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永曆四年 作者:張維卿(已完成)

 
Babcorn 2016-12-19 15:27: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7 236322
Babcorn 發表於 2017-6-27 09:37
第八十六章 說服

    對於吳三桂的那個所謂借虜平賊,弘光朝能夠將其依為國策,除了當時朝恬武嬉、江北四鎮和楚鎮擁兵自重,無力收回失地,但更重要的是,明廷代表的儒家地主階級的利益,吳三桂借虜平賊,平的厲行拷掠的闖賊李自成,士紳們出於階級屬性也只會大聲叫好,甚至清軍借此站穩腳跟,也一樣有士紳為其辯解。

    陳時的課本上曾提及過一位奮起抗清,殉國前怒斥洪承疇的少年英雄夏完淳。其實夏完淳的父親夏允彝同樣是一位抗清義士,而且還是當時江南著名的士人,與陳子龍並稱陳夏。

    關於吳三桂降清,夏允彝在死前修撰完成的著作中便有提及——「三桂少年,勇冠三軍,邊帥莫之及。闖寇所以誘致之者甚至,三桂終不從。都城已破,以殺寇自矢。包胥復楚,三桂無愧焉。包胥借秦兵而獲存楚社,三桂借東夷而東夷遂吞我中華,豈三桂罪哉!所遭之不幸耳。」這其中為吳三桂辯解之意,惋惜之情,充分的表現在了字裡行間。

    一位抗清至死的義士尚且如此,其他士人就更多有對吳三桂心存期寄的了。此番吳三桂反正,民間就曾有過要求江浙明軍增援的說法,其中多是士人在詩會、酒宴中暢談國事的段子。

    不過,他們卻並不敢跑到齊王府「獻計」,更別說是如那些老前輩般裹挾民意來逼迫陳文出兵。無利不起早是一點,關鍵還是在於,不觸及到他們的根本利益,這些人根本沒有招惹陳文這個殺神的勇氣。

    陳文控制的最為核心,也是收復最久的地區,無非是南直隸、浙江、江西三省。這些地方原本士紳力量都是極為強大的,否則也誕生不了東林黨這樣的怪物出來。

    奈何,江西累經戰亂,早已是殘破不堪,士紳力量大損。浙東八府,金衢嚴處台溫的士紳被陳文折騰過了幾輪,畏懼最深;而寧紹的士紳則在黃宗羲復起大蘭山時就已經被當時陳文碾壓八旗軍的戰況嚇壞了,更不敢多嘴。

    至於江南士紳,濟爾哈朗和馬國柱那段最後的瘋狂,他們就被狠狠的殺了一批,陳文收復南京之後又以為那些義士伸張正義為名再度殺了一批,有膽量抗清或是親近滿清大多都已經成了刀下鬼了。哪怕無論什麼時候,牆頭草永遠是最多的,實力上還是不匪,但是事不關己,膽量上也未必真的敢如何了。

    可是,由於江浙明軍沒有增援吳三桂,一些士紳的牢騷話陳文通過監察司卻還是聽了個滿耳,甚至就連南京大學堂裡都有這樣的討論。

    而據陳文所知,張煌言平日裡與那些江浙的士紳們就光有往來,其中如邀請張煌言加入海外幾社的那位徐孚遠,不僅是魯監國朝的左僉都御史,更是夏允彝的至交好友,與其一同起兵抗清。

    有了這層關係,張煌言此番暴怒,是否有著借此發難的潛在意圖,陳文願意相信張煌言的人品,但若是其人被那些士紳挑唆了,卻也是需要提防的。

    然而,聽到陳文由此一問,張煌言的眉頭也當即便皺了起來,當即便厲聲回道:「齊王殿下想得太多了,下官沒有那個功夫為吳三桂那個牆頭草說項。朝廷危在旦夕時他在幹什麼,在跟著韃子大肆屠戮陝西的抗清義軍。」

    「下官雖然不才,但是這麼多年庶務處置下來,卻也知道,看人還是如何做的,而不是看他如何說的。更何況,就連那份檄文,明眼人也能看得出來,若非是韃子顯了頹勢,吳三桂只怕要給韃子當一輩子的奴才,下官憑什麼替這麼個漢奸說話?!」

    張煌言言盡於此,陳文也是點了點頭,他致力於建立一個新的中國,一個不受明朝祖制約束的,更有發展潛力以應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中國。

    江浙明軍內部,絕大多數的官員都對此懷著支持的態度,因為在陳文的麾下,他們的權利比以前更大了,生活條件比以前更好了,雖然受到的約束也更多了,但是這個團體的生機勃勃卻是遠比制度運行兩百多年已然腐朽的殘明要更有生機的。

    可是即便如此,一樣還有對明廷報之以希望的人在,張煌言就是其中的一個,也是陳文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個。

    「吳三桂,一個如同尚可喜、耿繼茂般的漢奸,無非是看到韃子勢衰才會跳出來火中取栗。本王相信張尚書絕非口是心非之徒,既然與吳三桂那廝無關,那麼本王也說兩句。」

    由於首級從准格爾送到京城是需要大量的時間,陳文還沒有接到吳三桂身死的消息。即便知道了,他也只會譏笑一句這是引清兵入關的報應,活該。

    此時此刻,張煌言袒露心扉,在場的官員們雖然不滿於其人此前的揣測,但是對於這位兵部尚書的人品還是認同的,而陳文也在公開表示了對此的看法之後,也就著此前的問題說出了他的想法。

    「這些年,泰西與我中國,有合作,但更多的還是衝突。以澳門的葡人為例,他們從廣東、到浙江,再到福建,最後又回到了廣東,幾經輾轉,所到之處無不是他們在其他地方的那般海盜行徑,劫掠民財、殘害百姓。」

    「據本王所知,葡人在泰西以西,也就是中國以東大洋之東的美洲,以不足兩百人的軍隊毀滅了一個數百萬人口的帝國。他們最初來到中國,報著的也是同樣的心思,可是中國並非印加,葡人屢屢為王師擊敗,也不可能在澳門老老實實的呆著。」

    「當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荷蘭人並非葡人,但是他們此前在大員南部,走私避稅、襲擊沿海百姓,這類的事情也從未少過,現在無非是攝於我部的實力雄厚才老實了一些。但若讓他們站穩腳跟,其豺狼本性恐怕也未必再會像現在這般收起,受苦的還是沿海的百姓。」

    中國與歐洲的早期接觸,中國學習歐洲科學技術,歐洲在通過海貿獲利的同時也仰慕和學習著化藝術。

    但是,良好的交流是建立在歐洲殖民者一次次的被明軍打得慘敗後不得以的結果。否則的話,一如清末那般,豈會有中國海平等的海上貿易和太陽王仿照中式建築風格修建宮殿的事情發生。

    在座的官員都是江浙明軍集團中的翹楚,他們能夠接觸到的信息更多、也更加深入,自然明白這其中意味著什麼,就算不明白的,起碼也能聽得懂陳文的言下之意吧。

    「誠如張尚書所言,我軍與福建王師皆是中國之軍,自要以護衛中國之民為己任。本王之意已決,為防範於未然,配合福建王師對這股荷蘭人的貿易封鎖。規規矩矩的做生意,本王歡迎,若是還抱著其他心思,那就讓他們知道知道,莫說是大員,整個南洋,自古以來都是我中國神聖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慷慨陳詞過後,會議也很快就通過了貿易封鎖的決定。不過,配合福建明軍是本質,但江浙明軍這邊卻是要打出協查荷蘭人涉嫌向清廷走私武器、機械等軍國重器的名義,因為軍情司的北京站那邊也確實得到了歐洲人向清廷走私武器、機械的情報。

    會議結束,與會官員開始三五成群的離開會議大廳。此時此刻,原本還有幾個談得來的好友的張煌言卻已然是形單影隻,陳文肯定他的意見但卻並不能挽救他必然遭到其他江浙明軍高級官員排擠的事實。須知道,站隊,比一個人是否有能力更為重要。

    「張尚書請留步,殿下還有些事情要與張尚書商議。」

    張煌言默默的離席,豈料剛剛出了會議大廳的門就被陳文的親兵攔下,繼而引到了陳文的公事房。

    「會上,張尚書說有意掛印辭官?」

    「這事情,從去年年初齊王殿下率軍勤王時,下官就在考慮,事到如今,也是時候離開了。」

    見了面,親兵關上了大門,張煌言剛剛落座,陳文便來了這麼一句。陳文如此說話,送客之意分明,可是張煌言卻並不生氣,甚至還有一絲如釋重負浮現在了面上。

    張煌言如此,可陳文卻搖了搖頭,繼而對其說道:「張尚書別誤會,本王沒有這個意思,反倒是希望張尚書能夠棄了這個念頭,至少暫且棄了這個念頭。否則的話,本王無需請張尚書移步至此,坐等消息即可,到時候再贈送些財貨,尚書收與不收本王都能收穫一份愛財、惜才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呢。」

    陳文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張煌言自也能夠理解,只是他卻根本不明白,因為陳文根本就沒有挽留他這個身在齊王府,身在永曆朝廷的高級文官的必要。

    「齊王殿下睿智,當世罕有。但也應當明白,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的道理。下官不才,但也不會做背主的貳臣,還望齊王殿下體恤。」

    張煌言把話的分明,陳文也能夠理解,作為魯監國朝的兵部侍郎和永曆朝廷的兵部尚書,張煌言在鄭成功軍中的時候,既是鄭成功的下屬,同時也保持著自身的獨立性,待到鄭成功兵敗南京,他輾轉來到江浙,在陳文這裡做事,其實與在鄭成功那便是相差無幾,差的無非就是不再有對張名振留下的殘部的兵權而已。

    可是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那一層窗戶紙也被張煌言捅破了。既然如此,陳文也是搖著頭笑了笑,繼而對張煌言說道:「張尚書把話挑明了,我也不會用蒼生相要挾,那樣既是在侮辱尚書,也是在自輕自賤。」

    「相交多年,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我想張尚書也應該能明白,我之行事,為的是這個漢家天下,為的是漢家子民。否則的話,我帥軍勤王便可以趁勢把朝廷掃平了,晉王善戰,但是面對我江浙鐵甲的硬實力碾壓,只怕也未必能如何吧。」

    「可是我沒有這麼做,甚至直到今天,我一步步的佈局,也只是為了在北伐時身後不至有人拖我的後腿,如曹從龍當年那般,致使北伐大業功虧一簣!」

    陳文所言非虛,張煌言更是清楚的記得曹從龍之亂的前前後後,魯監國的群臣們在金門是如何盤算著恢復他們曾經的權柄,是如何被陳文用攻陷衢州、誅殺浙閩總督陳錦的大功狠狠的打在了臉上。

    「既然如此,齊王殿下還要勸說什麼?」

    在會議大廳,在此間的公事房,張煌言將擠壓已久的鬱鬱發洩了出來,但隨之而來的空虛也讓他出現了不可避免的低落。

    眼見如此,陳文慨然笑道:「張尚書,從去年勤王至今,你再沒有叫過我一聲輔仁,我也再沒有稱過你一句蒼水。今天,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希望你留下,希望你能有機會達成當年立志要驅除韃虜的志願。」

    「難道你就不怕我學那曹雲霖一般利用職權來給你搗亂嗎?」

    此言一出,張煌言也是嚇了一跳。他從未想過如此,哪怕是為了朝廷,為了忠君的思想,他也沒有想過要在背後捅刀子,這是他的操守所不允許的。而此間由此一言,也無非是話趕話的到了地步。

    聽到這話,陳文卻好像是聽了本年度最為可笑的笑話一般,坐在太師椅上哈哈大笑,乃至是前仰後合了起來。直到片刻之後,陳文才算是緩過了勁兒,繼而向張煌言反問道:「蒼水,你在逗我?以你的人品,會在背後玩陰的,這是在侮辱我陳文的智商吧。」

    話音落去,張煌言也彷彿是洩了氣的氣球那般。說過了這話,陳文卻是恢復了正色,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緩緩的走到了張煌言的面前。

    「蒼水,作為朋友,至少是曾經的朋友,我陳文只有一句話要說。驅除韃虜,復仇建虜,這與是否改朝換代無關。你若還相信我的本心,那就暫且留下來,待到擊敗韃子主力,收復京師之後,屆時你還是選擇離開,我若再勸半句,天厭之,地棄之。但是在此之前,還望蒼水能夠助我陳輔仁一臂之力!」...
Babcorn 發表於 2017-6-28 07:58
第八十七章 宣戰

    江浙明軍,制度早已形成,尤其是張煌言負責的軍法司,軍法絕大多數都是陳文在大蘭山和天台山上定下的,根據環境變化而不斷的調整和新增軍法、條例的過程也早已形成了一定之規。

    制度的先進性,尤其是執行力,這是江浙明軍能夠從一支不過五六百人的小部隊一步步的發展到今天這般的龐然大物的基礎所在。

    制度加強了軍隊的令行禁止,促使著士卒能夠忍受更為巨大的傷亡,更可以提高有限的物資的利用率,從而實現以小博大。這其中,個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張煌言主持軍法司,能夠以身作則,厲行和貫徹軍法、條例,對軍隊是有著裨益的,但卻也沒有陳文所說的一臂之力那麼誇張。

    但是,陳文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張煌言也是嘆了口氣。在江浙明軍的這幾年,此間的生機勃勃,絕非是魯監國朝廷裡爭權奪利乃至兵戎相見那般的烏煙瘴氣,更不用說一有風吹草動就上演大逃亡鬧劇的永曆朝廷了。

    在這裡,每一個人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盡心盡力的做好本分事,從而推動著江浙明軍的戰爭機器將前方的一切碾成齏粉。

    身在如此的環境之中,比之大敵當前還不忘了勾心鬥角的明廷,實在是舒服太多。張煌言知道這才是真正做事情的地方,若說是哪家最有希望驅除韃虜,恢復漢家天下,根本不作第二處想。

    可是,這樣的一個團體,發展至今,各種福利和資源都是靠著剝奪諸如王府、衛所、士紳這樣的明廷內部的既得利益者們的所有才實現的。正因為如此,陳文和他的部下們就絕不會讓這些東西死灰復燃,因為他們恢復了元氣就必然要向江浙明軍討還他們失去的一切,而這一切便體現在了擁明和改朝換代的矛盾之上。

    張煌言是儒家士大夫出身,是明廷的舉人,儒家地主階級的一員,從階級屬性上是必然要擁護明廷的。但是他在江浙久矣,卻很清楚,想要驅逐韃虜,還是要指望這支名為江浙明軍的怪獸,其他勢力內鬥還不夠呢,根本指望不上。

    就這樣,一面是君臣之義,一面是夷夏之防,兩廂交錯,張煌言的內心就不斷的被這兩種儒家思想所折磨,直到今天,發洩過後他的聽到了陳文的這一番話,才算是舒服了許多。

    「謝謝你,輔仁。驅除韃虜,我必竭盡全力。」

    「不必客氣,人各有志,我也絕不會強求。」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明廷立國已近三百年,制度腐朽,貪婪的王府、無恥的士紳、縱兵為禍的軍頭們早已將大廈的梁木蛀斷,否則也不會有李自成輕取京師、北方傳檄而定。

    現在的南明王朝,能夠支撐到現在,並非是如何的勵精圖治,完完全全是剃髮易服激起了夷夏之防的思想為其續了一波命。等到天下重歸太平,腐朽重新籠罩中國大地,用不了多少年就又會是一場天下大亂。

    道理如此,但是對於張煌言,陳文在江浙的異軍突起使得他保全了性命,但也與西湖三傑的並稱徹底說了再見。為天下而向其效忠,還是為忠君思想而繼續守望明廷,陳文不願意為此去折磨張煌言,人各有志,而陳文給張煌言的也是這矛盾之中唯一的一個兩全其美。

    這一天結束,齊王府內,除了高級官員們有意無意的開始與張煌言保持距離以外,一切都彷彿是沒有發生過一樣。

    確定了對荷蘭人的貿易封鎖,命令下達,向著南直隸、浙江、福建以及廣東的沿海各港口的提舉市舶司傳達,各地的官府也招來了本地的海商,勒令他們停止與荷蘭人的一切貿易,如有違背,自當以通敵論處。

    陳文對鄭成功的支持,很快就得到了鄭成功的回應,上萬的福建明軍拔錨,乘船前往台灣南部,用以加大屯田、向荷蘭人以及台灣土著部落宣戰,同時還拆除了漳州與潮州之間的兩座堡寨,權作是施之以好。

