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46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7
第九十七章 破圍(6)

    李永仲醒來時,心情並不太好。

    空氣沉悶,連水聲都帶了一絲無精打采。一絲風也沒有,和昨晚睡前完全不同。天還未亮,但隱隱有一絲光亮在頭頂的雲層中遊走。兵士們已經起身,卻沒有太多的動靜。雖然之前撤退時丟掉不少貨物,但商隊還是將剩下的糧食卸下,乾脆生起火來做飯,糧食和肉類的香味隱隱傳進人們的鼻腔裡,激得口中唾水橫流。

    他今日沒穿自己的衣裳,而是換上了一件綴甲葉的罩甲——這是昨晚睡前陳明江為他拿來的,只說是陳顯達平常備用的,叫李永仲千萬穿上——戴上一頂明軍的八瓣帽兒盔,然後劉小七服侍著他將腰帶一類零碎掛好,一向寡言的少年難得拍了一回馬屁:「仲官兒這身實在好看。」

    「是麼?」李永仲笑了笑,仰頭把繫帶緊緊綁在下頜。劉小七要為他掛上腰刀,他卻擺擺手,只說:「把我的槍拿來。」

    天色漸明。沉悶溽熱的天氣裡,過分濕潤的空氣沉甸甸地壓下來,只需片刻,汗水就止也止不住。哨長什長等基層軍官呵斥著兵士快些收拾,傷兵被全部轉移到了後隊,場面一片忙碌,沒人敢於偷懶——和往日相比,軍官們無疑焦躁許多,手腳稍慢,就是劈頭蓋臉一通罵,只是沒動手而已。

    李永仲收拾停當,眯著眼睛不知想了一陣什麼,扭頭同劉小七講:「咱們回去看看。」他昨晚住在陳顯達隔壁,這也是他自從開始行鹽之後,第一次在遠離富順之外的地方,沒有和自家的護衛們住在一起。

    劉小七臉上立刻顯出快活來。他現在算是李永仲的親兵,就是連晚間睡覺,也睡在離李永仲三尺遠的地方,明軍雖然毛病多不勝數,但到底是正經的官軍,雖則之前敗了一場,但總歸沒有潰敗,各種規矩還在,整頓起來,也算刁斗森嚴。劉小七面上看著是沉穩低調,但心底實在有幾分心虛。

    陳明江早早就在旁邊等著。聽李永仲說要回商隊看看,也不出聲,只後來低聲提醒了一句:「仲官兒,許多人看著。」

    「無妨。」簡短地回了一句,李永仲看也不看他,當先朝商隊的方向走去。一路行來,不少已經扎束起來的明軍兵士正在準備軍械——有人就著葫蘆裡的水在青石上頭打磨箭頭腰刀一類,也有人互相整理著衣甲,看這個陌生的上官過來,有些不知所措的互相對視,不曉得該不該起來行禮。

    鄭國才老遠就看見他,蹬蹬蹬幾步過去,半點折扣不打地行了個軍禮,硬邦邦地開口道:「仲官兒!」

    李永仲同他還禮——他現在算是鄭國才的指揮,卻不算他的上官——然後問了一句:「準備得如何了?」

    「兒郎們吃飽了肚子,整束停當。」他頓了頓,問對面的年輕人:「仲官兒這是去哪裡?」

    「我到處看看。」李永仲笑笑,「順便過去同我家護衛們說說話。」然後不待鄭國才說話,就又說:「鄭百戶,再將兄弟們的甲冑軍械檢查一遍,現在不怕麻煩,到時若有什麼,心裡也有底氣。」

    非常自然地說完,又在兵士裡頭轉了兩圈,看著大致無錯了,他抬腳就走,倒讓鄭國才沒有反應過來。他身邊一個總旗嘖嘖稱奇,道:「這真是天授的將種,聽說是個商戶出身?也是怪,卻像個老軍務的模樣。」

    鄭國才瞪他一眼:「你又曉得了?剛才人家說的沒聽見!?還不快去再驗看一回!一會兒我親自去檢查,若出紕漏,仔細軍棍!」

    不僅僅是鄭國才,路上凡是遇到的軍官,李永仲都問了幾句,他雖然不見每個人都能叫上名字,但大致上是無錯的,便是一時沒想起來,陪在旁邊的陳明江亦會暗地提醒。等他走到商隊的位置,明軍裡頭不論軍官兵士,對他的看法又好了一層——原以為是個小少爺,沒想行事卻老辣,待人也和氣。

    因錢川一事,後來護衛們的營地又向外移了移,同明軍明顯隔開,雖然為著第二天的戰鬥不敢多多加派值夜人手,但卻多點篝火,又硬是冒著走火的危險將彈藥上膛,護衛們把刀槍抱在懷裡,幾乎是一夜枕戈不眠。

    天亮以後,不僅明軍在準備,他們也早早起身,洗漱用餐之後,將傷員抬上架子車送往明軍後隊,曹金亮見天色不好,陰得厲害,雖然暗自咒罵賊老天不長眼,面上卻還是同往日一樣,吆喝著讓護衛們儘量多披掛上幾層:「仲官兒信得過咱們,叫咱們打頭上去!這可是正經的打仗,不是平日裡頭那些三腳貓似的毛賊!不過也別貪心,一會兒身上太重,幾下就沒了氣力,槍都使不動了,就是等人割脖子!」

    李永仲站住腳聽了一陣,忍不住失笑著搖搖頭,同劉小七道:「曹金亮便是沒個正形。」

    不想曹金亮卻生了一雙極靈的耳朵,離著八丈遠就把李永仲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嘿嘿一笑,冷不防過去一把將他拉了進來,李永仲險些被他拉得一個踉蹌,他也不管,只顧朝著護衛們哈哈大笑道:「你們看!這是誰來了!」

    「仲官兒!」不知誰激動地喊了一聲,立刻護衛們呼啦啦地就圍了上來個個神色激動興奮——這些人幾乎都是李永仲從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裡提拔出來的,又親自調教了幾年,論起對李永仲的忠心,可說無人能夠勝過——幾十個人將李永仲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問:「仲官兒昨晚睡得可安穩?」「官軍哪裡有咱們自己人信得過?」「仲官兒,今日咱們衝鋒在前,絕不給你丟臉!」

    吵吵嚷嚷好一陣,人們的心情才稍稍平復下來。李永仲怎麼也壓不下彎起的嘴角,待漸漸安靜,他索性跳上旁邊的一塊大石,放開嗓子對著底下數十個滿臉笑意的護衛喊道:「昨晚,兄弟們不在身邊,我是睡得有幾分不安寧,少了你們的打鼾磨牙,不習慣!」

    護衛們哄堂大笑。

    陳明江眼角一跳,正想著去提醒李永仲說話注意些,就聽他繼續道:「不過睡在官軍中間,我也安穩。」他笑道:「說是官軍,其實官皮一脫,同咱們沒甚分別,都是一樣的好漢子!」

    護衛們也是一笑,看官軍的臉色也好了許多。

    「我曉得,先前有些誤會,兄弟們心裡頭有氣。正常!」他拍拍胸口,動作間甲葉嘩啦啦一陣響,「但是,咱們現在的大事畢竟不是這個!男子漢,肚量大些!其他的我也不多說,」李永仲的臉色鄭重起來——許是被他的情緒感染,護衛們亦是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我是鹽販子,你們是挑水工,下力工,先前我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們會上戰場——」

    「有人問我怕不怕?我說實話,怕!」李永仲吼道:「我怕死!我怕無法帶兄弟們活著回家!不拼肯定死,拼了,或者還有一線生機,戰場刀槍無眼,我不想死!我想活!你們呢!想不想活!!」

    瞬間的寂靜過後,護衛中間爆發出一聲怒號:「想活!」

    「信不信我帶你們回家!」

    「信!」人人血脈僨張,吼聲震天:「我們信!」

    「好!」李永仲亦是激動得險些不能自抑,他深呼吸幾次,將那股燥熱強自壓回胸膛,目光在每一張熱誠的臉上滑過。然後他點點頭,最後說道:「大家好生準備,一會兒便要出發!你們記著!若是死了,我李家管他家人,若是殘了,我李家管他一輩子,若是能活著回去,李家與你分田!我李永仲給你們敬酒!」

    沒有哪一次的歡呼有這一次大。李永仲相信,就是只要他一聲令下,護衛——不,士兵們就能用手中長槍,將天也捅個窟窿!

    陳明江擠開人群,默默過來,同李永仲抱拳道:「仲官兒,時辰差不多了。」

    李永仲衝他點點頭,又叫來曹金亮,萬分認真地道:「金亮,我將兄弟們全部託付給你,這是我身家性命!一會兒我要坐鎮中軍,前頭就託付給你,咱們今天能不能活著回去,就看兄弟們能不能衝出去!今天這一仗,一定要打痛蠻子!不然前頭的路定然不會清淨!」

    曹金亮折身抱拳,沉聲道:「將主放心,我等定為全軍鋒銳,前鋒所指,寸草不留!」

    李永仲最後看他一眼,再沒說什麼,倏地轉身離開,護衛們在他走過時紛紛躬身行禮——李家不興跪禮,尤其是護衛隊中,最高即是揖禮。他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指甲在手心裡頭掐出整整齊齊的一串深刻的刻印。

    再過一炷香不到的時辰,傷兵和輜重被全部送到了後隊,擔任前軍的鄭國才所部與護衛們列隊站好。所有的弓兵被集合起來編列在中軍內;每個兵士,尤其是前軍,都儘可能地披掛了甲冑。

    軍隊已經準備好。刀槍出鞘,盔明甲亮,殺意沸騰。

    李永仲深吸口氣,把所有的雜念拋到了腦後,他喊出平生最為響亮的一句出發,而他在以後的時光,將會更多的同這兩個字為伴。

    天空中,傳來了第一聲悶雷。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7
第九十八章 殺(1)

    如果有人能從天空中向下俯視,他一定會驚嘆貴州地形的多變。

    連綿不絕的丘陵山峰是黔省的主要地形。田地或者散落在幾座山峰之間,或者是層層疊疊鱗次櫛比的梯田,平原幾乎不存在。道路和城市都是依山而建,也因此,如果脫離了道路,不但意味著前路艱苦,更意味著有更多的危險。

    就像曹金亮所說的那樣,苗人就埋伏在臨近道路的一個山頭上,不但扼守道路——從這裡向下俯視,甚至能看到明軍在河灘上的營地,有衝動的人提議一鼓作氣,趁機殺過去,但卻被名叫二哥的年輕人否決了。

    「狗官軍現下已經站住了腳!這會兒子去,只能給他們送首級罷了!」他在幾個頭領的會議上憤恨不已地道:「先前我叫你們追,你們卻推三阻四,非得等狗官軍緩過這一陣!」

    頭戴深靛纏頭包帕的幾個苗人頭領被年輕人說得臉上發熱——當時二哥的確是跺著腳喊叫說哪怕要死傷些人,也一定要堅持追下去,但誰能想到從前一觸即潰的官軍現在如此難纏?而且,繳獲就那麼多,手快有,手慢無,這伙苗人本就是幾個寨子合在一起的隊伍,打仗的時候倒好,但平素向來互不相服,叫他們放棄手上的繳獲去啃硬茬子?真是想也別想!

    當下就有個叫寶翁的頭人扯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了笑,用口音頗重的漢話陰陽怪氣地道:「二哥說得真是輕巧,一句話下去,就是我苗家子弟成百上千地上去拚命!」他看也不看二哥勃然色變的臉,晃蕩著碗裡的渾濁酒液,呵呵怪笑道:「也難怪!二哥自家就是個漢人,畢竟和咱們苗人不同!」

    他此話一出,旁的幾個頭人看二哥的臉色就有幾分奇怪。有性子耿直的,就要按捺不住,問一句這個叫二哥的漢人究竟想做甚麼!

