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破圍(6)
李永仲醒來時,心情並不太好。
空氣沉悶,連水聲都帶了一絲無精打采。一絲風也沒有,和昨晚睡前完全不同。天還未亮,但隱隱有一絲光亮在頭頂的雲層中遊走。兵士們已經起身,卻沒有太多的動靜。雖然之前撤退時丟掉不少貨物,但商隊還是將剩下的糧食卸下,乾脆生起火來做飯,糧食和肉類的香味隱隱傳進人們的鼻腔裡,激得口中唾水橫流。
他今日沒穿自己的衣裳,而是換上了一件綴甲葉的罩甲——這是昨晚睡前陳明江為他拿來的,只說是陳顯達平常備用的,叫李永仲千萬穿上——戴上一頂明軍的八瓣帽兒盔,然後劉小七服侍著他將腰帶一類零碎掛好,一向寡言的少年難得拍了一回馬屁:「仲官兒這身實在好看。」
「是麼?」李永仲笑了笑,仰頭把繫帶緊緊綁在下頜。劉小七要為他掛上腰刀,他卻擺擺手,只說:「把我的槍拿來。」
天色漸明。沉悶溽熱的天氣裡,過分濕潤的空氣沉甸甸地壓下來,只需片刻,汗水就止也止不住。哨長什長等基層軍官呵斥著兵士快些收拾,傷兵被全部轉移到了後隊,場面一片忙碌,沒人敢於偷懶——和往日相比,軍官們無疑焦躁許多,手腳稍慢,就是劈頭蓋臉一通罵,只是沒動手而已。
李永仲收拾停當,眯著眼睛不知想了一陣什麼,扭頭同劉小七講:「咱們回去看看。」他昨晚住在陳顯達隔壁,這也是他自從開始行鹽之後,第一次在遠離富順之外的地方,沒有和自家的護衛們住在一起。
劉小七臉上立刻顯出快活來。他現在算是李永仲的親兵,就是連晚間睡覺,也睡在離李永仲三尺遠的地方,明軍雖然毛病多不勝數,但到底是正經的官軍,雖則之前敗了一場,但總歸沒有潰敗,各種規矩還在,整頓起來,也算刁斗森嚴。劉小七面上看著是沉穩低調,但心底實在有幾分心虛。
陳明江早早就在旁邊等著。聽李永仲說要回商隊看看,也不出聲,只後來低聲提醒了一句:「仲官兒,許多人看著。」
「無妨。」簡短地回了一句,李永仲看也不看他,當先朝商隊的方向走去。一路行來,不少已經扎束起來的明軍兵士正在準備軍械——有人就著葫蘆裡的水在青石上頭打磨箭頭腰刀一類,也有人互相整理著衣甲,看這個陌生的上官過來,有些不知所措的互相對視,不曉得該不該起來行禮。
鄭國才老遠就看見他,蹬蹬蹬幾步過去,半點折扣不打地行了個軍禮,硬邦邦地開口道:「仲官兒!」
李永仲同他還禮——他現在算是鄭國才的指揮,卻不算他的上官——然後問了一句:「準備得如何了?」
「兒郎們吃飽了肚子,整束停當。」他頓了頓,問對面的年輕人:「仲官兒這是去哪裡?」
「我到處看看。」李永仲笑笑,「順便過去同我家護衛們說說話。」然後不待鄭國才說話,就又說:「鄭百戶,再將兄弟們的甲冑軍械檢查一遍,現在不怕麻煩,到時若有什麼,心裡也有底氣。」
非常自然地說完,又在兵士裡頭轉了兩圈,看著大致無錯了,他抬腳就走,倒讓鄭國才沒有反應過來。他身邊一個總旗嘖嘖稱奇,道:「這真是天授的將種,聽說是個商戶出身?也是怪,卻像個老軍務的模樣。」
鄭國才瞪他一眼:「你又曉得了?剛才人家說的沒聽見!?還不快去再驗看一回!一會兒我親自去檢查,若出紕漏,仔細軍棍!」
不僅僅是鄭國才,路上凡是遇到的軍官,李永仲都問了幾句,他雖然不見每個人都能叫上名字,但大致上是無錯的,便是一時沒想起來,陪在旁邊的陳明江亦會暗地提醒。等他走到商隊的位置,明軍裡頭不論軍官兵士,對他的看法又好了一層——原以為是個小少爺,沒想行事卻老辣,待人也和氣。
因錢川一事,後來護衛們的營地又向外移了移,同明軍明顯隔開,雖然為著第二天的戰鬥不敢多多加派值夜人手,但卻多點篝火,又硬是冒著走火的危險將彈藥上膛,護衛們把刀槍抱在懷裡,幾乎是一夜枕戈不眠。
天亮以後,不僅明軍在準備,他們也早早起身,洗漱用餐之後,將傷員抬上架子車送往明軍後隊,曹金亮見天色不好,陰得厲害,雖然暗自咒罵賊老天不長眼,面上卻還是同往日一樣,吆喝著讓護衛們儘量多披掛上幾層:「仲官兒信得過咱們,叫咱們打頭上去!這可是正經的打仗,不是平日裡頭那些三腳貓似的毛賊!不過也別貪心,一會兒身上太重,幾下就沒了氣力,槍都使不動了,就是等人割脖子!」
李永仲站住腳聽了一陣,忍不住失笑著搖搖頭,同劉小七道:「曹金亮便是沒個正形。」
