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陳顯達的心思(1)
劉心武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坐在馬紮上怔怔地發愣,半晌自嘲地一笑:「罷罷罷,咱這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營生……」傷感之色從他面上一閃即過,陳顯達再看到時,已是平日裡的表情了。指揮使丟開這個消息,好好將李永仲上下一打量,卻向著陳顯達笑道:「雖說你這回傷得不輕,但繳首也多,想來升上幾級不是難事,只是原說待你回來,咱營裡頭的人坐下喝酒,現下看來,倒是不成了。」
陳顯達轉臉溫言同李永仲道:「仲官兒這幾日也累得不輕,先回去休息罷,送糧一事,我同指揮使討個人情,你便在畢節換了鹽引,先自家去吧。這回,你們也折了不少人……」
李永仲曉得這是陳顯達想支開他跟劉心武說話了,他倒是猜到幾分,但是現在也再懶得去管。乾脆利落地站起來,同陳顯達和劉心武行了個禮,便告辭出來。此時夜色如墨,漫天星斗,帳篷外站崗的親兵與他已是極熟的,見他笑著先打了個招呼,就問他是否要宿在營裡。
「軍營重地,我一個商戶,還是不大便宜。」李永仲沖親兵笑笑,道:「現下還要趕回去,不過此時夜深,想來已是宵禁了,岳父還要同指揮使說話,想來是忘了開條子的事,我卻是現下不好再去打攪他們。」
「這有什麼。」那親兵滿不在乎地拍拍胸膛道:「咱叫人送仲官兒你回去就成,路上遇到巡兵,自有咱來應付。」
他如此說,就果真讓人給李永仲牽了匹馬來,又叫了人來,扶著李永仲上馬,最後仰起頭看著李永仲,神色誠摯地道:「仲官兒莫要推辭,其他人不曉得,我等將主身邊的人卻是曉得的,此番若沒有仲官兒,沒有那些兄弟,咱們不見得就能活著回來。俺是粗人,只是個窮當兵的,也只能送送仲官兒,表表心意罷了。」
李永仲一怔,不及說話,那牽馬的親兵已經拉動韁繩,馬匹立刻馴服地邁動蹄子。他只來得及扭身向後衝那不知名的親兵抱拳一禮,後者衝他咧嘴一笑,擺擺手示意他好生坐好,然後年輕人看著面目逐漸模糊的親兵重新恢復扶刀跨立的姿勢,再遠,就湮沒於夜色之中,什麼都看不見了。
而帳篷裡頭,劉心武似笑非笑地看了陳顯達一眼,自顧自地摸了顆油酥蠶豆丟進嘴裡嚼得嘎吱作響,陳顯達等了半天,不見指揮使說話,只好幹咳一聲,自己先開了口:「這件事,成不成,你先給我個準話。」
「我給你什麼準話?」劉心武卻不上他的當,軍營裡頭禁酒,他此刻下蠶豆的自然不是酒,而是泡得極釅的沱茶,他掀開蓋碗,有滋有味嘖嘖出聲地喝了一口,斜睨陳顯達一眼,哼了一聲道:「我在你這裡坐半天,卻不曾曉得要給你甚麼準話。」
「好好好!劉大武!你現在官威實在是厲害!」陳顯達沒有半分求人的態勢,先自惱怒了起來:「我今日就把話撂在這裡,你不給個準話,不要想出這個帳篷!」
劉心武看他一眼,暗地裡罵了一聲老東西,面上卻不顯,只挺直了腰板,將手裡頭的蠶豆啪地一聲拍在矮幾上,將聲音提高半刻道:「你自己也曉得難辦!卻把難題給我!」他確實覺得棘手,「你這不合式!沒有這個規矩!」
陳顯達卻半分不信,嗤了一聲道:「這話說其他的,我信,說世職承襲上頭有規矩,便是讓人笑掉大牙!先頭幾年還好,現下成甚麼樣子了?說是借職,卻哪樣人都夾塞進來,你當我不知曉?外頭早就開價啦,一個百戶的借職,若是成都府那邊的,開口就是三百兩銀子!還不一定能成!」
「再怎麼著,那也得是子侄!你別管是哪輩人上頭的,但總是不出五服的族親!」劉心武也惱了,「再說了,這世職的事情,我說了慣用?你雖是掛在敘南衛裡頭,但世職承襲還不是得拿到職方司面前說話?再有一條,現今這世道,你便是將世職求來如何?沒有差遣!一個空頭百戶,做起來又有甚麼滋味?」
陳顯達一窒,半晌才苦意深重地開口:「你說的這些我豈是不知道的?但是我陳家這世職幾代人傳下來,若是斷送在我手裡,日後我如何有臉去見祖宗!?再有,你知道的,我膝下只得一個女兒,親族又盡皆凋零,女婿雖說能幹,卻是個商戶!這日後,我若有個萬一,又有誰來護住他們?」
劉心武聽他說話,心裡也不是滋味。他雖說是陳顯達的上官,幾年之前卻是受過他的救命之恩,陳顯達卻從不以此張揚,劉心武心裡也常自唸唸。但今日陳顯達給他出這難題,委實不是他這麼個指揮使能插手的!
