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梟起傳 作者:夏仲(連載中)

 
Babcorn 2016-11-30 04:08: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64 14441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0
第一百零七章 陳顯達的心思(1)

    劉心武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坐在馬紮上怔怔地發愣,半晌自嘲地一笑:「罷罷罷,咱這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營生……」傷感之色從他面上一閃即過,陳顯達再看到時,已是平日裡的表情了。指揮使丟開這個消息,好好將李永仲上下一打量,卻向著陳顯達笑道:「雖說你這回傷得不輕,但繳首也多,想來升上幾級不是難事,只是原說待你回來,咱營裡頭的人坐下喝酒,現下看來,倒是不成了。」

    陳顯達轉臉溫言同李永仲道:「仲官兒這幾日也累得不輕,先回去休息罷,送糧一事,我同指揮使討個人情,你便在畢節換了鹽引,先自家去吧。這回,你們也折了不少人……」

    李永仲曉得這是陳顯達想支開他跟劉心武說話了,他倒是猜到幾分,但是現在也再懶得去管。乾脆利落地站起來,同陳顯達和劉心武行了個禮,便告辭出來。此時夜色如墨,漫天星斗,帳篷外站崗的親兵與他已是極熟的,見他笑著先打了個招呼,就問他是否要宿在營裡。

    「軍營重地,我一個商戶,還是不大便宜。」李永仲沖親兵笑笑,道:「現下還要趕回去,不過此時夜深,想來已是宵禁了,岳父還要同指揮使說話,想來是忘了開條子的事,我卻是現下不好再去打攪他們。」

    「這有什麼。」那親兵滿不在乎地拍拍胸膛道:「咱叫人送仲官兒你回去就成,路上遇到巡兵,自有咱來應付。」

    他如此說,就果真讓人給李永仲牽了匹馬來,又叫了人來,扶著李永仲上馬,最後仰起頭看著李永仲,神色誠摯地道:「仲官兒莫要推辭,其他人不曉得,我等將主身邊的人卻是曉得的,此番若沒有仲官兒,沒有那些兄弟,咱們不見得就能活著回來。俺是粗人,只是個窮當兵的,也只能送送仲官兒,表表心意罷了。」

    李永仲一怔,不及說話,那牽馬的親兵已經拉動韁繩,馬匹立刻馴服地邁動蹄子。他只來得及扭身向後衝那不知名的親兵抱拳一禮,後者衝他咧嘴一笑,擺擺手示意他好生坐好,然後年輕人看著面目逐漸模糊的親兵重新恢復扶刀跨立的姿勢,再遠,就湮沒於夜色之中,什麼都看不見了。

    而帳篷裡頭,劉心武似笑非笑地看了陳顯達一眼,自顧自地摸了顆油酥蠶豆丟進嘴裡嚼得嘎吱作響,陳顯達等了半天,不見指揮使說話,只好幹咳一聲,自己先開了口:「這件事,成不成,你先給我個準話。」

    「我給你什麼準話?」劉心武卻不上他的當,軍營裡頭禁酒,他此刻下蠶豆的自然不是酒,而是泡得極釅的沱茶,他掀開蓋碗,有滋有味嘖嘖出聲地喝了一口,斜睨陳顯達一眼,哼了一聲道:「我在你這裡坐半天,卻不曾曉得要給你甚麼準話。」

    「好好好!劉大武!你現在官威實在是厲害!」陳顯達沒有半分求人的態勢,先自惱怒了起來:「我今日就把話撂在這裡,你不給個準話,不要想出這個帳篷!」

    劉心武看他一眼,暗地裡罵了一聲老東西,面上卻不顯,只挺直了腰板,將手裡頭的蠶豆啪地一聲拍在矮幾上,將聲音提高半刻道:「你自己也曉得難辦!卻把難題給我!」他確實覺得棘手,「你這不合式!沒有這個規矩!」

    陳顯達卻半分不信,嗤了一聲道:「這話說其他的,我信,說世職承襲上頭有規矩,便是讓人笑掉大牙!先頭幾年還好,現下成甚麼樣子了?說是借職,卻哪樣人都夾塞進來,你當我不知曉?外頭早就開價啦,一個百戶的借職,若是成都府那邊的,開口就是三百兩銀子!還不一定能成!」

    「再怎麼著,那也得是子侄!你別管是哪輩人上頭的,但總是不出五服的族親!」劉心武也惱了,「再說了,這世職的事情,我說了慣用?你雖是掛在敘南衛裡頭,但世職承襲還不是得拿到職方司面前說話?再有一條,現今這世道,你便是將世職求來如何?沒有差遣!一個空頭百戶,做起來又有甚麼滋味?」

    陳顯達一窒,半晌才苦意深重地開口:「你說的這些我豈是不知道的?但是我陳家這世職幾代人傳下來,若是斷送在我手裡,日後我如何有臉去見祖宗!?再有,你知道的,我膝下只得一個女兒,親族又盡皆凋零,女婿雖說能幹,卻是個商戶!這日後,我若有個萬一,又有誰來護住他們?」

    劉心武聽他說話,心裡也不是滋味。他雖說是陳顯達的上官,幾年之前卻是受過他的救命之恩,陳顯達卻從不以此張揚,劉心武心裡也常自唸唸。但今日陳顯達給他出這難題,委實不是他這麼個指揮使能插手的!

    「老陳,你聽我一句勸,」劉心武苦口婆心地勸他:「這當兵吃糧不是耍子,何苦要將人家好兒郎扯進來?軍戶人家到處聽說想盡辦法往外走的,卻不曾要自己往裡跳!何必呢?你那女婿我看過了,聽說是個鹽商?你姑娘幼時我也見過,是個好孩子,就讓小兩口過過和和美美的日子,有甚不好?」

    他這話堪稱掏心窩子,可惜陳顯達心裡主意已定,任誰都說動不了。他顧不得身上的傷,強自打起精神同劉心武道:「你不知曉,這內中自有緣由,你卻是勸不動我的。我意願已定,一定要將此事做成。你也說得無錯,我將此事托你,本就太勉強,今晚的話,你就當沒有聽見,就此罷了。」

    他這麼說,劉心武卻真正惱起來。騰地從馬紮上抖著手指頭指著他半天說不出話,片刻方恨恨地開口道:「素來說你營裡頭那個鄭國才是個倔驢,我看你才是!」他氣得在帳篷裡轉了兩圈,又無法,只好大馬金刀地重在馬紮上坐下,臉色不甚好看地道:「你若想我幫忙也成,先將你那緣由說一說,不然我卻是再不管的。」

    陳顯達頓時來了精神,略將話理一理,緩緩道:「方才仲官兒給你說那些,大多是對的,只隱下些沒說——這場仗,起碼有五成,不是咱自己打的。」

    「噢?這倒有意思了。不是你們打的,還能是誰?民夫?」劉心武本是說笑,卻見陳顯達一臉認真地點點頭,頓時嚇了一跳:「你莫要唬我!你這回斬獲的首級不是那麼幾個,是足足兩大車!民夫?哪裡的民夫?!」他猛地想到一個可能,眯起眼睛道:「——是你那女婿?」

    「不錯。」陳顯達於是將李永仲原本隱下沒說的部分原原本本地說了給劉心武,又怕自己於某些說不清楚,還叫了陳明江來,叫他同劉心武一一細說。

    待陳明江說完最後一句:「……若不是仲官兒這些護衛捨生忘死,屬下現在哪裡,還很不好說。」頓了一頓,他又加了一句:「仲官兒於屬下,實在是有救命之恩。」陳明江說話一向不偏不倚,這回居然替李永仲說起好話來,就是陳顯達也吃了一驚。

    打發了陳明江出去,陳顯達笑眯眯地同劉心武道:「如何?明江這孩子你是曉得的,從不曾說大話,這話既是他說的,你就曉得,只有比這更好,沒有更差的。」

    「照這說來,老陳你這女婿倒是將種天生!該當是咱武人家裡的!」雖然嘴上說著軍戶如何不好,但劉心武終歸是幾十年的老軍伍,見獵心喜,頓時就將方才他勸陳顯達的話拋到腦後。又摸著下巴想了一陣,斷然道:「不過你先前那法子還是莫想了,行不通是其一,其二,沒有差遣,縱有職銜,又有何用?」

    陳顯達也不惱,只問:「那些話便不提了,你只說你的法子。」

    「法子?」劉心武哼笑一聲,施施然地撣一撣袍子,吐出兩個字來:「投軍!」

    然後他詳細地為陳顯達解釋道:「這投軍一事,老陳你自家便是軍兵出身,卻比我曉得多了。不錯,我這投軍,便是叫你女婿投營兵——你大約不曉得,與奢安二賊大戰在即,黔兵指望不上,咱們川兵人又太少了些,近日就有個傳聞,道朱燮元制台要新建營頭,從四川招募兵士!這是營兵,以後要裁散的!」

    「這……好是好,可仲官兒如何能從小兵做起?」陳顯達一聽著急了,「要他一個單身子人有何用?!」

    「你著急甚麼?我這裡話還未說完!」劉心武道:「若是從咱們四川招兵,多半還是要放到畢節來!這裡才是川兵的駐地!你聽我講,仲官兒不是有個團練民兵的名頭?正好帶著人一起來!按照慣例,拿下個把總的位置不成問題。正好你這回折了不少人,損傷頗多,順理成章地將你女婿要來,到時候,要怎麼做,還不是咱們關起門就能說話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0
第一百零八章 陳顯達的心思(2)

    接下來幾天,李永仲一直和商隊待在客棧裡。陳顯達派人叫他過去,也被他以種種理由推脫掉了。後來是陳明江親自過來一趟,在他這裡看了一個下午,只說了一句:「你這也忙得太過。」便回去覆命了。自此以後,軍營那裡便少有人來,再來,多是陳明江,送些吃用的物事,東西放下,說不了兩句匆匆便走了。

    李永仲確實是忙得很。護衛死傷大半,商隊寸步難行。好在陳顯達替他和中軍糧草官處說了情,那個叫劉心武的指揮使也出了分力,他便不用再到大方的軍營,直接在畢節繳糧換鹽引,比起從前倒是方便不少,但也絕不輕省。

    富順除了他之外,還有幾家亦要到軍前。那幾家卻不同李家財大氣粗,一個車隊不過十來個夥計,這個年月走在路上,便是給山匪強人送菜。

    幾家人正在傷神的時候,卻聽說李永仲送信回來說是李家的軍糧不用再到大方,便尋了王煥之說情。鹽師爺倒是爽快,一口答應,只是事成之後李家要拿些好處。因此,來自富順的糧食源源不斷向李永仲處運來,只他身邊現下沒個賬房,只能自己頂上,這些天****在客棧裡頭算賬盤點,算盤珠子打得劈啪作響,忙得不可開交。

    等到終於忙過,不知不覺之間,卻是荼蘼都開繁的時節,映眼皆是荼白重瓣,中間還雜有絲絲黃桷蘭清淡的香氣,春事已了,接下來卻是盛夏炎日。李家的商隊在畢節盤桓,竟也快有一月。

    除卻幾個傷得太重的,其餘護衛的傷口倒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其中曹金亮不過七八天的功夫就能跑能跳,倒是其中傷好得最快的。不過後來的日子李永仲也少見他,****神出鬼沒,多是早上晚上打個照面,其餘時間,多不曉得他去了哪裡。

    這日將晚,李永仲終於將賬簿盤點清爽,正是渾身筋骨痠軟的時候,忽從窗前躥出一個人來,他吃了一驚,下意識便朝身邊的大槍探去,卻摸了個空。那人哈哈大笑:「仲官兒卻是太小心了!」——是曹金亮。

    李永仲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好好的樓梯不走,一定要爬窗子!」曹金亮輕巧地翻身進來,拍拍身上灰土,笑道:「走你這裡回來,倒還近些。」李永仲的房間窗戶朝南,下頭就是街道,要從正門進,還得再轉一個街角。

