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39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3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戰(4)

    「熟人?」聽見面前這個年輕人如此說,幾個隊官都是面面相覷,馮寶群沉吟片刻,倒是朝李永仲開口問了一句:「李隊官既然說到這上頭,可是有妨礙?」

    李永仲點點頭,也不隱瞞,坦然道:「這人過去同我家有些過節,後頭聽說是投匪了。川東離著這兒好說也有幾百里地,咱們在貴州山裡打轉,見著幾個川人了?怎地就見著了他?我這人素來愛多想,不免就想得深了些。因此,阿落密一地,是一定要去的。」

    這個解釋雖然勉強,但不能說站不住腳。周謙脾氣直,聽了倒是嘀咕一句:「自己的麻煩,怎麼就牽連了別人?」但聲音極低,顯然也知道這句話說得沒甚道理——這也不是李永仲自家願意招惹的!三個隊官相互看了一陣,馮寶群試著又問:「李隊官,咱們三個託大,算是積年的老軍伍,你也不是不知兵的人,這地界,頂天了也就是藏個幾千人,大軍過來浩浩蕩蕩幾萬人,哪怕前頭確實有那些個蠻子山匪,但是他們有多少膽子敢拿著雞蛋同石頭碰?」

    這一點也是李永仲沒想明白的地方,但他另有說法:「馮隊官說得好。」年輕人點點頭算是認同馮寶群這句話,然後話鋒一轉道:「不過萬一大軍若真是遇襲,哪怕將這伙子人宰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但咱們之後難道不吃掛落?」李永仲反問一句:「軍門同千戶眼睛裡都是不揉沙子的主,到時候,咱們恐怕是吃不了兜著走吧?」

    這句話說得三個隊官目光閃爍,半天無人言語。李永仲將三人一望,笑得客客氣氣地道:「丁隊是新人,咱們這一趟阿落密之行又算是小弟堅持去的,下午開道之事還是由丁隊一應承擔,咱們也不走遠,算算路程,其實若真有埋伏,他們也不可能藏到已經荒廢的衛所裡頭去,必然就在附近,真有這麼一夥子人,不定半下午的就能遇見了!到時候咱們殺他個措手不及,帶著軍功回去,不是還能氣死翔字營那幫兔崽子麼!」

    聽到軍功二字,鄭國才心裡一動,上回不就因遇襲顯字營才能有所斬獲麼?上回還是被有心算無心,這回他們卻是和對方的位置調轉一回,若沒有埋伏,不過就是白跑一趟,也算是全了差事,但若是叫他們撞著敵軍,哪怕悄悄查看,不驚動對方呢?那也是正經的功勞!攏共才四個隊,都得分潤不少!

    想至此處,鄭國才一陣心熱。他咳嗽一聲,見其他幾個人都看過來,便裝出一副同甘共苦的同袍神氣道:「李隊官這又說得是哪裡話!雖則丁隊入營不久,但既然在一個營頭鍋裡吃飯,就是同袍兄弟,更別提李隊官還是咱們千戶的子侄輩!兩位兄弟也別說了,李隊官說得有理,翔字營那幫兔崽子看咱們本就不順眼,平日裡沒事還得找事呢,咱們卻不能敷衍差事。這裡草木又深,曬不著什麼日頭,倒是涼爽些,待兄弟們好生歇夠了,不如就早些上路!」

    三個人裡頭實則腰桿子最硬的鄭國才都這樣說了,其他兩個人雖然不甚甘心,到底也不再說什麼。四個隊官總算能好生商量之後到底該如何行動。方才李永仲說丁隊下午繼續開路不過是客氣話,其他三個都不是蠢人,自然沒人當真,最後議定下來,下午的路,由另外三個隊輪流開道,丁隊押後。

    商議既定,哪怕其他幾個隊不如丁隊利索,到底算是明軍精銳,用過充作午飯的雜糧大餅,又歇了小半個時辰,隊伍便繼續上路。雖然兵士裡頭還有些牢騷議論,但大多數人默默都默默趕路,在天色徹底黑透之前,軍官們終於宣佈停下宿營。

    明軍選擇的宿營地原是一個背風的山坳,不過為著防範的考慮,幾個隊官商量一回,還是決定再往上移到半山腰處,這裡可供藏身的林木比起山坳裡頭要稀疏很多,縱然絕大多數人都是雀蒙眼,但夜間點起幾堆篝火,再警醒些,倒也能安穩過夜。

    山路難行,又要一路開道向前,雖然三個隊不時輪換,但到了晚間紮營的時候,明軍也不過只走了二十里不到。等勉強用過乾糧,許多人靠在一起,早早就進入夢鄉。一時間,只有負責守衛的兵士和極少數的人還醒著。但在這片黑暗危險的山林裡頭,人類並不只有他們。

    關老二以及他們手下的夷人已經等了很久。原本他們以為明軍會留在舒適避風的山坳當中,但沒想到這伙明軍異常的奸猾,居然寧願受累也要到半山腰上頭去——山裡夜裡風大,縱然是夏日,夜風也能把人從裡到外吹個透心涼——這一手實在讓關老二措手不及,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幾百號明軍在半山腰上頭依靠山勢勉強搭了個一個簡易營寨,捆紮起拒馬,掛了鈴鐺,又四處點起篝火,安排佈防,一時間竟然有狗吃刺蝟無處下嘴之感。

    月上中天,萬籟俱寂。明軍裡頭除了幾個值夜的哨兵和巡邏的兵士之外,俱都沉沉入睡。夜風呼嘯往來,將那篝火撕扯變換出各種形狀,在黑夜之中彷彿精怪一般。而就在距明軍不遠地方,幾個行動鬼魅的人躲躲藏藏,滿懷惡意地窺視著他們。

    「二哥,狗官軍防備得緊!怎麼辦?咱還要不要打這一遭?」藏在幾棵雜樹的陰影當中,關老二一個心腹擰著眉毛低聲問他,「兄弟們夜裡都是些雀蒙眼,什麼都看不著!要是硬上,要吃大虧!」

    「閉嘴!」關老二不耐煩地罵他一句:「你這是怕官軍聽不見?!」他小心地撥開擋在面前的枝葉,不遠處的明軍營地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他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認的確就像心腹所說,就以現在他手上這點人馬,哪怕看著比這股官軍多上一倍,但要是想現在就吃掉他們,真是千難萬難。

    「咱們先看看。」關老二心裡轉著其他念頭,陰狠的目光在這個小小的臨時營地上流連頭也不回地低聲道:「明狗就這幾隊兵,難道還能守得如鐵桶一般?咱們可比他們多出整整一倍人馬!又都是足足地歇了一天,狗官軍走了一天,現在早就腳耙手軟,再等會兒,天亮之前人最是睏乏時候,兄弟們現在先埋伏上來,到時候一口氣沖上去,狗官軍就得吃個大虧!」

    今晚負責營地守衛的是丁隊。因下午沒有參與開路,相對其他幾個隊,丁隊兵士倒也不是多麼疲累。李永仲令甲哨守衛下半夜,乙哨守衛上半夜,又擔心人手畢竟不足,又和鄭國才幾個商議,每個隊裡再抽一個什守夜,雖然三個隊官心底不免嘀咕李永仲無事找事,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乙哨的代哨官陳明江已過來同劉小七交班。這次曹金亮有意看看陳明江帶兵的水平,出發之前就說本次他只看不說話,乙哨的一干事務全都交給陳明江打理,若是「看得過去,以後就叫明江擔起膽子,容老曹我偷個懶」。因著這個原因,這個前親兵隊統領縱然不是精細到了十分,也是認真了一路,值守巡夜也是親自帶人守足了時辰,此時才將將過來同劉小七交班。

    他們都是和衣而眠,因此也就無謂穿戴之類。劉小七戴好盔帽,和陳明江略略說笑兩句,正要帶人去查崗,就見這個還不是很熟悉的同袍忽然抽了抽鼻子,臉色也微妙幾分,然後冷不防地開口問他:「劉哨官,咱這隊裡頭,有人吃煙麼?」

    劉小七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立刻搖頭否認:「隊官深厭此物,咱們又是鎮日裡頭打熬氣力的武人,這東西熏人得緊,怎會吃這個?」

    陳明江同一臉愣怔劉小七看一眼,面上神情更加難看幾分,他低聲道:「方才一陣風來,我卻聞見好大一股子煙氣味道!咱們的營地是上風處,隊裡又無人吃煙,其他幾個隊都在後頭,怎麼這裡能聞到這麼個味道?!」

    兩個哨官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些驚心的意味。陳明江到底經的事多些,看著倒還鎮定,只語速極快地低聲同劉小七道:「劉哨官,你去悄悄叫了隊官和副官起來,然後再悄悄叫了後頭幾個隊的人,也許是我聞錯了……但小心無大錯!現在還沒發動,若是真遇著,恐怕就是要趁天亮之前那會兒!」

    他說得語焉不詳,但劉小七如何聽不明白,當下再不遲疑,轉身就朝李永仲同曹金亮的睡覺地方走去,走不幾步,就見兩個隊官一前一後過來,李永仲甲冑齊全,面無表情地提著一桿火銃,曹金亮則是一臉的似笑非笑,但亦是長槍在手。李永仲看見他們,只說了一句:「立刻傳話下去,全隊戒備!火銃上膛,長槍給我架起來!」

    命令傳下去,乙隊立刻快速行動起來,勉強搬來些石頭一類充作掩護,又到處點起篝火。行動間腳步匆匆,不大會兒功夫,其他幾個隊的明軍都被吵醒。鄭國才被一陣擂鼓也似的腳步聲吵醒的時候憋了一肚皮的火,正在咬牙切齒地盤算一會兒見了李永仲要如何質問於他,就聽見一陣陣由遠及近的呼喊撕破夜空而來,地面震動,朝下頭望去,似乎就有黑壓壓的一片人潮湧上來!

    寧靜在頃刻之間被打破,在人聲馬沸當中,鄭國才木了木,打了個冷戰才反應過來,然後他抓起就在身邊的腰刀想也不想地翻身起來,放聲朝著自己的部下大吼「敵襲!敵襲!都他娘的給我起來!」

    當關老二發現明軍開始騷動,營地裡頭往來跑動影影綽綽的人影雖然看不大清,但不斷增加的篝火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他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下,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竟然叫明軍察覺了一絲端倪,但現下這會兒已經再不顧得其他,關老二當機立斷,嗆啷一聲拔出腰刀,霍然起身,回身向著身後一千多號彝漢人等振臂高呼:「兄弟們,殺明狗啊!」

    原本沉默無聲的山林立刻被人類激烈狂熱的聲音打破了,嘶啞與高亢相雜的後腳,粗重的喘息,沉重的腳步,衣袍摩擦,兵器相撞,這些由不同的個體所發出的聲音彙集到一起,最終變成一股巨大的聲浪,震動夜空,震動大地。這些青衣青褲,頭纏包帕,紋面黔身的異族自山林中一湧而出,一千多號人肩膀擠著肩膀,前腳踩著後跟,舉著各色刀槍,放聲吶喊向著半山腰處的明軍衝去!

    關老二慢慢收住步子,任由自己落在後頭。他拄著腰刀權充枴杖,喘了幾口粗氣,眯著眼睛打量前頭似乎馬上要被人潮淹沒的明軍營盤,心頭的快意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住!縱然他現在性子沉穩許多,但那雙簡直要飛上額頭的眉頭,還有怎麼也壓不下去的嘴角,無不是洩露了此刻他心情極好的事實。

    他帶人埋伏這半天,又千辛萬苦地等到現在,趁著官軍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沖上去,縱然之前似乎官軍裡頭有人察覺,提前生了防備,但他也趁機發難,一點時間也沒有浪費!何況,哪怕這股官軍是難得一見的強軍,但現在他手裡的彝人,可不是尋常寨子裡頭的土兵,而是彝人大將阿蚱怯手下的勇士,悍勇無比,以往也是朝廷看重的強兵!現在以有心算無心,就算官軍手裡頭有些火銃一類,但現在這情形,哪裡能頂得上大用?這些土兵,可不是上回哪些任事不懂的土包子!

    一時間,富貴榮華似乎只在片刻,更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關老二身子骨似乎都輕了幾斤,越發覺得自己有戲文裡頭那些大將舉重若輕的風範。他將腰刀收回刀鞘,做出一副淡然的神色,只恨同蠻子混了幾日,身上腌臢得厲害,又不曾修面,否則怎麼也得捋一捋三寸美須!

    但就在此刻,爆豆一般震天的槍聲依次響起,火藥刺鼻難聞的氣息借助風勢,瞬間就飄得到處都是!而前頭關老二原本穩操勝券的戰鬥,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3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初戰(5)

    土兵的襲擊驚醒了沉睡中的明軍。這會兒雖是深夜,卻離天明並不甚遠,正是一天當中人最為睏倦的時候,大多數的兵士睡得正是香甜,在夢鄉之中突然被

    「不要亂!不要亂!」周謙急得滿頭大汗,順手扯住一個猶如無頭蒼蠅到處亂跑的兵士後領摔在地上,狠狠地又踹了一腳,衝他大吼:「發甚麼昏!」他旁邊的親兵學著他的樣子連帶著刀鞘沖驚慌失措的兵士照著脊背大腿二話不說地劈打下去,一邊口中大喊:「亂軍者殺!亂軍者殺!」

    關老二的突襲成功了一半,除了丁隊之外,其他三個隊的明軍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到慌亂中去,但他們畢竟不比尋常官軍,幾個隊官反應也機敏,立刻將幾個亂跑大叫的兵士收拾一通,什長哨長們也終於反應過來,趕緊將所屬兵士收攏安撫下來,這才鎮壓住局面。片刻之後,匆匆整裝完畢的兵士們拿著武器就趕到了前面增援丁隊。

    被忽如其來的襲擊驚動丁隊只來得及在營盤前排出三列火銃手,但他們首先面對的並不是土兵,而是一波從天而至飛掠的箭雨!不少兵士口中一聲悶哼就軟倒在地,那插在人體之上不住搖晃的箭桿與官軍所用並無差別!和之前遇到的竹弓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計。所幸丁隊幾乎全員穿甲,又都帶著盔帽,不少自負體健的兵士不僅在鴛鴦襖外頭套了齊腰甲,還格外穿了以前的那套深黛罩甲,因此雖說中箭的人並不少,但因此而喪命重傷者倒還是少數。

    土兵的襲擊驚醒了沉睡中的明軍。這會兒雖是深夜,卻離天明並不甚遠,正是一天當中人最為睏倦的時候,大多數的兵士睡得正是香甜,在夢鄉之中突然被

    「不要亂!不要亂!」周謙急得滿頭大汗,順手扯住一個猶如無頭蒼蠅到處亂跑的兵士後領摔在地上,狠狠地又踹了一腳,衝他大吼:「發甚麼昏!」他旁邊的親兵學著他的樣子連帶著刀鞘沖驚慌失措的兵士照著脊背大腿二話不說地劈打下去,一邊口中大喊:「亂軍者殺!亂軍者殺!」

    關老二的突襲成功了一半,除了丁隊之外,其他三個隊的明軍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到慌亂中去,但他們畢竟不比尋常官軍,幾個隊官反應也機敏,立刻將幾個亂跑大叫的兵士收拾一通,什長哨長們也終於反應過來,趕緊將所屬兵士收攏安撫下來,這才鎮壓住局面。片刻之後,匆匆整裝完畢的兵士們拿著武器就趕到了前面增援丁隊。

