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寒門狀元 作者:天子 (連載中)

 
老頭牛肉麵 2017-3-12 21:49: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66 3173991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0 14:39
第600章 不安於平庸

    沈溪自知資歷淺薄,翰林院那麼多學官,要進經筵講官和日講官,論資排輩怎麼也輪不到他。他能當上東宮講官,也僅僅只是因為年歲與太子相仿,再加上以他的年歲調到職司衙門,只會讓人覺得「不成體統」。

    可自從到詹事府當差後,隨著剛開始的欣賞期過去,弘治皇帝對他的教學方式和方法多有意見,因此才利用他回家省親的機會,外派泉州公幹以「自省」。

    與其說這次考核是弘治皇帝給出的一條晉陞捷徑,還不如說這是皇家準備找個合適的藉口撤換不合格的講官。

    放到沈溪身上,便是想將他打發回翰林院,讓他在翰林院熬上個七八年,把一身銳氣磨礪光再予以任用。

    沈溪心想:「我能等個七八年,就怕皇帝你活不了那麼久,我還是得早作籌謀為好。」

    這頭謝遷和謝鐸相繼告之沈溪,弘治皇帝會對太子朱厚照進行考核,可直到七月下旬,他的直屬上司王華才正式通知他,關於弘治皇帝朱佑樘要考核太子的學習進度的事情,讓他準備一份教案上交。

    皇帝考校兒子學問程度自然是此次考試的重中之重,但其實也是對諸東宮講學官的一次綜合性評估,誰教的什麼,教到何等程度,太子學到多少,這些必須要做到有章可循,由不得東宮講官瞎編。

    每個東宮講官的教學進度都被詹事府左右中允等侍讀官記錄在冊,如今考核在即,只能老老實實把近來的教案整出下來,並且按照進度對太子進行一番考前準備。

    王華對沈溪道:「東宮如此多講官中,本官最看好的就是沈諭德你……太子日後的前途,繫於你我之手,切不可疏忽大意。你整理好後,與我看過,再與吳詹事過目。」

    王鏊卸任東宮講學官後,東宮講學的所有課程、人員安排,都由詹事府詹事吳寬一手負責。王華讓沈溪先把整理好的教學進度拿給他看,或許是想幫他做整理和增改,沈溪理解為這是王華的好意。

    王華這個人平日還是很和善的,不會拿他的教案玩花樣,可落在別人手裡就不一定了,說不定會給他增減些內容,給他穿小鞋使絆子。

    朝堂上這種人不計其數,一個個道貌岸然,可做起事就沒那麼光明磊落了。

    「多謝王先生。」沈溪行禮道。

    「不敢當。」

    王華大度一笑,因為沈溪幫過他的兒子,他一直對沈溪客客氣氣。

    沈溪回京時間不長,不過他已經打聽過了,他之前教導的二十一史並沒有別人接手,也就是說,他近來教的這部分內容,無論太子掌握得好與壞,都只關乎他一人之責。

    沈溪把自己的教案和大綱翻出來仔細閱讀,看起來似乎挺多,但其實無非是那幾本史書的問題,問朱厚照幾個小的歷史問題或許可以,就怕皇帝的考核內容是讓太子背大段史書,到時候就是他嗚呼哀哉的時候。

    沈溪接下來幾天都到詹事府坐班,講案不但在詹事府整理,回到家也不得空閒,需要好好揣摩……他並無整理教案的經驗,本身弘治皇帝也是心血來潮說要考察太子,卻連考察的具體要求都沒劃定。

    若弘治皇帝興之所至隨便問幾個問題,可能連東宮講官也要琢磨半天,一個不好好學習的熊孩子只能幹瞪眼。

    這次考核完全看弘治皇帝對太子朱厚照的期望值有多高,若朱佑樘只是把太子當作一個孩子看待,或許能問得簡單些,這樣皇家和東宮講官的面子都能保存。

    怕就怕弘治皇帝覺得自己身體每況愈下,對太子的期望值太大,到時候對太子和東宮講官的要求相應就會大幅度提高。

    在沈溪整理教案的時候,謝丕來找過沈溪一次,他為沈溪安排好了學術講壇,想讓沈溪找時間去給那些對心學有興趣的年輕士子講座。

    沈溪一來公事繁忙,二來他記住謝鐸的忠告,並沒有答應謝丕,希望對方把時間向後推遲。

    謝丕雖然較沈溪年長些,但一直以來他都是以學生的身份向沈溪討教學問,沒資格勉強先生做事,只得黯然回去。

    沈溪看得出謝丕的真誠,這位不是想獨闢蹊徑揚名立萬的狂生,而是窮經皓首真正做學問的儒者,想在京城找到這麼個務實的「傳道士」不容易。

    等沈溪將教案整理好,交給王華,王華看過後非常訝異,隨後連連搖頭:「沈諭德如此交上去,不是給自己添麻煩嗎?太子就算再好學,也學不了如此許多……」

    一句話就讓沈溪明白過來,別的東宮講官在整理的教案中均對學習進度有所刪減,這樣做是為了保證能通過皇帝的考核。

    身為人師,這麼做未免有些不負責任,甚至會讓人覺得瀆職,但以人臣的角度來說,這麼做無可厚非。

    教得不好意味著自己的差事沒完成,伴君如伴虎,皇帝要追究起來不是說兩句告罪的話就能對付得過去的。

    「沈諭德回去整理過,再送來。」王華這次說話帶著命令的口吻。

    沈溪隱隱有些明白,王華之所以如此熱忱幫他檢查教案,或許並不是要幫他,而是在監督他,怕他這個毛頭小子太顯眼招惹是非。

    你小子出去公幹半年多時間,回來就跟皇帝呈報你教了那麼多東西,是不是想體現我們這些老講官不如你?

    或許是弘治皇帝和張惶後那日見到太子在課後還繼續學習的事情觸動了其他東宮講官,東宮的人目前或多或少對沈溪有點兒意見。

    不管從事任何工作,最好是不溫不火完成差事,甚至稍微偷下懶,這樣別人才會覺得你是「同類」,你非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賣力地表現自己,上官是滿意了,可同僚就會對你有看法。

    沈溪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希望是我小人心眼兒多吧,不然詹事府成了辦公室政治之所,連給太子上課都要勾心鬥角考慮得失,實在太累人!」

    太子貪玩,沈溪覺得自己在東宮所講內容已經夠少了,再刪減教案會成什麼樣子?只是他不知道,別人更拿熊孩子沒辦法,教導的內容更少。

    在朱厚照眼裡,沈溪教的歷史課還算勉強能聽得進去,別人教的那些之乎者也,讓他背誦默寫,早令他心煩意亂,更別說好好學了。

    沈溪把自己的教案連續刪改多次,好歹讓王華滿意,最後將教案交給吳寬。

    七月底的時候,吳寬把所有東宮講官召集一起,傳達弘治皇帝的旨意,交待關於考核的細節。

    考核時間定在八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等於是節前考試。

    沈溪想,若是太子對答得不好,皇帝一家過節不舒坦,那講官也別想過好節日,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吳寬特別予以說明,中秋前的半個月時間裡,只需要給太子鞏固複習便可,新內容不用教,如此也是為了讓太子溫故而知新。

    話說得好聽,可沈溪怎麼想都覺得,恐怕是吳寬擔心這次考核對付不過去,想讓眾東宮講官趕緊臨時抱佛腳讓太子把應付考試的內容學會。

    普通孩子讀書,學塾還可以來個類似於後世期中、期末考試的考核,用作八股文章在所有學生中作出個比較,但太子就不行了,由於不用應付科舉,自然不會學如何做文章,學習經史子集也是為了治理好國家。

    判斷太子學得好壞全看考核時皇帝的心情,皇帝心情好出的問題簡單,大家就可以輕鬆過關,否則就得集體吃癟。因為太子畢竟年幼,就學習了這麼多東西,會與不會其實明擺著,就看通融不通融。

    平常學塾考的是學生,但皇家考試考的卻是先生。

    沈溪想想也覺得有些荒唐。

    把教案的事情搞定,沈溪暫時鬆了口氣,許久沒這般忙碌,他有些不太適應,且略一回想,一年多前為了應付科舉考試,他每天讀書寫文章都比這幾天更累。

    時過境遷,閒散久了,放下書本再重新拿起來,便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回到家中,在自己的房間裡伸了個懶腰,沈溪如釋重負,可仔細一想,其實太子考核的事情才剛開始,現在就放鬆那是跟仕途過不去。

    「今日晌午時,謝公子前來拜訪,由於相公不在家,他沒進門只是送上一份請柬。」

    謝韻兒終於改口,恢復了以前對沈溪的稱呼,讓沈溪聽起來感覺親切許多。不過只是她一個人改口,林黛依然被謝韻兒「勒令」稱呼沈溪為老爺,但她不知道,林黛私下裡早就改了稱呼。

    沈溪把請柬拿過來一看,是謝丕舉行學術講壇的邀請函,謝丕特別予以說明,不管沈溪去不去,這次講壇都會如期舉行,沈溪不講自有他上去講,還會有對心學推崇的一些年輕士子登壇發表看法,類似於一次探討學問的文會。

    謝鐸警示沈溪,讓他暫時不要去碰心學,擔心他引火焚身。

    沈溪畢竟是「過來人」,知道這世道對心學的牴觸,他怕謝丕這些年輕人不分輕重把動靜鬧得太大,到那時必然會引起儒學界的注意,影響的不僅僅是他沈溪的名聲,還有這些年輕人的科舉之途。

    謝丕身邊未來名人輩出,這些人雖然年輕,許多人都是未來大明的脊樑之才,沈溪可不想讓心學害了這些年輕人。

    必須要「拯救」他們。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0 14:40
第六〇一章 何時熬出頭

    入秋後,閩西地界接連下了幾場大雨,其後便陰雨連綿,天河的閘門似乎壞了,難得見到晴天。

    出行不便,惠娘便留在藥鋪二樓,專心整理商會和銀號、印刷作坊及藥廠的帳目,因下雨天藥鋪沒什麼人光顧,周氏留在家裡帶孩子,只是讓小玉在櫃檯前照應。

    生意越來越不好做,這是惠娘最直觀的感受。

    以前商會抱團,一次能簽訂大單買,又有銀號的巨額存銀作為周轉,上下一心,生意好做得不得了。

    可慢慢的,別的府縣的商賈也學會了這一招,什麼事都聯合起來,外地商賈對汀州商會的抵制逐漸增多。

    首先是之前那些依附於商會的商家,在弄明白商會的運轉規則後,紛紛脫離汀州商會,自行組織起來,轉眼便跟汀州商會爭奪市場。

    隨著商戰越發激烈,那些當地的商家自然願意加入本鄉本土的商會,於是貿易戰打得如火如荼。

    再往後,官府牽扯了進來,因為商會的建立破壞了大明立國以來商人低賤的格局,當官的謀求利益,汀州商會的存在破壞了他們的發財之路,必然會扶持本土商會進行抗爭,至於將汀州商會驅逐出去後怎麼說,還不是由當地官府說了算?