    福建明軍的重心轉向台灣,江浙明軍在福建和廣東東部的軍事壓力銳減。不過,根據情報顯示,好像延平郡王的世子對此並不滿意,存在認為其父的行徑不分輕重、本末倒置的可能。

    這一結果,還要幾個月後才會顯現出來,在此之前,陳文卻率先下達了一道具有創造性的政令,在流通貨幣中加入一種鑄幣工坊新近生產出來的銀製品,她的芳名叫做銀元。

    「銀兩用之以流通,成色不一、大小不等、形狀各異,往往需要專門的工具進行測量,實不方便,特改以同等成色、大小及形狀圖案之銀元加入流通渠道。銀元成色為九銀一銅……」

    「自永曆十三年而始,官吏俸祿、將士軍餉改用銀元發放,夏稅而始,稅賦徵收改用銀元與銅錢共同結算。銀兩兌換銀元,可在光復票號位於各府的總號進行,以政令下達之日為本府兌換之始……」

    「銀元不同於銀錠,私自融化、改鑄者與偽造同罪,首犯誅三族,從犯斬首示眾……」

    府、縣衙門的吏員、各鄉鎮百戶所的文吏,政令張貼之後通過他們的口向普通百姓轉達。銀元開始投放市場,不過為了防止出現擠兌現象,陳文定下了先下達政令,開放民間兌換,在一段時間之後再用到俸祿發放和稅賦徵收,使民間對這一貨幣的出現和使用能夠有一個準備的時間。

    「已有銀錠,又鑄銀元,齊王殿下無非是想吃鑄幣的利潤,在下料定,那銀元兌換開始,必達不到九銀一銅的比例。」

    「侯兄言之有理,不過齊王殿下此舉,也有惠及百姓之處,我等勿要多言,須知道人家是握著刀把子的。」

    「哼,一個武夫,且讓他再囂張些時日。等到天下大定,天子迴鑾,科舉重開,遲早還是咱們讀書人說了算。」

    政令下達,民間反響各異,所幸陳文立足江浙多年,信用還是有的,兌換開始,便有百姓、商賈前往票號兌換。不過當他們真正拿到了實物,才發現陳文拿出這等手段,那份野心,恐怕比他們想像的還要恐怖。

    「齊王殿下推行銀元,恐怕不是推行那麼簡單,是要廢兩改元啊。」

    銀元大小相等,乃是一個完美的圓形。銀元的兩面,一面是一條蟠龍伸出了前爪,周圍是一圈的雲紋;另一面,則是分為內圓和外圈,內圓凸起的楷書的漢字,永曆通寶這四個字分列於上下左右,而外圈卻是上書南京鑄幣,下書庫平銀七錢二分,中就戊戌二字分列兩側。

    不說那側面的螺紋環繞,光是那條蟠龍,就不是輕易能夠偽造得了的,即便真的能夠偽造成功,只怕是成本也不會低到哪裡去。

    「廢兩改元?不至於吧,銀錠可是在民間流通了幾百、上千年,哪能那麼容易就被廢了?」

    「鐘兄此言差矣,民間歷來是多用銅錢,甚至就連糧食和布匹也多有作為貨幣的。銀錠子,鐘兄是大戶人家,可能祖上就多有使用,但是升斗小民,卻還是隆慶朝開關之後,泰西的白銀大量湧入之後才出現的。便是張江陵那樣的才具,若非白銀在市面上越來越多,也行不得那一條鞭法。」

    陳文崛起於浙東的前期,財政收入限制軍隊擴編,以一旅之師對抗環伺強敵,收上來的稅款和債券以及收沒的髒銀和清廷官府庫存,常常都是前腳進了庫房,後腳就要拿出來購置原材料和放發軍餉。不過到了後來,尤其是江西民生恢復的前期投入完結之後,庫房之中的存銀越來越多,最近的兩年更是接收了耿繼茂、尚可喜以及孫可望的積蓄,白銀保有量達到了一個難以想像的數量級。

    如今,位於南京的鑄幣局日夜趕工。兌換,僅僅是一個開始,陳文沒有強制進行廢兩改元的打算,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銀兩和銀元將會共同流通一段很長的時間,而這段時間,陳文等得起,因為等待將會獲得更大的收益。

    政令在民間引發議論,軍中的另一項軍令卻開始悄然執行。一直以來,江浙明軍的水師體系分為浙江內河水師、浙江沿海巡航水師、江西鄱陽湖水師、江南內河水師以及由廣東明軍和俘獲艦船組成的南海艦隊。

    相較江浙明軍稱雄於中國的陸師,水師的體系比較混亂,不過在此之後,這一局面也將會宣告結束。

    「沿海各水師,駐紮於南直隸、浙江者,改編為海軍東海艦隊,以浙江舟山作為主基地;駐紮於廣東者,改編為海軍南海艦隊,以廣州府城為主基地。內陸各水師,駐紮於長江沿岸者,改編為長江巡航艦隊,直隸於齊王府統轄;駐紮於各省內河者,仍稱其為為各省之內河水師……

    「東海艦隊、南海艦隊、長江巡航艦隊為師一級作戰單位,下屬各分艦隊與各省之內河水師,皆為營一級作戰單位……」

    「自即日起,東海、南海艦隊,所屬艦船進行審查、檢測,不適於出海作戰者,暫時集中起來,等待合適時間交由所在省份之內河水師使用。海軍艦隊規模暫且不變,所缺艦船,另行補充……」

    自此之後,水師一詞不復出現於江浙明軍的文件往來,有的只是海軍和艦隊、分艦隊的稱呼。但是,改變不僅僅在於名稱的更換,更重要的是確立了海軍的地位,而那些所缺的艦船,也同樣會以著從泰西那裡收購的圖紙進行建造,效仿歐洲戰艦規制的同時繼承中式戰艦的優點,實現中西合璧一加一大於二。

    海軍不同於陸軍,需要的積累時間更長,這不僅僅在於艦船的建造時間,更重要的還是海軍傳統和海軍的精神,並不是陸軍那麼容易確立起來的。

    海軍如此,陸師那邊,戰兵各師和地方駐軍組成的體系已經形成,差的只是更名而已。藉著此番水師更名為海軍,陸軍的更名工作也正式展開,不過比起艦船和人員的重新分配、調整,陸軍的體系基本不變,至少在北伐之前應該會是老樣子了。

    十月之後,齊王府的政令一個連著一個的下達,軍中、民間皆有影響,但是總體上卻依舊保持著這兩年的力求穩定的態勢。不過,隨著冬月的到來,一切隨著冬月初的齊王府聯席會議的召開,風向徹底發生了轉變。

    會議上,陳文就清丈田畝的工作大力申斥了南直隸蘇松常鎮四府的官員,並且下達命令,依照當年用於清丈浙江田畝時的那般,派出工作隊,實行發現清丈田畝方面的問題當即革除官員職務,以工作隊進行補充的辦法加大力度展開工作。

    蘇松常鎮是江南最為富庶的所在,稅賦產出倍於他地。這裡面與明廷對此間徵收重稅有關,但更重要的還是這片環太湖區域的土地確實肥沃非常,產量上比之他地擁有絕對的優勢存在。

    農業發達、經濟作物適宜、沿海更是利於海貿的展開,再加上明廷對士大夫的優免政策,以及東林黨上台後對東南海貿、礦業、手工業等方面的政策偏向,士大夫積攢的財富難以想像。別的不提,滿清在確定了江南不太可能再受到福建明軍的戰略打擊之後,通過在江南製造大案,不光打擊了江南士紳的反抗意志,更是通過查抄家產實現了對財政赤字的彌補。

    江南士紳實力強勁,此間更是東林黨的大本營,比之浙江和江西,此間在永曆九年先後遭到了濟爾哈朗和陳文分別以反清和與清廷勾結謀害抗清義士的罪名進行過了兩輪打擊,但是實力尚存,對於清丈田畝的工作的抵制力度也是最為強勁的。

    從永曆十年開始,到現在永曆十二年已經接近結束,將近三年的時間,江南各府縣的清丈田畝工作進展緩慢,但是到了現在除卻蘇松常鎮這四府卻也都已經正式宣告完成了,但是蘇松常鎮的廣大士紳卻還在以著各種各樣的手段極力抵制新政的實施。既然如此,陳文也正要藉著這一拖延至今的工作的尾巴,展開對江南士紳的打擊。
Babcorn 發表於 2017-7-3 13:15
第八十八章 重拳 上

    永曆十二年冬月之初,常州府無錫縣的惠山,對於本地士人結成的雲門社正是舉行本年度最後一場詩會的日子。

    無錫乃是東林書院的所在地,更是東林黨的大本營,此間的士人在明末清初,不是東林黨,就是東林黨的後裔,如此間的雲門社,在座的讀書人俱是與東林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這雲門社的創始人更是東林黨創始人顧憲成的後人。

    「漢家居重兩京開,度邑龍盤實壯哉。

    黃屋切雲雙闕迥,朱門不夜五候陳。

    盪舟桃葉迎駕袖,邀笛梅花近眉台。

    莫道江東非戰地,徐常會負折衝才。」

    詩會之上,雲門社的創建人,顧憲成的四世孫顧貞觀飲過了一杯水酒,細細的品味著面前這位年輕士人的舊作。

    「季子這首《金陵》,雖是崇禎朝時的舊作,盛世危機卻是看得分明,愚弟每每讀來,無不感佩之至。」

    顧貞觀拱手一禮,他口中的那位自號季子的吳江才子吳兆騫也是從容的還了一禮。吳兆騫乃是世宦人家出身,祖上做到過刑部尚書,此後歷代也無不是在朝中、地方上為官,雖不及顧貞觀的祖上那般有名,但也是蘇州的大戶人家。

    吳兆騫曾為前輩宿稽吳偉業以之與華亭彭師度、宜興陳維崧共稱為江左三鳳凰,視之為江南文壇的後起之秀。而顧貞觀亦是頗有才名,在歷史上的康熙年間,曾與納蘭性德、曹貞吉共享「京華三絕」的美譽,乃是清初著名的詞人。

    顧貞觀少年時曾加入過吳兆騫兄弟主盟的慎交社,二人相交有年,今番便是顧貞觀邀請吳兆騫前來參加雲門社的聚會,也正好將這位當年便一見如故的好友介紹給會社中的熟識。

    「遠平過譽了,此作乃是當年隨家父宦遊楚地時的有感而發。有道是讀萬卷書,行萬里,以遠平之才具,若亦有此番經歷,所作必勝愚兄百倍。」

    話音即落,二人便是哈哈大笑了起來,繼而比鄰而坐,聽起了其他士人的新篇舊作,不時點評一二,但更多的卻還是聊著彼此間感興趣的事情。

    「觀季子之作,頗有入仕的打算,不知是打算入齊王府的那文官訓練班,還是等待天下大定之後,朝廷重開科舉呢?」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是自古以來的士人上進的必由之路。吳兆騫文名頗著,乃是江南文壇的後起之秀,其叔祖吳易吳日昇當年也曾起兵抗清,當年的部下錢應魁以及於世忠的獨子都在軍中,與齊王府那邊也能說得上話,若是進了那文官訓練班,出來之後隨侍齊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吳兆騫聽到這話,卻是搖了搖頭,繼而對顧貞觀言道:「不瞞賢弟,愚兄確有入仕的打算,但卻並非是此時。」

    「此話怎講?」

    顧貞觀有此一問,吳兆騫不露痕跡的掃了眼四周的士人,似乎都還沉浸在剛才的那個士人的新作之中。眼見於此,他才壓低了聲音與顧貞觀說道:「數月前,愚兄曾拜會過錢帥,錢帥當年得家叔祖器重,今番也與愚兄提及,說是齊王殿下已經有了改朝換代的打算,叫我家看清了風色再做打算。」

    吳兆騫的意思顯而易見,他家既有此關係,也不急於一時——與其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再落個不忠於明廷的名聲,還不如等到天下大定之後再行投效,純為新朝之臣要來得簡單。再者說了,齊王能否成功,卻也是兩說的事情,而他也不打算太早的把仕途和名聲全都壓上去。

    可是此言既出,顧貞觀當即便是一驚,見驚動到了旁人才賠了一禮,重新落座,聲量卻也壓得甚至比吳兆騫還要低上幾分。

    「此事確實?」

    「千真萬確,錢帥就是這麼與愚兄說的,所以愚兄此來,也是要告知賢弟。」

    吳兆騫提及的這事情,乃是至關重要的大事。顧貞觀年紀尚輕,可聽過之後卻並沒有跳起來對此進行肯定或是否定,反倒是坐在那裡,盤算起了這裡面的事情。

    當年陳文收復南京,特意請了錢謙益到行轅一聚。這幾年下來,錢謙益當年對陳文的資助以及冒死蒐集情報的事情,在江南士人的圈子裡也光有流傳,江南的邸報也曾多加讚頌錢謙益的義舉,甚至就連陳文每次來到蘇州,也都要到錢府拜會,禮數上想來周到,完全不似坊間傳聞的那般粗鄙不文。

    正因為如此,江南士人們都在傳說錢謙益老來倒是即將入閣為相,甚至官府裡也傳出過陳文提過要向天子舉薦錢謙益入閣的事情。可是這都三年了,錢謙益卻還是在家中吟詩作賦,莫說是入閣,江浙的政務也從不插半句嘴。

    原本都以為是陳文忘恩負義,或是錢謙益不願在朝中為陳文張目,所以才得不到舉薦,現在看來卻分明是陳文準備將這位文壇領袖留給他的新朝,而不是前明的舊代了。

    這裡面,需要盤算的東西太多,顧貞觀雖然家學淵源,但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有了此事,詩會也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可也就在他琢磨著要不要盡快返回家中將此事說與家中長輩的時候,一個士人的話語卻直接在他早已無法平靜下來的心中激起了千層巨浪。

    「在下來的路上得到消息,齊王殿下在聯席會議上大加申斥了蘇松常鎮的官員,乃是因為清丈田畝不力所致。以著齊王殿下的脾氣,這事情怕是要加大力度了。」

    品評詩作,附庸風雅,乃是士人聚會少不了的節目。不過,明末結社,如東林書院那般品評時政卻也是少不了的,甚至往往是其中的重頭戲,顧貞觀既是顧憲成的四世孫,其創建的雲門社自也是少不了的。可是此人提及的事情,聽在剛剛還在交流著關於入仕和陳文的事情吳、顧二人的耳中,卻宛如是驚雷一般。

    「這還沒有改朝換代呢,就要殘害士紳,這不就是黃巢、李闖浮現於今嗎?!」

    顧貞觀怒不可遏,當即便驚到了在場的所有人,吳兆騫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的這位好友,嚥了口唾沫,才與其低聲說道:「遠平,慎言。」

    「有什麼好慎言的?難道季子以為在座中人會有向那武夫告密的嗎?再者說了,入朝屏除奸邪,在野評論實時,東林前輩賢能皆是如此,我等又何須怕他一個武夫?」

    作為顧憲成的四世孫,顧貞觀一向是以東林後勁來標榜自身。歷史上,滿清在江南製造了「通海」、「明史」、「哭廟」等一系列大案,大肆屠戮江南士紳,殺了一個屍山血海出來才把他嚇得老實了起來,在清廷中做了一個詞臣。此時此刻,這些大案已經不太有可能出現了,即便是濟爾哈朗和馬國柱那段最後的瘋狂也很快就遭到了陳文的針對性報復,顧貞觀自是如顧憲成附體那般,登時便跳了出來。

    顧貞觀這一通發洩,吳兆騫卻是滿臉通紅,羞憤之色溢於言表。眼見於此,吳兆騫便拂袖而去,連句道別的話都懶得再說。

    吳兆騫離開,顯然是要回鄉應對此事。在場的士紳雖然無不在為顧貞觀叫好,但是一個個的卻也無不是在打著心中的小九九。

    蘇松常鎮的士紳勢力之雄厚,冠絕中國大地。當年魏忠賢權勢熏天,有九千歲之稱,天下督撫多有黨附閹黨之人。那時候,魏忠賢在朝中殺楊漣、左光斗等人,如反掌觀紋,可是閹黨到了蘇州,便是拿一個周順昌,巡撫和東廠番子都也只能落個頭破血流的下場,閶門外的那座五人墓就是那段歷史的明證!