    被忽如其來的襲擊驚動丁隊只來得及在營盤前排出三列火銃手,但他們首先面對的並不是土兵,而是一波從天而至飛掠的箭雨!不少兵士口中一聲悶哼就軟倒在地,那插在人體之上不住搖晃的箭桿與官軍所用並無差別!和之前遇到的竹弓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計。所幸丁隊幾乎全員穿甲,又都帶著盔帽,不少自負體健的兵士不僅在鴛鴦襖外頭套了齊腰甲,還格外穿了以前的那套深黛罩甲,因此雖說中箭的人並不少,但因此而喪命重傷者倒還是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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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忽如其來的襲擊驚動丁隊只來得及在營盤前排出三列火銃手,但他們首先面對的並不是土兵,而是一波從天而至飛掠的箭雨!不少兵士口中一聲悶哼就軟倒在地,那插在人體之上不住搖晃的箭桿與官軍所用並無差別!和之前遇到的竹弓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計。所幸丁隊幾乎全員穿甲,又都帶著盔帽,不少自負體健的兵士不僅在鴛鴦襖外頭套了齊腰甲,還格外穿了以前的那套深黛罩甲,因此雖說中箭的人並不少,但因此而喪命重傷者倒還是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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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兵的襲擊驚醒了沉睡中的明軍。這會兒雖是深夜,卻離天明並不甚遠,正是一天當中人最為睏倦的時候,大多數的兵士睡得正是香甜,在夢鄉之中突然被

    「不要亂!不要亂!」周謙急得滿頭大汗,順手扯住一個猶如無頭蒼蠅到處亂跑的兵士後領摔在地上,狠狠地又踹了一腳,衝他大吼:「發甚麼昏!」他旁邊的親兵學著他的樣子連帶著刀鞘沖驚慌失措的兵士照著脊背大腿二話不說地劈打下去,一邊口中大喊:「亂軍者殺!亂軍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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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忽如其來的襲擊驚動丁隊只來得及在營盤前排出三列火銃手,但他們首先面對的並不是土兵,而是一波從天而至飛掠的箭雨!不少兵士口中一聲悶哼就軟倒在地,那插在人體之上不住搖晃的箭桿與官軍所用並無差別!和之前遇到的竹弓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計。所幸丁隊幾乎全員穿甲,又都帶著盔帽,不少自負體健的兵士不僅在鴛鴦襖外頭套了齊腰甲,還格外穿了以前的那套深黛罩甲,因此雖說中箭的人並不少,但因此而喪命重傷者倒還是少數。

    土兵的襲擊驚醒了沉睡中的明軍。這會兒雖是深夜,卻離天明並不甚遠,正是一天當中人最為睏倦的時候,大多數的兵士睡得正是香甜,在夢鄉之中突然被

    「不要亂!不要亂!」周謙急得滿頭大汗,順手扯住一個猶如無頭蒼蠅到處亂跑的兵士後領摔在地上,狠狠地又踹了一腳,衝他大吼:「發甚麼昏!」他旁邊的親兵學著他的樣子連帶著刀鞘沖驚慌失措的兵士照著脊背大腿二話不說地劈打下去,一邊口中大喊:「亂軍者殺!亂軍者殺!」

    關老二的突襲成功了一半,除了丁隊之外,其他三個隊的明軍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到慌亂中去,但他們畢竟不比尋常官軍,幾個隊官反應也機敏,立刻將幾個亂跑大叫的兵士收拾一通,什長哨長們也終於反應過來,趕緊將所屬兵士收攏安撫下來,這才鎮壓住局面。片刻之後,匆匆整裝完畢的兵士們拿著武器就趕到了前面增援丁隊。

    被忽如其來的襲擊驚動丁隊只來得及在營盤前排出三列火銃手,但他們首先面對的並不是土兵,而是一波從天而至飛掠的箭雨!不少兵士口中一聲悶哼就軟倒在地,那插在人體之上不住搖晃的箭桿與官軍所用並無差別!和之前遇到的竹弓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計。所幸丁隊幾乎全員穿甲,又都帶著盔帽,不少自負體健的兵士不僅在鴛鴦襖外頭套了齊腰甲,還格外穿了以前的那套深黛罩甲,因此雖說中箭的人並不少,但因此而喪命重傷者倒還是少數。

    土兵的襲擊驚醒了沉睡中的明軍。這會兒雖是深夜,卻離天明並不甚遠,正是一天當中人最為睏倦的時候,大多數的兵士睡得正是香甜,在夢鄉之中突然被

    「不要亂!不要亂!」周謙急得滿頭大汗,順手扯住一個猶如無頭蒼蠅到處亂跑的兵士後領摔在地上,狠狠地又踹了一腳,衝他大吼:「發甚麼昏!」他旁邊的親兵學著他的樣子連帶著刀鞘沖驚慌失措的兵士照著脊背大腿二話不說地劈打下去,一邊口中大喊:「亂軍者殺!亂軍者殺!」

    關老二的突襲成功了一半,除了丁隊之外,其他三個隊的明軍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到慌亂中去,但他們畢竟不比尋常官軍,幾個隊官反應也機敏,立刻將幾個亂跑大叫的兵士收拾一通,什長哨長們也終於反應過來,趕緊將所屬兵士收攏安撫下來,這才鎮壓住局面。片刻之後,匆匆整裝完畢的兵士們拿著武器就趕到了前面增援丁隊。

    被忽如其來的襲擊驚動丁隊只來得及在營盤前排出三列火銃手,但他們首先面對的並不是土兵,而是一波從天而至飛掠的箭雨!不少兵士口中一聲悶哼就軟倒在地,那插在人體之上不住搖晃的箭桿與官軍所用並無差別!和之前遇到的竹弓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計。所幸丁隊幾乎全員穿甲,又都帶著盔帽,不少自負體健的兵士不僅在鴛鴦襖外頭套了齊腰甲,還格外穿了以前的那套深黛罩甲,因此雖說中箭的人並不少,但因此而喪命重傷者倒還是少數。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3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戰(6)

    「全是廢物!明明就差那麼一口氣就能突進去,結果呢?!之前一個個的在阿蚱怯元帥面前誇口說是無比的勇士,依我看,全是無比的窩囊!明狗只有咱們一半的人,咱們有心打無心,居然還叫人家殺退了下來!」關老二頭上綻起一朵老大的青筋,點著站在面前的十幾個頭目打扮的彝人破口大罵:「阿蚯麻,你不是誇下海口,要去明狗的首級獻給梁王麼?首級在哪裡?還有吐哈頭目,你之前不是眼睛長在頭頂上頭麼?怎地這會兒不吭聲了?」

    要換成不久之前被一個關老二如此責罵,這些驕橫的夷人多半會給他一個好看,但方才他們夜襲不成,以二倍明軍有餘的兵力竟然拿不下一個臨時營地,別說關老二,就是他們自己也很難接受。尤其吐哈,他是阿蚱怯手下有數的勇士,算起來還是他的族侄,平日裡驕橫無比,但就在剛才,如果不是他的奴隸忠勇,將他從明軍的長槍底下搶了出來,他現下多半橫屍在那半山的營地之前。

    罵了半晌,關老二也說得累了,他在一塊青石上一屁股坐下,又板著臉叫眾人坐下,沒好氣地扭頭啐了口唾沫在地下,然後冷冰冰地開口道:「先前咱們就說了,要襲擾明軍一路,叫他們吃不好,睡不好,沒到赤水就撐不下去,到時候梁王大軍和我家將軍合兵一處,這川貴兩省,就在咱們掌中!但看看現在,這麼半營的明狗都拿不下來,諸位頭目,日後到了元帥和梁王面前,怕是不好說話罷?」

    此話一出,頭目們臉色都不甚好。他們的確對這個漢人不甚信服,但今日一戰確實也丟盡顏面。吐哈埋頭在煙筒裡吸了一陣,吐出幾個煙圈甕聲甕氣悶悶地開口道:「這回無甚好說,咱輸了,就聽二哥你的便是。」

    其他幾個頭目也紛紛開口:「吐哈說得有理!」「二哥你也莫說了,咱們聽你的就是!」「我便不信,咱們比明狗要多出這些人,竟然還能被人家按著打!先前咱們也被明廷徵調過,那官軍俱是狗一般的貨色,甚麼時候這般能打了?」

    他們也藏了一肚子的不服氣,原本還有幾分膽怯,又被激起了好勝心,亂糟糟地議論起來:「不過是明狗有了防備,咱們卻存了輕視罷了!若真是真刀真槍地對上,孩子們好生拚殺,明狗能抵擋多久?!」「說得沒錯!就是咱們心太急!那明狗再能打,有多少人?咱們便是人堆上去,堆也堆死了!」

    關老二不耐煩地打斷頭目們的漸漸不可收拾的自吹自擂,喝了一聲:「好了!現在說嘴有什麼用!說得花兒開,還是要看手底下的功夫!一會兒就要天亮,咱們趁早收拾了這伙子官軍,也好早點離開阿落密這鬼地方!他們人少咱們人多,一會兒三百人一隊往上打,打不過就退下來,換另一隊上!」他咬牙切齒地發狠:「老子便不信了,上頭就拿幾百號人,咱們便是車輪戰也能累死他們!」

    昨晚宿營之前,明軍就發現這半山腰處有個小小的泉眼,趁著這會兒休息的功夫,馮寶群派人先將全軍的葫蘆裝滿水,以供不時之需。方才那不到兩炷香的戰鬥當中,幾個隊算下來,竟是他的庚隊損失最小。不過原也難怪,馮寶群的庚隊在營地的正中,被其他三個隊圍在中央,昨晚的夜襲,除了幾個亂跑的倒霉鬼扭傷了腳腕子,又叫軍官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通之外,便再沒有一兵一卒的損失。

    丁隊托賴甲冑之利,死的沒幾個,大多都是皮肉傷,但七八個重傷員是傷在了蠻子的竹槍上頭,現在荒郊野嶺缺醫少藥的,能不能挺過去,還得看他們自己;周謙的隊裡傷亡就不算少,攏共有十七八個人再上不得陣。除此之外,鄭國才隊裡也有七八個躺下的。四個隊官湊在一處算了算還能用的兵力,幾個人臉上都是一片凝重。

    「咱們這回買賣不虧。」馮寶群咳嗽一聲,慢吞吞地開口道:「兒郎們前頭割了蠻子的首級,光是面目俱完的,就有三十來個,這還不算那些血葫蘆一樣看不清的。回頭報軍功上去,又是好大一筆賞銀。」

    「這有甚麼?你當還是早些年天啟時候?現下西南夷的腦袋不值錢啦,還是建州韃子的腦袋值錢,一個真韃子的腦袋據說就能換個把總!」周謙笑嘻嘻地湊趣道,他在之前的戰鬥力不當心叫個蠻子一刀砍在胳膊上,不過入肉很淺,現在也只是草草包紮一番就算了事。

    「別扯遠了。」鄭國才面色不算好看,乙隊在之前的夜襲當中差點炸營,丟盡了他的顏面,如果不是馮寶群見機得快,見勢不好立刻派人過來彈壓,保不定不用蠻子,明軍裡頭自己就能亂起來!也因此,沒有參加戰鬥的乙隊連軍功的毫毛都撈不著。

    李永仲抱著胳膊大馬金刀地坐在馬紮上沉著臉抿著嘴唇不說話。方才丁隊正面硬抗蠻子的進攻,死戰不退,如果不是甲好槍快,估摸一般人都得丟在這裡!三個隊官也知道這點,如果說之前還對李永仲的種種決定有那麼一點陽奉陰違陰陽怪氣的味道,現在就已經嘗到厲害,老實得緊了。

    假如這次能夠戰勝,毫不誇張地說,哪怕回到顯字營,這三個隊的明軍都會堅決地站到丁隊這邊來。一旦顯字營裡戰鬥力最強的四個隊都和李永仲一個嗓門說話,千戶陳顯達大約也就能安心「乞骸骨」,而只要再給李永仲一段時間,不用太久,他就能帶出一支不弱於丁隊的營頭出來,而以明末越加混亂的軍制來說,一個戰鬥力超群的千人營頭已經能夠引來很多垂涎,但操作得當,也能掙脫棋子的束縛,成為棋盤上自行其是的棋手。

    三個隊官說了一陣,見李永仲依舊面無表情,不由面面相覷訕訕地看了一回。鄭國才雖有幾分小心眼,但秉性上還算耿直大氣,當下幾步走到李永仲面前,躬身拱手揖了一禮,直身起來誠懇地開口道:「李隊官,這回咱們能逃得一條性命,全賴丁隊兄弟們周全。別的我也不多說了,乙隊這回實在不爭氣,但咱們畢竟不是軟漢,接下來只看乙隊的便是!」

    鄭國才說到這份上,李永仲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緩下面色,硬邦邦地開口道:「幾位算算年紀,都是小弟的兄長輩,但咱們既然身在軍中,第一要看的便是實力。諸位也別怨我說話難聽,也別覺得咱們剛才勝了一場就能掉以輕心,光靠丁隊是頂不住的!」

    雖然這話很有幾分嗆人,但確實是實打實的明白話,三個隊官都臉色肅然地點了點頭。的確如此,若是單指望丁隊,那幾隊人都不用想著活著離開了。鄭國才率先開口:「本就是這個道理。」他也是積年的老軍伍,眼光更是毒辣:「方才那些蠻子,我看絕不普通,倒是很有幾分土司狼兵的風采!況且他們又多著咱們這許多的人,那領頭的但凡有幾分見識,只怕之後就要使車輪戰來了!」

    幾個人心裡都是一緊,不由自主地朝李永仲望去,這個年紀最小,資歷最淺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已經成為眾人心中的依靠。李永仲見三個隊官嘴上不說,視線裡頭卻都有著幾分可憐巴巴的味道,心頭一動,卻依舊面色淡然,只說:「車輪戰也不是人多就能使得好的!不過就是沒這麼累罷了,只要咱們比蠻子更能堅持,蠻子自己倒要被拖垮!」

    兩邊都是信心滿滿,而天亮之前最後的黑暗也慢慢消退。東方泛起魚肚白,萬丈霞光燒透了翻滾的層雲,頭頂的蒼穹從厚重的深黛逐漸轉為清淺明澈的湛藍。空氣中的濕潤漸漸消失,陽光一點一點加溫,從最開始的溫暖變為熱燙,中間並沒用多長的時間。

    早在天色透亮時,明軍便將篝火一一熄滅,又緊急趕製了幾個拒馬擺出來。又將石頭壘起來當做遮掩,總之除了傷兵,人人俱都忙碌。馮寶群的庚隊和鄭國才的乙隊在之前的夜襲當中幾乎沒受什麼損失,現在就調派上來。鄭國才尤其仔細,一遍一遍地反覆命令下來:「若再有亂陣亂軍者,須防備著我這刀不認人!」他咬著後槽牙同部下一字一句地道:「你們不嫌丟人,我卻還想要著這張臉!」

    因先前一戰出了大力,又損失不小,丁隊和丙隊都被撤了下來充作預備隊之用。周謙原本還要逞強上陣,卻被幾個隊官按住,馮寶群苦口婆心地勸他道:「你上回就傷得不輕!這才多久?如今又傷了一回!不要仗著年輕便不當一回事!現在還有咱們幾個,還用不上你,你便好生歇一歇,看兄弟們殺敵便是!」

    李永仲也勸他說:「周隊官勇則勇矣,卻實在是太拼!這些不過是些蠻子,難道要咱們折個兄弟在這裡?別說周隊官,就是我隊裡的兩個哨官我也不打算再叫上陣,我辛苦養兵,難道要賠在這個地方?」

    劉小七同陳明江俱都傻眼,他們以為先前李永仲說的那話不過就是客氣,一會兒還是要丁隊頂上,誰曉得他居然打定主意,不到必要,丁隊最多用火銃支援,卻絕不輕易白刃交戰。劉小七心裡糊塗,卻不敢去煩隊官,只好偷偷問在邊上躲懶的曹金亮:「咱們不是一直說只有敢打敢沖才是好兵麼?怎地現在卻不上了?」

    曹金亮拿眼角斜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哼了一聲道:「傻蛋!敢沖敢打,那是強兵,但事事都要強爭個出頭,那就是蠢!現在又不是只有咱們一個隊,事情都讓咱們做了,其他三個隊幹甚麼?專門給咱們割頭來著的?這是友軍,又不是大爺!咱們既然能做的,他們怎麼就不能做了?咱們能死得人,他們就死不得人?」

    叫副官狠批了一頓,劉小七灰頭土臉地回來,同陳明江說了一通,陳明江聽完不無同情地看他,伸手拍拍劉小七肩膀,輕聲道:「小七兄弟於軍中事還不甚熟,曹副隊說得不錯,咱們雖然得爭先,卻不能事事爭先,總要給人家緩留一線。再說咱們丁隊現在人並不太多,兄弟們廝殺一陣也累得不清,那兩隊現在正好上陣,也能讓兒郎們緩一緩。」

    兩個哨官的議論李永仲當然不知道。他現在站在一個麻袋草草壘就的土台上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山腳的蠻子亂糟糟地排出一個陣勢,勉強理出個隊形,然後在幾個頭上包帕插著羽翎彷彿頭目的人呵斥下小心翼翼地向著明軍營地緩步上來。

    丙隊和庚隊騷動起來。因為攜帶不便,這次他們並沒有帶能夠遮蓋全身的步兵長牌出來,只有刀盾手的小圓盾可用,庚丙兩隊乾脆放棄盾牌,直接讓長槍手站在最前,又將刀盾手安排埋伏在兩側,希望能趁蠻子疏於防備的機會給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

    鄭國才又找到李永仲,鄭重其事地拜託丁隊一會兒用火銃支援。他對丁隊的火銃印象極其深刻,如果不是因為自覺和李永仲無甚交情,他就要從丁隊討來一把火銃好生研究看看!這位明軍隊官對火銃的信心,竟然比丁隊的兵士還要足。

    諸般安排停當,明軍最後能做的不過是等著蠻子來攻。而出發之時還能勉強保持隊列的土兵在三十步之後就已經亂得不成樣子。帶隊的頭目也懶得調整,直接回身用土話罵了一句甚麼,土兵們便刀槍齊出,向著明軍的營地狂奔而來!

