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戰(4)
「熟人?」聽見面前這個年輕人如此說,幾個隊官都是面面相覷,馮寶群沉吟片刻,倒是朝李永仲開口問了一句:「李隊官既然說到這上頭,可是有妨礙?」
李永仲點點頭,也不隱瞞,坦然道:「這人過去同我家有些過節,後頭聽說是投匪了。川東離著這兒好說也有幾百里地,咱們在貴州山裡打轉,見著幾個川人了?怎地就見著了他?我這人素來愛多想,不免就想得深了些。因此,阿落密一地,是一定要去的。」
這個解釋雖然勉強,但不能說站不住腳。周謙脾氣直,聽了倒是嘀咕一句:「自己的麻煩,怎麼就牽連了別人?」但聲音極低,顯然也知道這句話說得沒甚道理——這也不是李永仲自家願意招惹的!三個隊官相互看了一陣,馮寶群試著又問:「李隊官,咱們三個託大,算是積年的老軍伍,你也不是不知兵的人,這地界,頂天了也就是藏個幾千人,大軍過來浩浩蕩蕩幾萬人,哪怕前頭確實有那些個蠻子山匪,但是他們有多少膽子敢拿著雞蛋同石頭碰?」
這一點也是李永仲沒想明白的地方,但他另有說法:「馮隊官說得好。」年輕人點點頭算是認同馮寶群這句話,然後話鋒一轉道:「不過萬一大軍若真是遇襲,哪怕將這伙子人宰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但咱們之後難道不吃掛落?」李永仲反問一句:「軍門同千戶眼睛裡都是不揉沙子的主,到時候,咱們恐怕是吃不了兜著走吧?」
這句話說得三個隊官目光閃爍,半天無人言語。李永仲將三人一望,笑得客客氣氣地道:「丁隊是新人,咱們這一趟阿落密之行又算是小弟堅持去的,下午開道之事還是由丁隊一應承擔,咱們也不走遠,算算路程,其實若真有埋伏,他們也不可能藏到已經荒廢的衛所裡頭去,必然就在附近,真有這麼一夥子人,不定半下午的就能遇見了!到時候咱們殺他個措手不及,帶著軍功回去,不是還能氣死翔字營那幫兔崽子麼!」
聽到軍功二字,鄭國才心裡一動,上回不就因遇襲顯字營才能有所斬獲麼?上回還是被有心算無心,這回他們卻是和對方的位置調轉一回,若沒有埋伏,不過就是白跑一趟,也算是全了差事,但若是叫他們撞著敵軍,哪怕悄悄查看,不驚動對方呢?那也是正經的功勞!攏共才四個隊,都得分潤不少!
想至此處,鄭國才一陣心熱。他咳嗽一聲,見其他幾個人都看過來,便裝出一副同甘共苦的同袍神氣道:「李隊官這又說得是哪裡話!雖則丁隊入營不久,但既然在一個營頭鍋裡吃飯,就是同袍兄弟,更別提李隊官還是咱們千戶的子侄輩!兩位兄弟也別說了,李隊官說得有理,翔字營那幫兔崽子看咱們本就不順眼,平日裡沒事還得找事呢,咱們卻不能敷衍差事。這裡草木又深,曬不著什麼日頭,倒是涼爽些,待兄弟們好生歇夠了,不如就早些上路!」
三個人裡頭實則腰桿子最硬的鄭國才都這樣說了,其他兩個人雖然不甚甘心,到底也不再說什麼。四個隊官總算能好生商量之後到底該如何行動。方才李永仲說丁隊下午繼續開路不過是客氣話,其他三個都不是蠢人,自然沒人當真,最後議定下來,下午的路,由另外三個隊輪流開道,丁隊押後。
商議既定,哪怕其他幾個隊不如丁隊利索,到底算是明軍精銳,用過充作午飯的雜糧大餅,又歇了小半個時辰,隊伍便繼續上路。雖然兵士裡頭還有些牢騷議論,但大多數人默默都默默趕路,在天色徹底黑透之前,軍官們終於宣佈停下宿營。
明軍選擇的宿營地原是一個背風的山坳,不過為著防範的考慮,幾個隊官商量一回,還是決定再往上移到半山腰處,這裡可供藏身的林木比起山坳裡頭要稀疏很多,縱然絕大多數人都是雀蒙眼,但夜間點起幾堆篝火,再警醒些,倒也能安穩過夜。
山路難行,又要一路開道向前,雖然三個隊不時輪換,但到了晚間紮營的時候,明軍也不過只走了二十里不到。等勉強用過乾糧,許多人靠在一起,早早就進入夢鄉。一時間,只有負責守衛的兵士和極少數的人還醒著。但在這片黑暗危險的山林裡頭,人類並不只有他們。