    常州雖不是蘇州,但卻更是東林黨的老巢,東林書院的所在地,士紳對清丈田畝的抵制力度極大,在座的士紳家中沒有一個不曾參與抵制的,也沒有一個不曾因此而獲利的,既然陳文的目光重新注意到了他們,他們自然要盤算清楚利害。

    「遠平,這事情不如去問問牧翁,他與齊王是故交,齊王總能給些薄面的。」

    戰戰兢兢的一句話說來,未待他人反應,顧貞觀當即便厲聲喝道:「錢謙益那個老匹夫現在不過是齊王府豢養的走狗,永曆十年的時候,齊王府下令在江南例行浙江新政,錢謙益當即便請了府衙去給他們錢家清丈田畝,甚至還讓他的親戚、故舊和學生們也都如此,這等軟弱之輩怎可信得過?」

    眼見著會社中有人打了退堂鼓,顧貞觀氣勢如虹,當即舉出了當年蘇州抵制閹黨的舊事來說事,藉著此事來鼓舞士氣,更是不忘了以微言大義相激勵。乍看去,已經不似顧憲成那麼簡單了,反倒是有了幾分楊漣的風範。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當年家曾祖父在重建東林書院的時候,親自撰寫下了這幅對聯,便是為了以此激勵士人參與國事,不可讓奸邪得逞之意。今番齊王府武人亂政,咱們作為士人不出頭抵制,那麼升斗小民又有何人能夠指望,天下公義又有何人來伸張?!」

    一陣激勵過後,與會士紳也是紛紛吶喊著附和了起來,一時間於這惠山之中也頗有些聲震雲霄的氣勢。

    陳文申斥官員,肯定是加大力度,眾人商討了一番,便連忙散去,儘可能的勾連更多的士紳出來聯合抵制。蘇州的那樁事情告訴他們,人多力量大,這個道理連魏忠賢都不得不承認,自是沒有錯的。

    士人,到了明末這個時候,讀書就是為了做官,誰當皇帝不重要,哪怕是夷狄竊取華夏對很多士人來說也無所謂,但若是誰敢觸及到他們的利益,哪怕是非法的利益,也要拼盡全力與其相爭。

    顧貞觀很清楚這些士人到底都是抱著何等心思,此間振奮了一番士氣,意氣風發的他也連忙趕回家中,一方面是把吳兆騫提及的事情說與家中長輩,而另一方面則是要把陳文即將要加大力度進行清丈田畝工作的事情說來,尤其是他在其中的表現,更是要大書特書一番。

    然而,回到家中,洋洋灑灑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盡,迎來的卻並非是長輩的誇讚,反倒是其父顧樞卻在聽罷了這一番狂言過後直接賞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這逆子,齊王是什麼人,麾下數十萬虎賁的梟雄,現在還是亂世,武人的刀把子才是道理,況且若是真如那吳兆騫所言,齊王有意染指至尊位,那麼就是未來的天家。平日裡為父怎麼教你的,莫要強出頭,出頭的椽子先爛,你就是不聽,現在整個家族都要被你連累了。」

    顧樞是顧憲成的孫子,其人早年從學於東林黨的另一位領袖高攀龍,少年得志,在十九歲的時候便中了舉,被稱之為經魁,可是此後會試「八試不第」,屢受挫折,性子也愈加的趨向於保守和軟弱。

    顧樞終身不過是個舉人,不似其祖父、父親皆是進士,並且入朝為官,其人能夠享受的優免遠遜於長輩,族中雖有公田,但更多的卻還是要靠避稅的手段才能確保家中的奢侈用度。

    這在士紳中乃是最常見的現象,按說明廷給的優免並不少,但是耐不住欲豁難平。士人利用優免的數額,接受投獻,隱匿田產,從而實現以有限的優免達成無限的免稅,明朝田畝數量記錄在案的越來越少,其中便多是如此消失的。

    顧家在顧貞觀五世祖的時候還不甚富裕,但是他的五世祖有四個兒子,其中的兩個考中進士,入朝為官,其中的一個便是顧憲成,得到了他這一輩兒的時候,顧家已成無錫的大戶人家,否則到了後來,就憑他一介弄詞之臣,以及與納蘭性德的私交,就能鼓動權相明珠為其張目,將事涉丁酉科場案而被發配寧古塔的吳兆騫救出,無非是顧家和吳家的銀錢到位了而已。

    有道是善財難捨,顧樞氣的不是顧貞觀策動抵制清丈田畝,氣得是他主動的挑頭,把顧家擺在了陳文的對立面。

    與陳文作對,顧樞雖是東林領袖之後,但性子使然,卻也是畏懼幾分。可是,如果顧家就此打了退堂鼓,在士林中的名望也就算是徹底毀了。

    「你這個逆子啊,這是把咱們顧家放在火上去烤啊。」

    話雖如此,顧樞卻也不得不為他這個最小也最受寵的兒子的魯莽去擦屁股,此刻也只得帶著顧貞觀趕往族中去商討對策。所幸的是,抵制官府政令,這可是江南士紳多年的手藝,稱得上是駕輕就熟,差的無非是如何把事情平息下來。

    顧家自顧憲成那一輩以下,雖然出過顧杲那樣角色,但大多還都保持著相對的低調。只是此間事涉儒家士大夫的利益所在,也只得齊心協力共抗齊王府的「武人亂政」。

    蘇松常鎮的士紳們在獲得了陳文有意大力推進清丈田畝工作的意頭後便展開了最為密集的串聯,便是一些已經清丈田畝完畢的士紳也迫於親朋故舊的說辭而不得不出山與他們共抗強敵。

    只不過,此番的力度,遠勝於他們的想像,陳文的意志不可動搖,齊王府旗下的文官們也無不在翹首以盼著這些被隱匿的田產能夠得以重新開始繳納稅賦,這樣他們的政績也會更好看一些。

    「此番撫軍在蘇州、本官在常州,鎮江和松江亦有大員坐鎮,齊王殿下更是在南京看著我等。明日開始,清丈田畝。工作順利完成,所有參與到的官吏、駐軍都有重賞,我榮虔以頭上的烏紗作保,絕無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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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重拳 中

    區域過大而不利於政令的傳達和執行,一如湖廣分為湖南、湖北兩省,陳文也在計畫著南直隸的分省。不過,是以長江南北分區,還是以後世的江蘇、安徽分省,現在還沒有一個定論,現在由於清丈田畝工作的執行,暫時以蘇松常鎮四府設立一個巡撫轄區。

    江西的任上幾年,榮虔在兩個月前剛剛被任命為蘇松布政使,負責這四府的民政。而他上任至今,接到的第一個重量級政令,就是加大力度,徹底完成對田畝的清丈工作。

    榮虔在布政使衙門做著動員,齊王府派遣的工作隊、常州府的府縣衙門、地方衛所和駐軍的官員與會,府縣官員都是布政使的下屬,衛所和駐軍也都接到了配合的命令,陳文已經放下了話,要在永曆十二年秋稅徵收完畢之前徹底完成蘇松常鎮四府的田畝清丈工作,決不能把爛攤子拖到永曆十三年的春耕。

    官府在做著最後的動員工作,無錫的顧家的各房也已然聚在了祖屋。清丈田畝,從永曆十年開始顧家已經抵制了長達三年的時間,江南士紳串聯,連帶著浙江的杭嘉湖也加盟其中。

    奈何,各府縣士紳實力本就不等,再加上濟爾哈朗和陳文的那兩次針對反清和擁清士紳的打擊,長達三年的時間下來,在各級衙門的努力之下,絕大多數的府縣已經先後完成了清丈工作,剩下的無非就是這蘇松常鎮了。

    顧家的祖上是東林黨的創始人,在士林中威望頗著。此前常州府的抵制,由於錢謙益保持與陳文的合作態度,顧家始終在暗中進行串聯。但是此時此刻,雲門社的聚會,震驚與酒精的雙重作用之下,顧貞觀也將顧家推到了對抗的明面。

    「犬子魯莽,但是咱們顧家乃是士林魁首,此番齊王府擺明了是要徹底壓服江南士紳,咱們再不做些什麼,江南士紳就會徹底懾服於武人的淫威之下,涇陽公和涇凡公的努力也就徹底付之東流了啊。」

    飽食思**,士人在有明一朝,經濟條件愈加優渥,閒下來的時間除了沉迷於尋花問柳、珍饈美味,涉足到朝堂政事、地方庶務上也是少不了的。從品評,到影響,再到干涉,到了明末時江南的士人已經可以抱團驅逐不合心思的地方官了,東林黨就是其中的代表。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依老夫算來,其實,從齊王當年在金華下達徵用民間荒地分授軍士的時候,這場戰爭就已經開始了。齊王在浙東廢除衛所、派遣工作隊下鄉清丈,在江西和湖廣徵用王府封地,向來是快刀斬亂麻。到了江南,想來也是知道江南士紳的力量,所以才不急於一時,用軟刀子磨了三年,現在就剩下咱們蘇松常鎮這四府了,想來也是齊王計畫中的收官之戰了。」

    顧家幾代人下來,雖再未出過顧憲成那樣的人物,但是族中的長輩、各房的長房們卻也都不是傻子,道理總還是明白的。

    「叔公所言甚是,那又當如何應對?」

    「這事情,如果想要從根本上解決,曹雲霖和黃梨洲的辦法都是對的。奈何二人空有想法,卻沒有本事把事情做成,否則怎會有今日之事?」

    曹從龍和黃宗羲都是想要通過涉足兵權來達成士人階級對武人的掌控和影響,前者是通過收買陳文的部將和策動文官集團配合來進行架空,而後者則是另起爐灶,用軍隊的兵權來換取或是影響陳文的施政。

    二人殊途同歸,為的都是儒家士人階級的利益,奈何叛亂遭到迅速而有效的鎮壓,復起之師又成了清軍的靶子,反倒是早就了陳文那個浙東士人的救世主的名聲。由此,這個問題才會遷延至今,乃至是對儒家士人階級的利益損害愈加的大了起來。

    「曹雲霖和黃梨洲無能,吾輩雖拿不到兵權,但民間的力量也不弱,齊王府不是一向標榜是救國救民嗎,那就鼓動那些賤民來抵制清丈田畝的進行。罷市、哭廟,他陳文想要動咱們累世積攢下來的家業,那就讓他知道知道,當年魏閹權勢熏天都不曾做到,就憑他一個躥起不過數年的武夫,也配?!」

    振臂一呼,顧家上下人等也是無不景從。不過比起這些容易衝動的年輕人,那位老叔公作為長輩,對此的經驗顯然是更勝一籌。

    「罷市、哭廟,這就是明刀明槍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亮出底牌,咱們還不知道那位齊王殿下有什麼詭計等著呢。」

    「那就聽叔公的,先組織人手抵制,按照老辦法來,見招拆招。」

    定下策略,顧家的各房也是全力運轉起來,聯絡其他士紳,召集家奴、佃戶,自然也免不了去聯繫下熟識的官吏,總要做到知己知彼才好行事。

    然而,沒等他們組織完畢,縣城裡卻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平日裡與他們相熟,乃至是有銀錢往來的那幾個主要的官吏,自知縣以下全部被那個新任的布政使拿下,如今已經換上了齊王府的工作隊,一個個的現在正在摩拳擦掌的等著下到鄉間來對他們下手呢。

    「這個榮布政是干什麼?哪的人?」

    「這個小侄打聽過了,說是湖廣那邊來的,以前是個生員,進入文官訓練班很早,此前一直在江西任職,據說齊王和王巡撫都曾有意將其外放一任巡撫。」

    「那就壞了,一個湖廣的生員,想要靠著同年、同窗的關係聯繫上基本是不可能的了。而且還有機會陞遷為封疆大吏,日後更是前途無限,這擺明了就是來拿咱們做政績的,最是一個油鹽不進。」

    縣衙的官吏多有被士紳收買的,此番第一個罩面還沒交上手,就已經先把士紳們在衙門裡的樁腳給拔掉。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不說收買是要花費時間、精力以及錢財,再行收買就再要花心思、花時間,只說這個關頭,少了這些傢伙,他們在地方上的行動也不會如從前的那般佔儘先機了。

    縣衙的主要官吏被迅速拿下,到了第三天,對本地情況有了一個基本瞭解的工作隊就在本地駐軍和齊王府派來協助行動的部隊的保護下出了無錫縣城。而他們的第一個目標,不是別人,正是顧家。

    擒賊擒王,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只要能夠在顧家這裡達成目的,那麼其他士紳的抵制力度也會因此而下降。顧家從顧貞觀挑頭開始,顯然已經被官府盯上了,只是他們並不太清楚的是,榮虔如此也是得了陳文的授意,此番就是擺明了要拿東林黨創始人的家族下手,來一個完美的殺雞儆猴。

    工作隊浩浩蕩蕩的前來,直奔著顧家距離縣城最近的那片田產而去。顧家的家奴早在縣城外候著,待發現了工作隊便匆匆趕回,待到工作隊抵達之時,顧家已然聚集了家奴、佃戶,並且招來了大批的鄉民,直接便堵在了通往此間的官道之上。

    「賢弟,官府這次來人不少,還帶著軍隊,怕是不好應付啊。」

    「世兄請放心,族中已有成算,就等著他們來自取其辱了。」

    與顧樞說話之人,乃是東林黨另一位創始人高攀龍的侄孫,其父高世泰是如今高家的長輩,這些年都在極力的想要贖回高家轉售出去的那片高攀龍舊宅的宅基地,此番不光是顧家相請,那戶陳家也與顧家約好,只要能夠抵制住此番官府的清丈田畝,情願將宅基地賣與高世泰,此番高家得了消息,明白輕重,自是要過來助上一臂之力。

    工作隊連同駐軍和衛隊,足足兩百來人之多,為的就是應付士紳抵制。可是此時此刻,就為了這一片不甚大的田畝,顧家把各處的家奴、佃戶都找了來,高家和另外兩戶相熟的士紳也帶了人來,烏央烏央的那一大片,從哪個位置看都是在千人以上。

    官道被堵,未免爆發不必要的軍民衝突,軍隊不再繼續環繞護衛前進,而是跟在了工作隊的後面,任由工作隊的那些穿著官袍的文官上前勸解。

    幾個文官帶著衙役上前,看了看對面的人馬,又看了看自家的陣勢,顧樞自覺著膽氣又足了幾分,與前來相助的那幾家一同過去談判,甚至面對為首文官的問責也是從容應答。

    「回朱道台的話,本地百姓俱是良善,可是風聞官府貪污常平倉存糧,為應對檢查而要加收稅賦,特特前來。學生顧樞,天啟元年舉人,與幾位好友風聞此事,義憤填膺之下便匆匆趕來,一是為百姓伸張正義,二也是免得百姓與官府鬧出不必要的衝突。」

    顧樞一言,首先用百姓的名義給官府扣了一頂貪污腐敗的帽子,隨即又在官府面前把他們摘清楚了,到了最後,又是要伸張正義,又是要避免衝突,軟硬兼施,稱得上是一個滴水不漏。

    工作隊為首的官員,叫做朱維寧,正是蘇松常鎮四府的屯田道,平日裡與軍屯、民戶以及士紳打交道多了。對於這等場面,早有預料。

    此時此刻,只見他微微一笑,也不與顧樞等人解釋,直接從身後的隨從手裡接過了一個鐵皮喇叭,作勢欲喊。

    「道台這是什麼意思,是信不過我等讀書人嗎?」

    朱維寧拿起了鐵皮喇叭,顧樞等人自是明白,此人這是要越過他們這些士紳直接與百姓對話。百姓之中,多有顧家的家奴和佃戶,但更多的還是被鼓動來的普通百姓,若是不能隔絕官府與百姓之間的溝通渠道,那麼士紳的話語權就會大為打折的了。

    「顧兄是東林先生的孫子,本官也是有所耳聞的。顧家是無錫大戶,顧兄剛才言之鑿鑿,說是從百姓口中聽來的貪瀆之事,可對此本官卻沒有聽說。未免以訛傳訛,有辱各位兄台的清名,本官親自與百姓們問個清楚。」