    弓手們在明軍陣前五十步便已經停步下來排成兩隊,彎弓搭箭,紛紛仰起,拉成滿月之狀,然後在頭目一聲命令之下,「錚」地一聲,弓弦發出「嗡」的輕響,數十支箭鏃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就朝著明軍的營地疾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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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初戰(7)

    「防箭!防箭!」鄭國才推開拿著盾牌給他擋箭的親兵,壓著帽簷,弓著腰在防線上來回小跑,嘶聲裂肺地喊叫著給兵士們打氣:「蠻子的鐵箭快用完了!堅持!堅持!他們的竹箭破不了甲!」他面前的一個兵士忽然軟倒下來。鄭國才一把接住對方,發現他只是膀子上中了一箭,稍鬆口氣,趕緊將傷者交給身後的親兵。

    兵士們苦苦忍受著箭雨,四周不時響起傷者的呻吟和慘叫。他們儘可能地將身體縮起來,護住軀幹頭腦。所幸蠻子的鐵箭數量不多,最開始那陣箭雨過後,更多的還是削尖了前端的竹箭。這種箭支對全副武裝的兵士來說幾乎只能起到搔癢的作用。但鄭國才麾下穿甲的兵士只佔總數的三分之二,還有數十人只穿了鴛鴦戰襖,也就是這部分人的傷亡最大。

    冒著對方的箭雨,明軍的弓手也開始還擊。比起需要仰射才能將箭射到明軍頭上的土兵來說,佔著山勢之利的明軍弓手只需向下略略瞄準就能輕鬆射出。明軍所用的箭支原本就比土兵用細竹做柄的箭來得長重,不過三輪疾射的箭雨就讓土兵正在前進的隊列稀疏了不少。

    這場仗對明軍來說打得異常憋屈。若在大軍之中,不拘是一窩蜂,佛郎機,還是虎蹲炮,雖說不少火器因為質量低劣並不敢裝藥太多,但一炮下去總能炸死幾個,西南夷多不穿甲,效果更好。但現在他們孤身在外,只有丁隊手裡頭有數十桿火銃,其他幾個隊裡的多是三眼銃,鳥銃一類不中用的火器。

    因箭支攜帶有限。三輪速射之後,弓手就不再使用這種大範圍的拋射,而是略略瞄準之後直射過去。但夷人方才吃了大虧,現在隊形疏散不少,弓箭對他們的威脅無疑之中小了很多。而隨著土兵向著明軍陣地逼近,擔心誤傷自己人,土兵的弓手也停下向山上繼續射箭的動作。

    光是幾輪對射,明軍就折了**個死者,重傷也有十一二個,輕傷無數。估摸著對面的蠻子傷亡應該更高些,但明軍可就這些人,可說是一個都死不起,蠻子卻還有好幾百號人好端端的站著!

    「李隊官!怎地不讓火銃上!」周謙眼睛瞪得充血,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站在李永仲身邊看得直欲冒火,恨不得自己領著人衝下去將蠻子亂刀砍死!他倏地轉身盯著李永仲,憤恨地大喊:「李隊官,讓火銃手上去,打死這幫蠻子!」

    「現在距離還是太遠,還得再放近些。」李永仲冷靜地說,同時朝那群不斷逼近的土兵一指:「火器威力巨大,但太遠就沒有準頭!現在咱們放蠻子靠近,一會兒才好將他們打得爹媽也不認識!」

    比起這個時代在東亞大地最常見的火繩槍,李永仲部下手中的燧發槍與同時期歐洲最好的步槍相比也毫不遜色。但當初第一批研製成功的線膛槍曾經險被放棄,原因就是子彈無法嵌合膛線,造成火藥燃氣洩露,導致射程大幅度縮短。直到某個工人靈光一現,又有李永仲提供整裝子彈的思路,成功研製出紙殼子彈,勉強解決槍管密閉問題,否則,李永仲寧願繼續用之前的滑膛槍。

    但紙殼只能解決部分問題,槍管的密閉始終無法得到完全解決。現在線膛槍只比滑膛槍強出有限,製作卻難了幾倍,李永仲認為現在這個一百人左右的部隊規模他還勉強能夠支撐武器供應,再多,只能使用滑膛槍管。

    他看著青衣青褲的彝人面目漸漸清晰,終於喊出了一個讓許多人期待已久的命令:「全軍!射擊準備!」

    早已將子彈上膛豎直槍身靠在肩頭的丁隊兵士一震,安靜的隊列中間響起嘩啦啦的甲葉碰撞聲,在簡單地檢查完火銃之後,兵士們按照條例整齊地一跺腳,似乎地面都搖晃了一下,然後吼聲如雷地回應命令道:「射擊準備!」

    在弓箭的掩護下,終於接近明軍陣線的土兵距離最前排的明軍只有不到二十步遠。正當土兵們興奮地舉起兵器,正要加速衝擊的時候,他們面前的明軍忽然像潮水一般向兩邊推開,露出後頭排成六列整齊隊伍的丁隊,彝人土兵還來不及驚訝,就看見眼前這些面無表情的兵士在一聲響亮的口令聲後集體放平了黑洞洞的槍口。

    然後——「砰!」

    衝在最前的土兵是一個難得的勇士,他一直沖在隊伍的最前面,也因此第一個被高速飛行的鉛彈擊中。彷彿被一柄大錘打倒,他的胸腹之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破洞,被擊穿的腹部噴出了一篷血霧,他的臉上還帶著詫異的神色,卻已經仰面倒了下去。不僅是他,一同倒下的還有另外七八個最勇敢的人。在這個距離上,線膛槍的精度高得可怕。

    而這只是一個開始。十人一排的隊列在扣動扳機之後立刻從左右繞到最後,開始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裝填,猶如爆豆一般的槍聲毫不停歇,在巨大的慣性驅動下,土兵甚至是一輪排槍過後才終於反應過來,有重傷未死者發出尖利的慘叫,還有曾經見過明軍火器威力的土兵高聲叫著:「火器!火器!」

    進攻的隊伍開始慌亂,不少人索性掉頭向山下跑去,在第一個如此做的人的帶動下,只需短短幾息,原本來勢洶洶的土兵就屁滾尿流地逃了個乾乾淨淨,將重傷和死去的同伴丟在了明軍的陣前,不久之後,他們的首級就將成為明軍的戰利品。

    「噢!贏了!」「我們贏了!蠻子怕了!」明軍中間爆發出一陣極為熱烈的歡呼聲,不少人激動得臉都紅了,他們之前就見識過丁隊火銃的厲害,但無論是比起之前那次的助攻,還是遇襲之時的那次短暫反擊,似乎都比不上這次來得驚心動魄!

    明軍中並不缺少火器。但沒有哪個兵士敢放心大膽地使用出自官營工場之中質量低劣的火器,炸膛,臭子,憋火,亂七八糟一切可能出現的毛病和不可能出現的毛病都曾經出現在軍隊的火器當中。習慣減少裝藥避免炸膛的明軍兵士當然不可能見過這樣犀利的武器——領先時代的設計,紮實的製作工藝和經過嚴格訓練的使用者。

    兵士們親眼看著原本不可一世的蠻子在幾輪排槍之下血流遍地,甚至自己還沒能來得及動手,蠻子就已經逃走了。如果不是被軍官嚴格地約束住,這些興奮得連喘粗氣的兵士們定然是要追擊,追在他們身後,追上蠻子,毫不留情地砍下首級,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但戰鬥其實還未結束。

    被安排在兩翼的刀盾手雀躍地歡呼一聲,軍官們一聲令下,這些等候已久的兵士們紛紛翻出拒馬,吶喊著決然向著奔逃的敵人追了過去!已經被方才明軍的火銃嚇破膽的蠻子們並不敢回頭,一個個跑得飛快,真是恨不得爺娘沒給自己多生兩條腿!

    關老二臉色煞白,他不明白怎地忽然就變成這樣?昨夜差一點就能成功的夜襲給了彝人無比的勇氣,以為現在還是天啟年間,幾百個彝人就能追得上千號官軍跑掉褲子!但現在這是什麼?他霍然轉身,拔刀出鞘,朝身後的默然靜立的土兵大吼:「迎上去!殺光這幫明狗!」

    而明軍之中,幾個明軍百戶也在對著部下吼叫:「趁他病,要他命!咱們能不能活著回去,就看這一錘子買賣了!」熱血沸騰的明軍中爆發出震天的吶喊呼應之聲,然後義無反顧地跟在先行的同伴身後,幾百人化作一股憤怒的浪潮,和他們的對手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最先死亡的是被嚇破膽的逃兵,或者是明軍輕而易舉地追上他們,砍掉了他們的腦袋;或者是被關老二的督戰隊一一殺死,去除中間這道屏障之後,從半空往下看,紅青兩股人流狠狠地撞到了一起,頓時血肉橫飛!

    周謙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混在兵士中間殺了出去,李永仲眼睜睜地看著越來越多的明軍加入到這場已經失控的追擊當中,他深吸口氣,自嘲一句:「我大概是穿越者裡頭死得最莫名其妙的一個。」然後他將所有的雜念拋在腦後,大吼一聲:「全軍!」

    不為所動,依舊靜默直立的丁隊立刻爆發出一聲滾雷也似的吼聲:「在!」

    「隨我殺敵!」

    因為一時腦子發燒而追出營盤的明軍佔據了短時間的上風之後就陷入了苦戰。土兵的戰鬥力並沒有比他們高出太多,但他們的人卻比明軍多出不少!兵力單薄的明軍為先前一時的得意忘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不少兵士一個獨身子卻要扛上兩三個蠻子,最後力竭而亡!

    關老二意氣風發,他一刀砍倒一個累得快要舉不起刀的兵士,囂張地哈哈大笑,然後異常滿足地嘆了口氣,大吼出聲:「兄弟們!一個不留!」周圍的蠻子頓時發出呦呦的怪聲相應!兵士們臉色蒼白地互看一眼,心下瞭然,看這情形,今日多半不幸!

    「咱們殺啊!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回來!」不知是誰狂吼出聲,許多兵士都精神一振,平白生出一股氣力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自天啟年間裡就在軍伍裡頭,自然知道當年貴陽圍城之後的慘狀!殺吧!唯有奮力殺出一條血路,才能逃出一線生機!

    鄭國才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在親兵的護衛下沉默無言地奮力向前拚殺。他心下後悔,當時不該被軍功迷暈了眼睛!怎地就腦子發燒,自己親自追了出來,現在眼看就陷到了敵群中間!他是老軍伍,自然知道現在唯有死戰才有機會逃出,若是現在軟了骨頭,再沒有生路可講!

    但就在明軍大多絕望的時候,變故又起!

    就像一把燒紅的長刀插入油脂當中,以甲哨為前鋒,丁隊挺著長槍義無反顧地殺了進來!三五人一組的槍陣犀利非常,只一照面,不少蠻子就慘叫著被挑在了槍尖上頭!明明只是百人不到的小隊,卻硬是殺出了千軍萬馬一往無前的氣勢!

    土兵很快就注意到了這股新殺入的明軍,關老二險些咬碎了一口牙齒!這其中的許多人,便是化了灰他也認得!當下一把揪過吐哈的衣領,一雙通紅的眼睛瞪著他,一字一句地低吼道:「你帶人,將這股人給我攔下來!若殺不了他們,你也不必回來了!」

    吐哈應了一聲,左右招呼一句,帶上人轉身就跑!關老二看著越來越多人跟在吐哈身後向著那個犀利的箭頭奔去,稍稍放心,不知是為了給自己打氣,還是為著別的甚麼原因,喃喃自語出聲:「你火銃厲害,可現在卻只看刀槍說話!看你囂張了一世,最後卻要死在這麼一個荒郊野嶺裡頭,真是笑話!」

    經過一次次實戰,現在丁隊的槍陣已經相當成熟。三五人一個作戰小組,兩兩互相掩護,作為指揮的伍長或什長居中策應。也因此,在丁隊格外設置了一個副什的職位。經過無數次實戰之後,丁隊的長槍槍桿確定為五尺長,槍尖帶槍套長一尺半。槍桿是泡足桐油的上好硬木,槍頭則是反覆摺疊打造的精鋼!一個什兩個戰鬥小組,配上這樣的武器,就能硬扛下二十人的敵軍!

    依仗個人武勇的彝人最多和明軍打過交道,哪裡跟丁隊這種混雜了後世經驗與明代最優秀的軍事思想的軍人團體打過交道?他們見丁隊人少,俱是喜動顏色,舉著各色兵器發一聲喊就在吐哈的帶領下衝了上去!

    打頭的劉小七夷然不懼,挺槍直直地撞了上去!對面一個滿臉橫肉的土兵向著他撲了過來,他虛晃一槍,理也不理,一槍捅進了另一個滿臉不可置信的彝人肚子!先頭那土兵一喜,正要一刀砍在劉小七的脖頸上頭,卻猛地覺得胸腹一痛,一根黑黝黝的槍桿猛地抽離開去,槍頭染血,帶出好大一篷血霧!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4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初戰(完)

    如果有人能從半空往下看,他將看到明軍漸漸陷入苦戰,青衣的彝人土兵憑藉著數量優勢正將他們向中央逼退過去包圍起來。但就在這個尚未完全成型的包圍圈的另一側,不到百人的丁隊以置生死於度外的姿態勇往直前,在哨長劉小七的帶領下,最前方的甲哨聽著手中長槍,只用了一個照面就將膽敢攔在他們前面的土兵堅決地驅逐開,這把燒紅的利刃毫不費力地切進夷人的隊列,甚至瘋狂並且堅定地嘗試著將比他們人數更多的土兵包圍起來!

