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8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4
第七十八章 臨陣(1)

    貴州五月的天氣,儘管一早一晚仍有涼意,但白日裡到底燥熱起來。而木稀山此處,因多石少樹而命名木稀,遠道跋涉而來的明軍頂著白晃晃的日頭,沒過多久人人俱是一頭油汗,幾乎個個都喝空了毛竹水筒,但仍舊不濟事。

    陳顯達臉色頗為難堪,將手搭了個涼棚,朝山上望過去。山頂上的寨子裡安靜得可怕,差點讓他以為叛苗已經連夜逃走,適才讓人試著往上衝沖看,爬到一半,那寨子的牆頭上忽地就冒出幾十個綁著藍色纏頭的腦袋來,一股腦地往下丟滾石檑木,還有人拿著竹弓拚命往下射,兵士們原本就是輕裝,那個遮擋的盾牌都沒有,連半柱香的時辰都沒堅持下來,就屁滾尿流地滾了回來。

    所幸因是試探,動用的不過半個總旗,人也未死一個,只有幾個被石頭砸斷手腳的倒霉鬼,被同伴死活拽了回來,躺在地上唉唉呼痛,陳顯達擰著眉頭吩咐隨軍的醫官去看看。又背著手在原地轉了好幾圈,伺候在旁邊的陳明江低聲問他:「千戶,不然先叫兄弟們撤下來?」

    陳明江指的是剛才沖寨的那隊兵,因收兵的銅鑼並未敲響,他們在陣前或坐或站,不少人連兵器,還有頭上的八瓣鐵帽都丟了,空著手光著頭,滿臉的驚魂未定。每個人的臉上都殘留著懼怕,慌張和迷茫的神色,而傷者每一聲痛苦的哀嚎都讓這些幾乎嚇破膽的兵士臉上恐懼的神色更濃厚。

    陳明江抿著嘴看了不遠處的敗兵一陣,不甘不願地下令道:「叫馮寶群自己去把這幫窩囊廢收拾了!沒得叫人看了晦氣!」

    馮寶群便是這群敗兵的百戶官,方才帶人沖寨的是他手下極得用的一個總旗,說起來平日也是一條響噹噹的漢子,不過此番他們都覺著這山寨不足為慮,定能一鼓而下,一個個想著的都是衝進寨子裡多搶些金銀女子,全沒想過若是敗退將如何。輕敵之下,被躲在寨子裡的苗人用滾石檑木壓了個半死,又叫人家一通箭射回來,將臉丟了個乾淨。

    旁邊站著的其他幾個百戶看馮寶群臉都氣得紫漲,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頓時嚇了一跳。與他交好的幾個人趕緊七嘴八舌地勸說道:「你便是氣性太大。」「勝敗乃兵家常事,兒郎們敗過這一仗,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一會兒去千戶面前請戰,多殺幾個蠻子也就是了。不值當為了些許小事氣壞了自家。」又叫馮寶群的親兵捧水袋給他喝。

    勉強喝了幾口水,馮寶群索性扯開系在下頜處的帶子,將盔帽一把摔在地下,拿了水袋沖腦袋上一股腦地倒下來,整個腦袋上**的一片,這才喘著粗氣彎腰將盔帽撿起來,衝著幾個同袍一抱拳,道:「好意俺老馮心領了,不過今日這遭實在是太丟臉!今日俺老馮不將山上那幫蠻子殺得精光,便是小娘養的!」咬著牙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徑直往陳顯達的所在大步走過去。

    留在原地的幾個百戶官臉色也頗沉重。他們之前還眼紅馮寶群搶到了先發的好處,結果現在一看,當真是出了一身冷汗。個個都收起了那點兒輕敵之心,慎重起來。

    鄭國才仔仔細細地將那山頭一打量,撮著牙花子,跟牙疼一樣吸著冷氣道:「這伙子叛苗著實找了個好地方!只要守軍不至於窩囊得連膽氣也喪了,就咱手頭這點子人,又沒甚厚盾一類,更別說投石車和火炮,想要將這寨子打下來,當真要靠人命去填!」

    周謙抱著胳膊亦是臉色凝重地點頭,他倒是又想起自己之前被陳顯達否了的那個建議,不由開口嘟囔道:「若聽俺老周的,就讓小少爺手下人跑一趟,俺們現下興許都將蠻子殺了個精光!」

    「好了!就你話多嘴長!」鄭國才狠狠瞪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事已至此,說這個還有個甚用!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才能平了這寨子!」

    「還能有甚好法子?不過是叫弓兵掩護,然後使人就往上拚命爬,這鬼地方,還能有甚好法子?」周謙難得的嘆了口氣,他亦是知兵的人,和鄭國才的看法沒有兩般,都覺得事情扎手難辦。望著那座稀稀疏疏地長些茅草雜書的山頭,周大炮皺著眉頭口中喃喃道:「真是老虎吃刺蝟,無處下嘴啊。」

    同樣有無處下嘴之感的還有陳顯達。周謙能想到的法子他顯然更早想到了,見方才進攻受挫無用,他索性也難得試探,乾脆擺開陣勢,將所有的弓兵和箭支集中起來,又吩咐下去,重金擇選悍勇之士,他便是不相信了,一座小小山寨,還能把他難住了不成!?

    諸事安排停當,陳顯達便叫來他中軍的一個文書,讓他前去勸降。這個叫崔州平的是個讀書人,往日裡頭只負責陳顯達部錢糧賬冊一類,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只是膽子齊大,陳顯達同他講:「刀劍無眼,崔文書,你若是不願,本千戶也不強求。」

    崔州平借了親兵的青棉布齊腰甲,又換下纏棕大帽,戴了頂八瓣兒鐵帽,結束齊整,聽陳顯達說話,待他說完便微微一笑,拱拱手道:「多謝陳公美意,不過在下生就的膽大,況且在軍中,性命早就寄在了佛菩薩手裡,自家卻是做不得主的。」

    他說完便朝陳顯達拜了一拜,帶了兩個護衛的親兵,徑直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寨前去了。親兵舉了兩頂小圓盾,勉強將他上下遮護住,他卻將盾牌一推,自己大大方方地往寨前一站,清清喉嚨,扯開嗓子大喊:「上面的人聽著,本官是大明鎮西營中軍官,如今朱燮元制台已至,各處苗人俱是俯首稱臣,奢安二賊不日即將授首,今日鎮西營奉命前來剿滅你等悖逆亂民,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你等曉事,放下刀槍,交出匪首,打開寨門,便能逃得一條性命!」

    半晌那寨牆上才隱約有人探出半身,將崔州平一打量,緊接著一個音調古怪口音濃重的聲音響起來:「你說的能做主?」

    「本官奉陳千戶的軍令前來勸降,條件就是方才所說那些,若你等同意,本官就能做這個主!」崔州平顯然是個老油子,絕不大包大攬,而是換了個說辭道:「若你等願意,本官便代陳千戶做這個主!」

    此時突然有個與之前完全不同的聲音響了起來:「安長老,莫聽底下這個狗官的話!你要為寨裡頭的人想想,這寨子裡,姓安的可有一多半!別人能留,姓安的決計逃不出性命!」

    崔州平眉頭一皺,口氣也帶上幾分強硬:「牆上胡說的是誰!?我大明對爾等叛逆幾番招撫,姓奢如何,姓安又如何!若肯放下刀槍,聖上仁厚,只要作惡不多,就又是大明治下百姓!」

    先前說話之人又猶猶豫豫地開口道:「你們漢人官府從來說話不算數!」另一個更年輕一些的聲音再度響起,比之前那個堅決無數倍:「長老!漢人信不得!族裡多少人都是死在了漢人狗官的手裡頭!」

    「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們苗人圍我貴陽,屠我百姓也並不在少!」崔州平一步不讓,親兵們心驚膽顫地看著他,舉著盾牌著急得直跳腳,唯恐哪裡突然飛來一支箭將這膽大妄為的中軍官一箭射倒。崔州平背心已被汗浸透,面上倒還是一副智珠在握,老神在在的模樣。

    寨牆上一陣沉默,崔州平耐著性子等了片刻,又要開口時,那年輕的聲音猛地響起來:「漢人狗官欺負了咱們成百上千年!就是殺盡天下漢人又能如何?!不過是為族中世代冤死的親人們報仇!」

    然後第三個聲音響了起來:「報仇!」這只是一個開始,越來越多的聲音匯聚了進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這些口音濃重的聲音都在嘶聲裂肺地呼喊同一個詞:「報仇!報仇!報仇!」

    崔州平慢慢皺攏了眉頭。他攏在琵琶袖裡的手也不知不覺地攥成了拳頭——不用再想勸降了。他猛地轉身毫不猶豫地朝後跑,兩個親兵被他扔在身後,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立刻轉身跟上——便慢半步,那自寨牆上密密麻麻射下來的箭就會將他們射成個現成的刺蝟。

    陳顯達早就等在陣前,見崔州平回返,還寬慰幾句道:「崔文書此番辛苦,那賊子不服王化,自有我等討伐,快去換了衣裳,好生鬆快鬆快。」又誇獎那兩個親兵,各自賞了幾兩銀子不提。

    崔州平卻不曾走開,而是扯了陳顯達到邊上,看看左右無人,他臉色鄭重地同陳顯達低聲道:「陳千戶,這寨子,很有幾分不尋常。」

    「怎麼說?」陳顯達心頭一跳,崔州平也是他手裡用了四五年的人,雖是文官,卻難得沒有文官的酸腐氣,同營裡的軍將們亦是相得,平素從不好說大話。這樣一個人,忽地說起「不尋常」一語,陳顯達頓覺不妙。

    「先前同我說話那個,應該就是這寨子裡的。」崔州平冷靜地道,「說的是貴州土話,這口音聽著和咱們的川話相近,卻有不同,可後頭那個年輕的,卻不是這寨子裡的,倒是也說土話,不過一聽那調子在下就曉得,他不當是寨子裡的,甚至不當是貴州人。」

    「在下聽那聲調,像是川東一帶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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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臨陣(2)

    「川東?」陳顯達挑了眉梢,又在嘴裡彷彿咀嚼一般低聲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道:「川東?」

    崔州平輕聲道:「離著太遠,實在是看不清人。但是我瞧著,那寨牆上頭開始只有一個人,後來彷彿才上去了第二個人。」

    「崔文案的意思是,這寨子裡別有隱情?還是說此處苗人有人煽動?卻不一定是奢安一流的夷人?」陳顯達擰緊眉頭,他若有所思地摸索著刀柄上鯊魚皮粗糙的手感——這還是那柄險些被山匪搶走的女婿李永仲送的倭刀——片刻眯了眯眼睛,「既然有人搗鬼,那更要揪出來!看看誰敢在老夫眼前生事!」

    陳顯達話雖說得滿,但動手之時卻萬分謹慎,不僅調了所有的弓手過來,還將各百戶旗下的悍勇之士集中到一起,俱是人人穿了三兩層甲,他如此安排妥當,躊躇一會兒,咬咬牙讓陳明江把李永仲叫來。

    李永仲來得很快。護衛們雖不同明軍一處紮營,還是挑了個能互相照應的地方休息,陳明江半柱香的時辰都沒用,便帶著李永仲過來了。陳顯達也沒避開他,待女婿同他行了禮,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仲官兒,你此番出來,護衛們可帶了火銃?」因怕李永仲誤會,還特意和他解釋:「此番不同平日,蠻子們在山上的寨子裡,實在難打,我此番出營沒帶火器,雖調了弓手上去,但仲官兒也曉得,這從下往上射,射不了幾箭胳膊就軟了,一會兒待他們停手,就讓火銃手接上,掩護兒郎們向上衝!」陳顯達發狠道:」這回老夫必要一鼓而下!」

    「既然是岳父,那沒什麼說的。女婿現下手裡頭攏共六十人,俱帶了火銃。」李永仲爽快地應下了,他說的話讓陳顯達並陳明江都嚇了一跳!他們二人都是老軍伍,別說六十支,便是六百支火銃也是見過的,但那是在大軍之中,像李永仲這般,有六十人便配六十把火銃的奢侈,如此全備火器的闊氣,便只有遼東邊軍的車炮營能如此了!