    二哥嚴重戾氣一閃,死死盯著寶翁,大步過去,忽地劈手將寶翁手裡的海碗搶過來,幾口灌進喉嚨裡,粗劣的酒水火辣辣地滑過嗓子,他一手扯著領口將驚呆的寶翁拎起來,猛地一下撞到他額頭上,惡狠狠地吼道:「寶翁!你若信不過我,只管去跟將軍說!只管去跟後頭這幾百兄弟說!看將軍和兄弟們是信你,還是信我!」

    說完手上使力,將寶翁一把扔到地上,兩眼通紅,如有實質的目光在或者防備,或者膽怯的苗人臉上一一滑過,鼻息粗重地吼道:「我二哥將話放在這裡!有哪個不服的!只管去找將軍,找首領!我二哥卻是不怕的!」他一把扯開身上的褂子,露出精壯的上身——上面或者猙獰,或者泛白的傷疤不知凡幾,二哥環視周圍一眼,哼了一聲冷冷道:「還有不服的,先數數身上的疤,看看是老子多,還是你多!」

    一時間無人說話,最後還是個叫查哈的頭人打著哈哈兩下里道:「既然將軍叫了二哥來,二哥就是咱們苗人的兄弟!和狗官軍自然不同!」又親自彎腰將褂子撿起來要給二哥穿上,賠著笑同他講:「二哥火氣也是大,寶翁這個人,心是好的,就是喜歡爭個強!以前的事,都不要說了,只說現下,要怎麼個處斷!」

    二哥看他一眼,哼了一聲從他手裡接過褂子,雖然臉上還是一副忿恨難平的模樣,但話音裡頭已是收斂不少:「既是查哈頭人來勸,我二哥就要給你這個面子!查哈頭人說得不錯,頭前的事沒啥可說的,還是現在的事要緊!」

    聽到說正事,便是心裡仍舊不服的頭人也趕緊坐正,聽二哥往下講:「狗官軍能帶多少糧食?無論他們是想要回畢節,就必須走這條路!否則,就要想法子游過響水河去!」他頓了頓,看頭人俱是聚精會神地聽他講,心底得意地一笑,面上卻依舊從容,只是悄悄摻入了一絲不明顯的煽動之色。

    他在一個樹墩上坐下,將手按在膝蓋上,一字一句道:「狗官軍修整了一晚,他們要回去,就要拚命!我已想好,我帶來的一百多號兄弟在最前頭,各位頭人手裡的勇士,待兄弟們沖上去,就一層一層地圍上來!咱們比狗官軍人多!查哈頭人,昨晚又來了個寨子的勇士,對吧?」

    查哈點頭:「小寨子,但也有二三十條精壯漢子。」

    二哥在大腿上猛地一拍,道:「對呀!這裡可是咱們苗人的地盤!狗官軍縱然厲害,又能逃出幾個?」他忽地神秘一笑,壓低聲音道:「我曉得頭人心裡頭,只怕對狗官軍的火器有忌諱,但大家看看這天!頂多再過半個時辰,雨就落下來了!還能用什麼火器?」二哥鼓動著頭人:「若是真刀真槍地拚殺,就憑狗官軍,怎麼敵得過咱們的勇士!」

    最後這句話徹底打消了頭人的顧慮,他們互相對視,都從對方的眼中裡找到了無與倫比的野心和狂熱,二哥趁熱打鐵道:「我二哥把話放在前頭,今日的繳獲,將軍只取三分!剩下七分,按照功勞大小,分給諸位頭人!」

    最後的理智被貪婪壓斷了,寶翁跳了起來,盯著他嘶啞著聲音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

    「好!我幹!」寶翁扯開褂子,露出古銅色的胸脯,逼視著二哥,磨著後槽牙道:「二哥,我寶翁先頭得罪你,但是現在有你這話,我就說一句,我跟你幹!」

    其他頭人稍慢一步,此時亦是紛紛跳起,七嘴八舌地同二哥道:「我們幹!」「我寨子裡儘是勇士,個個不怕死!」「不用二哥的人手,請助戰的好漢子就在邊上看,我寨子裡的好孩子,若是退一步,就不是苗家人!」

    二哥暗地裡滿意一笑,面上卻露出無比感動的神色來,誠懇萬分地道:「這就對了!要的就是大家這份心氣!咱們人心整齊,任狗官軍如何厲害,也休想從咱們手裡討得好處!」

    正在說話裡,一個苗兵滿頭大汗地衝了進來,跪下稟報導:「寶翁頭人!查哈頭人!明狗上來了!」

    緊張肅殺的氣氛立刻在眾人中間瀰漫開。二哥幾步過去,厲聲問道:「他們出來了?」

    「是!負責監視的兄弟傳話過來,明狗整裝列隊,馬上就要離開河灘!」他不敢抬頭,依舊趴在地上說:「離咱們還有十幾里地!」

    「好!」二哥爆出一聲,喝道:「等他們半天了!」倏地轉身,盯著頭人,不容違逆地道:「狗官軍現下已經出來了,現下是辰中,各人都按照先前佈置,咱們等著狗官軍自己往坑裡頭跳!」他提高聲音,再一次強調道:「這回我二哥有話說在前頭,若是這回再有不服軍令,不服調派的人,不管是哪個,我手裡頭的刀都不認人!」說罷,他嗆啷一聲拔出腰刀,猛地一刀砍下,就將那結實的樹墩砍缺了一個角!

    所有的馬匹都被集中到了後隊,哪怕是軍官也必須和小兵一起走路,走了幾里地,護衛們倒是精神,明軍卻有些累了,頗有些兵士呼吸粗重,從衣裳甲冑裡透出隱隱的汗跡來。李永仲暗地裡嘆息一聲,倒也沒有太過失望——一方面他已經對明軍素質不抱希望,另一方面,身上的罩甲確實份量不輕,又是走山路,早早就累了,也是正常。

    他叫住陳明江,吩咐道:「全軍止步,原地歇半柱香的時辰。」

    陳明江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了一句:「仲官兒,離大路還遠著呢!」

    「兵士們現在累得不狠,目下歇一會兒,過不多會兒就能緩過來。」李永仲耐心地同陳明江解釋道:「若是一直勉強,等到地方,咱們哪還有氣力打仗!?苗人以逸待勞,咱們雖然沒法子,但只要多加注意,就能讓蠻子打不成如意算盤。」

    陳明江應了一個是,再不多話,叫過傳令的旗牌官一一傳令下去,不多會兒隊伍裡頭就到處響起「全軍止步,歇息半刻」的聲音。兵士們雖然詫異,但也高興,雖然不方便解甲,也稍微鬆開盔帽繫帶,又取下腰上的葫蘆或者竹筒喝水——後隊裡頭的商隊帶了不少水,隨時替換那些已經喝空的水囊。

    軍官們又到處巡視,看見有坐下的兵士立刻喝令站起——這倒是不多,陳顯達麾下多是老兵,曉得行軍途中一旦坐下再起來,腿就別想再抬起來。緩了一氣,果然精神好了不少。又令出發,速度雖然依然不算很快,但兵士們的精神卻是好了不少。

    鄭國才同部下走在一起,他手下叫張一貫的總旗在他手邊,方才累得不輕的人裡頭就有他一個,歇了一陣再上路,他也有精神同鄭國才說話,對李永仲嘖嘖稱奇:「想不到他一個商戶家裡頭的小少爺,竟然也懂軍伍裡頭的門道!」

    「人家十二三歲聽說就跟著家裡的商隊行鹽,你十二三歲的時候還守著家裡的幾畝田伺候!」鄭國才瞪他一眼,喝道:「現在有精神了?剛才累得舌頭都不住吐出來!」

    張一貫憨笑兩聲,不敢說話。鄭國才心裡卻起了念頭,他似乎有些明白千戶陳顯達為什麼如此相信自己的女婿能接下這個重任,而他自己,雖然是第一個提出讓李永仲接替陳顯達指揮的人,但那時與此時的心情,已經全然兩樣。

    「這究竟是我失算,還是原本就是天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7
第九十九章 殺(2)

    正午將近,天色卻愈加昏暗。

    最後一次休息時,兵士們簡單地用過午飯,又再一次檢查了各自的武器和甲冑,無須軍官命令,他們就已經明白戰場的位置。

    扼守道路的山頭上豎著一桿大旗,平時想必是獵獵招展的英武模樣,但是現在卻連一絲風也沒有,深色的旗幟有氣無力地依垂在旗杆上。走在最前的兵士站住了腳,他回頭向軍官用眼神徵詢意見,盔帽上插著一面黑邊紅底三角小旗的什長立刻高高舉起右手,並且高喊:「止步!止步!」

    隊列馬上一波又一波地將命令傳遞下去:「前軍止步!」「前軍止步!」「前軍止步!」

    埋伏在山後的苗人有聽到聲音按捺不住想要衝出去,被同伴一把拉住,低聲提醒:「你忘了?!沒有上頭的命令,妄動者死!」

    二哥和一眾頭人打量著在山道上的明軍隊伍——他們非常謹慎,哪怕是前軍,也至少離預定的伏擊地還有一里遠,更遠一些的中軍及後隊在昏暗的天色裡頭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身形,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寶翁皺著眉頭自言自語一句:「狗官軍這是改了脾性?」他自己尋思半天,也得不出什麼結論,只好大著嗓門沖二哥喊叫:「二哥,這個和咱們之前說的不一樣啊!你不是說,只要在這裡立一桿狗屁旗子,狗官軍就一定要衝上來麼!」

    二哥強自按下心底的不快,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之前就說了可能會。」堵了寶翁一句,他懶得和這個渾人再扯,他沉吟片刻,招招手讓自己的心腹過來,一陣低語過後,心腹點點頭,立刻去安排了。

    他冷笑著看向那列模糊不清的隊伍,沉澱在心頭瘋狂的恨意又張牙舞爪地咆哮起來,如果可能,二哥很想看看現在明軍當中某個人的表情——他尤其期待那個人在瀕死之時求生的醜態。

    明軍沒有等待太長的時間,很快那立著旗杆的山坡上就傳出一陣打罵呵斥之聲,先時聲音漸弱,但很快就清晰起來,在兵士們憤怒得幾欲噴火的目光中,一夥苗人嘻嘻哈哈地押著十來個衣衫襤褸腳步蹣跚,穿著明軍服色的俘虜走了上來。

    有個頭纏藍色包帕,大敞著懷的苗人隨手扯了一個俘虜出來,將他一把推倒跪在旗杆之下,然後他抬起頭沖山下靜默肅立的明軍惡意地扯開嘴角,咧笑出一口黃牙,猛地抽出腰後短刀,眼也不眨地一刀劈下了俘虜腦袋!無頭的屍首向著旗幟噴湧出溫熱的鮮血,苗人彎腰將首級提在手裡,輕蔑地看了一眼,然後猛地一把將它擲向不遠處的明軍!

    血污的首級拋出一條高高的拋物線,落在地上滾了兩滾,然後徹底不動了。鄭國才盯著那個結著髮髻面目模糊的首級,眼底一片通紅,這個平素驕傲自得的軍官渾身抖動,他緩慢地,用力地磋磨著牙齒,磨出一陣可怕的喀喀聲。

    明軍隊列中開始騷動,兵士們的呼吸粗重急促,而這只是個開始,第二個,第三個,更多的俘虜被拉到旗下砍頭,首級無一例外被苗人扔到了明軍腳下。到了後來,那插旗之處,土壤被鮮血浸透,順著溝壑衝出一道道血色溪流。

    「他們在祭旗……」鄭國才狠吸了一口氣,勉強冷靜下來,他扯過身邊的傳令兵朝他怒吼:「你去問問堵在前面的那堆人!怎麼還不動!他們眼睛瞎了麼!」

    不等傳令兵出發,站在最前的護衛已經開始行動了——不甚清晰的命令聲被風傳到了鄭國才的耳朵裡,他蠻橫地擠開前面的兵士,驚奇地看到原本是兩列行軍隊形的護衛在有條不紊的命令之下迅速轉換成長槍在前火槍在後的陣勢,曾經聽過的鼓聲又響了起來,很快整齊的腳步聲加入進來。

    然而,苗人似乎不打算給他們更多的時間——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後在明軍的注視下,一大群穿著藍衣,拿著各色雜亂兵器的苗人沖上了山坡,並且越來越多,直到將整個山坡全都擠得滿滿噹噹。

    苗人作戰向來沒有什麼陣型,憑藉的不過是個人的武勇而已。和孱弱的明軍相比,夷人的悍勇可以極大程度地彌補配合上的問題。在西南,尤其是奢安之亂的前期大部分時間裡,同等兵力的明軍絕打不過人數相等的夷人,只有到了後期,經過殘酷的戰爭淘汰之後成長起來的漢人士兵才能和夷人打個平手,但哪怕如此,明軍也格外注意不要和多於自己的夷人交戰。

    但是今天,明軍退無可退。

    李永仲注視著不遠處一觸即發的戰場,抬頭看了看天色,然後無聲地咒罵了一句——翻滾的層雲當中,隱隱的雷聲越發密集。他緊緊地抿著嘴唇,將嘴唇拉成一道堅硬的直線。站在旁邊的幾個明軍百戶相互看看,一個大膽些的試探著問了一句:「仲官兒,還不下令麼?」

    「我已經前軍託付給了金亮和鄭百戶,他們才是現在站在戰場上直面蠻子的人,什麼時候打,如何打,那是他們的事,咱們要做的,就是在他們需要支援的時候堅決地頂上去!」李永仲嚴厲地說完,冷冷地瞪了一眼語塞的百戶,「咱們站在後頭的下令有什麼用?!為將者,臨陣相機而動!」

    與動字同時落下的,還有曹金亮嗆啷一聲拔出腰刀的聲音,他高高舉起腰刀,以平生最大的聲音吼道:「陷陣有我,有進無退!」

    「殺!」兵士們齊聲回應的同時,重重地踏出了第一步!然後他們踩著鼓點,邁著整齊的步伐,義無反顧地向著人數遠多於自己的敵人發起了進攻!