    曹金亮給李永仲的親兵下了死命令,不許隊官到最前面去,他自己反倒拎著一把長槍神氣愉快地躥到了最前頭。李永仲恨恨地看著這個拋掉指揮的責任一心沉浸到戰鬥中的部下,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再沒有誰能比曹金亮更奸猾!」然後神色一肅,命令流水一般毫無滯漲地發佈下去:「傳令下去,甲哨只管向前,膽敢擋在路上的,只管一槍捅上去,不要停留!」

    然後他跳到某塊青石上匆匆看了幾眼打得熱鬧的戰場,隨口吩咐跟在身邊的某個親兵:「去告訴陳明江,乙哨的三個什先用火銃開道!再放手朝東打!圍在那邊的是周隊官的人!」親兵響亮地答應一聲,立刻轉身飛奔著傳令下去。李永仲從石頭上跳下來,將手向剩下的三個什一招呼,語速極快極嚴厲地喝道:「咱們從西邊殺進去!只要有人擋在前頭,一律以衝撞軍陣論處!」

    兵士們立刻暴喝應諾,李永仲深吸口氣,抓著長槍的手上青筋迸起,緊跟身邊的親兵將緊緊他護在中間,年輕的隊官大吼一聲:「走!」當先向著一群神色緊張正過來攔截他們的彝人衝了過去,手中長槍毫不猶豫地向前一送,立刻就有一個青衣的蠻子慘叫出聲,他塌肩沉腰,腳下生根發力,硬實的槍桿被前端的重量壓彎,然後猛地繃直,竟然生生地將那彝人挑飛了出去!

    兵士們士氣大振!幾十號人腳下生風,毫不遲疑地越過他加速前進。凡是膽敢阻擋他們前進的人,無論是誰,兵士們都是二話不說當先一桿長槍捅過去!初時上陣的緊張和恐懼漸漸被興奮和狂熱取代,之前還是發抖的手不知何時安定下來,等這群勇敢無畏的戰士反應過來時,他們週遭空出一丈多的空地,彝人神色恐懼地擠在一起,舉著兵器瑟縮不前。年輕的兵士殺得興起,氣息濃重得像一架呼呼作響的風箱,頭上的八瓣帽兒盔也不知丟在了哪裡,罩甲也撕開一道口子,血污滿面,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清晰!他身上發熱,手上發潮,想也不想地衝對面的敵人狂吼一句:「來啊!蠻子!」

    一個面色黧黑的彝人跳了出來,他扯掉青色的褂子,赤著精壯的上身,任憑翻捲的傷口鮮血淌了滿身,向身後的族人吼了一句口音晦澀的土語,揮舞著一把沉重的雁翅刀向著年輕的兵士疾步而來!在這個勇敢的戰士帶動下,原本頓足不前的彝人齊齊吼出一句土話,然後義無反顧地朝敵人撲了過來!

    戰場上沒有誰能夠例外,李永仲也和護衛親兵一起組成了五人戰鬥小組,親兵兩兩結對,將他護在中間一路拚殺過來,正正撞上了面前這股彝人!五人當中年紀最大叫陳大牛的親兵出槍刁鑽,向著敵人左腋刺去,對方不得不回刀想要磕開長槍,卻因此露出一個老大的空檔,被和陳大牛的默契十足的搭檔一槍捅進了右腰,這搭檔年歲不大,經驗卻十分老道,感覺刺入對方身體之後,手下發力,將柔軟的內臟攪了個稀爛才猛地向後一拉,把長槍收回手中!

    他們看也不看倏然倒在塵埃之中的敵人,更多的敵人也已經撲了過來,親兵漸漸陷入苦戰,無暇分心照顧原本被死死護在中間的李永仲!之前那個貌似頭領的彝人已在旁邊偷覷半天,此時突然發難,腳下一蹬,趁著自己的同伴引開親兵注意力的瞬間衝進缺口,正好和年輕的隊官打了個照面!他面色黧黑的臉上露出一個扭曲凶惡的笑容,一把形制怪異的戶撒砍刀直直朝著李永仲肩背之處就要砍下!

    李永仲面無表情,神色越發冷靜,只將手中長槍輕輕向上一遞,精鋼打造的槍套剛好撞上刀刃,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碰撞聲,帶出一串明亮的火花!隊官毫不停歇,雙肩發力,口中一聲低吼,握著槍桿的手猛地一蕩,正正磕在那刃口之上,眼見就是一個大缺!那彝人再握不住砍刀,直覺就要脫手飛出!

    彝人狂吼一聲,索性丟開武器,雙手向著李永仲長槍抓來!若是被他抓實,在戰場上丟了武器,下一刻丟掉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性命!旁邊的親兵此時救之不及,陳大牛一眼瞥見,急得險些吐血,連連狂吼:「護著隊官!」不顧安危地拚命朝李永仲這邊移動,就要用血肉身軀將所有攻擊都擋下!李永仲血性上來,不退反進,放開長槍,向著那蠻子欺身過去,縮身窩進對方懷中,不知何時短匕拔刀在手,一刀插在胸腹之間,用力翻攪,再抽刀疾退回去!

    身材強壯的彝人神色痛苦地捂著傷口,他死死地瞪著李永仲,身下的土地很快被鮮血染紅,然後他面朝下霍然栽倒在地。

    口音晦澀難懂驚慌失措的聲音亂七八糟地響了起來:「吐哈頭領死了!」「吐哈將軍被明狗殺了!」「主人死了!主人死了!」而那些原本勇敢無畏的彝人面露怯意,在明軍的步步進逼當中,不知是誰第一個丟開武器,但很快,越來越多的彝人扔掉了刀槍甲冑,慌不擇路地向著各種看似生路的方向四散奔逃!

    李永仲當機立斷道:「傳我命令!各什不必猶豫,立刻追殺過去!趁著這個機會,將蠻子殺得片甲不留!」

    吐哈戰死的消息暫時還沒有傳到戰場上更遠一些的地方。而在更早些的時候,陳顯達帶領的半個乙哨先是三輪排槍下去在密集的人群裡殺開一個缺口,然後一個個三五人的槍陣相互配合著,以水銀瀉地之姿輕鬆地將這個缺口不斷擴大,當吐哈戰死的消息終於夾雜在洶湧的聲浪中傳遞過來,陳明江雖然並不太明了這句話的意思,但他敏銳地從對面的彝人臉上發現了驚慌和恐懼,這個前親兵首領立刻嘶吼出聲:「蠻子敗了!蠻子敗了!」乙哨的三個什同時大喊:「蠻子敗了!」

    被圍困在中間的鄭國才隱約聽到幾聲模糊的嘶吼。但戰場之上,兵器碰撞之聲,瀕死者痛苦的呻吟,兵士們因為恐懼和興奮而不斷發出的嘶吼讓那些遠遠傳來的喊叫聲更加微弱。他精神一震,抓過一個親兵急切地問道:「我方才像是聽到了有人喊蠻子敗了!你們聽見沒有?」

    親兵滿面血污,呼吸急促,全身險些脫力,聽見鄭國才問話第一遍還沒反應過來,直到第二遍才聽清了,一邊咳嗽,一邊聲音嘶啞地開口道:「小的像是聽到了前頭在喊蠻子敗了……」他話未說完,腿下一軟,就要倒下!

    鄭國才一把扶住這個力竭的親兵將他放在地上,用盡全身氣力奮力吼叫:「兒郎們!援軍來了!蠻子敗了!殺啊!」然後,他狀若瘋虎一般,看也不看朝他圍過來的彝人,揮舞著兵器向著聲音的方向拚命靠近!

    關老二將腰刀從一個明軍兵士的屍體上抽出來,眼角抽搐不停,臉上煞白一片,他呆呆地望著各處漸漸抵擋不住的彝人,抖著嘴唇自言自語地開口:「怎地就變成這樣?怎地就如此了?明明是我贏了啊!明明是我贏了啊!」

    他身邊的不過是些彝人土兵或者土匪一類,哪裡有半點忠心?見他一副癲狂模樣,俱是悄悄退開,有幾個混進人群裡,片刻功夫就再也看不到身影。有彝人頭目急匆匆地過來尋他討主意,一把將他扯住,連珠炮似的開口問:「二哥!現下該如何辦?這股明狗實在太凶!娃子們抵擋不住了!」

    他如墜夢中,呆呆地彷彿無法理解一般重複了一遍問話:「抵擋不住?」

    「先頭一切順利,明狗雖說比娃子能打,卻比咱們人少!原是一切順利,可後來殺來一隊兵……」說話的頭目臉上迅速飄過一陣恐懼的陰影,他嚥了口唾沫。聲音乾澀地開口:「也無甚出奇,人也不多,但硬是擋不下來!吐哈頭領調了人過來,俱是叫他們一槍捅死了!後來吐哈頭領親自帶人去,結果卻生生被這夥人殺了!」

    「殺了?!」關老二打了個寒噤,牙關不受控制一般上下碰撞,發出咯咯的聲音。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報信的頭目,也顧不上害怕,咬著牙質問道:「吐哈如此英勇的一個人?誰能殺他!?擾亂軍心,小心我砍了你的頭!」

    那頭目看他那樣子,氣得破口大罵:「呸!原看你是條漢子,卻是個膽小的!吐哈頭領就是叫明狗殺了,你卻還不信!先前也是你說這回的計策萬無一失,可現在呢?老二,須知我們可不是尋常寨子,是阿蚱怯元帥的族人!」

    兩個人還兀自爭吵不休,但局勢已經無可挽回地向著明軍倒去。劉小七的甲哨在中路上遇到的敵人最多,也因此速度最慢,當他們鑿穿彝人後終於和險險就要支持不住的明軍聯繫上。周謙受傷太重,被忠心的親兵家將拚死救護下來,要再晚片刻,顯字營裡又要少個隊官!劉小七趕緊從懷裡摸了止血藥出來,又快手快腳地纏上繃帶,這才松了口氣,給周謙的親兵囑咐一番,讓他們趕緊帶著周謙和傷兵往外頭撤,而劉小七自己卻帶人繼續一路殺了下去。

    那火爆脾氣的彝人頭目還在糾纏不休,關老二眼見殺聲越來越近,那頭目卻似無所知覺一般,兀自纏著他不放,那唾沫點子都要飛到自己臉上!關老二不由惱羞成怒,猛地起手一刀劈在那頭目的脖頸之上!還冒著熱氣的血水立刻濺了他一臉!那頭目對他毫無防備,喉頭咯咯作響,嘴角血沫流得到處都是,他瞪著關老二,最後死不瞑目!

    周圍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關老二一刀劈死頭目,血濺在了臉上方清醒過來。他有心想說些什麼,卻在周圍人懷疑恐懼的目光中閉上了嘴巴,最後關老二吸了口氣,面無表情地環視一眼周圍,冷冷地開口道:「明狗都要殺到眼皮底下來了,還愣著幹什麼?!不遵俺的軍令,這廝就是下場!」

    他擺出這副強硬的做派,倒有不少人行動起來,來回奔走。還有人過來將頭目屍首搬到一邊。雖然沒人說話,但一時間,氣氛莫名其妙地就緩和了下來。關老二心裡大出口氣,他自己還有幾分懵懂,卻突然意識到,這樣強硬不講道理的形象,也許比先前那一副山寨大哥的做派,更有用些。

    但現在說這,實在太晚了些。

    兵敗如山倒。李永仲感嘆道。他還沒來得及見識真正的古代戰爭,但他想所謂的敗軍大約哪裡都差不多的。在穿越之前,李永仲熟悉的那支軍隊以死戰不退,寧死不當俘虜的戰鬥精神聞名於世,當他穿越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頭,居然認為明軍和後世的那支軍隊應該差不多。

    但現在他知道了,中間隔著數百年的這兩支軍隊,相差的程度實在有天地之別。

    因為兵力太少,丁隊所造成的殺傷並沒有太多。但因為丁隊的武器是清一色的長槍,殺傷力比明軍亂七八糟的甚麼腰刀,骨朵一類強出太多,槍下重傷都不多,更別說輕傷。但就李永仲所觀察到的,身上有槍傷痕跡的屍體總數加起來也只有不到兩百具!再加上火銃的傷害,在這場戰鬥當中,頂天了丁隊造成的傷亡也沒有三百!

    但就是這不到三百的傷亡,徹底摧垮了彝人的作戰意志。不到總數三成的傷亡引發的士氣崩潰的事實甚至讓丁隊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不少兵士懷著拚死之心殺到一半,就看見對面的蠻子忽然丟開兵器,將後背留給兵士們,然後撒開腿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唯恐自己跑得比同伴慢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4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蓮教(1)

    只是剛進五月而已,夏季已迫不及待。

    雲海下的常世,清晨的涼意並不持久,僅僅是初夏而已,陽光已顯露威力。才將將過午,水汽便無處可尋,漂浮的塵灰填滿了城市的每一處縫隙,坊市顯得粘膩而沉悶。就像蜜酒一樣,阿鳧想,因為太過甜美而讓人感到難以下嚥。就連喜歡蹲在牆頭曬太陽的貓也躲進了建築和街道的陰影裡。

    桑樹幼嫩鵝黃,大概在兩個月前生出的新葉迅速長成巴掌大,層層疊疊,已經可以遮覆枝杈橫生間的天空。僅僅在十來天之前還尚堪溫和的陽光,如今曬在脊背上,燙得險些連黛藍的外袍都穿不住。

    在幾棵高大的香樟樹於陽光投射的陰影裡,阿鳧正在整理行李。大概是因為太熱的關係,這個生於黃海的黃朱之民少年將深黛的外袍鄭重地搭在木箱上,上身隻馬虎地套著白麻中單,露出黝黑結實的胳膊。這樣的穿法,按說在這個季節,多少還是單薄了。

    但今年的夏天,未免也來得太早。

    幾天前的演出最後以妖魔的來襲而告終。演出過半,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妖魔來了」的大叫,人們慌慌張張地從朱旌的帳篷裡跑出來,場面一度失控到無法言喻的地步,人群四處奔逃,險些發生嚴重的踩踏事故,朱旌費盡氣力維持秩序,人數稀少的他們努力的程度在那種情況下只能說微薄。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也有人因為這樣而全身脫力再也跑不動,不得不躺倒在塵埃遍佈的空地上。

    也因為這樣,這個由黃朱之民組成的朱旌劇團不得不提前離開傲霜。如果之前僅僅是聽說,現在他們也確定了,哪怕是巧國首都傲霜,在前任鎬王失道駕崩之後,也無法逃過妖魔肆虐的命運。

    恐懼巧國變得比慶國還要糟糕的前鎬王,居然追殺當時尚未即位的慶國胎果君主,因此而失道的蠢行傳遍了十二國。

    劇團裡有喜歡談論市井的人因此說,前鎬王謚號錯王,真是貼切。

    因為騷亂的原因,道具的情況相當不樂觀。散亂的,還有因為損壞而修理補充的道具被順便堆放在了一個帳篷裡。出發的時間迫在眉睫,負責道具整理的阿鳧不得不頂著大太陽將混亂的道具重新歸類,打包捆紮。

    領隊的朱旌已經決定,兩天後上路,前往慶國。

    雖然幾年前還是混亂破敗,妖魔橫行的國度,不過在景王赤子即位的現在,比起凋敝窮困的鄰居巧國,原本貧窮的慶國,這幾年雖然還談不上富足,但就算多少有些勉強,也能填飽肚子。大部分巧民仍舊爭先前往奏國的如今,也有一些人選擇逃向了慶國。

    總之,沒有人願意留在前途灰暗難測的巧州國。

    「阿鳧。」單薄沉穩的少年聲音在朱旌的身後響起。

    「蘇覺。」阿鳧指指還有一半尚需整理的行李,「還有這些沒弄好了。」

    或許知道要來幫忙,蘇覺用臂縛綁好了兩隻衣袖。他一邊將零零碎碎的道具放回那口棗木箱,一邊和阿鳧說話。

    「陳彥乙說晚飯之前必須將行李打包好。」蘇覺將彩旗捲好,用事先準備好的麻繩捆緊,一邊將劇團裡有管家之稱的朱旌的話轉告給阿鳧。

    「來得及。」簡短地回答之後,阿鳧將最後一個箱子點數之後鎖好,轉身幫蘇覺把已經捆好的彩旗套進麻袋裡,當最後一捆彩旗被妥當的捆紮在麻袋中之後,兩人都聽到了來自對方的腹鳴。