    因此,在經歷頭幾年的紅火後,汀州商會在江西、浙江以及粵北等地設立的組織機構遭到破壞,逐步被排擠出去。

    隨後福建各地的情況也不怎麼妙,各商會分館開始處於風雨飄搖中。若非有些地方官員依稀記得頭些年弘治皇帝交代的要善待汀州府陸孫氏的諭旨,再加上沈溪中狀元後有了一定官府背景,指不定會出現崩盤效應,連閩西之地也保不住。

    惠娘愈發感覺身為一個女人在大明經商的困難。

    這世道不是有能力又有錢財就能事事順心如意,這裡面既有官府的巨大壓力,也有來自競爭對手的壓力,還有便是來自商會內部的壓力,她儘量把一切事情做到最好,不辜負相信她的人,也不辜負……

    不知不覺,惠娘神遊天外:「難道真要如同他所言,把當前生意都關掉,連商會也不再做下去?」

    就在惠娘看著窗外發呆之際,小玉上來通知,說是有人來找。

    惠娘簡單收拾了一下,走下樓梯,就見到個帶著斗笠冒雨前來的年輕男子站在藥鋪門前,因為屋簷水密密麻麻宛若一道珍珠簾子,那人與大門保持了一段距離。

    「閣下是……?」

    惠娘看著此人,覺得有些面善,卻細細一想卻又不太熟悉。

    「大當家,這裡有給您的一封信,小的從碼頭那邊給您送過來,便不進去了。」原來是車馬幫的弟兄。

    來人送上信函,惠娘接過一看,信用油紙包裹得很嚴實。

    惠娘知道自己無親無故,根本就不會有什麼信,既然是遠來的信,很可能是沈溪寫的。她趕緊拿出手帕,想把油紙上的雨水擦乾淨,可手帕放上去,旋即便被水浸染,惠娘怔了怔,此時小玉已拿著抹布走了過來。

    「奶奶,讓奴婢來。」小玉怯生生地說道。

    惠娘不由搖頭嘆息:「或許是老了,越來越沒用,這麼多水……其實我早該想到的。」

    她直接把油紙甩了甩,上面的水漬便沒那麼多了,再用抹布擦乾淨,這才將其拆開,除掉裡外兩層油紙,隨後便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惠娘臉上展露些微笑容。

    「是少爺寫回來的信。」

    連小玉見到信後也歡欣鼓舞。

    以前小玉在家裡就顯得非常孤僻,如今那些姐妹都跟著沈溪上京城後,家裡就剩下她一個丫鬟,本來說要再買幾個回來,卻不知如何就拖延下來,令她每天形單影隻,難得有個笑臉。

    惠娘正要打開信,卻覺得不怎麼合適,趕緊道:「去叫你嬸嬸,就說沈大人來信了,我這邊把店門關上。」

    小玉高興點頭,匆忙去了。

    惠娘親自上前關店門,等拿起門板時,突然覺得一陣眩暈,險些沒站穩,好在扶著門框才站住。

    往鋪子外面看了看,仍舊是陰雨霏霏,遠處景緻一片模糊,卻不知為何,眼眶突然濕潤,心裡沒個著落……

    以前總是忙碌,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可人一旦安靜下來,再被一點小小的事情觸動,情緒難免就有些失控。

    「妹妹這麼急著叫我過來作什麼?」

    跟惠娘的失落相對應的,是周氏每日都紅光滿面。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人生最高興的事情莫過於一切都順心如意,大兒子在外做官前途似錦,小兒子在身邊一天天成長,丈夫對她千依百順,銀子多到她數不清,想吃什麼穿什麼沒人管,吃飽睡足無憂無慮,就連以前跟她唱反調的婆婆,如今不住在一塊兒不用受氣不說,就算見了面也對她客客氣氣。

    人生至此,夫複何求?

    「有沈大人的信。」

    惠娘扶著牆,體內卻傳來一陣劇痛,不過她還是勉強地說道。

    周氏笑駡不已:「這臭小子,每日裡不想著好好做官,沒事寫什麼信回來?他寫啥了?」

    周氏平日最喜歡抱怨沈溪沒良心不給她寫信,可有沈溪的信,她反倒埋怨沈溪「不務正業」。

    周氏並不是個細心人,大大咧咧地未察覺惠娘身上的異狀,她更關心的是兒子又給他帶回來什麼消息。

    還是小玉有眼力勁兒,趕緊上前扶著惠娘,著急地問道:「奶奶,您怎麼了?」

    「沒事,就是有一點……天癸不足,休息一下就好。」

    惠娘回到櫃檯前,頭上已經顯現細微的汗珠,她盡力支撐著身體,把桌上的信拿到手中,然後慢慢坐下。

    周氏驚訝地問道:「妹妹身子一向不錯,若實在是來了事,大可休息嘛,身邊也沒個人……看我這張嘴,妹妹別見怪。」

    惠娘笑了笑。

    這位元姐姐的說話方式她已經習慣了,偶爾神經大條說出一些讓她生氣的話,可回過頭就會自己察覺不妥,說上兩句軟話,讓她又好氣又好笑。

    惠娘勉強笑著道:「我沒什麼,休息一下就好……這信我還沒看過,只等姐姐過來一起看,回頭姐姐也好說給家人聽。」

    周氏搓著手道:「那快些,憨娃兒應該回到京城了,也不知道給他老娘來信報個平安,當老娘養他這麼大容易嗎?」

    惠娘打開信,一字一句將信中內容讀出來:「父母大人膝下,兒遠行在外,未能侍奉雙親,心中有愧……」

    周氏雖然聽不太懂信上的內容,但聽到惠娘是以沈溪的口吻說出來的,臉上別提有多高興了,當聽到「妻房安好俱都和睦」,她忍不住打斷惠娘的話:

    「我就說嘛,韻兒和黛兒兩個人能相處得很好,兩個丫頭平日都不太爭,我家憨娃兒,能壓的她們死死的,誰叫我憨娃兒是官呢?」

    兒子能服內,讓周氏感到很高興,她之前還念叨,怕兩個兒媳婦因為爭**的事情鬧得家宅不寧,讓在外當官做大事的沈溪分心,現在她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惠娘繼續讀道:「……兒得聖上眷憐,於前日進為詹事府右春坊右德諭,官從五,特相告知……」

    周氏一聽,愣了愣,問道:「妹妹,憨娃兒他說什麼?」

    小玉在旁邊美滋滋地道:「恭喜啊,嬸嬸,少爺他又陞官了。」

    周氏啐道:「呸呸呸,別胡說八道,當他娘這麼好騙嗎?這才當了幾天官啊,升了一次還不算,又升一次?以為衙門口是自己家開的,想怎麼升就怎麼升?」

    惠娘儘管身體有些撐不住,但還是勉強一笑,道:「姐姐也是的,沈大人敢拿這種話開玩笑嗎?」

    「也是哈,他幾個膽子,皇帝老子不給他升,他敢自己升?」周氏馬上眉開眼笑,「升的是什麼官,你再念來聽聽,我剛才沒聽清楚。」

    惠娘鄭重其事地重複一遍,周氏又問,「快說是幾?」

    惠娘道:「從五。」

    周氏「哈」一聲喊,險些沒蹦起來:「這麼快就五了?他曾祖也不過是個五……就是才從五,要是正五就好了……」

    惠娘搖頭啞然失笑,道:「姐姐也是,剛才還說沈大人官升得快了,現在卻又嫌慢。」

    周氏神色一黯,道:「不是嫌他官升得慢,是怕我和他爹老得快。以後他真有出息了,我們未必能見得著……妹妹也別總稱呼他沈大人長沈大人短的,還記得咱剛認識那會兒,他就是個小屁娃娃,本來給他穿著開襠褲呢,可這小子自打那次從桃樹上跌落下來後,怎麼都不肯穿了……」

    小玉偷笑道:「少爺還穿過開襠褲呢?」

    周氏道:「那可不是,誰家孩子不穿呢?妹妹,你快把信讀完,再幫我給他祖母寫封家書回去,讓他們知道,我兒子又陞官了,哈哈,說不定再過些天,就是正五了呢。」

    周氏有些得意忘形,不知道她性格的人會覺得她這是小人得志。但惠娘看了卻能理解,這是人家熬出頭了,自從嫁到夫門就受欺壓,咬著牙苦熬,就是賭那口氣,終於等到兒子有出息,以前的苦便不算什麼了。

    惠娘心想:「我自己呢?就算銀子再多,何時才算出頭呢?」

    惠娘拿起信,突然沒力氣再繼續讀下去,不過望著周氏那盼望的神情,她又不得不勉強自己去讀。

    信讀完,周氏高興地把信拿到手中,過了一會兒又塞回惠娘手裡,好像是沒聽夠,想讓惠娘再讀一遍。

    「讓小玉來,我……我身子實在不舒服。」

    惠娘想回二樓房間休息,但起身的時候,頭又是一陣眩暈……這次她終於沒有堅持住,直挺挺向後倒去。

    猝不及防,周氏和小玉都沒反應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惠娘倒在地上。

    周氏高聲叫道:「妹妹,妹妹,你這是怎麼了?」

    匆忙把惠娘扶坐起來,但是人依然昏迷不醒,周氏擔憂地道,「不說是只是女人病嘛,怎麼會這般嚴重?小玉,你快開藥。」

    小玉著急地申辯:「嬸嬸,我只會開一些老方子,並不能對症,看樣子奶奶病得不輕,還是找大夫!」

    說到找大夫,這下可難為了周氏。

    要知道陸氏藥鋪成藥得罪了府城內外的大夫,令大夫收入銳減,現在陸氏藥鋪的東家得病,去請大夫,大夫肯不肯來是一回事,別人聽說之後也會懷疑,你陸氏藥鋪的成藥不是很厲害嗎,得病了自己吃藥就好,何必看大夫呢?

    周氏道:「這樣,去把親家老爺請來,他以前是大國手,幫掌櫃看看病總是可以的。」

    病急亂投醫,也是沒轍,周氏只能讓小玉去請謝韻兒的父親謝伯蓮。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0 14:40
第六〇二章 守節

    惠娘生病,是沈、陸、謝三家人頭等大事……社會地位和面子是靠沈溪爭取來的,可過日子養家餬口卻全都得指望惠娘!

    頂樑柱豈能倒下?

    謝伯蓮對自己的醫術沒有任何自信,但他聽說惠娘病了後還是趕緊拿著女兒留下的藥箱,跟謝夫人一起過來為惠娘診病。

    在他二人來的時候,惠娘已經醒了過來,只是身體很虛弱,面色慘白沒一點兒血色,如同病入膏肓一般。

    「親家公,你快給看看,掌櫃的這到底是什麼病?」周氏有些著急,連兒子陞官的事情也來不及跟謝家人說。

    謝伯蓮黑著張老臉,把手搭在惠娘的皓腕上,半晌之後他才支支吾吾道:「體虛,平日操勞所致,多加調養當無大礙。」

    周氏一聽這才稍稍鬆了口氣:「沒什麼大事就好,妹妹啊,你聽到謝大夫的話沒有啊?你沒什麼大病,可能就是太過勞累了一些,再有便是……你的元癸可能有所不足,這才暈了過去。」

    畢竟在藥鋪裡裡做了幾年,周氏對於大大小小的病理也不時有接觸,說起話來倒也有模有樣。

    謝夫人拉了丈夫一把,目光中帶著質詢……家裡人有點兒風熱感冒的小毛病你都看不好,現在怎麼就能為人診病了?

