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47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7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白撒所(1)

    孫達生生受了一鞭子,背脊上火辣辣痛成一片,躬身應答的姿勢卻不敢有絲毫改變,聽侯永貴問話,他將頭壓得更低,就著這樣一個彆扭樣子,低眉順眼地應了一句:「千總問話,卑職自然是聽見的,只是千總的問題太深,卻不容易答。」

    「哈哈,諒你們輕易也回答不上。」侯永貴哼笑兩聲,懶洋洋地看他一眼,偌大的太陽底下孫達一頭一臉的汗,臉色漲得通紅,汗水沿著臉頰往下滑,聚攏在下巴一滴滴砸在地上,卑微小心得到了極處。侯永貴看他身體都在打晃了,方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好了,你也不要作這些樣子,好生打仗才是正理!」說完這句再不看對方,孫達低低應了個是字,緩緩直起腰,只覺得周身筋骨上下,這麼一會子功夫已然酸脹發麻,連骨頭縫子裡都在作癢。

    「這白撒所萬曆年裡頭就築有衛城,到了天啟年,雖說破敗不少,但仍舊堪用。後來蠻子佔了此地,據說又專門修繕一回。」侯永貴脾性上頭刁鑽,但說到打仗上頭,還有幾下散手,如今侃侃而談,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別說咱們兩個營頭,就拿五千人來,都不一定能攻下來!」

    「白撒所建在道路要害咽喉位置。」趁半路休息,李永仲吩咐親兵拿地圖出來,親自同隊官們講解道:「出發之前,千戶專程將白撒所附近地理人物同本官講解一番,再有,」他笑笑,「說來也巧,本官未投軍之前,家中行鹽,正好來過此地。」

    軍官們都是精神一振。這批軍將大部分都是自遼東起便跟隨陳顯達,雖來了sc好些年,但熟悉的不過是川東一帶形勝,對遍地大山的gz尤感陌生。他們趕緊打起精神,就怕少聽一星半點,漏了些甚麼細枝末節,到時候出了紕漏,將性命搭了進去。

    「因修建之處便考慮屯兵之用,因此白撒所皆是gz一地常見馬條青石所建,少用木料,此地臨近赤水河,並不缺水,縱在山頭上,也打有幾口井,皆是甜水深井。因此白撒所一地,只要守軍防衛有力,糧食器械足夠,堅守個幾個月並不是難事。天啟年裡頭那回兩下丟給蠻子,不過因為衛所軍怯懦老弱無用,青壯早就逃散得差不多,遇上如狼似虎的蠻子,怎麼能有取勝的機會?但哪怕如此,到底也守了幾天,蠻子在此地碰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李永仲一口氣說完,著實口乾舌燥,從親兵手裡接過葫蘆咕嘟咕嘟喝了一氣,這才算稍解焦渴。

    「千總說的這些,我倒是有印象。據說是當年一個小小百戶,很有些膽色血性,帶著一百多個老弱病殘,生生將蠻子在此拖了三日,雖說後頭不幸,但說起來,人人都要敬他是個好漢子。」鄭國才感嘆道:「黔省一地,官軍戰力不大好,官民人等性情卻剛烈。」

    便是周謙這等向來說話上頭沒有把門的,也端正了面色極認真地說了一句道:「自奢安亂起,黔省一地死傷何止數十萬!俺平日是不讀書的,但也聽過唐代張巡的睢陽之戰,但今日說起,都道當年貴陽,慘烈之處,不下睢陽!」

    氣氛沉重起來,馮寶群咳嗽一聲,低低開口提醒:「現下咱們多想無益,還是想想白撒所到底要怎麼打吧!剛聽千總說完,我老馮我也想起,有個同袍幾年之前來過一次,回來之後有回喝酒還談起過,說連屋頂都是青石薄板!這可怎麼了得?竟是連火攻都不成了!」

    而另一邊,翔字營裡頭,一干軍官正縮著脖子聽坐在上首的千總訓話,人人都是恨不得將自家縮到地裡去的德性。

    「火攻?」侯永貴從鼻子裡噴出一股氣息,呵呵冷笑一聲,斜著眼睛看提議的軍官,陰陽怪氣地開口道:「本官拿你那身肥膘熬油火攻如何!?豬腦子!gz一地不少軍寨都是麻石條壘的,你拿甚麼去燒?得多大一場火才能將石頭都燒透了?!糊塗!先前還說,白撒所裡頭三四口水井,人家根本不怕你放火!那山上風大,若運道不好,一陣風反捲回來,就該輪著自己被燒得鬼哭狼嚎!」

    說到之類,侯永貴面色也凝重幾分。他受侯良柱看重,一方面是因著族侄身份和相貌相似這點子運氣,另一方面卻是他打仗上頭,實打實的有幾分才能!雖然談不上甚麼名將之資,但和尋常人相比卻還是強出許多。他同營裡軍官說了這半天,雖說沒得到一個能用的點子,但到底自己心裡有了幾分成算,倒也不算浪費時間。

    李永仲同軍官們商議半天,雖說大家都覺得此事難辦,但他自己倒是還樂觀些。基於如今對明末西南各類武裝團體戰鬥力的深刻瞭解,李永仲並不認為白撒所的守軍真的能抵擋得住明軍的進攻。尤其守軍大多由幾乎沒有經過訓練的農民組成時。雖然官軍的訓練也並沒有高到哪裡去,但好歹勉強能算有組織。

    不過他說在嘴上的,仍舊是那一套四平八穩。

    「軍門這回命令咱們兩個營來白撒所,更多的是希望咱們能摸清白撒所此地虛實,到底有沒有那一股所謂的白蓮教。」李永仲思襯片刻,字斟句酌地開口道:「要說軍門指著咱們兩個營就能拿下白撒所,這倒不至於,也太白日做夢了些。」

    他搖搖頭,決定暫時先將此事放到一邊——以現在顯字營和翔字營的關係,做出甚麼計畫都是無用。索性讓軍官們回去好生帶兵,他自己騎著那匹從李家帶來的滇馬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扭頭朝跟在身後幾步的劉小七看去,哨官會意,趕緊跟了上來。

    「說到偵察一事……」李永仲問了一句:「關老二現下在哪裡?」

    劉小七立刻想也不想地回道:「出發之前翔字營拿了軍門手諭私提了關老二走,許是發現從他嘴裡撬不出甚麼有用的,前幾日就丟到了咱們營裡來。現在卑職專門調了半個什,將他牢牢看管起來,每日只有半個餅子和小半葫蘆水喝,現在已餓得去了半條命。」

    「小心看管,不要叫他死了,恐怕到時候說不得他還有大用。」隨口吩咐了一句,李永仲就轉開腦筋,再不去想這個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地圖上頭,盯著寫有三個蠅頭小楷墨字的地圖,李永仲想了一陣,總覺得有什麼被自己忽略了過去,但仔細想來,卻又什麼都沒有。他懊喪地拍了拍額頭,卻也知道無法,只能算了。

    到了明末,軍人和官員手中的地圖依舊是按照傳統製圖法計裡畫方製成。嘉靖二十年,羅洪先在朱思本輿圖的基礎上,繪製了兩卷《廣輿圖》,這是中國最早的分省地圖集。在當時來說,《廣輿圖》也能算一流的水準。

    但在李永仲看來,依舊不夠。他習慣了後世經緯分明的地圖,讓他看以計裡畫方方式製成的舊式地圖,最初時候真是恨不得連猜帶蒙諸般手段都用上,現在雖然看慣了,但他仍舊忍不住會動了念頭——「據說用投影法經緯度製圖的《坤輿萬國全圖》現在已經有了,那就是說利瑪竇已經到了bj甚麼時候能去見見這個不務正業搞理工多過傳教的傳教士?」

    李永仲一邊漫無邊際的轉著現在對他來說還是不切實際的念頭,一邊分神聽身穿青綿布齊腰甲,青絲絛上繫了紅色圓牌,牌頭製成綠色荷葉,上寫一個偌大的「令」的令牌斜掛在身上的傳令官苦著臉同他說話:「李千總,請別為難小的,侯千總請您過去議事,小的只是一介傳令,實在不敢傳李千戶的話。」

    「現在行軍路上,有甚麼話不能到了地方再說?」李永仲看他神色可憐,只微微一笑道:「你回去同你家隊官說,現在離白撒所不過數十里,咱們腳程快些,今日下午就能到了,若是有話,到時再說不吃。顯字營腳快,為著等翔字營的兄弟們,上午速度慢了不少,軍情緊急似火,一會兒咱們就要提速趕路,翔字營若是氣力不濟,倒不如先歇一歇,養足了精神,下午好生趕路才好。」

    打死傳令官也不敢將李永仲此話真個傳回到侯永貴的耳朵裡。他又等了片刻,李永仲卻再不理他,只發下令來,道中午於路上用飯,眾兵將加快速度專心趕路。果然不過片刻,顯字營腳下陡然一快,傳令官站在路邊,只見兵士們一個個腳步匆匆,軍官來回吆喝維持秩序,靴聲橐橐,道路上揚起無數灰土,他吃了半晌的灰,只好就此回返,迴翔字營告知侯永貴不提。

    出乎傳令官的意料,侯永貴竟然並不如何惱怒,臉色雖然難看了些,卻還算平靜。只冷笑一聲道:「李永仲那小人建功立業的心正熱,咱們如何能攔得住他?分開也好,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硬擠在一起,反倒彆扭。」

    顯字營一會兒工夫就走得影子都看不見了,翔字營卻並不著急這點時間,有個做主官的當榜樣,全營上下有樣學樣,依舊走得不緊不慢,午後還歇足了一個時辰才起身上路,結果等入夜時分,連白撒所的邊都摸著!接著火把看了輿圖,才曉得離白撒所還有足足二十里地!

    為防翔字營的人找不著地方,李永仲專門派了個人在路邊等候。此人足足等了三四個時辰不止,站得腿都僵木了,方才看見翔字營姍姍來遲。他皺著眉頭,以最快的速度將李永仲交代的話說給侯永貴的親兵聽了一遍,就說要告辭上路。

    「這大黑夜的,你要上哪裡去?」親兵叫這個傻大膽嚇了一跳!這可不是在城鎮裡頭,荒郊野地,山林裡頭還能聽到狼嚎的聲音!一個人單身子上路,實在是膽大包天!縱然同顯字營關係不睦,親兵倒是難得起了一回好心,勸他道:「不如跟著咱們,明日大早再走不遲。你一個人,路上出了事怎生得好?」

    那兵士莫名其妙地看著親兵,倒是感念對方好意,先道了個謝,然後才說:「這是大路,要怕甚麼?況且咱們營走得並不甚遠,不過十里路不到,俺走快些,只要半個時辰就回去了。若在這裡耽擱,反倒明日才能回去了。這也忒麻煩。」

    說完他再不耽擱,提著長槍,又把有些鬆了的腰帶一緊,沖親兵抱拳告辭。那親兵傻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夜色裡頭兵士身影再看不見了,方才搖著頭,咋舌感嘆道:「怪道說上樑不正下樑歪,有那麼個魯莽的上官,這底下的小兵竟也個個都是愣頭青。」一邊說著,他一邊搖著頭回去同侯永貴通報。

    侯永貴不以為然,他慢條斯理地將燙得通紅的雙腳自水盆裡提出,自有親兵拿了布帕一起包了仔仔細細將水擦乾。他這才穿了一雙鞋跟都踩平的布鞋站起來,頗有些將軍派頭地開口道:「那李永仲以為自己這番做派就能唬人,卻原來不過是個鄉野小子,懂甚麼?行來就是勞逸結合,在路上死走一氣,兵士哪裡還有氣力打仗?這到了戰場上,不就是現成的靶子?!」他咳嗽一聲,端了親兵送來的茶碗喝了一口,立時就扭頭吐了個乾乾淨淨,回過頭盯著茶碗皺眉道:「這是哪裡的水,好大一股土腥味道!沒得糟蹋了我的好茶葉!」

    先不說這位模仿自家長輩正在得趣的年輕軍官,單論顯字營這裡——走了整整一個下午,便是有坐騎代步的軍官也累得不輕,但丁隊卻個個精神,到了地方,還要按照宿營規矩立起營寨,又要安排防務。周圍各隊的軍官兵士看了都是咋舌不已。周謙最藏不住話,開口讚了一句:「以往看他們每日起來換著花樣的跑,心裡還腹誹千總不懂練兵,現下一看,卻是自己淺薄了,練出氣力,才能走得長路,等這裡事完,俺也要照著丁隊的法門好生將兵士們操練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7

       
第一百四十八章 白撒所(2)

    五更時分天際濛濛發白,顯字營的兵士已經在軍官的催促下起身。李永仲這個暫任營官的要求又多又嚴,接手顯字營之後兵士們叫他折騰得不輕,開初並非沒有怨言,結果李永仲和丁隊當著全營的面用了比規定更少的時間演示——如何從脫光衣服睡覺到最後衣甲整齊並且整理好帳篷臥具隨時能夠出發——他們只花了半個時辰。這一點讓不少人為之驚訝,也讓不少人訕訕地閉上嘴巴。他們自來曉得丁隊動作麻利,但怎麼也不曾料到,竟然能夠麻利到這等地步!

    自那日之後,兵士們開始笨拙地模擬丁隊的行動。這裡頭有軍官的命令,也有兵士自己下意識的選擇。一開始並不是十分順利,丁隊的雷厲風行不僅是因為長時間的訓練,也是因為丁隊的條例事無鉅細地作出了各項規定,對條例的遵守讓他們養成了良好的習慣,一向拖沓懶散的兵士們想要立刻達到這個標準,無疑是痴人說夢。

    在行軍途中,隊官們集合起來開了幾場小會,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不少有用的點子。如果說以前還不甚明顯,這次軍官們算是徹底看出來了,千戶陳顯達明顯打算將營官的位置傳給自家女婿。按理說這不太合乎規矩,但一來顯字營雖然掛在敘南衛名下,但骨子裡還是一支不折不扣的營兵,二來,絕大多數顯字營將官都是遼東人士,在川東的武人地界上向來以抱團出名,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刺頭,上官們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再加上指揮使劉心武同陳顯達還有幾分香火情,因此,在顯字營的事情上,上頭很少蠻幹。

    既然日後多半要在這個年輕人手裡討飯吃,現下最好就聰明些,照著人家的規矩來。幾個隊官對此心照不宣,但是若說照著丁隊的規矩,實在不是件容易事情。就說吃飯這個小事上頭,以往都是伙伕拿大木桶裝了飯食往隊裡一放便撒手不管,那些個子瘦小氣力不足的兵士便很難搶到足夠的食物,戰場之上,也是這些人死得最快。但因著種種因素,顯字營想要招兵卻格外的難,真真是死一個少一個。

    現在照著丁隊的規矩,伙伕送了飯食過來,兵士們便排隊依次打飯。說來容易,最初兩天軍官們幾乎要打折半寸厚的竹尺!很有幾個脾氣暴躁的,二話不說拿了馬鞭沖那些亂擠亂竄的兵士一頓狠抽!這規矩險些就要執行不下去,後來還是軍官們湊在一起開了個會,然後鄭國才向李永仲提請丁隊提前半個時辰用飯,然後到其他隊裡用餐的點過來幫忙維持秩序!