    阿鳧抬頭看了看日頭,稍微估算了一下時辰:「已經未時了啊」他叫蘇覺,「別管那堆東西了,我們去找炊伯吧。」

    「炊伯去西城了。」蘇覺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看著相當驚訝的同伴說:「據說是因為百稼已經不多,必須再買些糧食補充。」

    黃朱的主食,百稼能加工成多種穀物,水煮之後會膨脹成之前的六倍,即使口感未必見得很好,不過單靠這個,也能活下去。

    但現在居然聽說百稼不多了,需要補充其他的糧食,無論如何,作為朱旌的一員,阿鳧吃了一驚。

    「算了,」蘇覺勸阿鳧,「炊伯不在,去拿食物不方便。」他的意思是如果被當成偷盜食物的賊,那既倒霉也完全沒必要。

    阿鳧想了想,即便有些不甘願,還是同意了同伴穩重的建議。

    同身為朱旌的阿鳧相比,蘇覺僅僅是這個名為「翼虎」的黃朱劇團在流浪諸國的路途中撿到的浮民。沒有旌券,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文書,倒臥在一棵山間的裡木下,翼虎的朱旌發現他的時候,只剩一口氣。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撿到蘇覺之前,朱旌剛因為妖魔的襲擊而喪失一名同伴。「留下來幫忙也不錯。」因為這樣想著,於是原本覺得救助浮民是個麻煩的黃朱們同意將名為「蘇覺」的浮民留下來。

    也有人好心告訴蘇覺,如果加入黃朱,那就無法得到土地了。蘇覺回答說,越來越多的土地都荒蕪了,就算得到土地,也沒用。

    「成為黃朱也不錯啊,可以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看起來異常瘦弱,黑髮黑眼的少年這樣回答翼虎首領,「旌劵什麼的,並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大概這樣灑脫的回答意外地讓首領很滿意,第二天晚上,負責燒飯的炊伯告訴蘇覺,以後他就和阿鳧一起,負責道具的管理。

    「不管怎麼說,還能活下去啊。」雖然年歲不大,但比同齡人更加通曉事理的蘇覺笑著說,將這份差事答應了下來。

    阿鳧將回憶中那個瘦弱過分的少年與眼前這個儘管孱弱,但卻在相處中意外讓人安心的人對照起來,就算是生活顛簸不定的朱旌,黃朱的少年對於王的重要性忽然就理解得異常深刻。

    「真希望能早點安定下來啊,巧國。」像大人那樣嘆了口氣,阿鳧注視著同伴純淨的黑色眼瞳,「阿覺,你也想要一個王吧?」

    像是對阿鳧的期望毫無所查,蘇覺僅僅笑著點點頭說是啊,然後將視線轉移到湛藍無垠的天空去。

    「想要和得到,根本是不一樣的。」年少的浮民喃喃自語。

    夜露深重,丑時剛過不久,炊伯將兩個少年叫醒。

    迅速穿衣洗漱後,蘇覺和阿鳧打著哈欠幫炊伯準備好早飯和乾糧,然後熄滅爐火,將做飯用的大鍋搬上車捆好,確保不會在路上鬆開;阿鳧再去確認了一遍道具箱的情況,蘇覺則將已經放涼的饅頭和餅按照人數分好——前一天晚上臨睡前,首領說過第二天不會停留,他們必須盡快離開巧國。

    「現在什麼時候了?」炊伯的聲音帶著疲倦的乾澀和含混,蘇覺看了看天色,謹慎地回答:「大概到寅時了吧?」他朝周圍看看,希望能找到阿鳧,對於時刻的掌握,蘇覺遠遠沒有阿鳧準確。

    離得有點遠,不過在萬籟俱寂的凌晨,阿鳧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過來:「寅時一刻。」

    藉著燈籠微弱的火光,蘇覺遙遙朝阿鳧豎起大拇指。

    炊伯去叫醒了首領黃虎。僅僅一刻鐘之後,原本沉靜的營地響起了人聲。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沉悶的咳嗽聲,洗漱的水聲,收拾帳篷發出的篷布簌簌的摩擦聲,偶爾還夾雜了幾聲短促的笑聲。

    這些聲音和黎明前最為深沉的黑暗溶為一體,昭示著嶄新一天的開始。

    2、

    不管怎麼說,將他從那樣難以忍受的飢餓中拯救出來,蘇覺發自心底感謝這群漂泊在十二國之間的黃朱之民。

    因為天不亮就起來幫廚的關係,翼虎的首領黃虎讓兩個少年坐上拉道具的馬車去補覺,「小孩子要多睡才能長高。」看起來就像一尊移動人型巨塔的黃虎,與粗野蠻橫的外表相對的,是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內心。作為整個劇團的支柱,與團裡的其他成年人不同,他相當喜愛和劇團裡的小孩子玩耍。

    雖然被當成孩子對待有些不甘心,但能坐上馬車而不必像其他人那樣走路,阿鳧還是覺得很高興。一開始還很興奮地和蘇覺聊天,但沒過多久就響起了輕緩的呼吸聲。

    蘇覺叼著隨手從馬車外扯來的草桿,扯開疊好的油氈布蓋在阿鳧和自己身上——這原本是為了防雨而特意準備的。天還沒亮的現在,僅僅穿著粗麻中單和蒼灰裋褐的蘇覺有些後悔將自己的行李和其他人一起扔到了前面的車上去。

    他將雙手疊放在腦後,仰面躺在顛簸不停的馬車上。天空依舊是深邃的墨色,但漫天的星子已逐漸隱去,只餘下不多的幾顆,快要天亮了。蘇覺閉上眼睛,想像著原本深黛的夜空漸漸發亮,然後自天際破開一線魚肚白,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被強烈的金色陽光劃破,幾乎在瞬息之間,黛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彤色暈染了半個蒼穹,再過不久,如石榴紅一般燦爛熱情的朝霞將染透天空,將最後一絲夜色驅逐開去。

    只是當他睜開眼睛,由東至西,由南至北,彷彿一口倒扣大鍋的蒼穹仍舊是固執的黛紫,那樣深沉的夜色將他靈台的清明一點一點逐去,最後只剩濃厚的睡意。

    最後,他閉上眼睛,墜入悠遠的黑甜鄉。

    「覺,阿覺,阿覺!」

    眼皮好像黏在了一起,萬般不願分開,蘇覺用手背蓋住眼睛,發出像嘆氣一般的呻吟聲:「阿鳧啊?」

    「已經天亮了哦。」

    蘇覺掀開硬邦邦的氈布坐起來,難得的一絲暖意迅速消散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他打了個哆嗦,放眼所見,朝霧濃重,沾衣皆濕。旅人們安靜無言,道路上只聽得到馬車行走間轔轔聲響,間或夾雜馬蹄踏地之聲。

    「現在到哪兒了?」

    「據說已經離開了傲霜,現在應該在喜州的某個地方吧。」

    簡短的對話之後,兩個人似乎無話可說。阿鳧從隨身的口袋中摸出一截粗劣的木頭和一把簡陋的刻刀,最近他迷上了木雕。正好朱旌中有個人似乎頗擅此道,從那之後的閒暇時光,阿鳧將相當多的時間浪費在了木雕上。

    他也曾問過蘇覺要不要一起學,浮民少年笑著搖頭,「我啊,好像從以前就不擅長這類手工。」他很老實地跟阿鳧說。

    而不僅是阿鳧,朱旌中也有相當多的人認為蘇覺大概並不擅長這類需要動手的工作。劇團中阿鳧同年紀的朋友曾和他一起討論過這個浮民的來歷。

    雖然瘦弱,但身材高挑,皮膚也是久未日曬的蒼白,手掌柔弱無力,右手的指節上有不太明顯的薄繭。雖然每個孩子都會至少進入小學讀書,但朱旌們都認為,蘇覺的水準肯定不止是小學,甚至是上癢。

    「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最後朋友下了這樣的結論。

    阿鳧無法反駁。雖然他覺得溫和而穩重的蘇覺怎麼看都和高高在上,從不正眼看朱旌們一眼的有錢人完全不同。

    「如果他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那為什麼還倒在山裡呢?據說差點就餓死了。」這個問題不僅阿鳧好奇,應該說,全體朱旌,都非常好奇。

    不過對朱旌們來說,黃朱之民原本便是捨棄了國家與過往,在黃海之地掙扎求生的浮民。他們雖然好奇蘇覺的身份,但也謹慎地保持了緘默。

    原本濃厚得連三丈之外的人都看不清的晨霧在陽光的稀釋下,現在稀薄得彷彿紗簾。阿鳧將雕了三分之一的木頭和刻刀收進獸皮做的小包裡,招呼蘇覺一起將氈布疊好放起來。過於堅硬又過於寬大,對於還是少年的他們來說,一個人疊確實有點勉強。

    而道路兩邊的田地裡,終於能看到三三兩兩勞作的農人。

    「前面好像是個村子。」阿鳧用手搭了個涼棚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看起來不大就是了。」

    蘇覺也學著阿鳧的樣子將手舉到眼前,就像阿鳧說的那樣,村子確實不大。他數了數,連一里都沒有。建築物看起來幾乎沒有除了黃色之外的顏色,茅草是枯黃的,泥牆是髒污的昏黃,就連窗戶,也蒙了一層薄薄的黃土。

    「黃虎說整個白天都不會停下吧?」言下之意是村子大小和劇團無關。

    阿鳧笑了笑,向蘇覺解釋道:「雖然是這樣,但馬不行吧?得讓馬休息,喝水吃草,因為路途遙遠,一般的草料根本無法讓馬吃飽,所以這種時候就得喂黑豆和燕麥。這樣馬才有力氣,也不會在長途跋涉之後病倒。」

    蘇覺露出幾分驚訝的樣子,「原來是這樣嗎?還以為會一口氣走到天黑啊。」

    「不停留的意思是說不會生火做飯吧?確實如果要生火的話就太麻煩了。尋找乾淨的水源,撿拾木柴,生火做飯,還會浪費珍貴的鹽巴」阿鳧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還是熱飯比較好吃。

    劇團的車隊在離村子很遠的地方停下,朱旌們已經能看到村子的入口被拒馬封鎖起來,提著糞叉和鐮刀的青壯守在道路兩邊,還有幾個獵戶打扮的青年已經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遠遠地有人喊:「你們是什麼人?」

    黃虎同樣大聲回答,讓聲音傳過去,「我們是朱旌啊!」

    那邊好像有些騷動,似乎在商量是否相信黃虎的話。然後蘇覺看到有個老人走出來。

    「能看看旌劵嗎?」

    好像早有準備,黃虎讓炊伯將他的旌劵送過去讓對方檢查。蘇覺猜想首領不過去大約是他的樣子實在太嚇人了一些,還有的話,應該就是朱旌們下意識地保護首領的原因。

    對方應該相信了黃虎的話。年青人收起充當武器的農具,搬開擋住道路的拒馬。

    當馬車路過的時候,蘇覺特別打量了一下由幾根木頭草草釘就的拒馬,就和他所想的,這樣的拒馬只能充當道具而已,幾乎沒有什麼實用的價值。大概是村民看過軍隊的樣式之後自己做的粗劣模仿物吧。

    裡宰和黃虎商量了一下,他同意劇團在村子裡休息的請求,也同意村民們將草料和糧食賣給朱旌們。但前提是朱旌不能在村子裡閒逛。雖然說得很委婉,但對方顯然希望劇團在村子裡的時候,最好哪裡也別去。

    結果除了和村民交易的那幾個人,其他人都無聊的呆在馬車上。

    阿鳧和蘇覺低聲說:「巧國的人特別討厭海客和山客,連帶著也討厭朱旌。」

    蘇覺有些驚訝,他能理解巧國人討厭海客和山客的理由,但朱旌?

    「城市還好,畢竟見多識廣。最頭疼的就是這樣小村子,」阿鳧朝幾個有意無意站在劇團馬車周圍的村民努努嘴,「他們多半都覺得朱旌是小偷和盜匪。」

    似乎的確是這樣。蘇覺順著阿鳧的視線看過去,整個村子除了一開始見到的那個老人,也就是後來的裡宰,幾乎,不,是完全沒有見到一個年輕女人,小孩和其他的老人。而剛開始出現的年輕男人,除了站在他們馬車附近的幾個人,其他人也完全不見蹤影。

    整個村子透著一股沉默而執拗的偏見,看不見,聽不見,就等於不存在。那些討厭的東西和人,無論是山客也好,海客也罷,還是像黃朱之民的朱旌劇團,甚至是災荒,妖魔,只要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就像現在的巧國一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5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白蓮教(2)

    李永仲面色怪異地衝臉色慘白的關老二笑了笑,他將八瓣帽兒盔從頭上取下拿在手裡,看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你那個將軍,是哪個位份上的人?便是我家千戶,也不敢當人稱一句將軍!你卻一口一個,這算有什麼誠意?便是蠻子同你那甚麼將軍有所密議,但無論甚麼東西,我只一槍捅了去!再多陰謀詭計,若是人死了,能當甚麼用?」

    關老二嚥了口唾沫,視線在三個軍官臉上掠過——李永仲先不待說,便是那個姓鄭的隊官臉上亦是不少贊同的神色!而另一個,更是毫不遮掩殺意!關老二腿上一軟,一下就癱在地上,卻仍舊神經質一般口裡嘟嘟囔囔道:「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若殺了我,將軍的秘密再別想知道……」

    「我看此人當真有些用。」鄭國才悄聲同李永仲道:「先不說他一直念叨的將軍之類,但看他說密議時那些人臉上的一片茫然就知道,當真只有只有他一個曉得。咱們若是不知道倒罷了,但現在有這麼個機會,卻又殺了他……」他做了個手勢,李永仲明白他的意思:軍功一件,放走實在不甘心。

    他想了片刻,又問馮寶群,這個老成的隊官只說要從長計議,不過看他神色,也有幾分贊同鄭國才的意思。

    「來人啊!將其他人押下去,好生看守!這關老二麼……」李永仲轉向劉小七,朝他抬抬下巴:「小七,他就交給你了,務必嚴密看管,不得有所差錯!」吩咐完畢,不顧俘虜們的哀求叫罵,兵士們兩個架一個地將人弄走了。兩個隊官亦是站起告辭。鄭國才笑著向李永仲恭維道:「今日之戰,李隊官功勞不小!咱們真是多有托賴丁隊之處,等回了營裡,咱老鄭是必要請李隊官喝酒的!」

    馮寶群也感嘆說:「千戶真是後福不淺!有李隊官這麼個女婿,卻強過不少子侄!」

    「兩位哥哥說笑了。」李永仲謙虛一笑,滿口應承:「等咱們回了營裡,便是哥哥不來尋小弟,小弟也是定要去找哥哥們喝酒的!」

    他面上說得一副熱熱鬧鬧的模樣,心思卻早已不在此事上頭,將之前關老二所說之事反覆思量之後,李永仲覺得自己也許隱隱猜到了幾分:關老二這件事,恐怕和去年遇襲之事脫不了干係。他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晦暗之色,如果說之前不過是裝模作樣,現在就當真有幾分殺人的心思——不管是甚麼計畫,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都不必再說。

    因為幾個隊官商議之後決定不再在阿落密停留,立刻折返,明軍便趕緊收拾了營盤,伙伕們抓緊時間好歹趕了些干糧出來,又將裝水的葫蘆一一灌滿,等到午後不久,明軍便押著俘虜踏上了歸程,與來時不同,歸途上兵士們心氣高了不少,那頭頂上頭**辣的太陽彷彿也溫柔些許。