關老二以及他們手下的夷人已經等了很久。原本他們以為明軍會留在舒適避風的山坳當中,但沒想到這伙明軍異常的奸猾,居然寧願受累也要到半山腰上頭去——山裡夜裡風大,縱然是夏日,夜風也能把人從裡到外吹個透心涼——這一手實在讓關老二措手不及,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幾百號明軍在半山腰上頭依靠山勢勉強搭了個一個簡易營寨,捆紮起拒馬,掛了鈴鐺,又四處點起篝火,安排佈防,一時間竟然有狗吃刺蝟無處下嘴之感。
月上中天,萬籟俱寂。明軍裡頭除了幾個值夜的哨兵和巡邏的兵士之外,俱都沉沉入睡。夜風呼嘯往來,將那篝火撕扯變換出各種形狀,在黑夜之中彷彿精怪一般。而就在距明軍不遠地方,幾個行動鬼魅的人躲躲藏藏,滿懷惡意地窺視著他們。
「二哥,狗官軍防備得緊!怎麼辦?咱還要不要打這一遭?」藏在幾棵雜樹的陰影當中,關老二一個心腹擰著眉毛低聲問他,「兄弟們夜裡都是些雀蒙眼,什麼都看不著!要是硬上,要吃大虧!」
「閉嘴!」關老二不耐煩地罵他一句:「你這是怕官軍聽不見?!」他小心地撥開擋在面前的枝葉,不遠處的明軍營地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他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認的確就像心腹所說,就以現在他手上這點人馬,哪怕看著比這股官軍多上一倍,但要是想現在就吃掉他們,真是千難萬難。
「咱們先看看。」關老二心裡轉著其他念頭,陰狠的目光在這個小小的臨時營地上流連頭也不回地低聲道:「明狗就這幾隊兵,難道還能守得如鐵桶一般?咱們可比他們多出整整一倍人馬!又都是足足地歇了一天,狗官軍走了一天,現在早就腳耙手軟,再等會兒,天亮之前人最是睏乏時候,兄弟們現在先埋伏上來,到時候一口氣沖上去,狗官軍就得吃個大虧!」
今晚負責營地守衛的是丁隊。因下午沒有參與開路,相對其他幾個隊,丁隊兵士倒也不是多麼疲累。李永仲令甲哨守衛下半夜,乙哨守衛上半夜,又擔心人手畢竟不足,又和鄭國才幾個商議,每個隊裡再抽一個什守夜,雖然三個隊官心底不免嘀咕李永仲無事找事,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乙哨的代哨官陳明江已過來同劉小七交班。這次曹金亮有意看看陳明江帶兵的水平,出發之前就說本次他只看不說話,乙哨的一干事務全都交給陳明江打理,若是「看得過去,以後就叫明江擔起膽子,容老曹我偷個懶」。因著這個原因,這個前親兵隊統領縱然不是精細到了十分,也是認真了一路,值守巡夜也是親自帶人守足了時辰,此時才將將過來同劉小七交班。
他們都是和衣而眠,因此也就無謂穿戴之類。劉小七戴好盔帽,和陳明江略略說笑兩句,正要帶人去查崗,就見這個還不是很熟悉的同袍忽然抽了抽鼻子,臉色也微妙幾分,然後冷不防地開口問他:「劉哨官,咱這隊裡頭,有人吃煙麼?」
劉小七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立刻搖頭否認:「隊官深厭此物,咱們又是鎮日裡頭打熬氣力的武人,這東西熏人得緊,怎會吃這個?」
陳明江同一臉愣怔劉小七看一眼,面上神情更加難看幾分,他低聲道:「方才一陣風來,我卻聞見好大一股子煙氣味道!咱們的營地是上風處,隊裡又無人吃煙,其他幾個隊都在後頭,怎麼這裡能聞到這麼個味道?!」
兩個哨官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些驚心的意味。陳明江到底經的事多些,看著倒還鎮定,只語速極快地低聲同劉小七道:「劉哨官,你去悄悄叫了隊官和副官起來,然後再悄悄叫了後頭幾個隊的人,也許是我聞錯了……但小心無大錯!現在還沒發動,若是真遇著,恐怕就是要趁天亮之前那會兒!」