    這一招效果比軍官們想的還要好。丁隊自己也是從混亂無章的時候過來的,很有不少如何對付這樣情況的心得。先是每次打飯時派幾個兵士給伙伕幫忙,將一大桶飯食分盛在五六個木盆當中,排隊的也從最初一百多個人分成五六列每列只有一二十個人,大大縮短了等待的時間,兵士自然就比從前耐心足些;又規定打飯的差事輪流執行,負責打飯的兵士最後一個吃飯,這一招下來,之前最為兵士們詬病的公平問題一下得到解決。

    軍官們注意到,每一個丁隊的兵士,不管職務如何,見人都是不卑不亢,行禮坦然,身形挺拔,目光明亮,神色平靜,說話也並沒有尋常兵士常有滿口污言黃調的習慣,更讓各隊軍官驚訝的是,他們無論說什麼,都習慣帶一個請字!不論對著上級還是下級,「請,謝謝,對不起」這都是丁隊的說話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三個詞。

    很難講顯字營的其他人面對這些兵士的感受。之前雖在同一個營頭裡,但丁隊畢竟入營不久,隊頭又不同,接觸既少,大家彼此都不甚瞭解,現在接觸得多了,其他人越發看到丁隊與現下絕大多數官軍格格不入的地方。接觸越多,就越驚訝李永仲究竟是如何帶兵練兵,方能練出這麼一支與眾不同的隊伍來!

    有膽大些的隊官,如周謙等便直接問過李永仲這個問題。他用戚少保的《紀效新書》與《練兵實紀》做了擋箭牌,軍官們並不如何相信,但李永仲清清白白的履歷讓他們不得不相信,這世上果真有天生的將種,便憑著幾本兵書,就能訓出上陣英勇,平時守紀的兵士來!

    李永仲對讚美之詞只是默然微笑而已。他當然不可能說,當初開始訓練護衛,他下意識地參考了三百年之後才會出現的一支軍隊。李永仲將對故鄉的一切思念和想像都寄託在那支軍隊上,用盡了一切辦法手段終於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末訓練出了一支超越時代小小的隊伍。

    在顯字營開展的「向先進單位丁隊學習」運動中,拿下頭籌的不是鄭國才,也不是周謙,更不是馮寶群,而是一個李永仲之前根本不熟的隊官,叫趙萬才。出發也好,吃飯也好,各種小事裡頭,他的隊是除了丁隊之外動作最快最好的。當週謙的隊裡還鬧成一團亂麻時候,趙萬才的戊隊已經能夠以最快速度安安靜靜地排隊吃飯。最難得的是,趙萬才對此並不顯擺,若不是某日李永仲巡營發現和旁邊的兩個隊相比,戊隊的營地顯得格外整潔,軍官們還發現不了端倪。

    當天晚上,李永仲請趙萬才講一講經驗心得,他憋了半天,總算結結巴巴地擠出幾句,林林總總不外乎是兵士們自家得力,他並沒有做太多事情。最後實在說不出什麼,只好紅漲著一張面皮手足無措地站在眾人面前。

    當天晚上無疾而終,後來還是軍官們自己觀察了得出結果——這個趙萬才一貫是個老實的,老實人做事不懂那套區裡八彎的做派。他因作戰英勇被陳顯達從小兵一路提拔,最後坐到隊官的位置上頭,卻仍舊習慣與兵士一起行動。正因如此,在隊官的帶動下,戊隊的兵士投入很快,和其他隊相比,效果當然更好。

    顯字營頭天晚上紮營的地方選擇得很講究,雖然離白撒所不過將將十里,但卻是在一個凹陷谷底的背後,想要到這個地方就得從一片無遮無攔的田地當中穿過,後頭就臨著赤水河,哪怕有人過來,顯字營也有把握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唯一的缺點大約是交通不太便利,離著大路還有二三里地。

    許多天的訓練之下,不光丁隊,顯字營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將多餘輜重打包留在谷底,李永仲命令馮寶群留一個什看護——不知何時起,馮寶群的庚隊成為大家默認的後隊,舉凡留守一類,多半會第一個想到他——然後顯字營全體出動,按著李永仲記憶裡的路線向著白撒所進發。

    出發之前,相對其他軍官來說更加老成穩重的馮寶群向李永仲問了一句:「千總,咱們不等翔字營的人了?」

    李永仲沉吟片刻,想了想還是極不情願地從身後的親兵中點了兩個人出來:「你們去路上等著,看見翔字營的人過來就叫住他們,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咱們在白撒所三里外那個岔路口下會合。」

    兩個人利索地點點頭,這裡頭就有秦勇,他多嘴問了一句:「千總,要是翔字營的人不聽怎麼辦?」

    「那你們就回來。」李永仲乾脆了當地道:「拿熱臉去貼冷屁股的事,少幹!」

    顯字營正要出發的時刻,翔字營才懶洋洋地起來。自營官侯永貴以下,全都是疲沓囉嗦的德性,一直折騰到天光大亮方才懶洋洋地出發上路。隊伍裡頭也是一路高聲笑語,並沒有往日行軍裡安靜肅穆的模樣。

    有隊官婉轉向侯永貴提出異議,他只哼了一聲,倒是難得耐心解釋了一回:「若白撒所裡真個有白蓮教餘孽,最怕的就是和官軍對上!這等妖民手上沒有個四五千人,向來是不敢和官軍硬碰硬實打實!想來核心戰力不過是那伙子四五百的積年山匪,其餘人等不過是裹挾的愚昧信徒百姓敗了。本將正是要一路大張旗鼓地過去,再過一陣,白撒所裡除非都是死人,否則就該聽到動靜了!到時候若是膽怯想跑,咱們正好一鼓作氣追上去,殺個痛快!」

    侯永貴的做派讓人厭煩,但打仗的思路倒還清晰。不管真情假意,軍官們讚頌高明之聲此起彼伏,侯永貴洋洋得意地聽了半晌,終於想起身邊還有個不討喜的友軍,頓時覺得一片舒爽心情消失一半,板著臉問了旁邊親兵一句:「對了,顯字營現在何處?」

    那親兵一直跟在侯永貴身邊,忙著伺候他還來不及,哪裡顧得上這個?當下就被侯永貴問得腦袋一懵,總算他還有幾分急智,胡亂扯了一句應付:「顯字營並不曾過來同咱們聯繫,因此小的也並不知道顯字營現在何處。」

    這個答案立刻讓侯永貴黑了臉。他脾性暴躁陰晴不定,但打仗上頭倒還算謹慎,雖然不大看得起顯字營的戰力,但顯然也不打算扔了這千多號人不用。他打的主意是,若還能入城,當然是讓顯字營先進探路;如果不能,就在附近觀望一番,看得差不多了就直接轉道去赤水衛和大軍會合。他雖然沒有來過白撒所,但地圖倒不陌生,自然知道這裡離赤水只有幾十里路,腳程快些,半天就能到。

    不過若找不到顯字營,偵察一事說不得翔字營就得自己上。侯永貴早將翔字營看作自己的私產,簡直忍不了一絲半點的損失。因此,他突然就對顯字營的蹤跡上心起來,想了一想,立時吩咐下去道:「傳我的將令,甲隊為先鋒,負責探路,若是發現顯字營,馬上派人回來報我。」

    正說著,去見前頭的兵士帶了兩個人腳步匆匆地過來,一見侯永貴跪下磕了個頭,也不敢直腰起身,就如此跪在地上道:「千總,小的們在前頭遇上了李千總的兩個親兵,他們說現下顯字營已拔營出發,朝著白撒所去了。」

    這個回答讓侯永貴大為光火,他險些沒有按捺住挪活,等兩個親兵走後就大發了一頓脾氣:「好個顯字營,好個李永仲!竟然給老子我玩這套!誰給的李永仲膽子?一個商戶出身的人,現下竟然也拿腔拿調的,抖起來了!」他咒罵半天,直說得口乾舌燥才算暫時消停。

    「千總,現在咱們就去白撒所吧?」待他總算能停下來,一個隊官小心翼翼地過來問他:「顯字營現在跑到前頭去了,咱們在後頭磨蹭也不是法子,乾脆還是照著李千總的意思,先過去同他們會合。」

    「他們抄的是小路!」侯永貴狠狠瞪他一眼,「咱們現在大路上,再往前走,正正撞在賊人的手裡!腦子裡頭裝的是甚麼?都是豆花渣渣?」侯永貴將問話的隊官罵得狗血淋頭。罵完了才問:「顯字營那兩個人呢?」

    「方才那兩個顯字營的人呢?」侯永貴突然開口問道:「怎麼就這麼會兒功夫,人就不見了?」

    「兩個人之前說了話就走了。」親兵小心翼翼地告訴侯永貴:「說是咱們既然不願意過去和顯字營會合,他們就先直接回去了。」

    這是侯永貴萬萬沒有想到的,他以為那兩個兵士既然專程留下等他們,自然就和翔子營一起行動,誰曉得人家就當自己是個傳話的,說完拔腿就走,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

    「不愧是李永仲調教出來的人,沒有規矩!」恨恨地說了一句,侯永貴發現自己如今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要麼按照對方所說,過去和顯字營會合;要麼就照著先前的想法,自家獨個兒到白撒所去。

    但究竟如何選擇,侯永貴還得仔細再思量思量。

    「那城頭上是不是有人?」觀察的周謙低聲問曹金亮——本來按照李永仲安排,丁隊負責偵察,哪曉得周謙死纏爛打,竟然真的說服了曹金亮同意帶上他一同出來!現在他們躲在白撒所城對面的一個小山坡上,身上披著厚厚的一層草葉樹枝作為掩護,正密切觀察對面的動靜。

    「我看著像。」曹金亮沒有說話,劉小七接過話頭說道:「那垛口中間,不就有個人?還有那兒,那兒,和城門外頭,都站了幾個人。」

    「你們說,他們曉不曉得咱們到這兒來了?」沉默一會兒,周謙又忍不住開口:「如果知道咱們來了……會不會想要同咱們打一場?」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7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撒所(3)

    八月的天氣裡頭在草窩裡一動不動地躺上幾個時辰,最後連骨頭縫裡都在作癢。周謙已經悄悄換了好幾個姿勢,就連劉小七也忍不住動了動。只有曹金亮彷彿跟肢體沒有感覺一般,嘴裡叼了一根長長的草莖,遠看就是一堆和旁邊別無二致的枯草。聽到周謙說話,他聲音含糊地開口道:「若這些人聰明,就該在發現咱們到白撒所的第一時間裡趕緊跑……」

    「難說。要是他們真有個三五千的人馬,怎麼不能打一打?」周謙忍不住反駁曹金亮,同時悄悄的,動作儘可能輕微地正要將左腿換了個姿勢——結果還沒等他動,就聽見身邊的曹金亮冷冷地低聲開口道:「從對面城關上頭看下來,哪怕草動一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周隊官你多少還是忍一忍,不要連累兄弟們才好。」

    這話說得周謙老臉一紅,腿也立刻以一個彆扭的姿勢停在原地。劉小七有心替周謙打圓場,忙接了曹金亮的話問了一句:「周隊官說得有幾分道理,咱們攏共一個營的兵馬,對面比咱們多出幾倍,若是能周密安排,未嘗不能一戰。」

    「你的軍學就學成這樣?回去找千總領罰罷。」曹金亮看也不看劉小七立刻紫漲的面皮,注意力依舊停留在對面城關上頭,口中隨意說道:「先不說這三五千人裡頭到底有多少水分,就說吃掉了咱們對方有甚麼好處?最多能得一些武器甲冑之類,自家卻要死上不少人,還要引來大軍注目,得不償失。我若是對方首領,得知官軍進逼,立刻帶著人朝蠻子那邊跑,絕不與官軍多糾纏。」

    三個人再看了一陣,趁著午時城關上頭的人亂紛紛地忙著吃飯那會兒悄悄從山坡上撤了下來。剛看不著城關,周謙就迫不及待地一邊原地蹦跳著活動關節,一邊口中大叫:「憋死我了!」

    劉小七亦是雙手交握著轉動手腕,又將腳尖立起活動腳腕。他們在山坡上一趟幾個時辰,現下只覺得渾身肌肉關節僵硬酸麻。只是他心裡還掛著事,略等酸麻退下去便向著曹金亮問道:「咱們看了許久,只是小七經驗淺薄,卻沒看出甚麼名堂。不知道周隊官和曹副官看出了甚麼了沒?」

    周謙甩著胳膊,皺著眉頭回想一陣方謹慎地開口道:「隔著實在還是遠了些,若能再靠近一點就更好。這白撒所的確有幾分不對,兩三個時辰下來,來來往往的竟有百多號百姓打扮的人,看服色並不完全都是男子,這便很有幾分古怪。只是咱們位置不好,實在看不到城關裡頭的情形,真真不妙。」

    曹金亮看他一眼,微微頷首,心下倒是對著魯莽的隊官有幾分刮目相看。待周謙說完,他一邊伸展筋骨,一邊面無表情地道:「咱們看了兩個多時辰,出城的有一二十人,雖是百姓打扮,但幾乎都是青壯男子,少見婦人,縱然有幾個女子打扮的又不倫不類,我猜想著,恐怕是匪人想要打探消息派出去的探子;城關上頭,只有七八個兵丁,沒有器械等物,想來是佔據白撒所的賊人輕身至此的緣故。」

    劉小七信服地點頭道:「既然是曹副官說這話,那必然如此了。」

    三人邊走邊說,一會兒功夫就看見了心急若焚的護兵。三個軍官執意自己親自前去偵察,俱將護兵留在了山坡下頭,此時見他們平安回來,護衛們終於將心放回肚子裡頭。一群人都是步行,此刻便悄悄走了小路,再不說話,埋頭趕路,一路朝著大隊奔去。

    侯永貴終究沒有選擇和顯字營會合。不過他也沒有傻愣愣地一頭朝著白撒所撞過去,而是選了一條小路,想要繞到後頭——「出發之前,軍門便吩咐咱們不可魯莽,只看一看週遭情形即可。」侯永貴騎在馬上同心腹軍將分說,他自有他的道理,「白撒所這地方咱們並不熟悉,還是小心從事來得好。」

    軍將一面誇他謹慎,一面又問:「那……顯字營要怎麼辦?咱們現下和顯字營分作兩路,互相聯絡不得,這附近並不甚熟,到底還是要合兵一處才好。」

    「顯字營不是說在白撒所附近岔路口下頭麼?」侯永貴漫不經心地道:「咱們一會兒到了地方,叫人去同李永仲說一聲就得了。」

    「千總。」軍將是個穩重人,從頭到尾細細想了一遭,終究沒有忍住,再度開口勸說道:「咱們大老遠的跑來這裡,為的是查明白蓮教餘孽的蹤跡。若是按著千總的法子,遠遠地就那麼看一眼,能出個甚麼呢?說不得還要想法子進到裡頭去。不然回去見到軍門,咱們又要如何交代呢?」

    侯永貴一時語塞。這軍將身份不同,是總兵官侯良柱數十年的近身親兵,特意派到他身邊輔佐的。跟隨侯永貴也有七八年的光景,很得他的信任。現在聽他如此說,侯永貴縱然是不耐煩到了極點,卻依舊耐著脾氣同他道:「侯貴,根據那姓關的賊子說法,白蓮教餘孽少則兩三千,多則四五千,哪一個是咱們現在能打得過的?若是驚動了對方,就以咱們這點人馬,還不夠給人家塞牙縫的!這白撒所丟給了蠻子好些年,哪怕前些日子許軍門收復赤水亦不曾派兵至此,那麼現在若是有人,不是賊子還有哪個!?因此只看一看並不十分妨事。」

    見侯貴還要再勸,他將臉上一板,厲聲喝道:「侯貴!軍門說出門在外,到底是聽哪個的?!我雖是軍門族侄,更是實打實的朝廷物管!你這手,恐怕伸得太長了些!」

    侯貴心底哀嘆一聲,到底不敢多說甚麼。他閉了嘴巴,侯永貴自然樂得清靜,當下發令抄小路直奔白撒所,又不情不願地叫了兩個人去尋顯字營的蹤跡,他所謂白蓮教之說並不以為然,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裡頭卻以為那些所謂邪.教餘孽不過是在白撒所裡暫時棲身流離失所的百姓,只要他們看見翔字營的旗號,多半就會嚇得立刻從白撒所裡撒丫子跑了。

    他顫悠悠地騎在馬上,心裡轉著某些不可細說的念頭,自來軍功斬首第一,若真是一夥子擅入軍城重地的亂民,倒是很可以為功勞簿上多添幾份。想到得意處,侯永貴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翹,卻又覺得不莊重,生生將嘴角壓下來,最後變成一個略帶猙獰的扭曲表情。

    「兩個營頭,攏共兩千出頭,卻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中間隔了座不大不小的城關……這事情若是傳到千戶耳朵裡頭,怕是要叫他笑掉大牙。」馮寶群一時無事,同鄭國才說著閒話,「咱們千總哪裡都好,卻畢竟年輕,到底氣性大了些。」

    鄭國才對馮寶群此話十分不以為然。他一手抓著腰刀柄,一手理著護腕,頭也不抬地反駁道:「咱們武人若是連這點氣性都沒有,這卻是太沒有膽略了一些。說這個沒意思,我現在倒想知道,接下來咱們到底是個甚麼章程?打,打不了,走,走不了,難不成還真得生生耗在這裡?」

    「這不會。」馮寶群左右看看,湊近鄭國才低聲道:「咱們攏共帶了十天的糧食,再除去路上耽擱的時間,頂天能在之類耗上個三天,就得馬上去赤水同大軍會合。不然就得一路討飯回去。」

    鄭國才重重地嘆了口氣,他對李永仲觀感複雜,雖說有幾分不服氣,但也承認這個暫任營官之職的千總手裡頭很有幾把刷子。只是現在一千多號人無所事事地停在這裡,也沒甚麼下一步的計畫,真真是著急死人!