    因戰鬥迫在眉睫,陳顯達便沒有同李永仲再多說什麼,只囑咐他道:「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一會兒你不許到前面去,就呆在後頭!」說完便匆匆離開,卻將陳明江留下,吩咐他道:「你這個妹夫膽子奇大,一會兒他若要走動,許他,若要往前,你給我看好他!」

    陳明江自是聽令,往李永仲身後一站,便如個跟班隨從半步不離。先不提李永仲如何的哭笑不得,但說陳顯達,他往軍鼓前一站,長長吁出一口氣,將盔帽一脫扔給邊上親兵,把鼓槌拿在手裡,手上用力,先緩後急,「咚咚咚」地敲響牛皮大鼓!

    鼓聲響起,原本沉默的明軍隊列中便爆發出三聲極熱烈的呼喊:「萬勝!萬勝!萬勝!」受命出擊的兵士們便按照次序步出陣列,在各自哨長什長的帶領下組成一個個小小的戰陣,而弓手則聚集到站成彎彎曲曲不太直的三列橫排,從箭囊中抽出羽箭插進腳邊的泥土裡,戰鬥一觸即發,空氣中某根不知名的弦繃緊了,鼓聲越發急切,那些平日裡或者沉默,或者油滑,或者勇敢,或者怯懦的兵士們猛地自胸腔當中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萬勝!」

    在第一次試探之後,明軍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投入兵力,戰鬥就此開始。

    兵士們沒有浪費體力在距離寨牆半裡地外開始跑起來,而是先如常人一般走動,待到一百五十尺開外,兵士們加快了速度,個別性急的人想要大步邁開步子,卻被領頭的哨長什長們壓住速度,如此又走了兩百尺,寨牆上已經有零星的竹箭射了下來,不過力道太弱,兵士們只是略略低頭,將盔帽稍稍拉下護住面部;最後三百尺時,兵士們陡然加快速度,每個人都拚命地開始奔跑,而此時,原本稀稀落落的箭矢一下密集起來,兵士們曉得,若此時停下便是個死!而僅僅一個呼吸,幾個運氣不好的兵丁就立時倒在地上!

    跟在步兵身後前進的弓兵早早在三百尺開外停下,盔帽上插著一支小紅旗的軍官走了出來,他眯著眼睛打量半天,待寨牆上箭如雨下時方才張弓搭箭,舉起手臂游移片刻,像是找準角度了,已經將弓弦拉到極限的手指立刻鬆開,銳利的三棱箭頭立刻向著寨牆上的苗人拋射而去!

    以此為信號,成三列橫排的弓兵們立刻舉起了手中的角弓,卻並不是三排同射,而是自第一排開始,依次發射,如是往復,箭雨不斷。寨牆上立刻響起陣陣慘叫,奔跑中的兵丁中歡呼一聲,有那腳程快的,已經撲到了山下,正要朝寨牆上攀爬!

    值此山寨的生死關頭,苗人也再顧不得了,在首領的拚命催促下,****上身的青壯一起合力,將足有成人頭顱大小的石頭往下傾倒,年輕女子則燒熱了開水,一股腦地從牆頭上澆了下去!

    只片刻的光景,越來越多的明軍已經趕到山頭寨牆之下,這裡地形逼仄,一面臨空,滾木礌石之下,竟是躲無可躲,那熱騰騰潑下的滾燙開水,更把兵士們燙得慘叫連連,幾個被水正好潑中的兵士閉著眼睛亂叫亂跑,不合竟失足從山上摔了下去!

    陳顯達看得雙目幾欲滴血,方前進攻順利,饒是他一貫的沉穩,亦是喜色上臉!邊上的百戶官更不用說,人人俱都盼望這該死難纏的寨子能快些討饒認輸,沒成想卻恁般難纏!百戶官們幾乎個個都有人在前頭,看著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戰兵被生生砸死,更有甚者,直接摔下山崖,每個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齒,都說要屠了這寨子!

    馮寶群先前便折了人馬,現在看了更比別人難受憋悶幾分!他難受至極,跳著腳的問:「那弓手怎地停了!?快些射他娘的!將那些蠻子射死在上頭!」旁人忙拉住他,嘆著氣同他講:「弓手剛才來報,他們現下不敢再射,兩方一高一低,怕射到自己人,只能讓幾個射術好的一一點射,但先前就射了不少箭,現在累得兩條胳膊都快抬不起來。」

    陳顯達聽聞,立刻扭頭朝後吼了一聲:「仲官兒!調你的人上來!」

    李永仲就在附近。他將明軍的攻擊從頭看到尾。平心而論,岳父陳顯達手裡頭的這幾百號人馬的確可以稱得上是西南有數的強兵,臨陣不亂,敢打敢沖,帶隊的軍官節奏也掌握得好,若是換個地方,那寨子早就不知被平了幾回,但木稀山這裡道路崎嶇,山勢險峻,明軍又沒帶諸如大盾一類軍械,兵士們竟只能蝟集在山下,冒著落石滾木,手腳並用地向上爬,往往爬不到一半就摔落下去,生生苦熬!

    聽到陳顯達叫他,李永仲心裡頭沒來由地一陣激動,他暗吸一口氣,藏在袖子裡的手攥成拳頭,將早已列隊等候的護衛們掃視一眼,沉聲道:「大家都看見了,前方打得慘,陳千戶要請我們助力,這是我李永仲的岳父,便同親父一般,俱是一家人,不要惜力,放手去打!叫我也看看,無數錢糧,無數汗水供養打熬出來的,究竟是個甚樣貨色!」他再不多說,硬邦邦拋下一句:「後退者殺!亂陣者殺!亂命者殺!搶掠者殺!曹金亮,帶人去罷!」

    曹金亮的臉上沒有半分平日裡的憊懶神情,只有一片如堅冰鋼鐵般冷硬的神色。他定定地看了李永仲一眼,抱拳躬身,只有一句話:「陷陣有我,有死無生!」

    在曹金亮的指揮下,護衛們也如弓手一般排成三排,但同弓手彎彎曲曲的隊列不同,護衛們的隊列猶如刀削斧鑿一般橫平豎直,他們沒戴平素的黑色折簷氈帽,而是戴了頂形同大帽的鐵盔,雖說樣式同明軍的八瓣鐵帽相似,卻是圓溜溜的一個整板沖壓而成;身上是深黛的半袖罩甲,卻似乎只是布甲,連釘也無一個。人人肩上背了柄長火銃,乍一看同鳥銃也無甚區別。

    百戶官們的注意力一時被這群民兵吸引,看了一陣便各自議論起來。周謙不住口的稱讚:「真真是好兵!臨陣無有一個怕的!個個俱是聽令而動!真不曉得那小少爺如何練出這等兵士!」鄭國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護衛們的火銃之上,聽周謙說話才收回視線,轉頭同他道:「自然是好兵,器械也好。」他指指一個年輕護衛頭上那頂圓溜溜的盔帽,又指指他腳下那雙別緻的草鞋,有些酸溜溜地道:「不愧是鹽商家的爪牙,這穿戴!這份氣派!我看,只有軍門的標兵才勝得過。」

    他們還在議論中,護衛已整隊完畢,然後每列橫隊一頭一尾的兩個人自背後摸出一個怪模怪樣扁扁的皮鼓,沒有任何提示,兩個人幾乎在同一個時刻敲響了手中的皮鼓,初時雜亂,很快六個鼓點就統一到了一起,護衛們隨著鼓點開始原地踏步,待腳步聲齊如一人時,這六十個人便向著前方的血肉戰場,無比堅決地邁出了步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5
第八十章 臨陣(3)

    明軍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和他們完全不同的軍人走上戰場。不論是留在最後的百戶官們,還是那些或者帶著八瓣鐵帽,身著大紅鴛鴦胖襖,或者是紫花布齊腰甲的兵丁驚訝地看著這些舉止打扮和他們格格不入的士兵們伴隨著鼓聲,踏著鏗鏘有力齊整的步伐目不斜視地走過他們身邊——深黛近靛的箭袖短直身,外頭則是黑色的半臂罩甲,盔帽下的臉多半年輕男子的模樣,許多唇上還生著柔軟的絨毛,卻沒有絲毫懼怕恐懼的神色,多是自信冷靜。

    和明軍不同將火器與冷兵器混編不同,這些士兵只帶了火銃。他們很快越過了弓手的位置,在弓手們不可思議的目光裡繼續前進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六個皮鼓敲擊的聲音低沉卻並不沉悶,伴隨著鼓聲和腳步聲,這群奇異的士兵中間有人喊了一句什麼口令,六列橫排居然在行走當中變陣了!

    猶如穿花蝴蝶一般靈巧,只是幾息的功夫,他們就由整整齊齊的隊形轉為一個並不太大的空心方陣,沒有任何人有所遲疑,而變陣之時,所有人踩著鼓點,幾乎在同樣的時間摘下了肩上的火銃,雙手斜持在胸前,而這時在後頭看得近乎入神的明軍才發現,他們距離那座似乎永遠也無法攻下的山頭,僅僅不到一百尺!

    寨牆上射下的箭矢完全已經對他們造成了威脅,苗人顯然也注意到這隊奇異的士兵,紛紛調轉箭頭向著他們拚命放箭,僅僅是一個呼吸,就有幾個兵士身上中箭軟倒下去!在後面觀看的明軍們看得分明,幾個沉不住氣的,險些就要驚呼出聲!

    見到援兵前來,那些原本在寨牆下苦苦支撐的明軍士兵歡呼一聲,更加奮力向上攀爬,有幾個幸運兒,竟然爬上了寨牆,拔刀在手同守軍捉對廝殺起來!更有些人,在倖存的哨長什長的命令下,把苗人丟下的檑木滾石撿拾過來,壘到寨牆下方!一時之間,苗人的防線簡直處處烽火!首領焦頭爛額,一面呼喊更多青壯上牆,一面大聲吼叫著讓弓手不要再管寨牆下頭的明軍,直接往那支怪模怪樣的軍陣上頭射!

    「全軍!」曹金亮就彷彿那些不時在他身邊掠過的箭矢不存在一般,猛吸一口氣大吼出聲,士兵們立刻按照平日裡的操練大聲呼應道:「在!」並將槍口豎直朝天,擺出預備裝彈的姿勢。

    這個過程當中,又有幾個士兵中箭倒下。寨子裡的人,至少是寨牆上的人顯然是見過火銃的,有耳力較好的明軍聽到上面隱約有人在嘶吼:「那幫漢人有火銃!」牆頭上的弓手們拚命地潑下一波又一波箭雨,但因著苗人多用竹弓,戰鬥進行到此時,帶有金屬箭頭的弓箭早已消耗殆盡,此刻儘是又輕又短的竹箭,對停在一百尺開外的火銃兵來說,已經沒有太大威脅了。

    「預備裝彈!」

    聽到命令的瞬間,早已在無數次的訓練當中養成條件反射的士兵們立刻打開槍管後部藥池的蓋子,又從腰間牛皮帶上的匣子裡摸出捲紙狀長約一指的紙殼子彈,咬開塗有油脂的底部,將火藥倒進火銃藥池,並蓋上蓋子。不時有人略略低頭避開飛來的箭支,箭頭撞在金屬頭盔上的「嘭嘭」之聲不絕於耳。

    「裝彈!」第三個命令從曹金亮的口中清晰地發出,而他也毫不遲疑地將紙殼中剩下的火藥倒進槍口,然後將子彈連帶著紙殼一股腦塞進槍口。當他如此動作時,還能夠站立的士兵手上的動作幾乎與他不差分毫——這是在軍棍的敲打之下,反覆練習成為的身體本能。

    「取出通條!」

    一陣金屬摩擦之聲立刻響起。

    「插入通條!」

    劉小七在話音未落時便利落將通條插進了槍管當中,他能夠感受到包裹著紙殼的鉛彈在通條的大力抽.插.之下向著底部迅速滑落,直到再也無法推動彈丸前進之後,劉小七才取出通條,重新插入槍管下方,做完這一切,他還有餘暇朝左右撇了一眼——劉小七的幾個部下僅僅比他們的伍長慢了幾息,現在也做好的準備。