    兩個人再無他話,曹金亮從懷裡摸出一小包蠶豆並牛肉,李永仲看他一眼,反身去提了水壺茶碗進來——身在外地,按照規矩,護衛們不當值時可以少少飲酒,他同曹金亮卻不許——此地也無甚好茶,將就著泡了兩蓋碗釅沱茶,相對而坐,李永仲提著蓋子在茶水面上刮了兩下,頭也不抬地問曹金亮:「這幾日往官軍那裡頭跑,碰著啥好事了?」

    「哈哈,看仲官兒你鎮日裡頭就跟算盤紙墨打交道,沒成想你竟然知道我的去處?」曹金亮笑嘻嘻地道:「仲官兒你雖然不穿闌衫,當真卻是個秀才。」

    「頑笑話便不要講了。」李永仲看他一眼——曹金亮立馬咳嗽兩聲,稍微端正了一下坐姿——啜飲了兩口茶水,淡淡道:「找你去的是我那岳父罷?這一向我半是忙,半是……不曾想好,因此上沒有去見他。既然你今日來找我,想必是岳父同你說了甚麼。」

    曹金亮眼中精光一閃,將那些憊懶神色收拾得乾乾淨淨,輕輕頷首,正容道:「正是。」頓了頓,又道:「你那岳父,卻不是凡人。他找我去這幾回,別的也不問,只問平日裡吃得如何,穿得如何,看甚麼書,說甚麼話,縱是有些犯忌諱的,打著長輩上下的旗號,我也只能含糊。」

    李永仲低低一笑道:「你若以為岳父是個直腸子的武人,就要大錯特錯。一個犯事的流軍,沒有些本事,如何能脫穎而出?還能爬上千戶的高位,拿回世職?旁人看他,皆以為不過是上官取他的能耐,方容他至今,但他們卻不曉得,這官軍之中,有本事的人難道少了?為何不是別人,卻是他一個親族皆沒流軍出身的人能得上官青眼?」

    「不錯。我同陳老爺周旋兩回,下回他再找我去,便直言說縱然是長輩,但打聽到女婿家裡,就是沒道理的事,他雖然知道,卻因為另有些隱情,不得不如此行事。」曹金亮嘿嘿一笑道:「一頓搓圓捏扁,若換個沒見識的,就要叫他打動。」

    「隱情?不叫你說,我自家說來——便是叫我承襲世職,是也不是?」李永仲哼笑一聲,卻見對面曹金亮的腦袋如撥浪鼓一般甩幾下,認真道:「你猜著一半,另一半還是我同你說——不是世職,而是叫仲官兒你投軍,投營兵。」

    縱然冷靜如李永仲,也叫這個消息驚了一驚。他將茶碗墩地一下擱到手邊的四方桌上,皺眉問他:「金亮,你莫不是唬我?先頭說是世職,現在又說營兵,這……」他稍微頓了頓,以更委婉的語氣講道:「跟頑笑有什麼兩樣?」

    曹金亮便同講:「仲官兒卻是對軍中事不甚了了了。這也不奇怪,這些事上,除非職方司的人,便是兵部裡頭的官兒也講不清楚。世職你是曉得的,先前只能由嫡長承襲,後頭又放寬些,庶、支、侄亦可;陳老爺也講得明白,仲官兒你畢竟是商戶,又是女婿,頂多能借職舍人,這名頭如今也就比那白菘貴些。但若是投軍便不同了,有陳老爺在軍中照顧,不用多時,就是實打實的差遣下來,不比舍人好?」

    「看你這樣子,是被說動了?」李永仲哼了一聲,「否則不會如此專程來說這一趟。」

    曹金亮坦然地點頭承認道:「是。這些時日養傷下來,我也有些想頭,本就打算同仲官兒你好生商議一回。」

    許是想起了那日戰場之上的飛濺的雨水和鮮血,曹金亮臉上的笑容漸淡,摻入絲絲苦澀,他將茶碗擱到桌上,雙手按膝直視李永仲沉聲道:「咱們這一仗,打得太苦!也太慘!究其原因,不過是因著咱們人少!仲官兒,兄弟們再能打,卻都是兩條膀子一個身子,便是結陣,幾十號人能打多少?雖說仲官兒你拿到一個團練民兵的旗號,可是一個富順能讓你養多少?」

    李永成抿緊嘴唇,面色發冷。

    「這一仗,我想過了,不用太多,只多上一百,單靠咱們就能將蠻子殺得片甲不留!但咱們人少,只得靠官軍——那卻是幫靠不住的軟蛋!為著他們,咱們多死多少人!」曹金亮恨聲道:「拖著這幫子人,兄弟們再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來!」

    「這些年我冷眼看著,仲官兒,這兒沒外人,我明白說了——你有大志向!」李永仲猛地抬頭,眯起眼睛看他,臉上已是面無表情,曹金亮卻昂然不懼地繼續道:「我卻覺得好,這天下,這世道,早該亂了!都說如今聖上是英主,我看著一日重似一日的攤派,徭役,徵收,貪官,污吏,劣紳,豪強,不說別的,富順的鹽商,自天啟五年到如今,還剩了幾個?!我卻不曾聽過這樣的中興!」

    「慎言!」李永仲一雙眼睛死死盯在曹金亮臉上,竟讓曹金亮生出刺骨之感!他「啪」地一聲拍在桌上,低喝道:「金亮,這話不是你我該說的!」

    「走出這個門,我絕不認是我說的!但在這裡,我卻要說個明白!」曹金亮毫不畏怯地與李永仲對視,他咬緊牙關,竟如同從牙縫當中磨出一字一句:「仲官兒,你雖年輕,卻是個胸中有溝壑,有韜略的人!若說以前我留在李家,不過謀個求生之地,現在我卻願意跟隨你,但是僅靠咱們,不管是想做些什麼,都不成!無他,力弱!」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李永仲,繼續沉聲道:「當年太祖身在草莽之時,亦曾跟隨郭子興。仲官兒,如今正是大好機會!只有官軍的名號,咱們才能從那格局裡頭跳出來!」

    李永仲緊緊盯著曹金亮,後者直直地與他對視,不曾躲避。半晌他慢慢籲出長長的一口氣,緩緩道:「有些事,做得說不得;有些話,想得說不得。金亮,今日是你魯莽了。」雖是如此說,但他卻半點沒有反駁曹金亮的意思。將已經放得半涼的茶盞拿過來,李永仲站起來向窗外潑掉殘茶,又朝曹金亮伸手,要他把自己的茶盞也遞過來。

    重又泡上茶水,李永仲坐下方道:「那些就不要說了。咱們說眼下的事——你和岳父的意思,我卻是懂了。只是咱們手上的人,畢竟當初是用護衛的名頭招來的,現下要帶著他們投軍,不好生說一說,我卻覺得會出亂子。」

    曹金亮一怔,他在此處上卻沒有多想什麼——本來當初就已經簽下身契,嚴格來說,現在李永仲就是帶著這批人直接謀反他們也只能聽命行事。正奇怪間,就聽李永仲道:「我平生最為痛恨有人仗著所謂主家,官人,士紳,富豪,便不把人看。我也是使奴喚婢地長大,卻不覺得自家要比其他人貴重什麼。當初定契之時,言明只是護衛,卻沒有投軍一事,既然如此,我就要將話講明——這是真正刀口舔血的營生!拿命博一份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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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陳顯達的心思(3)

    「這……」曹金亮有些驚訝地看著他,臉上滿是疑慮的神色,頗為費解地問:「到最後,你肯定還是要帶著兄弟們投軍,說與不說,有甚麼分別?你不說,兄弟們便聽令行事,乾乾脆脆清清爽爽,你說了,那心思重的不免多想,又都有牽掛,我卻怕到時候留不下人!」

    「縱然留不下人又如何?」李永仲反問道:「當年咱們何等的辛苦,才拉扯出現在的局面。便是個個不留,又如何?我已曉得該如何練兵,如何養兵,如何用兵!稍與時日,又是一股強兵出來!」年輕人臉上顯出很少見的飛揚意氣,不見平日那份穩重,他越說越激動,站起來向曹金亮傲然地大聲道:「我便是要將話說透講明!上陣不比其他,心有疑慮就是送死!就是拖累!我不想叫那心思不定的人送死,更不想叫他們連累了我!」

    曹金亮眼中亦是閃亮,他腰桿筆挺,坐得端正,往日裡那些憊懶的神色,軟骨頭似的沒正形,全都消失不見,雖然李永仲不曾見過——但他想,當年那個仍舊是武將之子的曹金亮定是如此——「好!雖則我還是不明白你其中道理,但你既然這樣說,等回了富順,就把兄弟們召集起來!」曹金亮滿臉振奮,他忽地眼圈一紅道:「當年我逃出生天,卻以為家名蒙塵,這輩子都無望……」說到此處,側了頭不再往下說。

    李永仲心中嘆息,自穿越以來,他小心求生,處處謹慎,終究盤活了局面。但就如曹金亮,也算這個時代的精英,卻也沒辦法理解李永仲的想法——那是經過幾百年的沉澱,經過血與火的淬洗,在現代已經成為世界立國之基的理念,人人平等!職業有高低,人格無貴賤!

    他自嘲一笑,心道確實奢求了。哪怕在打著各種平等幌子的現代,金錢,階級等等亦將人隱形地分成三六九等,但哪怕是這樣,從不會有人敢說,平等是錯的!但在明末,不平等才是常態。李永仲不敢說自己永遠不會被這個時代同化,但至少在現在,他想做一些——他能做的。

    定定神,將這些暫時丟開,李永仲同曹金亮商議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得盡快上路,現下已將六月,一來一回又是一月,」他緊皺眉頭,頗感為難,「卻怕時間上趕不及。」

    曹金亮看他一眼,臉上閃過狡黠神色,先古怪一笑,道:「有件事我卻還未來得及同你說。」

    李永仲心裡突地一條,頗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難道……」

    「是!」曹金亮乾脆利落地承認,「你這些日子忙得焦頭爛額,富順來的消息也沒來得及看罷?」

    「既然已經託付給你,我當然是不管的。」李永仲放鬆下來,捻起一顆蠶豆搓了殼丟進嘴裡,含含糊糊地笑道:「這犯事都親力親為,要你們做甚?我還不早就累死了?」

    見他心情輕鬆,還能開玩笑,曹金亮亦是心頭一鬆,喝了口茶方道:「前些日子,王師爺傳信來,道是接到了咱們的信,曉得打了一仗,擔心得不成,便令何泰帶著剩下的兄弟一路押運糧草趕來,算算日子,再等上幾天,他們就能到畢節了。」

    「好!」雖然已經猜到,但聽曹金亮親口證實,李永仲頓時大喜過望。「啪」地一聲拍在桌上,將那茶碗都拍得一顫,茶水都溢了出來。不過高興過後,他又皺起眉頭,問:「全部都帶出來了?那家裡頭怎麼辦?現在家大業大的,尤其是塢堡那裡,現在是咱們的根基之地!」

    「無妨。」曹金亮安慰他道:「師爺信裡頭說得明白——等會兒我拿了與你看——咱們走後,先前招的那批人便已能上手。再說了,說是全軍盡出,但哪能沒留下看家的人?老兵還留了四個伍,新兵又有了十個伍,六七十號人,又有王師爺坐鎮居中,富順現下倒還太平,不礙事的。」

    李永仲聞言心中稍安,重重地嘆了口氣,揉著鼻樑疲憊地道:「事情太多,一件件的,偏生咱手頭能做文案卷牘的,除了我自己,再算上你和師爺,旁的竟一個也沒有了!偏生師爺在生意上頭雖是把好手,但……」他沒將話說透,但內裡的意思,曹金亮卻是懂的。

    這事情曹金亮也沒有別的辦法。也只好勸李永仲:「咱們現在能有多少事?雖雜亂,好在有例可循,先忍忍罷。現在只能先留意著,遍處查訪人才,自己再好生栽培幾個幫手出來罷了。」