    其實謝伯蓮說惠娘是累倒的,不是他從惠娘的脈象上診斷出來,而是靠他幾十年的臨床診斷經驗。

    惠娘的臉色不太好,但仔細問過之後,才知道惠娘以前只是偶爾頭暈目眩,或者是在月事來臨的時候有兒不舒服,但通常休息下就好餓了,這就足以證明是沒啥大病。

    累病說大不大,但卻需要靜心調養,放在別人身上或許可以,女人家嘛在家相夫教子,多休息幾天就行了。

    但惠娘是什麼人?她可是汀州商會會長,整個商會都要靠她一力承擔,還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顧,三家人也靠她多方打點,生活才能安定富足,可以說安危繫於她一人之身。

    「我看還是好好休息一下。」

    謝夫人走到惠娘身邊道,一臉關切地說道,「大掌櫃忙了這麼多年,就從來沒見過你給自己放個假,眼下小外甥女也長大了,生意上的事情,交給別人就是……」

    這些話讓謝夫人這個外人來說,本來有些不太合適,但其實謝夫人打從心眼兒裡疼惜惠娘。

    女人間需要的是互相體諒,如今女兒不在身邊,惠娘所作所為比她的女兒還要細緻用心,這讓謝夫人心生不忍……人家跟自己非親非故,給了自家銀子過活已不易,憑什麼受人家這麼大的人情?

    惠娘笑了笑,道:「我……我沒事……」

    這話,說得她自己都不相信。

    周氏斷然道:「什麼有事沒事的,事情就這麼定了,從明天開始,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哪兒都不許去,我讓人跟商會那邊的人打個招呼,你暫時不過去了,再不行,乾脆我去給你頂著。」

    「哼,我可是狀元的老娘,看他們哪個敢不服……親家公、親家母,有件事忘了跟你們說了,我兒剛寫家信回來,這就下樓拿給你們看……他陞官了呢,從五品,就是那官職的稱呼太過拗口,我怎麼都記不住。」

    謝伯蓮夫婦本來一片哀容,聞言不由相視一笑。

    總算是壞消息中傳來好消息,女婿陞官,那女兒離誥命夫人又近了一步,以後謝家人的社會地位相應又高了幾分,走出去會更有面子。

    惠娘生病,家裡總需要人照顧,指望小玉和陸曦兒是不行的,周氏這邊也要打點家裡的事情,做飯、照顧孩子、洗衣服,都需要人手。

    本來說是準備去買幾個丫鬟回來,此時終於開始著手去找尋,可一時間卻尋不到手中有丫鬟資源的牙婆,只能先找幫傭來頂事,於是周氏到城外佃戶人家請了幾個尚未嫁人、有眼力勁兒的丫頭過來,幫忙在家中和藥鋪打點,謝夫人沒事也過來幫忙照看,藥鋪和陸家總算是有了一點人氣。

    惠娘臥床不起,可她卻是怎麼也閒不下來的人,就算是在家中病床上,也讓人把商會以及幾家人合夥開辦的商舖的帳目拿過來,細細核算,如果發現有什麼不妥,便起床伏案寫出批註,要求下面的人立刻照章辦理。

    看到什麼事惠娘都親力親為,這讓周氏看了心疼不已。

    「可惜我沒那本事,不然妹妹何至於如此辛苦?倒不若,張羅著給她找個婆家。」

    周氏有了這想法,知道跟惠娘說了她也不會答應,便私下裡跟謝夫人商量。

    一個女人,賺再多的錢也是無用,身邊沒個兒子,將來老了誰給她養老送終?說是如今姐妹情深,可以後幾家人到底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周氏的目標可是跟著兒子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享福,不可能總在惠娘身邊。

    「咱就私下裡找,反正妹妹她年歲還好,就算嫁過去還能生養,大不了……咱給她招個回來就是。」

    在古代,入贅的事情常有發生,以惠娘的身家,找個人回來並不難。

    謝夫人卻覺得有幾分不妥,蹙眉道:「我看……此事還是跟掌櫃的商量一下為好,否則……」

    周氏沒好氣地道:「沒什麼好猶豫的,妹妹這個人性子倔,心裡只有亡夫一人,若是這麼跟她講,她心裡擰著肯定不同意,若是事情有了眉目,咱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她半推半就指不定就接受了……親家母,你說呢?」

    謝夫人不由搖頭苦笑,看起來這位狀元娘思維很是跳躍,把話說的好似逼良為娼一般。

    寡婦嫁人,不問問女方的意思,真的好嗎?

    不過周氏的話,多少有點兒道理,謝夫人自己也沒什麼主見,知道這位狀元娘有本事,於是便由著周氏。

    張羅一番,沒到半個月,媒婆那邊就有幾十個備選人送了過來,其中甚至還有沒取過親的十幾歲讀書人,聽媒婆說,這些人條件都不錯,知書達理能疼人,而且不介意入贅。

    周氏不屑地罵道:「小年輕想娶老媳婦,說他不是為銀子誰信?我們當家的會喜歡這樣的毛頭小子?哼,我們不是要求相貌才學,有沒有功名也無所謂,但凡知書達理,人過而立便可,這樣更穩重些!」

    等周氏把要求放出去,媒婆提供可選擇的人就少了許多,但凡三十歲左右的讀書人,有沒娶媳婦的,可人家卻不屑於入贅,這些讀書人一向心高氣傲,怎麼可能為錢財折腰?

    至於那些續絃的就更不可能答應入贅了,以惠娘的身份,又不可能嫁過去作妾,要找個合適的,最好是入贅後死了媳婦,沒個著落再入贅其他人家……

    媒婆那邊大力張羅,惠娘在路府病床上終於聽到丫頭們說及此事,她心急火燎地趕緊下床,還沒走出兩步,腳底下一軟,好在有丫頭扶著她才沒有栽倒在地。

    惠娘吩咐人把周氏和謝夫人叫來,把自己的立場說得清楚明白:「……我拚死也不會嫁人!姐姐和夫人還是早些斷了這念頭吧」

    惠娘的決心,是周氏和謝夫人沒料到的,居然把死字都說出來了,那就是事情沒得商量,之前籌謀的那些只能算是一場鬧劇。

    惠娘啜泣道:「姐姐,你這一鬧,外人都以為我不守婦道,心裡動了心思,這才會讓你出去張羅找人,以後我還有什麼臉面出去見人?倒不若死了算了!」

    周氏聽了滿臉都是羞慚之色,此事雖是她自作主張,可外面的媒婆不知道,把事情一張揚,可能就此把惠娘的好名聲給毀了。

    周氏垂頭喪氣地道:「你要罵儘管罵好了,是姐姐不對……不過,我這不是看你這輩子沒個著落,想讓你以後有個伴,不至於這般逼自己麼?」

    惠娘通情達理,她知道周氏做這些並非是為了要壞她的名節,實在是把她的辛苦看在眼裡,想為她做點兒什麼,只是這個姐姐太過粗心大意,為人又武斷偏執,好心辦了壞事。

    謝夫人趕緊出來說和,她畢竟是知情人,在這件事情上瞞著惠娘,總覺得虧心。

    惠娘哭過後,情緒稍微好轉,道:「姐姐,夫人,我這麼拚命賺錢並不是要逼自己什麼,只是想為自己養老,我並非沒為自己打算。小丫以後會嫁人,不過……我不會讓她跟我一樣受苦,以後就算沒有你們在身邊,我也能過得很好……」

    周氏聽了這話,心裡不是個滋味兒。

    認識惠娘有八年多了,八年時間足以看清一個人的真實面貌,惠娘有多能幹、多要強被她看在眼裡,這樣的女人,說出要靠自己的話,得是多麼的無奈?

    難道就不能走出一步,讓自己的下半生有個著落?

    這年頭寡婦嫁人,並不是罪不容赦的事情啊!

    周氏和謝夫人從陸府出來,剛到門口,城西李媒婆笑得如同狗尾巴花一樣,到了二人跟前,道:

    「兩位夫人,之前你們不是讓我給陸夫人找夫婿嗎?我找到了個合適的,這位是朝廷退下的官老爺,別以為年歲大,其實不大,人家也不是退下來,只是家中長輩去世只好回來守制,如今守制結束,不是要回去當官嗎,聽說陸孫氏……呸呸,是孫家女才貌雙全,想娶過門當個繼室,以後榮華富貴榮耀一生吶!」

    周氏正氣惱,聞言不由罵道:「不是說過了嗎,死了娘子不是不可以,但卻要入贅陸府,你問問那當官的,肯入贅嗎?」

    周氏的話讓李媒婆非常尷尬。

    人家可是當官的,看得上寡婦,還不是當妾而是作為繼室,那是多大的面子?你能嫁過去當官家婦人那是祖上燒高香,居然讓人家入贅?

    這個連知府都敢打的瘋婆娘,果然非同凡響!

    李媒婆就算心裡不爽,也不能開口諷刺,畢竟眼前的可是狀元娘,官家夫人,汀州府如今數得上號的大人物,開罪不起啊。

    「沈夫人別急著回絕啊,要不回去問問孫家女的意思?」李媒婆以試探的口吻道。

    「不用問了。我不會同意!」

    聲音從內院門傳來,卻是惠娘在小玉攙扶下走了出來,她本來覺得自己剛才語氣不好,令周氏和謝夫人難堪,想追出來道歉,沒想到正好聽到李媒婆的話。

    「以後我終生守節不嫁……若有違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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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〇三章 追思會

    惠娘態度決然,不容旁人質疑。

    周氏除了佩服惠娘這種守節的氣度,不由覺得有幾分自慚形穢……惠娘志向如此高潔,她設身處地自問做不到,孤獨終老的滋味可不好受。

    周氏除了把沈溪陞官的消息寫信告訴寧化老家,也同時把惠娘的情況寫信告訴京城的沈溪。

    不過,周氏這次沒讓惠娘寫信,因為她覺得惠娘在沈溪中狀元後性格改變了許多,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但總是要避免刺激這個好妹妹。

    此時京城的沈溪,還在準備應付弘治皇帝對太子朱厚照的階段性考核,同時準備拯救因為心學而著魔的謝丕等人。

    謝丕的邀請,被沈溪看作是被心學荼毒的結果。

    年輕人喜歡新奇的學問,想用自己的方式改變時代,這跟沈溪的想法大致相同,可問題是,心學並非當前的主流思想,就算要加以推崇,也應該以前人對心學的總結去潛移默化進行改變,而不能直接與理學衝突。

    沈溪也是兩世為人才明白這一點,可謝丕卻未必能理解,所以在反覆斟酌後,他決定出面制止謝丕玩火自焚。

    八月初二,沈溪按照謝丕送來請柬相約之所,前往講壇所在地赴會。

    這次學術講壇設在京城西郊一處古老的寺廟中,名為「大華寺」,看得出來香火不怎麼旺盛,殿宇都顯得破舊,好在院子空曠,可以坐下不少人,前來參加學術講壇的人都需要各自準備蒲團坐墊。

    不過更多的人是慕名而來,熙熙攘攘足足有二三百人,人頭攢動中,站在講壇四周的空地等候。

    沈溪沒想到謝丕在京城把心學傳揚得如此廣泛。

    「聽說沒有,好似有翰林在傳播心學,今天來可要好好聽聽,說不一定對來年鄉試有所助益。」

    「我聽說這位還是詹事府的官員,卻不知是哪一位?」

    「不管是哪一位,總之能開創一門學問,一定是才學卓著之人……而且,詹事府的官員,往往會擔任順天府院試和鄉試的考官,如果能因此結交,倒是幸事一樁!」

    「瞧你說的這般俗氣,但有句話你倒是說對了,此人想必有一身真才實學,你想那謝公子是什麼人,他都能虛心求教,此人在朝中定然位高權重……哎呀,莫不是謝閣老本人?」

    沈溪一身便裝進入大華寺,講壇設在大殿前方的空地上,在嘈雜的人群中站了一會兒,聽到的都是對今日講學之人的猜測。

    這些人哪裡是來學習揣摩心學?