    關老二和其他幾個俘虜被捆紮手腳連成一串,夾在丁隊中間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他喉嚨因為缺水火燒火燎一般疼痛,舔了舔嘴唇,他朝走在身邊一個兵士低聲下氣地開口求道:「軍爺,賞口水喝吧,不然俺是當真不成了。李仲官兒還指著我給他陞官發財,怎地也不會容我死了!」

    那兵士看他兩眼,將長槍交到同伴手裡,也不說話,利落地從腰帶上取下一個葫蘆,就這麼直接給關老二灌了兩口,然後就把葫蘆收回來。只同他警告說:「你若渴了餓了,尋我說話便是,但若打著鬼主意,哨官說了,一旦有異動,咱們可以直接動手殺人!」

    關老二縱有滿心怒氣,聽到這話亦是全身一抖。他現在早沒有早先那點硬氣,滿心滿願都是想要活下去的念頭,現在唯恐惹了李永仲那個殺神哪裡不痛快,丟了自家性命。因此勉強堆出一個笑來,諂笑著同那兵士套近乎道:「這位軍爺說哪裡話?這荒郊野嶺的,我往哪裡跑?單身子跑出去,就是個死!不如老老實實跟著你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呢?」

    「你想得倒不錯。」那兵士尚未開口,就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兩人都吃了一驚,劉小七已大步走到他們面前,先皺著眉頭將那倒霉的小兵罵了一通:「先前如何說的?他們若是要水要食,給了便是,只不准同他們講話,你自己說,剛才說了多少?現在行軍路上,不便宜,等回了營裡,自己尋隊裡參軍領罰去!」

    兵士滿臉羞愧,低低地應了聲是,然後躬身一抱拳,躲到後頭去了。劉小七這才轉過來斜著眼睛上下打量關老二一番,呵呵冷笑道:「一年多沒見,你倒是嘴皮子利索不少。我這手底下都是些老實孩子,因你的緣故就要受罰,你若是還有良心這玩意兒,就趕緊閉上嘴巴吧!路途還遠,留些氣力走路罷!」

    「你現在官威當真不小。」關老二哼了一聲,在劉小七面前他倒放下幾分,很有點混不吝的勁頭,吊兒郎當地說話:「不過,你騙騙那些傻蛋還行,在我面前,你裝什麼?當年窮困地混牲口棚,撿地上的黃豆吃,搶剩菜裡頭的油渣吃,怎地,現在都忘了?」

    「那些我自然沒忘。」劉小七點點頭,一邊走,一邊心平氣和地同關老二說:「我一沒偷,二沒搶,不過窮了些,有什麼不能見人的?總比你和蠻子混在一起要強,日後你我若到了地下,我倒是能見祖宗,就是不曉得關老二你敢不敢和你祖宗說話?」

    關老二臉上漲得通紅,劉小七一句確實說到他的痛處,不過現在他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膽小怯懦的小雜工,只是瞬間的難堪尷尬就被他丟在腦後,反而嘿嘿笑道:「我從前就聽說一句話,大丈夫生於世,不能九鼎而食,就當九鼎而烹!我關老二不識幾個大字,但是成王敗寇卻還是曉得的!現在不過是我敗了,他李永仲贏了!不過,他能贏得了我,卻贏不了我身後之人!」

    「身後之人?」劉小七瞥他一眼,冷笑道:「不過是不敢露面的縮頭烏龜,有什麼好怕的?」

    「哼,這回梁王舉兵十萬,就要殺到赤水來,官軍才有多少?」關老二一張臉笑得扭曲,那被打得青腫的眼睛裡頭光芒閃爍,帶著異常暢快的語氣,他神色詭異地開口道:「聽說天啟年裡頭貴陽被圍,闔城都被吃光了,就不知道官軍這點人,夠吃幾天?」

    劉小七額上青筋都綻了起來!他努力攥緊拳頭,盯著關老二聲音低啞一字一句地開口道:「我若是你,這會兒就老實一點。別以為仲官兒好性,不過是現在不方便料理你罷了。你信不信,若我同仲官兒建言幾句,你之後就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說完再不看他,扭頭同兵士交代幾句,重重踏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曹金亮正在和李永仲商量事情,偶爾抬頭,看見劉小七眉頭緊蹙,彷彿有什麼難以忍受的事情發生了一般,臉色極差。他皺了皺眉,揚聲喊了一句:「劉小七,你這是走得望天路?我和你家隊官這麼兩個大活人,你都沒看見?連招呼都不打?」

    劉小七這才回頭,看見隊官同副官兩個人四隻眼睛盯著他看,腦子裡頭亂七八糟的念頭頓時拋在腦後,行了個禮之後紅漲面皮支支吾吾地解釋:「卑職……卑職方才想事情,想得太深,沒看見隊官同副官,請上官們見諒!」

    李永仲笑了笑,抬手讓劉小七站好,溫和地同他說話:「你曹副官性子愛戲謔,他是擔心你,小七你這臉色實在難得。怎麼,遇上難事了?」

    「關老二太難纏。」劉小七直言不諱地抱怨道:「隊官,咱們留他做甚麼?我便不信了,甚麼事就他一個曉得?這不是辦事的道理啊!除他之外,三木之下甚麼得不到?留他下來,卻是個禍害!」

    李永仲和曹金亮驚訝地對視一眼,曹金亮一巴掌拍在劉小七肩上,樂得咧嘴一笑道:「好小子!原本以為你這小子素來心軟,他又是你的舊識,我和隊官都以為你要為他求情,沒成想著到底是歷練出來了啊!很好!不愧是隊官看中的人!」他順便小拍了一記李永仲的馬屁。

    年輕的丁隊隊官失笑道:「金亮你這誇起人來,當真讓人承受不住!」說笑一句,他轉向劉小七,臉上已無甚表情,只慢條斯理地開口道:「關老二此人看似奸猾,實際卻是個蠢的,他越以為有恃無恐,越是張狂,之後被收拾起來,就越是無法承受。登高而跌重,他恐怕是不曉得這個道理的。無妨,且讓他得意幾天,左右回到營裡,原本就是要將關老二送到軍門那裡。他這麼一個燙手的山芋,我卻不想碰。」

    「其實他所說將軍,我猜想多半是去年李永伯勾結的土匪。只是不曉得那邊到底是甚麼路數,還將軍……當時問劉三奎,他也推說不甚明了……」李永仲若有所思道:「現在看來,當時他的講話,全然是鬼扯連篇了。」

    「恐怕不是甚麼尋常的山匪。」曹金亮亦是贊同李永仲的這個看法,他自鼻腔裡頭哼出一聲道:「甚麼匪徒還會同蠻子相勾結?更別提一處在貴州,一處在川東!這中間隔了好幾百里路,若無人牽線,安邦彥是認得哪個?那關老二又怎麼認得蠻子的家門朝哪兒開!?」

    他們三個人邊走邊說,週遭的兵士自覺退開,給他們留下一個說話的地方。李永仲取下腰帶上的葫蘆喝了一口,喘了口氣,帶著幾分捉摸不定的笑意悠然說道:「眼下大戰在即,據說奢安二賊以十萬大軍氣勢洶洶向著赤水撲來,咱們一路,還有許軍門一路兩路相加,亦是七八萬兵馬,雙方十多萬人馬,這是西南難得的大戰!若是侯軍門知曉有人想要在此時作梗,你們猜,他會不會要剝了那人的皮?」

    與來時相比,明軍歸途時腳程極快,到了入夜時分將要紮營時,快要走到驛路上。吃過充作晚飯的乾糧,睡前馮寶群來尋了一回李永仲,同他說了說周謙的情況,又話鋒一轉,說到明日的行軍上頭。

    「我估摸著,明日晚間咱們就能同大軍匯合了。鄭隊官的意思,是咱們明早先派一隊人先上路回去報信,咱們押著俘虜在後頭慢些走。今日走得快,現下就有幾個蠻子起不來了。雖說死了咱砍頭得了首級,也是軍功,但畢竟不美。」

    李永仲點點頭道:「馮隊官這話說得很是。不如明日就讓我隊裡出一個什,他們素來腳快,明天大早出發,恐怕中午就能碰見大軍。」

    得了李永仲的準話,馮寶群和他寒暄兩句,就要離開的當頭,沉吟片刻,終究沒有忍住,還是開口問了一句:「那關老二……李隊官打算如何處置?」

    「關老二?」李永仲不動聲色道,「既然是要緊的軍情,咱們怎麼敢私自處置?定然是要帶回到軍門跟前,由軍門處置了。畢竟聽他的口氣,很有些要緊的事情,卻又咬死了不開口,咱們急著趕路,除了看得緊點,其餘也不能做甚麼,為難得很。」

    馮寶群嘿嘿一笑,自以為知道了李永仲在為難甚麼,他壓低聲音朝著李永仲附耳過去道:「這軍情都是上頭要擔心的事情,咱們不過是底下賣命的軍漢,李隊官也太實誠了些。這人心思歹毒,若是帶到軍門面前,嚷嚷出些別的事來,到時候不是多的麻煩?不如現在就將他好生料理了,這多一事,畢竟不如少一事。」

    李永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笑了笑,就將話題扯開了。馮寶群卻以為他將自己的建議聽進心裡去了,當下識趣地告辭離開。李永仲注視著馮寶群的身影漸漸消失,心下莫名一嘆,一個基層軍官,只為了在同僚面前做個好人樣子,就不顧軍情線索,當真是糊塗!

    「有功名心的,要提防朝自己人背後下手,沒有功名心的,又多半是個糊塗蛋!不愧是世道傾覆的明末!這能遇上幾個正常人,當真都是奢求!」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5
第一百三十四章 白蓮教(3)

    縱是炎夏,但猛烈的山風呼嘯著滾過樹梢枝頭,帶起嘩嘩聲浪。鳴蟲近乎失語,呼呼作響的風聲中,彷彿整個世界都安靜了。蒼穹是深澄的黛墨,其上百萬顆星子閃爍不定,今夜月色黯淡,渺無層雲。

    劉小七今夜負責前半夜值夜。他帶人巡視了一圈,又跟哨兵囑咐幾句諸如小心當值注意火燭一類,按照條例,他這會兒就能回哨位上休息,走到半路,卻忽然改了主意,朝身邊護兵要了兩塊大餅並一葫蘆水,就一個人朝看守俘虜們的營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

    作為俘虜中的首領,關老二被單獨押在一個臨時趕製的木籠當中,站不得睡不得,只能一直坐著,從下午到入夜,只吃了一塊巴掌大的干餅,喝了兩口水,別的再沒有了。此刻正是口乾舌燥,肚裡打鼓的時候,闔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間,聽見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關老二原以為不過是路過的兵士,卻不想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木籠之前。

    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睛,正要跟這來意不明的兵士拉拉關係,說點什麼,卻隔著木欄看見劉小七一臉沉靜地站在面前,當下臉上就失了表情,硬生生地扯了扯嘴角,關老二清清嗓子,出來的聲音嘶啞到自己都覺得可怕:「軍爺,小的實在難捱,這前頭還有老長的路,能不能給小的喝點水?不然不到大軍跟前,小的恐怕就熬不住了。」

    將干餅從欄杆縫隙遞進去,劉小七又將葫蘆嘴伸進縫隙,關老二立刻撲過來,雙手緊緊抓住欄杆,嘴巴拚命向前拱,哨官給他灌了幾口水,就把葫蘆掛在欄杆外頭,這樣雖然沒法子拿進去,卻也能勉強夠著葫蘆喝幾口。

    喝了水,關老二卻不急著吃東西,他撩起眼皮將劉小七上下一打量,見他戴著八瓣帽兒盔,身上是一件半新不舊的鴛鴦襖,腰帶上掛了一把黑鐵鞘腰刀,原先干瘦的個子現在竄了一大截,人也壯實不少,面目沉靜,沒有半點之前的怯懦卑下之態,總之,已經和他記憶中那個乾瘦矮小的朋友完全不同。

    「上回見你,還以為你活不下來。」往身後的欄杆一靠,關老二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個甚麼心思,只是他爭強久了,已經服不得軟,現在落到這個地步,嘴上還要冷嘲熱諷圖個痛快:「以前你給仲官兒賣命護衛鹽道,我卻攀上了伯官兒的高枝,原以為能就此發達,哪個曉得伯官兒竟然是個不中用的,好日子沒過幾天,又被打回原形。你卻步步高陞,現在手底下也管著人,吆五喝六的,威風啊!」

    「我靠本事吃飯,哪怕累死也心甘情願。」劉小七語氣平淡,沒為關老二話裡透出的那點惡意生氣,「就算賣命,也吃一口乾乾淨淨的飯。沒你有本事,還能攀上伯官兒,可惜不靠本事吃飯的事情終究不得長久,現在你落得這個下場,卻是你自找的。」

    關老二面色一滯,青紅交錯,咬牙切齒地瞪著劉小七,只恨現在拿他無法,不然就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好半天才平復下來,關老二神色怪異可怕地衝劉小七嘿嘿一笑,裡頭頗有些露骨的瘋狂之意:「你現在不得了!是不是?還在可憐我關老二對吧?覺得我關老二就是敗類人渣,有這個下場,全是自找!嘿嘿,我給你說,莫要得意太早!官皮子得意不長久!」

    「我得意是否長久,恐怕輪不到你來說。」劉小七不動聲色道。他索性在木籠前盤腿坐下,端詳了片刻關老二青腫紫脹的面皮,視線尤其在眉骨幹涸凝結的血痂上停留,只將關老二看得臉上的笑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臉陰沉。

    「明日我們就能回到大軍,仲官兒說他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劉小七慢吞吞地說,似乎完全沒有發現隨著他的話,籠子裡頭的關老二面色清白交錯逐漸扭曲,「你以為仲官兒看重你?想要從你口裡榨出些消息來?可惜啊!」他認認真真地嘆了口氣,看得關老二眼角抽搐,「仲官兒並沒有這個意思,倒覺得你留在手上,給咱們帶的麻煩更多。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頭,我同你先說一聲,到了大軍裡頭,還是老實一點,咱們侯軍門不是個好性的,武夫又多是莽漢,別說你這樣的賊徒,便是正經在冊的兵漢,光行軍法,一年就要打死多少!」

    關老二冷哼一聲,擺出一副混不吝滿不在乎的神色,卻叫劉小七一眼看出不過是色厲內茬。「現下不過是你自己胡說八道罷了。」木籠裡俘虜的面目在火光搖曳的陰影裡晦暗不清,劉小七隻聽他說:「梁王十萬大軍,再有我家將軍聯手,官軍值當甚麼?!現在我不過吃些苦頭,等官軍被梁王與將軍打得屁滾尿流之時,我現在吃的苦頭,到時候就是十倍,百倍的回報!」他朝劉小七看去,譏嘲地道:「劉小七,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頭,你不如看清形勢,早早投了梁王!不然到時候腦袋落地,後悔也晚!」

    說到這裡,其實兩人已再無甚麼好說。劉小七站起來拍拍衣裳上的枯草泥土,也不生氣,只臉色平靜地開口道:「我現下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刀口舔血的營生,縱然死在戰場上頭,也並無絲毫埋怨。不過倒是有一點,若我將亡,你卻也活不長久。到那時,我定然親自操刀送你上路。」

    說完劉小七叫來看守的兵士,淡淡地吩咐道:「此人是個亡命徒,奸猾無比,為防上當,除了給水給食之外,一律不許同他說話。他若是有大逆不道的悖反之言,只管叫他說,說一句,少一口水,若說十句,就不必給他水喝。」

    關老二聞言頓時大怒,想要跳起理論幾句,卻忘了那木籠只到成人腰高,結果一下撞到木欄上頭,頓時眼冒金星,疼得涕淚同流。劉小七看也不看他,說完轉身就走。關老二再是怒火中燒,叫罵不休,也架不住沒有水喝,沒多久就不得不消停下來。