    也只能如此。李永仲嘆了口氣,不免就羨慕起往日裡頭看過的小說——什麼走到哪裡撿到哪裡的人才啦,什麼只要同人家一夕深談便能折服為我所用啦,什麼不用招攬人家就找了來肝腦塗地啦——這些種種李永仲全都沒遇上。他手上能說人才的,只有那麼寥寥幾個:何泰,一起長大的奶兄弟;王煥之,老爹李齊留下的鹽師爺;曹金亮,到他這裡來混口飯吃的逃軍。其餘的人如劉小七等,更是稚嫩得很,勉強當個伍長隊官還成,再多,既是害他,也是害自己。

    這三個裡頭,何泰現在看來還是太年輕,不能獨當一面,當不得大用;王煥之,精明實在精明,忠心亦是夠的,可惜卻過於踏實老成的,只好用來看家;曹金亮——李永仲瞥他一眼,此人正在興致勃勃地剝蠶豆當茶點——才幹是有的,但是個性更是有的。

    李永仲無聲地嘆了口氣,暫時不去想關於人才的麻煩事——這個時代能夠談得上識文斷字的人少得可憐,而李永仲想要的,卻從來不是僅僅能算會寫的人而已。他搖搖頭,索性再不去想,拈起一片滷牛肉丟進嘴裡輕輕嚼出味道,再端茶喝上一口,就是一派喜樂安穩了。

    過了數日,果然和曹金亮說的一樣,一大清早就有人送信過來,道是隊伍午前定能到畢節衛裡。李永仲坐不住,索性叫了曹金亮,又帶了幾個護衛,七八個人一起往城外等人去了。

    沒等多久,先是聽見遠處道路上傳來「叮鈴鈴」的清脆鈴鐺聲,陣陣蹄聲也加入進來。然後一面迎風招展黑底白字的大旗當先撞入人們眼簾——「富順李鹽」,然後長長的馬隊漸次出現。李永仲身邊的幾個護衛有些激動,若不是職責所在,怕是就要一頭衝出去和兄弟們抱作一團了。

    曹金亮同李永仲打個招呼,打個唿哨,便一夾馬肚,當先越眾而出,蹄聲輕快地朝著馬隊小跑過去,到了那邊,李永仲看著他從馬上跳下,將一個還騎在馬上的人一把扯下,先是狠狠給了一拳錘在胸口,然後再同那人抱了個滿懷!

    「是何隊正。」劉小七自看見人來便傻笑不止,想來是高興狠了,主動同李永仲說起來:「真是好久沒見他們了!」

    李永仲看他一副激動樣子,笑道:「我這樣也不用留人,你跟過去看看並不妨事。」

    劉小七頗為心動眼饞地朝那邊看了一眼,想了一想,還是拒絕了。他認真同李永仲道:「既然曹頭有令,那屬下就要遵令而行。」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又道:「畢竟屬下現在也算是帶兵的人,」他臉色有些紅,覺得自己實在是大言不慚,但又鼓起勇氣接著道:「自己都不成樣子,叫兄弟們看見了怎麼說?」

    聞言李永仲很有些不認識的新奇感將劉小七上下一番打量,見他腰背筆挺地騎在馬上,戴著遮陽的漆紗大帽,身上一件簡簡單單的青布直身,實在是英氣勃勃,與當年那個怯懦瘦弱的少年已經完全不同。

    他沒想到當時隨口的一句吩咐,卻給了一個人一段嶄新的人生。李永仲心情忽地大好,這些天以來的疲憊,緊張,恐懼,憤怒等等皆是一掃而空。他勒緊韁繩,鞭子凌空一甩,那滇馬唏律律一聲長嘶,甩開四蹄便朝著正緩緩行來的隊伍飛奔而去!劉小七等護衛嚇了一跳,不及多想立刻打馬跟上,一時間,道路上煙塵滾滾,六七匹馬都作狂奔,聲勢驚人!

    這些年李永仲的來往交通幾乎全靠馬匹,縱然他幾百年後只有在童年的公園裡騎著小馬拍照的經歷,此時騎術卻已經很能拿得出手了,不過幾個呼吸便已在馬隊之前停下步子,坐騎教他勒得人立起來,然後雙蹄落定,在柔軟的泥土上留下兩個深刻的蹄印。

    他坐在馬上,朝對面目瞪口呆的何泰勾唇一笑,頓作少年精神,朗聲問道:「阿泰,向來可好?」

    滿是風塵之色的何泰見他頓時喜不自禁,毫不遲疑地單膝點地下跪行禮:「屬下見過家主!」

    他身後不論是騎在馬上,還是步行的護衛皆是行禮如儀,齊聲大喝道:「屬下見過家主!」

    李永仲從馬上跳下,將何泰一把拉起,話不多說,也是一個擁抱,放開來亦是一拳錘在胸口,笑道:「好兄弟!就等你來!」

    跟著李家商隊一起來的其他幾家鹽商不論夥計還是掌櫃見此陣仗早就嚇得發呆,面面相覷著不知如何是好。在富順時他們也是常見李永仲,不少人卻覺得他生得實在好脾性,但今日一見,這威風真是嚇剎人!心裡頭隱隱有個念頭——過去所見,真的是這年輕家主的真面目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1
       
第一百一十章 投軍(1)

    馬隊既到了畢節,何泰一路上緊繃的神經總算鬆懈下來。一路和李永仲並曹金亮說話,到了城門之處,李永仲同他道:「金亮先陪阿泰先將糧草送到官軍的糧倉繳清,我便先回客棧整治幾桌好飯菜,兄弟們一路遠來辛苦,必得吃頓好的。」

    何泰忙道:「並沒有如何辛苦,這一路上官軍倒多,雖說也遇上些麻煩,但這糧食畢竟是軍糧,他們還不敢造次。說來路上倒是比咱們往日行鹽還太平些。」

    李永仲聽他說完,微微頷首隻道一句稍後再說,招呼一聲左右,便先自打馬去了。何泰看他走遠,方才將額上汗水一抹,方才放鬆下來同走在身側的曹金亮笑道:「這有些不見仲官兒,卻不知怎地有些怕他,方才見他騎在馬上,那威風樣子,我真是大氣也不敢出。」

    曹金亮眼神複雜地看他一眼,嘆了口氣,只說:「有些事情,現下不好說,待你到了客棧再細說罷。」他正待要走,想了想又轉身過來低聲同何泰道:「別說我這做哥哥的不照顧你,聽我一句勸,日後仲官兒的事,你要好生放在心上,平日裡頭,也須有個尊卑上下的樣子。你也不小了,就是裝,也要裝出個穩重樣子來。」

    何泰聽完一陣茫然,還要再問,曹金亮卻將馬肚一夾,那坐騎極是聰明,嘶叫一聲,撒開四蹄小跑著去得遠了。他無法,只得回身吩咐一句:「各人都警醒著,到了地方,將糧食入庫,咱們這趟差使就算完事。誰若在這個關頭上出了岔子,不用我說,回頭自去領家法罷!」

    護衛們轟然一聲應道:「是!」

    畢節衛的糧倉離軍營並不遠,不過為著最近大軍集結,原有的倉庫絕是不夠使的,又擇善地新修建了兩個好大的倉庫,何泰他們便是要到這新修的庫房交糧。虧得曹金亮這段時日裡滿城亂走,同庫房大使也算交下朋友,早早打了招呼,待車隊一到立刻開卸,否則何泰他們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眼見糧食入庫,又寫了文書回執,只待去中軍糧草官那裡換了鹽引,此行就算順利結束。何泰他們倒還便宜,就在畢節留下,其他幾個鹽商家的夥計掌櫃卻還要想法回轉富順。曹金亮看他們眼巴巴地朝李家這邊張望,略歪頭想想,叫了護衛去同他們講,後日正好有人要回敘州,到時候搭伴一道上路就是了。

    不理那邊頻頻作揖感謝,曹金亮拉著何泰朝客棧走,路上同他道:「就等你們來了,那客棧已算是大的,現在只能說勉強住下,過幾天咱們就要搬走,仲官兒已尋了塊空地,臨著水井,到時就要在歪頭紮營。」

    何泰笑出一口白牙,道:「我猜亦是。算上原來的兄弟,再算上我這回帶來的,可不有百多來個?哪家的客棧又能住下這許多人?慮著此節,這回便好生帶了幾頂帳篷來,保管仲官兒住著舒服!」

    他又笑道:「上回寫信回來,只說打了一仗勝了,多餘的也不多寫寫?害得我同師爺在家裡提心吊膽,不過既然勝了便是好事,長遠不同兄弟們見了,今天非得好好喝一頓不可!」

    曹金亮看他一眼,乾咳一聲清清嗓子,低聲道:「金亮,一會到地方,將兄弟們安頓下來,你同我去見仲官兒。」

    何泰看他臉色沉重,頓時有些訕訕。他疑心曹金亮有事沒有告訴他,卻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心底七上八下地吊著水桶,正有幾分緊張時卻到了地方,曹金亮亦沒有多說,只讓他先進去——

    這次的見面不僅對何泰,也對此次來的這些護衛們來說是一次巨大的刺激。不久之前還在說笑打鬧,一個鍋裡吃飯,一起操練,一起被曹金亮訓得面皮紫漲的同伴,少了將有一半。想像當中熱烈的會面,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無言。

    「你說的事……就是指這個?」何泰不敢相信地道,他呆呆的看著幾個袖管和腿管空蕩蕩的護衛——面孔熟悉,都是他曾帶過的人,猛地回頭同曹金亮怒吼:「曹金亮,你便是要同我說這個!?我好端端的人交給你,你……」他哽嚥了聲音,再說不出來話。

    曹金亮嘆口氣,也不說話,只拍拍他肩膀,又對其他人吩咐道:「兄弟們一路辛苦了,晚間大家坐下來好生吃頓飯,算是給大家接風。中午仲官兒已吩咐廚下整治飯食,大家歇一歇,有事,晚上說。」說完便扯著何泰走了。

    將他一直扯到僻靜地方,曹金亮才放開手,見他仍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不由嘆氣道:「你這樣子,叫仲官兒看見,卻該為你擔心了。他現下忙得不成,你還要叫他為你的事煩心?」

    「我怎會讓仲官兒為難!」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脫口而出,何泰說完才看見曹金亮一臉不信地看著他,他心裡頭實在憋得厲害,卻又不敢喊叫出來引人注意,原地轉了幾圈,勉強壓下心火,轉身正色同曹金亮說話:「曹哥,這遭不是小弟沉不住氣,實在是,實在是!雖說信裡隱約提過幾句,但我著實沒想到,折損這樣重!你與我一句實話,咱們到底死了多少?」

    「二十來個。」說到這個,曹金亮也是一陣沉重,他打起精神道:「一會兒在仲官兒面前就別如此,為著此事,他亦是難過得不輕。咱們也別站在外頭了,仲官兒還等著呢!縱有事,到他面前說罷。」

    李永仲果然在屋子裡等他,何泰中規中矩地和他見了禮,他被曹金亮點撥一句,總算勉強沉住氣。可惜李永仲和他一起長大,對這個奶兄弟縱然不是瞭解到骨子裡,也是看他臉色就曉得他在想什麼,故問了一句:「阿泰,這是心裡有事?」

    何泰忍了一陣,聽李永仲問他,還是沒忍住:「我剛見了兄弟們……」一句話出口見李永仲同曹金亮兩人臉色都是不好,又後悔起來,忙道:「之前看信,只說大勝一場,原以為……」

    「咱們這回運道不好。」李永仲不想多說,「現在不說這個,你若想聽仔細,下來問金亮。」他轉開話題,問起富順那邊的情況來:「我走這段時日,家裡可好?井場可好?塢堡修得如何了?」又多加一句,「宜賓親家那邊呢?」

    「家裡一切皆好。」何泰哪裡不曉得李永仲的用意,當下心裡一嘆,嘴上卻老老實實地道:「井場也無甚事,師爺****料理清爽,這回我來,還特意叫我帶了賬冊來,說仲官兒雖說信識他,但自來無有規矩不成方圓,請仲官兒查賬。塢堡處這月又支了一千兩銀子,所用事項一概在賬冊裡頭寫明了,仲官兒一看便知。」又清清嗓子道:「宜賓老太太並姑娘都好,我出發之前,那邊老太太還專程送了信來,這回也一併給仲官兒帶來了。」

    這些說完,場面頓時一冷。靜默片刻,李永仲先打破沉默,緩緩道:「這回咱們路上遇到官軍,又遇上埋伏,人手折得實在不少,阿泰你帶人過來正是時候。」他頓一頓,又道:「有件事我要同好生說一說。你若有其他想法,聽完再說。」

    何泰忙屏氣凝神地聽李永仲講——「我決定,應募投兵。」他聽見李永仲清清楚楚地說,然後何泰開始深切地懷疑自己的耳朵也許出了問題——不然怎麼會聽到什麼仲官兒要去投軍的荒唐事!?