    根本是攀附權貴!

    知道謝丕的父親是內閣大學士謝遷,便以為這位講心學的哪怕不是謝遷本人,也必然是朝中地位卓然的名儒方家。

    「這位可是沈大人?」

    沈溪在人群中聽了一會兒,越聽越覺得不堪入耳,正準備找到謝丕阻止他開講壇時,一名神色恭敬的下人擠開人群,過來向沈溪行禮。

    沈溪看著來人問道:「你認識我?」

    「大人貴人多忘事,您老多次到府上,小人乃謝府家僕,哪裡不認得您?是少爺讓我等在大殿這邊恭候您老大駕,請到後院說話吧……」

    沈溪點了點頭,正好要找謝丕,這下倒是省事了。

    繞過大殿,來到後殿菩薩堂前,這會兒正有人上香,沈溪定睛一看,卻是一名衣著雍容華貴的老夫人向著觀音菩薩像頂禮膜拜,謝丕侍立旁邊,對老婦恭恭敬敬,旁邊站著幾名丫鬟和健婦,神色也都很端莊肅穆。

    從謝丕的態度看,這位老夫人應該是他的母親,但卻不知是他生母謝徐氏,還是繼母謝陸氏。

    卻見一個活蹦亂跳的身影在謝丕身旁晃悠著小腦袋,見到雄偉的寺廟殿堂以及各菩薩、羅漢的雕塑,令她非常開心,正是謝丕的侄女謝恆奴。

    此時的謝恆奴,身著一襲男裝,喜笑顏開,哪裡有半分求神拜佛時的莊重?從其輕鬆的態度看,說明這老婦並非她親祖母,由此沈溪基本可以料定,大殿中的婦人是謝陸氏。

    「早些結束,別在外太久。」

    謝丕扶著謝陸氏出門時,老婦人一臉慈愛地對謝丕說道。

    雖然不是親生,可到底是過繼到她名下的兒子,要為她養老送終,謝陸氏對謝丕視如己出,讓人見了不由讚嘆母慈子孝。

    沈溪沒有上前,目送謝陸氏由謝丕和謝恆奴陪同出了後殿門口,他才走到佛堂前,就聽到後面「噔噔噔」腳步聲,謝恆奴嬌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欣喜看著沈溪,問道:「七哥,是你啊?」

    「不得對沈先生無禮!」

    謝丕走過來,輕聲喝斥一句……或許是不捨得教訓,他的語氣並不是很強硬。

    謝恆奴很聽這個二叔的話,知道自己能出家門全靠二叔幫忙,若不老老實實,以後再沒機會出來走動,更別說是到這種人多熱鬧的地方。

    有大半年時間不見,沈溪見到謝恆奴有幾分親切感……小妮子又長高了許多,不過臉上的純真無邪倒與以前別無二致,臉上洋溢著如陽光般燦爛絢麗的笑容,明媚可愛。

    連沈溪都被這笑容感染。

    「就怕先生抽不出時間,先生來了就好,總算不用學生出去跟那些人講,自從聽了先生之前的一番教誨,學生感覺對心學所知甚少,難登大雅之堂。」謝丕倒是自謙,在沈溪面前一點兒衙內的架子都沒有。

    宰相家的門子還七品官呢,可這位宰相家的公子,卻平易近人,給人以如沐春風的感受,難怪在京城那麼受歡迎。不過沈溪卻不領情,搖搖頭道:「我提出的心學理論,尚有不完備之處,貿然拿出來說,只會讓人恥笑。」

    謝丕有些不服氣地道:「怎麼會呢?先生可有見到外面那些人,他們都是為心學而來……」

    沈溪將他之前在外面聽到的那些閒言碎語對謝丕說了,謝丕聽到後,神色黯然,他本來還覺得是自己宣講心學卓有成效,這次學術講壇能來這麼多人,證明這一理論確實具有蓬勃的生命力,但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這些人只是前來湊熱鬧攀附權貴的。

    在這年頭,沒什麼明星,最出名的就要數那些儒學界享譽盛名的大儒,誰名氣高,誰就受到推崇,要有什麼活動,也就應者如雲。

    若外面的人知道此番來學術論壇講座的只是去年授官的新科狀元,如今雖然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供職,但要出頭恐怕遙遙無期,屆時不但會失望而歸,連同之前還算認可的心學,也會加以抨擊。

    一門學問在誕生之初,是很容易為人所攻訐,因為這些理論會被人看作荒誕不經。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連沈溪自己都覺得主觀唯心主義的心學有很多不可取之處。

    與心學大師王陽明不同,沈溪對待心學只是將其看作是快速揚名、開宗立派的一條捷徑,而沒有當作事業來做。

    其實理學和心學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也都有其自身不足的地方。

    理學和心學出發點不同,很多時候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立場不同觀點迥異,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

    謝丕有些為難地道:「先生,外面那麼多人,還有許多是學生的知交好友……該怎麼辦才好?」

    沈溪道:「該講還是要講,不過不是講學,而是要追思剛過世的白沙先生。」

    「白沙先生?」

    謝丕愣了愣,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反應出沈溪說的是誰……此人是大明享譽一時的思想家、教育家、書法家、詩人,江門學派的創始人,對心學發展作出過突出貢獻。

    今年二月,陳獻章於故鄉病逝,此事在文壇引起一片哀嘆,如此方家逝世是大明儒學界的一大損失。

    沈溪重重地點了點頭:「白沙先生半生致力於教書育人,其所講內容以朱子理學為主,但其中部分內容卻涉及到心學,我們不應該用自己的口吻去說,而是用白沙先生的理論去傳達一種思想,如此才能更為人接受。」

    謝丕遲疑道:「可……可是……我對白沙先生不太瞭解啊。」

    沈溪心想,就知道你不瞭解,這不給你準備好了?

    沈溪從懷裡拿出一份文稿,交給謝丕:「你先大致看過,將語句背熟,之後拿出去照著說便是……」

    謝丕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從未有過演講的經驗,只是照葫蘆畫瓢來一次講學,本是想跟幾個好友輪番上去講講自己對心學的見解,就跟文會一樣,沒什麼固定的發言稿。

    現在外面來了這麼多人,隨便上去說說顯然不行了,必須要有符合邏輯的發言稿來支撐這次講壇。

    「先生……您……有讀過白沙先生的著作?」謝丕把手上的文稿草草看了一遍,見沈溪引用許多陳獻章的思想、言論,不由大為驚訝。

    沈溪點了點頭,他備考鄉試和會試時,看過許多時人文集,對各家學派都有一定瞭解。當然,對於各學派傳播思想的優劣,他則是用上一世帶來的思想進行評判,客觀公正了許多。

    陳獻章在學術上的造詣,在明朝可是響噹噹的,幾十年後朝廷下詔建陳氏家祠於白沙,並賜額聯及祭文肖像。額曰「崇正堂」,聯曰:「道傳孔孟三千載,學紹程朱第一支。」

    其後萬曆皇帝又詔准其從祀孔廟,據考證在嶺南地區的歷史人物中,能從祀於孔廟者,只有陳白沙一人而已,故有「嶺南一人」、「嶺學儒宗」之譽。

    謝丕正在後殿埋頭看稿子,加深記憶,這時他的一些知交已經過來找他,有許多上次謝丕舉行文會時見過沈溪一面,都過來給沈溪行禮。

    「有時間可要跟先生討教心學內容……」

    這些人對沈溪非常推崇,這應該是謝丕所說的那些傳揚心學思想的年輕人的代表,是真正要學,而不是投機倒把。

    對於想學的,沈溪自然會教,不過眼下要將外面的人打發。

    聽說沈溪給了謝丕講稿,這些人都圍過去,想看看沈溪所書是怎樣深刻的思想,從中受到啟發。

    謝恆奴俏麗的小臉上滿是不可思議,見沒人注意她溜到沈溪身邊,小聲問道:「七哥,為什麼我二叔叫你先生呢?」

    沈溪被問住了,謝丕跟他學心學,在科場上屬於後進,加上他又是居於科舉金字塔頂端的翰林,稱呼他為先生很自然,可這些怎麼對一個小姑娘解釋呢?

    望著少女那純真而熱切渴求答案的目光,沈溪不忍拒絕,只能隨口答道:「你二叔跟我學知識,我們屬於良師益友。」

    「這樣啊。」

    謝恆奴低下頭凝眉想了想,顯然不太懂沈溪的話,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待再抬起頭來看向沈溪時,明媚動人的小臉上滿是欽佩:「我從沒見到爺爺之外的人,能讓二叔如此佩服,七哥,你能不能也教我啊?」

    「你要學什麼?」沈溪問道。

    謝恆奴想都不想回道:「就是七哥教給我二叔的啊。」

    小姑娘覺得自己以前崇拜的二叔對心學那麼推崇,裡面一定是高深的學問,而這些學問又是沈溪所傳授,她想跟沈溪學一點,好在二叔面前出出風頭。

    沈溪笑著搖了搖頭,道:「跟你講了,你也不懂。」

    謝恆奴聽到這話,稍微有些不開心,小嘴微噘,秀氣的小臉上滿是委屈,不過她很快便釋然了,期待地道:「那以後七哥教我一點我能懂的吧,以前總央求二叔教我,可他很忙,現在都不理我了……」

    沈溪看得出來,謝恆奴並不是想讓他教什麼,而是想找個玩伴……這大概是孩子的天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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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〇四章 收弟子?

    好端端的心學講壇,突然變成追思陳獻章的追悼會,這是前來湊熱鬧的士子沒料到的情況。

    陳獻章當世名氣是不小,但遠不及他死後的名氣大,他的弟子中便有身兼南京禮部、吏部、兵部尚書的一代名臣、哲學家湛若水,也有未來內閣大學士梁儲,還有一大票想將其他思想發揚光大的弟子。

    在這些功利的年輕士子眼中,陳獻章就算再有學問,那也是個進士不第的普通大儒,天下大儒何其多,有沒有才學的都敢說自己師承孔孟,直追程朱。

    縱觀大明,有幾個人的才學能跟程朱叫板?

    「下去,下去!」

    謝丕很冤枉,這根本不是他想講的內容。

    「講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們要聽心學!」

    面對出來照著沈溪講稿演講的謝丕,在場士子憤怒了,完全顧不上揣摩謝丕的發言,其實這份稿件中包括大量「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的心學思想……沒把傳說中開創心學的「大人物」請出來,在這些人眼中那就是謝丕的過錯。

    掛羊頭狗肉,這謝丕真是徒有虛名!