    鄭國才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亦是拔出佩刀,酣暢淋漓地吼了一句:「兄弟們!跟我上!」已經躁動許久的明軍兵士終於能夠痛快地嘶聲高喊,刀槍出鞘,分成兩列,繞過開始小跑的護衛,搶在他們的前頭,眼看就要撞上呼嘯而下的苗人!

    被視作獵物的明軍竟然首先發起進攻的舉動明顯激怒了苗人。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伴隨著震天的吶喊,苗人揮舞著兵器衝了下來,從上空俯瞰,藍紅二色立刻攪作一團!不過數息,不管是明軍還是苗人,都有人血濺三尺!

    曹金亮眼睜睜地看著明軍搶在他們之前和苗人戰作一團,他險些咬碎了自己的一口鋼牙!看著已經和苗人們纏在一起的明軍,狠地罵了一句娘,想也不想地當機立斷下令:「全軍突擊!」

    護衛們立刻加快腳步,第二聲「殺」聲出口,從小跑改為奔跑的長槍兵放平槍尖,火銃兵則已經準備扣動扳機,關鍵時刻,曹金亮覷準時機,敞開嗓門大吼一聲:「鄭國才!讓開!」

    渾身浴血的鄭國才奮力一腳踹開撲上來的苗人,向左右狂喊:「退!」

    前一刻還在奮力廝殺的明軍立刻撇下對手,像潮水一般蜂擁著向兩翼後退,苗人呆了一呆,尚還不明白為什麼敵人突然逃跑,護衛已經插了上來,雪亮的槍尖正對苗人,尚沒有站穩,幾個伍長的聲音已經接二連三地響起:「突刺!」

    「殺!」

    二十多桿長槍幾乎在同一時刻向前遞出,在聽到命令的瞬間,身體已經形成條件反射的護衛齊齊踏出弓步,幾乎長達一尺的槍尖以刁鑽的角度準確地朝著身前苗人柔軟的,沒有遮蔽的軀體前伸,冰冷的金屬或者落空,或者在滾燙的人體內部翻攪之後帶出一篷血雨!

    一次攻擊,護衛身前三尺就幾乎為之一空!

    苗人眼睜睜地看著站在前面的同族被活活刺死,在片刻的驚愕之後為之大怒!一個面目猙獰的大漢嘶吼著扯開自己的布褂,揮舞著三尺多長的鉤鉤刀,苗人跟在他身後,而他恍若鬼神之姿,當先向護衛們撲了下來!

    迎接他的不是長槍,是一陣整齊的槍響。

    排成三列的火銃手沒有絲毫動搖,他們平靜地,堪稱機械地依次射擊。三次排槍之後煙霧散盡,那個勇敢的戰士堪堪停在護衛陣列五步之前,精壯的赤.裸上身染滿鮮血,他一聲不吭地重重倒了下去,原本厚實的苗人陣列中間出現了一處整齊的缺口,刺鼻的硝煙味道和著血腥飄蕩在戰場之上。

    三次排槍造成的傷亡並不太多——畢竟護衛人手有限,只有三十個不到的火銃手,火銃的命中率也並不是太樂觀。但哪怕如此,給苗人造成的震撼也超過了之前所有的戰鬥——他們中不少人不僅聽說過火炮,也見識過,之前的襲擊戰中火銃手也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苗人依舊狂妄地相信以自己的悍勇,只要人數夠多,足以淹沒那些彷彿惡魔一般的火銃手。

    然後,現在火銃手依舊安穩地站在戰場上,最勇敢的苗人卻已經死了大半。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8
第一百章 殺(3)

    在後面觀戰的明軍爆發出一陣長久的,無法停止的歡呼。而戰場之上,同樣震撼於友軍戰鬥力的明軍則在狂喜之餘士氣高漲,在軍官的指揮下,明軍再次插到護衛前面,而這回苗人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囂張傲慢地一頭撞上來,不少人腳步游移面色慌張,還有人試圖逃跑,負責押陣的監軍砍倒好幾個逃跑的兵士才算止住後退的步伐。

    頭人們面色難看,不止一個人要求把自家的族兵撤下來,二哥皆是不許,一向愛唱反調的寶翁這回卻站在了二哥這邊。他惡狠狠地衝著嚷嚷著要撤兵的頭人咆哮:「現在只要有一個人敢跑,咱們就全完了!留不下這隊人,咱們到時怎麼去見將軍!怎麼有臉要求更多的丁口奴隸!」

    他猛地回身,揮手劈刀下去,將一棵手腕粗細的小樹砍倒,勉強算出了幾分心頭惡氣,眯著眼睛陰測測地道:「再有敢說撤的,先看看這棵樹,再想想是你的脖子硬,還是我的刀硬!」

    二哥目光沉沉別有意味地看他一眼,然後移開視線,向著眾人呵呵冷笑兩聲,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這才到哪裡?慌什麼!現在先讓他們得意,不過是仗著火器厲害,再過一會兒,我看他們再依仗甚麼!?」

    明軍中軍,已經不下有四五個軍官向李永仲請戰,各個喜氣洋洋,彷彿在前面打敗苗人的是他們一般。一個比一個積極,話中大有若李永仲不同意他們前去增援,就是攔著他們獲取軍功,攔著他們上進的意思。

    不管是恐懼,憤怒,驚慌,還是喜悅,興奮,嫉妒,一切人類的情緒都被突如其來的雨水打斷——明軍驚愕地,苗人狂喜地,有志一同地停水,怔怔地抬頭看著陰翳的天空,鐵灰的雲層壓下來,開始稀疏,後來漸漸密集的雨水將衣袍洇濕,雙腳開始沉重,帶著血腥味的沙土混了水變成黏膩的泥巴,牢牢地粘在鞋底上。

    不到半柱香的時辰,幾乎覆蓋了整個世界的雨幕成形了。

    苗人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而原本士氣高昂的明軍雖然仍然奮力搏殺,但不少人的臉上顯出了惶然之色,手上的動作也開始走形,雨戰對氣力的要求本就比平時要高,再加上他們之前已打了半天,又是大喜大悲下來,如果這不是鄭國才同周謙訓出來的兵,早就崩潰了。

    鄭國才側身躲過一根刺來的竹鏢,抬手夾在腋下,腰上用力,幾乎將對敵的苗人整個舉了起來,他怒喝一聲:「撒手!」那苗人不由自主地鬆開,不見鄭國才如何做勢,腰刀往前一送,就直直捅進對手小腹!

    將屍體從腰刀上推開,鄭國才順手架開一個預備偷襲的苗人長刀,抬眼一看,才發現是自己的總旗張一貫。他來不及說謝,只抹了一把臉,罵了一聲:「賊老天!現在來添麻煩!」剛才張一貫背上被砍了兩刀,此刻傷口被雨水沖得泛白,一動就扯著疼。

    「兄弟們如何?」鄭國才終於有空喘氣,他問張一貫:「你還成麼?」

    「蠻子恁凶!」張一貫罵了一句,勉強站直,「我還行,兄弟們倒也能支撐,但蠻子太多了!」他回頭朝依舊在雨中屹立不動的明軍看去,抿了抿嘴,心內焦急——為什麼後頭的增援還不上來!

    「仲官兒!咱們就在這裡干看著!?」有脾氣火爆的百戶直愣愣地質問李永仲,他一指前頭殺得難分難解的戰場,怒道:「那是咱們一個營頭的兄弟!現在咱們就在這雨裡干淋著,看著他們送死!?」

    「你閉嘴!」李永仲毫不客氣地一馬鞭甩在他身邊地上,立刻泥水就濺了他一身!「那地方就只得那麼大!兵學沒看過!?」年輕人咬著後槽牙說:「現在送人上去,不過是添油!咱們再等一會,我便不信,他們壓不下這點子破爛貨色!?」他捏著馬鞭的手已經發白,壓著怒火一字一句地開口:「中軍整隊,一會兒下令,便全軍壓上!」

    李永仲說的他們是誰,不言而喻——當雨勢越來越大的時候,護衛們只來得及放了第二輪排槍,但是這次的效果比之上次差了很多,超過一半以上的火銃沒有打響。對面的苗人仍有傷亡,但卻不再像之前那樣畏懼,甚至悍不畏死地撲了上來!

    火銃手毫不猶豫地丟棄貴重的火銃,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取下背後的長槍——他們出發時每個人的背上都背上長槍——沒人再看一眼扔在泥水中的火銃,五五結陣,在伍長的帶領之下,毫無懼色地向著苗人衝了上去!

    李家護衛,按照李永仲的規定,只有槍術刺殺練得最好的長槍手才有資格轉為火銃手,每月多領一錢銀子,飯食上也要比長槍兵好些,在李家之中,是人人欣羨的身份。因此,當火銃手扔掉火銃時,可以說他們終於回歸了本職——這是比普通槍兵更優秀的長槍手。

    與先前的整隊突擊不同,現在護衛們已經全部被打散開來,三五人組成一個小槍陣自行作戰。戰鬥當中,一人擔任主攻手,另一人或者兩人防守側翼,相互呼應防守,哪怕對上五六個苗人,亦是不落下風。他們手中的槍桿粗如雞卵,是上好的白蠟木,槍套連同槍頭長達兩尺,苗人想要一刀砍斷壓根痴心妄想!

    七八個苗人將五六個護衛圍在中間,在先前一次大意的攻擊之中,苗人付出了一個重傷兩個死亡的慘痛代價,而護衛們幾乎毫髮無傷——有一個死者在死前揮動武器時掛在了某個護衛的肩上,盔甲幫他承擔了傷害,肌肉在隱隱作痛,但依然完好無損。

    相比第一次進攻,這次苗人顯然謹慎了許多,使用竹鏢的兩個人當先向一個站得稍微突出的護衛刺去,其他人則虎視眈眈,只要有一絲破綻,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將這些可惡的漢人徹底撕碎!

    那個護衛輕巧地撥開離他最近的竹鏢,看也沒看衝他腰側襲來的第二根竹鏢,苗人還來不及狂喜,旁邊就猛地伸出一根長槍,輕巧地撥開竹鏢,然後順著沒有防護的中路捅進了苗人的腹部,這個成功幫助同伴脫險的護衛還來不及抽回長槍,邊上的苗人已經向他揮刀砍來!