    此言一出,眾人看向那屯田道的目光具有不同。這廝顯然不是個菜鳥,與士紳打交道的經驗不少,眼見於此,高家來人與顧樞附耳言道,倒是讓顧樞鬆了一口大氣。

    「賢弟,這不是韃子的官兒,沒有『民告官,如子殺父,先坐笞五十,雖勝亦判徙二千里』的說法。且讓他問,屆時找一佃戶,給些銀子死咬著此事出來告官。民告官總要回城審理吧,莫忘了,咱們只要今天能把工作隊趕回城裡,就算是先勝得點,官府再想下鄉就沒那麼容易了。」

    清以前,如高家來人所言及的大清律例是從未有過的,明初之時,朱元璋甚至鼓勵百姓告官,以杜絕地方官腐敗。等到了大清朝,什麼民告官要先打一頓,勝了也要充軍兩千里,什麼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什麼千里做官只為財就都開始大行其道了。

    此時此刻,工作隊出城,直奔著顧家下手,能夠把工作隊弄回城裡,他們就算是大勝,在民間的音量也就會更大。顧樞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連忙低聲吩咐了兒子兩句,顧貞觀退出士紳人群,便去找尋家奴和佃戶,而顧樞則繼續與工作隊繼續就著信得過與否來說圈話。

    片刻之後,顧貞觀回來,向其父表示了準備妥當,而後者也很快就向朱維寧達成了妥協,一行人與工作隊的這些官員聯袂向堵路的人群走去。

    「父老們,本官剛剛聽顧舉人說及,是大夥風聞常平倉虧空才聚在此處,攔截官府下鄉催科的小吏。可本官是蘇松常鎮四府的屯田道,犯不著給縣衙的官員打下手吧。」

    「今番本官在此通知在場的父老們,也希望父老們能夠回到家中說與親朋好友,官府此番下鄉,不是為了催科,而是清丈田畝,將鄉間的田土清查出來,以後該誰交的稅,該交多少就交多少,誰也別想把自家要交的稅攤派給父老們。」

    朱維寧說的是正理,屯田道是正四品,是知府老爺的頂頭上司,確實沒有給正七品的「芝麻官」打下手,捋袖子下鄉幫著他們擦屁股的道理。而朱維寧後面的話,更是用了最簡單也最容易理解的說辭把士紳放在了百姓的對立面——這也怪不得誰,士紳攤派稅賦的事情從來不少,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此間來了個要為他們做主的,自然也當即就是竊竊私語了起來,甚至音量也越加的大了起來。

    眼見著這個四品官兒在此挑唆百姓,全然不似以前接觸過的那些明末、滿清以及齊王府此前派來的文官那般與士紳同一階級立場,反倒是瞅準了要在他們身上咬下一口。顧樞等人心頭大怒,向後瞪了一眼那個已經被推到前排的佃戶,示意其人過來攪局,可也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卻直接將他們嚇了一跳。

    「青天大老爺,是顧舉人與我等說,知縣老爺貪了常平倉的存糧,要下鄉逼著我等多交稅賦來填平虧空,叫我等隨他前來把小吏趕回城去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7-7-3 13:16
第九十章 重拳 下

    此言一出,人群當即便是一靜。清丈田畝,這事情光是在常州府就已經進行了三年之久,普通百姓只要進過縣城,也都聽那些小吏宣讀過,甚至就連當著抵制士紳和百姓的面宣讀的都有過幾次,在場的一些百姓分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顧家沒辦法在這上面矇騙,因為包括錢謙益在內的不少士紳也接受了清丈田畝,江南士紳並非鐵板一塊,對百姓就算不得是秘密了。眼見於此,他們也只得編個謊言,以此來激起民憤,只要不讓工作隊下鄉丈量,那就什麼都好說了。

    此時此刻,眾人的目光聚攏在顧樞的面上,竊竊私語再度響起,卻已經不再是此前的那般,而是直接懷疑顧家在官府和百姓之間欺上瞞下。

    竊竊私語的聲音愈加的密集起來,顧樞先是一愣,隨即便跳了出來,大聲向那個聲音厲聲喝道:「你不是本地的百姓!」

    顧樞旨在轉移話題,更是要向在場之人暗示此人的話不可信。這是常有的思維方式,當一個人被認定為不能信任的時候,哪怕是他說出的事情乃是人們親眼所見的,其中的一部分也會忽略掉這一點。

    對於這等手段,顧樞耳濡目染,自是明了。不過,那人卻也不急,當即便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直接拜倒在朱維寧的面前,恭恭敬敬的說道:「小人確不是本鄉百姓,乃是行腳的商人。此番聽了這位顧舉人說官府要在秋稅的基礎上進行加征,以填平常平倉的虧空,出於義憤便前來湊這個熱鬧。」

    商人拜倒一禮,恭恭敬敬的完全是一副升斗小民的做派。在場之人雖是沒人識得此人,但是看竹簍裡的那些小物件,以及身上衣衫的磨損和整個人的氣質,一眼看去也是個行腳商人無異。

    「你既不是本鄉之人,又緣何出現在這裡,又是怎地聽了那顧舉人的說辭?」

    「回青天大老爺的話,小人是蘇州人士,以販貨為生。今番是蘇州有了些新樣子,便收購了一批運到無錫來販賣。小人的貨大多在縣城裡賣了,就剩下這些,尋思著出城賣完,再收些鄉間的物事回鄉販賣。今天一早,小人出了城,聽著路人的指引到村子裡賣貨,剛賣出去兩件,正巧趕上那位顧舉人帶著家奴和佃戶在村裡聚眾,才會趕到此間。」

    蘇州的行腳商人,聽了這個解釋,很多人當即也就都信了下來。明清之時,士紳百姓追趕時尚潮流,無非是兩個所在。其一是皇宮,比如,有一日袁妃著淺碧綾衣侍君,崇禎帝贊曰「此特雅倩」,傳到宮外,一時間,閨中坊間,淺碧色最得女子喜愛。

    相對皇宮那等偶爾如此的所在,蘇州才是真正引領時尚潮流的所在,明清時有「蘇樣」、「蘇意」之說,從生活方式到行為方式,舉凡服飾穿著、器物使用、飲食起居、書畫欣賞、古玩珍藏、戲曲表演、語言表達,無所不包,皆是以蘇州的樣式、意境為榜樣。而這等風潮,從明朝中期,一直到清朝中葉,風行了長達三個世紀之久。

    蘇樣如此,蘇州的行腳商人也多有在出了新樣式的器物便販貨到外鄉出售的。而這個行腳商人的竹簍裡,仔細看去,有去年的樣式,也有今年剛剛流行起來的,其中一本金聖歎批水滸傳,看那樣子,顯然是沒少被翻看過。

    「小人好像昨天在縣城裡見過這貨郎賣東西,有些眼熟。」

    「是啊,今天他還在村子裡賣個我家婆娘一把梳子,是今年的新樣式,可漂亮了。」

    貨郎所言有了證明,朱維寧便轉而看向顧樞,眉頭一皺,直接對其喝問道:「顧舉人,你剛剛說是百姓請了你等過來做主,可現在看來,卻是你在造謠生事。爾等如此矇蔽本官,其中居心如何,又有何情弊,說!」

    「這,這……」

    無論是顧樞,還是同來的士紳,平日裡抵制政令,文官與他們同為士人階級,怎麼也要留下幾分情面,流官如此,幾乎是本地人士世襲的小吏們更不敢開罪他們,身後也沒有這等「叛徒」,一向是順風順水慣了,哪裡見過這等場面。

    一個四品文官滿臉不悅的逼問著,顧樞嚥了口唾沫,饒是他本是才智之士,也是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直接就將黑鍋甩在了此前的那個佃戶身上。

    民告官,現在是又不用再去打那個殺威棍了,告得贏的話自然也無需擔心什麼充軍兩千里,但是常平倉的事情本就是顧家編出來激起民憤的,誣告官員可在什麼時候都是不輕的罪責。

    此時此刻,顧樞也只得一個勁兒的使眼色,要那個佃戶把事情扛下來。然而,面對著朱維寧的疾言厲色,面對著顧樞的苦苦相逼,那個佃戶早已急得是滿頭的大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數息過後,竟徑直的昏倒在了地上。

    眼見於此,顧樞登時便舒了口氣,繼而向朱維寧行了一禮,緩緩說道:「朱道台,此人是學生家的佃戶,一家子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此間被道台的官威嚇昏過去了,可見其人膽小怕事。學生對此人是有幾分瞭解的,相信他不敢說謊,常平倉必有問題。不如道台先行回城查驗一番,若是確定了無事,學生情願親自解送其人到提刑司衙門候審,亦願意為官府向百姓解釋一二。」

    按照顧樞的盤算,現在事情回到了原點,工作隊不得寸進,朱維寧回城,今天的清丈就是首戰不利,而今天連屯田道都被迫回城了,對於清丈田畝工作的士氣打擊也是極為巨大的。屆時,設法與官府達成妥協,將那些隱匿的田產徹底屯下來,了不得吐出一點兒,給齊王個面子,這事情也就算是了了。

    而造謠生事的罪名,等到調查常平倉結果出來,他也早已完成了對那佃戶的威逼利誘,到時候就說是佃戶聽了那個行腳商人的蠱惑,向他報告了此事,才有了此番的事件。

    說實在的,這麼處理,雖是萬無一失,但卻還是讓顧樞感動無比的憋屈。奈何現在官府與士紳有勾連的官吏已經被拿下,新來的都是些要拿他們的家產作為日後陞遷資本的瘋子,全然不顧讀書人的體面。再加上那位齊王殿下,那可是在浙江、在江南都曾對士紳動過刀子的,況且還有吳兆騫提及過的那件事情作祟,使得顧家在抵制方面也會有些束手束腳,不似明季承平時那般的肆無忌憚。

    顧樞盤算的很好,奈何朱維寧卻並沒有按照他的劇本演出的打算,甚至可以說,這個屯田道從出現在此的第一瞬間就根本沒有按常理出牌的打算。

    「顧舉人此番要替本官做這個主,可本官卻只是個屯田道,並非提刑司的官員,閣下這主做了也是沒用的。」

    說到這裡,朱維寧轉過頭,問向身旁的一個文官,而旁邊的文官給他的回答只有一個,那就是連帶著佃戶以及顧樞等人都要一起回提刑司,因為此事不是按照造謠生事論處,就是依著百姓舉報貪腐弊案,被告還是原告,身份無所謂,任由顧家和佃戶串供是必不可能的。

    一個佃戶而已,顧樞並沒有出頭的打算,但若是被抓到了把柄,陳文就有理由懲治他們,這卻是顧家所不願意看到的。

    放在從前,讓佃戶跟著回去,屆時派人知會縣衙裡的小吏、衙役,還有不透風的牆嗎?可是現在,縣衙裡與他們有關聯的官吏都被拿下,只待那佃戶一醒,被官府恐嚇一二,甚至連動刑都是不必的,便可以拿到不利於他們的人證,到時候恐怕就不再是單單的清丈田畝那麼簡單的了。

    「朱道台,學生等都是讀過聖賢書的,難道還能撒謊不成?此人確是老實本分,或許是被那個別有用心的外鄉人蠱惑了也說不定。此等無辜良善,斷不可就此帶走,否則這世上還有什麼天理公道可言?」

    說到這裡,顧樞的音量也是陡然增大,儘可能的讓更多人聽到,以便於激起本鄉百姓的同仇敵愾。奈何,此番來的人實在不少,千餘人,又不似軍隊列陣那般整齊,烏央烏央的蔓延在官道和官道兩側的田埂、小道之上。顧樞嗓門再大,也不過是讓左近的百姓聽清楚而已,至於更遠的地方,尤其是人群的後方,此時此刻卻還沉浸在對顧家造謠生事的懷疑之中。

    「左也是他們顧家,右也是他們顧家,他們顧家在官府面前是好人,在鄉民面前也是好人,壞人都是咱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到時候官府責難,他們幹乾淨淨的,還不是咱們這些百姓受苦?」

    「就是,就是,好話都讓他們說了去,官府還不得認為咱們都是刁民,以後有事了肯定落不得好。」

    「要說這讀書人心眼就是多,可是不想著造福百姓,總把心眼用在咱們身上,那就算是讀了再多的書,也不是好人。」

    「這話有道理,當初韃子南下,南京城裡的象牙笏板堆得跟小山一樣,老天爺看不下去了,那叫一個大雨磅礴,可是朝中的老爺們卻一同到城門口跪迎韃子,真是把讀書人的臉面都丟光了。指望他們,咱們就得跟著剃髮易服,死後也見不得祖宗嘍。」

    「外面的事情咱們鄉下人知道得不多,可是某可聽說了,顧家的小輩兒前幾年都在用功讀書,準備考韃子的科舉,要不是齊王殿下光復了南京,只怕他們就要替韃子來殘虐百姓了。」

    「……」

    人群的後側,最初還只是幾個外鄉湊熱鬧的閒漢的竊竊私語,但是聲音發出,就總會有人聽到。漸漸的,聽到的人越來越多,議論的人也越來越多,對顧家的懷疑態度也漸漸的蔓延開來,反倒是顧樞依舊仗著家奴、佃戶們就在身側,大言不慚的與工作隊討論他的那些關於「關於他們是讀書人,讀書人都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不會說謊,所以作為正人君子的他們就是道理,任何與他們的看法不同的就都是奸邪之人」的東林黨傳統理論。

    「今天只要有我顧樞在這裡,就斷不容許爾等冤枉了此等良善!」

    顧樞義正言辭,凜凜正氣只怕就算是孔老夫子降世也要羞煞得無地自容。眼見於此,同來的那些士紳也紛紛上前,與顧樞並排而立,而顧家的佃戶們也被家奴驅使著向前,以壯士紳們的聲勢。

    顧樞等士紳一如他們的前輩們那般,在官府的政令面前昂首挺立,肩並肩,無所畏懼的直視著工作隊的目光。相比之下,工作隊這邊見人潮洶湧,衙役們紛紛提著水火棍護衛在前,一個個戰戰兢兢的反倒是如受了驚的母雞一般。

    公理正義即將得到伸張,劇情似乎已經開始如顧樞他們此前見識過的那些次抗稅、抗令般發展下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顧家的一個家生子沒命一般的跑了過來,見到顧樞,連氣還沒喘勻就告訴了他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老爺,不好了,官府的另一支工作隊已經快到涇裡了,他們這是在聲東擊西啊。」

    聽到這話,顧樞登時便是一愣,涇裡是顧家老宅所在,顧家在顧樞的四世祖,顧貞觀的五世祖顧學那輩,只是鄉里的亭長,經營著一些豆腐糧米的小作坊營生,完全是靠著顧憲成、顧允成兄弟考中進士,而後創立東林黨才發跡的。

    涇裡那邊,既是老宅所在,更有大片的田土,若是讓工作隊把老宅那邊的田土清丈了,他們死守在這邊,就算堵住了朱維寧一行的去路,也是得不償失,甚至是本末倒置的。

    想到這裡,顧樞便有了分出部分人回援老宅的打算。然而,沒等他想清楚這其中的利弊,工作隊那邊突然動了起來,細看去,原來是此前一直在路旁修整的那隊駐軍突然站了起來,開始在官道上整隊列陣。

    江浙明軍,戰鬥力冠絕天下,這是公認的事實,無論是韃子的八旗軍,還是那些西賊,對上江浙明軍都沒有佔到過便宜的時候。眼見著江浙明軍的駐軍列陣,人群登時就是一陣波動和驚呼,就連顧樞他們這些士紳也在極力的向後退去,意在退到家奴、佃戶的人群之中。

    趨利避害,此乃人之常情,但是就在這一瞬間的動搖的同時,人群的後方,一陣陣的驚呼傳來,這上千人的「示威」隊伍登時就亂作了一團。

    「顧傢俬通韃子,罪證確鑿,王師此來就是抓他們的!」

    「齊王殿下說了,有敢包庇顧家的,與顧家同罪,格殺勿論!」

    「顧家這群王八蛋是要拉咱們給韃子當狗,咱們都是良善百姓,漢家兒郎,斷不可與顧家這群漢奸同流合污啊。」

    「官兵要動手了,咱們別在此為顧家陪葬,快跑啊!」

    「……」

    尖叫在人群的後方響起,以著比之此前的竊竊私語還要迅速百倍的效率向著整個人群傳播開來。隨著一個漢子邁出了逃跑的第一步,處於對抗拒王師的畏懼之心,百姓們也紛紛的向四下逃離。沒過多一會兒,上千的百姓就在這些士紳的眾目睽睽之下跑了個乾淨,他們不光是沒能勸阻一二,甚至就連他們帶來的家奴、佃戶們也跑了不少。