    但當他看向李永仲時,對方的表情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玩笑,更不是何泰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雙腿險些支撐不住,就要軟倒下來!若不是曹金亮見勢不好,趕緊伸手扶了一把,說不得,現在就跌在地上了!

    將何泰在一把椅子上按坐下來,李永仲看他臉色煞白,心有不忍,但仍是說道:「這內裡有些緣故……一會兒金亮你同阿泰說罷。我只問你,」他臉色嚴肅起來,「阿泰,你是願隨我投軍,還是繼續留在家裡?」

    見何泰仍是一臉茫然之色,只「啊」地一聲,李永仲嘆了口氣,難得耐心地同他道:「投軍這件事,現在已是定下來了,這回你帶著兄弟們過來,也是因著此事。不過,你若是不願,我亦不強求。畢竟富順那邊也得要人主持,那畢竟是咱們的根本之地。」

    不知哪句話將何泰驚醒過來,聽李永仲說完,他想也不想地大聲道:「仲官兒不需多說,留我一個在家裡我卻是不肯的!咱們幼年之時便已約定,這輩子仲官兒是我兄弟,更是我的家主!仲官兒在哪裡,我何泰就在哪裡!」

    他恢復鎮定,先深深呼吸兩口,平復心緒,便看著李永仲誠懇地開口道:「自小仲官兒做事便自有緣由,我雖是仲官兒的奶兄弟,但畢竟尊卑有別,自有上下。仲官兒從來聰明,做的事縱然一時半會兒叫人看不懂,但最後總是對的。既然仲官兒要投軍,那我何泰也投軍!哪怕是當個小卒子,亦要跟隨仲官兒!」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1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投軍(2)

    六月的川東小鎮富順已是驕陽烈烈。走在火辣的陽光之下,竟覺得背脊彷彿火燒火烤一般。只需曬上一個下午,第二日身上就是爆皮乾裂的下場。午後的街面上行人匆匆,不到必要絕不走到路中央去,一個個都盡力縮在屋簷下的陰影。街頭巷尾幾棵粗壯的黃桷樹投下的那一片濃蔭,便成了閒人們絕好的擺龍門,吹牛聊天的去處。

    自從一年前李家那場兄弟相爭的亂子終於以李永仲的勝利作為終結之後,富順最大的鹽商家從此新鮮事不斷。譬如年輕的家主仲官兒據說在城外建起了塢堡,去幫工的人回來咋舌說,沒見過的人當真是想都想都不出來;又有人羨慕說李家待人實在好,三天一頓肉讓你吃飽,平日裡也是一半白米一半雜糧。最後有人說起了李家的護衛——正經來說,現在不單單是李家的人,還是富順的民兵,這是仲官兒向知縣老爺請下的官牌子!

    「這是李家井場不招人,不然,我打破頭都要鑽進去!」有個敞胸露懷只穿了個對襟無袖褂子的閒漢往地上啐了一口,帶著無比羨慕的神色同周圍講:「上回李家井場來招人,你們沒見那個陣仗!年三十以上的不要!無人作保的不要!偷奸耍滑的更不要!還有那些子,」他眯起眼睛想了一陣,數給周圍人聽:「無家無業的不要,家裡人有惡名的不要!又要考氣力,就這樣,想去的人,李家外頭差點排到了西湖書院坊前面!」

    有人逗趣問了一句:「那作保,氣力,品行,年歲的,都曉得咋子回事,但家有惡名的怎麼就不要了?又不是那本人有惡名。」

    閒漢得意地一笑,那****卻是問過了李家的人,此時正好賣弄:「這就不懂了吧?據說這是仲官兒定下的規矩!家人不過是父母兄弟姐妹,再有婆娘堂客,這些便是至親至近的人,你****同這些人在一處,若真有甚麼不好,難道你就能獨,獨,獨甚麼身來著?」

    有人在旁邊搶白一句:「獨善其身!」惹來周圍人一陣哄笑。

    「對對!」閒漢趕緊接上,順便狠狠瞪那敢在他面前出風頭的小子一眼,繼續往下說:「這家裡人的壞名聲都傳出來了,難道你還能拍著胸脯子說你自家不曉得?這話我便是第一個不信識!」

    眾人津津有味地聽他說完,又各自嘆息一番。有人便說:「前些年,李家太爺還在時候,我倒是在井場打過幾天短工,正好遇著仲官兒過來查驗。」

    他這話勾起其他人的興趣,馬上就有人催著他往下說:「那你見著仲官兒了?算算年紀,那是還是娃娃家吧?」

    前頭說話的人便點頭道:「那不是?相貌長得當真好,個頭一般,卻半點不嬌氣,小小年歲,各處都理麻得清爽明白,那些幾十歲的管事在他面前被管得服服帖帖!他倒是不罵人,更不打人,不過看你一眼,就將你看得腿肚子轉筋!」

    「這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娃娃,就是同下力人家的娃娃不一樣。」有人嘖嘖嘆道:「仲官兒現在年紀也不大吧?人家就硬是搞出好大一攤,這縣裡頭如今還有幾個敢在他面前說話的?就連知縣老爺也高看他一眼!」

    幾個人正感嘆間,卻忽然看見一個平日裡頭到處打短工幫忙,叫做劉豬兒的年輕人光著腳板,也不怕地下燙,一路氣喘吁吁地飛奔過來,站住腳氣還未喘勻,就斷斷續續地開口道:「李家,李家……」他一把搶了旁人的茶盅咕嘟咕嘟幾口喝完,方才有氣力往下說:「又在招工!這回聽說招護衛!」

    閒人們頓時一驚,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之後,扔下幾把爛蒲扇,也不怕日頭大,天氣熱,跳將起來,頓時跑得沒有身影!倒讓劉豬兒傻在原地,過了一陣才反應過來,跳著腳地迭聲連罵不厚道,一邊扯了把蒲扇頂在腦殼上,一邊朝著李家一溜煙地跑過去。

    「不要亂!不要亂!」維持秩序的護衛頭戴一頂遮陽縐紗大帽,手裡拿著一根二尺竹板,看見有諸如插隊,亂喊亂跑的人二話不說就是朝著大腿狠狠抽去,開始還有人同他爭論,但馬上就有幾個穿靛藍罩甲戴折簷氈帽的大漢過來將他架走,如此幾回,就無人敢犯忌諱。

    王煥之正同一個亦是穿藍罩甲戴折簷帽,面容老相的人站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他看了一陣,待來人俱是老老實實地從後排起,他方嘆了口氣,臉色複雜地同那人道:「蔣隊正,你這法子卻實在是好。」

    那被稱為蔣隊正的年輕人卻十分謙遜,並不肯居功,只笑道:「這並不是在下想的點子,以前隊裡頭訓新來的護衛用的便是這等手段,據說是仲官兒同曹隊正的首創,在下不過是蕭規曹隨罷了。」

    他面容平常,身姿卻十分挺拔,如此炎熱的天氣裡頭,王煥之同他在這裡站了快有小半時辰,自家穿著素紗直身都已熱得快不成,蔣隊正額上汗出如漿,後背洇濕一片亦不肯脫帽解衣。鹽師爺眼中佩服之色越發濃厚,不由勸道:「這外頭自有他們底下人照應,咱們不妨進去等候,也好喝口水,好好歇歇精神。」

    蔣隊正笑笑,委婉地推拒道:「師爺自去便好,在下卻是不方便——隊裡有規矩,凡有差事,上官就得待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不然叫仲官兒曉得,卻是逃不了一頓板子的。」

    自從瞭解了李永伯的事,李永仲就將李家各處重新佈置規劃一次。李永伯之妻如今帶著孩子寡居,為防人言,李永仲乾脆又買下李家相鄰的一塊地皮,另起一座三進的院子與大嫂和侄兒居住,與本家夾巷角門相連相隔;又拆了原本三進同四進的院子,用麻石板砌了地面做校場,再圍著修了一圈通鋪廂房以為平日裡護衛們的居所。這回李家的護衛招選,就放在了新修的校場之中。

    待到了時辰,將所有來報名的人一一登記名姓年歲住址完畢,蔣隊正便吩咐護衛們把這些自從李家之後便大氣不敢出一聲的漢子帶往校場,又令關門,看著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吱呀作響地合上,蔣隊正同王煥之才松了口氣,兩人互看一眼,臉上皆是僥倖沒出甚事的神情。

    王煥之一笑,當先走去,道:「這回招人,別說仲官兒,便是金亮同何泰都不在,老夫這心裡頭,實在是七上八下,就怕給仲官兒捅出什麼簍子,到時無法收拾。」

    蔣隊正亦是點頭道:「正是如此。雖說這是做老了的事,但仲官兒並曹何二位隊正都不在,在下亦是心裡沒底。」

    兩人邊說邊走,不過片刻的光景就已到了校場。原本空蕩蕩的場地如今滿滿噹噹地站齊了人,王煥之心內略一數,就嚇了一跳,來的怕不有百來十個!但這回他們原本要招的,不過只有六十人罷了!這也就意味著,將有一半的人會被刷下去!

    排隊之時就已吃了亂喊亂動的教訓,現在雖仍在日頭底下暴曬,這些精壯漢子亦不敢口出怨言。不過李家倒並沒有苛待他們的意思,待他們安靜站好,就見有已經看得熟的護衛提了幾個裝滿水的木桶放在角落,有人扯著嗓門反覆喊了三遍:「若有口渴的,自家趕緊過來喝水!不許吵鬧,不許推搡!有那想要上茅廁的,現下也說一聲!自有人帶你們去!」

    如此又忙亂一陣,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終於才進入正題。蔣隊正拿了個怪模怪樣的鐵皮卷喇叭跳上高台,放聲喊道:「我姓蔣,諢名蔣大全!各位來此是為了什麼就不多說,一會兒十個一組,自有人說與你們聽該做些甚麼!不許吵鬧,不許亂跑!有事就叫帶你們的護衛!這天氣也熱,咱們動作快些,也少遭罪!」

    蔣大全言簡意賅地說完,便跳下台來,王煥之剛喝了水,正拿著蒲扇一陣猛扇,臉上總算有了些精神,見蔣大全過來,趕緊讓人端水給他。蔣大全也不客氣,逕自伸手接過來一氣灌完,這才解了口中乾渴。

    場中這時雖亂,卻並無多少大聲寡氣的吵嚷聲音。既是蔣大全先說了清楚,也是那拿著竹尺的護衛在場中到處亂走,見著有亂跑亂嚷的劈頭蓋臉地就打將下去。那竹尺是陳年毛竹所制,又寬又厚,抽在身上頓時就能腫起一指高的檁條印子!

