又猶猶豫豫地開口道:「你們漢人官府從來說話不算數!」另一個更年輕一些的聲音再度響起,比之前那個堅決無數倍:「長老!漢人信不得!族裡多少人都是死在了漢人狗官的手裡頭!」
「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們苗人圍我貴陽,屠我百姓也並不在少!」崔州平一步不讓,親兵們心驚膽顫地看著他,舉著盾牌著急得直跳腳,唯恐哪裡突然飛來一支箭將這膽大妄為的中軍官一箭射倒。崔州平背心已被汗浸透,面上倒還是一副智珠在握,老神在在的模樣。
寨牆上一陣沉默,崔州平耐著性子等了片刻,又要開口時,那年輕的聲音猛地響起來:「漢人狗官欺負了咱們成百上千年!就是殺盡天下漢人又能如何?!不過是為族中世代冤死的親人們報仇!」
然後第三個聲音響了起來:「報仇!」這只是一個開始,越來越多的聲音匯聚了進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這些口音濃重的聲音都在嘶聲裂肺地呼喊同一個詞:「報仇!報仇!報仇!」
崔州平慢慢皺攏了眉頭。他攏在琵琶袖裡的手也不知不覺地攥成了拳頭——不用再想勸降了。他猛地轉身毫不猶豫地朝後跑,兩個親兵被他扔在身後,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立刻轉身跟上——便慢半步,那自寨牆上密密麻麻射下來的箭就會將他們射成個現成的刺蝟。
陳顯達早就等在陣前,見崔州平回返,還寬慰幾句道:「崔文書此番辛苦,那賊子不服王化,自有我等討伐,快去換了衣裳,好生鬆快鬆快。」又誇獎那兩個親兵,各自賞了幾兩銀子不提。
崔州平卻不曾走開,而是扯了陳顯達到邊上,看看左右無人,他臉色鄭重地同陳顯達低聲道:「陳千戶,這寨子,很有幾分不尋常。」
「怎麼說?」陳顯達心頭一跳,崔州平也是他手裡用了四五年的人,雖是文官,卻難得沒有文官的酸腐氣,同營裡的軍將們亦是相得,平素從不好說大話。這樣一個人,忽地說起「不尋常」一語,陳顯達頓覺不妙。
「先前同我說話那個,應該就是這寨子裡的。」崔州平冷靜地道,「說的是貴州土話,這口音聽著和咱們的川話相近,卻有不同,可後頭那個年輕的,卻不是這寨子裡的,倒是也說土話,不過一聽那調子在下就曉得,他不當是寨子裡的,甚至不當是貴州人。」
「在下聽那聲調,像是川東一帶的口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