    正在原地轉圈,鄭國才卻突然瞥見一個眼生的兵士匆匆跑來,見了兩個軍官便立時打了個軍立躬身抱拳一禮,禮畢方道:「千總請兩位隊官往中軍議事。」

    兩個人對看一眼,都發現彼此鬆了口氣——這年輕的千總,總算是坐不住了!他們立刻跟上兵士過去,一會兒就看見隊官們幾乎都集合過來,而李永仲的身邊站著之前奉命出去打探情況的曹金亮等人,還站了個周謙。

    「曹副官,你現下就把之前打探到的情況同大傢伙說一說。」李永仲也不廢話,當下就指著軍官們道:「說細一些,大家一起來參詳參詳。」

    「是。」曹金亮利索地答應一聲,便細細講解開:「咱們三個人在白撒所對面的山坡上埋伏了兩個多時辰,雖說看得並不是太過分明,但也算有所得。城關不大,靠山臨河,想要強攻,就咱們這點人,很難。城門處似乎有人看守,城關上頭的垛口也露出幾個人,太遠了些,看不清兵器。有百姓服色的人進出,總有一二十個不少。」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很有些歉意地道:「其餘的……因著太遠,時間又太短,實在是看不出甚麼了。」

    「百姓服色?」出人意料的是,一向低調的趙萬才頭一個發問,「可曾看出高矮?是男是女?可有老弱婦孺?」

    曹金亮看向劉小七,劉小七會意地開口道:「小七年輕,眼力好些,也看得更細緻些。高矮個頭都差不太多,有幾個女子服色打扮的人,但老弱婦孺倒是一個皆無。」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點細節:「城關上頭沒啥器械,雖說咱們隔得遠,但小七敢確定,那城關上只有幾個人,別的一概沒有。」

    趙萬才點點頭,再不說話了。

    又有幾個隊官依次問了幾句,不過都是些尋常問題。然後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李永仲身上去。現在這情形,只能由他這個目前顯字營最高指揮者拿主意。場面一時靜了下來,每個人都默然不語,只將一雙眼睛盯在他身上,屏聲靜氣地等著他下命令。

    「諸位,現下白撒所情況不明,現下我有三個法子。」李永仲頓了頓,朝眾人環視一圈,豎起一根手指,緩緩出口道:「一、現在咱們按兵不動,等到晚上,派人悄悄混進去探探虛實。只是咱們對裡頭情況如何一無所知,貿然進去,一旦有變,進去的兄弟就是進了死地。」

    他舉起了第二根手指:「二、咱們今日這番打探,也不算完全白費,待天色漸晚,悄悄離開這裡,直接去赤水同大軍會合。軍門在咱們出發時便有言在先,此行以偵察探看為主,不要輕舉妄動。因此就算現在咱們就直接走了,也並不為過。」

    說完這一點,軍官們無人說話,只緊緊看著他,等著李永仲說出第三個法子。他慢慢地豎起第三根手指,眼睛發亮,一字一句地開口道:「三麼……趁裡頭的人不防備,咱們等到天黑,派一支奇兵繞到山頭,從上面垂根繩子滑進白撒所裡去!然後正面佯攻配合,然後趁機搶了城門!」

    他斬釘截鐵地說完,話音還在迴蕩不休,軍官們面面相覷,不久就起了幾分騷動。馮寶群皺著眉毛直搖頭,一點也不掩飾他對第三個辦法的全然不看好:「這是弄險!千總也說了,就算咱們現在回去,頂天就是不功不過!但若是照著千總所說,咱們甚麼攻城器械都沒有,還要在夜色裡正面佯攻!這且不說,那從山頭上垂繩進去的奇兵,少了不成,至少也要一兩百號人才好成事,但這卻是將兄弟們的性命當兒戲!」

    「咱們辛苦走這一遭,然後就落得那幾句話,兩手空空地回去!?」周謙想也不想地出聲反駁,他向著軍官們大聲道:「兄弟們,咱們這一路吃了不少苦頭,眼看建功立業的機會就在眼前,難道你們甘心回去?!我先說,我周大炮是絕不甘心的!白撒所我親眼去看了,破敗之處甚多!千總說得沒錯,只要好生行事,一定能打裡頭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你閉嘴!」馮寶群一時叫周謙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他喝了一聲道:「周大炮,你甚麼時候能改一改這個魯莽的性子!?建功立業?!那是拿命來搏的!若是現下曉得內裡情形,不用千總說,我老馮第一個帶著隊伍上!但現在裡頭是個甚麼情形?有多少人馬?軍器如何?一樣樣的全不知曉!若是裡頭有埋伏又該怎麼辦?甚麼都不曉得,張著一張嘴就是打打打!你周謙死了不打緊,卻沒得連累這許多無辜兄弟!」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7
第一百五十章 白撒所(完)

    杏花沾衣風欲醉,正是踏青時節。

    陽光暖得不像樣,新葉在光線下單薄得透明。流雲繾綣,映襯著清淺的蔚藍天空,鳴鳥的尾翼劃破天際須臾便消失蹤跡,田野新綠一派青蔥,就連農人的忙碌也多了幾分舒緩的味道。

    宅院的後宅角門吱呀打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後抱著一隻碩大紙鳶,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輕手輕腳的探出來。

    「去哪兒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聲音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紙鳶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轉過來,果然看見午飯後該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風懶洋洋地站在院子裡。

    「十篇大字寫了嗎?」好整以暇地看著弟弟,少年點點頭,「看來是沒有。」

    「大兄……」諂媚的,軟糯童音拖得長長的。

    「也沒什麼。」少年的嘴角綻開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溫軟斜風中的枝頭杏花更要清麗幾分。「不過母親說阿爺晚間便回來,必要查看功課。阿葦,我記著你尚有五小板記在賬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滿目春色皆入畫,想必再來五個小板也是不礙的。」

    阿葦的肩膀一下耷拉下來。

    「此刻末中,你還有兩個時辰,唔,上回書背到哪兒了?」

    「……《論語‧為政篇》,孟懿子問孝。」

    少年點點頭,「阿爺臨走時說回來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戲謔地看著幼弟大驚失色的臉,「是誰前兒白日裡和母親說必會用功學業?嗯?」被阿葦稱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說,「無事,阿葦自去玩耍,為兄這回卻是算錯了,書沒背好,怕不僅五個板子。」再加五個差不多。

    被幼弟眼淚汪汪地盯著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襯著春光,要把院子裡的花樹比下去。

    「阿葦,阿葦知錯……大兄別跟阿爺說……板子怕人……」阿葦紅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長身邊靠,「別告訴阿爺……」

    少年嘆口氣,摸摸弟弟的腦袋,蹲下身拉著阿葦的手認真道:「阿葦想去玩耍,不是壞事,可因貪玩便忘了分內之事,這便是錯了。」

    「阿葦,阿葦知錯了。」幼弟眼巴巴地望著他,好像小動物一樣黑黝黝濕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別告訴阿爺。」

    少年失笑,卻故意板起臉,「那我不告訴父親,阿葦要怎麼做?」

    小弟立刻機靈地說:「我這就去書房。」他依依不捨地把紙鳶往兄長手上放,「大兄明天帶我去放紙鳶吧……」

    「那你得先過了今晚阿爺的考校……」

    將幼弟送至書房,少年掩上房門稍站了站,聽到書聲漸起方才滿意地點點頭,就著這一派春光踩著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個淄帽青衣的少年僕役,扎手束腳行禮說:「主母請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風怎麼也理不好,索性脫了交到僕役手上,「吾這就去。」

    穿過月亮門,轉過幾叢開得熱鬧的花樹,母親的貼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門口,見了少年穿了靛藍的薄襖,束了髮髻光著頭,懷中不見手爐,先行了禮,起身不由嗔道:「大郎,雖說日頭漸暖,也不當如此貪涼。」然後杏眼朝大郎身後僕役一豎,喝道:「好沒眼色的狗殺才!竟由著你家主子任性!」

    小僕役嚇得一抖,「霓裳姐姐!」膝蓋就是一軟死活站住,也不抬頭,「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邊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僕役便囁嚅著不敢開口。

    霓裳自這小僕役手中取來披風,親自為少年密密嚴嚴地圍上,方才開口:「大郎不愛惜身體,主母曉得了,不知多傷心。」

    少年這才肅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彎彎,便如堅冰破開,春水初濺,「委實熱得狠了,也剛脫下不大會兒。」

    正說著,竹簾被一雙素手打起,白玉圓盤似的俏臉上不動亦帶三分笑:「門口好熱鬧。」

    霓裳忙行了個福禮,「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個禮,又向少年斂衽道:「大郎。」

    少年點點頭,「五彩姐姐少見了。」

    「主母問了兩回,道怎還不見大郎。大郎先進去罷。」她為少年打起門簾引他進屋,待少年走遠,圓臉上的笑意便收斂得乾乾淨淨。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氣和地直視霓裳故作平靜的臉,「不過因你阿爺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該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這話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該有?霓裳可只知道當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這份體面。」

    五彩並不動怒,只點點頭,「若真這般便是最好。大郎雖是庶出,他生母卻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長子,在主母眼前養了十來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給壞了根性。」這話說罷五彩轉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紅漲的霓裳。

    穿過小花廳,便是正房有容居東廂,謝家主母鎮日裡打發時間的去處。少年至門前,道聲:「羽衣姐姐,煩擾向母親通報一聲。」

    等候多時的羽衣笑說:「總算來了呢!」引了他進去,道:「主母,大郎來了。」

    「小孩子家家,哪裡學來的諸般客氣。」正中著福壽大紅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這個份上兒。」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見過母親。」

    謝主母忙叫他坐了,脫了大衣裳,又讓左右上飲子茶點。因春日尚短,還在料峭時候,又是家中未長成的兒郎,下人並不敢上茶水,而是摻了果子熬煮的甜湯。

    諸般忙亂一通,謝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個,母子倆方才得了清淨。一時寂然無話,只聽得些微瓷器聲響。半刻李氏開口:「聽聞葦兒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嘆道:「你阿爺託人帶話,道晚間便到,他如此不知上進,必然引得郎君惱怒。」

    謝家大郎知缺笑道:「葦弟孩子心性,但於課業上不敢半分鬆懈。」輕輕帶過,並不接李氏的話。

    李氏道:「若如此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將郎君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來。」她端詳著謝知缺恭謹微笑的臉,道:「你阿爺在信中說,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懶,他回來要查看課業。」又說:「他給你捎回幾刀澄心堂的紙並幾隻筆,還有一方硯台。一會兒記得帶回去,你阿爺便願意看到我謝家兒郎百般上進。」

    「知缺謝過阿爺,母親。不過兒子那裡還餘下許多,這些不如給葦弟。」

    「哪裡用得著你給他!郎君給他帶了鶴歸齋新出的紙墨,餘慶堂空懷先生手制的新硯,不然那猴兒哪裡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須臾放下,輕咳兩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時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讀書,晚間上母親這兒用飯罷。」

    謝知缺順勢站起行禮,道:「不打擾母親清靜,兒子告退。」少年儀容清雅,姿態端方,片刻後連青色的衣擺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斂得乾乾淨淨。她把越窯的青瓷茶碗丟在桌上,那青綠的碗盞滴溜溜打了個轉。謝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皺眉喚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將李氏攙起來,「是個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貼身心腹,自與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誠,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著羽衣攙扶,李氏走了兩步,忽地嘆口氣,「我也是這般想。雖未托生在我肚皮裡,到底看顧養大,不過這情分二字,說難也易,說易也難,怕就怕這孩子生出些不該有的想頭,攪了閤家清淨。」

    羽衣替她打起門簾,輕言細語道:「畢竟是娘子一手養大,再論到根上,那何姨娘,」她聲音壓得低切,「畢竟與賤戶小門裡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經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額上立時生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擾亡人清淨?」她撥弄著腕上青白崑崙玉的玉鐲,「再不濟,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說,只低頭回道:「是。」

    「你素來是個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攙扶她的手,感嘆道:「可這家裡,慣愛嚼舌根,傳小話的不知凡幾。也是郎君寬宏,並不愛計較。現下小郎們漸大,便如大郎,小時圍著我膝蓋親親熱熱叫娘親,如今見面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哪裡會不曉事呢……」說著,李氏的聲音便漸低了去。

    「這樣也好。大郎是個懂事的孩子,對我,對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搖搖頭,頭上釵鐶一陣輕響,「罷了,晚間告訴廚下,多加幾個菜罷,郎君出門許久,難得閤家團聚。」

    前年春天,因著謝知缺長大,李氏將他從主院中挪了出來,安排在東邊的小院子裡,據說多年前還是他們的父親,謝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內裡並東西兩廂,前後兩進,最是清爽便利不過。院中幾株花樹,山石荷塘俱全,景緻雖不比野趣自然,也別有一派精巧意味。

    現下正是花開時分,謝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賞之意。

    「晚間上母親院子用飯,記得折一支花帶上,」他隨口吩咐貼身僕役墨管,「不用開得太盛,選那將放未放的,好讓母親多看幾天。」

    墨管應了,又殷殷道:「大郎,還是先進屋的好,這時節還涼著,不要貪春凍壞了身子。」

    謝知缺回頭笑道:「你管得倒寬。」嘴上雖這麼說,腳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搶了一步提他打起門簾,「也是大郎待下寬宏,小的們才有這個膽子。」

    說話間主僕二人進了充作謝知缺書房的東廂,墨管極有眼色地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謝家大郎的書房並不歡迎僕役和客人,就連謝家嫡子,年方五歲的謝知葦也對此知之甚詳。