    「這,怎麼會這樣?」

    駐軍僅僅是站了起來,整了隊,便再沒有向前哪怕半步,上千手持著農具的百姓就在一陣謠言之中化作鳥獸散。顧樞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眼裡寫滿了不可置信。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抵制政令就是抗拒王師,就是為韃子張目,那些鄉民又不是傻子,誰對誰錯還分不清楚?」

    朱維寧如此,顧樞尚在震驚之中,可他的兒子顧貞觀卻已然反應了過來,當即便沖上前來,指著朱維寧的鼻子便大聲喝問道:「朱道台,齊王有不臣之心,汝既是國姓,又何苦為其張目?」

    此言一出,顧樞等人當即便是嚇了一跳,尤其是那個高家的來人,瞪大了眼睛,顯然是已經被顧貞觀的狂言嚇住了。

    顧貞觀如此,顯然是狗急跳牆,朱維寧見這個年輕士人如此,卻也只是冷笑道:「勞您多慮了,本官是姓朱,老家也在江西,但卻並不是王孫貴胄,家中早年倒是多有被那些藩王盤剝的。即便本官是王孫貴胄,也知道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為官一任,既是百姓父母,自要設法讓百姓過得更好。誠如聖人所言的那般,倉稟足則知禮儀。」

    說到這裡,朱維寧面帶笑意,遙望遠方的天際,右手撫摸左胸。那裡,在官袍的裡面,一枚華夏復興會的會員徽章清晰的顯示在手掌的觸覺之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7-7-3 13:16
第九十一章 激怒

    無錫縣清丈田畝的報告一如蘇松常鎮四府的其他地方,以著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齊王府。這四個府派去的都是這些年培養起來的幹員,而且都不是那等容易被士紳拉攏到的人物。

    現在結果送到,各地皆是對準了帶頭的士紳下手,手法或有不同,但基本上都達成了預計的效果,清丈田畝的工作已經開始在蘇松常鎮四府順利展開,民間士紳的抵制依舊存在,但帶頭的那些家士紳,在鄉間只怕已經聚攏不起多少百姓了,挫敗了為首者,剩下的就是一盤散沙,光靠著工作隊和府縣衙門以及駐軍的力量就可以將他們壓垮。

    在陳文的計畫之中,此番的加大力度來清丈田畝,僅僅是一個表象而已。陳文的目的是借助於此事來打擊那些抵制政令的東林士紳與鄉間百姓之間的信任,唯有如此,下一階段的打擊方可更好的展開。

    「無錫顧家,東林黨創始人,東林先生顧憲成的家族……」

    看到此間,陳文搖了搖頭,顧家起於顧憲成、顧允成那一代的一門雙進士,而後顧憲成和高攀龍重建東林書院,並且在此講學,隨著匯聚於此的士紳越來越多,更隨著在此讀書的讀書人考上功名的越來越多,東林黨就此成型。

    顧家崛起於明朝,明亡之際,唯列名《留都防亂公揭》之首的顧杲曾起兵反清,但卻也未能成事,最後僅僅是落一個「願誅如玉、君起而後死」便被常州的抗清義軍連同準備向清軍獻城的王如玉、顧君起二人一同殺了。

    自此之後,顧家便心安理得的做起了遺民。到了康熙三年,顧貞觀已是清廷秘書院的中書舍人,清初著名的詞臣。而後,顧憲成的七世侄孫顧皋更是嘉慶元年的狀元,做到過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的高位。

    明末之遺民,大多是既不反清,也不是仕清,但卻基本上沒有不去鼓勵後代子孫出仕清廷的。說到底,清廷以君臣之義變夷夏之防在其中作祟,但更重要的還是士人的優免政策在其中起了更大的作用。

    優免政策的存在,士人在經濟上收益巨大,更重要的還是士紳利用優免政策和自身在民間的影響力將優先的優免化作無限的免稅。有了這個,是明、是清,是華、是夷,在家族利益面洽自然也就變得不重要了。當然,也正是因為這個,雍正才會被士人階級翻來覆去的拿去黑。

    「對這些組織、串聯更多士紳抵制政令的家族展開清丈,其他士紳也就會因此而喪失鬥志,抵抗的力度也會大為降低。所謂擒賊先擒王,就是這個意思。」

    看著報告,陳文不免有些自得,周岳穎在旁看著陳馨若寫字,又看了看報告,對此卻並沒有那麼樂觀。

    「夫君,現在他們還不敢做出太過激的行為,一是政令剛剛下達,局面尚未激化到魚死破的地步,二是夫君承認優免政策,但是在浙江時卻免除了那些抵制過於激烈的士紳的功名,他們不敢把事情做得太過分。即便是這幾年,他們更多的也是依靠收買和唆使百姓來對地方官府軟硬兼施,現在軟的沒戲了,硬的不管用,可是動了他們的富貴,卻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三年的時間,陳文沒有強力推行清丈田畝的工作,但是軟刀子磨來磨去,現在也已經開始深入到士紳力量最為強勁、抵制力度也最為巨大的所在,周岳穎的娘家本就是士人家庭,雖然金華的士紳力量不甚強大,但是對於江南士紳的力量卻還是有所瞭解的,擔憂自是免不了的。

    「從崇禎十六年至今,十五年了,除了隆武朝進行過一次科舉考試,大明就再沒有進行過科考。」

    周岳穎很清楚,陳文是絕不會承認滿清的科舉考試的,並且還在利用道義來打擊那些參與滿清科考的士紳。江浙明軍推行的夷夏之防,靠著邸報的大力宣傳,即便是遭到打擊的士紳也說不出個正經的反駁理由。

    沒了滿清的科舉,士人通過科舉入仕就出現了斷檔,江浙明軍的佔領區使用的文官訓練班進行培訓,招生和分配上都設有針對性的卡子,如此再想要借入仕來對江浙明軍集團的施政造成決定性的影響就遠遠沒有從前那麼簡單了。

    「入仕的渠道受到限制,士人的力量是在持續性的削弱,他們對朝政和地方政務的影響力在不斷的降低,現在已經是最近幾十年,乃至是最近百年裡士紳力量最為衰弱的時期。有了這個大背景,我們才會有對他們形成壓制的可能。但是,隨著大批的士紳進入文官訓練班,這等衰落的程度也在逐漸減小。」

    「治國、理政,起碼要用讀書識字的人,否則對政令無法理解,就更別說施政了。軍隊的識字率在不斷的提高,但為夫的軍事體制,還需要更多讀書識字的將士才能煥發出更為強大的組織力和戰鬥。奈何為夫現在也做不到普及教育,就免不了士紳進入統治集團。」

    「現在,是最後的時機,也是最好的時機。趕在北伐之前,設法制服江南士紳,起碼為夫還有限制級招數能用。當然,我絕不願意使用那樣的手段,因為那樣的手段使用出來,其結果就算是能夠制服士紳,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奴才階級,那可不是我要的新時代。」

    陳文氣勢如虹,意氣風發,陽光從用小塊玻璃拼出來的玻璃窗的身上,一時間竟宛若神人那般。

    看著夫君如此,周岳穎的目光中也免不了流露出些許迷醉。她在閨中等了多年,拒絕了多少才學之士的求親,最後嫁了一個武人,按照士人家庭的傳統看法,若非是陳文那時是有爵位在身的勳貴,只會是被人笑話的。

    可也就是這麼一個武人,現在已是天下最強的一股勢力的首領,有了問鼎至尊位的資格。更重要的是,她的夫君並不打算侷限於此,反倒是要開啟一個新的時代,一個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時代,這對她而言更是何等的興奮。

    「娘親,馨若這個字寫得如何?」

    如痴如醉般的氛圍被女兒的童音打斷,周岳穎臉上不由得一紅,偷看了一眼,連忙便正了顏色,湊到女兒的跟前。

    片刻之後,陳文早已回到了書桌前繼續審閱報告,女兒到了午睡的時間,被奶娘和侍女領走,她才坐到了陳文的太師椅旁常年為她準備的錦凳上,細細的看起了陳文審閱過的報告。

    「夫君確信不使用,嗯,那個限制級招數,就真的能制服江南的士紳嗎?」

    江南士紳是明時士紳階級的代表,周岳穎在閨中時多有從父兄的口中聽聞過他們的事蹟,這些士紳有多難纏,她比陳文知道的只多不少,憂慮也是自然而然的要多上一重。

    對此,陳文卻是不以為意,反手拿過了那份無錫縣的報告,對周岳穎說道:「娘子,先看看這份報告,尤其是把對峙的過程那段看仔細了,你會發現一些很好玩的東西。」

    「哦?」

    周岳穎結果報告,逐字逐句的看過,看到其中的一些段落時更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片刻之後,報告徹底看完,周岳穎噗嗤一笑,青蔥般的嫩指點在報告之上。

    「夫君這般耍詐,那些士人也不是傻子,就不怕日後的史書上落下個陰謀家的惡名嗎?」

    「陰謀?」

    周岳穎面帶笑意,顯然是沒把這個當回事,而陳文這邊,亦是如此。從周岳穎手哼了一聲,便將他的思路娓娓道來。

    「無論是哪裡的士紳,想要抵制官府政令,總是要拿著百姓做要挾的。這其中,造謠生事從來都少不了的,而我只是讓監察司配合一下,配合配合鬧事士紳的表演,配合配合清丈田畝的官員們的工作,陰謀稱不上,只是打蛇七寸而已。」

    女兒不在書房,陳文輕輕一攬,周岳穎便坐到了他的腿上。老夫老妻多年,周岳穎也早已少了那份扭捏,剝了一個橘子,喂到了陳文的口中,便靜靜的等待著陳文的詳加說明。

    「士紳聚眾鬧事,尤其是在鄉間,往往能夠聚合起地方官府無法與之對抗的力量。但是,官府的官員也是士紳出身,地方的吏員則無不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那些年江南士紳歷次抵制政令,都是能獲得成功,但這卻並不代表他們的辦法就一定是沒有破綻的,甚至可以說他們的慣用方法其破綻簡直大到了不忍直視的程度,只是此前沒人,也不會有人借此來對付他們而已。」

    「聚眾鬧事,組織力度很重要,從領導者,到骨幹,再到下面的普通參與者,一層層的組織起來,才能形成夠堅定的達成目的力量。」

    「這些士紳往日裡欺負那些地方官和吏員,只要士紳在前面一站,家奴和佃戶隨後,便可造起聲勢來威嚇官吏,反倒是在後面佔比最為巨大的普通百姓卻根本沒人組織,更何況士紳本也不是鐵板一塊,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為了些隱匿的田產來跟我如何如何的。否則的話,也不會出現我只是用了幾個監察司的情報人員就把上千人的隊伍給弄散架了。」

    「那若是那些士紳繼續鬧下去呢?」

    「那就讓他們來吧,就算他們不想鬧了,我也要逼他們繼續鬧下去,否則又何苦準備那麼長的時間。現在,第一階段完成,下面,我等著他們,一勞永逸的,好好的教教他們規矩。」

    ………………

    清丈田畝的工作隨著各府縣針對挑頭鬧事的士紳的不同方法的打擊,輕而易舉的從為首士紳們的身上打開了局面。蘇松常鎮四府,齊王府派遣的工作隊依照魚鱗冊和監察司蒐集到的情報對鄉間的田土進行重新清丈,確鑿的數字也在不斷的送交到齊王府和本省的布政使司衙門。

    可是隨著清丈工作的進行,齊王府突然下達了一條新的政令。這條新政令倒不是針對清丈田畝工作的,卻是針對市舶司的。

    確切的說,是東南沿海四省的走私引起了齊王府的注意,而引起注意的原因則是軍情司接到「北方義民」的報告,說是東南沿海有走私船隊向清廷出售武器、甲冑以及包括糧食在內的大量物資。與此同時,江南的市面上也出現了大批從清廷從北伐搜刮來的金銀珠寶,尤其是那些古董字畫,甚至連清廷是從哪戶人家搜刮出來的都有著人證或是物證。

    「江浙之稅賦、出產,北地莫能及也。然,虜廷以殘破之北地,卻能支撐長達三年之久,且有餘力編練新軍,其巨大的消耗,豈是一個朝鮮、一些晉商所能抵償得了的。」

    「根據北方義民報告,江浙閩粵,多有無良海商,不顧夷夏之防,向虜廷走私糧食、原材料乃至是武器、甲冑。如今北伐在即,沒賣給虜廷的一件武器,很可能就會導致王師多出一個傷亡。此等行徑,與通虜無異!」

    「是故,自即日起,任何走私行為皆以通虜論處,主犯滿門抄斬,家產充公,從犯斬首示眾,舉報者可分得半數家產。自即日起,江浙閩粵四省民船嚴禁向北方行駛,如有違背,無論船隻運載貨物為何,一律當場擊沉,絕不姑息!」

    齊王府的新政令寫滿了殺字,血腥味透著墨跡傳播來開。走私一事,在明時已經不是不鮮見了,甚至可以說是主流現象,尤其是在江南,有東林黨禁海、免除工商業稅賦的前例,繳納稅賦的才是少數,更多的則是賄賂地方官員,然後便明目張膽的走私。

    直到陳文收復台溫兩府,重建了市舶司之後,這等現象才算是有了一個緩解,但是走私現象卻還是無法徹底杜絕。不過當走私與通虜聯繫到了一起,再加上舉報者可以分得高達半數的家產,義之所至、利之所至,遏制力就會陡然增大。

    市面上在熱烈的討論這份有史以來最為嚴酷的打擊走私的政令,齊王府要借打擊走私來削弱清廷,但更重要的是,江南士紳大量參與海貿,其中走私的更是不勝枚舉,這把刀砍下來,傷到的根本就不只有清廷那麼簡單。

    無錫涇裡,顧家的老宅子裡,族中各房的頭面人物聚齊於此,商量的還是清丈田畝的事情,可是當顧貞觀將他從縣城裡看到的這份政令背誦出來,話題也很快就轉移到了這事情上面。

    「說是打擊走私,還不是要對咱們江南士紳動刀子。海上風浪,動輒就是船毀人亡,海貿利潤大,但也都是搏命搏出來,朝廷憑什麼收稅。不交稅還不讓走海了,還要擊沉,這像個什麼話。」

    海貿走私,顧家一如其他江南士紳那般,也不可避免的要涉足一些。海貿巨利,人人皆知,但是陳文把走私和通虜畫上了等號,便任誰也說不出個不是了,起碼在外人面前,是絕不敢廢話的。

    在場的族人沒有不知道,也沒有對此不懷著些怨氣的,奈何這事情比清丈田畝還要名正言順,夷夏之防擺在這裡,與滿清的血仇擺在這裡,這就是再正確不過的道理了。

    「這個咱們是不能再沾了,齊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角色,要是真的與通虜掛上鉤,咱們顧家的清名就算是徹底毀了。」

    此前清丈田畝,百姓被監察司的情報人員瓦解,到處都是顧家通虜的說法,作為士紳在民間的威望大打折扣。這些日子,顧家一直都在設法消弭不良影響,就連官府的清丈田畝也顧不上了——沒辦法,就算想鬧,鄉間的百姓大多都在傳著顧家涉嫌通虜的段子,已然信不過他們了,光靠著家奴和佃戶,還不夠給駐軍塞牙縫的呢。

    「齊王的政令不是說為了北伐嗎,那麼等北伐完事了,政令肯定會鬆下來。忍一時風平浪靜,少賺點兒銀子就少賺一點兒了,別因為這種事情把家族的根基都斷送了才是關鍵。」

    「叔公說的是,正該如此。」

    走私的事情定下,清丈田畝的事情再度成為了議論的主題。陳文不承認滿清的科舉,顧家也沒有參加過隆武朝的科舉,長達十五年,已經將近十六年沒有舉行過科舉考試,顧家那些有功名的族人在這些年裡去世了不少,優免政策陳文是認可的,奈何他們家中能夠享受到的優待可是少之又少。更何況,現在工作隊還在深挖那些隱匿的田產,那就更是百上加斤的事情了。

    這樣一來,今年的秋稅,以及從今而後需要交納的稅賦就會直線上升。想要緩過來,首先是重開科舉,而且還要在這些年積累下來的才學之士中過得獨木橋,恐怕是沒有幾十年都不能恢復舊觀的。