「老陳,你聽我一句勸,」劉心武苦口婆心地勸他:「這當兵吃糧不是耍子,何苦要將人家好兒郎扯進來?軍戶人家到處聽說想盡辦法往外走的,卻不曾要自己往裡跳!何必呢?你那女婿我看過了,聽說是個鹽商?你姑娘幼時我也見過,是個好孩子,就讓小兩口過過和和美美的日子,有甚不好?」
他這話堪稱掏心窩子,可惜陳顯達心裡主意已定,任誰都說動不了。他顧不得身上的傷,強自打起精神同劉心武道:「你不知曉,這內中自有緣由,你卻是勸不動我的。我意願已定,一定要將此事做成。你也說得無錯,我將此事托你,本就太勉強,今晚的話,你就當沒有聽見,就此罷了。」
他這麼說,劉心武卻真正惱起來。騰地從馬紮上抖著手指頭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片刻方恨恨地開口道:「素來說你營裡頭那個鄭國才是個倔驢,我看你才是!」他氣得在帳篷裡轉了兩圈,又無法,只好大馬金刀地重在馬紮上坐下,臉色不甚好看地道:「你若想我幫忙也成,先將你那緣由說一說,不然我卻是再不管的。」
陳顯達頓時來了精神,略將話理一理,緩緩道:「方才仲官兒給你說那些,大多是對的,只隱下些沒說——這場仗,起碼有五成,不是咱自己打的。」
「噢?這倒有意思了。不是你們打的,還能是誰?民夫?」劉心武本是說笑,卻見陳顯達一臉認真地點點頭,頓時嚇了一跳:「你莫要唬我!你這回斬獲的首級不是那麼幾個,是足足兩大車!民夫?哪裡的民夫?!」他猛地想到一個可能,眯起眼睛道:「——是你那女婿?」
「不錯。」陳顯達於是將李永仲原本隱下沒說的部分原原本本地說了給劉心武,又怕自己於某些說不清楚,還叫了陳明江來,叫他同劉心武一一細說。
待陳明江說完最後一句:「……若不是仲官兒這些護衛捨生忘死,屬下現在哪裡,還很不好說。」頓了一頓,他又加了一句:「仲官兒於屬下,實在是有救命之恩。」陳明江說話一向不偏不倚,這回居然替李永仲說起好話來,就是陳顯達也吃了一驚。
打發了陳明江出去,陳顯達笑眯眯地同劉心武道:「如何?明江這孩子你是曉得的,從不曾說大話,這話既是他說的,你就曉得,只有比這更好,沒有更差的。」
「照這說來,老陳你這女婿倒是將種天生!該當是咱武人家裡的!」雖然嘴上說著軍戶如何不好,但劉心武終歸是幾十年的老軍伍,見獵心喜,頓時就將方才他勸陳顯達的話拋到腦後。又摸著下巴想了一陣,斷然道:「不過你先前那法子還是莫想了,行不通是其一,其二,沒有差遣,縱有職銜,又有何用?」
陳顯達也不惱,只問:「那些話便不提了,你只說你的法子。」
「法子?」劉心武哼笑一聲,施施然地撣一撣袍子,吐出兩個字來:「投軍!」
然後他詳細地為陳顯達解釋道:「這投軍一事,老陳你自家便是軍兵出身,卻比我曉得多了。不錯,我這投軍,便是叫你女婿投營兵——你大約不曉得,與奢安二賊大戰在即,黔兵指望不上,咱們川兵人又太少了些,近日就有個傳聞,道朱燮元制台要新建營頭,從四川招募兵士!這是營兵,以後要裁散的!」
「這……好是好,可仲官兒如何能從小兵做起?」陳顯達一聽著急了,「要他一個單身子人有何用?!」
「你著急甚麼?我這裡話還未說完!」劉心武道:「若是從咱們四川招兵,多半還是要放到畢節來!這裡才是川兵的駐地!你聽我講,仲官兒不是有個團練民兵的名頭?正好帶著人一起來!按照慣例,拿下個把總的位置不成問題。正好你這回折了不少人,損傷頗多,順理成章地將你女婿要來,到時候,要怎麼做,還不是咱們關起門就能說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