    大約二三十年前,幾乎所有人的家中還是案几小榻,跽坐為禮,但現在高足的桌椅流行於大家之中,據說就連宮廷之中,除卻典禮之外,高足桌椅也並不少見了。

    謝知缺不由慶幸這點萬般不幸之中的幸運。

    某個清晨醒來時,千載之後,不,或許是另一個世界的謝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經熟悉的一切,他不動聲色地任由髮髻高聳寬衣大袖的侍女為他打理一切,帶他去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喚她母親——所幸通過足夠的練習之後形成本能的身體自然而然地行禮,也幸好那時他已足夠大,並不像幼時那樣稱呼嫡母為阿娘,一般來說,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時他以為這裡不過是某個歷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無意間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腳下三尺青鋒,周身青氣繚繞馳騁而過,而周圍的侍女僕役全都噤若寒蟬跪拜行禮,唯有他無知無畏地與青年對視——直到匆匆趕來的父親厲聲呵斥他避開。

    「無妨,小兒郎未染塵俗,倒叫貧道好生欣喜。」他記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來,笑眯眯地問他:「小兒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時年七歲的謝知缺想也沒想地回答。

    「為何?」青年也不吃驚,依舊笑得安然。

    「斷欲斷情,絕自身一切生機,與天道賭鬥,知缺貴自知,不敢搏。」

    正是這番話讓謝知缺的父親從此對他改觀,之前他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尷尬,活與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間——嫡子尚小,卻健康聰敏,一個庶長子的存在,能為很多事情增加變數。

    但那番話之後,謝家郎君對這個之前被他忽視的兒子起了極大的興趣,或許,謝知缺不無惡意地猜想,不是為他,只是和那位劍仙臨別時的話有關。

    「哈哈哈哈,世人都說神仙好,獨小兒郎有大智慧!」青年放聲長笑御劍而去,須臾不見,只有話聲遠遠傳來,「小兒郎,記得貧道名號,劍閣雲君子!」

    「你我有再見一天!」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7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襲(1)

    夜幕徹底降臨之前,藉著暮色掩護,顯字營兩個隊帶上繩索桐油一類,悄悄繞開白撒所,直奔之後的無名山頭。兩百人行動起來動靜不小,但一來丁隊乙隊可算精銳,行動迅速,人人都換了輕便的草鞋;二來,他們大費周章地先是向東,再折向西,繞了一個不小的圈子。

    這一路行來無人說話,盡皆埋頭趕路,走了足足一個時辰,天都黑盡了,許多患有雀蒙眼的兵士伸手抓住前面同袍的腰帶,跌跌撞撞地繼續向前,為防走漏消息,一律不許打起火把,因此全靠那些眼力好的同袍帶路。

    丁隊因為飲食均衡,全隊也沒幾個雀蒙眼,此時便打散了隊伍,和乙隊混在一起一帶一地向前走。山野之地,真正是伸手不見五指。所幸那山頭不過比白撒所稍高而已,放到川東,連山包都算不上。一行人按著曹金亮的要求,俱是口中緊緊咬了一節木棍防止出聲,兩百多個人,黑暗之中只能聽見粗重的喘息。

    曹金亮走在最前,劉小七汗流浹背地緊緊跟在他身邊。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他和鄭國才一前一後,曹金亮負責帶路開道,鄭國才負責押後。和先前雖然狹窄但卻平直的道路比起來,這回已經是上山的陡坡,坑坑窪窪絆腳不說,還有許多雜樹雜草遮掩。曹金亮提了腰刀出來,和幾個丁隊的兵士一起勉強開出道路。

    今夜無月無星,空氣中悶得厲害,曹金亮走了半天,現下連說話都難。劉小七遞了葫蘆過去,他一氣喝空,這才算勉強緩了過來。開口第一句便問:「後頭的人走得如何了?」

    「後頭的鄭隊官傳話上來,咱們已經全數上山了。」劉小七亦是累得不輕,他勉強支撐回了曹金亮:「咱們現在是在白撒所的頂頭上了!」

    「傳話下去,叫兄弟們千萬小心!」曹金亮默默估算一陣,又低聲同劉小七道:「千總同約定丑時過後,他率隊舉火破城,現在不過是戌時過半的光景,離著丑時還有足足兩個時辰!上山之後,按照隊伍所屬,原地趴下藏好,不得我的命令,一律不許起身,不許說話,咳嗽的給我壓回去!就是憋不住屎尿,也給我拉在褲襠裡頭!」

    和白日裡頭的壓抑相比,夜晚的白撒所雖然大多依舊是一片黑暗,但在幾個光亮之處,卻有些不堪的****傳出老遠,曹金亮趴在山上,小心地撥開橫擋在眼前的藤蔓枝葉,眯著眼睛向下看去。此處距離山底約有十丈,山上的人別說咳嗽,就是稍微一動,身邊枝葉就會立時沙沙作響。底下白撒所裡的人馬上就能發現山上不對勁。

    曹金亮收回視線,竭力放鬆四肢肌肉,他身遭周圍,俱是乙、丙兩隊的兵士,一個個的悄無聲息俯倒在草葉枝條當中,就等幾個時辰之後城門處火起,他們便垂繩而下,殺滿城一個措手不及!

    關老二被一陣粗暴的搖晃徹底搖醒。他努力睜開枯澀的雙眼,眨了幾回眼睛,才從一片迷濛當中重回清明世界。視線徹底清晰的那一刻,他看見自那日被俘之後再也沒見過的李永仲面色平靜地坐在一個馬紮上,正意味不明地衝他上下打量,而李永仲兩側,許多握槍提刀的兵士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關老二,這些時日不好熬吧?」李永仲示意身邊的親兵遞一個裝水的葫蘆給關老二——後者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了過去,緊緊握在手中,立刻拔開塞子往嘴裡倒,被嗆得連咳帶吐也不捨得放開——前些天他每天只有碗底那麼多的水,後來顯字營忙著趕路,看守他的兵士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到今天為止,他已經整整四天水米未進,不僅如此,還不得睡眠,現在瘦骨伶仃,面容乾巴,和一月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咳、咳、咳咳,仲官兒……」總算解了乾渴,關老二丟開葫蘆,咳嗽兩聲,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跪直了身體,他能夠深切感受到胃袋正在縮小枯萎,甚至能聽到因為缺失水分而變得粘稠的血液流動的聲音,如果說之前還有一股不曉得哪裡來的硬氣支撐著他,現下他卻在觸摸到死亡陰影后驚恐地,徹底地學會了服軟。

    關老二緩慢機械地衝李永仲磕了幾個頭,他直不起腰,就這麼趴在地上氣若游絲地開口道:「仲官兒……小的是條賤命,仲官兒你大人大量,賞小的一條活路……從此以後小的就是你的一條狗……」

    「我家裡任哪條狗都比你好。至少曉得哪個給它們喂飯,看見人了還親熱地搖兩下尾巴。」李永仲冷淡地開口,他厭惡地看了眼佝僂著縮成一團的關老二,深覺髒了自己眼睛,「你要活命,也可以,就看你還能說多少有用的東西。」

    「我說,我說……」關老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之前被他私心藏下的信息——那時哪怕大刑加身他也咬住了沒有開口,這回李永仲沒打他,僅僅是不讓他吃飯喝水睡覺,卻讓關老二覺得天要塌了——「鎮川東人在白撒所不假,但裡頭只有一千多,都不是跟隨他的老兄弟,是後頭來投奔的人,」關老二喘著氣道:「啥子人都有,農民,土匪,夷人,不拘青壯老弱,甚麼人都收。」

    李永仲頓時色變!他放在身側腰刀柄上的手一下攥緊了刀柄,面上卻仍舊平靜無波,只聲音裡隱隱顫抖才能說明此刻心內掀起的滔天大浪。他死死地盯著關老二,冷冷開口:「現在這裡就是白撒所,你這話沒有證據,怎麼能讓我相信!」

    「……仲官兒……鎮川東在小坪山……」關老二已近虛脫,但他卻知道這是唯一的求生機會!眼前一片發白髮虛,卻仍是掙著斷斷續續地開口道:「鎮川東手下強兵兩千,全在小坪山裡頭!這一千多人,是,是他丟在外頭,外頭的棄子!」話未說完,就看見關老二頭往下一沉,整個人順勢倒了下去!

    「來人啊!給他灌米湯下去!」李永仲倏地起身,面色陰沉暴喝一聲:「叫醫官來,不拘甚麼藥材,給我把人救回來!」

    一通忙亂地送了濃稠的米湯過來,醫官叫了兵士幫忙,先灌了米湯,接著熬了藥掰開關老二的嘴給他灌了下去,又取了銀針給他施了針,最後特意切了參片叫他含了,小半個時辰才弄醒了人。醫官起身只覺渾身痠軟,搭著兵士站起來才免得摔倒。他肅容對李永仲道:「千總有何要問的,趕緊問罷!此人現下就吊著一口氣,若是能扛過今晚倒還好說,扛不過去,明早就準備給他收屍罷!」

    李永仲恨得牙齒發癢,直想乾脆一刀砍死這小人,卻生生忍了下來,站到關老二身邊,一雙眼睛擇人欲噬地盯著他,磨著後槽牙一字一句地開口道:「關老二,你便聽見了?你這回若老老實實地交代清楚,能扛過去,日後我只當你死了!再不會尋你麻煩!但若你現下就死了,或者是給我說謊扯把子……」他的聲音陰冷得彷彿自九幽冥間來:「我讓你後悔托生到世上!」

    等關老二被兵士們抬走的時候,時辰已近子時。軍官們圍在李永仲身邊,看他面色凝重擰著眉頭,抿著嘴唇半天不說話。周謙性情急躁,剛才關老二說話時候就險些沒忍住,現在哪怕馮寶群在後頭險些把他袖子拉掉他也要開口說話:「千總!現在咱們要怎麼做?若此人所說為真,那咱們今晚上一番辛苦就是白費!而且還會驚動了鎮川東!」

    一向低調持重的趙萬才亦是開口道:「千總,是不是想法子叫鄭倔驢同曹副官撤回來?裡頭千多號老弱,雖然能贏,但咱們卻不是為著他們大動干戈!」

    李永仲背著手原地轉了兩圈,終究還是下了決斷,他深吸口氣,鏗鏘有力地開口道:「今晚,咱們還得打!不僅要打,還得打快!等不到丑時了,馬上去將兵士們叫起來,咱們立時撲過去!」

    隊官們吃了一驚,馮寶群猶猶豫豫地開口道:「千總,這打起來,萬一驚動了小坪山那邊的鎮川東……」

    「小坪山我去過。」李永仲截斷馮寶群的話,此時他已恢復了冷靜,簡單地同軍官們解釋道:「那地方,說是個山,卻不過是幾個小山包聚攏起來,因周圍都是谷底,所以取名叫小坪。鎮川東此人倒也狡猾,那地方同白撒所隔著七八里地,又偏僻,周圍連寨子也無有一個,再想不到居然能藏在那裡!」

    「只要咱們動作夠快,打掉白撒所之後立刻轉向小坪山,有七八分把握能殺鎮川東一個意想不到!本來咱們一路過來,也是避人耳目,白撒所現在都沒有防備就是明證!」李永仲用力在地圖上砸了一圈,「不入虎山,焉得虎子!這件事,沒有別的說頭,就是個快!」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軍官們,沉聲問道:「兄弟們,這一票咱們幹不干!?」

    先要打掉一千多號城裡的老弱之軍,然後全營立刻奔襲七八里外的兩千匪徒,而他們攏共只有一千出頭!軍官們手心發潮,背心出汗,如周謙這等人,這般溽熱的天氣裡頭,上下牙關竟發出咯咯相撞的聲音來!一時間無人說話,而李永仲也並不多說,只將視線鎖在軍官的臉上。

    「媽的!左右不過是個死!」周謙低吼一句,抓起腰上的葫蘆胡亂灌了一氣,然後看也不看地一把摔在地上,那葫蘆立時就摔成了兩半!「俺寧可轟轟烈烈地去死,也不願窩囊無名!這事我幹了!」

    軍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堅硬的氣氛漸漸鬆動。「娘的!這趟出來俺吃夠了苦頭!必得殺幾個賊子才算解恨!」「咱們受夠了翔字營的窩囊氣,要是這麼窩窩囊囊地去赤水,俺都看不起俺自己!」

    在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中,有人突然大嗓門嚷了一句:「千總,你是上官!你說怎麼幹,咱就怎麼幹了!」

    很快有人七嘴八舌地應和道:「就是!咱不是那拿主意的,千總你只管下令便是!」「先前兩回,俺和兄弟們的命都是千總你帶人救回來的!俺不是那不記恩的,現下前頭是刀山火海,千總你若說去,俺皺一皺眉頭,便是小娘養的!」「俺是粗人,不耐煩想那些!千總下令就是!」

    李永仲覺得嗓子發乾,他不得不使勁嚥了口唾沫才能出聲,而脫口而出的嘶啞聲音則嚇了他自己一條:「好!兄弟們既這麼說!趙萬才!周謙!胡波!你三人率本部,帶梯子從正面想辦法進城!若是驚動了賊人,立刻動手!」

    「是!」

    「是!」

    「遵令!」

    「剩下的幾個隊,聽我號令,見城門一開,立刻衝進去,只要有人阻擋,立刻給我砍翻了事!」

    李永仲環視一圈軍官們,加重語氣道:「咱們這回,動作要快!不要貪圖錢財女子!你們也聽見了,白撒所裡俱是老弱,擋不下咱們,咱們動作快,就能趕在被鎮川東發覺之前一路殺到小坪山,到那時,哪怕他有所謂兩千精兵,慌亂之下,也不是咱們的對手!」

    「這次攻城,不要用火!」李永仲頓了頓,強調道:「大黑夜裡,在這地方,自己想想,火光能有多明顯?想必小坪山那裡鎮川東定然吩咐了瞭望,咱們就不能讓火燃起來!否則多半會驚動他們!」

    馬上就有人問:「但是先前同鄭隊官約定的不就是醜時之後見城門火起為信號麼?」

    李永仲躊躇一下,想了想還是肯定道:「咱們一會就要攻城,並不會等到丑時,鄭隊官同曹副官俱是經驗彷彿,聽見下頭動靜必然曉得事情有變!不打緊!」

    說完了他又道:「咱們走了這老遠的路,若不能收穫斬首軍功,還有甚麼趣味?兩千頭顱,你們自己算算,這是好大一注錢財!這又是多少陞遷的機會!咱們有心算無心,若這樣都不能成事……」李永仲冷笑一聲,朝著軍官們嘲諷地開口:「以後索性也別穿軍服,就換了娃娃的尿布裹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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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夜襲(2)

    「白撒所役中,太祖時以故明千總暫任營官。以鄭國才、曹金亮為埋伏,周謙、趙萬才、胡波為先鋒。周謙等三人時任故明隊官,周謙勇猛敢戰,趙萬才謹慎多智,胡波愛惜士卒,後三人皆為太祖愛將也。是夜,國才、金亮率二百人先伏於白撒所之土山頂,約以丑後城門舉火為號。子初,得所俘之賊據實已告,太祖令攻城。謙身先士卒,當先以木梯登城,賊竟無防備,遂得開城門,引兵入城。金亮聞城內有異聲,令伏兵垂繩而下。國才以不見暗號非之,不能阻攔,亦下。萬才於城中原軍將宿處擒獲賊人首領,波於城中大索殘兵。白撒所一戰即下。」

    ——《太祖實錄》

    八月貴州的深黛夜空澄澈高遠,彎月不知蹤影。深邃的夜幕之中,寥寥無幾的星星明暗閃爍。除了白撒所城中偶爾透出的幾點光亮之外,這裡大多數地方,都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牢牢佔據。以至於跌跌撞撞安靜前進的顯字營兵士們不得不抓緊前面同袍的衣角,才能防止跌倒。幾百條漢子當中眼力最好的人被命令站在最前帶路,他們必須悄無聲息地潛行到白撒所城下。

    周謙只覺得熱汗順著臉頰不斷地往下淌,背心處的內衣早就被汗濕透了,此刻黏糊糊地貼在身上,一陣陣地難受。身上的罩甲似乎沒有束緊,掛在身上晃蕩。此刻他也顧不得了。周謙將盔帽簷往上抬了抬,黑暗之中,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白撒所城並不太高大的輪廓。他深吸一口氣,扭頭向後低聲道:「傳話下去,一會爬梯子的時候不要慌!一個個接著向上爬,不許出聲!」

    兵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向下傳話,稍微落後的趙萬才終於趕到,擠開兵士站到周謙身邊,輕聲在他耳旁道:「方才我使兩個機靈的親兵想法子湊近了看了看,上頭像是沒人!」

    周謙倏地扭頭瞪他,剛想說話,總算想起來此時不是在他的帳篷裡頭,險險把聲音壓低道:「當真!?」

    「當真!」趙萬才肯定地開口,拍著胸脯同周謙道:「我是那等胡亂開口的輕浮人?若是一會兒上去看見有人,你只管尋我出氣!」

    「我卻不拿你出氣,倒是誤了千總的事,自有人收拾你!」周謙壓著嗓子,咬著後槽牙向趙萬才開**代道:「一會兒我頭個上去,你在後頭給我壓陣!胡波那小子動作太慢,咱們不等他了!」

    趙萬才一愣,還來不及阻攔,就見他轉身向左右一揮,蹲在他身後,拿碳灰將手臉衣裳塗黑,又在兵器上頭塗了泥巴防止反光的兵士立刻起身,一陣輕微的腳步沙沙聲隨即傳來,他們隨著周謙輕迅速朝白撒所城下小跑而去。周謙平日裡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此刻卻在心裡頭求神拜佛,只盼諸天神佛護佑,趙萬才所說當真,他們能平平安安地登上城牆!