    曹金亮喊出他在戰場上最響亮的聲音——這個在川東小鎮上隱姓埋名數年時光的將門虎子,終於站上了屬於他的舞台——他用盡周身氣力,瞪著通紅的眼睛,下了倒數第二道命令:「變陣!」

    還能站直的士兵立刻將裝填好的火銃靠在肩上,開始原地踏步,然後冒著箭雨向前行進,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再一次展現了在明軍眼中堪稱神奇的陣形轉換——由裝填彈藥時的空心方陣重新變為六排橫列,這個過程極快,寨牆上的弓手甚至覺得自己僅僅是眨了眨眼睛,那黑色的漢人就重新站成了幾排,而到此時,哪怕是最為遲鈍愚蠢的苗人都感覺到了大事不好——

    戰場上似乎有剎那的沉默,風在這一刻都凝固了,然後下一個瞬間被曹金亮厲聲的嘶吼撕破了——「射擊!」

    第一排的八個士兵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然後他們立刻轉身向後跑去重新列隊,不需要任何人的命令便開始重新裝填,其後各列依次往復,當六次排槍結束之後,火藥嗆人的白霧將這個小小的戰場徹底籠罩起來,士兵們不得不停下射擊,當山嵐吹散煙霧之後,木製的寨牆之上,已經看不到一個站立的苗人了。木牆上到處是深淺不一淒慘的彈痕,從那些縫隙當中,大股大股的鮮血滲了下來,一陣風吹過,濃厚的血腥味馬上隨著呼吸浸透了戰場之上每個人的肺葉。

    恍若大夢初醒的明軍呆呆地看看這個陌生的軍陣,又抬頭看看頂上已經悄無聲息的寨牆,突然自人群中爆發出熱烈高昂的呼喊:「萬勝!」這個聲音嘶啞單薄,卻彷彿是個信號,更多的人加入了進來:「萬勝!萬勝!萬勝!」這些在戰場上逃生的兵士彷彿要通過這樣的方式確認己方的勝利,開始僅僅是幾個人,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轉身撲向高高在上的山寨,狂熱的情緒在他們的胸膛當中翻騰,之前令人生畏的山頭失去了威懾,更多的人翻上了那堵原本以為不可踰越的寨牆,廝殺聲傳了出來,但每個人都知道,勝利,真的只是時間問題。

    李永仲將已經被冷汗浸透的手不引人注意地在袖子上輕輕蹭了蹭,他緩慢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不遠處的戰場上,在曹金亮的命令下,士兵們已經開始救助自己受傷的同伴,幾個青衣的醫官帶著背藥箱的侍從趕了上去,接手傷員的治療。戰鬥仍在繼續,但和鹽商家的護衛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包括陳顯達在內的明軍軍官在護衛們開槍之後就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們瞪著這幾十個看起來似乎毫不出奇的兵士,努力想要弄清他們勝利的原因——李永仲聽到有人喃喃道:「火器之威,今終得見。」

    「強兵,強兵!」周謙反覆念叨了兩回,終於忍不住一把拉住鄭國才的袖子同他絮絮叨叨地道:「先前看他們的架勢,就曉得一定是隊難得的強兵,但真沒想到如此之強!火器之犀利,舉世罕見,比那火器更好的,則是兵士!俺定要同小少爺打聽打聽,他是怎地訓出這隊強兵?!還是個商戶!真真是可惜!這是天生的將種!怪道給千戶作了女婿!」

    鄭國才亦是震驚。在敘南衛當中,他算是年輕一代軍官當中極有見底的,比起其他人對火器半信半疑的態度,鄭國才一直堅持火器是日後軍械發展的重點和方向。陳顯達手下,也只有鄭國才和另一兩個人,訓練中火器四分,弓弩三分,刀槍三分。但敘南衛中火器並不太多,火銃更是以三眼銃和弗朗機炮居多,沒有幾桿鳥銃。但是這些武器本身製造工藝的落後與潦草讓使用它們成為一件相當需要勇氣的事,如非必要,很少有兵士會主動要求使用火器,他們寧願使用弓弩也不願意操作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炸膛害得自己丟掉性命的火器。

    「我真想看看他們手裡的火銃到底是怎麼個樣子。」鄭國才直勾勾地盯著護衛們背在背後的火銃,眼裡的欣羨之色一望即知。雖然在偏僻的西南,但往來南洋一帶的西洋夷人手中有精良軍械火器的傳聞他並不陌生,但哪怕在傳聞當中,西夷手中似乎也沒有出現過犀利至此的火銃。

    陳顯達咳嗽一聲,勉強掩飾好臉上種種震驚複雜之色。他嘆了口氣——雖然就連陳顯達自己,也不知道這口氣嘆的是甚麼——看著彷彿依舊平靜的女婿,雖然他很快就發現了李永仲沒藏好的神色所露出端倪——他極為反常地緊緊抿著嘴唇,似乎想要放聲大喊,卻又被自己死死地憋了回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5
第八十一章 世職(1)

    寨子毫不意外地被明軍攻下了。

    護衛們只提供了一輪排槍壓制,就將寨牆上頭的苗人基本一掃而空。五錢重的鉛彈在火藥的推動下,在熟鐵槍管內沿著四條膛線高速旋轉之後擊中人身,能夠在人體上留下一個足有茶盅大小前小後大的洞,在一百尺的距離上,中者幾乎無救。

    爬上寨牆的明軍士兵面對的是牆頭上一片屍首枕籍。縱使這些兵士都是積年的老兵,見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氣。倒伏一地的苗人屍骸上外袍藍色的顏色已經被血浸成無法辨識的沉沉黑色,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比他們在山腳下聞到的更重,讓人幾欲嘔吐,用原木草草搭成的檯面上到處都有鮮血積成了小小半乾的血泊,兵士們初時還會避開,但後面索性不管,一步一滑地朝寨子裡走——積血太多,有坑洞的地方,踩下去能夠沒過腳背。

    「太慘了……」有年紀大心腸軟些的兵士低低地嘟囔一聲,有些不忍地將頭扭過一邊,不看地上那灰白面孔上圓睜雙目而死的年輕苗人。他輕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趕緊從寨牆上跑下去。

    身邊有同伴勸他:「老錢便是心軟。」他一向對這個姓錢老兵的軟心腸嗤之以鼻,「現下死的是蠻子們,若咱們落到蠻子手裡,便是想死也不行。天啟年裡西南夷鬧得最凶那會兒,死了多少人?貴陽城裡頭,人都快死絕了!」

    老錢只嘆了口氣,抿著嘴唇將手裡的腰刀握得更緊些,和身邊的同袍們一道向著寨子更深處走去,而那些竹木結構連綿的房舍當中,廝殺聲不時響起,伴隨於此的,還有婦孺尖利的哭泣和慘叫。

    遠離寨牆,怪石雜草叢生的一角,劉小七急促地大口呼吸,一頭冷汗。他牢牢地抱住靠在肩頭上的火銃,身上一陣熱一陣冷,身邊的同伴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竹筒,低聲道:「小氣,喝點吧。」也許是動作過大扯到了傷口,不免齜牙咧嘴地扭曲了臉色。

    顫抖著手指把竹筒接過來,劉小七灌了一口,立刻咳嗽起來:「咳咳!咳咳!怎麼是酒!」他覺得有刀子沿著喉嚨一直劃到了胸腔,**的痛感與眩暈之後,暖洋洋的熱力自體內最深處泛起,四肢百骸頓時都有了氣力。劉小七將竹筒遞迴同伴,衝他扯開嘴角笑了笑,「好了。」他說,扶著快和他肩頭一般高的火銃站起來,而四周的護衛們也如小七一般三三兩兩地站起來,互相攙扶著向自己的營地走去。

    劉小七想起隊列之中站在他身邊的同袍,叫劉柱,比他大著幾歲,卻是他同伍的兵。就在不久之前的戰鬥當中,一支突如其來的羽箭射中了劉柱沒有遮掩防護的喉嚨,劉小七眼睜睜地看著他無力地鬆開火銃,似乎是想要堵上不斷湧出傷口的鮮血,但僅僅瞬息,劉柱就軟倒在地上的塵埃當中,站在劉柱身後的同袍沉默地向前邁了一步,補上空位,隊列繼續前進,死者和傷者,被留在了身後,沒有任何人敢於回頭再看一眼。

    如果再偏一些,或者死的就是他了罷?劉小七鬆開系在下頜的盔帽帶子,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出神地望著已經被抬放到一起的屍首。路遠無法帶回屍體,再過一會兒,就會有人去架起柴堆,將屍骸火化,他們將帶著同伴的骨灰回家。

    不遠處的同伴搖晃著手臂,大聲招呼他:「小七!過來吃東西罷!伙伕熬了一大鍋菜粥!」

    劉小七最後一次回頭看了一眼長眠的同伴,然後扭過頭回應道:「哎!來了!」年輕的伍長將死亡拋在身後,邁動疲憊的雙腿,向著同伴大步行去了。

    所有的戰鬥在將近晚間時分結束。勝利的明軍押著殘存的苗人嘻嘻哈哈地從寨子裡出來,有人興奮地滿臉通紅雙眼發光,那必是搶掠一番,心滿意足的;也有人罵罵咧咧,臉色難看,那多半是沒甚收穫的。衣衫襤褸還帶著煙火痕跡的苗人被一根長長的繩索反剪雙手綁著串成了一串,神色麻木,在明軍的呵斥驅趕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寨子,留在最後的士兵在寨子裡四處點火,當所有人都離開這個被血肉澆灌的山寨時,火焰騰高,火舌耀武揚威地****一切可以當做燃料的東西,不需要太久的時間,這裡就會變成一片焦炭,再過些時候,自然會侵蝕掉一切人類的痕跡。

    「老弱婦孺有三十來個,青壯只得十來個。」前去清點俘虜的崔州平翻開記錄的文案,唸給坐在馬紮上的陳顯達聽:「各色首飾銀兩計一百三十四兩,還有幾貫大錢。剩下便是些獸骨獸皮,哦,還有糧食,米豆要多些,還有些臘肉。」他合上案卷,捏了捏鼻骨,又端起旁邊小杌子上的茶碗一飲而盡,嘆道:「此番咱們雖然收穫甚多,但傷亡也不小,輕傷不算,重傷和死了的,共有三四十個,好在蠻子器械上頭不行,重傷多是出血,肢體上頭的傷殘倒不甚多,死了的,照著規矩,已著人去燒了屍首斂骨,趕個通宵,明日一早能完。」

    陳顯達靜靜地聽崔州平同他一條一條說完,冷不丁地出聲問了一句:「仲官兒……那些護衛傷得如何?」

    崔州平一怔,好在他向來是個心細的,倒是早就尋那邊的軍頭問過。此時見陳顯達問起,便信手翻了記錄看,唸給他聽道:「他們只是助戰,傷得倒不甚多,三個戰死的,五個重傷,還有七八個輕傷,多在了肢體上頭,沒有礙著性命。」

    「唔。」陳顯達不置可否地聽完,再問了兩句錢糧上頭的事,便揮手讓崔州平下去了。待文案離開,他從馬紮上站起來,皺著眉頭,背著手在帳篷裡一圈一圈地轉悠,等到陳明江過來時,那帳篷裡頭的地面上,草都給他踩沒了一圈。

    聽到義子報名的聲音,陳顯達才重重地嘆了口氣,重又在馬紮上坐下,揚聲道:「進來罷!」看陳明江靴聲橐橐地進來,一身盔甲上混著土和血,倒是臉上還乾淨,想來過來之前先洗過了,哪裡還有不明白的,當下罵了一句道:「小兔崽子!這是背著老夫跑去撒歡了吧!」 ,

    陳明江臉上一紅,嘿嘿一笑,也不多說,只將頭盔連帶著裡頭的包頭巾布一道解下,又拿了牛皮水袋灌了一大口水,才舒服地嘆了一聲,向著陳顯達抱怨道:「義父拘著我當這個親兵頭領,實在是憋悶,難得的機會,原本想著夷人悍勇,卻不想居然那等膿包!連筋骨都不曾鬆快!」