    劉小七走得極快,不過數息光景就走到李永仲休息之處。他停在三步之外,見李永仲側躺著似乎已經睡著,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低聲叫了一句:「隊官,卑職有事要說。」

    李永仲卻並沒有睡著。白日裡累得厲害,但躺在雜草叢生硬邦邦的土地上卻怎麼也沒法子入睡。正在胡亂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念頭,就聽見劉小七叫他。李永仲翻身坐起,往身前燃得微弱的篝火裡頭丟了兩根乾柴,就叫他:「小七,過來坐,你這晚了還過來,可是有要事?」

    「方才我去見了關老二。」劉小七半點不猶豫地將剛才和關老二的對話說了一遍,最後他鄭重其事地開口道:「關老二一直在說,那甚麼將軍若是和蠻子聯手,縱然是大軍也抵擋不住。我心裡一面覺得這實在荒謬,一面又擔心恐怕裡頭有甚陰謀,實在不安,自家想了半天,坐不住,這才不得已擾了隊官清淨。」

    「聯手?」李永仲將這兩個字在口裡咀嚼念叨一回,他盯著篝火出身,低聲自語道:「先前這傢伙也是這麼說。又是一臉篤定的神色,他難道不知道若是進了轅門,恐怕就別想活著出來了?難道還留有後手?不知道……消息實在太少……」想了一回仍舊不得要領,李永仲乾脆同劉小七吩咐道:「我看關老二此人雖然奸猾,處世上頭卻並不甚高明。他既然口口聲聲說官軍必敗,想來是有依仗。明日上路,小七你也別忙其他的,就去看看這個關老二,看他葫蘆裡頭到底還要賣什麼藥。」

    「反正回了大軍裡頭,關老二此人是定然要交出去的,若能打聽出消息固然不錯,打聽不出來也無甚要緊。」李永仲伸了個懶腰,他心裡有事時候倒是來了瞌睡,最後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劉小七聽:「自家有槍有糧,縱然前頭是天兵天將下凡,也得叫我亂槍打死!」

    接下來一夜無話。第二日天色剛亮明軍就整裝起來準備趕路。劉小七果然如李永仲吩咐,半步不離木籠裡頭的關老二。初時關老二還要陰陽怪氣地說些怪話,但隨著日頭漸高,明軍倒是有裝得滿滿的葫蘆水囊,路上也有山溪泉水,但俘虜除了指望兵士偶爾的善心之外,就只能一面靠自己苦捱支撐,一面指望早早休息。

    關老二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嘴皮乾裂起殼,喉嚨裡頭彷彿要起火冒煙,他朝旁邊一看,劉小七正咕嘟咕嘟地抱著葫蘆喝水!一邊後悔自己昨晚得罪劉小七太過,一邊又惱恨此人不講半點過去情分,關老二卻不想若是此時他同劉小七掉轉身份,恐怕折辱更甚!

    「小七……」口渴得實在太難受,關老二不得不做小伏低地開口:「小七,看在咱們以前一同吃苦受罪的份上,給我一口水喝吧?這渴得實在太難受!路上又沒個遮陰的地方,你行行好,要不就一槍捅死我,要不就給我口水喝吧!」

    劉小七瞥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將葫蘆扣好蓋子,呵呵輕笑一聲,問他:「昨晚上你不是頂強項?頂硬氣?如何現在又同抽了骨頭一般?關老二,你現在還在籠子裡頭!咱們有數的幾匹馬,連隊官都不得坐,就拉你們這些賊囚了,我們還得辛苦走路!你還有甚不滿意的?」

    「你放我下來,我定然老老實實走路!」關老二實在是渴得難受。昨天他雖然也被關在籠子裡,但一則那時候累得厲害,另一則,那會兒是下午晚上,太陽原就下山了,縱然渴也並不十分厲害,哪裡像今天這般,白晃晃的日頭曬得人心內發焦,直想死了一般!

    「我這口水現在金貴。」劉小七舉著葫蘆晃了晃,笑嘻嘻地道:「若說給你喝,倒也不是大事,但我總得落些好處。不然這虧本生意誰肯幹?」

    關老二現在沒力氣跟他鬼扯,有氣無力地嘟囔:「你想問什麼,不妨直說。不過我也有話說在前頭,你要是想問將軍的事,不如現在就不必開口。將軍待我恩深似海,我是個沒用的,辜負他老人家信重,兩回都栽在你們手上,但要叫我出賣將軍,也是萬萬不能!」

    挑了挑眉毛,劉小七倒是沒想到關老二竟然還有這重情重義的一面。先前那些輕浮虛偽的神色彷彿潮水一般從他臉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靜穩重。他朝關老二點點頭,將葫蘆收起:「既然你說寧死不說,那我也不必多問了。前頭還要再走幾十里路才能休息,你既然不說,水是定然不能給你的,不如就看你自己運道罷。」

    他說得乾脆,接下來的路當真是一滴水也沒給關老二。不僅是水,原先手掌大小的干餅也沒了。關老二焦渴難捱,只覺得心內悲涼十分,看兵士們喝水用飯,那眼珠子都險些瞪出來,但口裡卻乾澀難受,連半點唾沫都沒有。

    曹金亮轉回原本停留在木籠上的視線,扭頭同李永仲說話:「倒是看不出。」他嘖嘖有聲地道:「當初在富順爛泥一般的人,竟然也是個烈性的!就是走錯了路,可惜啊!」

    「那關老二?」李永仲也轉頭看了一眼,再轉回來時臉上似笑非笑,意味不明地同曹金亮道:「都說你曹金亮生了一雙利眼,沒想到今日也能看走眼啊!這麼一個人,居然也能說一句烈性?那小七算什麼?咱們麾下這些兄弟們算什麼?」

    聽他口氣不好,曹金亮乾笑一聲,問道:「隊官這般說,想來是看不上他了。」

    「能看得上他甚麼?你以為這就是烈性?不過是他以為自己烈性罷了。這樣一個自以為天下間就他一個人吃苦,一個人受罪,遇上些不好的,便怨天怨地,怎麼能說得上是一個烈字?等著看吧,我料他堅持不了多久,這樣的人,只有別人欠他的,哪有他欠別人的,他口裡那點事,不過是為著一個好價錢,才熬到現在,等他發現原來以為值錢的東西沒人在乎,你到時再看。」

    李永仲這番評價很快就應驗了。午時剛過不久,劉小七神色匆匆地來找李永仲,見他第一句話就是:「關老二說了,那個將軍,是白蓮教的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5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白蓮教(4)

    「白蓮教?」先開口的卻是曹金亮。他臉上難得地呆了呆,顯然是沒想到會從劉小七嘴裡聽到這麼個名號。副隊官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先看李永仲,見他輕輕頷首,便仔細同劉小七問來:「你莫急,仔細把事說來,一字一句也不要遺漏。」

    「是。」劉小七恭謹地應了個是,然後將方才的事情徐徐道來:「先前我照著隊官的意思,跟在關老二身邊。今天日頭太烈,咱們卻不許多給俘虜水喝,他熬不過,就同我說了實話,說那個將軍自稱無生老母座下大弟子轉世,封救世救苦將軍,原先藏在瀘州等地,結果後來夷亂起來,他有心想圖謀一番,派人同安邦彥聯繫,一來二去的,兩下里竟然打得火熱。據關老二說,像他這樣的人物,貴州還有好幾個,俱都跟在蠻子首領身邊。他這回原本是同阿蚱怯借兵,想要埋伏在大軍前進路上,做做騷擾之事,不過運道不好,撞上了咱們。」

    李永仲眯起了眼睛,他微微回想,就想起一年前那場亂子,不由冷笑一聲道:「瀘州……看來就是李永伯同劉三奎上回牽線的那貨山匪……嘿嘿,救世救苦將軍……甚麼狗屁名號……」他眉頭輕跳,兀自冷笑,面上看似平靜,心裡頭實則已是怒極。

    「劉家是絕不能留了。」曹金亮淡淡開口,他對劉家亦是不抱半分好感,現在只恨當日裡自家手軟,「看來給關老二指路通信的就是這劉家了。等戰事了結,咱們回了富順,就是劉三奎死期!」

    「現在說這些卻太遠了些。當務之急,還是如何應付這白蓮教。」李永仲也是頭痛,他再對歷史不熟,也聽說過橫亙明清兩朝歷史上大名鼎鼎的白蓮教,每次叛亂,俱是數省動盪,牽連百萬!現在正是在與奢安二賊決戰前夕,現在若是鬧出白蓮教的亂子,叫這兩股人馬合流,明軍當真要吃大虧!

    「等回了大軍,馬上將這關老二送去中軍。」李永仲最後拍板決定,「此事重大,實在不是咱們這麼個小小隊頭能應付的。就是侯軍門和朱制台,也得謹慎小心,不然一旦亂起,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局面又是敗壞!」

    關於關老二和白蓮教的事就這樣議論商定。李永仲想了一回,還是吩咐親兵去將三位隊官請來,又極鄭重地將這個消息同三人說了一回,最後面色嚴肅地道:「小弟將此事說給三位哥哥聽,便是請三位哥哥心裡多少有個數,此事事關重大,等回營把人往上頭一送,將此事上報,說不得軍門就要尋咱們說話!」

    鄭國才面上不甚好看,原本就是一樁苦差事,又遇伏擊,險些將命都丟在這荒山野嶺裡頭,現下又發覺居然還牽涉到白蓮教一事。他瞥了一眼神色平靜的李永仲,心想自從遇上這個千戶的隊官女婿似乎就沒過幾天平靜日子,難道那些話都是真的?這李隊官命格太硬,一般人招架不住?

    亂七八糟想著不著邊際的念頭,卻沒耽誤鄭國才說話:「這是自然。這樣的大事,咱們有幾條命敢去摻和?原本就是上官們要想的事,咱們做武人的,到時候聽令就是!多想也是無益!」

    侯寶群亦是忙不迭地點頭:「鄭隊官這話有理。咱們當兵吃糧,這些事情,本就是上官們該操心的,同咱們並沒有特別的干係。」

    另兩個隊官亦是出聲表示贊同。又說了一陣四個人就散了。現在他們一個個的歸心似箭,自然不願意在這關頭多生枝節。便是李永仲,也沒興趣接下這麼老大一個麻煩,恨不得馬上就遇上大軍,立刻把關老二等人交給上頭。

    過了午時,稍事休息之後,盯著大太陽這支小小的隊伍又踏上了歸途。幸好一路上樹蔭頗多,又兼貴州一地較四川涼快不少,兵士們又多喝水,這才一路無事。正在路上,前頭負責開路的隊伍忽然叫嚷起來,劉小七仗著腳快過去看了一回,回來喜氣洋洋地來見李永仲:「隊官!咱們遇上大軍了!」

    兵士們神經一鬆,不少人頓時就一陣腿軟,險些摔在地上。當下再無別話,同前軍先鋒校驗了腰牌口令,幾隊人立刻歸隊,原本安靜的隊列頓時吵嚷起來,因大軍還在行軍當中,說話並不便宜,因此李永仲只是匆匆和陳顯達提了幾句路上的事,就忙著趕路去了。一干俘虜繳獲之類,自然有三個明軍隊官負責清點打理,關老二鎖在木籠當中,就這樣裝著直接送去了中軍。

    如果不是軍紀約束,顯字營剩下的幾個隊就要將他們緊緊圍上,不將一路上發生的事問出個所以然決不罷休!不過他知道這只是因為現在不是說話時候而已,果然等到了晚間,還沒來得及紮營,就有中軍所屬面相陌生的親兵過來叫他,說總兵官侯良柱兵監軍同副官正要召見他和其他三個隊官!

    陳顯達顯然也在召見的行列當中,趁著機會千戶壓低聲音同他道:「一會見軍門他們,只管老實說話便可!咱們這位總兵官性子直爽,你這脾性倒是合他胃口,只管將路上的事老實說來就是了!」

    「小婿知道了。」李永仲笑著應了一句,卻已經遠遠看見轅門,立刻閉了嘴肅容跟著大隊向裡走。這還是他第一回來正經的中軍大帳,不免偷偷打量,見各處安排妥當週密,不免在心底同自己的營地比較起來,最後有些遺憾地發現果然薑是老的辣,中軍各處乍看粗疏,細看卻能發現種種蛛絲馬跡——「不愧是有數的大將。」

    在領頭親兵的帶領之下,一行人走進巨大的中軍帳篷之中。雖說裡頭已經不畏熱得點上數枝兒臂粗細的牛油大燭,光線卻仍是昏暗。從外頭突然走到裡面,光線變化劇烈,不免突然眼前一暗,隨後又看了清楚——之前在大閱之時曾經見過一面的總兵官侯良柱正坐在正中主將的位置上,左右兩邊則是監軍劉可訓同副官鄧玘,侯良柱的心腹幕僚劉周則坐在他的下首位置。

    甲葉嘩啦啦一陣響,眾人集體躬身抱拳行禮,口中大聲道:「見過總兵官!見過監軍!見過副官!」

    「不必多禮。」侯良柱眯著眼睛將這幾個年輕人打量一陣,冷不丁地開口問道:「顯字營丁隊隊官何在?」

    雖然沒想到一來就會叫到他,但李永仲依舊氣定神閒地跨出一步,站到三個上官面前,乾淨利索地抱拳行禮完畢,侯良柱眼中流露出幾分欣賞之意,但面上卻仍是看不出喜怒的沉靜模樣。「聽說這回擒獲的逆賊當中,若不是有李隊官神機妙算,險險就要抓不住這幾個人!」總兵官朝李永仲呵呵直笑,連說三個好字:「好好好!都說英雄出少年,但真不假!待此戰了結,本將定要為李隊官請功!」

    「不敢當軍門的誇獎。」李永仲擺著一張恭謹面皮同侯良柱回話:「這次卑職能抓住賊子,還是要靠同袍相助。不然卑職一個光身子的人,能殺幾個?」

    這話顯然讓侯良柱對他印象更好,勉勵了幾個人片刻,就聽見副官插話進來說了一句:「閒話暫時不談了吧,先讓人把那幾個逆賊帶上來,好生問詢幾句。」

    一直沒說話的監軍劉可訓突然開口,他拍一拍衣袍,漫不經心地問道:「本官方才聽兵士們議論,說這回去阿落密是只有顯字營的人,但本官若沒記錯,原本是安排了翔字營的人同他們一同去阿落密。怎地現在就只看見顯字營的人?翔字營的人哪裡去了?」

    顯字營現在開口就不太合適,還是副官鄧玘玩笑一般開口解圍:「翔字營是中軍,他們卻是前衛先鋒,兩頭職責不同,如何又能走到一起?此事稍後再論,監軍的問題,還是等到之後再說吧!」

    劉可訓臉色陰沉,還想要多說什麼,卻又強自忍住,只是點點頭不再說話。侯良柱的視線在這兩人臉上稍稍停留便轉開,笑了一聲,聲音裡頭殊無笑意,只說:「帶逆賊進來!」

    關老二被兵士按著頭跪倒在地,眼睛只能看見鋪在泥地權充地板的木板,耳邊卻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淡淡地道:「你們且將他放開。不過一個作死的逆賊,在本將面前還能翻出花樣?」

    兵士們依言放開,關老二總算能直身抬頭,卻一眼看見堂上正中坐著的將軍打扮的人物,邊上一文一武,臉色俱是淡淡。他心知到了這個田地,想來多半無幸,如爛泥一般癱在地上,雙眼翻白望天,也不行禮,也不報名。將堂上諸將晾在一邊。

    侯良柱經驗老道,關老二自以為滾刀肉一般的做派在他看來頗為可笑。當下哂笑一聲,也不多說,只叫了親兵:「來人啊!先將這逆賊拖下去打三十殺威棒再來說話!」

    立刻就有兩個如狼似虎的兵士進來,二話不說架起關老二拖到賬外按倒在地,兒臂粗細的軍棍立刻狠狠向著他屁股大腿噼裡啪啦一頓猛打,直將關老二打得吱哇亂叫,呼痛不已。只消片刻,三十軍棍就已完畢,兩個兵士又將他拖了回去,這回他再不敢裝樣拿大,雙膝剛觸地面,立刻掙紮著給堂上三人磕了個頭,口中斷斷續續地唱名道:「小人關老二,見過各位老爺!」

    接下來無甚稀奇,無非是你問我答。被結結實實打了三十軍棍的關老二終究是被嚇破了膽子,再沒有半點在劉小七面前的傲氣,老老實實地將知道的事一一說出。關老二口中白蓮教三字剛剛出口,李永仲就看見坐在上頭的三個人面色巨變,尤其是侯良柱,原本還算和善溫煦的臉上立刻冰寒刺骨,看向關老二的臉上全是森冷殺意。

    正當此時,帳外的親兵進來稟告稱:「軍門,翔字營的侯隊官來了。」

    幾個顯字營的軍官聽到翔字營三字臉色微變,原是在火頭上的侯良柱一怔,隨即面色好轉不少,他點點頭吩咐道:「叫侯隊官進來。」

    除開李永仲這個因為入營時間太短實際除了本營之外一概不認識的人,尤其以鄭國才等人臉上都是憤憤之色。就在聽到侯隊官三字時,若不是強自忍耐,李永仲相信面前這幾個素來圓滑的同袍嘴巴裡估計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

    伴著靴聲橐橐,那侯隊官走進帳來。李永仲原不在意,隨便瞥了一眼過去,卻立刻視線黏在那人臉上——前幾日在路上攔他的,為著那人口裡不乾不淨,兩邊險些動手打起來的為首之人,不是面前這個,又是哪個?