    兩架匆忙趕製的雲梯被兵士們幾乎同時搭在了城頭上,周謙推開想要擋在他身前的親兵,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眼睛一閉一睜,腦中頓時清明!再沒有亂七糟八旁的事情,眼中只餘面前雲梯,他一手抓住橫桿,手腳同時發力,再看時人已經飛速地攀了上去!

    這時候胡波才大汗淋漓地趕了上來,一見趙萬才就一迭聲地賠不是:「對不住兩位哥哥,方才耽擱了會兒,這時候才到……」他話說了一半,突然注意到身前只有趙萬才,呆了呆,剛想發問,就聽趙萬才沒好氣地道:「你腿長王八身上去了是怎地?周大炮等不及你,已經先上去了!」

    不提兩個隊官在下頭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只說周謙,他手腳並用,不過須臾就爬到了雲梯頂頭,他一手掛在梯子橫桿上,一手悄悄摸向城牆,借力撐起半個身體,卻見上頭到處都是黑洞洞的一片,悄無人聲——果真無人!

    周謙一時狂喜!他立刻翻身上去,立刻朝梯子上的兵士拚命打著手勢示意:馬上跟上!兵士們一個接一個翻上城牆,周謙只覺手中汗出如漿,刀把打滑得就要握不住!他帶著先上成的十來個親兵稍微查看一番,確認城頭上果真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便馬上帶著人腳步不停地衝下城牆,直向城門奔去!

    李永仲緊緊攥著拳頭,胸腔裡心臟越跳越快,就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他屏住呼吸,強迫自己將視線鎖定在白撒所城的方向——儘管如漆如墨之中,他除了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在他身後,顯字營剩下的兵將默然而立,人人都忍不住向白撒所張望,心內祈禱:老天爺千萬保佑俺們顯字營,讓俺們一舉功成!

    或許是顯字營的禱告的確足夠虔誠,也或者賊人究其本質不過是一群流民和些連漢話都說不太得的夷人,偌大一個城門竟無人值守!讓原本抱著必死之心的周謙白緊張一回!他看著空無一人的門洞,真心為方才自己的一腔悲壯倍感不值。一面讓親兵打開城門,一面叫人馬上回去報告:「告訴千總,我部已順利入城!」

    城門在吱呀聲中被幾個親兵合力推開,安靜的夜晚聲音尤其刺耳,周謙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指揮從城牆上趕下來的兵士們立刻搶佔城門附近的幾個路口,此時也顧不得掩飾行跡,殺氣畢露,只要有賊人敢過來,就要一起湧上將對方亂刀砍死!

    「隊官!上頭好像有動靜!」周謙身邊一個親兵突然輕聲叫了起來。他一愣,隨即抬頭,勉強藉著星光與城中光亮,影影綽綽地看見不遠處的山壁上幾個影子在不斷地向下移動。周謙心內一鬆,搖搖頭低聲道:「不妨事,是上頭的鄭國才他們!好傢伙!這也沒有聯繫,他狗鼻子倒靈!怎地發現下頭不對了?」

    時間稍稍向後倒退半刻,在離地面十丈來高的土山頂上,眼力最好負責監視城中的兵士忽然拿手肘極輕地碰了碰曹金亮,以氣音一字一句地開口道:「副官,俺好像看見城頭上有動靜!」

    曹金亮心裡一驚,面上卻不顯,亦是輕聲地冷靜問道:「你能看見多少?下頭怎麼了?」

    「城牆上頭好像有人!」那兵士一邊仔細觀察下頭,一邊猶豫不決地開口道:「怪了……先前我以為是城裡的人在城頭上換防之類,現在看著卻彷彿是咱們的人上去了!」

    「什麼!」曹金亮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極力向下張望,可惜實在太黑,他眼睛都要瞪酸了,也只看到城頭上似乎有幾個人影晃動,再多就看不見了。他思忖半天,實在拿不定注意,咬咬牙朝趴在稍後的鄭國才爬去,雖然心內模模糊糊地有了個結論,但茲事體大,他實在拿不定注意!

    鄭國才半閉著眼睛,剛才他又險些睡著了,還好之前吩咐了親兵一旦發現他睡著無論如何都要弄醒他,親兵猛地伸手一推,險些把他整個人都推出去,他渾身抖了一下,清醒過來,卻看見原本應該趴在前面的曹金亮居然在他面前,兩個人面對面地大眼瞪小眼!

    隊官差點就叫曹金亮嚇得喊叫了出來,曹金亮及時地伸手一把摀住他的嘴巴,這才沒讓鄭國才真的喊叫出來。他撥開曹金亮的手,狠狠地喘了幾口氣,看著他險些氣不打一出來,只能拚命壓著嗓子問他:「曹副官!你到這裡來幹甚麼!」

    曹金亮不及細說,只簡短地和他道:「方才負責監視的兵同我說,看見城頭上有動靜!」

    彷彿一盆冷水從頭上傾下,鄭國才立時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他顧不得其他,向曹金亮急切發問道:「什麼!難道是城裡的人在調兵?!難道是發現咱們了!?」

    曹金亮搖頭,低聲道:「那兵說,看著不像是城裡的動靜,倒像是咱們的人摸上去了!」

    「不可能!」剛聽完曹金亮的話,鄭國才立刻斬釘截鐵地開口道:「先前千總怎麼說的?丑時之後,見城門火起!現在才什麼時辰?城頭上怎麼可能有咱們的人?必然是那兵看錯了!」

    「我先也以為是他看錯了!但看他神色,卻不像沒把握。」曹金亮語速極快地開口道:「我也看了,確實不像是城裡的動靜,倒像是有人從城外頭爬梯子上去了!」他略一停頓,不等鄭國才開口又往下說道,態度堅定:「鄭隊官!咱們現在和千總他們聯繫不上,全得靠咱們自己拿主意!若真是千總他們,那就是說下頭肯定有甚變故!若不是千總,那也是這城裡頭發生些咱們不曉得的事!不論哪件,對咱們來說都是至關緊要!」

    他深吸一口氣,又開口道:「鄭隊官,一會兒我帶人下去!看眼下這個情形,多半是千總提前攻城,卻不知為何沒有給咱們信號,那就是多半有不能鬧出動靜的苦衷!」

    鄭國才現在才總算抓住機會開口,他堅決反對道:「不行!先前千總說了是醜時,現在又沒有收到改變計畫的信號,咱們這時下去,萬一不是千總,而是城裡的人,豈不是功虧一簣!」

    「這時雖然不是醜時,但也相距不遠!這會兒即便是眼力最好的人,又能看見甚麼!?咱們從上頭下去,本就是打著出其不意的算盤!只要小心些,哪怕到了城裡,賊人多半也不能發現!」

    「不行!我不同意!」鄭國才一口咬定道:「曹副官,你這是冒險!退一萬步說,若是千總,他們這般小心,萬一咱們下去的動靜叫城裡發現了,豈不是好心辦了壞事!?更何況,你沒法確定是否真的是咱們的人!要我說,多半就是城裡的人換防,咱們這會兒下去,就是自投羅網!」

    「……那好!我帶丁隊下去!」曹金亮不想再跟鄭國才爭辯,他忍住氣,認真地同鄭國才道:「鄭隊官,若是城裡的人要去換防,他們不必掩藏行徑,難道連火把燈籠都不打一個?這眼睛是屬貓的,黑夜裡頭都能看見東西?只有咱們的人,才會這般小心謹慎!你也別說了,我帶丁隊下去,你在上頭看著,若一切平安,就說明是咱們的人攻城了!若不是……你們就別下來了!等著丑時罷!」他說罷看也不看鄭國才,轉身向著前頭爬了回去!

    鄭國才一時叫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想要叫住曹金亮,卻不敢高聲,最後只得恨恨地一錘地面,低聲怒道:「混賬玩意兒!仗著是千總身邊的人就這般狂妄!」他罵了一句,卻不敢真的如曹金亮所說眼睜睜地看著丁隊獨自行動,雖然猶自怒氣滿胸,他好歹還能分清輕重,當下佈置吩咐下去:「乙隊聽我號令,跟著丁隊,準備出發!」

    不提上頭如何準備繩索又如何一個個地攀爬下來,單說底下的周謙發現了山上埋伏的乙丙兩隊提前行動,當真是鬆了一口大氣。摸摸鼻子,嘿笑一聲道:「難道鄭倔驢這麼聰明,待此間事了,真要請他喝回酒,討教討教!」

    越來越多的顯字營官兵湧進城裡,動靜越來越大無法隱藏。周謙帶領部下開始向著城內進發,繞開幾座破敗的屋子,正要指揮兵士們一一入內搜索,卻發現黑洞洞的屋子裡頭,竟然起了一點燈光!然後有人藉著光從那窗戶裡伸頭出來四面張望,正和周謙撞了個面對面!

    他心下一驚,握著刀的手條件反射一般就要沖對方劈砍,卻看見對面那面容蒼老漢人打扮的男人看也不看他,只伸手抓住一邊搖搖欲墜的窗戶,猛地關轉回去!周謙心下一鬆,再不敢停留,扭頭朝身後親兵喝道:「趕緊走!」

    跑動之間,有兵士在後頭問:「隊官,怎地那人是沒有看見咱們麼?」

    周謙頭也不回地道:「那多半是漢人的流民!被賊人裹挾至此的!看咱們的打扮就曉得是朝廷官軍,若是叫嚷起來,頭一個沒命的就是他!這等流民,不知經歷多少戰亂,難道連明哲保身都不曉得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7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夜襲(3)

    白撒所是赤水衛的屯兵所之一,在建築格局上和內地的軍衛沒什麼太大差別,因一面靠山,一面臨河,故開有兩個陸上城門和一個水門。北接赤水,南臨水西,據說鼎盛之時,此地最多駐有五千兵馬,是震懾西南諸夷的關鍵所在之一。不過和尋常城鎮相比,白撒所因是軍城,因此城內少有民居民巷,多為軍有,城中有校場與兵器局等,昔日是練兵所在,不過天啟二年時白撒所被夷人佔據,到如今七八個年頭,現在早就廢棄不用,沒入荒草當中。

    鎮川東縱橫川東數十年,積攢下數目客觀的錢財人力,卻沒有多少人聽過他的名頭,靠的就是與尋常賊匪相比更加狡猾低調,凶殘毒辣。與他同時代的巨寇們或叫官府剿滅,或是死於同行之手,鎮川東卻舒舒服服地窩在瀘州的連綿群山當中,一藏就是二十幾年。這次他雖同彝人相約,卻只將老弱病殘與裹挾而來的流民留在了白撒所中,自家帶著數年來苦心經營得來的兩千精銳躲到了小坪山裡,意圖觀望動靜。

    到之前為止,顯字營的進攻都堪稱順利。在白撒所的一千人,裡頭多數是遭鎮川東裹挾而來的漢人流民老弱婦孺,青壯早就被他自家帶去了小坪山,而這些沒有任何戰力的流民自然被白撒所裡的匪徒和夷人視作累贅,被驅趕到靠近城牆一帶幾乎變為廢墟中的房屋中自生自滅,若不是現在時節還暖,各處還有些野菜野果一類吃食,早就餓殍滿地。

    因此,當那個老年流民發現周謙及他身後的兵士之後並沒有選擇示警,而是保持了沉默。對這些境遇可憐可憫的流民來說,不論官軍還是賊匪都不算好人,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他們僅有的自保手段不過是遠遠躲走,盡力避開傷害。

    顯字營的好運並沒有維持多長的時間。當兵士們搜索到城中附近時,猝不及防地和幾個夷人打扮的漢子遭遇了。在隱約的火光映照下,對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一股凶悍蠻橫的氣息就瀰散開來,兵士們不及阻攔,對面一個壯實的纏藍包帕的漢子直著粗壯響亮的嗓子嚷了一句:「來人啊!明狗進城了!」

    周謙恨得險些咬碎了一口牙,悶頭上去,幾刀就挑飛了那漢子的武器,一刀削下他半個腦袋!但現在為時已完,原本安靜的白撒所猛地醒轉過來,嘈雜的人聲一下炸開!黑洞洞的街道房屋裡頭,眼看就點起了油燈火把!

    「快快快!」既然已經無法隱藏行蹤,現在能做的就是和匪徒們搶時間!在軍官的指揮下,原本束手束腳的兵士們立刻放開手腳,逐屋掃蕩,看見有外表異於漢人以及敢於揮舞武器的人立刻上去亂刀砍死,效率一下高出不少!

    丁隊已經順著繩子從山上爬了下來,這時候也不用說話,曹金亮只一看就曉得進攻果真提前,他言簡意賅地吩咐一句:「由什長帶領,各什分開行動!」自家就領了一個什,向著城中殺了過去。把何泰和劉小七等人扔在後頭!

    比起習慣各自為戰的其他同袍,丁隊兵士的配合顯然更好,他們三五人一組,看也不看那些破敗的院子,直奔城內的最高點鐘樓,若遇阻攔立刻就分出幾組留下對付,其他的人看也不看被留下的同袍,只一門心思地向鐘樓跑,他們到得正是時候,已經有一隊賊匪打旁裡的街道衝出來,就要往上鐘樓上跑敲鐘示警!

    狹路相逢勇者勝!對面的賊人齊齊發出一聲怪叫,當下就向著兵士們撲了過來!此時週遭已不再同先前那般昏暗,不光賊匪,就連官軍也點起火把,再也顧不得其他。曹金亮眼利,藉著火光甚至能看見對面的人面上橫肉!

    腳下不停,曹金亮緊緊抿著嘴唇,並不招呼,只挺著長槍跑在當先,一個揮舞著勾勾刀的賊匪呼喊著迎了上來,他剎住步子,似乎只是將長槍隨隨便便地向前一送,那精鋼打造的槍頭立時準確地刺中賊匪的前胸,對手不敢相信地低頭看向突然出現在胸口的槍桿,還要掙扎,就見曹金亮握緊槍桿,然後毫不猶豫地向後一撤,立刻帶出好大一篷血霧!