    看他這副赳赳武夫的樣子,陳顯達越發喜歡,卻擺出一張夜叉臉,偏要先罵他:「你老子我將安危系在你手上,小兔崽子還敢抱怨!」看陳明江立時收斂了臉色騰地一下從馬紮上站起來,不敢再說,方才算痛快,擺擺手,仍舊臭著一張臉道:「不可再有下回。這裡也沒有外人,你我父子之間,便不要立規矩了,卸了甲鬆開鬆快,坐吧!」又叫親兵進來,服侍著陳明江卸了甲,喚人打來水,又看著他擦洗一道,忙忙鬧了一陣,父子倆才好生坐下來說話。

    陳顯達沉吟片刻,打開話匣子,道:「今日你見著仲官兒手底下那隊兵了,怎麼個想法?」

    陳明江雙手按在膝上,臉色極嚴肅認真地同義父開口道:「上回兒子打富順護衛著義母同妹妹回來,給義父說了一回,義父還有不信,現下見識了,知道兒子沒說大話。」

    「你再將那日在富順所見,好好說一說。」陳顯達眯著眼睛,心裡有了計較,吩咐義子道:「就是仲官兒帶人去追山匪那裡。」

    「是。」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義父突然提起這樁舊事,陳明江還是老老實實地開口,那個晚上他記憶猶新,雖然時隔一年再度提起,亦清晰得就像昨日發生的事那般。他定定神,緩緩道來:「那日山匪退去沒多久,仲官兒便領著人到了。兩下里一碰頭,仲官兒便吩咐他那裡得用的一個人領著兒子同兄弟們,護衛著義母妹妹往李家的莊子上去修整,他自己卻帶了人要追那股賊人。兒子不放心,便同仲官兒商議,要跟著他一道去。」

    陳明江的神色漸漸恍惚起來,彷彿重新回到了那個讓他震驚無比的夜晚:「仲官兒帶了人抄小路趕在了賊人的前頭埋伏。他手下當時也約莫同今日的數目差不多,埋伏了有個一個多時辰罷,賊人便果如仲官兒所說拐到了那山谷裡頭,兒子當時便想,趁著賊人們立足未穩衝出去,就能殺個痛快,仲官兒卻拉住兒子,道那賊人現下防備心甚重,他們雖折了些人手,但畢竟人多,驚恐之下最易狗急跳牆,不如再等一陣,那賊人跑了這一路,休息之時必定筋骨痠軟,待到那時,仗著兵器之利,就能將賊人一舉拿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5
第八十二章 世職(2)

    戰鬥結束後明軍的宿營地裡並不安靜。營地裡沒有酒水,但從寨子裡繳獲的糧食和肉都不少,雖然不足以讓幾百人的明軍都飽飽吃一頓,但是和之前每天干得能拉破喉嚨的大餅比起來,顯然已經是頓美餐——伙伕將臘肉切碎和雜糧一起煮了一鍋濃濃稠稠的肉粥,配著幹硬的大餅,讓明軍大快朵頤了一回。

    這是勝利後的夜晚,軍官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士兵們的種種嬉鬧視而不見,五月貴州的山裡,夜風涼意十足。難得吃飽喝足的兵士們擠在篝火邊談談笑笑,有幾個素日裡就膽大的兵士,哼起了粗俗的小調,時不時哄笑聲就傳出很遠,就是那些無法起身的傷員,似乎也覺得自己傷口處少了幾分疼痛。

    但在陳顯達的帳篷裡,氣氛遠沒有那麼輕鬆。雙層牛皮帳篷似乎把歡樂的喧囂聲隔開很遠。陳顯達與義子相對默坐,方才親兵進來一趟,送了吃食和水,父子倆默默無言地幾口吃完,陳明江又出帳喚來親兵收走碗筷,等他轉回帳篷,義父陳顯達捧著一盞濃釅的茶水坐在馬紮上怔怔地發愣,聽見動靜轉過頭見是義子,他招呼了一聲:「明江,過來繼續說罷。你便是那晚上見了李家的護衛?」

    「是。」陳明江坐到陳顯達對面的馬紮上,凝神想了一陣,繼續道:「後來果如何仲官兒所說,果然賊人被一舉拿下。」他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牛油大燭在他英俊的臉上投下弄中國的陰影,「兒子說不好,只覺得,便是義父的親兵,和仲官兒家的護衛比起來,也頗多不如。更兼人家火器之精,」說到此處,陳明江興致來了,他舉手劃腳地給陳顯達形容:「和今日一般,護衛們打了三輪火銃,那賊人就倒下不少,然後三五人一陣,都使四五尺的大槍,互有照應,進退有序,竟是無人是他們的三合之敵!」

    他面上漲得通紅,在馬紮上再也坐不住,騰地一下站起來,口沫橫飛地同陳顯達形容:「義父,我自少年從軍,以為若論天下強軍,以邊軍無出其二,可惜我生也晚,不曾見戚家軍一面,但那天晚上,兒子以為,若戚家軍復生,也不過那些護衛們如此!」

    「你這話,說得過了些。」陳顯達咳嗽一聲,教訓義子:「仲官兒訓得再好,也是民兵!不當官軍用的!再如何厲害,能比得上戚家軍?!你這話便是胡鬧!」說到此處,陳顯達壓下聲音,沉著臉道:「也是給仲官兒招禍!」

    幽幽的燭光當中,千年臉上溝壑深重的皺紋死死擰在一起,不得舒展。他嘆了口氣,叫一臉不知所措的陳明江坐下,緩了緩語氣,才同他語重心長道:「明江啊,你自幾歲上打熬氣力,練武讀書,一日不敢鬆懈,我卻拘著你在身邊做個親兵頭領,銜不過把總,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是有時候還是覺著我還是拿你當孩子看吧?」

    陳明江吭哧幾聲,豔紅的顏色從臉上一直蔓延到耳朵脖頸上。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兒子,兒子不敢……」最後幾聲近乎耳語。

    陳明江重重地哼了一聲,看義子一張臉紅成新娘子的蓋頭,心中覺得好笑,面上卻不顯,依舊是板著一張臉同他說話:「你是不敢,不是不想!」一句話說得陳明江險些把腦袋埋到自己的胸膛裡頭去,才換了語氣懇切地開口:「你是個好孩子,同你爹我一個樣兒,都是沒甚心眼,一根筋通到底的。可是明江啊,這性情,能上得戰場,卻做不了好官——好些年前,你娘便同我商議,想將世職給你……」

    「此事不可!」陳顯達話還沒說完,便被臉色大變的陳明江急急打斷,他喘了口氣,平息了一下呼吸,努力不讓自己顯得太著急,一開口卻仍舊讓陳顯達聽出內中的急切與誠懇:「義父此舉萬萬不可!義父義母將兒子教養長大,讓兒子不致流離失所,若無義父義母,明江早就是路上的餓殍……」他定定地看著陳顯達,眼中不知不覺紅了:「便是現在,兒子偶爾也會夢到那晚上……」

    陳顯達面色沉重,拍了拍義子的手臂,輕嘆道:「哪裡的黃土不埋人?這世道,」他搖搖頭,不想再將這個話題說下去,「過了這許多年,人終究得向前看,咱們今天不說這個。」

    「那世職,我是真心想過給你,但先不論其他,明江啊,你是個敢打敢沖的好漢子,好兒郎,卻做不好一軍之主。別說你,便是你爹我,若不是遇上指揮使是個還算明理的人,也早吃不下這碗斷頭飯。我這把年紀,都說五十知天命,你爹我離知天命的年紀也不差多少……這幾日,我見了仲官兒,心裡就有個想頭。」

    他招手讓陳明江靠近,附在義子耳邊輕聲道:「你說,我若將世職給仲官兒,如何?」

    幾乎同一時間,在離明軍營地不遠的一個斜坡上,李家的護衛們就駐紮在此。

    和明軍佈置還算嚴明的營地相比,李家的商隊因規模並不很大,便沒有那許多的講究,只將幾架大車趕到外圈,馬伕又將拉車的幾匹建昌馬卸了馬韁,自去照料,其餘的護衛們便散在幾堆篝火邊上,安靜地做著各自手上的事——有給自己的火銃上油擦洗的,也有整理子彈等物事的,自從今年年初開始用紙殼子彈之後,原本的牛角火藥壺等物便不再用,比起從前方便許多,但紙殼的殘屑也容易堵在槍管當中,保養更要上心。

    探視過先前的戰鬥中受傷的護衛,李永仲同曹金亮一邊說話一邊朝自己的休息之處走:「幸好苗人用的多是竹箭,兄弟們傷得不重。否則這回真是吃了大虧。」他心有餘悸地道:「我在後頭看不真切,心裡真真是懸著空中,難受得緊。」

    曹金亮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不過竹箭入肉不深,他灑了點金瘡藥止血,連繃帶都沒纏上。此刻聽李永仲說話,臉上倒是笑了笑,寬慰他道:「仲官兒說哪裡話,這遭算得上甚麼呢?能算得上甚麼大場面?不過是些不服王化的蠻子罷了,若說強敵,連遼東的韃子三分都不到。」

    「韃子再厲害,那也不在西南,不在貴州,我們現下可就在此處。」瞪了一眼曹金亮,李永仲怕的就是他這樣自高自大的念頭,一旦在兵士中間擴散開,當真就是禍事,「你要把蠻子想做是土雞瓦狗倒沒甚麼,可臨戰之時就得萬分謹慎小心!寧可獅子搏兔,也不可託大,須知咱們本錢不厚,做不得虧本買賣。」

    前頭曹金亮聽他說還很得體,後頭便又怪道商人一道上來,暗笑自己這個將主真是天生的商道種子,便是軍國經濟一事,亦能讓他說得市儈氣十足。他在李永仲面前倒是很放得開,言笑不忌,當下便笑著開口道:「仲官兒便是恁般小心!不過咱們行事,確實得同仲官兒所說一般,便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李永仲點頭道:「便是如此。」此時已走回二人所在的篝火,他自家先坐下來,又指指邊上的位置道:「今日你也是乏透的人,趕快坐下來,後頭的事我已吩咐好,傷員也一一照顧妥當,你好好將息,明日還要行遠路,今日一戰而畢,岳父他們怕是要直接回轉畢節。」

    「說不得咱們也得跟著一道走。」曹金亮將頭上的折簷氈帽摘下來,光著頭拿了塊粗麻巾子蘸著葫蘆裡的水胡亂擦了數下,舒服地嘆了口氣,轉頭往傷員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面上便有幾分沉重,嘆道:「輕傷的還好說,幾個重傷的,倒也是能養回來,就是折了幾個兄弟,當真可惜!」

    李永仲心中也作如此想。他現在手裡頭的人不過一百過半,其中還有二三十號將將訓練,完全不得用,剩下的無一不是敢戰敢沖積年的老兵,能讀會寫,戰技上頭亦是一流,無數錢糧供出來的!死了哪一個,他都心疼得心頭滴血!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李永仲打起精神,既是安慰曹金亮也是安慰自己,「不經戰火,不見血,哪裡能練好兵?一支軍隊,若只是在訓練場上打轉,不敢拉出去,不敢白刃向敵,算得什麼好兵?」他隨手將一塊乾柴丟進火堆中,看著火星在夜色中飛騰,淡淡地道:「我要的不是一支樣子貨,而是能扛得住打壓磨礪,也能擔得起勝敗贊誹,從血與火裡頭走出來的隊伍。」

    曹金亮愣愣地看他半晌,驀地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險些岔氣,連連咳嗽才停下來。他一邊喘著粗氣,給自己揉胸口,一邊指著李永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仲官兒,我原本覺得我就是個什麼都敢想的人了,沒成想,你倒是比我還敢想!你看看這世間,哪裡有這等武人!?」他咳嗽幾聲,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起來,怔怔地望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喃喃道:「那是,王者之師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5
第八十二章 世職(2)

    戰鬥結束後明軍的宿營地裡並不安靜。營地裡沒有酒水,但從寨子裡繳獲的糧食和肉都不少,雖然不足以讓幾百人的明軍都飽飽吃一頓,但是和之前每天干得能拉破喉嚨的大餅比起來,顯然已經是頓美餐——伙伕將臘肉切碎和雜糧一起煮了一鍋濃濃稠稠的肉粥,配著幹硬的大餅,讓明軍大快朵頤了一回。