    護衛們各自分工明確,帶著人比試氣力,脫了衣裳看是否強健,問保人名姓,一條條地規規矩矩做完。那來應招的不過是些無甚眼界的年輕力工,早就在護衛們種種手段之後老實服帖,不敢有半個不好落在他們眼裡,丟了資格。

    他們或許的確沒甚見識,但卻並不缺乏眼力——在時人看來,規矩越大的人家,才越有出息!李家的種種規矩或許古怪,卻並不會讓人難以理解,再看身邊與他們年紀相差無幾的護衛——身材厚實,面色紅潤,眼中有神,衣裳整潔,行事亦是條條有理,這些苦出身的力工心頭都是火熱一片,人人爭先,唯恐落後,丟了自己上進的機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1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投軍(3)

    富順這邊正在一片炎日之下招選護衛,遠在貴州畢節衛的李永仲挑了一個大早,除了傷重實在不能挪動的,便是那些缺手斷腳的護衛也被他全部帶上,這支人數頗多的隊伍一直走到城外,直到一個早就找好的僻靜地方方才停下。

    整個過程當中,沒有任何人質疑李永仲的決定。這些沉默樸實的人在聽到口令之後整齊地盤坐下來,雙手扶在雙膝之上,腰桿筆挺,除了服色髮型不同,他們看起來實在同李永仲所熟悉的一支軍隊太過相似——雖然李永仲認為現在只是勉強能稱得上形似而已。

    李永仲站在場中,視線緩緩地從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上滑過。這群年歲不一的漢子被他從小城富順帶出,一些人經歷了慘烈的戰鬥,一些人直面了死亡的陰影,而在場的所有人,他們現在走過的地方,看過的風景已經比這個大地上絕大多數人所看過聽過的更多。

    這樣的認知突然給了李永仲一些勇氣,讓他覺得接下來所要說的話並不是那麼難以啟齒。年輕人深吸口氣,似乎想要將最近的郁氣全都發洩出來,他痛痛快快地開口道:「今日將大家帶到這裡,沒有旁的事,不過是我李永仲想要跟大家說說心裡話。」

    「新來的兄弟們想必也曉得了,前些時日,咱們同蠻子撞上,連同官軍一起,狠狠地打了一場仗!」他大聲說道:「結果現在大家都知道了,咱們贏了!幾百號蠻子叫咱們殺得大敗!丟下幾十個腦袋,蠻子跑了!」

    「這一仗,兄弟們以少敵多,苦苦支撐,沒有一個逃跑的!全都死戰不退!便是叫蠻子圍了,亦不肯氣餒,不肯放棄!」李永仲注意到場中有些護衛的臉色開始變化,他喊得嗓子發啞,卻仍舊選擇嘶聲竭力地道:「咱們的兄弟們,沒給自己丟臉!沒給我李永仲丟臉!」

    他講得渾身發燙,再也站不住,乾脆走到護衛中間,將某個吊著胳膊的護衛一指,「周狗兒大家都認識,平日裡頭訓練不算拔尖,但是就是上回的戰鬥裡,他一個人挑死了兩個蠻子!」

    護衛們頓時齊刷刷地朝他看過去,視線裡的羨慕,嫉妒,不服氣,敬佩,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視線燙得嚇人,周狗兒的臉頓時紅脹,額上也隱隱冒出汗意來,李永仲看他一眼,喝道:「狗兒,給我把腰桿挺直了!難道蠻子不是你殺的?!」

    周狗兒立刻想也不想地大聲道:「是屬下殺的!」

    「那你臉紅啥子!」低頭罵了一句,李永仲抬起頭環顧周圍,乾脆利落地道:「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咱們是響噹噹的漢子,這麼幾句誇讚,要不了命!」

    這句說得護衛們都發出一陣輕笑,同時臉色隱隱透出幾分自豪來:仲官兒說得不錯,那功勞是拼著命掙下的,沒有不好意思,見不得人的!這麼想著,便將腰桿挺得更直了些!

    待笑聲安靜,李永仲又指向另幾個人,將他們各有什麼功勞,負傷如何說得清清楚楚。他並不煽情,只是就事論事的語氣,但那股藏也藏不住的悲壯氣息仍舊悄悄蔓延開來。如此說了半天,李永仲口舌發乾,回到最開始的位置,面對護衛們一字一句認真道:「剛才我說那些,不過是想告訴兄弟們,你們的功績,我都記得!」

    「這一仗,咱們折了快三十個人,還有幾個兄弟,從此再上不得陣,殺不得敵!我先前就說過了,無論戰死傷殘,我李永仲養兄弟們一輩子!但是,後頭我也想,若是當日人再多些,兄弟們是否就能少死幾個?」他的聲音低沉下來,「若是當時沒有託大,咱們一道上路,這些蠻子難道是我們對手?!」

    他苦笑一聲,自己率先搖頭:「但是不成啊!咱們不過是商隊護衛,若在富順,還能有守土之功,但在這黔省之中,卻俱是民戶!就算咱們將蠻子殺得人頭滾滾,但咱們拿不到軍功!只能眼睜睜看著功勞被官軍拿走!」

    跟隨何泰而來的護衛瞪大眼睛,愕然地看著李永仲,又轉頭看看同伴,但不論是仲官兒還是先前那批護衛,難看的臉色都說明了這是事實。任誰都曉得,凡功勞中,軍功最重,同伴浴血奮戰,卻因為不是官軍身份,就得將斬獲拱手讓出,這怎麼能讓人甘心!

    護衛依舊沉默,但臉上卻再沒有方才的平靜,許多人皆是怒氣滿面,只是強自按捺而已。李永仲深吸一口氣,打破死一般的寂靜平靜地開口,只是他這次說的話叫許多人都愣住了:「兄弟們,今日我叫大家來這裡,還有件事要同大家說。」

    「我……」李永仲頓了頓,「決定投軍。」

    「為了與蠻子的戰事,官軍如今正在廣建營頭。這一場仗,勢必要打!或許有人要問,既然如此,咱們只是民戶,怎地還要主動朝著火坑裡頭跳?為甚不乾脆回富順過安穩日子?」

    他這番話道出了許多人的真實想法——自從聽到李永仲要去投軍的消息,縱然有人性情堅定,但大多數的人,卻依舊會因為一些消息而軟弱,動搖。許多人現在的想法就和李永仲所說一樣——先前已經打了一仗,死傷了這麼多的兄弟,為什麼還要去投軍?

    在很多人疑惑不信的眼神當中,李永仲沉聲說道:「這個世道,哪裡還有安穩?咱們的人馬已算強項,但同官軍比起來,卻仍舊不值當甚麼,以至於兄弟們必須將功勞讓出方能自保!」他的語速開始加快,聲音越來越大:「我卻覺得不公!這天下,若不靠咱們自己,哪裡還有人能夠依靠?」

    李永仲正色道:「因此,我決定投軍!兄弟們當初簽下的契書是做我李家的護衛,如今我卻想帶著大家走一條博大富貴的路!但這件事,我卻不願強迫!若是不願,繼續做護衛便是,絕不虧待!」

    護衛們驚呆了。

    「現在,願意隨我從軍的,站在我的身邊來,願意繼續做護衛的,就留在原地。」李永仲緩和語氣道:「當然,不論是那種,都是我李永仲此生好兄弟!」他朝後退了一步,攤開雙手,平靜地看著不知所措隱隱有些騷動的護衛們。

    曹金亮與何泰首先站到了他的身邊,接下來是劉小七,周大牛等人,那天參加戰鬥的倖存者幾乎毫不猶豫地都站了過來。接下來,這次跟著何泰來畢節的人當中也開始零零散散地朝著他們走來——這些人的神色遠不如先頭的人堅定,不少人臉上都帶著些許遲疑,甚至是破罐子破摔之後豁出去的神色,但哪怕如此,他們也邁動雙腿,選擇了跟隨李永仲。

    至此,站在原地不動的,還有十來個人。

    李永仲的目光在雖然站在原地卻面色惶恐的人臉上一一滑過——這些人他都認識,能一個個的叫上名字,甚至他們會什麼在今天拒絕繼續跟隨他,李永仲也能猜出原因。想至此,他溫和地笑笑,望向其中一個伍長:「陶富貴,你還是願意當護衛麼?」

    陶富貴在他的目光之下覺得雙腿發軟,手心發潮,忽然就站不住跪倒在地。他嚥了口唾沫,緊張地開口:「仲官兒……我家裡還有寡母,我家就我一個……」說到後頭,已經是語聲訥訥,再也聽不清了。

    他彷彿打開了一個開關,接二連三的有人跪倒,有人幹巴巴地說當了兵伺候不了爺娘,也有人哭喪臉著說上有雙親,下有稚兒,還有人則只是瑟瑟發抖,不敢說話。站到李永仲身邊的護衛先是失望,現在則是被這些人氣得渾身發抖。當下就有人怒火衝天地跳出去,直朝著對面的拜把兄弟衝出去,一把攥起他的領口,破口大罵:「當初是誰拍著胸膛說這條命就算賣給仲官兒了?是誰說仲官兒叫去哪兒便去哪兒?現在你卻鬧這個!?」想也不想,拳頭就朝對方面門揮去!

    只是他剛揮出拳頭就把一隻有力的大手捉住,錯愕驚怒之下抬眼一看,卻是曹金亮皺著眉頭瞪著他。這魯莽漢子當下就跳起來站直,口中喊了一聲:「曹隊正!」便再無他言。

    「仲官兒剛說了,哪怕不跟他投軍,也是李家護衛,都是自家兄弟,你打人做甚?」曹金亮丟開那人的手,板著臉訓道:「你這性子,趕緊給我收斂起來!以後到了軍中,你也這麼當著上官的面要打人?!立馬就是一頓軍法!」

    將對方訓得面紅耳赤,他又轉過來,嘆了口氣,將攤在地上的人拉了起來,給他拍拍身上灰土,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曾經是他訓出的最出色的護衛一眼,淡淡道:「以後好好當差,仲官兒寬厚,虧待不了你。」

    這場猶如鬧劇一般的衝突很快就平息下來,李永仲保持著沉默,抱著胳膊站在邊上來回打量著護衛們。短短的時間當中,原本親密無間的同袍就因為不同的選擇中間出現了微妙的裂隙。他自問並非聖人,今日願意跟隨他的,他日後肯定要另眼看待,而這些只想留在原地的,雖然一應待遇仍舊不變,但在李永仲心裡,雖然不至於冷眼,但若希望能如同以前一般親厚,短時間之內,恐怕也是妄想。

    他苦笑一聲,人心易變,在此一事上,可謂是體現得淋漓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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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投軍(完)

    侯良柱在帳篷裡背著手來回踱步,他的親信幕僚劉周坐在馬紮上滋滋有味地喝茶。軍門轉身回來,看見劉周這副閒適的樣子,倒是哈哈一笑,自己也撿了馬扎過來在邊上坐下,吩咐親兵為他取來一個茶盞,老大不客氣地搶了劉周上好的下關沱茶。

    劉周痛心疾首地看著這個老軍伍粗手粗腳地從茶葉罐子裡撮出一大撮茶葉,眼看著在茶碗外頭潑潑灑灑道出都是,最後終於忍不住出手搶了回來,怒道:「軍門!你這碗裡的茶葉都快頂到蓋子上了!」

    「你們文人就是小氣,吃你幾片茶葉又怎地?」侯良柱哼了一聲,一面自己動手提起煨在火塘上微微散發著熱氣的水壺往茶碗裡倒水,一面還不忘為自己辯解:「這沱茶吃的就是味重,你看你那碗裡頭清湯寡水的,就是一碗白水,有甚的吃頭?」

    直等茶水都漫出碗沿,侯良柱才收手,一手將水壺放回火塘,一手就將茶蓋半擱在茶碗,半晌提起蓋子刮了刮茶沫,湊近聞了聞香氣,讚了一聲:「好茶!」

    「十兩銀子一個茶餅,能不好?」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劉周索性潑了自己茶盅裡的殘茶,也仿著侯良柱濃濃地泡上,一時間茶香裊裊,兩人都沒有言語。半晌侯良柱放下茶盞,若有所思地問了劉週一句:「密之,前些天劉心武送來的那報捷文書你看過沒有?」

    劉周啜飲了一口茶水,將茶盞擱在小杌子上,方點頭應道:「看過。軍門是對那文書有所懷疑?」

    「這倒沒有。」侯良柱搖搖頭,他蹙著眉頭道:「前些天同文書一併送到的還有繳獲並首級,我親自驗看過,全是真蠻,並不是殺良冒功,又問過那千戶所屬的兵丁,當是屬實。不過看了過後,我這心裡頭的疑問卻不曾稍減。」

    他也不賣關子,捋一捋下頜鬍鬚,稍一頓便接著往下道:「這遇襲的據說是劉心武屬下一個極得用的千戶,前些年從遼東調回來的,密之恐怕也聽過他名字,叫陳顯達的便是了。」

    「若是他便不奇怪。」劉周中肯道:「這陳顯達據說練兵上頭很有幾招散手,聽說敘南衛每次點閱,他手下的兵算是最出彩的,空餉也不算很嚴重,算是川東一帶一等一的敢戰強兵吧。」