    心學不值一提。

    一堆人大聲聒噪,謝丕的聲音淹沒在嘈雜鼎沸的人聲中,有人甚至想上高臺把謝丕抓下來揍一通,可謝丕前面站著十幾個身強力壯家僕和一干好友,就好似護衛一樣,把謝丕牢牢保護在寺院大殿前的講壇上。

    謝丕看形勢有些失控,只好緘口不言,從高臺上下來,退到後殿。

    見到沈溪,他抹了一把汗,搖頭苦笑道:「先生,您讓我追悼白沙先生,可京城沒什麼人認識他,連我都不認識,這不是讓人笑話嗎?」

    沈溪正色道:「做學問,不能看別人是否笑話,你第一次去跟人講心學時,可想過是否會被人笑話?」

    謝丕想了想,他第一次聽沈溪說心學,便帶有探討性質,等聽沈溪講了些後,他感覺大受啟發,於是便去找同窗好友把自己的心得體會相告,都是一堆朋友聚在一起探討,就算誰說錯了,也沒誰笑話。

    「先生說的是,可為何先生又讓我宣揚白沙先生的學問?」謝丕依然有些不解。

    沈溪道:「白沙先生曾拜江西程朱理學家吳與弼為師,精研『古聖賢垂訓之書』,可以說學的是正宗的朱子理學,不過慢慢地他開始對理學進行反省,他主張靜坐室中,提倡『以自然為宗』的修養方法。」

    「這『自然』即萬事萬物樸素的、本然的、無任何負累的、絕對自由自在的一種狀態,要求人們善於在這種『自然』狀態中無拘無束地去體認『本心』,與我所要說的心學乃一脈相承。你多加研習他的學術主張,對你理解心學大有裨益。」

    謝丕釋然道:「那先生開創的心學,應該也從白沙先生那裡得到不少啟發?」

    沈溪心想,「我的心學完全是出自陸九淵和王陽明,屬於成熟的思想體系,讓我自己去琢磨,恐怕沒個幾十年不會有建樹。」

    可現在沈溪要規勸謝丕走回科舉正途,只能用常人的心態來理解,說是根據別人的思想領悟心學,如此才能更容易為社會主流接納,所以他只能點頭承認。

    謝丕臉上重新恢復了自信,道:「那學生之後就用白沙先生的學術主張去與知交討論,先生先在這裡等候,我出去一趟。」

    外面沒結交到大人物而蓄意鬧事的士子這會兒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就是一些真正想留下聽講的。

    謝丕出去後讓人把寺門關上,剩下的士子連原先的兩成都不到,只有四五十人,各自都有坐墊坐著,終於把這次學術講壇變成只有少數人一起探討學問的會。

    謝恆奴在旁邊看了沈溪許久,笑著央求:「七哥,我想出去聽聽二叔演講,你跟我一起出去?」

    「嗯。」

    沈溪與謝恆奴一起出來,外面眾多士子有上次見過沈溪的,紛紛起身行禮。沈溪在眾士子中年歲最小,不過地位最為尊崇,等他坐下後,謝丕重新開講。

    在場的士子多有分心留意沈溪的一舉一動。

    「沈先生,不知您還有何心學的理念,不妨與我等說一說,也好讓我等有所進益。」

    謝丕把沈溪的演講稿講完,過來請示沈溪,想讓沈溪作為主講,為在場士子宣講心學。

    沈溪卻堅定地搖頭道:「心學有很多不完善之處,如今加以講述並不合適,諸位要學,也當以朱子理學為主,切不可分心旁騖。諸位的前途,可比學術來得更為重要……」

    一名年輕士子站起身來,鄭重地說道:「朝聞道,夕死可矣。人生在世就是為求明真理,卻不知沈翰林為何說,那庸碌的科舉更為重要?這難道就是沈翰林年紀輕輕就考上狀元的原因?」

    謝丕聽了趕緊制止那人:「平舉兄,不可對沈先生無禮!」

    那人有些不滿地搖了搖頭,顯得有幾分不甘,卻最後還是坐了下去。

    因為這段小插曲,在場的氛圍並不太好,沈溪怎麼說都是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供職的學官,也是最初提出「心學」這個概念的人,被無禮衝撞,在場士子對那人都有些意見。

    反倒是沈溪自己,並未太過介懷。

    年輕後生,有點兒小情緒難免,更何況人家說的對,這世道非要說科舉之途在做學問之上,太過勢利。就以之前紀念的白沙先生為例,人家終生未考中進士,不一樣功成名就,為後世瞻仰?

    等講壇結束,各士子自行散去,謝丕暫且留下,不斷向沈溪告罪。

    謝丕道:「其實平舉兄他平日待人還算友善,就是有時候太過固執,身邊少有友人,我與他平日算不得交好,今日他非要留下!」

    沈溪點了點頭,因為今天的講壇性質特別,最初來了那麼多人,最後沒走的是想多學一點心學思想,不能把人趕走,更何況互相之間認識。

    沈溪道:「那位仁兄不知如何稱呼?」

    謝丕道:「姓馮,名義,字平舉,早我幾年中生員,考過兩次舉人,都未中。」

    沈溪點頭表示釋然,他心裡也在想大明是否有叫馮義的名人,可惜沒什麼印象,可見此人在歷史長河之中籍籍無名。

    而謝丕身邊,卻有不少未來大明朝的重臣。

    「有機會,倒是想跟這位馮兄一起坐下來好好談談,他的那番話,倒也發人深省。」

    沈溪隨口說了一句,顯得很是感慨,但其實沈溪不過是想為馮義說點兒好話,如此才會讓謝丕等人不因此而對馮義有所介懷。

    謝丕一聽,臉色果然好看了些,笑道:「那回頭學生必定幫先生引介。」

    沈溪與謝丕一同從佛寺後院出來,準備返家,此時謝恆奴跟在後面有些失落,出來沒多少時候,就是跟著沈溪和謝丕出去聽了一場她根本聽不懂的演講,這時候就要回家,她覺得沒玩過癮。

    謝恆奴此時只好哀求謝丕:「二叔,你帶我出去逛逛?不是說到八月以後,京城裡有很多熱鬧好玩的地方嗎?」

    謝丕沒好氣地道:「帶你到大華寺,被你祖父知道肯定要埋怨,還是早些回去為宜……」

    「哦。」

    謝恆奴委屈地低下頭,卻想起旁邊還有沈溪,又抬起頭帶著幾分期待看向沈溪,問道,「七哥,我要回去了,你何時有時間再到我家裡來玩?」

    童言無忌,女孩子居然主動邀請男人到家裡玩,說出去會讓人笑話。

    謝丕扯了侄女一把,道:「沒規矩,二叔都稱呼沈先生,你還叫七哥,你是不是以後讓我叫你姑姑?」

    「嘻嘻……」

    謝恆奴想了想,長輩突然變成晚輩,感覺很有趣,竟然笑出聲來。

    謝丕瞪了她一眼,向沈溪告罪:「沈先生別見怪,她在家裡沒個管束,這才有些失禮。」說完又對謝恆奴小聲威脅,「看我以後還帶你出來!」

    謝恆奴臉上又露出一點兒失落。

    「走了走了,沈先生,我讓人用馬車送您回去,我們就在這裡告辭。」到了寺廟門口,謝丕先讓謝恆奴上馬車,這才對沈溪道。

    謝恆奴就算上了馬車,小腦袋露出簾子,看著沈溪和謝丕,她很希望沈溪能上車跟她一起走。

    沈溪行禮:「無需管我,我若要用車自會去尋,倒是你們要早點兒回去,否則謝老先生若知曉不好交代。」

    謝丕趕緊還禮,這才鑽進馬車離開。

    沈溪目送馬車走遠,正要到附近的車馬行租車,卻有人迎著他走過來,正是在講壇上對他出言不遜的馮義。

    馮義年過二十,比謝丕等人年長,再加上他性格孤僻,被人冷遇並不奇怪。

    馮義過來,先給沈溪行禮告罪:「學生之前出言莽撞,請沈翰林不要怪責。」

    「怎會?」

    沈溪笑了笑,這馮義雖然有些固執,但看上去人卻很好說話,或許是別人對他有些曲解,「馮兄說的對,做學問不能只想著科舉,應該涉獵更多的知識,其實回想起來,在下做學問也有許多不足的地方。」

    馮義沒想到沈溪如此平易近人,本來在他看來,像沈溪這樣少年得志的學官應該是氣勢淩人目中無人才對。

    馮義心想:「難怪他可以中狀元,當翰林,果非尋常人。」

    沈溪道:「馮兄若不急,找地方坐下來喝杯茶?」

    馮義趕緊擺手:「不敢不敢,學生才疏學淺,怎敢……」

    沈溪笑著打斷馮義的話:「同是做學問,哪裡有才學深淺之說,側重點不同罷了。」

    馮義面帶慚愧之色,他自問在才學上跟沈溪相差太遠,拍馬不及,可沈溪卻說得如此謙虛,反倒他經常在人前託大。

    等進了西直門,兩人在積水潭附近找了家茶肆坐下,馮義上來為沈溪敬茶,一臉嚴肅之色道:「若沈翰林不棄,學生願意拜入您門下,跟您潛心做學問,無論以後進學,還是傳揚學問,都不敢有違沈翰林教導。」

    面對這請求,沈溪微微一笑。

    要收學生,他覺得應該是去收一些年幼的弟子,未料以馮義如此的年歲卻要拜在他的門下。

    難道以後要收一群比他年歲還大的弟子?(未完待續)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0 14:42
第六〇五章 意外收穫

    沈溪自問尚未達到開館授徒的時候,一方面是覺得能力不足,另一方面年歲也不合適!

    收徒可不是什麼風光的事情,收了徒弟就得對人家的前途負責,因此除了把自己的思想和學術傳揚外,更希望徒弟能夠有個好前程,揚名立萬。在這個重視師道傳承的時代,以後不管學生遇到什麼,身為先生只能榮辱與共。

    收徒的結果徒增煩惱,現在沈溪連自己都顧不上,還有心思去顧別人?

    沈溪道:「在下才疏學淺,並未有教授弟子的打算,再者說了,我現在於詹事府做事,會無端招惹來閒話。」

    馮義執拗地道:「沈翰林難道真的那麼在意別人的看法?學生拜到您門下,不過是想多聆聽教誨……沈翰林之前讓謝公子傳揚的學問,讓學生受益匪淺……」

    沈溪繼續搖頭,態度極為堅決。

    「你我還是平輩相交為好,與馮兄喝過這杯茶,就各自離去吧。」沈溪舉起茶杯,「在下尚有公事忙碌。」

    馮義見沈溪堅決不肯接受,只能惋惜離開。

    等人走了,沈溪依然在想,自己是否真的有這麼大的人格魅力,能讓一個考上生員、心高氣傲的青年人拜到門下?