    這是勝利後的夜晚,軍官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士兵們的種種嬉鬧視而不見,五月貴州的山裡,夜風涼意十足。難得吃飽喝足的兵士們擠在篝火邊談談笑笑,有幾個素日裡就膽大的兵士,哼起了粗俗的小調,時不時哄笑聲就傳出很遠,就是那些無法起身的傷員,似乎也覺得自己傷口處少了幾分疼痛。

    但在陳顯達的帳篷裡,氣氛遠沒有那麼輕鬆。雙層牛皮帳篷似乎把歡樂的喧囂聲隔開很遠。陳顯達與義子相對默坐,方才親兵進來一趟,送了吃食和水,父子倆默默無言地幾口吃完,陳明江又出帳喚來親兵收走碗筷,等他轉回帳篷,義父陳顯達捧著一盞濃釅的茶水坐在馬紮上怔怔地發愣,聽見動靜轉過頭見是義子,他招呼了一聲:「明江,過來繼續說罷。你便是那晚上見了李家的護衛?」

    「是。」陳明江坐到陳顯達對面的馬紮上,凝神想了一陣,繼續道:「後來果如何仲官兒所說,果然賊人被一舉拿下。」他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牛油大燭在他英俊的臉上投下弄中國的陰影,「兒子說不好,只覺得,便是義父的親兵,和仲官兒家的護衛比起來,也頗多不如。更兼人家火器之精,」說到此處,陳明江興致來了,他舉手劃腳地給陳顯達形容:「和今日一般,護衛們打了三輪火銃,那賊人就倒下不少,然後三五人一陣,都使四五尺的大槍,互有照應,進退有序,竟是無人是他們的三合之敵!」

    他面上漲得通紅,在馬紮上再也坐不住,騰地一下站起來,口沫橫飛地同陳顯達形容:「義父,我自少年從軍,以為若論天下強軍,以邊軍無出其二,可惜我生也晚,不曾見戚家軍一面,但那天晚上,兒子以為,若戚家軍復生,也不過那些護衛們如此!」

    「你這話,說得過了些。」陳顯達咳嗽一聲,教訓義子:「仲官兒訓得再好,也是民兵!不當官軍用的!再如何厲害,能比得上戚家軍?!你這話便是胡鬧!」說到此處,陳顯達壓下聲音,沉著臉道:「也是給仲官兒招禍!」

    幽幽的燭光當中,千年臉上溝壑深重的皺紋死死擰在一起,不得舒展。他嘆了口氣,叫一臉不知所措的陳明江坐下,緩了緩語氣,才同他語重心長道:「明江啊,你自幾歲上打熬氣力,練武讀書,一日不敢鬆懈,我卻拘著你在身邊做個親兵頭領,銜不過把總,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是有時候還是覺著我還是拿你當孩子看吧?」

    陳明江吭哧幾聲,豔紅的顏色從臉上一直蔓延到耳朵脖頸上。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兒子,兒子不敢……」最後幾聲近乎耳語。

    陳明江重重地哼了一聲,看義子一張臉紅成新娘子的蓋頭,心中覺得好笑,面上卻不顯,依舊是板著一張臉同他說話:「你是不敢,不是不想!」一句話說得陳明江險些把腦袋埋到自己的胸膛裡頭去,才換了語氣懇切地開口:「你是個好孩子,同你爹我一個樣兒,都是沒甚心眼,一根筋通到底的。可是明江啊,這性情,能上得戰場,卻做不了好官——好些年前,你娘便同我商議,想將世職給你……」

    「此事不可!」陳顯達話還沒說完,便被臉色大變的陳明江急急打斷,他喘了口氣,平息了一下呼吸,努力不讓自己顯得太著急,一開口卻仍舊讓陳顯達聽出內中的急切與誠懇:「義父此舉萬萬不可!義父義母將兒子教養長大,讓兒子不致流離失所,若無義父義母,明江早就是路上的餓殍……」他定定地看著陳顯達,眼中不知不覺紅了:「便是現在,兒子偶爾也會夢到那晚上……」

    陳顯達面色沉重,拍了拍義子的手臂,輕嘆道:「哪裡的黃土不埋人?這世道,」他搖搖頭,不想再將這個話題說下去,「過了這許多年,人終究得向前看,咱們今天不說這個。」

    「那世職,我是真心想過給你,但先不論其他,明江啊,你是個敢打敢沖的好漢子,好兒郎,卻做不好一軍之主。別說你,便是你爹我,若不是遇上指揮使是個還算明理的人,也早吃不下這碗斷頭飯。我這把年紀,都說五十知天命,你爹我離知天命的年紀也不差多少……這幾日,我見了仲官兒,心裡就有個想頭。」

    他招手讓陳明江靠近,附在義子耳邊輕聲道:「你說,我若將世職給仲官兒,如何?」

    幾乎同一時間,在離明軍營地不遠的一個斜坡上,李家的護衛們就駐紮在此。

    和明軍佈置還算嚴明的營地相比,李家的商隊因規模並不很大,便沒有那許多的講究,只將幾架大車趕到外圈,馬伕又將拉車的幾匹建昌馬卸了馬韁,自去照料,其餘的護衛們便散在幾堆篝火邊上,安靜地做著各自手上的事——有給自己的火銃上油擦洗的,也有整理子彈等物事的,自從今年年初開始用紙殼子彈之後,原本的牛角火藥壺等物便不再用,比起從前方便許多,但紙殼的殘屑也容易堵在槍管當中,保養更要上心。

    探視過先前的戰鬥中受傷的護衛,李永仲同曹金亮一邊說話一邊朝自己的休息之處走:「幸好苗人用的多是竹箭,兄弟們傷得不重。否則這回真是吃了大虧。」他心有餘悸地道:「我在後頭看不真切,心裡真真是懸著空中,難受得緊。」

    曹金亮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不過竹箭入肉不深,他灑了點金瘡藥止血,連繃帶都沒纏上。此刻聽李永仲說話,臉上倒是笑了笑,寬慰他道:「仲官兒說哪裡話,這遭算得上甚麼呢?能算得上甚麼大場面?不過是些不服王化的蠻子罷了,若說強敵,連遼東的韃子三分都不到。」

    「韃子再厲害,那也不在西南,不在貴州,我們現下可就在此處。」瞪了一眼曹金亮,李永仲怕的就是他這樣自高自大的念頭,一旦在兵士中間擴散開,當真就是禍事,「你要把蠻子想做是土雞瓦狗倒沒甚麼,可臨戰之時就得萬分謹慎小心!寧可獅子搏兔,也不可託大,須知咱們本錢不厚,做不得虧本買賣。」

    前頭曹金亮聽他說還很得體,後頭便又怪道商人一道上來,暗笑自己這個將主真是天生的商道種子,便是軍國經濟一事,亦能讓他說得市儈氣十足。他在李永仲面前倒是很放得開,言笑不忌,當下便笑著開口道:「仲官兒便是恁般小心!不過咱們行事,確實得同仲官兒所說一般,便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李永仲點頭道:「便是如此。」此時已走回二人所在的篝火,他自家先坐下來,又指指邊上的位置道:「今日你也是乏透的人,趕快坐下來,後頭的事我已吩咐好,傷員也一一照顧妥當,你好好將息,明日還要行遠路,今日一戰而畢,岳父他們怕是要直接回轉畢節。」

    「說不得咱們也得跟著一道走。」曹金亮將頭上的折簷氈帽摘下來,光著頭拿了塊粗麻巾子蘸著葫蘆裡的水胡亂擦了數下,舒服地嘆了口氣,轉頭往傷員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面上便有幾分沉重,嘆道:「輕傷的還好說,幾個重傷的,倒也是能養回來,就是折了幾個兄弟,當真可惜!」

    李永仲心中也作如此想。他現在手裡頭的人不過一百過半,其中還有二三十號將將訓練,完全不得用,剩下的無一不是敢戰敢沖積年的老兵,能讀會寫,戰技上頭亦是一流,無數錢糧供出來的!死了哪一個,他都心疼得心頭滴血!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李永仲打起精神,既是安慰曹金亮也是安慰自己,「不經戰火,不見血,哪裡能練好兵?一支軍隊,若只是在訓練場上打轉,不敢拉出去,不敢白刃向敵,算得什麼好兵?」他隨手將一塊乾柴丟進火堆中,看著火星在夜色中飛騰,淡淡地道:「我要的不是一支樣子貨,而是能扛得住打壓磨礪,也能擔得起勝敗贊誹,從血與火裡頭走出來的隊伍。」

    曹金亮愣愣地看他半晌,驀地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險些岔氣,連連咳嗽才停下來。他一邊喘著粗氣,給自己揉胸口,一邊指著李永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仲官兒,我原本覺得我就是個什麼都敢想的人了,沒成想,你倒是比我還敢想!你看看這世間,哪裡有這等武人!?」他咳嗽幾聲,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起來,怔怔地望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喃喃道:「那是,王者之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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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世職(3)

    「仲官兒?!」陳明江猛地將上半身後仰,帶著些不敢相信的意味,年輕的親兵統領張大眼睛遲疑地瞪著他的上司兼義父,好半天才頗為躊躇地開口問道:「義父的意思,是想讓仲官兒接下世職麼!?」他籲出一口氣,臉上還帶著驚訝的神色,不過確實已經平靜下來,將小杌子上的茶盞一飲而盡,陳明江看起來和平日裡已經沒什麼兩樣。他點點頭,沉靜地道:「一開始兒子覺著匪夷所思,但現在一想,卻不是什麼不行的事情。」

    陳顯達捋了捋下頜的鬍鬚,帶了幾分得意地同義子道:「看明江你這樣,便可知道我這主意能嚇到多少人。這卻不是老夫心血來潮的點子,上回你帶著你娘同霈霈回來同我說了路上的事,當時老夫心裡頭便有些動心,但總覺著事情總是眼見為實來得好。不過原想著這樣的機會怕是沒有,可老天疼好人啊!竟是讓我心想事成了!」說至此處他哈哈大笑,其中滿足的意味真是溢於言表,便是臉上皺紋也舒展幾分。

    笑罷,陳顯達收斂神色,同義子商議:「這事情我同誰都沒說!便是你義母也不知曉!我常慮仲官兒是商戶出身,雖說現下世職的承襲不同以往,但畢竟國朝自有法度在,不過有今日這一回,仲官兒是實打實的功勞,我在指揮使同兵備道面前還有幾分薄面,想來是不難的。」

    陳明江略想一想,朝他義父問道:「義父這心思,有沒有同仲官兒商議過?」這話問得陳顯達一怔,陳明江看他臉色,心下一緊,趕忙又擠出一臉輕鬆神色笑道:「仲官兒將底下人調教得這般好,生就是個將種,若留於商道,倒是可惜了。不過仲官兒家大業大的,義父要說服他,可要花不少功夫。」

    陳顯達擺擺手,剛才面上的興奮勁兒消退不少,他嘆口氣,臉色也沉重幾分,頗有些為難地道:「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仲官兒再如何說,也是嬌生慣養著長大的,雖說是個好孩子,也能吃得下苦,但說到底,從軍這事情可不是文人耍嘴皮子,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掙命……」

    一席話說得父子兩個都無言。陳顯達是真心想讓李永仲承襲世職,但他自家也曉得,這並不是什麼好營生,何況,他這女婿可不是什麼破落戶,而是富順有數的大鹽商,哪怕在整個川東,都能算得上號。

    「那個,」陳明江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提醒義父道:「兒子以為,此事當先同義母商議一番才好。」

    陳顯達面色一變,支吾幾句,最終還是一嘆氣,洩氣地道:「此事若讓你義母曉得,便是仲官兒自家願意,也是不成!」他想起自家夫人的彪悍之處,真是脖頸裡也沁出一層冷汗來,他強笑兩聲,聲音卻乾澀得緊,只嘆了口氣,端著茶盅,摸索著青瓷光滑的釉面,陳顯達長嘆道:「這就要看天老爺,願不願意成全我這心願了。」