    侯良柱卻哼笑兩聲道:「陳顯達此人,帶兵用兵都是好手,但若說那送來的幾十個首級和繳獲是他一家打下的,卻瞞不了我。」他曲起指頭在小杌子上敲了敲,「一則,首級我全都看過,好些個面門上頭都是叫藥子打個稀爛!陳顯達那日遇襲之時,一桿火銃都沒帶出營,那這臉上的傷怎麼來的?」

    劉周提了水壺來給他續茶水,一面慢條斯理地同他講道:「軍門是老軍伍了,原不必在下細說,不過這軍中事,向來是筆糊塗賬。軍門要窮糾下去,底下人雖說落不著好,萬一查出個甚麼難堪的,軍門臉上也須不好看啊。」

    「這我豈不知道?」侯良柱不以為然地道:「這樣樣都清清落落,底下人還能辦甚麼事?便只有那些讀死書的腐儒,才一個個的大言煌煌,連水至清則無魚這樣的道理都不曉得,能辦成甚麼事?」

    他順嘴抱怨幾句,說完才將自己真心道出:「那日據說有五六百的蠻子,對對繳獲的首級,倒也是能對上的。陳顯達據說帶了一半不到的人馬出去,死傷了一兩百號人回來,還能繳首七八十級?這裡頭沒有貓膩?必然還有一股人馬!」

    侯良柱不愧是積年的老軍伍,眼光何其毒辣,只看首級數量就推知定然另有一股強兵隱匿在側。他一口氣說完,端了茶水潤潤嗓子,又道:「這股人馬想來同我官軍親善,卻又不是官府中人,最大的可能,估摸著是在陳顯達的身上……」

    劉周謹慎地問了一句:「是否要將陳顯達召來,問他一問?」

    「不用。」侯良柱搖頭,彷彿想起什麼,眯起眼睛笑了一笑,道:「既然陳顯達報功之時沒有說別的,咱就只當不知曉。這軍功從來只嫌多不嫌少。密之,」他正容吩咐幕僚道:「你代我另寫一封信給朱制台,明日一早同報捷的文書一道送到大方。再寫一封捷報奏摺,老夫要上遞朝廷。」

    「是。」劉週一一應下,想了想提醒侯良柱道:「軍門,摺子的事,恐怕還是要與朱制台聯署得好,再不濟,也得與制台通報一聲。」

    「那你便看著辦罷。」侯良柱隨口道。又端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心裡暗道:「那朱燮元一貫是偏重黔省兵將,四月裡頭許成名勝了一仗,叫他說到現在,回回必提起,如今這繳獲雖說不如許成名,但卻是咱們川兵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千戶打的,比起許成名,面上卻要光彩更多。」

    明軍在畢節的招兵處設在距離城門不遠的地方,不僅本地畢節本地人可以前去報名投軍,外地送來的新兵也須在此處先行登記才能入營。不過李永仲卻是直接帶人去的軍營——陳顯達已經提前同劉心武打了招呼,又和川南兵備道的人通了氣,李永仲算是帶人投充,一入營就是把總,直接寫在陳顯達的麾下。

    陳明江陪著李永仲將一應程序辦完,又去中軍官處領來軍官們的一應物事,一邊為他介紹軍營,一邊指點道:「日後這牙牌萬萬丟失不得,若有失落,中軍官便叫你曉得厲害。兄弟們的軍服器械一類,」他頓了頓,笑道,「倒是我說錯了,仲官兒直去領軍服就好,那官造的破爛刀槍想來你也是看不上的。」

    跟隨李永仲投軍的護衛一共八十七人,陳顯達給他報了百人的數目上去,中軍倒也認了,這是時下常態,到處都不以為意,中軍官還好意提醒一句:「還可多報些,不然你這隊是新建,若是沒有戰功,養兵卻是難事。」

    李永仲向陳明江一笑,「多謝明江兄指點。我自入營,還半分摸不著頭腦,若不是明江跟著一道,哪裡曉得裡頭的門道?想來各處同袍待我亦是客氣,多是看在岳父同明江兄的面上了。」

    「一會兒回去,想必岳父就要下了文書,將我同幾個兄弟調到仲官兒你的隊裡,日後仲官兒你便是我的上官,在軍中咱們便敘軍禮,上下尊卑不可廢,仲官兒待人也太客氣了些。叫我名字就好。」陳明江爽朗一笑,「今後咱們就是一個鍋裡吃飯的同袍,仲官兒直管自在些。」

    兩人說說笑笑,便轉回了陳顯達部所在的營地。因此番遇敵折損甚多的關係,空地不少,護衛們一早到了這裡,先就自己動手搭好了帳篷。一上午光景,由文案一一錄下名姓,給了腰牌,又領來軍服並種種物事,比之李永仲更加忙碌。

    等到李永仲終於回來,看見的就是依舊穿戴一新的部下——現在,已經不能稱為護衛或是民兵,而是正經的在冊官軍營兵,只李永仲現下還不能單領一營,也就沒有營頭名號,在名冊上的正式稱呼是「大明川南兵備道顯字營丁隊把總李永仲」。

    這個時節明軍戴氈笠或頭巾,護衛們卻戴了折簷氈帽,襯著簇新的紫華布長身罩甲,內裡是大紅鴛鴦襖,身材挺拔,叫人看了便要贊上一聲好軍漢!和明軍不同,李家待護衛極厚,尤其是開始訓練之後,肉蛋不停,長期充足的蛋白質供應讓這些新入營的兵士們臉色紅潤,身材厚實,平時穿著深靛直身不覺得,現在換了軍服,真是十足的精神!任誰都要多看兩眼。

    陳明江將兵士們一打量,感慨地扭頭同李永仲道:「仲官兒手下弟兄們當真個個好兵!咱們營裡頭,能與之相比的就是義父的親兵隊了。其餘百戶手下,只有鄭國才周謙兩個的隊裡,勉強能比一比。」

    李永仲亦是滿意,不過對著陳明江卻謙虛一笑道:「明江這話卻誇得太過。咱們新入營,兩眼一抹黑的任事不懂,到時候要同袍們照顧的地方還多。千戶手下個個都是強兵悍將,我這裡能算什麼呢?」

    如今已是李永仲麾下的陳明江對李永仲謙遜的態度很滿意,他暗地裡點點頭,心下這才大鬆一口氣。自從曉得陳顯達要將他調到李永仲這裡,陳明江嘴上不說,心裡卻有十分憂慮,他就怕李永仲年少輕狂,到時候將人得罪個遍,他卻是收拾不來爛攤子。

    雖說這樣的擔憂在他自己看來也太過小心,但李永仲的表現很明顯讓陳明江對他又高看一眼。自入營以來,不管是對著小兵還是軍官,李永仲的態度都能說得上不卑不亢。軍中慣會拍馬溜須的自然不少,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也不是沒有,這兩種都招人厭,倒是李永仲這樣的,待人誠懇客氣,不肯輕易拿大的,也許一開始顯露不出什麼,但能在軍中走到最後的,往往都是這樣的人。

    陳明江忽然就對自己未來嶄新的軍營生活充滿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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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官上任(1)

    被起床的號角聲吵醒之前,李永仲已經在陌生的帳篷裡睜開了乾澀的眼睛。

    帳篷裡一片昏暗,只有隱隱的光亮透過粗麻苫布透進來,新上任的年輕把總慢慢地坐了起來,皮革,金屬,油脂,人類和動物,植物,土壤,來自這些完全不同存在的氣味混雜在空氣當中,隨著一呼一吸,將身體浸潤,讓他無比鮮明地感受到,他現在呆的地方與過相比截然不同。富順城中安穩的歲月在回憶中開始模糊,曾經深刻地刻印在骨血之中的鹽滷味道漸漸消褪,不遠之後的某一天,來自鐵與火的慷慨贈予將徹底將這代表著安穩平靜的味道去除。

    作為把總,李永仲有權擁有一個單獨的小帳篷,還有一張單人竹床。除此之外,這個帳篷裡放著他的私人用品,還有把總的甲冑和武器等等,還有睡在外側的值夜的親兵——昨晚由劉小七負責。

    他掀開被子,剛要下床,吱呀作響的竹床就吵醒了睡在靠近入口處的劉小七。他反應很快,幾乎是從地鋪上鯉魚打挺地跳了起來,然後就看見李永仲已經套上了中衣開始穿外面的鴛鴦襖,劉小七趕緊跑過去幫著把掛在衣架上的紫花布長身罩甲取下來,等著伺候李永仲穿上,一邊低聲抱怨了一句:「仲官兒既醒了,就當叫小的起來……」

    「你昨天也是乏了一天的人,年歲又小,能多睡,還是多睡會兒子。」李永仲笑道,伸直了胳膊讓劉小七幫他穿上罩甲,緊緊束上鞓帶,再掛上軍官用的黑鐵鞘纏革柄腰刀,最後年輕的軍官自己戴上了八瓣帽兒盔,抬高下巴,綁緊繫帶。

    劉小七繞著李永仲又查看一遍,以防哪裡沒有缺疏。看完一個勁兒地讚道:「仲官兒穿這身真是別樣神氣!」

    李永仲忍不住叱笑一聲道:「這話在我這裡說說便罷,就不要到外頭去說了!沒得丟人!」說罷他也不看劉小七,徑直掀了門簾出去,劉小七趕緊在後頭跟上——和李永仲相比,劉小七的背上還背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鋪蓋卷,也多了一支六尺長的大槍。

    丁隊的兵士們也起身了。按照在富順時養成的習慣,先按照次序,每次十人依次前去洗漱——自然,這也是他們自帶的,包括一個竹柄豬鬃的牙刷並一小匣子的牙粉,還有一塊薄麻帕子,和成人手臂一般長短,平時可用來洗臉擦身,戰時撕成長條就可臨時止血充當繃帶。

    洗漱回來的兵士開始整理自己的行囊——按照規矩習慣,早起之後先得全副背囊軍械跑商十里,七八十號人擠在一塊空地當中,看似雜亂,卻自有秩序,除了低低的說話聲,就是收拾東西時發出的悉悉索索聲音。

    如今已是初夏,天光亮得很早。丁隊雖然動靜不大,但也足夠吸引一些早起明軍的注意。他們三五成群地袖著手站得遠遠的看,竊竊私語低聲嬉笑,雖然不敢靠近,但聲音傳過來,幾個丁隊面皮薄些的兵士手腳就慢了起來,越是不想被注意,似乎就越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不過須臾,那些看熱鬧的人群當中就傳出幾個不懷好意的聲音:「嘖嘖,看他們那樣兒!下巴上頭還沒長毛吧?」「還是些娃娃的歲數,就來當兵吃糧!」還有個格外猥瑣的,陰陽怪氣地道:「這下巴沒長毛,那下頭長沒長毛?」

    圍觀的人群「哄」地一聲笑開了。

    曹金亮亦是最早起來的那一批人之一。他嘴裡叼了根長長的草莖,雙手抱胸站了個懶洋洋的八字步,冷眼看了半天,忽地邁開大步,兩下走到人群裡頭,輕輕探手,便將一個縮頭縮腦的獐頭鼠目的兵士扯了出來!

    他身上穿著總旗的服色,盔帽上插著赤紅長方小旗,那兵丁不敢造次,嘴裡卻胡亂嚷著污言穢語,又拚命扭臉朝同伴看去,高聲叫喊:「新來的欺負人!仗著是千戶女婿,便要打人麼!?小的卻不是上官隊裡的!」

    他這般一喊,兵丁中間便騷動起來,雖軍營當中嚴禁毆鬥,但許多人臉上就有些壓抑不住的憤恨之色。一時之間,原本有幾分戲謔的氣氛頓作沉滯。不少原本對丁隊只是好奇的兵士臉上帶出了微妙的提防——自有明以來,軍隊當中便奉行大小相制,只是家鄉不同,或者軍齡不同,都能在明軍裡成為各個營頭互相防備與敵對的理由。

    「我便不打你。」衝著圍觀的明軍說了一句,曹金亮扭頭轉向手中兵痞,只笑不說話。他家學淵源,自小就在兵丁中間滾大的,何樣的兵痞他沒見過?再難打整的滾刀肉曹金亮亦能收服。他嘿嘿一笑,冷不防地一下將手裡拎著的兵痞褲子給扯了下來!