    這似乎是戰鬥開始的象徵。越來越多的兵士越過曹金亮,和賊匪鬥在一起。以有心算無心,丁隊的兵士又是以近現代模式的嚴格訓練打下底子,經過相對全面的槍刺訓練,不過一個照面,賊匪們躺了一地,而丁隊自己居然毫無損失!

    不及多說,曹金亮來不及喘口氣,便向著兵士們連連擺手示意,口中呼叫:「快快快!上去守著鐘樓,不許任何人擅動鐘鼓!」他連喊帶推,直到一個什上去將鐘樓徹底佔領,這才閉了嘴巴,這才發覺嗓子發癢,口中發甜,再想說話,喉嚨一痛,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樣的戰鬥發生在白撒所各處。這些被鎮川東哄得不曉得天高地厚的賊人做夢也沒想到官軍會突然來襲!他們佔據白撒所之初,多少還有些謹慎,不論日夜城牆上下,城內各處要害俱是有人值守,又按著鎮川東的囑咐,好歹仿著官軍編列了營隊一類,幾個名號響些的賊匪關起門來稱將稱軍,儼然就是要開府立衙的派頭!

    但時日一久,骨子裡消不掉的流.氓習氣就又冒頭,又兼一直太平無事,不過月餘,賊匪們就懈怠下來,城牆上的人越來越少,一開始還只敢在值守時躲懶,到後來索性個個都窩在屋子裡喝酒耍錢,又兼鎮川東時不時還要派人送些酒肉過來,流民裡頭還有些女子一類,更是樂得不曉得東南西北,白天還有人做做樣子,一旦入夜便個個都溜回屋子,誰還耐煩在城頭上吃風!於是顯字營摸進來的時候,這些所謂的守軍,大多聚在一起賭錢喝酒,累了便睡得如死豬一般;幾個狗屁將軍正抱著女人撒火,哪怕前頭都殺得人頭滾滾,也毫不知曉!

    劉小七和何泰帶了兩什人,他們仗著藝高膽大,朝著城中最顯眼的幾棟大屋撲去——先前捉住的一個匪徒為著活命通通招供出來,道是夷人並沒有和漢人混住,而是自家揀了城中最好的屋子住在一起,平日並不許漢人無故靠近,否則輕則暴打重則殺頭!

    這幾棟大屋在東南角上,廝殺和火光被遠遠地拋在身後,但此處卻並不算太黑——不知何時,浮雲盡散,就差些許便是滿月的月亮顯了出來,銀輝遍灑,月光之下,連掌心紋路都纖毫畢現。

    夷人所在的屋子臨街而建,現下周圍除了兵士們沉重的喘息和沙沙的腳步聲之外便是一片寂靜。劉小七靠著高約一丈的麻石條外牆,狠狠喘了兩口,略微平復呼吸,就看對面的何泰做了個手勢,他指了指石牆,做了個翻越的動作,劉小七點點頭,紮了馬步,兩隻手掌心向上合在一起做了個踏步的梯子出來。

    何泰深吸口氣,助跑兩步,一腳踩著小七的手掌,另一腳就踏上他的肩膀。劉小七用力向上一送,將他整個舉了起來,何泰兩手趁機向上一扒,死死攀住牆頭,手臂發力,身體靈巧地往邊上一甩,就爬在了牆頭之上!

    他矮下身體,緊張地仔細觀察片刻,屋子仍舊是一片沉靜,何泰謹慎地回頭,做了個安全的手勢,劉小七鬆了口氣,點點頭,回首一招手馬上有兵士學著劉小七給同袍當了梯子,不大會兒功夫七八個兵士就上了牆,幾個人輕手輕腳地攀住石牆縮身向下一跳,沉重的落地聲險些嚇得何泰心臟從胸腔裡跳了出來!

    只是不等他站穩,一個古怪的呼喊聲就在院子裡炸開!何泰跟著李永仲走過好些年鹽,同夷人也打過不少交道,當下就勉強分辨出那是有人在叫:「殺明狗!」

    兵士們反應極快,立時將何泰護在身後,而就這麼一陣功夫,幾十個蠻子就從房屋的陰影當中殺了出來,幾乎是瞬間就和兵士殺在一起!何泰還分得出輕重,一邊拚命招架,一邊大吼出聲:「去開門!去開門!」門外的人合力朝大門撞來,直將那松木板的門板撞得嘎吱作響!

    總算他們選的這段院牆離大門並不太遠,何泰話聲未落,一個兵士就朝著大門奔去,理也不理幾乎踩在他後腳跟的蠻子,伸手就要將門栓拔下。就這麼一頓,就有兩三把刀朝著他後背劈砍下來,單薄的罩甲擋不住刀刃,只一瞬,溫熱的鮮血就飛濺出來,傷口深可見骨!

    何泰目眥欲裂,他紅著眼睛放聲嘶吼,想要援救卻分不出手來。那兵士瀕死之下卻生生憑著一口氣拉動門栓,劉小七等人原本就在外頭撞門,猝不及防之下險些摔了進來,兩邊的人滾做一處,蠻子顯然沒防著此節,呆了一呆,兵士們卻反應極快,不及起身,胡亂抓起手邊長槍向著蠻子捅過去!有人手裡只抓著個裝水的葫蘆,也不管不顧地砸在蠻子頭上,立時將對方砸暈在地!

    兵士們只得二十餘人,蠻子卻數十不止,一時之間,雖然明軍在白撒所其他地方都佔上風,但在這裡,竟然隱隱落在下風!若不是丁隊強過一般明軍太多,說不好真能叫這些賊人搞出些名堂來!

    劉小七同何泰陷入苦戰之時,另一邊,白撒所的軍城結構讓顯字營佔了不少便宜。若說野戰他們的把握還不太足,但在軍城裡頭,顯字營不少人就敢說閉著眼睛都曉得方位!和周謙不同,稍後入城的趙萬才心思靈敏,放過破屋爛院,指揮著兵士直撲城中軍官住所。

    待城裡鬧起來的時候,他已摸進一個寬大的院子,將幾個屋子包圍起來,見裡面原本沉靜的房間亮起燈光,趙萬才無意掩飾行跡,揮一揮手,就有兵士一腳踹開了房門湧進去,裡頭立時響起一陣驚怒的喝罵聲,與兵器的金鐵之聲夾雜在一起,不一會兒領頭的兵士滿身鮮血殺氣騰騰地出來向他稟告:「隊官,裡頭的人都殺了!只剩一個自稱是領頭的人物!」

    「好!」趙萬才垂在身側的手一下攥成拳頭,滿臉喜色地道:「立刻給千總送過去!」再看了一眼仍有痛呼慘叫之聲傳出的房屋,趙萬才臉色轉冷,想也不想地厲聲吩咐道:「剩下的人,繼續搜索,只要看見不是咱們的人,不論是誰,格殺勿論!」

    在東南角這裡,戰鬥還在繼續。劉小七一腳將個蠻子踹開,罵了一句髒話,不等對方爬起來就撲上去一槍插在他胸腹之處,那蠻子雙腿在地上狠蹬幾下死去了。他握住槍桿,手上使力將長槍拔了出來,鮮血凝在槍頭上厚厚的一層,多餘的血就沿著槍桿往下淌,滿手滑膩險些就要握不住長槍。

    高強度的戰鬥之下,不少兵士雙腿打晃,但劉小七卻亢奮不已,不知疲憊一般向著下一個蠻子撲了過去。那蠻子幫著同伴和一個兵士廝殺,眼見就要一刀砍在兵士腰上,卻被劉小七搶先一步,抽冷子從背後捅入,瀕死的蠻子大吼一聲,竟然生生地將自己從長槍上抽離開去,回身向著劉小七走了兩步,然後怦然倒地!

    從何泰帶人翻牆進去到現在,攏共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院子裡卻已經遍地橫屍。在其他地方的戰鬥結束之後,更多的明軍向著這個方向湧來,壓力天平的指針逐漸向著蠻子那邊移去,巨大的壓力之下,僅僅眨眼之間,蠻子便徹底崩潰——不少人上一刻還在和明軍廝殺,下一刻就丟了兵器跪倒在地,哪怕刀槍加身也毫不反抗!

    戰鬥發展得極快,不到半個時辰就已到尾聲。這伙盤踞在白撒所的賊匪號稱千人,但其中居然有超過一半是被鎮川東裹挾至此丟棄不管的流民老弱,剩下的人裡頭,只有不到兩百的夷人,另外就是些來路不明的流匪,這麼些樣樣稀爛不值一提的人,竟然也敢竊據軍城,一副要長長久久盤踞下去的架勢!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7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夜襲(4)

    「千總!」幾個甲冑上滿是深褐血跡的隊官聯袂前來,他們左右看看,鄭國才推了推曹金亮,衝他點了點頭,後者並不推辭,勉強平復了自己的呼吸,大步走到李永仲面前三步停下,躬身抱拳一禮,直起腰來自豪地開口道:「稟告千總,大部賊匪已剿滅,剩下的則向我軍投降!」

    同樣渾身血漬的李永仲咕嘟咕嘟地往嘴裡灌了滿滿一葫蘆水,這才覺得稍解乾渴,他環視隊官們,略一點頭道:「很好!」他難得露出滿意的神色來,「只要下定決心,敢打敢拚,就沒有咱們拿不下的地方!」李永仲邊說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朝隊官們抬抬下巴道:「都說說吧,有多少損失?」

    鄭國才搖搖頭頭道:「這伙子賊人不成氣候,我隊裡就幾個兄弟下山時候扭了腳,輕傷了四個,有個倒霉的傷得重些,沒了。」

    周謙的臉色要難看些,不過這只是因為他原以為自己隊裡傷亡最少。嘟嘟嚷嚷地開口道:「俺隊裡死了兩個,傷了三個,沒了。」

    隊官們一一說完,就剩下曹金亮和胡波。前者擺擺手,示意胡波先說——丁隊入城之後被分散使用,也就是方才剛剛集合起來,現在這會兒還在統計損失——胡波入城雖晚,但他格外動了心思,專門仔細搜了房屋,現在還活著的俘虜,倒有一多半是胡波抓住的。他放下喝空的葫蘆,橫過袖子抹了抹嘴邊的水漬,開口說道:「俺這隊落在後頭,算是撿了各位哥哥的便宜,輕傷四個,都在皮肉上頭,重傷沒有,死的更沒有。」

    剩下的就只有丁隊了。曹金亮有些悶悶地道:「劉小七他們遇上了蠻子,死了五個,傷了九個,重傷……五個。」他也沒想到劉小七同何泰兩個長了包天的膽子,帶了兩個什就敢沖蠻子的老巢!如若不是援軍去得及時……曹金亮甩甩腦袋,不願再想。

    好幾個隊官都去援救了劉小七等人,自然曉得那院子殺得如何慘烈,現在不好說別的,只好七嘴八舌地安慰曹金亮道:「劉哨官同何什長是敢戰的好漢子!兄弟們亦是好軍漢,曹副官也別太苛責了。」「俺看了,死了的兄弟幾乎都帶了兩個蠻子走,到下頭還有人服侍,不虧!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死了總比重傷苦熬好!」

    李永仲方才自己也廝殺了一陣,亦是累得不輕。但他沒想到劉小七同何泰竟然會摸到蠻子窩裡去,殺得這樣慘烈,不過當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李永仲打斷軍官們的話,開口道:「這些之後再說,各隊將傷兵留下,馮隊官,庚隊留守。」他點一點馮寶群,後者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後年輕的千總削薄的嘴唇微微向上扯起,露出一個獰笑來:「現下,休息半個時辰,讓兵士們喝水吃些干糧,然後全軍只准帶兵器軍械等物,咱們趁現在小坪山那邊還不曉得這裡動靜,馬上出發,打鎮川東一個措手不及!」

    隊官們心頭一跳,立刻卻覺得手心後背一陣發潮發燙,口中發乾,張大眼睛,擴開鼻孔,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顫慄似乎從後脖頸開始向下傳遞直到腳跟!立時就讓他們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好,只等李永仲一聲令下,向著夜幕之中那個隱藏在山谷裡的撲殺過去!

    火一樣熱烈的氣氛當中,趙萬才卻突然開口問道:「這附近或許千總來過,但咱們可沒有!又是大黑夜裡,萬一走失了迷路怎麼辦?」

    「這都不妨事。」李永仲顯然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了。他向身後一招手,親兵會意離開,不一會兒就帶著幾個衣衫襤褸面容枯瘦驚惶的流民過來。他們一見軍官,立時膝蓋一軟跪了一地,這個嘴裡叫「軍爺」,那個嘴裡叫「老爺」連連磕頭不休。

    李永仲向著軍官們介紹道:「之前我原打算讓丁隊的兵士幫忙帶路,但後來胡隊官抓到了不少流民,試著問了一下,居然有不少人都曉得小坪山的位置,這幾個更是連鎮川東在小坪山的老巢位置都曉得一清二楚,一問之下才曉得原來他們都有家人叫鎮川東抓了,自己卻因老弱被扔在了白撒所,美其名曰免除後顧之憂。」說完他轉向跪在地上的流民喝問道:「聽到了沒有?若是你們老實帶路,就算將功贖罪,找到你們的親人讓你們全家團圓,放你們回去!若是敢耍什麼花招……」李永仲陰惻惻地扯了扯嘴角,「本官讓你們全家去陰曹地府團圓!」

    就在顯字營摩拳擦掌準備出發之際,翔字營的斥候驚疑不定地看著面前白撒所城的變化。原本一片漆黑沉靜的軍城之中突然亮起點點火光,傳出廝殺和吶喊,還有兵器相撞之聲。一個老成些叫劉冬的斥候側耳聽了一陣,肯定地開口道:「有人打上白撒所了!」

    斥候面面相覷,心下都飄過同樣的念頭:說是有人……但這裡除了翔字營和顯字營,還有哪個?翔字營現在還離得老遠,定然不可能,那麼就是之前和翔字營分道揚鑣的顯字營啊!