    「知道嗎,現在那些工作隊不光是在清丈田畝,還要落實稅賦到各家各戶,以後就連攤派都做不得了,咱們家得交多少稅賦出去,這還講不講優待讀書人的祖制了?」

    需要交納的稅賦激增,攤派也做不得了,顧家的族人們紛紛流露出了肉疼之色,可也就在這時,此前出師不利的顧樞卻站了起來,將另一個壞消息道了出來。

    「這兩天吾打聽過了,齊王在浙江的時候,清丈田畝過後都是要逼著士紳交罰款的,不交就革除功名。」

    說到此處,顧樞已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而他接下來的話更是引起了在場眾人的共鳴。

    「陳文此子,名為文,但卻分明就是黃巢、李自成那般的混世魔王,而且他比黃巢、李自成對讀書人的損害更大,因為他知道深根固本,知道用分地來收買那些賊配軍。現在他還沒有稱帝,就敢對咱們下手,若是讓他得了勢,還不得把士人都趕盡殺絕了?」

    「說得對,絕不能與這廝善罷甘休,必須讓他知道知道咱們東林的厲害,否則咱們就再無寧日可言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7-4 11:10
第九十二章 升級

    冬月下旬,大半個月過去,無錫近郭鄉間涉及到包括顧家在內的士紳田產已經清丈近半,距離縣城較遠的村鎮還未來得及著手,但是依著現在的進度,就算拋去正月裡的「法定假日」,趕在春耕之前完成清丈田畝的工作也並不存在太大的問題——在這段時間不出現什麼太大的意外狀況的話。

    顧家的老宅子端居堂位於涇裡,那裡在無錫縣城的東北方向,即是後世的張涇鎮。此前工作隊聲東擊西,其實也不過是詐術。至少工作隊對縣城左近區域展開清丈的最初幾天,那裡的清丈田畝工作並沒有正式展開。但是隨著最初的幾日過後,工作隊完成了對顧家臨近縣城的田產的清丈工作,那裡也在顧家子弟、家奴以及佃戶的有限阻力下正式展開。

    「六十一畝四分六釐,記下。」

    工作隊的實習官員在衙役的協助下負責使用工具計量面積,上報與帶隊的官員,同時還有駐軍負責護衛,一切井然有序。如果把旁邊時不時要瓜噪兩句的士紳子弟,那麼工作效率上應該還可以得到進一步的提升。

    「老大人,學生是有功名在身的,這片地按照顯皇帝的優免新則,是要免除稅賦的。」

    帶隊的同知剛剛聽過了報數,目測了一番,還沒來得及囑咐記錄的實習官員卻又聽到了這番老生常談。

    誰都想在過年前早早的完成清丈工作,聽到這話,同知心中不悅,冷冷的撇了他一眼,便繼續囑咐那個實習官員,知道確定了完全無誤,才冷冷的對其說道:「齊王殿下承認優免制度,閣下不用再提醒本官。這清丈田畝,本官只管計算和記錄,不負責徵收稅賦。等到丈量完畢,自會有人通知你等稅賦幾何、補交幾何以及積欠幾何,到時候再與他們說去。」

    同知滿臉的不耐煩,顧家的那個子弟也不敢去觸他的霉頭,可是這個士紳不說話了,左近的鄉民眼看著這片地被記錄在案卻是再也耐不住了。

    「青天大老爺,這幾十畝地裡面有小人家的兩畝三分二釐的田土啊,都是小人祖上傳下來的產業啊。」

    「這裡面也有小人家的一畝二分薄田。」

    「還有小人,還有小人啊。」

    「……」

    鄉民嘰嘰喳喳的湧了過來,未待那同知說話,駐軍便持兵上前。若是衙役,都是本地人,多少還講幾分情面,可這些駐軍卻都是新兵訓練營裡調派過來的,哪裡人都有,平日裡在軍法的布勒之下,卻也做得到不擾民,可是此番有任務在身,自也是毫不客氣。

    此間的鄉民們多是知道駐軍不好惹,眼見著駐軍上前護衛,連忙後退。奈何事關家產所屬,他們也不敢離去,只是保持著安全距離,眼巴巴的看著工作隊在那裡收拾東西。

    所謂投獻,即是士紳和百姓鑽制度的漏洞,將田土托於士紳名下,借此來實現避稅,於士紳那邊也不過是繳納一定量的佃租而已。這樣一來,士紳平白無故的多了一筆收入,百姓則減少了繳納「稅賦」的數量,吃虧的只有國家。

    這些鄉民,無不是將田土投獻於顧家的,最早的甚至要到顧憲成考中秀才時算起,到現在已經八九十年了,足足幾代人的時間。

    顧家的子弟看著這些鄉民,心中惶惶急,光是這幾十畝地裡面,算來算去的也有大半是投獻的田產,雖說其中有些已經被顧家「變」成了自家的產業,但是蟻多咬死象,如許多的田產要是就這麼沒了的話,每年的收入可是要少上很多的。

    果不其然,眼看著鄉民們如此,那同知便越眾而出,對他們講道:「投獻一事,乃是違法之行徑,《問刑條例》中早有明言。投獻之事即是違法,自當杜絕。然則民間積弊如此,齊王殿下憐憫士民之不易,若能各歸其主,則拖欠之稅款一筆勾銷。若是依舊違逆法度,定當重罰!」

    此言既出,不光是士紳不滿,就連那些投獻的鄉民也是滿臉的不忿。投獻一事,本就是士紳、鄉民雙方獲利,有的士紳借此巧取豪奪,但是正常情況下卻大多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吃虧的無非是國家的稅收和財政而已。

    聽到了這番回答,那個顧家的士紳尚未開口,反倒是鄉民們頗多不滿。然而,這等情況那個同知顯然是見多了,當即便厲聲質問道:「國家徵收稅賦,拋開行政、訟獄、修河等一系列開銷,最大的便是養兵。無錢養兵,邊地何以守衛,邊地不得守,內地同樣是免不了被韃子蹂躪,這些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先帝在世時,交了正稅,還要交三餉,不還是打不過韃子嗎?」

    「那是因為秉政之人無能,豈不見闖來則降闖,虜來則降虜者乎?如今之江浙,乃是在齊王殿下的領導下,俱是這些年奮勇抗擊韃虜的忠義之士持國,將士們更是苦戰多年放可恢復此間的漢家衣冠。若是人人皆學著爾等,那麼齊王殿下拿什麼養兵,難道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們就該連飯都吃不上嗎?爾等覺得,這樣公平嗎?」

    江浙明軍控制江南已有三載,士農工商對於這份從金華那一隅之地就已然有了新氣象的吏治還是甚為嘉許的。可是,投獻畢竟可以少交些稅賦,大多還是能夠聽明白這個道理,即便不甚滿意,卻也大多是啞口無言。然則,一旦涉及到利益,終究會有人就此矇蔽了雙眼。

    「青天大老爺說的是,現在的吏治是不錯,俺們進城賣菜都沒有軍爺和衙役敢不給錢白拿了,聽俺那連襟說,收稅時也沒有小吏和衙役敢行那等淋尖踢斛的手段,也不敢逼著百姓繳納火耗。」

    這番話引起了在場百姓的共鳴,可是說到這裡,那個鄉民卻是滿臉的憂慮,就連聲調也免不了被心中所思影響。

    「可是,現在齊王殿下盯著是如此,日後若是齊王殿下不關注這些了,或是齊王殿下不再操持政務,那麼如今的吏治還能確保嗎?到時候,若是連投獻都沒了,吃虧的還不是我等。」

    此言一出,多有百姓表示贊同,就連顧家的那士紳也是如此。然則,同知卻是搖了搖頭,繼而對他們說道:「齊王殿下說過,吏治是直接觸及百姓的,吏治腐敗,就會出李自成,這沒什麼好新鮮的,史書上這樣的段子太多了。」

    「所以,齊王府這些年一直都是在竭盡全力的整肅吏治。本官說多少,爾等也未必能夠相信,但是朝廷法度的尊嚴是從一點一滴做起,齊王殿下當年在大蘭山上,作為一軍之主尚能夠親自受刑,難道還能再容著那些貪官污吏害民,天下再度大亂嗎?」

    同知說罷,便帶著工作隊離去,他們完成了這片地的清丈,這個村子也就算是清丈完畢了,總要趕在午飯前到下一個村子,這樣才能在下午儘早的展開工作。

    工作隊離開,顧家的那個士紳便跳了出來,向在場的鄉民展開鼓動,把投獻說的是百利而無一害,至於同知說的什麼養兵,也都被他以可以從其他方面收取稅賦來搪塞。奈何,顧家的那個「通虜嫌疑」現在遠還沒有洗乾淨呢,在場的鄉民也紛紛用家裡還做著水、還要回家做飯等理由作為說辭,說什麼也不想和顧家掛上太大的勾連。

    眼見如此,顧家的那個士紳也是無可奈何。滿清在江南也是犯下過纍纍血債的,清軍在常州府殺得一個屍山血海,最為慘烈的江陰縣更是被殺的只有五十三人能夠倖免於難。再加上這幾年江南邸報的大肆宣講,在百姓眼裡,滿清早已是天下最為萬惡的存在,顧家既然與通虜掛上了鉤,那麼說得再有道理也是沒幾個人會去相信的。

    士紳被如許多的鄉民排斥,怒火中燒,但是前些日子在老宅裡的會議的內容卻還是記在心中。此時此刻,既然工作隊已經離開了這個村子,他也連忙趕回老宅匯報,很快便得到了族中二度展開串聯已然取得了極大進展的消息。

    這一次,顧家不再是此間的主角,無錫說到底還只是個縣城,影響力太小,串聯到的有力人士之中多有臨近的蘇州士紳和巨富,陳文的清丈田畝不僅觸及到了士紳的利益,很多富商也都是有著大量田產在鄉間的,設法避稅是免不得了。

    當然,不比士紳,商人們自不會因為副業的收益降低而登上這些東林餘孽的破船,他們也同樣有著他們的訴求,只是雙方存在著共同的目的而已。

    數日之後,已入臘月,因為臨近正月,很多百姓已經開始分批次的採購年貨。然而,永曆十二年的這個臘月,蘇州的大小商戶紛紛打出了售罄的牌子,若是一家兩家還好,蘇州的市面上皆是如此,那麼罷市這兩個打字便分明的顯現在了所有人的心中。

    「官府清丈田畝,你們不滿意找官府去,罷市算什麼本事!」

    蘇州虎丘,此間雖是名勝,但也是蘇州百姓交流聚會的所在。春之牡丹市、夏之乘涼市、秋之木樨市,清明、七月半、十月朝的「三市三節」,更有中秋曲會和元宵燈節,蘇州百姓邀約齊聚於此,怎是一番盛景。

    此間已入臘月,寒食已過,元宵未近,尚未有空城而至之景象,但是左近的百姓卻紛紛來到此處的店舖採購年貨,為不遠的正月提前做些準備,也好過臨近了再匆匆忙忙,更別說是晚來了碰上真的售罄那整個年都會過不痛快。

    蘇州富庶,當年也曾鬥過稅監、打過巡撫和東廠的番子,對於罷市這碼子事,見多識廣的百姓而言,這等場面乃是見得多了,沒什麼好稀奇的。奈何,臘月裡罷市,跟過年掛上鉤,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喊上兩句,以解心頭的憤懣。

    「什麼清丈田畝,你以為這些奸商會為了那些鄉間的田地跟齊王府別苗頭?」

    「這位仁兄,你的意思是打擊走私的那些事情?」

    「那還能有別的?海貿巨利,某一個升斗小民都知道的事情,齊王府現在逼著他們交稅了,這些奸商能願意了,那就新鮮了。」

    「有道理,有道理啊,兄台一看就是有見識的,再給咱們說說。」

    「就是,就是,仁兄就給咱們將將唄。」

    「……」

    店舖大門緊閉,門口聚了一群百姓,一個個提著大籃子小提簍的,無不是前來購置年貨的。現在年貨是買不到了,多聽兩嘴見聞,回家也好有個說辭不是。

    百姓們一陣吹捧,剛才說話的那個漢子也是滿臉的得色,醞釀了一番便將他從東家口中聽來的那些事情掐頭去尾的說了起來。

    虎丘如此,隔河相望的野芳濱,此間乃是遊船聚集的所在,遊玩虎丘之人,往往要在此「泊舟宴樂」,屆時「吳娘棹船者」亦會在此聚集、賣唱。每年的春夏秋三季,畫舫雲集,船上儘是酒肉飄香、夜夜笙歌,極盡人間奢靡之能事。

    如今臘月已至,河上不負那般盛況,畫舫三三兩兩,來的也多是些散客。不過就在左近的得月樓裡,女樂的胭脂香尚未徹底散去,一眾士紳、巨富遙望著窗外隔河的虎丘,卻是一片的歡聲笑語,與那裡的激憤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裡是蘇州,可不是金華那等的鄉下地方,齊王威震天下不假,但是治國這個東西,一介武夫,他懂得什麼?」

    「遜翁所言甚是,照著齊王這樣下去,江南遲早是一場大亂。咱們現在罷市,也是讓齊王明白這個道理,儘早把那些亂政免除了,也好造福蒼生才是。」

    富商口中的遜翁名叫王時敏,乃是萬曆朝內閣首輔大臣王錫爵的孫子、翰林編修王衡之子。王家在弘治朝時已是江南巨富,後來出了一個王錫爵,此後也是累世為官,到了清朝亦是如此,稱得上是簪纓世家。

    正因為是商賈巨富和儒家士紳的雙重身份,王時敏接到了顧家的書信後,很快就聚合起了蘇州商賈的力量,正是要在這座全國首屈一指的經濟上上一課,顯示一下江南士紳、商賈的力量。

    「殺韃子,是好事。但是沒有糧食,把韃子逼急了,受苦的不還是北方的百姓嗎?怪就怪齊王不肯早早的起兵北伐,否則沿著運河運送貨物,又何苦走海呢。說到底,武人,害民的本事有的是,可咱們卻是要行善積德,此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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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反轉

    自宋時,乃至明清,科舉大興,四民之末的商賈巨富便多有傾其財力,為子孫延請名師,為求能夠金榜題名,從而將家族的屬性從商賈家庭轉為士人家庭。

    這樣的例子並不鮮見,與王時敏的祖父王錫爵同時代的內閣首輔張四維就是蒲州鹽商世家出身。

    鹽商在中國古代與後世的石油大亨的地位沒有太大的區別,據陳文所知,如今南北兩大巨富——南季北亢,這兩家的底子就都是鹽商,其中南季現在的家主季振宜當年還做過蘭溪知縣,正是陳文攻略金華府的那段時間。而擔任首輔時間距離王錫爵更近的申時行,家中也蘇州城裡的富商。

    首輔如此,下面的士紳更是多有此等出身,這其實是沒辦法的事情。

    中國古代重農抑商,商人經濟地位較高,但是社會地位則要差上太多,一如稚子抱金行於鬧事,財富積累是來的快,可是在官府面前去的也快,甚至更有國計困難的時候靠著羅織罪名以殺商賈富戶來解決財政問題的現象存在。

    商人要改變社會地位,供養家中子弟科舉是最好的辦法。除此之外,自然也少不了出仕為官,靠著收受賄賂和官員的地位在家鄉經營商賈之事乃至成為當地巨富的。

    這樣一來,一個有錢,一個有權,更有著比之權錢交易更為安全的連通渠道,儒家士人和商賈富戶往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存在。比如東林黨,一間書院再加上一群喜歡議論時政的讀書人就能形成一個影響到中國歷史走向的黨派?這是不可能的。

    在這其中,利益才是關鍵,東林黨的背後是東南士紳、礦主、海商、工坊主這樣的存在,所以東林黨在野時就一定對萬曆皇帝徵收工商業稅賦的行為大加鞭笞,所以當東林黨上台之後就一定要免除工商稅賦,屁股決定腦子,概莫如是。

    王家即是江南巨富,如今又是明清鼎革,作為遺民自也有的是空閒時間,王時敏一如大多數的遺民那般,著力培養子孫學業,膝下九子,後來也是多在清廷為官,其中第八子王掞更是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而在空閒的時光,其人醉心於詩畫,師承自董其昌,更是開創了婁東畫派,在清初也是著名的畫家。

    不過,王家的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商賈和士紳的利益之上的,現在陳文兩項政令齊出,王家在其中也是多有受損,此刻自也是再不能按下性子來畫畫、教子了。