    那兵痞卻不防他居然有這一手!趕緊伸手摀住前面,卻又將大白光腚露了出來!週遭一愣,連同丁隊在內,不論哪隊的兵士,忽地就爆出一聲極響亮的哄笑!

    「我底下兄弟們長沒長毛,那我是不甚曉得的,咱們吃兵糧的,敢戰敢沖,就是好兵!」曹金亮看似削瘦,卻一隻手就將那連忙護著下體的兵痞拎了起來!他環視周圍一圈,與他對視的兵丁無不低頭,他仍舊是一臉憊懶神色,和顏悅色地同倒霉鬼道:「我看你底下就長了毛嘛!兄弟們,都來看看,人家卻是長了毛的!」

    他拎著光著屁股紅脹面皮的兵痞在丁隊的兵士們面前走了一圈,原本有些拘束放不開手腳,又受到軍紀束縛的兵士們頓時暢快的哈哈大笑,還有個性促狹的拿了根竹棍將兵痞的軍服挑起,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回頭跟同伴嚷嚷道:「哎呀,他果然長了毛!」

    李永仲站在人群後頭失笑著搖頭,心知這場鬧劇必是有人故意挑起,為的大概就是想看看他李永仲,是不是離了陳顯達就是立不起來的膿包小少爺。軍隊裡頭實力為尊,那些靠著背景後台的,雖然看似平日無人敢惹,但背後多被恥笑!他李永仲投軍可不是為了成為一個新的笑柄,適當的立威和傲慢對於自身力量的體現絕對是非常正面的。

    看看鬧得差不多了,李永仲轉頭同劉小七低語數聲,劉小七聽罷便立刻自身後抽出一把嗩吶吹出三個極尖銳的音節——「滴!滴!滴!」音節未停,丁隊的兵士們便立刻按照各自所屬編伍,以第一伍為排頭迅速站好,幾息過後,丁隊原本鬧哄哄的空地上便站出幾排如刀切斧剁的隊伍,劉小七大步走出,理也不理周圍那些驚訝的眼神,只將冷冰冰的目光在兵士們的臉上一掃,伴著臉喝道:「報數!」

    「第一伍,一、二、三……」

    「第三伍,一、二、三、四、五!」

    「甲什,應到五十人,實到四十人!」

    「乙什,應到五十人,實到四十人!」

    明軍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場帶有炫耀性質的整隊集合在他們眼前進行——只是一個命令,原本似乎羞怯,懦弱的丁隊兵士彷彿變了一個人,整齊的腳步,堅毅平靜的神色,一個扭頭接著一個扭頭大聲的報數,每個人的動作幾乎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那幾聲異常尖銳刺耳的嗩吶聲響似乎將他們變成了完全不一樣的人,果敢,凜然,整齊劃一,如果能用一個詞語形容,不少人想到了一個異常熟悉的詞——軍人。

    作為值星官,劉小七雙手握拳提至腰側,隨著跑步的動作雙臂節奏擺動,然後他在曹金亮面前停下,「啪」地打了一個軍立,然後躬身抱拳,聲音洪亮地道:「稟告曹什長!丁隊官、兵應到八十八人!實到八十八人!請示下!」

    曹金亮將手上臉色煞白渾身癱軟的兵痞扔在地上,低頭看了一眼,輕蔑一笑。臉上一肅,朝劉小七一點頭,再向李永仲大步行來,自三步之外停住,利落地抱拳一禮:「把總,今日點卯,無病,遲,退人等,全員全裝到齊,請示下!」

    李永仲木著臉點點頭,大步走出來站到兵士門前,也沒有多餘話說,言簡意賅地開口道:「晨練,開始!曹金亮帶隊,十里武裝跑!半個時辰之內,沒有回營者,今天負責打掃營地!有人掉隊的伍,同罰!開始!」

    在圍觀的明軍幾近沉默的註釋當中,以曹金亮為首的丁隊兵士成四列縱隊,踏著整齊轟隆的腳步聲,浩浩蕩蕩地一路跑出營地,不少其他營頭的兵士被驚動出來,面色各異地看著這些陌生的同袍向著營外跑去,有人還不知道這是哪個營頭的,便有人悄悄告訴他:「喏,看見沒?陳千戶營裡的!聽說是昨日剛入營的兵!」

    「剛入營?動靜恁般大!?」問話的人咋舌,「看這架勢,卻不是好惹的!」

    被評價為「不好惹」的隊伍的首領,李永仲的目光從那些面露怯意的兵丁面上滑過,最後停在終於穿好褲子,卻不敢擅自離開的兵痞身上,看似平常,卻別有深意地一字一句道:「兄弟們之間平日頑笑倒是常事,不過這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好歹做回人,行動上須謹慎些!我這隊裡頭規矩大,若是衝撞了,我好說話,那軍棍卻不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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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新官上任(2)

    顯字營裡那個新來的丁隊最近成為了官兵們非常熱衷的談資。

    從這個隊每天大清早風雨無阻地跑步,到他們專門挑營地邊緣修的茅廁和澡堂——正好丁隊的營地就在整個明軍營地的最外圍——還有他們與明軍格格不入的一切,永遠脊背筆直的端正姿勢,每天三個時辰以上的各種看得懂和看不懂的訓練,三日一洗澡一洗衣,似乎隨時保持乾淨整潔的營地(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明軍其他部隊的營地),以及最重要的,這個隊的人,好像永遠都處在忙碌的狀態當中。

    他們是整個明軍裡最早起的人,幾乎也是最晚睡的人。入營這些日子以來,包括顯字營裡其他幾個隊的人和他們也只能說得上是勉強打過幾個照面,丁隊的人似乎永遠忙忙碌碌,練兵,練器械,練軍立,練隊列,練走路,閒時就打掃營地,洗濯軍衣——包括軍官在內!不少人親眼看到把總李永仲自己抱著衣服去河邊洗!甚至還有讀書認字!

    有人大驚小怪,將此當做新鮮事到處嚷嚷,傳到有見識的軍官耳朵裡,倒不覺得奇怪:「當年戚少保的戚家軍裡頭,也是要教讀書寫字的!」

    但丁隊吸引明軍的遠不止如此——自丁隊入營之後,除了應領的糧食,丁隊那個年紀輕輕面相斯文的把總隊官每日還專門買來額外的糧食——菜肉蛋米,不少一樣!其他人看得簡直紅了眼睛,也有人狠下心來,要從丁隊嘴裡搶食,糾集了兩個隊的人,卻被人家一個不滿編的隊從營地裡打出來!如若不是「路過的」軍官強行喝止,多要被打成烏眼雞一般!

    「人家是鹽商出來的,不能比!」有知道得多些的人便和同袍講:「聽說是專門不惜成本買的!人家手底下那幾十號人,個個都當親衛護兵一般看待,你以為是尋常破衣爛衫的營兵?」

    被其他明軍羨慕得兩眼滴血的丁隊與眾不同的地方不止如此,這個隊裡沒有弓箭手,除了軍官身上的幾把刀其餘全是大槍,再有就是火銃!每隔一天就要帶上火銃拉到城外去,即使隔著老遠,在軍營裡頭亦能聽見噼裡啪啦爆豆一般的槍響聲!

    總之,顯字營的丁隊,入營十天不到,就不知道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地成為了最近明軍最為熱衷的一個話題。有人拿此不懷好意地去問陳顯達,千戶卻笑眯眯地打了個哈哈道:「他年輕人,又剛投軍,熱炭頭一樣的,卻讓他好生折騰一陣,過些時日,也就平靜了。」

    問話的人沒安好心,又多問一句:「千戶,這位李把總畢竟是千戶的女婿,這折騰太多,倒要連累到千戶你的身上。再有,千戶手下還有其他人,這位李把總行事太過,其他隊裡的兄弟們會怎麼想?」

    這個倒是說到點子上了。

    但是現在的顯字營,攏共只有全盛期一半多些的人馬,其中還有不少剛剛養好傷,連元氣都未曾恢復。再有,當日丁隊的戰力是陳顯達麾下親眼看過,很多人還與他們有過並肩作戰的情分,現在又在一個營裡,雖說的確有幾個心高氣傲的隊官看不慣丁隊的做派,但他們並非蠢人,自然曉得這個丁隊不同其他,最好是少說兩句。

    自李永仲入營之後,陳顯達也並非甚麼都沒做。

    其他先不說,最重要的是,陳顯達重新梳理了營裡的指揮體系。因為過去複雜的歷史,顯字營裡頭又有百戶,又有隊官,下頭又是小旗,又是什長,於指揮上非常不便。陳顯達便仿著營兵的編制,命令小旗改稱什長,一什十二人,五什為一哨,稱哨長,設副手一人;百戶改稱隊官,亦設副手一人,一隊一百二十人。

    全營的兵馬皆要按照陳顯達的命令重新整編,李永仲的丁隊也不例外,他同曹金亮商議一番,決定服從命令——一來當初為護衛定下的編制太小,五人一伍僅適合小部隊作戰,而對於日後他們所要參與的戰鬥,這個基本作戰人數明顯太少;二來,丁隊其實尚不滿編,雖然當時中軍官建議他可以吃些空餉人頭,但李永仲顯然不至於這麼沒出息,他已經打算要將丁隊編制填滿,而最近從富順送來的信裡師爺王煥之也提到了又招了一批護衛,他決定到時直接從裡抽調。

    劉小七等一批表現出色的老兵算是這次全營編制改革中受益的第一批人。他從一介伍長飛快地晉陞為哨長,另一個伍長周孝國給他當副手。按照丁隊的規定,這個決定要在全隊裡頭公佈三天,無人反對才能進入任命環節,於是三天過後,當著全隊的面,劉小七同其他人一起參加了丁隊第一次晉陞儀式。

    當宣佈結果之後,在全隊八十八個人的注視下,懷著巨大的幸福和惶恐,劉小七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到了李永仲的面前,然後身體僵硬地躬身抱拳行禮,他哆嗦了一下嘴唇,幾乎是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屬下,屬下劉小七!原甲什第一伍伍長!」

    李永仲皺皺眉頭,不滿地喝了一聲:「劉小七!你中午沒吃飽飯是怎地!說話力氣都沒了!?給我站好!腰上沒骨頭!?」

    說來也怪,叫李永仲劈頭蓋臉地罵了一句,劉小七忽然覺得自己腿也不軟了,背上也不出汗了,胸口也不亂跳了,他站直腰桿,以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怒吼道:「屬下劉小七!原甲什第一伍伍長!」

    「今天,劉小七晉為哨長!按制公佈三天,無人反對!」李永仲一邊大吼,一邊將代表哨長的一塊臂章——緊急向畢節衛裡的裁縫店訂製的,正面白底繡黑字「哨」,背面則臨時用了一根針——直接別在衣服上,以後則需要劉小七自己將這個臂章縫到自己的軍服上頭。

    丁隊一百多道火熱的視線頓時集中到了新出爐的哨長劉小七的右胳膊上。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胳膊可能不屬於自己,但同時另一種滋味開始在劉小七心底發酵——原來,我不止能當伍長,還能當個哨長!