    另一個斥候年輕些,不如劉冬沉穩,一驚之下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道:「難道顯字營獨個把白撒所打下來了!?怎麼可能!?不說裡頭有三兩千的兵力麼!?」

    幾個人驚疑不定地看向白撒所的方向。劉冬咬咬牙,回頭果斷地和同袍開口道:「不成!咱們必須去看看!這裡頭太古怪了!咱們得把這裡頭的事兒搞清楚!」

    「劉哥,你真要去啊?」有個膽小的斥候嚥了口唾沫,他鼓起勇氣看著同伴開口道:「如果是顯字營的人攻城,倒沒甚麼好說的,咱們只管老實報上去就是了,但若不是呢?裡頭就是一窩賊匪,我想著,會不會是他們自個兒鬧起來了?顯字營人數同咱們差不太多!頂天就一千號人出頭——可幾位哥哥,咱都曉得,咋能有這許多?!咱們營號稱滿編齊全,實際呢?最多只有八成!這還是因著咱們是中軍出來的營頭!顯字營在前軍罷?難道能有咱們人多?」

    他這番話雖然顛三倒四,但確實有幾分道理。幾個人不禁都猶豫起來——確實,若是顯字營將白撒所攻下,他們報回營裡,難說不會因此被侯永貴遷怒;但若真如先前那斥候所說,果真是裡頭起了內訌,他們裝聾作啞,事後傳到侯永貴耳朵裡,亦不會落得個甚麼好下場。

    劉冬的腮幫子繃得緊緊的,他的眼睛不斷左右移動,面色變幻,顯然心內掙扎,半晌才終於做了決定。他咬著牙道:「不成,咱們非得去看看不可!若真是顯字營,千總頂多將咱們罵一頓;但若真是城裡鬧起來,事後軍法下來,咱們一個個的都逃不了!」他做出決定,反而冷靜下來,開始安排:「不過咱們也不用進城去看,只須湊近些罷了。我看白撒所背靠土山,不如爬到山上往下看!」

    既然說定,斥候們便行動起來。他們是一軍精銳,手腳極快,不過這回卻不必去爬那座土山——劉冬眼尖,哪怕天色黑沉,但藉著城門的火光,離著白撒所還有段距離就一眼認出在城門口進進出出的就是顯字營的官兵,他們個個腳步匆忙,因離得遠看不見面上神色,但就現在看到的,當真不像是打了勝仗的模樣。

    「這是顯字營?」先前那膽小的斥候呆呆地看向白撒所,揉了揉眼睛,猶自不敢相信,遲疑地開口道:「難不成顯字營獨個把白撒所打下來了?天老爺!」

    劉冬咬著後槽牙默不作聲地看了一陣,忽然翻身從隱蔽之處跳了出去,逕自向城門處的人影走去,剛走兩步,對面就警覺地高喝一聲道:「站住!你是甚麼人!」

    「顯字營的!俺是翔字營的兄弟!」劉冬站在原地不動,提高嗓門嚷道:「千總派兄弟幾個出來找找你們!這不,就找到白撒所附近,看見有動靜就摸過來啦!卻不曾想顯字營的兄弟居然已經拿下了白撒所!」

    「就你自己?」對面的兵士藉著火光已經看清了劉冬身上的官軍服色,卻仍不敢放鬆,只稍稍緩和了語氣道:「上官吩咐來人要嚴加盤查,這位兄弟,得罪了,你那邊若還有人,就趕緊一塊兒出來!」

    把劉冬等幾個斥候盤問一番,一個左臂上縫著一塊怪模怪樣的白底黑字臂章彷彿軍官的年輕人走過來向著劉冬客客氣氣地笑道:「現下不同往時,咱們來不及肅清殘匪,就怕走了消息,兄弟們多有得罪了!」

    劉冬忙賠笑道:「哪裡哪裡!」他看了對方一眼,只覺得有些面善,試探著問了一句:「這位兄弟怎麼稱呼?我姓劉,兄弟成為我劉冬便是。」

    年輕人爽快地回答道:「這還是本家——我也姓劉,正是顯字營丁隊的哨官。」

    劉冬嚇了一跳!他不過是個什長,對方年紀雖比他小卻是實打實的上官,立時向著這位劉哨官抱拳躬身行禮道:「小的見過哨官!」

    這年輕人正是劉小七。他原是到城門這裡巡視,正好遇著劉冬等人過來,他差事已完,不免好奇心起站著多聽了兩句,此刻看劉冬架勢,曉得兩個營頭規矩不同——在丁隊裡,日常見上官不過打個軍禮行抱拳禮便罷,李永仲還打算推行更簡單一些的平胸禮,也就是右手臂曲肘平行於胸前——平靜地受了他一禮,笑眯眯地同他道:「一會兒我們就得離開此地,劉兄弟不妨趕緊回報侯千總。咱們千總正發愁這麼多賊人要如何看守,哈哈,劉兄弟來得正好。」

    劉小七這話說得坦然,因為戰鬥結束之後李永仲的確和軍官們商議過要怎麼處置幾百號俘虜——裡頭有流民,有投降的賊匪,甚至還有力竭被擒的蠻子,總不能都殺了,這時候他們總算想起來一直丟在腦後的翔字營——「若是這會兒翔字營的人趕過來倒是省了功夫,」方才周謙大喇喇地抱怨:「搶功的時候跑的飛快,這會兒卻一個人都看不著!」

    劉冬頓時為之一喜!這幾百號人落到翔字營手裡,說不得就是好大一場軍功!他頓時眉開眼笑,也沒來得及細想為何顯字營要將這塊肥肉推出去,只忙不迭地同劉小七諂笑道:「劉哨官稍待,小的馬上派人回報千總!」說完又怕對方反悔,搶先道:「既如此,小的馬上親自回去同千總稟報!」他說完一刻不留,轉身就跑,好像屁股後頭燒了火一般!

    劉小七身旁的兵士擔心地低聲問了一句:「哨官,咱們應該先跟千總稟報一句,您擅作主張,有些不大穩當啊。」

    劉小七搖搖頭,先前面上那些溫和笑意消失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他搖搖頭,轉身向著城中走去,邊走邊道:「現下千總正是忙的時候,拿這事情去問他,也是一樣的結果。先前就已經商量了法子出來,多此一舉的事情還做什麼?」

    不過他話是這般說,但還是腳下拐了個彎,向著李永仲所在之處走了過去。一路上無數步履匆匆神色緊張的兵士與他擦肩而過,劉小七不由也加快腳步,小跑起來,等他到了李永仲面前,甚至都有些輕喘。

    「有事?」李永仲正平張雙手,由著秦勇給他穿上罩甲,難得看見如今已經相當沉穩的劉小七這副樣子,哪怕如今氣氛緊張,他也難得起了調侃的心情,笑道:「這是有鬼在後頭追你麼?」

    劉小七輕咳兩聲,行過禮低聲道:「千總,方才翔字營的斥候過來,叫兄弟們發現了。」他說到這裡有點緊張——在官軍裡頭,他剛才那行徑就叫擅作主張,若遇上一個心胸略窄的,說不得就要狠狠責罰了。

    李永仲淡淡地問了一句:「噢?然後?」

    劉小七愣了愣,「然後屬下自己做主,讓他帶翔字營來這裡。」他搔了掻頭髮,面色帶了些茫然地繼續道:「屬下想著,咱們馬上就要出發,白撒所這裡幾百號俘虜,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不如叫翔字營過來幫忙。」

    李永仲斜睨他一眼:「先前不都商量好了?那你緊張個甚麼?沒出息。」說完朝他肩上一拍:「且不說這事已經有了決斷,就算沒有,不過是打發幾個斥候,難道你家千總連這點肚量都沒有?」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8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夜襲(5)

    若從地圖上看,小坪山距離白撒所不過七八里路,腳程快些的人半天就能走個來回。但只有真正走過的人才曉得,雖說只有七八里路,中間卻隔著兩個山頭,山路狹窄難行,空身子人走得尚且不易,更何況頂盔負甲全副武裝的兵士。不過顯字營總算是川東第一流的精銳,又剛勝了一場,士氣正銳,哪怕由於保密而不能打起火把等物照明,兵士們又因著雀蒙眼的緣故,不得不排成一列,拽著前頭同袍的腰帶深一腳淺一腳走得踉踉蹌蹌,但掉隊的人卻難得的少。

    「千總,丁隊的兄弟眼睛是真好!」鄭國才走在李永仲身邊,擦了一把汗,頗為感慨地同他道:「方才我從後頭往前頭走,若不是丁隊的兄弟散在隊列裡頭,幫忙給兄弟們帶路,咱們這場夜襲當真不成!」

    「這不過是因著吃食上頭有所欠缺。」李永仲邊走邊扭頭對這個面色有幾分惘然的軍官說,「等以後找醫官看看就成了。丁隊先前兄弟們剛來時也是好些個雀蒙眼,那大夫說這是日常吃得不好,便開了食療的方子,左右是些豬肝,枸杞同鯽魚等物。平日裡頭也可以拿松針泡水喝,那玩意兒明目。」

    鄭國才苦笑了一下,橫著袖子抹了一把順著鬢角流下來的汗水,沒有吭聲——官軍裡頭,正兵每月給你一石,但裡頭不知摻了多少沙石米糠!平日裡頂天讓你餓不死罷了,出征時能吃得好些,不過有幾個干餅,伴食只有豉醬和菜頭,十天半月見不到半片肉的影子!便是這樣的飯食,也不見得****俱有!

    丁隊自入營以來,最遭兵士們嫉恨的不是裝備,也不是訓練,而是他們三天就有一餐肉吃!不拘是豬肉羊肉,三天一到,便有人專門殺了豬送來,其他隊裡的人問起才曉得這是李永仲自掏的腰包!而放眼整個大軍,也只有丁隊每月按時發放口糧俸祿,不用說,這也是李永仲自己出的錢!不說一般的小兵,就是普通軍官說起來,話裡話外也是止不住的羨慕!

    如今丑時已過,原本因萬籟俱寂的山路上,沙沙的腳步聲不絕於耳。一千多條漢子閉緊嘴巴,只顧埋頭趕路。若有人站在路邊,還能聽到粗重喘息不絕於耳,甲冑和武器在行走間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還有低低的,模糊的說話聲。

    李永仲半天沒聽見鄭國才說話,他輕笑一聲,雖然腳下不停,但行走之間卻不見多少辛苦的神色。將八瓣帽兒盔的帽簷朝上抬了抬,年輕的暫任營官不無感慨地道:「都說文官矜貴,武人命賤,可是不是咱們這些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武人,哪個文官能安穩度日?太宗爺爺當年曾經訓斥過貪墨兵丁錢糧的貪官污吏,說小兵****辛苦,全家老小就指著這點微薄俸祿度日,你們竟然還要昧了良心貪墨錢糧,當真可誅!」

    鄭國才年少時雖讀過幾日私塾,但哪裡能看過這些,一時之間竟然聽得入了迷!只聽李永仲又道:「國朝開初不久,文官在武官面前恰如今日咱們在文官面前一般!後頭怎地就變成現下這樣子?不過是因著武人不爭氣,戰場之上,喪師辱國!我雖不是衛所出身,但也聽說過如今軍戶子弟一日不如一日,哪裡還有當年人人爭先奮發的模樣?人不自輕豈有人辱?咱們自己不爭氣,不怨人家將武人看到泥地裡去。」

    「算啦,現下說這個幹嘛?」李永仲自嘲地一笑,腳下又加快幾分,走得快了,人影就要隱入黑暗當中,只有悠悠的話聲傳來:「現在咱們早趕到一分,就多一分勝算。拿了軍功賞賜,不說陞遷,至少,兄弟們更能吃飽幾分!」

    小坪山坐落白撒所正北方向,是周圍方圓二十里地裡最高的一個山頭。山林幽深,道路多為獸徑,別說兩千人,就是再多幾千往那山裡一藏,想要在短短幾個時辰裡頭找到蹤跡也是妄想。它內有山谷,谷中平坦,這也是小坪山名字的來歷,以前有幾十戶彝人在此地居住,後來因戰亂逃亡,現在佔據小坪山的,則是一夥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悍匪徒。

    因此地以前是個寨子,雖然現在寨民已經逃散,房屋也破敗不堪,但到底比在野地裡紮營露宿來得強。其中最好的一棟木屋當然由首領鎮川東佔據下來。此時夜深,貴州不比四川,八月的夜晚異常寒涼,他盤腿坐在火塘邊上,一雙狹長的眼睛半開半閉,裡頭不時閃過一道陰翳的光來。

    鎮川東本姓孫,排行老三,他父母早亡,也沒個正經名字,就以孫老三為號。此人生來精明,從一介貨郎做起,幾年光景竟然讓他掙下一份家業。若他就此安心度日,民間不過多了一介商戶,但孫老三二十五歲結識了一個自稱是白蓮教護法叫唐爽的男人,從此成為了他命運的分界線。

    孫老三很快醉心於唐爽關於白蓮教的各種說法,並且對唐爽關於他是白蓮教大弟子下凡歷劫的說法深信不疑。經過商議,他們決心蓄養力量,等待起事的時機。按照當時兩個人商量好的辦法,唐爽負責招收弟子訓練班底,孫老三負責籌措錢糧,一開始頗為順利,但不久唐爽就因得罪官府中人而被屈打至死,孫老三一面替他收斂後事,一面帶著十來個人做起了無本的買賣。

    他似乎天生便適合做這行,縱橫川東數十年,連孫老三的舊名也棄了不用,自號鎮川東。旁人只以為他不過是尋常的山匪強人,卻不曉得他早就以白蓮教大弟子的身份勾連來往數省!天啟二年時奢安亂起,鎮川東本要趁機起事,卻不料官軍反應極快,雖連折大將,最後連封疆大吏都難保性命,卻四方調集大軍,最後到底將夷人囂張的勢頭壓了下來。

    鎮川東因此見識了官軍的力量,雖然仍有一些不甘心,但他還是明智地選擇了蟄伏下來,默默培育力量。直到這次奢安二人野心膨脹,糾集起四五萬人馬,號稱十萬大軍,再度向著赤水攻來——鎮川東以為若錯過此次,便不會再有機會,遂決定親自出馬,帶著辛苦攢下的兩千精銳山匪,意圖渾水摸魚。

    不知怎地,晚上一向睡得很好的鎮川東今日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胡亂披上一件褂子,光著兩條膀子盤坐在火塘前邊,往裡丟了兩塊木柴之後,鎮川東不知怎地就回憶起數十年前,那時唐爽還在,某天他們趕路之時錯過宿頭,不得不露宿野外,兩個人也是就這麼守著一堆篝火,將干餅烤熱了之後,一邊吃著硬實的麵餅,一邊聊天談笑,這一幕似乎還在昨天,而現在他已經白髮蒼蒼,再也不復年輕的面龐。

    之後不久,鎮川東再想起此事時認為這是他將要失敗的預兆。但現在他卻覺得頗為高興——因為他認為這是死去的友人惦念他,故而才讓他想起過去的事——鎮川東輕咳一聲,覺得眼皮發沉,打了個呵欠,睡意終於姍姍來遲。

    當小坪山中山匪們鼾聲大作此起彼伏之時,顯字營終於趕到了附近。估摸了一下距離,李永仲扭頭低聲同身後的秦勇吩咐道:「傳話下去,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時辰,然後叫隊官們過來!」

    秦勇領命傳話,不大會兒功夫隊官們便漸次趕來。來得最早的是曹金亮和鄭國才,然後是趙萬才和周謙,最後才是其他幾個人,至於馮寶群,這回又被留下來,一方面要看守俘虜,另一方面要同翔子營打交道,敷衍對方,拖延時間——顯字營上下很明顯不打算同翔子營分享這回最大的軍功。

    「再往前走,就是小坪山。」李永仲招呼隊官們就地坐下,面色嚴肅地開門見山道:「這裡頭原是有個彝人的寨子,我猜想鎮川東多半就躲在那寨子裡頭!一會兒咱們悄悄摸上去,等近了,就把火把全都丟出去,亂起之後,先等丁隊的排槍殺一陣,各隊再上!我便不信了,不過是些山匪賊人,還真能訓出甚麼名堂?」

    凜冽的殺氣不斷從李永仲的身上滾滾不斷地冒出來。他依次分配任務:「周謙,鄭國才,趙萬才,你三人一會兒從山谷兩邊包抄上去先埋伏起來,看前頭火起,只管做足了動靜往上衝!」

    周謙等人立刻抱拳應諾。

    「曹金亮,你指揮丁隊佔領入口,一會兒火起,見賊人出來,給我亂槍打死!不要吝惜藥子,今日我要一個山賊都無法走脫!」

    曹金亮應了個是。

    最後李永仲站了起來,月光之下,依稀能看見他面上神情,只聽他道:「其餘人等,拿好桐油火把,咱們放火燒賊!」

    彝人的房屋多為木製,特別怕火,尤其是小坪山裡的這個寨子,位在山凹之處,本就破敗不堪,現在又是夏日,晚間山風呼嘯,別說放火,便是個火星子也能燒出一片白地。顯字營的兵士們帶了飽蘸了桐油的松木火把,自山寨兩邊悄悄潛伏進去,軍官們一聲令下,無數根正在燃燒的火把就從天而降,許多睡得迷迷糊糊的山賊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時,就恐懼地發現自家身在火海!