不想曹金亮卻生了一雙極靈的耳朵,離著八丈遠就把李永仲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嘿嘿一笑,冷不防過去一把將他拉了進來,李永仲險些被他拉得一個踉蹌,他也不管,只顧朝著護衛們哈哈大笑道:「你們看!這是誰來了!」
「仲官兒!」不知誰激動地喊了一聲,立刻護衛們呼啦啦地就圍了上來個個神色激動興奮——這些人幾乎都是李永仲從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裡提拔出來的,又親自調教了幾年,論起對李永仲的忠心,可說無人能夠勝過——幾十個人將李永仲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問:「仲官兒昨晚睡得可安穩?」「官軍哪裡有咱們自己人信得過?」「仲官兒,今日咱們衝鋒在前,絕不給你丟臉!」
吵吵嚷嚷好一陣,人們的心情才稍稍平復下來。李永仲怎麼也壓不下彎起的嘴角,待漸漸安靜,他索性跳上旁邊的一塊大石,放開嗓子對著底下數十個滿臉笑意的護衛喊道:「昨晚,兄弟們不在身邊,我是睡得有幾分不安寧,少了你們的打鼾磨牙,不習慣!」
護衛們哄堂大笑。
陳明江眼角一跳,正想著去提醒李永仲說話注意些,就聽他繼續道:「不過睡在官軍中間,我也安穩。」他笑道:「說是官軍,其實官皮一脫,同咱們沒甚分別,都是一樣的好漢子!」
護衛們也是一笑,看官軍的臉色也好了許多。
「我曉得,先前有些誤會,兄弟們心裡頭有氣。正常!」他拍拍胸口,動作間甲葉嘩啦啦一陣響,「但是,咱們現在的大事畢竟不是這個!男子漢,肚量大些!其他的我也不多說,」李永仲的臉色鄭重起來——許是被他的情緒感染,護衛們亦是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我是鹽販子,你們是挑水工,下力工,先前我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們會上戰場——」
「有人問我怕不怕?我說實話,怕!」李永仲吼道:「我怕死!我怕無法帶兄弟們活著回家!不拼肯定死,拼了,或者還有一線生機,戰場刀槍無眼,我不想死!我想活!你們呢!想不想活!!」
瞬間的寂靜過後,護衛中間爆發出一聲怒號:「想活!」
「信不信我帶你們回家!」
「信!」人人血脈僨張,吼聲震天:「我們信!」
「好!」李永仲亦是激動得險些不能自抑,他深呼吸幾次,將那股燥熱強自壓回胸膛,目光在每一張熱誠的臉上滑過。然後他點點頭,最後說道:「大家好生準備,一會兒便要出發!你們記著!若是死了,我李家管他家人,若是殘了,我李家管他一輩子,若是能活著回去,李家與你分田!我李永仲給你們敬酒!」
沒有哪一次的歡呼有這一次大。李永仲相信,就是只要他一聲令下,護衛——不,士兵們就能用手中長槍,將天也捅個窟窿!
陳明江擠開人群,默默過來,同李永仲抱拳道:「仲官兒,時辰差不多了。」
李永仲衝他點點頭,又叫來曹金亮,萬分認真地道:「金亮,我將兄弟們全部託付給你,這是我身家性命!一會兒我要坐鎮中軍,前頭就託付給你,咱們今天能不能活著回去,就看兄弟們能不能衝出去!今天這一仗,一定要打痛蠻子!不然前頭的路定然不會清淨!」
曹金亮折身抱拳,沉聲道:「將主放心,我等定為全軍鋒銳,前鋒所指,寸草不留!」
李永仲最後看他一眼,再沒說什麼,倏地轉身離開,護衛們在他走過時紛紛躬身行禮——李家不興跪禮,尤其是護衛隊中,最高即是揖禮。他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指甲在手心裡頭掐出整整齊齊的一串深刻的刻印。
再過一炷香不到的時辰,傷兵和輜重被全部送到了後隊,擔任前軍的鄭國才所部與護衛們列隊站好。所有的弓兵被集合起來編列在中軍內;每個兵士,尤其是前軍,都儘可能地披掛了甲冑。
軍隊已經準備好。刀槍出鞘,盔明甲亮,殺意沸騰。
李永仲深吸口氣,把所有的雜念拋到了腦後,他喊出平生最為響亮的一句出發,而他在以後的時光,將會更多的同這兩個字為伴。
天空中,傳來了第一聲悶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