    「看著吧,這裡是蘇州,光是府城以及附郭的所在就有不下百萬的丁口。咱們罷市,也不讓那些菜農們進城,用不了兩天,光是這些飢民就能把齊王府在民間的信用徹底沖垮了,這江南就還是咱們的天下。」

    窗外的虎丘,各家店舖前的百姓時聚時散,但是怨聲已然傳過了山塘河,在他們的耳中宛如仙樂一般。

    西北角的虎丘如此,城內城外的其他地方亦是如此。百姓購貨,各處的店舖卻無不是掛上了售罄的牌子,彷彿是受了同一個指令似的。

    蘇州在明清時乃是中國的經濟中心,地位比之日後的遠東魔都上海毫不遜色,甚至就連後世上海的興盛,也與太平天國逼近蘇州,本地士紳、商賈紛紛帶著家產逃難有洋人庇護的上海有著巨大的關聯。

    正因為蘇州的經濟地位如斯,王時敏等人的信心並非沒有理由,在這等巨城罷市,封建官僚體制是很難應對的。此前如此,後世亦是如此,這是商人生存於這等環境下的殺手鐧,威力不容小視。

    第一天如此,蘇州百姓們的家中還有些菜蔬,米缸也還不至徹底空了,但是身在城中,食物全靠城外運入,百姓們在不滿的同時卻也還是寄希望於官府與商賈之間達成妥協,至少到了明天能夠開市,不至有錢也買不到吃食而餓到肚子吧。可是,到了第二天和第三天,罷市依舊,全城的大小店舖無不是緊閉大門,

    莫說年貨,現如今連吃食都買不到了,奈何這年頭的老百姓都沒有屯糧的習慣,尤其是這等大城市,每隔幾日去買一次糧,現在雖然才是罷市的第三天,但是很多百姓家中的米缸已經見底兒了,無功而返的人們的謾罵聲也愈加的高昂起來。

    坊間內外的怨憤情緒愈加高漲,得月樓裡的士紳、巨富們卻是怡然自得,卓有興致的遙望著城中的民憤。

    「三天沒有糧食賣,城外的菜農也不敢出村,城裡的百姓快熬不住了。」

    「哈哈,正是如此。要說都怪齊王府的亂政,否則讀書人安心讀書,等待開科取士,咱們商人安心的做海貿,豈會有如今這檔子事情?」

    富商向那邊的士紳拱手一禮,這幾年他苦尋名士,奈何私鹽販子出身,名聲不好,總是尋不到合適的先生來教授家裡的兩個兒子。如今這檔子事一起,他便拼了命的擠進來,為的就是能夠搏個好名聲,日後兒子考取功名,家裡的產業才能徹底洗白。

    「私鹽販子」觍顏厚禮,士紳們也給足了面子,著實讓他心中大喜。而此時,坐在他身旁的那個矮胖糧商卻是接過了話茬,將他這兩天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諸君或許不知,說來可笑,前日府尊招在下過去,還是疾言厲色,逼著在下的店舖開門營業。到了今天,府尊倒還是強作鎮定,但調門也已經降了八度,還表示願意代為向齊王殿下說明。哈哈,那副嘴臉,著實可笑。」

    「那也是唐公能夠堅守原則,否則豈會看得到這番醜態。」

    糧商哈哈大笑了起來,旁人也是隨聲附和。可是聽到這裡,士紳那邊,顧樞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沉思了片刻才對眾人言道:「諸君,齊王為人狡詐,曹雲霖不提,黃梨洲那般人物都被耍的團團轉,咱們還是要小心一二才是。」

    顧樞是吃過虧的,現在顧家在鄉間的名聲還沒緩過勁兒來,眼見著蘇州官府如此被動,一個知府也就罷了,可是府城裡還有一個巡撫,那可是齊王府出來的,始終沒個動靜,實在讓人心中不安。

    「顧兄,且放心飲宴,無需過多擔憂。現在是全蘇州城的商賈齊心協力,貨在咱們手裡,難道官府還能把咱們都殺了,那以後這蘇州城的買賣還怎麼維持。官府想要強撐,也唯有常平倉才有糧食能夠維持些時日,到時候一個私動常平倉就夠他們受的。而且就算動了常平倉,這蘇州可是百萬的男女老少,又能支撐幾日,到時候若是從他地的常平倉運糧,咱們正好把這事情鬧到外地,官府唯有屈服這一條路。」

    商人智珠在握,顧樞看了看身邊的那幾位蘇州本地士紳也是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樣,倒也是安下了心。

    「明天是第四天了,是時候出去引導下輿論了。咱們的目的不是餓死本地的百姓,是要讓官府聽到咱們的聲音,明天正是最好的時候。」

    「遜翁仁厚,若是遜翁持國,天下必然大治,又怎麼會有韃子入關的事情?」

    「當不得,當不得。老夫也只是為鄉親們做些事情而已,總不能讓那些浙東來的賊配軍和鄉野村夫們騎在咱們蘇州人的頭上吧。」

    原則有了,明天也到了關鍵,但飲宴卻是無需停下的,他們都是主事之人,明天的表演自有下面的人去操心。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嘛。

    得月樓裡歡聲笑語,天色從白晝當日到皓月當空,又伴隨著江南女樂的軟糯,微光也漸漸的從天際之處冒出了苗頭。那幾個年歲大的早早就退席了,第二天一早,其他人等也盡皆回家休息,等待午後的討價還價。

    天色大亮,虎丘的那家賣糧的店舖前早已聚集了大批的百姓。見店舖還是沒有開門,怒罵聲響起,更有些脾氣暴躁一些的直接擠到門前,重重的拍著那些門板。

    這般狀況,前兩日也不是沒有,奈何店舖的掌櫃、夥計得了東家的命令,鐵了心的做縮頭烏龜,大夥也頂多是借此發洩些怨氣,最終無功而返。只不過這一次,拍了幾次,門板卻卸了下來,一個伶牙俐齒的夥計卻湊到了平日裡售糧的窗口照著掌櫃的教授的話娓娓道來。

    「拍什麼拍,沒看見售罄的牌子嗎?」

    突然出個活人,距離最近的那個漢子先是一愣,隨即便厲聲喝道:「老子就拍了,你們大前天售罄,前天售罄,昨天也是售罄,到了今天還售罄,還有完沒完了?!」

    漢子如此,那伙計卻也不含糊:「你以為我們願意這般?將心比心,鋪子是做買賣的,不賣貨怎麼賺錢。咱們都是本地人,實話說了吧,現在官府在鄉間鬧得太厲害了,糧食不好收,眼下又要禁海,咱們是開舖子做生意的,又不會變戲法,難不成還能無中生有?」

    「那還要關門到幾時,家裡還等著米下鍋呢!」

    夥計見外面的百姓調門低了些許,氣勢陡然上升,指著縣衙的方向便大聲說道:「什麼時候官府不瞎折騰了,咱們能收上來糧自然是開門營業。你們若是不滿,便去縣衙門口鬧去,官府不叫咱們好好做生意了,咱們也沒辦法。」

    夥計有夥計的道理,說罷便把門板重新關上,再一次當起了前兩日那般的縮頭烏龜。

    官府清丈田畝和打擊走私的力度加強,城裡面也是有所耳聞的。原以為只是在鄉間的爭執以及官府與那些海商之間的貓捉老鼠,然而卻鬧到了城裡,還鬧了這麼多天,現在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城內百姓的生活。

    眼前是售罄的牌子,心裡是家中忍饑挨餓的父母妻兒,那個大漢再拍了幾次未果,便一聲大喝,帶頭往著縣衙的方向走去。而此間越圍越多的百姓眼見著有人帶頭,也大呼小叫著隨行而去,唯有店舖的內部,掌櫃的和夥計們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確定了那些人都奔著縣衙而去,掌櫃的才派人從後門離開,向東家那邊通報此間的如其所料。

    蘇州附郭二縣,吳縣在南,長洲縣在北,虎丘位於府城西北,正在長洲縣的管轄範圍之內。一眾百姓離開了此間,便直奔著長洲縣衙而去,一路上人是越來越多,更是與幾支大隊合流,等到他們趕到縣衙之時,那裡卻已是人山人海那般。

    一日開門過日子,就少不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七件事。百姓在城中生活,這一切全部都要仰賴城外供給和城內的店舖售賣,現在本地商賈打著官府亂政的旗號罷市,百姓無處宣洩,在有心人的指引下便要到縣衙來討個說法。

    「學生是崇禎十五年的生員,今番至此,與各位父老無異,皆是因那罷市之事而來。」

    士紳一張嘴,表明了身份和立場,當即便贏得了在場百姓的響應。讀書人讀聖賢書,常理而言多是正人君子,而且還是有著功名,是官員預備隊,便是官府也要傾聽他們的聲音。有此以來,事情自然也要好辦許多。

    「……各位父老身在身在城中,不知外間幾何。齊王府有奸邪蠱惑齊王殿下,如今那些貪官污吏正在鄉間藉著清丈田畝的名義來殘害士紳百姓,一些駐軍更是借此殺害良善。除此之外,官府打著杜絕走私和防止通虜的名義,在沿海強徵苛捐雜稅,致使商旅不行,城內商舖只得關門歇業。」

    「齊王殿下兩蹶名王,威震天下,若無齊王殿下之威力,吾蘇州也勿有今日這般重現漢家衣冠之盛況。然則奸邪矇蔽齊王殿下耳目,我等身為子民,為個人計、為蘇州計、為天下計算,皆當與那些貪官污吏鬥到底,讓齊王殿下能夠擺脫那些奸邪的矇蔽!」

    生員義正言辭,當即便有一眾同來的士紳附和,他們打的如意算盤很是精細,現在陳文勢大,擺明了與其相爭是不智的選擇。既然如此,乾脆便將黑鍋蓋在齊王府的某個不知名的「奸邪」身上,將陳文捧得高高,言辭間也是給足了陳文的面子,除了沒把齊王殿下這四個改成皇上以外,其他的內容分明是士紳、商賈抗稅、罷市的經典段落。

    讀書人慷慨激昂,百姓們自也是群情激憤,反倒是縣衙門外的那些衙役一個個的畏畏縮縮,分明是一副「畏懼正義」的小人嘴臉。

    然而,就在這正義的呼聲有了壓倒奸邪的勢頭之時,縣衙大門洞開,本縣的知縣大老爺穿著青色的官袍大步流行的走到台階的邊緣,一把就將剛剛還在演講的那個士紳推開,抄起了一個鐵皮喇叭便對著人群大聲喊道:

    「各位父老,城中有奸商擾亂民間秩序,勿要被人利用。巡撫衙門調集了大批的貨物,已經在天亮時越過了滸墅關。本官保證,不出兩個時辰,便可以在城中各處發賣,不限量發賣!」
Babcorn 發表於 2017-7-7 10:18
第九十四章 故技(上)(第一更)

    昨天網欠費,發不了,晚上大概12點過後還有一章,不要等,明天再看。

    ………………

    蘇州府城人口不下百萬之巨,在明清是都是人口排名第一,也是經濟最為發達的大都會,比之後世的魔都的地位都毫不遜色。

    以著官府的力量,抽調力量,大宗貨物運抵,緩解城中百姓的一時之需倒並非是不可能的,但是那個不限量發賣,尤其是還是被那個知縣字正腔圓,並且以著強調的口氣說來,那就實在是讓人難以想像的了。

    可是,百姓此來就是為了生計,此刻聽了知縣的話,激憤之情很快就消弭了下來,一個個眼巴巴的等著知縣大老爺後面的話。

    比之此前那個士紳的嘶聲裂肺,知縣僅僅是用了一個鐵皮喇叭就讓更多人聽到了他的聲音。情況逆轉,士紳連忙給下面的一個親信家人打眼色,而那個親信家人也登時便跳了出來,大聲向知縣問道:「縣尊大老爺,城裡上百萬的百姓嗷嗷待哺,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貨物,莫要欺眾才是。」

    從出了縣衙,知縣的餘光就始終停留在那個士紳的身上,對於這般貓膩也是心知肚明。眼見於此,他乾脆就不顧體面的往台階上一坐,並且表示貨物什麼時候到他什麼時候起來,永遠不到就坐死在此間。

    知縣平日裡在坊間的風評不錯,眼見著父母官都這般了,別有用心之徒再怎麼激,那些百姓也少有如何的,再者也就一個時辰的功夫,乾脆也在此等著,親眼看著知縣兌現承諾。

    場面就這麼僵持了下來,這絕非是他們所願的。可是既然已經如此了,那士紳也只得向另一個士紳打眼色,而後者在點了點頭之後也向人群中的一個親信家人使了眼色,指使其人向他們背後的那些有力人士尋求幫助。

    奈何,沒等那些士紳、巨富做出反應,城北的齊門、城西的閶門皆有守卒趕到,大宗貨物入城的消息也以著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來。

    「還等著幹什麼,快去買東西,去晚了的話弄不好就買不到了。」

    知縣已然張榜,貨物發售,一是蘇州各門的大街,二則是諸如虎丘、文廟在內的知名地域,倒是府縣衙門門口因為聚集的百姓過多卻並不在內。得到了這個消息,百姓們一哄而散,紛紛趕往距離家中不遠的所在,更有直接返回家中,叫上男女老少一起出動,儘可能的多買上一些,以免貨物賣光了,再餓了肚子。

    百姓散去,那幾個士紳也是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尤其是為首的那人,幾度參與罷市,怎見過這般狀況。直到被知縣推了一把,才算是反應過來。

    「縣尊體恤下情,不愧為本縣的父母官,學生佩服之至。」

    士紳們反應有些快,倒是知縣先是一愣,隨即便對他們冷笑道:「與齊王殿下作對,爾等好自為之吧。」

    說罷,知縣轉身就走,卻也並非回了縣衙,反倒是奔著臨近的那處售賣點而去。只是臨轉身的那副神色,寫滿了對螳臂當車的譏諷,刺得那幾個士紳幾乎無法直視。

    ………………

    士紳的親信家人費勁了氣力才從人群中離開,便直奔著最近的那處富商家中。奈何富商昨日飲宴到天明才回家休息,這時候正睡得如死豬一般,他也只得交代了一二便離開了此間,直奔著王時敏的家中而去。

    王時敏年歲大了,昨夜沒過多久就退席而去。想來注重養生的他此刻剛剛用了早飯未久,正在揮毫潑墨,奈何心裡惦記著城裡罷市的動向,想起顧樞的那些話,心中總有著一份不安,使得他下筆的力度總是不合心意。

    可是就在這時,士紳的那個親信家人趕來,開口便是衙門調集了大批貨物,驚得王時敏的右手一抖,筆便落在了地上。

    「遜翁?」

    「走,走,快去閶門大街看看。」

    說罷,王時敏便三步並作兩步的向宅院大門的方向走去,看那腿腳,靈便之處,絕不像是一個六十七歲高齡的老人。

    閶門大街,即是蘇州西北城門閶門內徑直向東的一條大街,在明清時乃是最為繁華的一條商業街。恰如《紅樓夢》的開篇所言道的那般:「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

    王時敏坐著轎子,一路直奔此處,正是要看明白了這裡面的門道。然而突遭變故,心中焦急,一路上催了轎伕多少遍,此刻已是如飛一般在街巷中狂奔,王時敏坐在轎子裡,早已是被顛簸的幾欲作嘔,胃裡面自覺的是把昨天沒消化完的積食都翻到了喉頭之處。

    可是即便如此,王時敏卻還是強忍著吐意,若非是唯恐會真的吐出來,實在開不得口,只怕還要繼續催促那些轎伕加快速度。

    王家的宅院距離閶門大街說遠不遠,說近卻也不近,轎伕一路狂奔,搖晃的王時敏險些吐了口出來,可也正是這股子嘔吐的感覺眼看著就再也強忍不下去的時候,轎伕們在拐了一個巷子之後卻猛地停了下來,差點兒把轎子裡的王時敏給拋了出去,但也正好把那股子嘔吐物給嚥了回去。