    讓進攻者備感痛苦的事情再次發生,鉤鉤刀沒有砍中任何目標,兩桿長槍已經架住了刀勢,其中一把的主人就是剛才被掩護的那位護衛。苗人狂吼一聲,終於失去耐性,還能站起來的人瘋狂地向著這個古怪的,讓人絕望的槍陣撲了過去,結果並不讓人驚訝——護衛付出兩個輕傷,一個死亡的代價,將這些敢於挑釁他們的敵人變成冷冰冰的屍體。

    傾盆大雨之中,武器相交時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人類受傷之時發出的慘叫或者呻.吟,冰冷的金屬在人類的身體上製造各種傷口——肌肉翻捲的刀傷,茶杯大小的槍傷,拳腳相加之下的淤青,甚至咬傷。

    觀戰的頭人們臉色陰沉。二哥亦是如此。他緊緊攥著拳頭,眼神陰冷地盯著越戰越勇的護衛——他們實在很好辨認,比起有些散亂的明軍,護衛們三五結陣,同進同退,幾乎看不到散兵,敢於靠近他們的苗人,不,現在已經沒有了。

    「他們沒有火器了,怎地還這麼強!」一個沉不住氣的頭人開口,語氣裡帶著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微微畏懼,「這到底是哪裡來的人!」

    「現在怎麼辦!」查哈也坐不住了,原本說好讓二哥手下的漢人先上,但他們垂涎戰後的繳獲,硬是又將前鋒搶了回來,現在戰場上拚命的,全是他實打實的族人!雖然多是奴隸,但亦是青壯!此戰過後,縱能取勝,也是慘勝!

    「不然咱們撤吧……」有個小寨子的頭人怯生生地建議,見所有人都朝他看過來,他不安地往後縮了縮,但仍是鼓足勇氣說:「咱們不比漢人!便是大些的寨子,又能有多少人!咱們幾家湊在一起,才有六百多丁口,現在死了多少!咱們死不起!」

    他這話一出,頓時人心浮動!二哥心裡恨極,面上卻仍舊冷靜,只是臉色難看得厲害,見幾個頭人都有幾分意動,他不得不開口出言道:「諸位頭人!現在咱們退了,狗官軍可不會手軟!現在撤兵,定是潰敗!」他也算經歷過好些戰陣,不算是門外漢,見幾個大頭人臉色不好,加重話音道:「咱們累,狗官軍更累!那伙子人再能殺,能殺幾個?他們畢竟人少!」他又加了把火:「咱們現在如果撤下來,就是功虧一簣!功虧一簣!」

    正在猶豫間,一個負責傳令的小兵連滾帶爬地向著他們狂奔而來,還未至跟前,就已經大聲嚷道:「明軍又上來了!」

    二哥心內一驚,面上卻哈哈大笑!惡狠狠地喊了一個好,對頭人道:「這明軍耐不住了!這場畢竟還是咱們的贏面了!傳我的令,兄弟們別窩著了,沖上去,把狗官軍殺得片甲不留!」

    而稍微遠處,明軍的中軍終於從靜默中甦醒過來,李永仲沒留任何後手,一聲令下,兵鋒前移,他拎著一桿大槍,在劉小七,陳明江等一干親衛的護持之下,毫不遲疑,甚至是滿心歡喜地向著殺場狂奔而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9
       
第一百一章 殺(4)

    二哥手下百來號的匪徒,雖全是漢人,比之尋常苗人,更是凶悍十分。

    開戰之後,二哥便命令他們不到他親口命令之時,不許出現一兵一卒在戰場之上。只把這伙天性裡頭只曉得殺戮搶掠的強人憋得不輕。一雙眼睛熬得赤紅,喘著粗氣看一**苗人上去廝殺,不少人燥熱得連單衫都穿不住,扯了扔在地上,一個個用口音濃重的各色土話污言穢語地叫罵,附近的苗人都臉色慌張的避得遠遠的,生怕哪裡惹到這幫殺神,無端招來禍患。

    正在苦熬之時,一個眼尖的卻見二哥倒提一把雁翅刀大步從坡上轉下來,遠遠地喝了一聲:「兔崽子們!出去鬆動鬆動筋骨!」

    瞬間的沉寂之後,匪徒中間爆發出一陣凶厲野性的嚎叫!候在邊上的苗人戰戰兢兢地過來替他們一一披甲,低頭彎腰,看也不敢看一眼,待最後一個人披甲完畢,二哥俯視這幫已經躁動不已的匪徒,也不多說,吼了一聲:「砍一個官軍,賞銀一兩!若是軍官,十倍!」

    山坡上的戰鬥已經漸漸開始明朗。

    雨勢漸漸減弱,不復剛才那般大。明軍雖是仰攻,但鄭國才所部畢竟精銳,苦戰之下竟然漸漸站穩腳步,護衛們更是以絕妙的配合穩紮穩打,兩方聯手,隱隱就是要將苗人反捲回去的態勢!

    將臉上的雨水一把抹淨,鄭國才將八瓣帽兒盔的帽簷往上抬了抬,站住歇了口氣,在他身周,已經沒有能夠站立的苗人,地上泥水混合著鮮血橫流,慘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兵器令人牙酸的碰撞摩擦聲穿.插其中,離他已經有了一段距離。張一貫拄著腰刀當枴杖,一瘸一拐地過來,鄭國才看見他,揚聲問了一句:「這是傷到哪兒了?」

    「不合叫個蠻子往腿上砍了一刀!好傢伙,幸虧被甲擋了一下,只傷到皮肉!不妨事!」齜牙咧嘴地說完,朝鄭國才身上一打量,張一貫嘖嘖有聲道:「百戶,這虧是甲好,不然怕是站不起來!」

    鄭國才還未答話,前頭卻傳來一陣腔調怪異的嚎叫聲!他猛地扭頭看去,面色驚疑不定,片刻之後,就看見原本就要突上山頂的兒郎們忽地退了下來!腿腳慢些的,就被後頭追上來的甲士亂刀砍死!

    「蠻子有甲!」張一貫驚怒地罵了一句,就要前衝,鄭國才卻將他往後一扯,「都站不直了,逞什麼英雄!」他罵了一句,自己卻擎刀率人撲了上去!

    這幫子帶甲匪徒的突入給明軍造成了極大的麻煩,他們苦戰了半日,眼見的苗人就要抵擋不住,卻不曉得哪裡衝出這幫援軍,一個照面下來,已經筋骨痠軟的明軍就被殺得站不住腳,從山上被一路推了下來,好在護衛見機不好,立刻前衝頂上,這才將包括鄭國才在內的明軍大部救了下來!否則結果難料!

    「他們竟然披甲……」鄭國才咬牙切齒地道,他剛才叫人在腰上砍了一刀,若不是避得及時,腰子都險些被劈作兩瓣!看著那伙子人的目光已然是擇人欲噬!旁邊的張一貫喘了口粗氣,看得倒比鄭國才要細,道:「非但穿甲,看著也不似蠻子!」

    「……漢人?」鄭國才同他面面相覷,已經弄不清到底如何了。他捂著傷口,臉色發白,因著流血甚多,已是站不住,在地上跌坐下來!眼睜睜地看著這幫子匪徒狂笑著追殺逃跑四散的明軍兵士,憂憤至極,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二哥看著殺了半日的兵士此刻被與他捉對的匪徒一斧砍掉頭顱,心頭暢快,此刻他捉刀在手,放眼四顧,到處都是一派殺戮,明軍四處逃散的景象,二哥立在戰場之上,暢快地哈哈大笑,彷彿無人敢與他爭鋒!

    但下一刻,二哥眼皮一跳,雨幕當中,一陣隆隆腳步蓋過戰場廝殺之聲,從遠至近,漸漸清晰,他瞳孔縮成針尖大小,分明看到原本站在遠處不動的明軍衝到了山腳!而到處潰逃的明軍兵士彷彿如找到主心骨一般,立刻避開正面,向著援軍兩翼逃開!

    在明軍徹底崩潰之前援軍終於突了上來!越過已經疲累得不成的前軍,堅決地和苗人的生力軍撞到一起!

    而戰場的另一邊,護衛們縱然戰力超絕,但畢竟人少,這伙新來的敵人正漸漸佔得上風,要將他們圍住剿殺之時,中軍援軍終於到了——李永仲比明軍想得更能忍,硬是等到苗人那邊底牌盡出才放手一搏——陳明江一把御林軍刀在手,三尺之內人不能近身!黃猴兒緊跟在他身後,刀法老道,無有花巧,但一路殺來,硬是沒讓人佔著便宜!

    以陳顯達親兵隊為骨幹的明軍衝撞上來,就讓匪徒們吃了大虧——他們畢竟不是軍隊,雖然個人悍勇無比,但比起常年習練鴛鴦陣,吃住一處默契無比的親兵,無論是戰鬥力還是裝備都差出老遠!更兼中軍一直按兵不動,就是前軍極危險之時也作忍耐,為的就是將這伙蠻子一網打盡,此刻又怎會手軟!

    李永仲雖然提槍衝鋒在前,但在跑到山上之前就被親兵們有意無意地擠到後頭,他懸心自家護衛,心急若焚,但身邊的人硬是架住了他不許他再往前,他死命掙扎不過,被隔在後頭,看著山上的戰鬥眼中直欲噴火!想也不想地一聲暴喝:「劉小七!」

    「在!」緊緊護在他身側的劉小七立刻答應一聲。

    他向山上一指,死死盯著劉小七,咬著牙道:「前頭已經站住腳,蠻子衝不下來,我這裡無事,你帶本部再有一部官軍,從右翼沖上去接應兄弟!你帶上『那東西』,見人只管給我扔!」

    劉小七立刻條件反射地應了個「是!」正待帶人離開,突然轉身過來眼巴巴地看著他,遲疑片刻,囁嚅著嘴唇道:「曹,曹頭讓我緊跟仲官兒,道仲官兒去哪我去哪兒……不然就要軍法從事。」

    李永仲氣得發笑,抬腳踹在劉小七屁股上,將他一腳踹在泥水裡頭!衝著他怒吼道:「我就只差被人圍死在這裡了!多你一個有甚麼用處!還不快去!?否則不等曹金亮,我就先將你發落了!」

    劉小七不敢再犟,從地上跳起來直挺挺地大聲應了個「是!」轉身向同伍幾人喝道:「跟我來!」明軍中又分出二十人跟在後頭,片刻之後,這支二十餘人的小部隊便混入人群,再找不到了!

    李永仲正焦急時,忽聽有人在後頭一迭聲地叫「仲官兒」,他倏地轉身,看見馮寶群終於率人跟了上來,不由大喜!現下他也無暇與馮寶群客氣,直接點名叫道:「馮寶群!馬上叫人上去把傷了的兄弟抬下來!」

    馮寶群來之前就已經細細給兵士們吩咐了一遍,因此聽李永仲命令,他也不多話,馬上一一分派,就見兵士們三三兩兩,拿著臨時趕製的擔架——用兒臂粗細的樹枝和剪開的帳篷草草做成——貓著腰向戰場上頭跑去,不多時就見他們抬著或者呻.吟或者昏迷的兵士下來!

    此戰明軍中死者並不太多,前軍儘量都做到了人人有甲,雖然不過是罩甲或者火漆丁紫花布齊腰甲,但好歹也能遮擋一番,只是後來那伙不知來歷的敵人上來半柱香時間不到,就給明軍造成了大量傷害!

    傷兵漸漸被送了下來,李永仲在擔架中間來回看了幾次,都沒見到護衛,不免更是懸心。他此刻被看得死死的,就是不許上前,滿心怒火也不得發洩,只好過來看看傷兵,指望能在裡頭找著一個半個自家護衛,好好問問上頭的情形!

    只是護衛沒找著,教他找著一個熟人——鄭國才被抬下來的時候面如金紙,呼吸微弱,身上的甲都被血浸透了!好在找著他的明軍當時就給他灑了金創藥,又及時下送,醫官總算堪堪保住他的性命。

    他此刻勉力睜開眼睛,恍惚間彷彿見到李永仲蹲在身側,不由低聲斷斷續續地問了一句:「是……仲官兒……?」

    李永仲趕緊應是,可憐他方才問了幾個傷兵護衛的情況,結果都是搖頭,現在他一番指望全在這個明軍百戶身上,勉強壓下急切問道:「鄭百戶,我家護衛可見著了?」

    鄭國才喘了口氣,強撐著點點頭,只說了一句:「都是好……漢子……」李永仲正要再問,卻見他頭往側一歪,竟是昏死過去。他無法,只得站起來,向著雨幕之中模糊不清的山上張望,指甲扣在肉裡都覺不出痛!

    但就在此時,幾聲悶雷似的聲音轟然炸響!好似地面都跟著晃了晃!李永仲頓時大喜!周圍的明軍不明所以,正在驚慌之時,那雷聲也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親兵們嚇得立刻將李永仲拉倒在地,他卻不知哪裡來的氣力,將兵士掙開,今天第一次滿心暢快地哈哈大笑,笑罷一指山上戰場,意氣風發地道:「傳令下去!鼓號齊鳴,給我把蠻子往死裡打!」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9
第一百二章 殺(完)

    劉小七趕到時正是時候。

    護衛們之前衝上去抗住苗人的援軍,將前軍救下之後就陷入了重重包圍當中,雖然援軍之後趕到,但他們已經沖得太遠,被敵人生生從中間與援軍隔開!