    回到家中,沈溪將此事對謝韻兒一說,謝韻兒卻覺得馮義的舉動沒什麼不妥:「……若妾身是男兒身,要做學問,知道相公才學出眾,也不會理會世俗偏見,堅決拜在相公門下潛心學習,難道馮公子的做法有何不妥嗎?」

    沈溪搖了搖頭道:「不是對與不對的問題,我只是覺得他想拜我為師的目的沒那麼簡單。」

    謝韻兒從正常的角度去思考,做學問的人想找個好先生,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她當然不知道這背後可能存在「利益糾葛」等問題。

    利益並不一定是金錢實物,也會涉及到聲名、仕途前景等方面。

    沈溪如今身為東宮講官,等於是太子的先生,拜到他門下相當於成為太子的「師兄弟」,說出去對名聲和社會地位都會有很大提升。

    另外,沈溪在詹事府中供職,目前他為右諭德,而按照以往年的規矩,順天府和應天府鄉試主考由翰林官出任,其中又以詹事府身兼東宮講官、日講官的學官最有機會,別看沈溪年紀小,但以他目前的官職有很大可能會成為來年順天府鄉試的主考官。

    馮義話說得客氣,沈溪也相信他不是惺惺作態,可要說馮義心裡一點兒功利的想法都沒有,他無論如何是不信的。

    兩天後,沈溪跟謝鐸說及印書時,把此事說了出來,謝鐸卻哈哈大笑,指著沈溪道:「若老朽是你的話,肯定會收下這弟子。想你在京城不過一兩年,勢單力孤,以後有了弟子,有什麼事情都會有人代勞,而且逢年過節家裡不是會多一點孝敬?」

    沈溪皺了皺眉,反唇相譏道:「謝師平日收弟子的先決條件,難道是想多拿一點兒孝敬?」

    謝鐸沒有生氣,仍舊笑個不停,顯然他的話是在消遣沈溪,故對於沈溪的反擊也不覺得如何刺耳。

    笑過後,謝鐸才嘆道:「有了一定聲名後,上門求見的人就會逐漸多起來,投帖拜師的人不少,你走的是翰林從仕這條路,難免會遭遇類似的事情,如何在不得罪人的情況下委婉拒絕,你得想好。」

    這話讓沈溪深以為然。

    謝鐸的意思,大家在名利場上混,你現在正經歷的卻是我當年的遭遇,最初會覺得不勝榮幸,會想到這是社會對你的肯定,可久而久之便明白,這些人並非是真的仰慕你的才學,只是想做政治投資而已。

    ……

    到八月初,天氣逐漸轉涼,沈溪再也不覺得給太子教書是費腦費力的工作。

    站著給熊孩子講一段歷史,再讓熊孩子自己溫習一會兒,兩個人對坐偷懶,這課上得倒也頗為輕鬆。

    弘治皇帝要考核太子學習二十一史的進度,對於沈溪來說難度不大,只要讓太子把各個歷史階段那些人物有什麼大的建樹記住便可。

    對別人來說,要把這些串聯起來很難,可對於一個來自幾百年後,有先進教學理念的大學教授而言,這些事再簡單不過。

    時間軸、筆記、適當的抽查,再加上一些靈活的運用……在沈溪看來,他考察的方方面面或許比弘治皇帝提到的問題還要來得全面,對於一個少年太子明白將來如何做一個治理天下的君王來說,更具有針對性。

    「這幾天太累了,能不能學點兒別的什麼?」朱厚照背了半晌,有些不滿,自己在這兒辛辛苦苦背書,沈溪卻在那邊優哉遊哉地看書。

    輪到休息的時候,朱厚照把沈溪給他的筆記扔到桌案上,朝沈溪瞎嚷嚷。

    在那些老講官面前,朱厚照可不敢隨便吵吵,最多是來個蹺課對那些老講官避而不見,可對沈溪,他沒有太多虛偽的恭敬。

    沈溪坐在書桌後,手裡拿著本書瞧著,聞言瞥了太子一眼,問道:「你想學什麼?」

    朱厚照袖子一擺,將紙筆和書本撥到一邊,大模大樣坐到桌案上:「就算不是好玩的,但也該有意思,這些天那些個老傢伙都跟喝了雞血一樣讓我學這學那,就你好點兒,可讓我學的這些也太沒勁!」

    「下來!」

    沈溪瞪著眼睛大喝一聲,朱厚照乖乖地把屁股從桌面挪下去,不過卻嘟起了嘴,顯然有點兒不服氣。

    沈溪道,「當太子就要有當太子的派頭,不然你走出去誰會怕你?」

    朱厚照聽了不由眼前一亮,四周看了看,幾步跑到沈溪跟前,小聲問道:「你帶我出去走走吧,我一直想知道外面是什麼光景。」

    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這是被關在狹小天地裡的孩子的通性,沈溪笑了笑道:「想出去瞧?可以啊,只要能順利通過這次考核,我倒是不介意……想辦法讓太子你出去。」

    「哦!?」

    朱厚照一聽無比興奮,但還是警惕地往旁邊那些正在喝茶休息的侍官和太監看了一眼,這才又湊到沈溪耳朵旁,問道:「你不會騙我吧?」

    沈溪道:「你是太子,我是臣子,我敢騙你嗎?」

    「好,就等你這句話,要是這次考試我順利通過,那你就帶我出去看看……我早就想出去了,可就是這宮門森嚴,無法踰越,哼哼。」

    朱厚照握緊拳頭,似乎對他老爹弘治皇帝有幾分不滿,不過他馬上又想到另一個問題,「沈先生,你可真狡猾啊,說是通過,可如何才算是通過?」

    沈溪道:「至少讓陛下對你近來所學滿意。」

    朱厚照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道:「這樣啊……」

    看起來,這小子開始耍心眼了。

    不想好好複習,還想考試取得好成績拿獎勵,你當帶你出趟宮門容易?鬧不好是要腦袋搬家的!

    沈溪沒想過為何會這麼痛快便答應了朱厚照,回頭一想,大概是覺得溫室的花朵應該走出去見見世面,偶爾也感受下風雨,這是身為人師的一種責任吧。

    除了要讓學生學會書本上的知識,更要瞭解市井百姓的生活狀態,因為這位元學生將來要做天下之主,管理偌大的國家,為天下百姓的衣食住行勞心費神。

    我這是在幫你,可不是帶你出去瞎胡鬧!

    休息的時間尚未過去,朱厚照便拿起筆記讀了起來,不過這次他讀得很大聲,故意要讓後殿內外所有人都聽到。

    沈溪笑眯眯地看著朱厚照,這熊孩子的小心思怎麼能瞞過他?不過這樣也好,等考核通過弘治皇帝龍顏大悅,拿起記錄太子作息和學習的記錄一看,喲呵,居然在中午休息時間也在廢寢忘食地學習,到時候功勞自然會記錄到他的頭上。

    下午放學時間到了,朱厚照仍舊抱著沈溪給他的筆記,不過這會兒他已經沒勁頭再大聲朗讀,只是有氣無力在那兒看著。

    沈溪給了朱厚照一個鼓勵的眼神,然後把講案整理好,從擷芳殿出來,人還沒到詹事府,便遇到同為東宮講官的梁儲。

    「見過梁學士。」

    梁儲年近五十,身為詹事府左春坊大學士兼翰林院侍講學士,領正四品俸祿,是詹事府裡非常有名望的官員,不過因為他長期教授太子,到如今只是東宮講官,沒有進日講、經筵官。

    梁儲身在左春坊,跟沈溪平日少有交集,以前見面只是簡單打招呼,並不怎麼交流,但這次他卻主動來找沈溪。

    「沈諭德前日可有為先師舉行追悼?」

    梁儲言辭間帶著幾分感激,應該是聽說了沈溪在大華寺內為他的先師,也就是陳獻章所舉行的那場追思會。

    沈溪道:「未得白沙先生家人和高足准允,下官私自舉行追悼,還請梁學士切勿見怪。」

    梁儲輕嘆:「沈諭德記得有先師此人,在下感激尚來不及……」

    因為沈溪的舉動令梁儲深受感動,使得他在沈溪面前並不以上官自居,對沈溪的態度極為親近,「聽聞沈諭德對先師生前所學多有涉獵,不知可有此事?」

    沈溪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拜讀過白沙先生的著作,心嚮往之。」

    「原來如此。」梁儲一臉釋然,笑了笑道,「以後教授太子有何不明之處,可以互相探討一二。」

    沈溪怎麼也沒想到,只是誤打誤撞一次追思會,居然會得到台閣首輔梁儲的青睞,本來以梁儲在詹事府的地位,就算他覥著臉巴結,人家未必會給他好臉色瞧。

    或許是他「拍馬屁」的方式太過獨特了些。

    若沈溪是公開以自己的名義給陳獻章舉行追思會,那斧鑿痕跡太過明顯,一看就知道他另有動機。

    結果他讓謝丕主持講壇,在講壇上對陳獻章過世表示沉痛哀悼,同時概括性地總結了陳獻章的學術思想以及傑出貢獻。

    等剩下不多人時,沈溪才出面對陳獻章過往發表看法,竭力推崇,譽其「獨開門戶,超然不凡」、「道傳孔孟三千載,學紹程朱第一支」,把陳獻章拔高到一個新高度。

    高調追思之後低調出場,人們自然知道這次追思會的幕後組織者卻是沈溪,尤其是他大力推崇陳獻章在學術上的成就,但自身卻刻意保持一種謙虛謹慎的態度,種種巧合打動了梁儲,並將他引為知交,這算是沈溪意外收穫。

    梁儲在詹事府地位日隆,如果歷史不改變,正德初年梁儲將晉為吏部尚書,參與編撰《孝宗實錄》,後加封文淵閣大學士,入閣參機務。

    此後數年,曆作華蓋殿大學士,獲贈少傅、太子太傅、少師、太子太師等榮銜,到正德十年,首輔楊廷和回鄉服喪,梁儲將受命擔任內閣首輔一職。

    在白沙學派中,梁儲的地位僅次於陳獻章,有弟子和門徒不計其數。

    能得到梁儲的認同,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儒學界,對沈溪都大有好處。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0 14:43
第六〇六章 麻煩人的謝閣老

    隨著中秋佳節日益臨近,弘治皇帝考核太子朱厚照的日子也在不知不覺減少。

    這段時間,沈溪不但要整理太子近來所學講案,還要為太子未來半年的學業作好規劃,交由弘治皇帝親自閱覽……這是宮中傳來的諭旨。

    弘治皇帝誠心要把各東宮講官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促使兒子儘早成才,所以連教學大綱都要插手,提前予以審核裁定。

    但實際上,半年後太子學得怎麼樣都不知道,這些教學大綱即便制定出來,估計也用不上。但君王有命,臣子不得不從。

    沈溪如今寫起教學大綱已經駕輕就熟,反正又不是真的按照上面的內容來講,只要大致對付過去,讓皇帝知道你用了心對他兒子負責就可以了。

    八月十三,在正式考核的前一天,謝遷到詹事府傳話,說八月十五宮中有皇帝的賜宴,詹事府上下有品秩的官員皆在受邀之列。

    這是詹事府的榮光,尤其是詹事府裡那些微末小官,可能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皇帝,現在不但能進宮面聖,還能吃宮廷賜宴,喝瓊漿玉液,看教坊司舞妓的表演……想想都覺得人生再無缺憾。

    謝遷通知完事情,轉頭四處看了看,最後指了指公事房一角正在奮筆疾書的沈溪,把有些不太樂意的沈溪給叫了出去。

    顯然,這位謝閣老又有事情要麻煩沈溪了。

    「是佛郎機使節的事情。」

    謝遷開門見山,直接說明來意,「泉州那一戰結束後,你不是讓佛郎機人準備賠償和貢品嗎?如今人已經回來了,正準備到京師贖人……」

    沈溪攤攤手,好似在說,這跟我有關係嗎?