    第二日五更不到,明軍的營地就開始忙碌,兵士們相互整理行李,拆卸帳篷,也有人去不遠處的溪流裡打了水回來,供伙伕做飯——軍令已經下來,五更造飯,天亮便要出發回畢節。此番不同前幾日,還要押送俘虜等,瑣碎之事甚多,叫人煩不勝煩。

    和明軍比起來,護衛們就要輕鬆許多。幫著馬伕喂了馬,又整理了行李裝車,李永仲便吩咐下去,讓不良於行的傷員們上大車,如不是曹金亮盡力攔阻,說不得他也要將那匹陪他許多年的滇馬讓出來拉車。

    不論是明軍還是商隊,營地都是一副亂紛紛的熱鬧景象。不過和明軍的拖拉無序相比,護衛們動作倒是要快得多,縱然他們只有幾十個人,算起來的確便宜,但那股利落勁兒,真不是疲沓的明軍兵士能比的。

    「這收拾個帳篷也能磨蹭這老半天。」趙丙同劉小七嘀咕,他們正好斜對著明軍的一處帳篷,看了足有一刻鐘的光景,那幾個明軍仍舊和一堆繩索理麻不清,這功夫,都能讓護衛們紮營又拆營來上一趟。

    「你閉嘴!」劉小七狠狠瞪了這個一向嘴上不把門的同袍一眼,恨不得就地撿個土塊將他那張破嘴堵上才好,沒好氣地啐了一口道:「你使的是啥,他們使的又是啥!?咱們那帳子多好用!?就你能幹,換了你去,不定多久!」

    趙丙不敢跟劉小七抬槓,心下又有幾分不服,嘴裡實在憋不住,嘟嘟囔囔地嘀咕道:「伍長你說的自然在理,可他們就是笨的麼,那五六個人呢!就圍著一堆破麻繩轉悠,邊上那苫布還散著,就不能分出兩個人去捲卷?」

    「人家的事,你管這麼多!?」唯恐這不長心的同袍惹來麻煩,劉小七索性朝他吩咐道:「我看你真是閒!那馬伕正忙著,現下人人都忙,就你話多,去,幫著去套馬!」說著不由分說朝趙丙屁股上輕踹一腳,險些將他踹了個平沙落雁式,劉小七對趙丙投來的幽怨眼神視而不見,一個勁兒催促道:「還看,還看!還不趕緊走!」

    曹金亮收回視線,這兩個活寶他從頭看到尾,真是樂得不輕,回頭笑嘻嘻地同李永仲講話:「看小七那樣子,誰曉得他先前那副瘦瘦小小的鵪鶉樣子!現在卻有那麼幾分老兵的意思了!我看啊,再過段時日,便是個隊正,小七也能幹得來!很使得!」

    李永仲朝那兩人走遠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頷首道:「劉小七倒是歷練出來了,等這裡事了,回去以後便同大家議一議吧,他們那伍裡沒甚異議,你這個做隊正的又點了頭,便提出來,在唸書習字上頭考較一回,若能過了關,正好新建的隊裡撥幾個老兵,就給他帶!」

    兩個人說得熱鬧,陳明江穿了一身青苧絲釘火漆釘齊腰甲,光著頭走過來,遠遠地就先抱拳打了個招呼:「仲官兒,今日如何?」曹金亮見是他,臉上笑意稍稍收斂,朝李永仲一點頭:「仲官兒,我便先去看看那頭收拾得如何。」又同陳明江招呼一聲,就一邊嘴上吆喝著「兔崽子要偷懶到何事?」一邊搖搖晃晃地去了。

    陳明江過來,先將曹金亮望一望,笑道:「曹兄還是這般灑脫。」李永仲笑道:「他這是憊懶習性,明江兄方正的性子,莫要學他,否則岳父可不會輕饒了我去。」說笑兩句,李永仲見陳明江滿臉的猶豫,時不時的就偷眼看他,心下暗笑,他這妻兄還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便笑道,主動起了話頭:「看明江兄這來意,怕是尋我有事,正好我也站得乏了,不如咱們邊走邊說如何?」

    聽李永仲如此說,陳明江當真是鬆了一口大氣,當下便爽朗一笑,抱拳應道:「仲官兒果然善解人意。這地方雖無甚景色,但還可看得,請。」

    兩人也不帶護兵一類,就往那已燒成一片白地的寨子行去,走了一陣,山勢漸陡,山路難行,這才把步子放慢,陳明江靜默一陣,他是實心腸的直性子,不會那套彎彎繞的說話,想了半天,終究是直截了當的對李永仲開口道:「仲官兒,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李永仲站在一塊山石上,感受著清涼的山風帶走額上薄汗,聞言便笑道:「明江兄不是外人,有話但講無妨。」

    「我是粗人,若有甚不中聽的,仲官兒直說便是。」陳明江吸了口氣,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李永仲,看他反應,沉聲道:「義父大人同我商議,說是有意讓仲官兒你承襲世職。」

    「世職……?」李永仲臉上的笑險些沒能掛住,他茫然地看著一臉沉靜毫無玩笑之意的陳明江,試圖從他的臉色上找出絲毫可能作偽的跡象,但半天之後他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或許是真的。

    「明江兄莫要玩笑。」他幹笑兩聲,將視線從陳明江臉上移開,佯裝平靜道:「哪怕我只是一介商戶,也曉得國朝自有制度,這世職承襲非同小可,非是自家子侄不能承襲,岳父世代軍伍,族中難道還尋不出幾個俊傑之士來?」

    陳明江嘆了口氣,站得腳累,他索性在李永仲身邊盤坐下來,看著似乎綿延至天際的蒼青群山,笑道:「仲官兒不信,我倒也很明白。不過哪,愚兄是半分沒跟你頑笑。仲官兒,愚兄是極佩服你的,眼下你這番事業,縱然有祖宗蔭蔽,但若不是你一手一腳自家做起來,怕現在還困守在富順,做個小小鹽商,斷不能有如此的機遇。」

    李永仲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來,聞言輕笑一聲,倒是不否認,只笑道:「明江兄雖是武人,卻是難得的細心人。」他面上顯出幾分傲然來,坦然承認道:「不錯。小弟心中自有想頭,這天下之大,如今世道紛亂,正是男兒成就事業的時候。」說到此處,他委婉地拒絕道:「不過小弟自來行的是商道,不悉武事,岳父的信重美意,只怕小弟有心無力啊。」

    陳明江靜默一陣,悠悠開口道:「咱們兄弟雖來往不多,但愚兄自忖看人還有幾分準頭。仲官兒,你說你自己一介鹽商,手下卻有精兵強將,犀利軍械,」他微微一笑,往常直率的臉上帶了幾分捉摸不定的笑意,轉頭定定看了李永仲一眼,輕笑道:「愚兄讀書不多,但國朝太祖爺爺開國故事倒是耳熟能詳,當年所謂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不知愚兄說得對也不對?」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5
第八十四章 世職(4)

    「明江兄!」李永仲瞪著陳明江,險些就將一雙眼睛瞪了出來。他猛地轉過頭埋下,連連悶笑,雙肩聳動,先是無聲,後來再憋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半天才一邊咳嗽著一邊喘著粗氣抬起頭,漫不經心地朝陳明江看了一眼,對方冷冰冰不帶半分表情的臉似乎又讓他想到未來妻兄方才的發言,幾乎又噴笑出來。

    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李永仲才止住堪稱瘋狂的笑意,此時陳明江的神色卻不如剛才那般冷硬。見他咳嗽幾聲,還從腰帶上取下牛皮水袋遞過去,冷淡地開口道:「給。」

    「多謝。」接過來拔開塞子往嘴裡灌了幾口,李永仲喘口氣,望著茫茫群山,突然興之所至,原地蹦起來將手在嘴邊攏成個喇叭形狀,猛地吸一口氣,開口大喊出聲:「啊……!」山下的明軍同護衛們驚異地抬頭,卻又很快在軍官和上司的催促下低頭做事,只是不免彼此竊竊私語,時不時往上頭瞥一眼。

    跌坐下來,李永仲在腿上支起額頭,側首打量一陣陳明江,直到對方面上快撐不住了才懶洋洋地開口道:「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當年朱升給太祖爺爺獻上的錦囊,可彼時太祖麾下便有十萬帶甲之士,猛將無數,據有數省;可如今小弟不過一介鹽商,手底下有百來個挑水匠練出的護衛,哦,有那麼十來口井場,將小弟家中那七拉八雜的家人同鹽場裡頭的管事力工一算,倒也有那麼幾百號人,不過僅我富順一縣,就有萬戶不止,衙門裡一道令下,小弟縱有萬貫身家,也得老老實實地走上幾百里押送軍糧。」他眉頭一挑,看著陳明江頗有興味地道:「明江兄,小弟這樣的人,哪裡沒有幾個?便值當你拿朱升的話送我?」

    陳明江將視線在他臉上一轉便離開,抓過水囊給自己灌了幾口,這才悶聲開口道:「我雖是武人,但這些年也算走過不少地方。不錯,便如仲官兒所說,那江南一地,使奴使婢,田連阡陌者誇稱豪富,仲官兒你這些身家,當人家一半不如。」

    「但我陳明江沒有白長一雙眼睛。仲官兒練兵用兵,實在不像是鹽商家裡養出來的!我方才那話,並沒有尋機試探的意思,我是個粗人,鎮日裡聽些話本,聽得多了,也就記下了。那句話不妥當,但我卻想著,於你身上,倒有幾分意思。」

    說到此處,他臉上又恢復了素日裡一派冷淡理智的神色,「現下哪裡都瞧不上作兵的武夫,仲官兒你自有大好前程,明江本不該說這話,但義父將我養育長大,我卻不忍他老人家一把年紀,還要作刀頭舔血的營生。」陳明江說到此處,停了一停。

    「仲官兒,你大好的家業,日後又有嬌妻幼子天倫可守,但這個世道年月,哪裡又能得安穩?!你縱然練出些人手,但權勢下來,能挨得住幾下?擋得了幾個?現下義父還在,咱們可都算是得他老人家的庇佑,但若有朝一日……仲官兒,你一身是鋼,又能打得出幾根釘?」

    陳明江從地上站起來,整整身上的甲冑,將水袋重新系回腰帶上,看著李永仲,正色道:「方才你說,世道紛亂,正是男兒有為之時,這話當真不錯。我曉得你心有顧慮,但仲官兒,錐處囊中,必不能久。愚兄言盡於此,現下時辰不早,路途遙遠,你我還是早些準備罷!」說完,他沖李永仲一抱拳,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李永仲臉色如常,琵琶袖裡的手卻慢慢地攥成了一個拳頭。

    拖拉了小兩個時辰,明軍終於將各處收拾準備好,又將俘虜押在隊伍中間嚴防逃跑,百戶官們同陳顯達一一回報之後,千戶翻身上馬,將左右一看,沉聲喝道:「出發!」

    因是回營,各色旌旗也打了出來。又兼打了勝仗,人人喜氣洋洋,頭晚上又足足吃了一頓飽飯,這幾百號人看起來也是一副軍容雄壯的模樣。護衛們走在他們背後,少不得議論幾分,雖說私底下多有幾分瞧不上的心思,但好歹那是正經官軍,就是一向嘴上不把門的趙丙,說話之時也多了幾分謹慎。

    畢竟,一個兩個的,你敢罵聲破落戶,但如今大軍浩浩蕩蕩,刀槍鋥亮,盔甲鮮明,那軍官所戴的八瓣帽兒盔上頭各色小旗紅纓在風中獵獵而動,隊伍當中無有雜聲,當真是軍容森嚴的景象!