    曹金亮喘著粗氣,悶哼一聲,將長槍以一個刁鑽的角度捅進一個試圖偷襲同伴的敵人的左腰,那人慘叫一聲,鬆開武器死死地抓著槍桿不放,曹金亮奮力一腳踹上去,將這個頑強的敵人從槍桿上踹開,卻因此露出了後背,被一個使鐵骨朵的大漢趁機一錘狠狠向著背心敲去!若是敲實,這一下就能打斷曹金亮的脊骨!輕則重傷,重則喪命!

    但他沒有機會更進一步了,一把長槍靈巧地探了出來,猛地戳中了大漢沒有防備的喉嚨!他口中赫赫有聲,一對沉重的骨朵就此脫出手去,長槍翻攪之後毫不停留抽身離開,五尺多高的兇徒失去支撐,立刻沉重地倒在地上!然後一雙腳全不遲疑,從雨水沖刷中逐漸冰冷的屍首上邁了過去。

    以良好的配合和高超的戰技為依託,被包圍的護衛艱難地支撐了下來,兩兩一組,二三組為一槍陣,凶悍的匪徒在看似平平無奇的陣型前頭撞得頭破血流,不少人看著這些似乎疲憊已極下一刻就要倒下的護衛們眼露懼色,腳下不自覺地後退。

    曹金亮緩過一氣,他朝左右看看,許多熟悉的面孔已經消失了。他掉轉頭,臉上卻不見悲痛,而是冰冷無情。將槍尖一抖,曹金亮感受著雨水不斷打在面孔上,舔了舔嘴唇,他嘶啞著吼道:「陷陣有我!」

    剩下的護衛們齊齊踏出一步,在地上濺起無數泥水!狂呼應聲:「有死無生!」

    放話說從來不曉得怕字怎麼寫的匪徒們第一次在敵人面前遲疑了。不少人悄悄挪著腳步,下意識地朝首領二哥看去。

    二哥臉色陰沉,他目光陰冷地盯著這些在雨水的遮掩之下看不清面目的護衛,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明軍的援軍正朝他們緩慢堅定地攻了上來,片刻之後朝匪徒們猛地怒吼出聲:「今日,他們不死,就是咱們死!送他們上路!」

    但沒等匪徒回應,幾個沙缽大小的罈子就朝人群中間落了下來!隱約當中,還能看到點點閃爍的火星!曹金亮瞳孔緊縮,奮力狂吼:「趴下!」說著朝身邊的一個年輕護衛撲了過去!而匪徒們則呆呆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只有二哥突然反應過來,只來得及學著護衛們趴倒在地,就看見雨幕之中,幾個毫不起眼的褐色罈子在半空炸開!

    被小心裝進罈子內部精心提純之後仔細製成顆粒的黑火藥被點燃之後的瞬間燃燒殆盡,然後包裹在火藥之外的鐵珠立刻在火藥的推動下凌空炸開,向著依舊直立的匪徒疾射而去,雖然因為黑火藥威力不夠,殺傷的範圍並不太大,但五步之內,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劉小七終於在最關鍵的時刻趕了上來。而這些從他們手裡拋出的罈子,是工匠們做出的現階段護衛所擁有的威力最大的武器——改進型震天雷。根據《練兵實紀》中的火藥配比,在經過儘可能標準的提純,配合李永仲提供的某些改進建議,就是現在劉小七等人拋出的震天雷。

    此次李永仲只帶了二十個震天雷,一方面是以防萬一,另一方面,這種原始版手榴彈體積頗大,殺傷力在李永仲看來差強人意。最大的改進除了上述那些,還有混合了油脂做成的導火索,匠頭拍著胸脯說,只要不是瓢潑大雨,就不怕火摺子點不著!當時李永仲對這一點相當懷疑,但現在看來,匠頭並沒有誇大其詞。

    劉小七等人只帶了十個震天雷上來,第一波扔出五個之後,匪徒們就被炸得嚇破了膽——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又是凌空爆炸,哪怕是黑火藥,鐵珠造成的傷害也非常可怕,死者的臉上幾乎找不到一塊好肉,死相可怖。原本凶悍可怕的匪徒們看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的護衛的視線中充滿了恐懼,二哥絕望地看了匪徒一眼,痛苦地發現這些人眼睛當中已經沒有殺戮的**了。

    曹金亮呸地一聲吐出一口血水,扶著槍喘息著站了起來,他踉蹌一下,幾乎摔倒,一隻有力的手將他及時拉住。疲憊的護衛隊正回頭,看見劉小七一臉緊張的臉。他咧咧嘴,想要笑一笑,卻發現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他推開劉小七,端著長槍向著面露恐懼之色的敵人衝了過去。劉小七咬咬牙,回頭怒吼:「跟我上!」增援上來的幾個護衛立刻義無反顧地跟了上去!隨劉小七一路上來的明軍有片刻的怔忪,但馬上也反應了過來,舉起刀吶喊著加入了衝鋒的隊伍。

    在逃跑的隊伍裡前進很難,但是在前進的隊伍裡逃跑更難。

    天黑之前。幾乎下足半天的雨終於停了。

    護衛們的衝鋒終於打垮了匪徒。先前凶殘悍勇無比的敵人唯恐跑得不夠快,在他們的帶動之下,原本還能戰鬥的苗人也加入了逃跑的隊列,明軍趁機一路掩殺,除了見機得快,早早帶著剩餘的族兵脫離戰場的頭人寶翁和查哈,其餘人等不是被殺就是被俘。

    總數將近六百的苗人和漢人的伏兵被殺得大敗。戰後明軍搜索戰場,除了收撿兵器錢糧外,又將重傷者和屍體的首級砍下,專門騰出兩個架子車用以裝載,而輕傷的俘虜也被串成一串捆起來,只待押回畢節發落。

    明軍此戰稱得上是慘勝。百戶鄭國才重傷,麾下總旗張一貫戰死,另有幾個百戶或戰或傷,除了負責後隊的馮寶群,竟是人人帶傷,若是加上之前中伏的傷亡,明軍可以說是傷亡過半。

    原本明軍的計畫——也是李永仲的計畫——是護衛用火銃排槍打垮苗人,然後他們趁機上去衝殺。但突如其來的雨打亂了所有佈置。火銃無法使用,苗人的數量卻比想像當中還要多!最後還有一股不知道來歷凶悍無比的帶甲漢人!

    如果不是陳顯達麾下的明軍訓練還算得力,又因被截斷歸路而同仇敵愾,很有可能根本支撐不下來。但還有一點——這支在之前根本沒被明軍看中的護衛起到了堪稱定海神針的作用。他們在明軍動搖的時候紮住了陣腳,在最危險的時候義無反顧地衝上去救援了友軍,最後也是他們拖住了大部分生力軍,在自身傷亡慘重的情況下,依靠突然到來的支援一舉沖潰了那伙凶蠻的對手,造成了敵人最終的崩潰。

    「此戰……」劉小七略停了停——曹金亮重傷之後,就指定劉小七暫代他的職位,現在他正向李永仲報告護衛傷亡情況——然後無比艱難地繼續開口往下念:「出戰的有六十四個,戰死二十三個,重傷十一個,餘下都有些輕傷……」

    李永仲沉默無語。

    劉小七隻得繼續。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咳嗽一聲,斷斷續續地念道:「咱們沒有參與戰場繳獲,但馮百戶親自來打了招呼,除了首級不能分之外,其他錢糧兵器,咱們同官軍對半分……」

    李永仲忽地開口打斷劉小七,硬邦邦地問道:「為什麼不分首級?!」他霍地從馬紮上站起來,怒視著劉小七逼問道:「誰說的不分首級!?」

    劉小七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怯怯地開口:「馮百戶說的……他說咱們畢竟不是官軍……分了首級也沒用……」

    然後李永仲驚天動地的咆哮聲在這個角落裡炸開了:「我.日.他.祖宗!誰說的!馮寶群!他敢不敢當我面再說一遍!這是我兄弟們拚死殺下的!沒用!我看他卵子也沒用,怎地不去割了!」

    附近的明軍躲得遠遠的不敢去觸他霉頭,陳明江去了陳顯達處,其他的軍官死的死傷的傷,現在能管事的就是平日裡樂呵呵的老好人馮寶群,而他也正在陳顯達這裡,向千戶報告全軍的損失和繳獲。

    「咱們現下,活著的不到三百人,裡頭還有一百多號傷兵。」馮寶群臉色沉重,嘆著氣道:「幾個百戶,錢川死了,侯德貴死了——這兩個都是仲官兒殺的,錢川不說了,侯德貴據說是在昨天逃跑的時候被……」他搖搖頭,跳過這個話題,接著往下說:「周謙重傷,鄭國才重傷,還有幾個,不是傷在胳膊就是傷在背上,說起來,除了我守在後邊的人以外,沒有一個好人。」

    他說到此處,老好人頗有些傷感,咳嗽兩聲清清嗓子,說到繳獲首級,馮寶群總算有了些精神:「俘虜了五十多號人,砍了七十多個腦袋,剩下的蠻子見機不好,腳底抹油跑了,咱們實在是沒力氣追……」說至此處,他很有點遺憾的意思,「若是兒郎們還有力氣,收穫還能多些。」

    「現在就不少啦。」陳顯達在陳明江的幫助下坐正,中氣不足地開口道。三個文官原本一直陪著他,後來戰鬥漸漸結束,便幫著一起收運傷員,統計戰果,忙得團團轉。

    「原本我想著,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去,沒想到老天爺開恩,又叫我撿了一條命……」陳顯達嘆息一聲,看著一臉猶豫的馮寶群問:「老馮,你有話便講,現在還有甚麼不能說的。」

    馮寶群正要開口,就聽帳篷外頭傳來一陣激烈的叫罵聲:「馮寶群!你給我滾出來!」

    百戶官一愣,隨即苦笑一聲,沖陳顯達拱拱手道:「千戶,我要說的,他自己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49
第一百零三章 爭(1)

    陳顯達也是一愣,隨即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抿了抿嘴唇,吩咐守在身邊的義子陳明江:「你去,叫仲官兒進來。在外頭吵吵嚷嚷的,成什麼樣子。」

    陳明江霍地從馬紮上站起,沖義父點點頭,掀開簾布就大步出去,片刻之後,一臉憔悴的李永仲板著一張冷硬的臉走進來,他看也不看坐在邊上的馮寶群,只躬身朝陳顯達一抱拳,聲音毫無起伏地道:「小婿見過岳父。」

    「坐。」陳明江言簡意賅地說完,衝他抬抬下巴示意李永仲坐下。然後他看看挺直腰桿坐在馬紮上一動不動的李永仲,突然覺得此事很有幾分棘手。咳嗽一聲,陳顯達放緩了聲音問道:「仲官兒,此番多虧你同弟兄們。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我營頭裡的人,我全都一樣看待,絕不會虧待。」

    「小婿代兄弟們謝過岳父好意。」深吸了一口氣,李永仲冷硬地開口道:「既然岳父說不會虧待兄弟們,正好,我也有一事不明。」他轉向馮寶群,眉角抽了兩下又強自按捺下來,一字一句地問:「馮百戶,底下人剛給我回報,道這回兄弟們死傷不少,大傷元氣,百戶體恤咱們,說戰場繳獲與官軍平分,可是有的?」

    馮寶群咳嗽一聲,低聲道:「有。」

    「首級——」李永仲頓了頓,絲絲怒火滲進聲音當中:「卻一個也沒有?」

    「……沒有。」馮寶群嘆了口氣,抬頭對著李永仲正色道:「仲官兒,這裡沒有外人,我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這首級,你拿去,禍患無窮。」

    他既然已經開了口,就再沒有其他顧慮,一直說了下去:「先前我同千戶商議時,曾提過,此戰仲官兒你手下弟兄出力甚多,咱們不是沒良心的,首級俘虜,都與仲官兒各分一半,卻是千戶攔下了——你莫急,聽我講完。」

    「仲官兒,你將種天成,麾下都是英勇敢戰之士,但軍伍裡頭,和別地不同。你們到底不是軍職,繳獲還好,兵將們都心服,但咱們這些窮當兵的,就靠這點首級建功領賞,若是分潤給了你,兵將們能分幾個?你手下兄弟們有功勞,咱們官軍裡頭的人就沒有?」馮寶群意味深長地道:「要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李永仲木著臉聽他講完,面無表情地看了面露懇切的馮寶群一眼,嘲諷道:「若按著你這意思,我當時就應該挾了我岳父,帶著底下人跑了乾淨。這個世道,甚人和銀子過不去?岳父這點罪責,我使了潑天銀子打點,頂多就是丟官去職——想必岳母並內子還高興些。官軍的死活,又和我,和我兄弟們有什麼瓜葛!?」

    他說到最後,雙眼赤紅,渾身輕顫,已是怒氣勃發,只差指著馮寶群的鼻子開罵了!