    當下他就有些站不住,站在邊上的陳顯達像是多生一雙眼睛一般,見此情景曲起手肘向女婿的方向搗了過去,雖說險些將李永仲捅個踉蹌,但好歹叫李永仲反應過來。他看看面前這個侯隊官,又看看堂上坐著的總兵官,心下忽得明悟。

    陳顯達所言總兵官侯良柱所謂族侄,看來就是這位侯隊官了。李永仲冷眼看他躬身行禮,旁邊的鄭國才目視前方,聲音極低地開口道:「這個姓侯的傢伙仗著軍門,很有些眼睛朝上看的意思。現在他突然跑來,保準不是甚麼好事。」

    「你不在自己營裡頭休息,來中軍做甚麼?」侯良柱雖是斥責,但話裡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那侯隊官笑嘻嘻地答了一句:「軍門實在是冤枉了卑職!卑職過來,不過是聽說顯字營的同袍們逮住一條大魚,卑職心裡頭髮癢,想要瞧瞧熱鬧罷了。」

    「熱鬧……」鄭國才抽抽嘴角,嘴唇幾乎看不見動作,極輕地道:「就怕看熱鬧是假,想要分一杯羹是真!」

    李永仲看著場中那個笑嘻嘻的年輕隊官,亦是輕聲回了一句:「這卻不是甚麼好啃的肉,裡頭不知藏了甚麼,他若想要替咱們嘗嘗,實在是天大好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5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蓮教(5)

    先不提這邊廂兩個顯字營軍官的竊竊私語,單說堂上,侯隊官同侯良柱說了兩句,就識趣地尋了下首的位置站過去,眾人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跪在地上的關老二身上。侯良柱打量他一番,將右胳膊曲起平放在案上,面色淡淡,聲音裡也全是一片漠然意味:「關老二,你現下若肯老實招來,還能算你個將功贖罪的功勞,若繼續冥頑不靈,本將是粗人,不耐煩那許多,轅門外頭的刑台正是為你所設。」

    關老二嘴唇囁嚅兩下,他渾身瑟瑟發抖,和之前在劉小七面前的囂張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侯良柱問了一遍,他臉色慘白,雙眼發直,總兵官正要不耐煩地吩咐親兵拖下去再打,關老二卻似醒轉過來,猛地彎腰低頭往地上磕去,一迭聲地哀求道:「小的願說!小的願說!只求老爺給小的一條生路!」

    他磕頭如搗蒜,偶爾抬頭,面上青腫,涕淚橫流,混著泥土血跡,一副腌臢樣子讓人皺眉。鄭國才是在劉小七手裡吃過大虧的,現在看他這副樣子,當真一腔郁氣無處發洩,只好悄聲同李永仲抱怨:「娘.的!這小子先前不是頂硬氣麼!怎地在軍門面前就軟了骨頭?俺還打量著將這小子討來,讓兄弟們活剮了他,也算是給戰死的同袍些微告祭!」

    李永仲輕笑一聲,面上若無其事,聲音細若蚊吶:「你當他是個甚麼人?不過就是爛泥一塊!先前那點硬氣,只是仗著咱們不敢拿他如何罷了!這關老二也算個人物,假以時日,或者還真能搞出些動靜,可惜啊!沒有那點運氣,栽在咱們手裡,現在還不老實,你當他還真想為那甚麼狗屁將軍送死啊!」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笑意。而正堂上頭,卻不如兩個正在偷閒的軍官這般輕鬆,侯良柱已經從關老二嘴裡聽到想要的東西,正在氣惱時候,「啪」地一巴掌拍得案上東西原地一跳,鬚髮賁發地咆哮道:「一個小小山匪,就敢自號將軍!果真是朝廷太過仁慈,才讓你等這些賊人囂張!哼!白蓮教……本將年輕時候,逢上白蓮教作亂,隻身帶了一個隊,就將號稱幾千大軍的白蓮教砍翻了事!那教首號稱刀槍不入,卻叫本將一刀梟首!沒成想這過了幾十年,竟然還能再遇上一回!」

    侯良柱做夢也沒想到原本以為早就銷聲匿跡的白蓮教居然又鬧騰了起來,還和蠻子有了勾連。他咆哮一陣,看也不看地自手段端了茶碗一口喝淨丟在桌面上,那空茶碗滴溜溜地打了個轉方才停下。他臉上怒色尤在,心裡卻已飛速計較開。一時間帳篷裡頭靜默下來,無人說話。

    「咳咳。」監軍劉可訓咳嗽兩聲,打破寂靜,他捋一捋鬍須,面上無甚表情,只沉聲道:「若本官沒有記錯,自嘉靖後,白蓮教聲勢便日漸消沉,縱然川貴一帶還有殘留教.徒一類人物,卻也安分度日,所謂無生老母皆是淫.祀,從前所建寺廟都皆損毀。而據你所說,這山匪首領自號無生老母座下大弟子轉世修行,糾集一班強人在川東呼嘯往來,官府不可制,怎地本官卻從未曾聽過?」

    關老二一旦鬆了口,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鎮川東的寨內詳情吐露得一乾二淨。此刻見劉可訓有所疑問,他忙慌慌地又磕了個頭,賭咒發誓地道:「若小的有半句不實,情願叫天打雷劈!這位監軍老爺有所不知,這救苦將軍從前就慣做無本買賣,剪徑強人,在瀘州一帶號稱鎮川東,手下有數百人馬,往來於川貴邊界,每當官軍進剿,便退入貴州,他消息又靈通,手下身手也很能看得,尋常官軍絕不是他對手!若老爺不信,可以問李仲官兒!他曾同這鎮川東交手,曉得內裡實情!」

    「李仲官兒?」劉可訓一怔,繼而叫過親兵低聲吩咐一句,就見那親兵兩步站到堂前,向左右一望,大聲詢問道:「哪位叫李仲官兒?劉監軍請堂上說話!」

    鄭國才一愣,隨即向李永仲看去,低聲問他:「這說的是你吧?」他是曉得平日裡陳顯達管李永仲叫仲官兒的。

    李永仲無暇說話,朝他點一點頭便擠開前面的人走出去。年輕人面色平靜坦然,身姿挺拔,身上甲冑齊全,靴聲橐橐地走到中間,向著堂上的三個上官先躬身抱拳一禮,直起身來聲音乾脆有力:「卑職便是賊人所謂李仲官兒。仲官兒這名字本是卑職在鄉間時的稱呼,而賊人方才所說遇賊一事也是有的。」

    侯良柱將他一打量,原本怒氣未消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又很快隱去,只見總兵官「哦」了一聲,便即問道:「原來這李仲官兒便是李隊官了?本將倒是想起了,先前可是說過這賊人同李隊官是舊識?」

    「是。」李永仲利索地點點頭,道:「這關老二原本是卑職家裡井場裡一個雜工,只是後來犯了差錯叫管事攆了出去,後頭卻不知怎地同鎮川東攪合起來。而去年遇賊的也不是卑職,而是卑職岳父陳千戶手下一隊親兵家將,他們原是送岳母同卑職未過門的妻子回敘州,路上卻遇賊,後來才曉得,這賊人以為卑職在岳母的車隊上,一隊兄弟奮力拚殺,僥倖等到了卑職的援兵。」

    他幾句話將去年的事情解說一遍,侯良柱不想還有這段往事,蹙眉聽他說完才將眉頭舒展開來,目光中極是欣賞地將李永仲打量一番,回頭同副官鄧玘同監軍劉可訓笑道:「兩位,這能說是英雄出少年,也能說善惡終有報罷?」

    鄧玘是個身材長大的漢子,坐在馬紮上曳撒外頭只穿了一件罩甲,光著頭沒帶盔帽,見侯良柱問起,倒是爽快地笑了一聲道:「軍門說的是。李隊官稱得上一個勇字,而這件事也能稱得上一個奇。若叫俺說,就是老天有眼,善惡昭昭。」

    劉可訓亦是板著臉矜持地略一點頭,品評道:「不錯。沒成想裡頭還有這段淵源。若是此,那這賊人就是背主的奴才,更要罪加三等!不過現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轉向李永仲,目光炯炯地道:「李隊官,這關老二所說之事既然為真,你便將那鎮川東之人之事略講一講。」

    李永仲應了個是字,看也不看跪在他身邊的關老二,對著諸多軍官侃侃而談道:「先前這賊人說得無差,這鎮川東縱橫瀘州附近,十分厲害,手下有精壯賊人六百有餘,俱是器械精熟,不過此人狡猾,做的雖說是無本的買賣,卻不肯十分加害人命,」他想起當初打探得來的一些消息,忍不住皺眉道:「和許多常見的山匪不同,據說鎮川東與許多豪富之家交好來往,他又發下所謂平安牌子,在川東一帶,只要帶著他的這牌子,山匪便不得搶掠,十分便利。說句僭越的話,比之官府更要有用。」

    劉可訓眉頭扭在一起,面色難看,聽到此處眼睛一瞪,冷冷呵斥一句:「荒唐!不過是山匪一流,竟然還敢行此妄事!真是膽大包天!」

    「卑職亦是這般想。」李永仲從善如流,「投軍之前,卑職家中乃是鹽商,常要四方行鹽,等去年事發,更是對這所謂鎮川東注意幾分,不過亦是沒有聽說白蓮教的事,想來隱瞞極好,便是鎮川東手下尋常賊匪,亦是不得與聞。」

    他這個判斷得到了幾個人的一致認同。侯良柱先點頭說:「李隊官這話說得很是!尋常山匪,若是做害不多,官府便以為是山民嘯聚,多以忍耐安撫為要。那鎮川東想必鑽了這個空子,意圖瞞天過海!若不是他貪心過甚,圖謀太多,還要將手伸到蠻子這裡來,徐徐圖之,幾年之後,當真是個大禍害!」

    劉可訓再問李永仲:「消息只得這些?」

    李永仲苦笑:「那鎮川東平日裡防備十分嚴密,這些消息已是卑職想盡辦法才從各處打聽而來。當日若不是鎮川東妄動了卑職家人,卑職商戶出身,講究和氣生財,多半是不會同鎮川東為難。」

    他這話說得許多人皺眉,但李永仲坦坦蕩蕩地道:「卑職說得俱是實話,也不想拿那些許多空話好話唬人。鎮川東的事,卑職只曉得這許多,再問便沒有了。現在還得著落在關老二身上。卑職亦想知曉,當年他一個破落雜工,如何就與川東賊寇拉上關係?中間必還有人引針穿線!」

    侯良柱瞪向關老二,又將案几一拍,春雷也似的咆哮在舌尖綻開:「那賊人!還不快從實招來!須知曉,本將營裡雖無有三木,卻有軍法在!亂棍下來,保管叫你骨酥肉爛!」

    從中軍出來,天色已近黃昏,李永仲同營裡幾個隊官一邊說笑,一邊朝自己營裡走去。沒走幾步,後頭忽然有人叫他:「李隊官!留步片刻!」

    他回頭一看,卻見翔字營裡那個侯隊官言笑晏晏地衝他招手。鄭國才站在他身邊,也一眼看見,當下收斂了臉上笑容,低聲道:「李隊官,此人不是個好相與的,須多加小心!」

    李永仲沖侯隊官客氣地抱了抱拳,面上神色不動,卻也是低聲回道:「鄭隊官恐怕不曉得,我卻同這姓侯的打過交道——這人之前攔住我隊裡的幾個兵,兩下里話不投機,險些就要打起來!」

    他話剛說完,就看見侯隊官大踏步朝自家走來,鄭國才原想說什麼,見他過來也只好拍拍李永仲肩膀,說一句:「我先回去了,你也快些。」便沖姓侯的年輕人笑了一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隊官,平日裡頭咱們見得少了,今日才曉得李隊官英雄!」侯隊官笑得親熱,可惜眼睛裡兩道精光是個算計模樣,他自來熟地拍拍李永仲肩膀,笑道:「我見了李隊官便覺得親熱,今日不如到我營裡,雖說行軍路上沒有好酒肉,卻有幾封好茶餅,李隊官容我做個東,咱們晚上喫茶耍耍。」

    李永仲看他一眼,平靜地把姓侯的手從肩旁上撩開,呵呵一笑道:「侯隊官客氣了。不過侯隊官剛從層台趕回來,想必乏得緊。在下也是趕了幾天路的人,這眼看著馬上就是長路,不如好生將息將息,也免得後頭路上氣力不濟。」

    侯隊官再沒想到李永仲如此不留情面,臉上頓時一僵就要發作,不過他們現在站在中軍營帳外頭,周圍人來人往,雖說不敢停留圍觀,但到底走過時都使餘光朝這裡瞥一眼。他勉強擠出一個笑來,磨著後槽牙乾笑道:「李隊官說的是。」他盯著李永仲,唇邊泛起一朵冷笑:「這後頭果然行路長遠,只是李隊官要多加小心,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不要到時馬失前蹄,讓人笑話!」

    「多謝侯隊官。」李永仲彷彿沒聽明白方才那話中極惡毒的意思一般平靜地道:「咱們都是腦袋系在褲腰上的活路,。都說瓦罐難免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死活也不過是看老天的意思。不過侯隊官天縱英才,想來是不用擔心的。在下隊裡事多,就先告辭了。」他扯動嘴唇意思意思地笑了笑,不管姓侯的面色青白交錯,轉身大步走了。

    鄭國才卻沒有走遠,就在附近等他,正在轉圈時候,看見他抱著盔帽過來,神色平靜,當下籲出口氣,後排地拍拍胸膛,笑嘆道:「若李隊官你還不來,我就要回營裡頭請千戶來了!幸好幸好,不然事情鬧發起來,當真是一樁麻煩,於李隊官名聲上頭也有干礙!」

    李永仲正有疑惑,見鄭國才說到正好將疑問問出。他先笑了笑,同鄭國才說:「鄭隊官大我幾歲,平日裡叫我仲官兒就好,我也叫鄭隊官一句兄長。」見鄭國才客氣兩句,笑著應下,這才道:「這個姓侯的果然有幾分古怪,我同他素不相識,他卻好似看我極不順眼,我是哪裡得罪了他一般。這裡頭到底是怎麼一個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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