    趙丙輕輕扯扯邊上劉小七的袖子,見他轉過來,忙湊過去低聲道:「我看官軍也很是雄壯啊,怎地打起仗來,就這般的不濟事?一個個的手腳又笨,腦子又不靈光?光有一股子蠻力?」

    劉小七瞪他一眼,沒好氣地道:「這長遠的路竟還堵不上你的嘴!老實走路!」看趙丙仍是一臉的不死心,他便只好耐心同他道:「昨日那仗裡頭,官軍之中,能打敢沖的上了幾個?俱只是上了些各營的青壯兵丁。我聽聞往往兵將身邊養著的親兵隊,一個足頂五六個尋常兵丁!吃穿所用,無一不是上等,那都是將主們平日裡真金白銀養出來的!也最是忠心不過,死戰不退亦是等閒!」

    趙丙咋舌道:「我的娘!我以為咱們護衛營的戰力,不敢說天下,也算是這雲貴川數省之內屈指可數的,但聽伍長這麼一說,覺著這軍陣上頭,果然還是要看官軍。」

    「咱們這點小打小鬧算得甚麼呢?」劉小七沖騎馬走在前頭的李永仲努努嘴,低聲道:「仲官兒養著咱們,不過是為了遮護行鹽罷了。世道不好,路上多少賊匪?上回張老三那一隊,不就遇上了山賊?他自家還險些折了進去!」

    李永仲將背後這番話聽得**不離十,心下卻覺出一股子難以言喻的苦澀意味。陳明江的話在他腦子裡翻來倒去,不肯消停,便如按下葫蘆浮起瓢,總有一頭在腦海之內盤旋。曹金亮在他身邊並轡而行,見他臉上神色變換不定,不多時竟然有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只得出聲叫他一句:「仲官兒!」他有意提高音量,十分中氣又加了五分,真真是吼得旁人耳朵裡嗡嗡作響:「咱中午歇是不歇!」

    這聲音猶如驚雷一般,將李永仲嚇了好大一跳!驚得險些在馬上踩蹬而起,待扭頭一看,見是曹金亮,縱是李永仲自認尚算是個好脾性,也不免一聲怒喝道:「曹金亮!」

    曹金亮將馬肚一夾,笑嘻嘻地靠過來,意思意思地舉手算是揖了一禮,賠了不是,上下打量李永仲一眼,嘖嘖嘆道:「一個少年郎,便不要整日裡效仿那些個老頭子,沒得辜負青春年少。」

    他不待李永仲回答,便自顧自地往下說:「我看仲官兒早上還精神,那陳岳丈的義子過來同你說了陣話,你這精神頭就越來越少,想必是那位把總老爺說了些頗不入耳的?」

    「別胡說。」李永仲皺皺眉,快走兩步,方才同跟在後頭上來的曹金亮道:「你當誰都同你一般?明江兄好端端的,說不入耳的給我作甚麼?」他看了曹金亮一眼,想了想還是決定同他商議一回:「方才陳明江尋我,同我說了個消息。」

    李永仲頓了一頓,略有些踟躕地開口道:「你大約是不清楚,我那岳丈,膝下只得一個女兒,親族又早已凋零,尋不出一個子侄來。因此上,他老人家彷彿是想將世職給我。」

    這話說得曹金亮的臉色也鄭重起來。他臉上懶洋洋的神氣不翼而飛,一雙濃眉在眉心處皺攏一處,也將李永仲的話理上一理,這才謹慎地開口問他道:「仲官兒,這玩笑不好開得,陳明江同你說這話,是他自己的想頭,還是猜的千戶的想法?或者是千戶跟他說過了?」

    「陳明江為人謹慎,此時多半是岳父先同他透了底,他才來跟我通氣。」李永仲在此節上亦是疑惑,「我心中奇怪的是,他現下已是岳父心腹愛將,少年從軍,雖說岳父不是甚大將,但提拔義子,想必不是很為難。這世職一事,他去借職舍人,卻比叫我一個鹽商去承襲來得名正言順。」

    曹金亮臉上有幾分複雜,他看著前頭不遠的明軍隊伍,眼中有莫名的光彩閃動,片刻才悠悠嘆道:「仲官兒,你是天生的聰明,不過畢竟軍伍之中,人心之上的事不大熟練。我看陳明江此人傲得緊,身上也是個有故事的,他不願接下陳家的世職,自有他的原因,既然連世職都不要了,更何況舍人?你是陳千戶實打實的女婿,現在勘驗不比以前,若是陳千戶好生運作,這世職給你,當真不是難事。」

    「現下我倒是想問問你,你自己是怎麼個想法?」曹金亮問他,「你是商戶,哪怕是陳家的女婿,也能理直氣壯地拒絕,況且你手頭不是沒有基業,倒是到了軍中,難免處處不順。你一個半路出家的小將官,這軍中傾軋起來,比朝堂之上更要凶險,一個不好就會丟了性命!」

    「這件事上,我老曹勸你,世職這事,還是和千戶說一說,婉言推拒了的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5
第八十五章 遇敵(1)

    蒼鷹冷硬悠長的鷹嘯撕破了大山的平靜。在大地迤邐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的行人不由抬起頭,過於強烈的日光讓人們下意識地眯起眼睛,五彩的光斑撥開撕絮狀遊蕩的薄雲投射在人類脆弱的眼睛上,這是若不趕緊閉上,那麼不消片刻,不知從何而來的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與sc過渡平緩,鬱鬱蔥蔥蒼翠可愛的山丘相比,gz的山更能讓人強烈地感受到力量——山峰突兀地聳立散落在大地上,而山脈則像是更多類似的山峰的聚合體,比起川東層次分明的綠色,這裡的植被似乎只有一種色彩,帶有幾分蒼涼的,向著遠方延伸開去的綠沉,這是由各式的松柏綠,松花綠,交織往復重疊的綠色。

    而在山勢漸緩的地方,層層疊疊的梯田在幾座山峰之後突如其來地撞入人們的眼簾,初夏時節稻田所呈現的蔥倩成為那些過於深沉的色彩的點綴。在山道上往下望,如深茶一般色彩的村寨被梯田包圍著擠在一起,不過如巴掌大,至於人,則隱藏在了半高的作物之中。偶爾有一兩個不同於稻田的色彩一現即沒,那是農夫偶爾直起腰,難得的歇一口氣。

    「前些年我來此時,那些田地都荒蕪了,沒成想現在又開墾了出來。」陳顯達收回視線,頗有幾分感慨地開口道:「當年一路走來,到處是荒村野墳,死的人不知多少,便是我們這些慣吃斷頭飯的,看了也不好受。」

    騎馬跟在千戶身邊的陳明江尚年輕,對陳顯達這般屬於老人感嘆歲月的嘆息沒有多少共鳴,他只是將那村寨打量一番之後以一個軍官的角度評價道:「那寨子建得倒巧妙,幾面都是田土,它又高,非得花些氣力才攻得下。若守寨的有些武勇,更不好打。」

    「朱制台現下收攏百姓,恢復耕種,尤其是安撫苗人。」瞥了義子一眼,陳顯達不緊不慢地敲打他道:「若非叛逆,不得擾民,違者軍法懲處——壞了制台老爺的事,任誰都救不得你。」

    陳明江沒有被義父話中的警告之意嚇住,但也不打算再在這個話題上討論下去——他並非盜匪,更非軍痞,對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沒有興趣。沉默了一會兒,年輕的親兵首領打算同千戶談一談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清了清喉嚨,輕咳一聲,然後憋了半刻才直愣愣地開口道:「我去同仲官兒談了談。」

    「哦。」陳顯達毫不驚訝,他稍稍放開韁繩,坐騎得以舒服地甩甩碩大的腦袋,馬匹渴望地望著路邊叢生的嫩草,但久經訓練的軍馬很好地拒絕了這份誘惑,它轉過頭,從鼻孔中噴出一道粗氣,唏律律地叫了一聲。

    伸手在自家坐騎的脖子上安慰地拍了兩下,陳顯達扭頭看向自己這個還略顯青澀的義子,果不其然,這個年輕人臉上露出一種夾雜著困惑和忐忑的神色,讓他心情莫名地就好了幾分,千戶如此想著,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

    「早上我聽說你去尋仲官兒,就猜到你想要干啥。」陳顯達慢悠悠地開口,身側的年輕人看似平靜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狼狽的神情,千戶就當什麼都沒發現,繼續悠悠地開口道:「你啊,一根筋通到底,便是你不同我說,你爹我還看不出來?這點上,你可得好好同仲官兒學學,他小著你好些年歲,倒比你還能沉住氣。」

    既然已經被陳顯達說破,陳明江索性老實開口道:「兒子確是尋了仲官兒說話。說的也是世職的事情。兒子勸仲官兒,世道紛亂,想要自保,憑他手裡頭那點子人定是不行的,多少豪商,得罪了官府衙門,也是個死字。他要想李家長久,就得想法謀個官身。這年頭,自家披著官皮,攥著刀把子,才最是可靠。」

    他這話說得頗為直白,一時間陳顯達亦是無語。他鼓著一對眼睛張口結舌地瞪了義子半天,終究是敗下陣來,只得狠狠瞪他一眼,先罵他一句:「說你是個直腸子,當真一點不錯!這些話也是能隨意說得的!」

    壓低聲音又罵道:「國家自有制度,朝廷自有法度,甚麼叫披著官皮攥著刀把子!?那叫甚麼!?放在以前,叫藩鎮!叫陰蓄自立之心!這話叫御史聽了去,能將你整個兒剝一層皮下來!還是年紀輕,不曉得甚叫天高地厚!」

    一通教訓下來,說得陳明江臉上青紅交錯,腦門上的汗珠一層一層地沁出來,才算放過。陳顯達猶自不敢放鬆,沉著臉,嘴上再敲打一句:「這回你說話的是仲官兒,是自家兄弟,倒是無事,下回你若是同別個說,招惹來禍事,莫說你爹我這個小小千戶,便是指揮使也要跟著吃掛落!」說著恨鐵不成鋼地倒轉馬鞭,一下敲在他的頭盔上頭,將帽簷整個壓下來險些蓋住臉,喝道:「以後說話給我動動腦子!」

    陳明江趕緊低聲應了個是,又悄悄伸手扶正帽子,正是尷尬時候,又聽陳顯達一句話問下來:「那仲官兒怎麼個說話法?」

    他愣了愣,扭頭朝義父看去,陳顯達臉上仍舊是一片嚴父神情,但緊繃的嘴角卻悄悄洩露了幾絲緊張和期待的影子。陳明江心下明白幾分,臉上卻絲毫不敢帶出來,只輕聲開口道:「仲官兒當時沒說話。」他回憶著李永仲當時的神情,又遲疑地開口道:「兒子魯鈍,仲官兒性情又深沉,恐怕覺得和兒子不熟,倒是沒有再說什麼。」

    當時陳明江若把朱升那句「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說給陳顯達聽,千戶立馬就要給他一頓鞭子長長記性,然後再也不提世職一事。但陳明江雖說是個直性,所幸沒有魯直到底,留了一個心眼,將此話掩了沒說。陳顯達既不知道,那還是轉著念頭,他先時還在猶豫,但方才自家這個不省心的魯貨直通通的一番話,倒讓陳顯達下定決心——的確就像陳明江所說,這個年月,沒有官身後盾,所謂「破家縣令,滅門知府」,偌大的家業一朝翻覆也是等閒事。

    他要為自家女婿謀一個不說萬世,但也能保一時平安的法門。

    想到此處,千戶下定決心,他吩咐義子一句:「今日晚間紮營之後,你去尋仲官兒來,我有話同他說。」此話說完,心上沉甸甸的塊壘好似立刻塌陷了下去,周身一陣舒爽!陳顯達心裡暗道,不曉得矯情個甚麼,早該如此!