    馮寶群叫他說得張口結舌,有些下不來台,臉上也不甚好看,兩人正對峙間,陳顯達咳嗽一聲,輕喝道:「仲官兒!規矩呢!還不快給馮百戶賠禮!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就敢這麼跟馮百戶說話!」

    聽岳父開口,李永仲深吸一氣,面色僵硬地衝馮寶群抱拳一禮,硬邦邦地道:「馮百戶,小子我自幼粗野慣了,也無人管束,不曉得尊卑事體,方有得罪,望百戶原諒則個!」

    他站在馮寶群三步之前,個頭平常,身材削瘦,面容憔悴,一雙眼睛卻是亮得滲人!馮寶群心裡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雖是為著對方好,卻是將這個年輕人得罪不輕,他苦笑一聲,抬手還禮道:「千戶此話太重了些,仲官兒是為麾下弟兄,同俺不是私怨。仲官兒,我大著你些許年歲,勸你一句,你方年輕,有時未免意氣太甚!須知這天下事,偏偏就容不得意氣!」

    「許多天下事,偏偏壞在沒有意氣上頭!」李永仲毫不遲疑地開口,一句話就頂了回去:「我不為那首級的賞賜,但我要爭那個名分!我要為兄弟們爭那個功勞!這是他們該得的!他們為我李永仲賣命,生生赴死,我不能就這麼看著,憋著,一個屁也不敢放!」

    他面皮紅漲,鼻孔急速地翕張,說到後面,忍不住在帳篷裡走來走去,兩隻手攥成拳頭,脖頸上大筋都綻出來,卻又努力壓低聲音。陳顯達看著李永仲,頗有另一種意味上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他心裡頭壓不住幾絲得意地喟嘆:原想著自己後繼無人,但老天待他不薄,到底又送了一個來。

    「老馮,你先出去。」冷不丁地開口,陳顯達又扭頭吩咐義子:「明江你也出去,把著帳門,無我吩咐,一個不許進來!」

    馮寶群和陳顯達的視線交換了一下,他跟隨千戶多年,不說多瞭解這位上官,但總是比那位年輕的仲官兒瞭解他岳父太多。他背對著李永仲朝上司狡黠地一笑,立刻又恢復了一張無奈焦急的老好人臉,行了個禮,就掀簾和陳明江出去了。

    陳明江按刀站在帳前,馮寶群卻在他身邊停下腳步,端詳他一陣,忍不住先笑道:「明江,聽說你想下去帶兵?」

    「同義父是提過一次。」陳明江並沒有否認——馮寶群早在遼東就追隨在陳顯達身邊,雖然一向不顯山不露水,但卻同鄭國才,周謙兩人是陳顯達真正的腹心之士。

    「我早有個想頭。」馮寶群客氣地同陳明江商議:「明江你也曉得,我那隊裡頭,若論守備,闔敘南衛,再加川南兵備道底下的營頭,也敢說一句勝過我的沒有幾個,但若論起進攻,卻只好是倒數。明江你若有意,不妨到我老馮的隊裡來,正好這次我底下有個總旗不幸戰歿,你來,正好帶現成的兵。」

    陳明江一怔,還沒細想,卻下意識地搖頭婉拒道:「謝過馮百戶好意。但義父先前已同我商議,定下前程了。」

    馮寶群一臉的遺憾——他是真心想讓陳明江下來幫他去一去兵士身上的疲氣和暮氣,不過既然陳顯達早已發話,就不好再多說什麼。拍拍年輕人的肩頭,馮寶群便自顧自地忙去了,現在他手上事實在多,當真耽擱不起。

    帳篷裡,陳顯達招手讓李永仲坐下:「打了這半日還不累?站著作甚?過來給我老實坐下!」他故意板起面孔,喝道:「老夫說話都不聽了!?」

    鬱悶地籲出一口氣,李永仲老大不情願地在榻前坐下。陳顯達看他一眼,又沖著邊上的葫蘆抬抬下巴:「喏,那裡頭有水,看你一頭的汗,還不趕緊喝幾口潤潤嗓子?」見他不動手,又掀起眉毛喝了一聲:「這是等著老夫去給你倒!?」

    李永仲無法,只得取了葫蘆好歹喝了幾口。陳顯達看他抱著葫蘆不說話,險些被這個平日裡看著精明,現下卻彷彿是個愣頭青的女婿氣笑。沒好氣地罵道:「喪眉耷臉的樣子,這是給誰看?好不容易大勝一場,教外人看了,還以為咱們這是打了敗仗不敢見人!」

    「我怎麼敢去見人!」被陳顯達一激,李永仲終於忍不下胸中悶氣,猛地抬頭亢聲道:「我怎麼敢去見那些死難的兄弟,跟他們說,那些腦袋不是你們砍的!仗也不是你們打的!你們就有點運輸助力的功勞!」

    「那你要怎麼辦?!」陳顯達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跟馮寶群繼續爭下去,然後教那些眼巴巴指望著賞賜,指望著陞官的兵將曉得,你一個商戶要佔了一半的首級斬獲去!你這是怕沒人惦記上你,是吧!?」

    李永仲一窒,片刻方道:「我不是圖那些錢糧!」他下意識提高聲音,看陳顯達譏諷的臉色,不由得就有幾分委屈,忍不住又道:「女婿不是為那份賞賜!我是為了那份功業,哪怕最後賞賜都讓給官軍,但卻不能說,兄弟們就干了民夫的活!」

    「你糊塗!」陳顯達猛地大喝,然後疾風暴雨一般毫不留情地衝滿臉怔愕的李永仲罵道:「你心心唸唸只為給你底下幾十號弟兄正名,但可曾想過,你若真敢這麼幹,就是跟我這營裡頭幾百號人為敵!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縱老夫是千戶上官,也不敢冒此之大不韙!」

    他看著李永仲慘白的臉,臉色略略緩和地苦口婆心道:「仲官兒,為上者,肯護著底下人,這是好事,但是,你得分時候!你一貫的聰明,怎生在此事上頭就如此看不明白?一味的固執,不是甚麼好事!」

    「這世道險惡至此。仲官兒,莫怪你岳父我說話難聽,若你身上有個一官半職,哪怕是個把總,是個總旗,我也教人不敢說半句閒話!但你現下是白身!不是童生,不是秀才,更不是舉人老爺!我曉得你的心氣!但是,忍得一時,才有一世的得意!」

    李永仲攥成拳頭的兩隻手指骨發白,他直視著陳顯達,在對方震驚的臉色裡緩緩道:「道理我都懂。但是,岳父,有功不能賞,有過不能罰,只為了陞官發財,只為了金銀錢糧,這樣的軍隊,能打甚麼仗呢?」

    這樣的軍隊,又怎麼能守得住天下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0
第一百零四章 爭(2)

    「住口!」喝斷李永仲的話,陳顯達冷冷地看著已經平靜下來的年輕人,「這些話也是你能說的?不要命了!?」

    帳篷裡這一對翁婿,因為不同的理由都沉默下來。只有沉重的,不穩定的呼吸才能昭示這裡並非空無一人。灰塵在隱約透進來的光線中上下沉浮。在幽暗的帳篷當中,一躺一坐的兩個人猶如兩道剪影。

    下了半日的雨,臨到傍晚竟然雲開雨散,夕陽橘黃色的光線溫柔地撫慰大地,不管是活著的人,還是死了的人,燦爛的金色光芒都公正地灑在他們身上。唯一不同的大約是,活著的人還能等待第二天的日出,死去的人,則什麼都沒有了。

    「那些犯忌諱的話,就不要說了。」咳嗽兩聲,陳顯達淡淡道,「仲官兒,你也說道理清楚,旁的我不說,你亦是幾百丁口的家主,就不要再淘氣任性,一會兒出去,尋馮寶群,好生給人家賠個禮……」

    「是。」李永仲低聲應道。

    「斬首之功,肯定是官軍的,這點不容置疑。不過戰場之上的繳獲一類,你叫人好生挑揀,不要任事不管,省得叫底下人拿些破爛來隨意糊弄。」陳顯達忍不住絮叨開,「為將者,雖然不好事事掛心,但若是太過糊塗,就容易被兵將拿捏住,成了個空架子……」

    李永仲忽地出聲打斷陳顯達的話:「岳父。」

    陳顯達看他:「何事?」

    「我……先前的事,小婿這裡,已有答案了。」李永仲深吸口氣,將那些許多盤亙在心上的無名念頭沉入深不見底的心底,他低聲開口道:「承蒙岳父錯愛,小婿想了一遭……」

    「世職……我接下了。」

    陳明江見李永仲掀簾出來,朝他打了兩聲招呼,結果對方與他擦肩而過,逕自走遠了。他心裡一動,反身走進帳篷,就見義父陳顯達半倚著帳篷的支柱,亦是臉色微妙。他帶了幾分小心地走過去,輕聲喚道:「義父。」

    「啊,是明江啊。」陳顯達從沉思中驚醒,見是義子,不由笑了一笑,開口卻問李永仲:「仲官兒走了?」

    「是。」

    就又沒有下文了。

    他站了一陣,沒聽見陳顯達吩咐,道:「義父若沒有吩咐,兒子便先出去了。」

    「不急。」陳顯達搖搖頭,讓義子坐下來,然後告訴他:「仲官兒同意承襲世職。我的意思是,你在我這裡留著也是無用,明江,以後你便跟著仲官兒吧!他是個有心氣的好孩子,比之你爹我實在強得太多!」

    陳明江對這個結果並不太驚訝,只低低地應了一個是。陳顯達看他片刻,臉上顯出一絲擔憂來,又立刻隱沒了去,只說:「明江,若你不願意,義父亦不勉強你。」他記得上回和陳明江說這個事情的時候義子並不是特別願意。

    「沒有的事。」出乎陳顯達的意料,陳明江平靜地回答道:「兒子願意去。」他頓了頓,又道:「若義父沒有旁的事,兒子先行告退。」

    戰鬥之後,明軍驅趕著俘虜勉強收拾了戰場,草草挖了大坑,將苗人的屍體丟了進去;己方的戰死者則儘量埋葬起來,做了標記,希望以後有機會再行收斂。只有護衛們的遺體被單獨放在一邊,明軍已經曉得他們要火化了以後給家裡人帶回去,雖然嘴上不說,但兵士們面上卻不由自主地露出羨慕的神色。

    今天是一定走不成了。明軍乾脆就在原地紮營,讓疲累了一天的兵士們好生歇一歇。夜幕開始降臨,穀物和肉類的香氣板著炊煙漸漸瀰散,哪怕是傷兵似乎也覺得身上少了幾分疼痛。兵士們三五幾個點起一堆篝火,席地而坐,不說如何輕鬆寫意,也是一派安樂寧靜。

    李永仲出了陳顯達的帳篷,卻不知道現在要去哪裡——回商隊的營地,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那個勇氣,在明軍營地裡頭亂走,他又不喜歡兵士們現在看向他那種帶著些許探究的,敬畏的視線。至於再回陳顯達帳篷——這個純粹是胡說了。

    正在這時候,劉小七一路找了過來。

    「小的方才去陳千戶處問,才曉得仲官兒已經出來了。」他看著李永仲,低聲道:「曹隊正說明日大約一早就要出發,不能耽擱時間,今晚上就要將……」他深吸口氣,穩定住顫抖的聲音繼續說道:「兄弟們遺骸火化,他叫小的問仲官兒——要不要一起過去?」

    李永仲眼皮顫了一下。

    「當然去。」

    因為時間緊迫,護衛們只能將死者並排放在柴木上,好在此地山上馬尾松長了不少,不然真是沒法子。又尋了個遠離營地的下風處,勉強將死者擦洗一番,曹金亮強撐著又給每人敬了一碗水——戰場之上,酒可以救命,當然要先緊著活人,只能以水代酒。

    他傷得實在不輕,如果不是平日裡頭身體強健,意志堅強,早就爬不起來了。縱然如此,現下亦是滿頭虛汗,腳下虛浮,走了一半,身形就搖晃起來,看著實在讓人擔心。

    旁邊的人要去扶他,教他冷著臉一把推開。

    結果又有一雙手扶上來。

    他倏地扭頭怒視,結果看見李永仲默默地和他對視。

    「我也來,送他們上路。」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接過曹金亮手裡頭的碗,又接過劉小七手裡的葫蘆,倒了一碗水,恭敬認真地灑在死者的腳下。

    此戰護衛戰死二十三個,但現在有二十五具遺體——重傷的人裡頭,終究有人沒有熬下來。這世上,他們是黔首小民,來得無聲無息,走得卻算轟轟烈烈,但哪怕如此,死後也只得一碗清水相送。

    將最後一碗水灑在地上,看著水漬漸漸洇入沙土之中,再也尋不見蹤跡。李永仲呆呆地拿著空碗看了一陣,猛地起手將碗擲在地上,任由它喀啦一聲摔得四分五裂,引得幾乎所有人都看過來,他環視一圈,入眼無不是一張張堅毅沉默,樸實誠懇的面孔,他閉了閉眼睛,那些原本到處飛舞的雜亂念頭漸次平息,腦海之中頓時清明!