    謝遷語氣不善,「那些佛郎機人就認你,說是你打敗了他們,要賠償也要請你去當著面把賠付款項交給你……陛下聽聞此事後有些不高興……」

    沈溪苦笑:「陛下不會真的因此而對下官有所介懷吧?」

    謝遷道:「就看你會不會做事了……既然是番邦之人提出的請求,陛下之意,就按他們所想讓你過去,但具體細節,還是交給禮部的傅尚書,他才是與番邦人交涉的正使,你去了可別想喧賓奪主。」

    「這是陛下交待下來的差事,我這裡有句忠告,別令我大明國威受損,最好能宣揚吾皇聖明……否則,有你的罪受。」

    還說不介意呢……派我做事,做得好沒獎勵做得稍有不對就可能會被問罪,這是什麼鬼差事?

    不過這事兒怨不得弘治皇帝和謝遷給沈溪出難題,誰叫那些佛郎機人腦子一根筋,認為人是他抓的,就應該從他手裡贖人……

    這分明是榮幸嘛!

    「幾時?」沈溪問道。

    謝遷道:「用不了太久,過幾天佛郎機人就會抵達京城,到時候會有安排!不管怎樣,明天的考核和後天的賜宴都不會耽誤,你小子……明天若做得不好,唉!」

    又是威脅的話說了一半便嚥回去,這差事是越來越難當了。

    沈溪以為謝遷把事說完,正待目送謝遷離開,但謝遷卻絲毫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稍微將衣冠整理了一下,看樣子一會兒要進宮,有意無意地跟沈溪顯擺了一下他的從一品官服。

    原來謝遷剛加了「太子太保」,或許是近來謝遷做事很合弘治皇帝心意,所以給他加官進爵,如今謝遷在三位元內閣大臣中的地位直線上升。

    「還有件事,兀良哈派人來,要與大明結盟,共同抵禦韃靼人。」

    謝遷組織了下語言,才又接著說道,「你知道,韃靼這次犯邊,對我大明實在太過不敬,陛下的意思,要好好教訓一下出爾反爾的韃靼人,上次韃靼人使節來,你處置得很得體,此番還是派你去迎接兀良哈人的使節……」

    兀良哈是大明朝對蒙古東部地區的稱呼,又稱之為朵顏三衛,兀良哈人,其實就是蒙古東部部族人。

    元朝滅亡後,蒙古族分為三部,其中居於西遼河、老哈河一帶者便為兀良哈部,居於鄂嫩河、克魯倫河一帶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者為韃靼部,居於科布多河、額爾齊斯河流域及準噶爾盆地者為瓦剌部。

    明朝建立後,為儘快穩定國內局勢,鞏固統治,明太祖朱元璋對蒙古族人採取招撫政策,「有才能者,一體擢用」。

    不久,兀良哈部的原元遼王、惠甯王、朵顏元帥府相繼請求內附,明太祖遂於其地設置大寧都司營州諸衛,又於兀良哈部所在地設置泰甯、朵顏、福余三衛指揮使司。

    其後,大明與兀良哈部關係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向明廷朝貢不絕,各部落首領擔任明廷任命的軍職務,並賜誥印、冠帶、白金、鈔幣、衣物。壞的時候則對明朝東北部邊境襲擾不已,大肆劫掠,

    弘治初年,兀良哈部常盜掠古北、開元、廣甯和寧遠等地,為明廷遣將擊退。到弘治十年前後,隨著韃靼察哈爾部興起,兀良哈部不斷遭到達延汗率軍入侵,三衛首領只能向南邊的明廷求援。

    以前大明跟韃靼人關係較為親密,主要是為防備強大的瓦剌人的入侵,明廷需要與韃靼部抱團取暖。

    但隨著韃靼達延汗崛起,火篩率兵馬入侵北關後,明朝與韃靼人的蜜月期正式結束,大明需要重新在草原上找盟友,瓦剌人和韃靼人都跟大明朝交惡,而兀良哈人也遭到韃靼人入侵,正好是可以團結的物件,於是一拍即合。

    沈溪有些遲疑:「謝閣老似乎忘了,下官並不懂草原上的語言。」

    謝遷皺眉道:「你不懂自然會有人代為轉譯,你只管應了這差事……嗨,給你表現的機會你不知道好好把握,就沒想過若明天太子考核不過關,陛下撤了你的東宮講官後該做什麼?年輕人,要為未來打算啊!」

    沈溪很想說,對未來的打算就是先給自己找好退路?

    若真是如此的話,我的退路可多了,戶部尚書讓我去戶部辦差,國子監祭酒想讓我去國子監教書,您老除了喜歡讓我去接待使節,還老是給我編排差事,連修《大明會典》也有我的份兒。

    但不管怎麼說,外交無小事,能參與迎接使節是一件榮耀的事情,更況且這還是由謝閣老親自安排,就當多走兩步路,怎麼都得應承下來。

    沈溪行禮領命,心想,這下你總該走了吧?

    卻沒想到謝遷依然沒有離開的打算。

    謝遷舒展雙臂,活動了一下筋骨,突然嘆道:「老夫這身子骨,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以前就算策馬狂奔也沒問題,可現在,連馬背都上不去嘍。」

    沈溪啞然……您老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讓我給您捏肩捶腿?

    只聽謝遷道:「陛下以文治國,不過時間長了會顯得文盛武衰,陛下準備在中秋後舉行一場圍獵,嗯……你是文臣不假,可陛下的想法是,若文臣文能治國,武能上馬平天下,那自是最好不過……」

    沈溪聽到這裡,已經隱約感覺到幾分不妙。

    「……至於這次圍獵,佛郎機和兀良哈使節都會出席,你作為迎接的使節,責無旁貸會同往,到時候若是讓你……」

    沈溪趕緊道:「謝閣老的意思……莫不是想讓我學騎馬,拉弓射箭,為大明揚國威吧?」

    謝遷上下打量沈溪一番,不屑地搖頭:「看你這小身板,有那本事?」

    沈溪差點兒脫口而出,我當然沒那本事,你連想都不要想!

    謝遷微微擺手:「你小子就會岔開話題,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作為使節同往,還肩不能挑手無縛雞之力,起碼也要強身健體,不至於被佛郎機人和兀良哈人恥笑……」

    沈溪算是明白怎麼回事了。

    韃靼人犯邊對弘治皇帝觸動太大,令朱佑樘開始反思自己的治國是否有問題。

    說起來,弘治皇帝的治國方針無非是仁政、文治,對周邊國家的態度是儘量拉攏,就算有小的衝突也會忍讓,儘量讓國內保持安穩,連對西北一戰,也是覺得哈密人太過放肆,加上對手相對較弱,這才派馬文升出馬收復西北,大大地給他長了回臉,結果花費軍資千萬,令國庫空虛。

    眼下弘治皇帝感覺大明如此窩囊,瓦剌和韃靼簡直把邊關當作他們的牧場,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於是想在外國使節面前表現一下大明朝的軍威。

    可要比弓馬嫺熟,顯然沒法跟人家馬背上長大的兀良哈人相比,但若比火器,又在佛郎機人面前又不夠瞧。

    難道要比誰的人多,找幾萬將士列在圍場,靠人多勢眾來威懾四夷?

    但問題是弘治皇帝舉行圍獵,他自己就是個病秧子,再找一群跟病秧子類似的老弱文臣在旁歌功頌德,番邦人想不恥笑都難。

    或者兀良哈人一看,這大明朝除了城池堅固點兒一無是處,既然韃靼人能搶,我們也來搶吧。佛郎機人一看,也會趕緊回去通稟,要派更多的船隻和軍隊來……這個國家很弱,但是富得流油,來這裡搶很有油水。

    沈溪問道:「如何做,才算強身健體,不被人恥笑?」

    謝遷沒好氣地道:「你小子自己琢磨,非要把話說明白才可?還有,你找人運回來的佛郎機炮,工部的人看過,認為沒有絲毫可取之處,工部的意思是要將炮銷毀。」

    沈溪非常清楚佛郎機炮的威力,在轟城門以及城牆上,或者不如大明自行鑄造的發實心彈的土炮,可若說於戰場上的實用性,佛郎機炮的優勢不是一星半點。

    可惜工部的人沒親眼見識佛郎機炮的威力,尚停留在這是什麼大口徑鳥銃的誤區中,竟然連寶貝在手都沒察覺,居然還想銷毀?

    亦或者是說工部的人不想承認外藩的武器比大明朝先進,擔心被皇帝怪責,所以要趕緊銷毀罪證?

    沈溪道:「下官在泉州親眼見過佛郎機人火炮的威力,此事請謝閣老三思。若佛郎機人火炮不可取,何至於佛郎機艦隊所過之處,大小國家皆被其侵佔?」

    謝遷不屑地回答:「讓我大明戰船過去,照樣可以令那些大小國家滅亡。但山長水遠,實不可取!」

    沈溪心道,大明朝的船過去是能把人家給滅了,但那完全是靠人海戰術取勝,根本不是靠軍隊強橫的戰鬥力。縱觀大航海時代,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總共有多少?每支派出去的艦隊也就幾百人吧,但人家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走一路搶一路滅一路,你當人家的火器是小孩子的玩具?

    沈溪道:「兀良哈人沒見過佛郎機人的火炮,或許可以給他們開開眼界。」

    謝遷眼睛露出些微精光……年老成精,沈溪稍微一點撥,他立馬明白個中深意,那便是揚長避短。

    蒙古人沒火炮,就讓他們見識一下火炮的厲害,佛郎機人善於操舟卻沒多少騎兵,讓他們見識一下大明朝萬騎狂奔的壯觀景象。

    謝遷指著沈溪,笑道:「你小子倒是出了個好點子,不過要給兀良哈人看的,不是佛郎機人的火炮,而是我大明朝的火炮,如此才能揚我國威!」

    沈溪心想,你那種發個大鐵球出去砸人的火炮,就算打得再准又如何?

    人家草原人可不會建座城池給你去轟!