    在距離因為卸掉心頭大石而面露歡喜之色的千戶山梁之外,幾個裹著藍色布帕纏頭的腦袋在初夏半人高茂密的雜樹叢中眼含惡意地盯著那隊在對面山道上慢慢前行的明軍,一個瘦小的年輕人眯了眯眼睛,將視線定格到明軍隊伍後頭只有幾十人的隊伍上頭,那桿高大的旗幟迎風招展,露出上頭張牙舞爪的幾個字來——雖然因為離得太遠而看不太清,但年輕人卻自牙縫裡頭嚼出幾個字來。

    「富順李鹽。」

    旁邊的同伴拿手肘撞了撞他,見他滿臉不耐煩地回頭,臉上頓時現出幾分膽怯,嚥了一口唾沫才用濃重的川音小聲地問他:「二哥,還盯不盯?」

    「要!那路前頭分兩路回畢節,」叫二哥的年輕人又把頭轉回去,這次他將目光放在了明軍的隊伍上頭,拚命想看清到底有多少兵士,數了一陣,才回頭對同伴分說道:「咱們選了那條大路埋伏,但就怕那伙明軍熟了這邊的路,挑那條小路走!」

    二哥口中的大路小路,實則是木稀山回畢節的兩條必經之路,一條路窄,僅可容兩人同行,是為小路,另一條路寬,可讓兩架大車並行,是為大路。前來木稀山時,因是追擊,明軍實際是追在苗人的後頭一路翻山越嶺而來,兩條路哪條都沒走,但現下是回營,不用那麼辛苦,光明正大地在道路上走。

    「嘿嘿,誰也想不到,那條大路反而是個絕戶,雖然是又寬又平,但是卻夾在兩道山梁中間,林子又深又密;那小路雖然路窄,但坡下就是一股大水,四周的山頭陡得連羊都爬不上去!」二哥嘿嘿一聲冷笑,道:「那伙子官軍昨日打了一仗,只怕現下就想著回畢節好生休息一番,咱們卻不能將他們輕輕放過!」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人倒還有幾分穩重,他想了一陣,同二哥商議道:「那明軍不熟路途,這週遭又沒個村寨,想要抓個嚮導也是不能。想來他們多是要走大路,但萬一除了岔子,往小路上走了,兄弟們就是一場白辛苦!」

    「那卻不妨事!」二哥盯著他看,似乎一眼就要盯到說話人心裡頭去,叫他手心裡也沁出汗來,後背更是發潮難受。見對方識趣地抵了頭,二哥才哈哈一笑,極親熱地往那老成之人肩上一拍,笑得一臉歡喜地道:「還是小胡哥哥想得周到!我便說,有小胡哥哥在,事情更是穩!不過此番哥哥卻是白擔心了,出來之時,將軍便有言囑咐我,此番能打則打,不能打,也沒甚大事,總之不能莽撞!」

    他笑吟吟地將兩人一看,年輕的臉上一絲凶戾之氣一閃即逝,「白辛苦又如何?總比平白丟了性命來得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5
第八十六章 遇敵(2)

    五月時節,西南地界已是炎熱。雖說黔省一地尚算涼快,但正午火辣辣的日頭依舊曬得人背脊發燙。尤其這一路行來,儘是崇山峻嶺,山路艱險,更別提不論明軍還是商隊,都帶了行李大車,走得越發艱難。兵士們貪圖涼快,不少人解了甲冑的絲絛,又將盔帽取下掛在背後,軍官們亦是熱得緊,不敢像兵士那般沒有規矩,也有不少人索性脫了甲,只穿了內裡的箭袖直身,束了戰裙。

    倒是護衛們,雖說熱得後背汗流不停,幾層衣服都洇濕了,但李永仲沒有發話,誰也不敢解甲脫帽,不僅如此,還帶的器械一樣不少——與昨日戰場上不同,今日除開傷員,一半的護衛沒拿火銃,倒是扛了一桿四五尺長的大槍。與常見的槍頭比起來,護衛們手中的大槍槍套要長出半尺。

    出發已有兩個時辰,正午已過,前頭岳父陳顯達使人傳話過來,道暫且造飯休息,待日頭稍減再行出發。現在兩隊人停在一處稀疏的山林中間,為謹慎起見,明軍先派人草草探查一番,倒是有意外之喜——山林裡頭就有一條山澗,清涼可愛。

    百戶官們眼巴巴地看著陳顯達,千戶笑罵一聲,也沒有再難為他們的意思,百戶官們歡呼一聲,便令各總旗帶著兵士就地休息,因著只是打算稍事歇息,便沒有做飯的意思,各人都掏出隨身的乾糧,再去打了水回來,就是一餐便飯。

    護衛們亦是同明軍一般就地坐下,不過和明軍相比,他們的飯食不知好了多少——嫌麻煩的便用現成的肉乾和大頭菜夾到烙餅裡,有滋有味;也有不願將就的,生了一堆火,將烙餅撕碎和肉乾鹹菜丟到各人的鐵飯盒裡頭加了水稍稍一煮,就是一餐熱飯。

    李永仲正在陳顯達處,他亦是同護衛一般分了兩個烙餅並肉乾鹹菜。陳顯達看他吃得香甜,不由笑道:「仲官兒倒是皮實的孩子,不挑嘴。」他又看李永仲手上的肉乾菜頭,只覺得肚裡的饞蟲都要被勾起來,再看看自己手裡干如老柴的肉乾白面餅,頗感慨地搖搖頭,嘆氣道:「幸好咱們兩邊不在一處吃飯,否則我看你底下人手裡頭那點吃食保不住。」

    「連自己飯碗都保不住,那出什麼門?當什麼護衛?」李永仲嚥下最後一口餅,接過陳明江遞來的水囊痛痛快快地喝了個水飽,這才舒了口氣,正色和陳顯達講話:「女婿行鹽這許多年,不是沒碰上那等不講理的渾人,見著護衛碗裡的肉菜,便硬是往前湊,手底下有那面皮薄的,竟被搶走飯食。開初真真惱怒,後頭女婿倒是覺得,你手頭有刀有槍,卻連自己的飯碗都保不住,那你還練甚武,用甚刀?」

    他這直通通毫不掩飾的一番話說得旁邊幾個百戶臉上都不大好看。兵士們吃得苦,但軍官們還算有些優待,但和李家為商隊精心準備的吃食比起來,不知差出多少。就有幾個心思不太正的,轉著讓底下的兵士套近乎的念頭,連哄帶騙地從商隊裡頭拿些吃食。哪曉得這看著年紀極輕的小少爺竟是個油鹽不進的,一頓話直愣愣地打下來,不少人心裡頭都暗罵,怪道是陳顯達的女婿,這翁婿兩個,竟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陳顯達將那幾個臉上不大好看的百戶官一瞥,暗裡冷笑幾聲,便不再理會。他叫李永仲過來用飯,明眼人都能看出這翁婿兩個有話要講,偏偏有幾個故作聰明的硬要往前湊,那麼點子心思他一望即穿,也懶得說話,教他們碰碰釘子也好。

    他不說話,幾個百戶便有些尷尬,左右看看,乾咳一聲,便胡亂尋了些理由告退,等到幾個人散得差不多,陳顯達才自鼻腔中哼出一聲,壓著幾分火著惱道:「這幫子渾人!仲官兒不要同他們計較,軍中的粗人,不知禮數!」又為部下向李永仲分辨,重重一嘆,唉了一聲道:「也不怨他們,要走這許多的山路,又要打仗,縱是鐵打的人,也得化成鐵水,更別說許多的辛苦,奔波在外,卻連吃飽都是勉強。」說到最後,很是有幾分灰心。

    陳明江亦是臉色沉重,低頭不語。陳顯達說的這話,雖有示弱的意味,但沒有一句是假。兵士們整日的吃食,真是比叫花子只是稍強!和糧草官敢爭辯幾句,便說頂撞上官,一頓軍法下來,便去半條人命!

    一時間,氣氛凝滯,就是護軍親兵亦不敢靠近。半晌陳顯達才強笑一聲,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出門在外就是受苦,待回營就要鬆快些。」他看李永仲一眼,見他嘴唇抿得緊緊的,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盯著不遠處三五成群散坐林間的明軍,面上神色難言。在腦子裡轉了許久的話就不知該如何出口,片刻陳顯達咳嗽一聲,引來李永仲的注意,見女婿看過來,他索性不再想那許多,直截了當地開口:「仲官兒,早上明江尋你說話了?」

    李永仲點點頭,應了一聲「是。」便再不開口。他曉得陳顯達想說什麼,但現下他自己都理不清心頭諸多雜緒,又怎麼給陳顯達回答?昨晚曹金亮勸他的話猶在耳旁,他自己幾番思考,也知道拒絕方是正理上策,但是看陳顯達眼中殷殷期盼,到了嘴邊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是了,他是藏不住話的性子,事情同你都講了個清楚。」陳顯達撫著膝蓋,看看李永仲,忽地一笑——正是如看自家子侄一般——將方才臉上的愁色拋開老遠,在他肩上拍了兩下,感嘆道:「我遇見你父親的年紀,比你現下還小著些。當年哪裡曉得會兩家會結下這長遠的緣分?陳家先前世職總旗,到了我這裡,先是全家傾覆,父母皆沒,弟弟又丟在了遼東……」

    他絮絮叨叨說這許多話,「……我只有霈霈一個姑娘,她是個好孩子,頂十個兒子懂事乖巧。但是世職卻指望不上,陳家到了我這一代,族中漸次凋零,血親四散,連個隨身侍奉的子侄都找不到!」陳顯達苦笑一聲,難得露出疲態,但很快又被千戶收斂起來,臉上的笑意一絲也沒有了,他直直地看著李永仲,認真十分地開口道:「仲官兒,我陳家世代以忠孝傳家,軍功立身,老夫不欲斷絕,現下問你,老夫欲將世職予你,你願不願接下?」

    一時間,無人答話。

    陳明江左右看看,正要說話,李永仲忽地出聲道:「岳父現下問我,我卻不敢當下就答應。我身上擔著李家上下幾百丁口,一舉一動,都要為著這幾百號人多想想。岳父的問題,我今曉得了,待回了畢節,小婿再給岳父回話。」他自馬紮上站起來,朝陳顯達拱拱手道:「現下時間不早了,一會兒便要上路,小婿就此告辭。」說完對著陳明江點點頭,頭也不回地逕自去了。

    他面上平靜,心裡實則翻騰不已。走到商隊,曹金亮眼尖,老遠看見他,騰地從大車上跳將下來,幾步走到他面前,往他臉上一看就明白幾分,只是拍拍他肩膀,道:「萬事你自己拿主意,不要考慮太多,要有甚麼,也是大傢伙兒一塊去闖便是。」

    他這話對李永仲來說實在是安慰。朝曹金亮感激地一笑,低聲道:「果如你所說,岳父同我說開了,想要把世職給我,我卻不知到底該如何選擇——這是個火炭團,但是岳父視我如同親子,我實在是……」說到此處,自己都忍不住長嘆一聲。

    他們邊走邊說,已經回到了商隊中間。李永仲先吩咐車伕套車準備出發,又叫護衛們各自準備,曹金亮亦是各處檢查一回,忙亂一陣,兩個人才又閒下來,翻身上馬。李永仲撫摸著坐騎粗硬的馬鬃,同自己頭號心腹大將直言道:「便是不說那些情分,但就此事來說,我亦是很難決定——答應有答應的好,不願意有不願意的好,頗有些為難之處。」

    曹金亮將布制的糧食袋掛在馬耳朵上,任由坐騎吃得歡實,聽李永仲如此說,亦是點頭,和他說道:「你若願意,有個百戶官的職銜,扯著官軍的大旗,日後倒是各處方便,;但若是如此,便再不能像如今這般自在,軍中事,難辦得緊,各處盤根錯節,仲官兒又不是軍門裡頭的人,稍有差池,後果難料。」

    他們談談說說,過了半刻,明軍亦收拾停當,兩隊人馬又重新上路。李永仲默了半刻才頗有些氣悶地開口:「金亮說得一點不錯。我所慮者也不過如此。」他直想嘆氣,這樣的事,落在頭上,旁人說是行了大運,他卻覺得未必。

    心裡正轉著念頭,前面的明軍卻停了下來,商隊亦不得不停步。他一勒韁繩,還未吩咐,曹金亮已經打馬前去探查,不多會兒臉上不大好看地回來同他講:「前頭是條岔路,官軍被堵在那兒,不曉得該走哪條。」

    乍聽這話,李永仲條件反射一般就要脫口而出荒謬兩字,待看曹金亮臉色雖然不甚好看,但也談不上沉重,心中微動,扭頭問他道:「我怎地記得,這條路便是我們來時的路?這官軍沒有嚮導麼?竟連路都不認得?」

    「咱們攏共才多少人?官軍幾百人的隊伍。」曹金亮搖搖頭,將打聽到的消息告訴李永仲:「聽說官軍是追著苗人過來的,來時就沒走這條路。從大營帶出的嚮導在上回遇賊時候就死了,這邊地方偏僻,偏生官軍又是咱們川東過來的,對這邊道路不熟悉,現在,陳千戶正領著幾個百戶商量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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