    包括劉小七在內的哨長,什長等人終於授銜完畢。接著,李永仲的臉色更加嚴肅起來。他從懷裡摸出一個紅底黑字,其上寫「隊」的臂章,將目光落在了站在隊伍最前頭的曹金亮身上。

    按照新編制,一百二十人為一隊,設一正一副兩位隊官。李永仲不知道其他隊是怎麼安排的,但在他自己的隊裡,副隊官只能是曹金亮。

    「曹金亮!上前!」

    「屬下曹金亮!原甲什什長!」

    「今天,曹金亮晉為副隊官!按制公佈三天,無人反對!」

    陳顯達站的地方稍遠,雖然勉強能聽到聲音,但其實只能將丁隊的動靜看個大概——而自上回那場險些釀成大禍的鬥毆發生之後,陳顯達便將丁隊的營地又朝外頭挪了挪,現在丁隊的位置已經是整個明軍的外沿,山坡下頭,就是一條小河。

    「千戶,仲官兒的種種舉措倒是有趣。」鄭國才站在他邊上看——這個在之前的伏擊當中險些戰死的百戶官,不,現在是隊官終於養好了傷。他還在養傷的時候就聽說當日那些戰力不凡的護衛們在李永仲的率領下集體投軍,早就想見識見識,如今終於如願以償。

    「他小孩子家家的,有什麼有趣不有趣?」陳顯達口是心非地說,看似嫌棄,手上卻已經非常得意地捋起了鬍鬚。

    「千戶太嚴厲了些。」鄭國才打量著那邊還在進行的晉陞授銜儀式,已經非常熟悉陳顯達脾性的隊官顯然沒把剛才千戶說的話放在心裡。不以為然地接了一句,他又將注意力放到了丁隊上頭,看了一陣,鄭國才微微皺起眉頭,斟酌著問了一句:「屬下看了這一陣,彷彿沒聽見明江兄弟的名字?」

    這一點陳顯達倒是曉得緣由,他略想一想,倒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乾脆利落地回答鄭國才道:「原本仲官兒想叫明江下去當個哨長,但明江卻說仲官兒那裡各處都同官軍不同,他若是貿然去了,不能給仲官兒幫忙不說,一個不好,還要添亂。索性就暫時留在仲官兒身邊,先好生跟著仲官兒和曹金亮好生學一學,到時候若是學得不錯,再下去帶兵不遲。」

    這個決定確實很有陳明江自己的風格。鄭國才點點頭,將這個問題拋在腦後,同陳顯達兩人默默地又看了一陣,隊官頗有些感慨地開口道:「當日我便說仲官兒的兵訓得實在是好。屬下從軍也算有些年頭,如丁隊這樣的兵卻沒見著多少。而且這非是那麼幾個,而是整整一隊皆是如此。這考狀元寫文章的事上有天授一說,難道帶兵練兵也有這種說頭麼?」

    陳顯達哈哈大笑,極是暢快得意地道:「哈哈,難得鄭倔驢你說這麼句軟話!」

    鄭國才無奈地看了上官一眼,半天才忍耐不住一般地勉強開口道:「俗話說,人貴有自知之明。屬下雖說性子倔強,但自認卻不是個嫉妒賢能。仲官兒有本事,有能耐,縱然年歲小些,我就是服氣聽從又能怎樣?再退一萬步說,身邊同袍有本事,危急之時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Babcorn 發表於 2016-11-30 06:51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新官上任(3)

    按制,明軍每個月有兩次大閱,衛所軍會進行各項軍械器具的操練,上官也會考較兵丁武藝技藝,舉行各種比賽,上者受賞,下者受罰。從隆慶時起,清軍御史還會趁著月尾的大閱清丁、清屯、清運軍、清班軍、清科派、清月晌、清鹽法,萬曆時,還要核勾補、核比試、核薦介、核警報、核功罪、核邊功、核月糧、核邊儲。因此,大閱實在是每個衛所都被極盡重視。

    但從嘉靖後期開始,衛所軍制敗壞愈加嚴重,募兵興起,後來漸漸成為定例。自天啟後,國家有邊事,幾乎全調營兵。雖然營兵和衛所軍沒甚關係,但大部分營兵軍官都由衛所軍官出任,因此,每月兩次大閱的規矩也被帶到了營兵。比起如今已經變成老弱病汰的衛所軍糊弄上官的把戲,營兵的大閱更貼近最初設置的真意——訓練士兵,熟悉同僚,增強部隊的戰鬥力。

    李永仲投軍之前剛剛結束了一個大閱,第二次大閱就快來臨。陳明江這幾日別的不干,待在帳篷裡向他詳詳細細地解釋大閱當中要考核的內容:「氣力,武藝,射箭,槍法,刀法,陣法,鳥銃施放,」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車炮營的人還要考火炮。」

    「這裡頭,別的倒好說,但兄弟們從來不練射箭,也從來不練刀法。」李永仲這回是真的覺得棘手,他在紙上將幾項內容一一寫下,然後一項一項來對:「氣力倒是不礙的,只是武藝上頭,恐怕到時候只能是我或者周泰,曹金亮,哦,還有明江你能上,其餘兄弟們練的俱是六尺大槍,」他又劃掉一項,然後捏了捏鼻樑,看向所剩不多的幾項:「陣法……咱們丁隊入營不久,這項想必是不用的,鳥銃……」李永仲停下筆,忽地扭頭問陳明江:「你說,用前些時日從庫裡頭領出來的鳥銃如何?」

    「把總,屬下倒是覺著,咱們用自己的火銃更好些。」陳明江顯然知道李永仲這麼問的原因,他耐心地同李永仲道:「若是先前咱們沒顯出能耐倒也罷了,但據說侯軍門此次大閱是必到的,之前軍營裡頭就有人風言風語地傳說些那日咱們顯字營遇襲的事,再有咱們前幾天操練火銃並不曾避人。恐怕……」他猶豫片刻復道:「這事情瞞不得人。」

    「若真瞞不住倒也算了……」李永仲不是很擔心這個問題——他的武器製造基地根本就不在貴州,更不在敘州,藏在富順的山頭裡,沒有當地人,誰找得到?再說明末營兵制度兵為將有,只要自己不願意,旁人討要不著也只能是干瞪眼。

    只是到時關係不甚好處。

    罷了。李永仲自失一笑,難不成他還真要友愛同僚,混作一氣?不是一路人,便不要勉強湊做一處。別人難受,他自己也憋屈。

    主意一定,李永仲便吩咐道:「明江,目下你沒有職司,這幾日先到小七那哨裡去,等大閱結束,再跟曹副隊(在陳明江履職之前,曹金亮暫時兼了乙哨的哨長)去哨裡呆幾天。一面是熟悉熟悉咱們隊裡的人,另外麼,便是帶一帶小七,教教規矩,他於規矩上頭還不大熟。」

    因大閱就在眼前,明軍各營俱是忙碌起來,兵士們正是氣血方剛的年紀,見天舞刀弄槍,衝突摩擦也比之前更多。陳顯達的顯字營算是難得聽令的兵,但就這樣,亦有幾個兵丁干犯軍法,兩個打了三十軍棍,另一個被軍法官判了個插箭游營,最後還是陳顯達靦著老臉卻求了情,最後軍法官以大戰在即,記在賬上以觀後效了事。

    帶著一肚子火回營之後,陳顯達尤是氣不過,乾脆將一干軍官提到面前打算好好敲打一頓,發現竟然沒見丁隊把總——也就是他自家女婿。一時間真是惱怒非常,壓著火問了一句:「李把總上哪裡去了?怎地也無人報我!?」

    軍官們噤若寒蟬,還有幾個素來見不得人好的心裡尤其舒爽,都以為李永仲威風這麼些日子,現在該當挫挫他的銳氣。中軍官崔州平何等聰明的一個人,一眼瞥見那幾個未曾藏好的臉色,便曉得在打什麼主意。見狀皺皺眉頭,上前一步平平淡淡地道:「千戶,李把總今日一早便帶著丁隊出城,說是午後方回,算算時辰,也差不多該到了。」

    「帶著丁隊?他帶著幾十號人出城幹甚麼?」陳顯達正在氣頭上,聞言只覺竟無一項合意,是以火氣更大,冷哼一聲道:「他一個好好的官軍把總,不好生訓練士卒,鎮日裡頭帶著人往外跑!成何體統!明江!」他叫了一聲方憶起義子已被他調到女婿身邊,不得不改口另叫一個親兵:「你去營門前守著,若是看見李永仲回來,叫他馬上給我滾來中軍!」

    陳顯達的怒氣顯然無法傳遞給已經離城十幾里地的李永仲。雖然明軍營地裡便有一個極大的校場,但李永仲還是願意帶著丁隊往城外走。一則這算是明朝版拉練,二則,丁隊的許多戰術同明軍似是而非,一旦旁人問起來要解答實在是太麻煩,而來自後世的李永仲本質上是一個極度討厭麻煩的人。

    還是護衛之時定下的條例被李永仲同曹金亮兩人商量時候略作修改,成為了丁隊的軍法規矩。大體上和從前沒有什麼變化,細節處還是做了調整。比如野外武裝拉練從只帶軍械改為帶全副裝備。也就是說,除了每人的火銃,大槍,還有鋪蓋,盔帽,半袖罩甲,備用的鞋和軍服,匕首,火摺子,裝水的葫蘆,銅飯盒(裡面有一雙筷子),還有傷藥繃帶等等,這些被分門別類的裝進一個粗麻背包當中——這是李永仲為數不多的「發明」之一。

    在嘉靖唐順之的《武編》一書中就以「邊軍勞苦」為題說,稱「各邊軍士役戰,身荷鐵甲、戰裙、遮臂等具,共重四十五斤,鐵盔、腦蓋重七斤,頓項、護心鐵、護肋重五斤,弓撒、箭袋重十斤,腰刀三斤半,蒺藜、骨朵重三斤,箭筒一斤,戰勾連綿皮上下衣服共八斤,通計八十八斤半。」

    這個數據當然是極限數值,縱是嘉靖時許多兵士的負重也達不到這個數字,更別提現在。但通常來說,在全副武裝之後,一個營兵的負重在五十到六十斤左右。而丁隊的兵士的負重則與近現代士兵相似,除了武器之外,一個包裹就裝走了全幅身家。當初在經過嚴格的計算之後,這個重量被限定為五十斤。

    當丁隊的兵士們終於能夠放下背上沉重的背包之後,他們在軍官的命令中首先兩兩互助做起了肌肉的放鬆——這並非來自李永仲,而是古代已經總結出長時間運動之後一定要放鬆肌肉以防乳酸堆積的道理,在軍中更算是人人皆知的常識。不過與其他明軍的隨意相比,丁隊將之制度化,並像其他許多雖然有用但不知道來歷與原因的規矩一樣寫進了丁隊的規章當中,成為人人都必須遵守的規則。

    按照前一晚曹金亮與劉小七和陳明江三人擬出的練兵計畫,今天丁隊應該進行的是小組刺殺訓練與分組對抗刺殺。所以,當兵士們做完放鬆之後,什長們的口令便此起彼伏響起,分別帶開訓練。

    陳明江已經看過了丁隊幾次的訓練,但他每一次都會被這種奇特的訓練方式所吸引——兵士們首先在軍官的要求下反覆練習槍術的分解動作,然後確定每一個人都確實牢記了動作之後,才開始練習連續動作。雖然明軍中也有類似的訓練,但幾乎沒有誰的訓練要求有李永仲嚴格:他要求兵士刺出的每一槍都必須大體在同一個位置。

    「這樣不是呆板了?」陳明江曾經看過一個在檢查時沒有達到標準的倒霉鬼被罰回營之後練刺槍三百回,他不解地問李永仲:「這戰陣之上,變化萬千,難道每一回兵士都能刺得恰到好處?仲官兒練兵,也太苛了些。」

    李永仲曾經同曹金亮等三人說過,軍營裡頭就算了,但出了軍營,可以管他直接叫仲官兒,「那把總聽著哪有仲官兒親熱?」

    聽陳明江如此發問,李永仲笑笑,扭頭朝正在帶領兵士練槍的劉小七喊了一聲:「小七!」

    劉小七立刻停下手上動作站好,向手下兵士發令道:「收槍!」看全哨官兵持槍立正之後才利落地一個轉身跑到李永仲面前,打了一個軍禮,躬身抱拳一禮,大聲道:「屬下到!」

    「你去,拿兩根去了槍頭的桿子過來!」他吩咐道,「大傢伙兒也先歇一歇,陳哨長心內有個疑問,咱們練槍的要求為甚麼是萬槍出只一眼?今日我同陳哨長耍一耍,也叫大家看一看,咱們定下的要求究竟有沒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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