    李永仲的聲音突然炸開:「兄弟們!咱們今日打這一仗,兄弟們死了,還有人傷了,不能就這樣稀里糊塗!我先得告訴大家此戰結果!」

    「第一,咱們打贏了!」

    「蠻子共計六百餘人,叫咱們殺退大半!留下七十多顆腦袋,五十多個俘虜!還有糧草,銀錢,軍械兵器若干!」

    他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非得用十分氣力,才能強自抑制。

    「兄弟們!這些功勞裡頭,有你們的一份!」

    護衛們驚訝地看著李永仲,又將目光移到同伴的臉上,發現是同樣的不可置信和激動。長久以來嚴厲的軍紀讓他們習慣沉默與服從,但現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們不知所措。李永仲眼帶鼓勵地望著他們,良久之後,才有一個平素沉默寡言的護衛懷著小心,訥訥地開口問道:「仲,仲官兒,是說咱們,咱們,」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下去,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李永仲。

    李永仲衝他點點頭,毫不遲疑地開口道:「那些首級和俘虜裡頭,都有咱們的功勞!」

    「就是說,咱們建功了?」「俺殺了兩個!一槍一個!就是可惜最後叫個蠻子的鉤鉤刀在胳膊上掛了一下!」「你這算啥子?我一槍就捅死了兩個!」「吹牛不打草稿!」

    「對呀!咱們這回打的可不是毛賊!是正經的蠻子!」「咱們救了官軍!」

    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們驚愕地互視,如同海嘯一般巨大的狂喜席捲而來,每個人的臉上——每根神經,每塊肌肉,每根毫毛,都被這個消息所佔據,以至於他們除了笑容之外無法擺出其他的表情。他們一時忘記了面前還站著家主,還站著隊正,每個人和同伴面面相覷,卻都從彼此的眼睛倒影裡看見自己咧嘴傻笑的表情。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很快護衛就平靜了下來——他們情緒高昂,滿臉喜悅地望著李永仲,猜測著接下來能聽到什麼好消息——馬上就能回家?有一筆不菲的賞銀?還是說——某些人心底有著小小的,可以稱作野心的期盼——那些明察秋毫的大官兒們曉得了這番功績,會不會給下一官半職?

    李永仲深吸口氣,他的臉色在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嚴肅。天色已經擦黑,一一點起的桐油火把在夜風之中變幻莫測。

    「第二,戰場上的繳獲,咱們分得一半!首級,沒有!」

    護衛們呆呆地注視著李永仲。

    「官軍說,咱們不是軍職,沒穿官皮子!首級是軍功,咱們卻是商戶!因此上,拿不著!」李永仲毫不避諱地將這些內情全部告訴護衛們,他的喉嚨開始發痛,甚至有一絲鐵鏽的味道,但李永仲毫不在意地繼續撕扯著嗓子吼道:「還有人說,咱們奮戰至死,不過是為了些錢糧!」

    他與那一雙雙漸漸浸染上憤怒的眼睛對視。

    「你們說,是不是為了錢糧!?」

    「不是!」這一次,幾乎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怒吼出聲。

    「我李永仲無能,替兄弟們爭不來這個功勞!不怪官軍,人家也要指著賞銀養家,咱們死了人,他們死得更多!」李永仲慘笑一聲,「我李永仲對不起死了的弟兄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0
第一百零五章 不爭(1)

    最後一絲屬於白晝的光也消失了。似乎只是一個回頭,天際瑰麗的夕陽餘韻就被不透明而濃厚的深靛取代。從天穹的最低至最高處,星辰開始閃爍,星光為大地投下剪影——連綿的群山是其中最顯眼的存在。

    正在燃燒的乾柴發出噼裡啪啦的爆鳴聲。火光在夜風的吹拂下搖曳不定,擺放著二十五具遺體的空地上,只有李永仲強自壓抑的聲音迴蕩:「別人不承認,我承認!軍功又如何,賞賜又如何?我不稀罕!戰死的兄弟,給銀三十兩,家裡給田十畝,十年之內,我李家不收租金,代繳官糧!傷了的兄弟,李家出湯藥錢!肢體殘疾的,我李永仲養你們一輩子!等咱們回了畢節,再敘功勞!該給銀子的,該給田的,該提拔的,到時候,清清楚楚算出來!」

    他的聲音在逐漸的壓抑中崩解,那些原本被強行掩蓋起來的憤怒,悲傷,痛苦從碎裂的殘骸中顯露出來,年輕人嘶啞的聲音被呼嘯的山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別人對不起你們,我要對得起!」

    護衛們靜默無聲。但沒人會因此認為他們對李永仲的話毫無反應。若仔細看,這些質樸憨直,忠毅誠懇的臉上壓抑著激動的神色,不少人眼角含淚,心頭激盪。若說之前只是因為圖著護衛的一份銀錢,現下,這些人就願意為李永仲效死!不為別的,只為他將他們當作人看!

    李永仲嚥下最後一個音節,在嗚咽的風聲中接過曹金亮遞來的火把,有兩個護衛提著桐油過來,毫不吝惜地潑灑在遺體和柴木之上,當最後一滴油倒乾淨之後,護衛退下,李永仲上前一步,看了最後一眼,他便手腕用力,火把輕巧地順著一道拋物線,落在遺體上,熊熊烈火立刻騰空而起。

    火勢逼人,五六步之外都能感受撲面而來的炙烤。李永仲覺得自己也許聽到了慟哭之聲,但當他回頭,卻沒有在任何人的臉上發現淚水的痕跡。

    明軍站得遠遠的看,下意識地與他們相比截然不同的人群拉開距離。他們都聽到了李永仲之前的話,有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欣羨之色,也有人悄悄和同伴感嘆說「這是遇上了仁義的好主家。」還有人在打聽李永仲的來歷,聽到是陳顯達的女婿時,甚至問了一句:「這仲官兒要不要家丁?」

    因為人數太多,火化要進行很久,不久之後,護衛們便三三兩兩地散去。只有寥寥無幾的人一直在這裡呆到了深夜。除開幾個負責此事的護衛,餘下的就只有劉小七一個人,他抱膝坐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呆呆地注視著衝天的烈火照亮了這片區域。

    在最後的衝擊當中,劉小七的同伍趙丙在掩護他的時候,被一個揮舞著斧頭的敵人從鎖骨處劈開,險些就把人劈作了兩半。他回身過來,紅著眼睛無聲地吶喊,將長槍狠狠刺進猝不及防的敵人心窩——在這樣近的距離下,他身上的甲冑並不能為他提供比紙更好的防禦,銳利的槍尖透胸而出,眼見不得活了。

    自從劉小七被曹金亮任命為伍長以來,短短幾天,他這伍裡頭的老面孔已是去了兩個,頭一個劉柱死在了木稀山的寨子前,這一個趙丙死在了清水河邊的平山壩上。劉小七已經為兩個兄弟撿骨,按照規矩,等回了富順,他還要送戰死兄弟的骨灰回家,他忽然覺得,沒法子想像那樣的情景。

    劉小七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根本不適合這個刀口舔血的飯碗。

    長夜漫漫,但終將迎來天明。天亮之前,所有的遺體都化作了一把灰色的塵土。護衛們用臨時準備的布片將骨灰一一收斂,有人嘟嘟囔囔地念叨:「咱們一個鍋裡撈飯,一條通鋪上頭睡覺,你們先走一步,若是其他兄弟混在一起,也是同往日一般罷了。」一邊說著,那蒙面的布巾上頭,已是洇濕一片了。

    比起護衛這邊沉重的氣氛,明軍則要歡喜得多。戰死的同袍當然可惜,但戰場上頭刀槍無言,當兵吃糧,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行當,死了也不過是命不好。這回李永仲卻不再同官軍走在一起,中軍之內只有馮寶群和陳明江陪在陳顯達身邊。馮寶群又安排將傷員輜重糧草,俘虜和繳獲安置在中軍,倖存的明軍分作前後兩隊,俱是刀槍出鞘,這次伏擊讓明軍徹底打掉了浮躁,老老實實地一路警戒著往畢節走。

    一路太平無事。馮寶群騎著馬前後兩隊巡視一番下來,日頭底下汗流浹背地回了中軍,迫不及待地舉著水囊狠灌一氣才算解渴。他將喝得半空的水囊扔給親兵,扭頭和陳顯達感嘆道:「咱這回出來,險些就陰溝翻船!現在屬下想想,都是一陣後怕!」

    陳顯達養了兩天,和最開始受傷時比起來,已是要好得多。他現下還騎不得馬,只好托商隊騰了一個架子車出來,墊了厚厚的鋪蓋,讓千戶官躺在上頭。聽馮寶群如此說話,他啞聲一笑,低低咳嗽幾聲,道:「此番確實凶險!這伙蠻子同咱們往日遇上的當真是不同。」說到此處,陳顯達臉色嚴肅起來,他拿食指在車架上敲打兩下,又道:「往常那蠻子裡,除卻彝苗一類,便是西南雜夷,但這回聽明江的說法,後來遇上一夥漢人了!?」

    「是。」馮寶群面色嚴肅地壓低聲音道:「不僅是漢人,還穿了甲!這蠻子裡頭,除了奢安二賊直系兵將,其餘的蠻子哪裡穿得了甲?雖則官軍亦不能人人披甲,但好歹大半還能穿身綴甲葉的胖襖,蠻子能裹一身褂子就要偷笑了。」

    陳明江亦道:「戰後我同仲官兒都去翻看過那夥人的屍體,見那慣常握刀拿槍的虎口上頭幾乎人人帶繭,又看腳底,老繭卻不多,不是習慣赤腳的農人!不少人身上刀疤槍傷俱有!」

    陳顯達微微點頭,「這便無差了,想來多半是山匪強人一流,和蠻子們混在一處,倒也說得過去。」但雖然如此說,但作為老軍伍的陳顯達還是敏感地覺得哪裡有幾分別扭地方,他沉吟片刻,又問了一句:「沒搜出些別的?」他溫和地向自己的義子詢問:「你同仲官兒兩個都是細心的,就發現了這麼點子東西?」這便是有不滿的意思了。

    陳明江躊躇片刻,方才開口,臉色亦有幾分遲疑。陳顯達與馮寶群看了吃了一嚇——難得從一向沉穩的親兵首領臉上看見這個——他顯然是考慮了一會兒才仔細措辭著開口:「倒是有其他的發現,不過是仲官兒一個底下人報上來的,現在也不敢確定……」說著,他抿起嘴唇,視線就朝前頭落了去。