    說來也是鎮川東今日該有此劫,他雖然佈置許多崗哨,但一則山匪不比官軍,哪怕戰力低微,但官軍好歹受過完整訓練,各項軍中規矩也都比較完備,山匪便從無這些;而則,山匪前些日子還謹慎些,但所謂的官軍一直沒有出現,時日一長自然懈怠下來。顯字營這些些火把全都是用油脂豐富的松枝,上以碎布纏牢,再蘸上特意準備的桐油,保證能讓這小坪山之內成為一片火海!

    但山匪們也不是甚麼好相與的對象。許多人都是刀頭舔血的人物,見此情景反而被激出凶性,不少人幹脆連鞋也未穿,就這麼光著腳,****身體,披頭散髮,揮舞著武器衝了出來。可惜還未走到面前,就已經被丁隊的一陣凶狠排槍打倒在地!

    「等賊人近了射!」「穩住!穩住!不得號令,不許開槍!」「你.他.娘的耳朵聾了是怎地?!沒聽見我說話!放近了打!」

    「碰!碰!碰!」三段射擊儘可能地保證了設計的連續性,按照事前的商定,當丁隊火銃響起來的時候,那些跑得最快的匪徒立時像被大錘一下砸翻在地,口鼻流血,傷口之處也汩汩冒血,手足抽搐片刻,便再也不動了!

    到處都是軍官此起彼伏的咆哮聲。他們不時抬頭,情緒緊張——匪徒們儘管有一部分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嚇倒,也有些人就此葬身火海,但大部分人仍舊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並且終於反應過來——有人大叫了一句:「這是官軍!」

    「官軍來了!官軍來了!!」

    「先殺過去!」

    亂七八糟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幕戰爭當中最為生動的畫面。不論明軍還是山賊,都為這張濃墨重彩的圖畫做出了屬於自己的,無人能夠模仿的貢獻。以熊熊烈火為背景,人類的殺戮沾染上一絲絲詭異的色彩。

    丁隊兩輪排槍過後,面前就為之一空。其他幾隊這才越過丁隊,挺著刀槍,向著對方衝了上去。而對面僥倖躲過槍擊的山賊,要麼被嚇破膽子癱倒在地,要麼反倒被激發出凶性,不管不顧地朝著兵士們撲將過來,變得更加凶悍無畏!

    正在此時,先前埋伏在左右兩翼的三個隊突然吶喊著衝了出來!此時火光已經映紅了半個天空,亮得雙方人馬似乎連對面人的眉毛都能一根根數清!明軍誓要拿下此處作為自己的軍功,山賊則曉得這是緊要關頭,一旦輸了便是性命不保!因此剛一交手,就拼盡了全力!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8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襲(完)

    「首級收拾利索了沒有?」

    「底下的兄弟們搜出些生石灰,咱們自己也帶了些,總算全都弄好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千總說那些被火燒了或者砍壞的人頭咱就不要了,太難看,血滋糊拉的,沒得讓人噁心。嘖,真是可惜了,我看了,好些呢。」

    「不嫌噁心你自己收拾去。」先前說話那個人聲音停在耳朵裡也熟,但他就是怎麼都想不起來是誰,只聽那人停了一陣又感慨道:「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迷糊著——咱們一千出頭,就活生生地挑反了三千條人命?這仗也忒好打了些。」

    「說什麼蠢話呢?白撒所裡頭還關著幾百號人呢……就是這裡,咱們手裡頭還有好些俘虜。人家且還沒死呢,這就叫你一句話活生生說死了,是你給挖坑還是你給埋?」

    「我這不是就那麼一說麼。」那人訕笑一聲,換了話題:「你說,這有一陣了吧?哨官怎麼還不醒?咱們是不是進去看看,叫醫官過來?」

    「醫官不是說這會醒不過來正常麼,先前怎麼說的?讓他好生歇一歇,最好睡足了覺,這樣之後才不會難受。你沒見啊?那拳頭一樣粗的棍子呼地敲到他頭上,盔帽都癟進去一塊!?好傢伙!哨官這是命大啊!就差一點,偏到後腦上,神仙都救不回來!」

    神仙?劉小七艱難地睜開眼睛,略動一動,腦袋痛得就跟針刺一般,又像是炸開了似,連叫嚷都不能。他閉上眼睛,急促地喘了幾下,勉強將那股煩悶欲吐的感覺壓下去,又躺了一會兒,雖然疼痛依舊,但昏昏沉沉的腦袋到底開始漸漸清明。

    帳篷外的談話已經轉到了另外的方向,劉小七卻什麼都沒聽進去,帳篷裡依舊是沉沉黑暗,只有從外頭透入的微光勾勒出物體模糊的線條。他盯著那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帳篷頂,耳邊沙沙話語聲漸漸被狂熱的呼喊與痛苦的嚎叫取代,觸目之處遍地黑煙滾滾,火焰騰騰,那些或者穿著青衣青褲,頭上包著藍色包帕纏頭,或者只穿犢鼻短褲,**精壯上身,面相猙獰可怕的賊匪嘶吼吶喊,手中揮舞著各色兵器,不遮不擋地從大火中衝出,一心一意地向著顯字營的兵士們撲了過來!

    當突進的明軍點燃了這個廢棄山寨之後,夜晚的寧靜就被徹底打破了。從夢中驚醒的賊匪們先是慌亂一陣,但刻入骨子裡頭的凶殘卻支撐著他們,沒有如同一般人那般崩潰!縱然許多人在睡夢當中被官軍一刀殺死,但更多的人醒轉過來,赤身**地抄起刀槍就要和兵士們拚命!悍不畏死,當真不是好相與!

    「這批賊子到底是甚麼人!恁般凶殘!」趙萬才抹了一把**的臉,放手下來才發現上頭濺得全是血。他喘了口氣,抱怨一句:「娘的!骨頭恁硬!老子刀都砍得卷刃了!這和白撒所那裡的廢物全然兩樣!」

    「就你廢話特別多!」鄭國才頭也不回地罵了一句,毫無預兆地橫起一腳,將對面撲來的賊人踹翻,身邊的親兵迅速跟上,不待對方爬起,齊齊發一聲喊,瞬息之間,三把長槍便插進他肚子,將他釘死在地上!

    鄭國才將手中腰刀一甩,將鋒刃上的血水在地上甩出一個弧形的痕跡,只是很快就浸入土地消失不見。衝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個夜空,植物與許多人工製品——甚至包括屍體——燃燒之後騰起大片嗆人的煙霧,許多屋子在烈焰中轟然倒塌,連同裡邊沒有來得及逃出的人類一起化為齏粉。

    借助夜風,火勢越來越大,原本還能在山寨當中拚殺的兩方不得不逐漸向外退出,守在外圍的顯字營兵士替換下同袍,默契地接力廝殺。賊匪們在夢中驚醒,膽氣就已損了一停,又遇火攻,再喪一停,不過是憑著凶悍本能奮力搏殺,等到大火越燒越大,不少人沒有死在官軍手上,反而命喪火海!

    從鄭國才的位置向山寨深處看去,已然只能看見一片連綿火紅,先前那些在夜色當中黑沉沉猶如怪獸一般東支西倒的房屋已被大火吞沒。他站的位置足有百步之遠,仍能感受到炙熱高溫,可想而知,火海之中是怎樣一副地獄景象!

    和貴州絕大多數的寨子一樣,雖在山谷之中,寨子也是依據山勢修建而成。李永仲先前吩咐鄭國才等三人兵分兩路包抄下來,大火自然也是一路延燒,這段時日一直沒有下雨,天乾物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星星之火就成燎原之勢。丁隊奉命堵住缺口,雖然火銃犀利,但也架不住賊匪們在火勢逼迫之下前赴後繼地向丁隊撲來!兵士們打得槍管發燙,在手裡幾乎握持不住!

    哨官劉小七乾脆利落地將火銃扔在地上,向左右大吼一聲:「前排,掏震天雷!」他自己當先掏出一個如成人拳頭般大小黑乎乎的鐵疙瘩,看也不看幾乎立刻就要衝到面前的賊匪,掏出藏在竹管當中的火摺子搖了搖,待有火星冒起便迫不及待地將浸了油脂的引線湊近點燃,然後奮力揮動手臂,將這個最原始的手榴彈扔了出去!

    「轟!」二十來個兵士扔出的震天雷許多在空中就已爆炸,藏在黑乎乎的鑄鐵殼之內的鐵釘鐵珠在火藥的推力下立刻疾射而出,只穿布衣,甚至光著身體的賊匪頓時吃了大虧!黑火藥雖經提純,但殺傷力終究不如人意,可是在這麼近的距離,賊匪又沒有甲冑之類可用,不過瞬息,震天的慘叫呻吟在兵士們耳邊炸響!

    這回出來,丁隊將所有的震天雷全都帶上,攤在每人頭上,足有三個!一路走來,這些死沉的鐵疙瘩累得兵士不輕,不是沒有人口出怨言,但此刻所有人都在慶幸,幸好這回隊官李永仲的奇怪固執又應驗了一回!

    爆炸接二連三地響起,而他們還不曾停手!許多人看火勢太大,甚至連火摺子都乾脆省了,專門朝火堆裡頭扔!爆炸之後,不止有鐵釘一類,還有帶著火苗的碎石木屑,近距離時,殺傷力不下火銃!

    賊匪們被炸得鬼哭狼嚎,趁這個機會,丁隊兵士三五一組,幾組一群,在軍官的指揮下義無反顧地向著匪徒們衝了過去!只一個碰撞,就有十來個匪人被長槍挑死!高溫在側,不少人身上甲冑都被火烤得穿不住,卻因廝殺搏命,毫無所感!

    劉小七一槍捅在對手胸膛,肩臂發力,口中猛地發出一聲吶喊,也不拔槍,就這樣將他一路推到後頭一根將要傾倒的柱子上死死抵住,那臉上帶有一條老大傷疤的賊人面目扭曲,口鼻淌血,皮肉烤得炭黑翻捲,雙腳在地上一陣猛蹬,一雙眼珠子就要爆出眼眶,死死地瞪著劉小七,最後死不瞑目!

    而殺死他的年輕人看也不看對手的屍體,手上稍稍用力將長槍拔出,高聲指揮兵士們散開莫在一處糾纏,吼了幾句,自己又投身到戰鬥當中去了!

    這場戰鬥還在繼續,但已近尾聲。最新最快更新李永仲看著不遠處殺聲震天,幾度想要掙脫親兵的圍阻衝進去,都叫人死死拉住!他惱怒非常,險些劈手就給了阻他前路的兵士一拳!最後總算克制下來,面色不免難看,冷硬地開口道:「兄弟們在火裡同賊子們殺得捨生忘死,難道我卻要躲在兄弟後頭?!貪生怕死!」

    秦勇一絲一毫都沒叫他說動,仍舊是木著一張臉,擋在他面前,堅定地開口道:「千總,按著規矩制度,一線帶兵官在戰鬥中必須第一個上!但是臨陣指揮的軍官則要以全局為重!不許擅到前線!現下千總便是營官,就是顯字營的爺娘老子,就是顯字營的天!千總常說,既有制度,必得遵守。今日,就是千總,也不能違了規矩章法!」

    李永仲叫秦勇說得面皮抽搐,腿腳發癢,恨不得馬上就提腳踹在秦勇身上叫他閉嘴!但最後一絲理智終於讓他冷靜下來。李永仲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往後退了一步,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裡頭全是清明。他流水價一般連珠帶炮地發令:「傳令下去,顯字營退出山寨!不得再與賊匪糾纏!這火越燒越大,不要把自己賠在裡頭!守在外頭就好!」

    雖然悍不畏死的賊匪們的確給顯字營帶來了一定麻煩,但此等心志堅毅之輩本就少見,等到這些人或者死在明軍手上,或者逃脫不及,叫大火吞噬,剩下的賊匪便徹底失去了勇氣,哭爹喊娘地逃跑出來,就恨爹娘少給自己生一條腿!光是逃跑就已耗光他們氣力,待兵士一到,不少人燙手一般,將兵器遠遠拋開,或者是主動跪倒在地,或者是就地蹲下舉起雙手,敢於反抗的,十不存一!

    這場大火一直燒到將近天明方才漸漸熄滅,最後連顯字營也在山谷裡頭待不住,不得不向外退出老遠方才躲開火勢!據稱兩千人的賊匪到最後,俘虜竟然不到兩百!其他人或死或傷,落在後頭,就再無生路!

    劉小七也不管地上還透著殘留的高溫,在烤得發裂的青石上頭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如往常一般習慣地往腰後摸了摸,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裝水的葫蘆早就在戰鬥中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打了這大半夜,又在大火邊上烤了這許久,劉小七早就渴得不成,嘴上都起了皮,一碰就疼。

    但他也沒有心思起來找水。腿上胳膊上都重得如同灌了鉛一般,屁股底下越坐越燙,他也懶得站起來。只覺得周身發軟,眼皮發沉,不住往下耷拉,就想甚麼都不管不顧,就這樣躺倒在地,就是香甜一覺。

    正當他上下眼皮都快合上的時候,「劉小七!」曹金亮中氣十足的聲音不曉得打哪裡響了起來。先前戰鬥之時,曹金亮領著一個什跑得比負責包圍的鄭國才等人還要快,直衝到了山寨最裡!他帶的那個什全是老兵,自李家時起就跟在曹金亮身邊,最是默契不過,哪怕他神色稍變都能看懂心意,十個人在山寨裡左突右衝,愣是沒吃半點虧,最後趕在火勢之前撤了下來。李永仲大發雷霆,衝著曹金亮發作一番,卻也拿他無可奈何——此人巴不得李永仲將他一擼到底,貶到下頭當個大頭兵才是最好。

    劉小七渾身上下生生打了個激靈,一下醒轉清醒過來。「我在!」他一邊扯著嗓子回應,一邊從石頭上站了起來,眼角卻彷彿瞥見一個影子迅速閃過,心底一驚,下意識地向後一轉,電光火石之間,長槍已經順勢送出!他這才看清一個包著藍布頭帕,面色黧黑的年輕人手裡舉著一截木棍正愣愣地看著他,劉小七晃了晃,眼前一陣模糊,將要倒地,口中條件反射一般叫喊起來:「這裡有人!」

    那人還待要打,周圍聽到動靜的兵士已經圍了過來,襲擊者嚇了一跳,丟開木棍就要逃跑,這時卻哪裡還逃得掉?當下就被兩個舉著腰刀追過來的兵士喝令跪在地上,其他人一邊忙著叫醫官,一邊七手八腳地將劉小七送到後邊營地——因傷兵不少,又是疲累了一夜,李永仲下令就地紮營休息——而這時,馮寶群帶著庚隊正好趕到!

    「這一仗打下來,傷得多,死的少。」李永仲難掩面上疲色,一邊喝水一邊同聚攏在他身邊的隊官們講說:「本來應該好生歇一歇,但這裡情況不明,歇到中午,咱們就立刻拔營回白撒所!想必翔字營再是無能跋扈,看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流民還是不難,我諒他侯永貴不敢將咱們獨自扔在這裡!」

    馮寶群看看一個個面上熏得如同黑炭的同僚,又是羨慕,又是佩服地開口:「這一仗兄弟們打得好!想必是不輕鬆!千總說得對,你們得好生歇一歇才成!庚隊已經給伙伕幫忙,再過一陣,兄弟們就能吃上熱餐飯啦!不過,俺老馮每回都是留守!千總,」他轉向李永仲嚷嚷道:「下回說甚麼都不能再將卑職留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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