他說得語焉不詳,但劉小七如何聽不明白,當下再不遲疑,轉身就朝李永仲同曹金亮的睡覺地方走去,走不幾步,就見兩個隊官一前一後過來,李永仲甲冑齊全,面無表情地提著一桿火銃,曹金亮則是一臉的似笑非笑,但亦是長槍在手。李永仲看見他們,只說了一句:「立刻傳話下去,全隊戒備!火銃上膛,長槍給我架起來!」
命令傳下去,乙隊立刻快速行動起來,勉強搬來些石頭一類充作掩護,又到處點起篝火。行動間腳步匆匆,不大會兒功夫,其他幾個隊的明軍都被吵醒。鄭國才被一陣擂鼓也似的腳步聲吵醒的時候憋了一肚皮的火,正在咬牙切齒地盤算一會兒見了李永仲要如何質問於他,就聽見一陣陣由遠及近的呼喊撕破夜空而來,地面震動,朝下頭望去,似乎就有黑壓壓的一片人潮湧上來!
寧靜在頃刻之間被打破,在人聲馬沸當中,鄭國才木了木,打了個冷戰才反應過來,然後他抓起就在身邊的腰刀想也不想地翻身起來,放聲朝著自己的部下大吼「敵襲!敵襲!都他娘的給我起來!」
當關老二發現明軍開始騷動,營地裡頭往來跑動影影綽綽的人影雖然看不大清,但不斷增加的篝火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他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下,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竟然叫明軍察覺了一絲端倪,但現下這會兒已經再不顧得其他,關老二當機立斷,嗆啷一聲拔出腰刀,霍然起身,回身向著身後一千多號彝漢人等振臂高呼:「兄弟們,殺明狗啊!」
原本沉默無聲的山林立刻被人類激烈狂熱的聲音打破了,嘶啞與高亢相雜的後腳,粗重的喘息,沉重的腳步,衣袍摩擦,兵器相撞,這些由不同的個體所發出的聲音彙集到一起,最終變成一股巨大的聲浪,震動夜空,震動大地。這些青衣青褲,頭纏包帕,紋面黔身的異族自山林中一湧而出,一千多號人肩膀擠著肩膀,前腳踩著後跟,舉著各色刀槍,放聲吶喊向著半山腰處的明軍衝去!
關老二慢慢收住步子,任由自己落在後頭。他拄著腰刀權充枴杖,喘了幾口粗氣,眯著眼睛打量前頭似乎馬上要被人潮淹沒的明軍營盤,心頭的快意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住!縱然他現在性子沉穩許多,但那雙簡直要飛上額頭的眉頭,還有怎麼也壓不下去的嘴角,無不是洩露了此刻他心情極好的事實。
他帶人埋伏這半天,又千辛萬苦地等到現在,趁著官軍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沖上去,縱然之前似乎官軍裡頭有人察覺,提前生了防備,但他也趁機發難,一點時間也沒有浪費!何況,哪怕這股官軍是難得一見的強軍,但現在他手裡的彝人,可不是尋常寨子裡頭的土兵,而是彝人大將阿蚱怯手下的勇士,悍勇無比,以往也是朝廷看重的強兵!現在以有心算無心,就算官軍手裡頭有些火銃一類,但現在這情形,哪裡能頂得上大用?這些土兵,可不是上回哪些任事不懂的土包子!
一時間,富貴榮華似乎只在片刻,更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關老二身子骨似乎都輕了幾斤,越發覺得自己有戲文裡頭那些大將舉重若輕的風範。他將腰刀收回刀鞘,做出一副淡然的神色,只恨同蠻子混了幾日,身上腌臢得厲害,又不曾修面,否則怎麼也得捋一捋三寸美須!
但就在此刻,爆豆一般震天的槍聲依次響起,火藥刺鼻難聞的氣息借助風勢,瞬間就飄得到處都是!而前頭關老二原本穩操勝券的戰鬥,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