    差不多的時間,李永仲也在和曹金亮談論此事。

    曹金亮雖然傷得不輕,但他向來強健,又多是傷在了皮肉上頭,也就硬是騎馬沒有和傷兵一道坐車。此刻他臉上不見平時一貫的懶散,帶了幾分冷意地開口道:「我便是不信此事就有這般湊巧!官軍遭蠻子埋伏倒不是甚怪事,但這好端端的,咱們偶然和千戶碰在一路,就遇上伙漢人的山匪?世事所謂湊巧,倒有七八成人為!」

    李永仲亦是點頭認同他的看法,冷笑道:「我看過傷了岳父的那支箭,和蠻子慣用的竹弓沒有半分相似,倒是很像官軍用的步弓,只有那等大弓,才能射得出能破甲的重箭!否則尋常的箭矢,怎麼穿得透岳父身上的魚鱗罩甲?」

    曹金亮勒著馬韁,讓坐騎緩行,朝李永仲靠近些,他低聲道:「有個事先前那陳小哥不在時,我沒好同你說。」

    「你講便是。」

    「小七跟我說了個怪事。」他驅動馬匹,與李永仲並轡而行,在沙沙的腳步聲中低低開口道:「昨日他彷彿在那伙子漢人裡頭見著個相熟的人。」

    李永仲立刻提起注意力,同時心裡頭就有一陣陰雲飄過,他問了一句:「誰?」

    「關老二。」曹金亮一口說出,見李永仲一臉的茫然,頓時曉得他恐怕半點不曾聽說此人,又為李永仲解釋道:「此人仲官兒不知道倒也正常,聽說以前是富順鎮上破落戶出身,同小七一起在井場裡頭當過幾年雜工。」

    「井場!?」李永仲立刻敏銳地抓住關鍵詞,「原本李家出去的人?」

    「正是。」曹金亮原原本本地同他道:「此人聽說原本脾性怯懦,但除此以外倒無甚毛病,同劉小七亦是交好,後來小七入了護衛,他卻犯了事,被管事開革,不知怎地搭上了伯官兒的線,做了管事。」

    曹金亮其實知曉得也不甚多,後來的事更不曉得,只好挑他知道的說給李永仲聽:「後來仲官兒還去看他一回,聽說和關老二打了一場,後來伯官兒事發,仲官兒你將井場收回,他自然是再做不得管事,就此在富順銷聲匿跡。」

    李永仲卻冷笑一聲,忽地同曹金亮問道:「金亮,你說這土匪素未謀面,對咱們的根底就這般瞭解?那幫子山匪,不去尋官軍的晦氣,怎地就一直圍著你們打?」他面上已是一派怒色,「金亮,剛才聽你說完,我便斷定,自咱們離開富順,這一路行蹤早被洩露出去!」

    他和曹金亮對視一眼,靈光一現,異口同聲道:「劉三奎!」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0
第一百零六章 不爭(2)

    李永仲恨得咬牙切齒,不誇張地講,真是吃人的心都有——這回護衛死傷甚多,這裡頭的許多人,都是他當年一道摸爬滾打,被曹金亮一手一腳親自訓出來的!是李永仲為日後擴軍之時預備的士官軍官種子!不僅戰技了得,還能寫會算,死傷一個,他都要心疼半天,更別說這回一氣死了將近三十!重傷裡頭,亦有幾個肢體殘缺,再上不得戰場,這叫他如何不恨?!

    「多半是他,不然無法解釋劉小七怎會在這裡遇見關老二,也無法解釋咱們好端端的,怎會被這伙山匪盯上!」曹金亮亦是恨得不輕,若不是老天保佑,他險些就死在了山匪手上!

    「咱們此行並未避人,闔富順城都曉得咱們要往畢節走,想來劉三奎得到消息就想法子通知了關老二,只是不曉得這兩個人怎麼認識的。」李永仲籲出口氣,強自平復下滿心怒火,繃著一張臉繼續說道:「咱們到畢節的事,只要稍微一打聽便曉得了,此番若不是遇上岳父所部,還真是禍福難料。」

    曹金亮頷首道:「那伙子山匪,我倒有個想頭,」他頓一頓,看著李永仲道:「那回親家太太同夫人遇襲,仲官兒可還記得?」

    「你是說,這夥人和上回的山匪有關?」李永仲眯了眯眼睛,冷笑一聲,「無妨,不管是或不是,待此間事了,再尋他們做個了斷!」

    雖然因為中伏在路上耽擱了兩天,在明軍歸心似箭中,後頭的路不過再走了一天,天光還亮時終於到了畢節。明軍個個都大鬆一口氣,就是護衛們,也覺得心上緊繃的那根弦放鬆不少。

    因兩邊所走方向不同,到了畢節,吩咐商隊和護衛先回客棧休息,李永仲便去見了陳顯達。一方面是為著同他說一聲商隊要宿在客棧裡頭,另一方面,也是要把他和曹金亮所談的那些和陳顯達好生談一談。他倒不怕劉三奎,但那伙匪徒卻很有幾分難纏,都是些亡命之徒,他想提醒陳顯達不要掉以輕心。

    自洪武十七年置畢節衛,至崇禎年間已有二百餘年。同天下衛所一般,畢節衛所軍青壯逃逸甚多,軍中多是老弱,又因許多年繁衍生息下來,與國朝初年相比,現在的畢節衛更像內地城鎮,只是習俗上頭還留有不少往日軍營的印記而已。

    驛路經畢節北上過赤水,普市入川,西經周尼,烏撒可入雲南,實在是連同三省的交通樞紐之一。同時也是明軍除了大方,永寧之外在貴州最大的川兵軍營,亦是陳顯達隸屬的敘南衛在貴州的駐地。

    「我記得岳父彷彿是營兵出身?」李永仲有些驚訝地問。他此時正在陳顯達身邊,兩人一邊說著閒話,一邊朝川兵營地走去。

    「我家本是敘南衛世襲的軍戶,只是當年出事之後我同你未曾見過的叔叔一同發往遼東,後來投了軍兵,又被一位游擊看中,挑為家丁,噢,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陳顯達悠悠說道,「後來積功為把總,一路升至百戶,卻遇到些不如意的事,索性就稟明將主,帶了全家回了四川,又轉到了敘南衛裡頭。當年少年意氣,發誓再不回返,結果兜兜轉轉,又轉了回來。」

    「這些岳父曾同我講過。」李永仲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岳父是衛所軍官,麾下怎地又是營兵?聽說營兵卻同衛所沒什麼相干,自有兵備道相管。」

    陳顯達樂見女婿多瞭解些軍中事,聽他相問,自然言無不盡。於是緩緩道:「你說的當然是正理,不過這大明的事,多是說一套,做一套。我這裡其中還別有一番緣故。」

    「營兵規矩和衛所軍大不一樣。衛所軍是幾輩的老軍戶,國家分了田土,自備軍糧,守禦地方;營兵卻是應募而來,按月領錢糧嚼裹,當年尚還是有事齊備,無事解散,現在漸漸成為經制,我看哪,以後老弱軍戶還會不斷裁汰,除了內地,九邊並西南東南皆只留常備營頭。」

    「當年我回四川,因是營裡的軍官,手底下的兵自是我招募而來,尤其是親兵家將,一向是只跟將主走,朝廷卻是管不到的。因此我回四川時就跟了這麼一營兵,沒成想當時兵備道說沒有多餘營頭不好安置,我這些兵將又是遼人,索性就掛在衛所裡頭,領的差事俸祿卻又同營兵一般。」

    「後來奢安亂起,各處廣建營頭,兵備道又將我這一營從敘南衛調出,折騰幾道,真真煩人。後來夷亂漸漸平定,大約兵備道也懶得再折騰,索性又叫我回敘南衛裡頭。」陳顯達想起許多年前的那些嘴皮官司,亦是搖頭。

    兩人一邊說著,明軍的隊伍卻已是在軍營前驗了牌號放行。和陳顯達所部同時期出去的部隊幾乎都已回轉,他們算得上是回來最晚的,又是聲勢浩大——那些透過苫布仍舊透出的濃濃血腥味道,捆手綁腳串成一串奇裝異服的苗人俘虜,與出營時相比少掉一半人馬,幾乎半個隊伍的傷兵——很快看熱鬧的人就擠滿兩邊。

    一些和陳顯達部下相熟的兵將寒暄了幾句,探聽情況,待聽說回來的路上竟然中伏,個個都是吃了一驚。再看陳顯達面色蒼白地躺在大車上,後頭還有幾車傷兵,都是不住咋舌,感嘆他們實在運氣太差——除了陳顯達,其餘的明軍俱是順順當當地就回來了,別說埋伏,有幾隊出去,連蠻子的照面都未打一個!

    好不容易應付了這些看熱鬧的人回到營盤,天色都已擦黑。這些劫後餘生的兵士終於能夠休息,陳顯達也無心再說什麼,草草同軍官吩咐兩句,令各自回營歇息,就見他的頂頭上司,敘南衛指揮使劉興武大踏步走進帳篷來,身後還跟了兩個親兵。

    陳顯達勉強支撐著坐正,面帶慚色地同劉興武道:「指揮,恕末將有傷在身,不能行禮。」

    劉興武同他交情還好,此次陳顯達一直沒有回來,他亦是掛心不已。因此剛從中軍出來,聽說他終於回來了,連身衣服也沒換,就這麼穿甲頂盔地直接過來,一頭撞進陳顯達的帳篷裡。

    見陳顯達臉色難看,因要換藥所以去了外衣,胸前繃帶上頭那攤洇紅血跡刺眼,不由嘆了一聲:「老陳你便是多禮,咱們認識多少年?這點小事,不打緊。」又問他:「我來得匆忙,只聽說你們這一路不太平,遇上了蠻子,到底情形如何,你同我講來。」

    「此中當真是一言難盡!」陳顯達傷還重,自難支撐,乾脆招手把一直立在邊上李永仲叫到身邊,拉著女婿的手同劉興武介紹:「指揮,這是我不成器的女婿,叫仲官兒,是個鹽商。這次也巧,咱們在路上遇見了,發生的一切事體,他盡知!」又吩咐李永仲道:「仲官兒,你就好好和指揮說一說罷。」

    李永仲這才不卑不亢地向劉興武躬身一揖,口中道:「小人見過指揮。」

    劉興武這才將李永仲細細打量一番,看他雖然相貌斯文,卻腰板挺直,眼中湛光四射,沒有多少文弱之氣,心裡就有幾分好感,因此溫言道:「你既是老陳的女婿,便不是外人,既然你岳父有名,那你就好生講來。」

    將護衛參戰的事情隱了七八分,李永仲條理分明地將自家如何與明軍遇上,又如何見明軍在木稀山攻寨,回程又遇突襲,如何苦戰終於取勝一一講來,饒是他已經儘量精簡,還是說了將有半個時辰,最後說得口乾舌燥方止。

    劉興武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隱情。他聽到蠻子膽敢埋伏之時已是怒氣勃發,後來聽說裡頭竟然有漢人賊匪,頓時怒不可遏地一手「啪」地拍在陳顯達榻前的小杌子上,恨聲道:「自來這等願與夷人狼狽為奸的漢人最是可惡!你們大約還不知道,大方前線亦是傳了消息回來,道很是拿了幾個從匪的漢人,都是些熟知內地情弊的,真真是該死!」

    李永仲點頭道:「指揮說得不錯。這等棄祖背宗的人比之夷人加倍可恨!可惜兵士們當時實在是沒了氣力,不然定要將這些人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劉心武有些驚異地看李永仲一眼,對他越加好奇起來。指揮使瞥了似乎虛弱不堪的陳顯達一眼,心裡有了幾分計較,現下卻不方便說起。便轉開話頭,隨口問了一句:「這次回來,本將似乎沒見錢川?」

    陳顯達一直虛闔的眼皮終於睜開,面上摻雜幾分愧色,又有幾分憤恨,叫指揮使看了十足好奇。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同劉心武講:「錢川沒啦。」

    劉心武一愣,面色怔忪,「啊呀」一聲,下意識問道:「死了?這怎麼……」

    「指揮,這話我只在你跟前說,出了這個帳篷,我卻是不認的。」陳顯達半真半假地嘆著氣,「當時咱們遇襲之時,我受了重傷不能指揮,全靠馮寶群同幾個百戶支撐,後來才曉得,錢川一時不查,叫蠻子圍了,等兒郎們拚死解圍,人早就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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