    「怎麼停下了?」

    話音未落,王時敏便已明白了轎伕為何會突然停下,而那不甚遠處的叫賣聲更是直接在他那滿頭的大汗上狠狠的澆下了一盆冰水。

    「處州府的香菇,香菇種植的發源地,香味最佳。」

    「瞧一瞧,看一看啊,金華火腿,江浙王師的將士們就是吃著咱們金華府的火腿才打跑的韃子。」

    「景德鎮的瓷器,御器坊出品,童叟無欺。」

    「湖廣的大米,一兩銀子兩石,口感絕不比本地米差。」

    「……」

    王時敏細細聽來,卻是越聽下去心中越寒,尤其是那句湖廣的大米,登時便將他震在了當場,半晌的功夫嘴裡面儘是那句「湖廣熟,天下足」,再沒了別的。

    明朝中後期,江浙大地由於海貿興盛而出現了農業經濟作物化的現象,那時候,桑爭稻田、棉爭麥田的現象充斥於江浙大地。相對的,經過了長期的開發,湖廣土地本也肥沃,便取代了「蘇湖熟,天下足」的地位,湖廣大米暢銷周邊各省,江浙的糧食總產量反倒是逐年下降。

    這一現象直到清軍南下才被遏制住,清軍與南明在湖廣地區拉鋸十數年,地方殘破,糧食生產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如此,沒了湖廣的商品糧,江南大地乏糧,人卻是首先要吃飯,再加上滿清官府的橫徵暴斂,經濟作物生產也同樣受到了影響,江南的農民由此才大面積的轉種糧食。

    這其中,最為誇張的,也最為讓人難以想像的是,根據時人的記載,明時繁華已極的秦淮河畔,在江南乏糧最甚的那段時間,甚至把那些荒廢的瓦子、妓院都拆了,只為有更多的地方能夠種植糧食,好供養北京城裡那幾十萬不事農耕的八旗軍、八旗家眷以及包衣奴才的日常所需,由此可見一斑。

    王時敏是承平時代走過來的,他很清楚湖廣一旦恢復生產,那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但是,湖廣收復不足兩年,恢復程度有限。更重要的在於,蘇州到湖廣那可是有不下一千五百里地的距離——從蘇州罷市,到消息傳到南京的齊王府,齊王府再下令給湖廣的官府,最後調集糧食順流而下,這麼一來一回,以著這時代的運力和信息傳遞速度,怎麼也要一個多月的時間,根本不可能現在就有大批的糧食送抵。

    此番罷市,他們打的也正是這個時間差的主意,現在卻反倒是被陳文狠狠的敲了一記悶棍,實在難以想像。

    然而,以著王時敏的經驗,仔細一想,卻也並非沒有可能——如果只有糧食送達,王時敏或許還要調查一下,這裡面是不是陳文動用了南京那邊為供應淮南大軍的存糧而使用的詐術,可是聽了那些諸如香菇、火腿之類的東西,一個讓他絕不敢相信的念頭突然竄上了心頭。

    「這是個陷阱,這是個陷阱!」

    越是這麼想,王時敏就越是慌亂。直到良久之後,他才算勉強緩過勁兒來,可是心中稍微平復一些,他便連忙讓轎伕前行,到閶門大街上親身查驗一番。

    然而,這條巷子的巷子口早已被臨時的攤子堵得嚴嚴實實,轎子是萬萬不可能通過的。可是王時敏年歲也大了,此刻的閶門大街比之平日裡更要擁擠,摩肩接踵,他的身體也未必能夠支撐下來。

    「去,看看到底還有什麼,記得問清楚了,到底運來了多少。」

    管家領命而去,良久之後才滿頭大汗的回來。然而,管家帶回來的消息卻讓王時敏更是如坐針氈一般。

    「老爺,問過了,除了咱們蘇州的特產,幾乎是什麼都有,就連松江府和常州府的都有。數量上,那些夥計就告訴小人兩個字,管夠。」

    聽到這話,王時敏登時就是眼前一黑,待緩過勁兒來,連忙叫著轎伕抬他到得月樓去,那裡是他們約定的會面地點,現在的事情已經超出了預期,必須要盡快商議一個對策出來。

    王家的轎伕再度開啟狂奔模式,不過等到王時敏趕到得月樓時,此番罷市的核心圈子的一眾人等卻已經來的七七八八了,尤其是那個顧家派來的代表,卻一如是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再不負昨夜江南才子那般的風流。

    「先是示敵以弱,隨後再突然發動襲擊,這是齊王慣用的手法,這肯定是一個陰謀,肯定是一個陰謀!」

    有了上次在無錫的教訓,顧樞是在場眾人之中最不敢小視陳文的。此時此刻,眼見著貨物運進城來,眼見著他們這些人用著無往不利的辦法反倒卻落在了陳文的後面,一個月前鄉民一哄而散,衙役抄著水火棍驅散佃戶,駐軍就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的場景便再現於眼前。

    「夠了!」

    顧家是東林的創始人,王時敏此番接了書信,又見了顧家的來人,也是給足了面子。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顧家的中堅子弟卻是如此的不濟,著實讓他心中大為惱怒。

    「他們就這麼明目張膽的在爾等的店舖門口擺攤子,怎麼就不派人驅趕呢。」

    王時敏不好繼續對顧樞發作,便把矛頭指向了那幾個富商,但是得到的答案卻並不是他想要聽的。

    「遜翁,各處都有府縣衙門的官員坐鎮。他們說了,咱們開門營業,他們就讓那些外地人挪地方,否則咱們敢動手,他們就要把咱們的掌櫃、夥計拉去衙門裡打板子,說是以擾亂什麼市場秩序的罪名照死裡打,哪個還敢動手啊。」

    矮胖的糧商一張苦瓜臉,彷彿都能擠出苦水來了。糧商,比之其他商賈,由於貨物的特性,能夠聯絡和差遣到的夥計和幫工都要多得多,可是眼下這個蘇州頭一號的大糧商在官府面前都慫了,其他人自也是一片的愕然無語。

    「那就讓他們打,最好打死幾個,咱們才能借題發揮,逼著官府妥協!」

    此言既出,王時敏、顧樞以及那個糧商和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剛剛踏入房門的那個私鹽販子出身的商人,那雙如狼一般陰冷凶狠的眸子掃過,登時便讓在場的所有人感到不寒而慄。

    「聽程老哥的,各位把能夠聯絡上的青皮游手都叫上,再勞煩程老哥找些鹽幫的好漢。此番能成,人人皆有重賞,傷的犒賞加倍,死的燒埋錢我王家出了,父母妻兒皆有厚贈!」

    平日裡被蘇州士紳和富商們瞧不太起的這人,由於是私鹽販子出身,與吃鹽行飯的那些有組織的鹽幫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比之青皮游手,甚至是專門替人打架的打行,鹽幫要時時的與守衛鹽場的軍隊打交道,殺人越貨都是不鮮見的,戰鬥力自是要遠遠勝之。

    此時此刻,得了這位家中出過內閣首輔大臣的頂級士人的這麼一句「程老哥」,「私鹽販子」當即便是增紅了臉,脖頸上的那道刀疤更是顯得分外的扎眼。

    「遜翁,您就瞧好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7-7 10:18
第九十五章 故技(中)(第二更)

    這邊在秘密會議,閶門大街上的買賣卻是如火如荼。這條街本就興旺,如今店舖關門,大多就鋪了張草蓆便支起個攤子也是在店舖前佔道經營,再加上人流如織,城裡的百姓都急著買到生活所需,就更顯摩肩接踵。

    「東寧樟腦,放在衣櫃裡沒有蟲蛀啊。」

    「倭國的摺扇、倭刀,還有海參、魷魚、魚翅。尤其是這海參,乃是壯陽佳品,長期食用,更加奇效!」

    「四川的虎皮、狼皮、豹子皮、花熊皮、黑熊皮,都是好皮好料。虎骨、虎鞭、蛇皮、蛇膽,都是入藥的好東西。欲購從速,來晚了可就沒有了。」

    「……」

    除了江浙明軍控制區的物產,操著生硬的福建官話的福建明軍賣著大員的特產,江浙明軍駛向日本的船隊帶來了日本的俵物,更有四川的夔東明軍乘船而下,出售著那些他們在四川打到的獵物。

    若說熱鬧,還是湖廣、江西的糧食攤子,普通百姓正等著米下鍋呢。至於這些遠來的貨物,至少在這一上午的功夫動靜卻不甚大,畢竟罷市了幾天,老百姓還是會優先購置那些急需的貨物。

    過了午飯時分,閶門大街的人流不見衰退多少,很多百姓都是第二輪出門,採購一些不甚急用的東西,或是為了萬一罷市持續下去而做著準備。

    閶門之外,一眾本地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寫青皮游手的傢伙晃晃悠悠的踱了過來。週遭的百姓知道這些人不甚好惹,本著不多事的態度,盡皆閃得遠遠的。

    為首的那個漢子,面上有條刀疤,疤肉外漏,乍看上去似是條長蟲趴在臉上。漢子帶著一眾人等走到一個賣虎鞭的攤子。

    「你這虎鞭,真能壯陽?」

    「那可不是,虎鞭是什麼,老虎的鞭,有道是龍精虎猛,百獸之王的傢伙什,暖腎壯陽的大補之藥,還能有假。」

    夥計操著河南口音,滿不在乎的回答著,青皮頭子頗有些詫異於其人的鎮定,乾脆也繼續問了下去。

    「即是壯陽,爺爺買一根回去,若是一晚上玩不了十個、八個小娘皮,你這便是假的。」

    青皮頭子一臉的潑皮無賴相,擺明了是來找麻煩的。聽了這話,那個河南漢子眉頭一皺,周圍的幾個同來賣貨的漢子當即便湊了上來。

    「怎麼,賣假貨還不讓說。父老鄉親們,大夥兒都來看看,這幫鄉巴佬跑咱們蘇州地面上賣假貨,還不讓說了。」

    話音方落,眾人身後,一個操著陝西口音的漢子張嘴便慢悠悠的說道:「玩不動是你那傢伙不行!」

    「草擬嗎,敢這麼跟我們大哥說話?!」

    此言既出,一眾青皮也圍了過來,幾十個吊兒郎當的漢子面色不善的看著那十來個商販。與此同時,其中的一個青皮吹了聲口哨,很快就又從各個巷子裡竄出了上百個鹽幫子弟出來,擺明了就是要在此間動手。

    「游擊,來時國公說了,叫咱們不要在齊王殿下的地盤上弄出人命來,免得與齊王殿下那邊不好交代。」

    聽了這話,陝西口音的漢子挑了一眼那個青皮頭子,繼而大聲喝道:「老子當年進紫禁城都沒有禁軍和太監敢攔著,現在幾個地痞流氓卻敢在老子面前吆五喝六,他奶奶的,給齊王殿下個面子,打這群雜種個骨斷筋折就行,留他們條狗命!」

    話音一落,那游擊一腳就揣向青皮頭子的小腹,十來個商販亦是大喝一聲,抄起手邊上的棍棒便撲了上去。

    只是一瞬間,連帶著青皮頭子,八九個靠前的青皮當即就被打倒在地,竟無一不是被擊中要害之處,卻也無一人被當場打死,下手之輕重極為分寸,看樣子已經不只是受過專業訓練那麼簡單的了,平日裡定然也沒少過與人相搏。

    青皮坊間鬥毆,乃是家常事,就像吃飯喝水一般,自是行家裡手。然而,只是這麼一瞬間就被這些商販打倒在地,不管是後面的青皮,就連那些鹽幫子弟也無不是嚇了一跳。

    為首的那個青皮頭子,當年也是在與其他青皮幫派鬥毆時一人砍傷過數人,身背數創猶自血戰的狠辣角色。只是一個照面就被打倒在地,青皮士氣陡然下路,那些商販登時便如牛刀入肉一般衝進了人群,大打出手。

    眼見於此,那群鹽幫也不再猶豫,依仗著人多勢眾,連忙上去助拳。可是未等他們收住青皮的頹勢,遠處看熱鬧的百姓之中,十來個操著四川口音,一張嘴就是「日你先人板板」的漢子大呼小叫的就衝了過來,當即便配合那些商販打了上百個鹽幫子弟一個人仰馬翻。

    大街上,二十幾個外地漢子追著上百個本地的青皮、鹽幫毆打,進退之間頗有章法,恰如是一群餓狼進了羊群那般,後者莫說是還手之力,就算是招架之功也無。

    有此場景,卻也不奇怪。前面那群商販,是皖國公劉體純的部下,劉體純當年是大順軍右營右標果毅將軍,跟著李自成進過京城,他的部下打過陝西秦軍、打過遼西關寧軍、更打過滿清的八旗軍,都是打過硬仗的老卒,若是還能讓蘇州這等整體民風溫文爾雅的所在的這些也就欺負欺負老百姓和原本的衛所兵的流氓無賴佔了便宜,那才叫新鮮了。

    而後來的那群,卻是四川明軍涪侯譚文的手下,正兒八經的四川本地明軍。打過的硬仗,定然沒有那些闖營來得多,但是這些年四川明軍與大西軍斗、與清軍斗、還要與本地的其他四川明軍內鬥,也都是上過陣、見過血的銳卒,亦不是這群青皮、鹽幫所能比的。

    一群是流寇各地,掀翻了大明朝的闖賊,一群是四川當地最是根紅苗正的明軍,平日裡他們明爭暗鬥,互相更是瞧不上眼,但是自從在四川分了地,先是團結一致共抗西賊劉文秀,這麼長的時間又在四川過著同樣的墾荒生活,又是一路乘船來此賣貨,有了共同語言,才有了並肩戰鬥的可能。

    在這一刻,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而是代表著整個四川明軍來毆打這些受了蘇州本地奸商、劣紳唆使的地痞流氓,是代表著崇禎朝北方千千萬萬因東林黨轉嫁稅賦壓力而死於飢寒的百姓們來回敬這些地痞無賴背後的東林餘孽,是代表著公理正義來懲戒這些視民如草芥的偽君子!

    一拳拳打過去,牙齒紛飛、鼻血橫流,所到之處無不是鼻青臉腫;一腳腳踹過去,骨斷筋折、口吐鮮血,棍棒所指更皆是一片呼天喊地。面對這些夔東明軍,本地的地痞流氓被打得哭爹喊娘,只恨爹娘少給他們生了幾條腿。

    閶門大街之上,二十幾個四川商販追著上百個本地鹽幫毒打,左近看熱鬧的蘇州百姓無不是看得傻了眼。尤其是那些剛才還在這兩家夔東明軍的攤子上買過東西的百姓,分明記得這些賣著四川貨的漢子都挺好說話,價錢也份外公道,更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怎麼打起人來會是如此狠辣的。

    百姓無語,遠處酒樓上觀戰的王時敏等人也是目瞪口呆於此。他們沒打過仗,根本不明白軍人和地痞流氓之間的天差地別,自是滿頭的問號無處求解。

    沒過多會兒,衙役和駐軍趕到,這些青皮和鹽幫才算是得脫了性命,一個個跑到衙役面前當場跪倒,求著衙役把他們押進牢房,免得再被這幫殺神逮到。

    這其中,那個頭子被游擊將軍一腳踹中那話,當即便被打昏當場,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的,下半輩子還能不能用都是兩說著,就連手下的小弟們也沒來得及把他拖走。不過,剛才一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青皮倒是仗著裝死的本事和夔東明軍人少,從而逃出了閶門大街,很快就把劉體純部下那個游擊將軍的說過的話添油加醋的告知了王時敏等人。

    「闖,闖賊!」

    「私鹽販子」張大了嘴巴,說到闖字,結結巴巴的,臉上半點兒血色沒有,更是寫滿了不可置信。

    闖賊是什麼,後世動輒明亡清興,但真正滅了明朝在北京的正統政權,造成明王朝在北方統治土崩瓦解的卻是闖王李自成的那支大順軍。

    流躥北地,殺人盈野,赤地千里,更有著臭名昭著的福祿宴和拷掠政策。試問,從崇禎的那個人間地獄般的陝西掙扎求生出來,在整個北方殺得屍山血海,視地主階級為不夠戴天的生死大敵的闖賊,又怎麼能不被這些生活於此等承平之所在的士紳所恐懼呢?

    「陳文這個亂臣賊子,居然敢收容闖賊,居然敢收容闖賊,這還是不是大明的天下了,不除掉這些餘孽,任由他們在此橫行霸道,吾輩日後有何面目去見先帝於九泉之下?!」

    說到這裡,原本在發覺這是一個陷阱之時本已經出現了些許動搖的王時敏已然氣得上氣接不到下氣,直到稍微緩過來一些,便勢若瘋虎般的向週遭的眾人厲聲喝道:「聯絡城裡、城外的讀書人,不管有沒有功名,全都招來,咱們絕不與闖賊共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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