    兀良哈人看到後只會想,這是什麼傻逼玩意兒?嗯,回頭倒是可以搶幾門炮回來,對著北關的關口轟,如此劫掠中原會方便、更有效率!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0 14:43
第六〇七章 文科男和理工男的區別

    沈溪並非是理工男。

    理工男若是穿越到古代,首先想的便是搞各種發明創造,大煉鋼鐵,來一個工業救國,而像沈溪這樣的文科男,所做的無非是改變國人的********,先救人心再救國。

    只有掌握權力才會在大明朝這個封建制度發展到巔峰的朝代擁有更大的話語權,也就是說要先往朝廷高層爬。

    理科男更重實幹,但沈溪不是那種只會耍嘴皮子的人,他自己也想做點兒實事,至少不能讓大明朝繼續貧瘠積弱下去。

    從謝遷手裡領到兩個差事,沈溪回到家後,第一件事便是把宣紙鋪好,再從工具房拿來專門的製圖工具和特製染料……

    沈溪準備畫一副佛郎機炮的結構圖。

    這可並非沈溪擅長,一些外表能看到的東西容易畫,比如說外觀,又比如說各個部件的比例,但裡面的構造,足夠讓他這個文科男吃一壺。

    好在沈溪於泉州城時曾將繳獲的佛郎機炮仔細研究過,又找來些泉州的工匠分析框架結構,當下能根據記憶將結構圖大致畫出來。

    佛郎機炮是一種早期的後填裝滑膛加農炮,屬於「子母炮」,由一個主炮筒和五到九個子炮筒組成,分別稱之為母銃和子銃。

    發射之前,先將子銃內裝滿彈藥,輪番將子銃裝入母銃的彈室,發射之後退出子銃,輪換填裝,如此可大大提高射擊效率。

    佛郎機炮的優點是可以作為火力壓制的守城炮來使用,火炮對著的方向,覆蓋面相當廣,相當於散彈炮,一炮下去鋪天蓋地,無論騎兵、步兵必定要折損不少,尤其適合北部邊境關隘守城之用。

    這種炮的缺點是子銃和母銃之間縫隙太大,在發炮時無法形成密閉的氣體環境,以至於射程不遠。

    但即便如此,也遠比大明朝笨重的發射大鐵球的火炮先進許多。

    沈溪想過,在暫且無法對佛郎機炮進行改進之前,首先就要學會這種技術,哪怕是照貓畫虎,也比夜郎自大要好許多。

    大明朝軍械所其實是有能人的,有了他的先進理唸作為支撐,不難在幾年時間裡趕超西方的火炮技術,未來甚至可以繼續發展,製造出領先世界的尖端武器。

    沈溪全憑一股雄心壯志做事情,他知道自身有許多不足,因為他只是個對物理、化學瞭解得不多的文科男,但他至少知道後膛裝火器比之前裝火器的巨大優勢,明白炮管膛線的重要性。

    瞭解科學技術進步和發展的方向,太過高深的不行,但把他腦海中的東西拿來引導大明朝工匠,捅破阻礙科技進步的那層窗戶紙還是可以的……

    沈溪在這邊忙活,謝韻兒和林黛則在旁邊看稀奇!對她們來說,沈溪畫的東西太過深奧複雜,她們連普通的大明火炮都沒見過,何曾見過造型更為複雜的佛郎機炮?

    到晚飯時,沈溪仍舊沒有甘休的意思,謝韻兒不想打攪沈溪,便讓朱山把飯菜繼續在灶上熱著,等沈溪忙完。

    等沈溪做完手頭一切,林黛已熬不住回房去了,只有謝韻兒挑燈默默陪著他。

    「不知不覺天都黑了,幾時了?」

    沈溪抬頭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感覺有些疲倦。

    「已經快三更了!」

    謝韻兒稍微帶著埋怨道:「相公也是,在外面忙公事也就罷了,回來也不知道愛惜身體……灶房那邊還讓小山給您熱著飯菜呢。」

    沈溪慚愧一笑,道:「為夫下次會注意。」

    謝韻兒親自出去叫朱山,過了一會兒跟朱山一道把飯菜端了過來,朱山伸了個懶腰,隨後打著呵欠道:「終於可以回去睡覺嘍。」

    謝韻兒白她一眼:「年紀不老小了,還沒學個正形?看來都被咱家老爺給帶壞了。」

    朱山偷瞧沈溪一眼,發覺沈溪沒生氣,這才悻悻離開書房,等人走了,謝韻兒才坐下來,陪沈溪一起吃飯。

    「你也沒用飯?」沈溪看著謝韻兒。

    謝韻兒搖搖頭道:「咱們家裡可沒那麼多臭規矩,沒說老爺不吃飯下面的人就要挨餓,妾身跟黛兒都已用過了,不過有人陪著相公才吃得香,等相公吃過妾身再收拾。」

    沈溪聽了心裡一陣溫暖。

    謝韻兒聰明賢慧,又會持家,最重要的會疼人,有大婦的風範能鎮得住家宅,這樣的妻子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沈溪吃飯時,謝韻兒在書桌前打量沈溪所畫的火炮結構圖,她小心翼翼,生怕燭淚滴在上面,不敢伸手去摸,只是覺得沈溪畫的東西好神奇,看過上面描述的文字,才知道是火炮,而且是佛郎機人的火炮。

    「相公不是將佛郎機人打敗了嗎,而今為何還要畫狄夷的東西?」謝韻兒回過頭看向沈溪。

    沈溪正色道:「因為他們火炮先進,我們要取長補短,工部的人查看後覺得沒有可取之處,我覺得就此放棄太可惜了,便親自動手把圖紙給畫下來,回頭連同奏本一道交給謝閣老,讓他上呈天聽。」

    謝韻兒笑道:「相公身為翰苑學官,所慮事情是否多了些?人家做官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到了相公這兒,卻主動把活計攬到身上。」

    沈溪聞言不由嘆了口氣,他自己何嘗不想輕鬆一點兒?可身為穿越者,身上背負的責任讓他輕鬆不起來。

    以佛郎機炮為例,如果歷史沒有改變,直到嘉靖年間才開始仿製,這就延後了三十多年,等於在這期間大明朝的武器製造水準基本停滯不前,自己故步自封,外面的世界卻萬象更新,佛郎機炮之後是紅衣大砲,再就是線膛炮和榴彈砲……

    世界在進步,一旦大明停步不前,要不了多久就會落後於世界。

    沈溪道:「這大概就是韻兒你說的能者多勞吧。」

    聽到沈溪稱呼自己閨名,謝韻兒粉頰上湧現一抹紅暈,在燭光照耀下顯得明媚動人,她輕聲問道:「那相公今日可忙完了?」

    「嗯。」

    沈溪放下碗筷,微笑點頭。

    謝韻兒越發羞赧,連耳朵和脖子都紅透了,她邁著細碎的步子走到沈溪跟前,像是要收拾碗筷,但目光更多地落在自家相公身上,輕聲細語:「相公今日那麼忙,妾身本不該纏著相公……」

    她話沒說完,沈溪便已明白,謝韻兒情動了。此時他已不是之前那個毛頭大的孩子,更懂得體諒妻子,而且也不再力不從心。

    此時無聲勝有聲,他默默上前,將謝韻兒橫抱起來。

    「相公……」

    謝韻兒沒想到沈溪如此霸道,不過既然是她自己開的口,沈溪強勢些,她心裡反而欣喜異常,至少心裡對「老牛啃嫩草」的負罪感輕一些,「等妾身將碗筷收拾了再……」

    沈溪笑道:「有小山她們,等明天收拾也不遲,與娘子百年之好,卻是片刻都耽誤不得。」

    謝韻兒含羞帶臊地白了沈溪一眼:「相公越來越不正經了,噓,小聲些,別把黛兒和小山她們吵醒……」

    ……

    八月十四是太子朱厚照的「期中考試」之期,這天天剛亮沈溪就到詹事府點卯,因為考核在下午,上午他得繼續去東宮給太子講課。

    進了紫禁城,在前往擷芳殿前,他折道內閣,把自己昨天辛苦大半夜的勞動成果交給謝遷。

    謝遷看過後,臉上眉毛鬍子擠成了一塊兒,問道:「這是什麼鬼畫符?既然要上奏,該去通政使司,給我算怎麼回事?」

    沈溪笑道:「這不是讓謝閣老您檢查一遍,免得遞交上去,依然會被您老給打回來?」

    謝遷瞥了沈溪一眼,輕哼一聲:「你小子有些鬼機靈……不過,難道不是當日老夫壓下你的上疏,因此而打趣?」

    「不敢不敢,其實給謝閣老看的主要目的,是想讓閣老幫忙斧正,若有不合適的地方,學生也好回去修改。」

    「這還像句人話……」

    話說了一半,謝遷停下來,瞪向沈溪……我身為內閣大學士,公事繁忙,平日裡就是給你改奏本的?謝遷轉而又想:「以後用這小子的時候還多,眼下幫他一回無可厚非,他畫的東西,看起來有模有樣,倒是可以拿回去好好研究。」

    謝遷道:「奏本和圖紙留下,你先回去,東宮進講,那可是片刻也不能耽誤。」

    目送沈溪走遠,謝遷把奏本和圖紙順手揣進懷裡,嘴裡小聲嘀咕:「幫你斧正?那得看看我何時有時間……」

    當天有午朝朝會,由於手頭尚有幾個奏本沒有擬好票擬,謝遷返回內閣,跟劉健、李東陽進行商議,根本就無暇管沈溪的奏本。

    等商議完,時間差不多了,謝遷簡單收拾過便去皇帝的日常便殿乾清宮,連懷裡有份奏本的事情都給忘了。

    本來午朝之期是明天,可大概是為了節前把所有事情都給處置完畢,來日中秋佳節朝廷會有一天休沐,官員自己家中午一般會有慶祝閤家團圓的宴席,到晚上宮廷也會賜宴,一天有兩頓好吃好喝。

    節日前的朝會氛圍,相對輕鬆,畢竟眼下大明內部安穩,華北以及中原地區的旱災得到及時治理,高明城人已經回京,另一頭韃靼人撤走,邊疆算是安定下來了。

    眼下還算重要之事,莫過於佛郎機和兀良哈人遣使到京,朝廷如何接待,還有中秋之後的圍獵應該怎麼舉行,都需要商定好。

    大明已多年沒有舉行過圍場圍獵活動,這種活動一向被文臣詬病,儒家思想裡,天子應該用德治、仁治、禮治、孝治來治國,圍獵這種事情根本是荒淫嬉戲,只是今年相繼遭遇外敵入侵,朝中反對的聲音才不那麼強烈。

    這也是吏治清明,下面文官相對開明的結果。像朱佑樘這樣的皇帝已經很不錯了,總跟皇帝唱反調,以為當皇帝的時時刻刻都會有好脾氣能容忍臣子撒野?

    況且秋圍素來是盛世王朝所推崇的,官員正好可以離開京城到外面休閒放鬆,即便不會騎馬,等總算能跟著到圍場去吃幾頓好的,秋高氣爽再喝點兒小酒,想想日子似乎挺逍遙。

    官員們帶著輕鬆的心態到了乾清宮,可等朝會一開始,議題就沒那麼輕鬆了。

    兵部尚書馬文升上來就奏請,北關將士裝備陳舊,戰時無法與韃靼騎兵正面相抗,懇請弘治皇帝加大軍費投入,改善裝備,增加軍餉。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0 14:44
第六〇八章 能臣

    大殿內參與午朝的大臣儘管都沒有說話,但對馬文升的奏請卻頗有些不以為然。

    韃靼人犯邊,你們軍方龜縮不出,分明是怯戰,卻要把責任歸咎到武器落後上,這是要找理由開脫啊!

    但馬文升怎麼都是名臣,而且還是功績卓著的老臣,弘治十三年朝堂七卿的更替中,只有他跟剛上任戶部尚書不久的劉大夏沒有變動職位,其餘各部尚書、左都禦史,皆致仕或者是調離本來職位。

    吏部尚書屠滽被理科都給事中魏玒等人彈劾,說他結交外放外地大臣,給這些大臣陞遷行方便,儘管弘治皇帝沒有接納彈劾。

    但屠滽自行請求致仕,最後得到弘治皇帝准允,皇帝賜屠滽每月米三石、雜役四人返鄉,這樣的能臣只能落得個黯然回家種地的下場。

    如今代替屠滽擔任吏部尚書的是剛從南京回來的倪嶽。

    倪岳可是位牛人,弘治六年便是禮部尚書,但因為擋了與張惶後家有姻親關係的徐瓊的道,弘治九年調任南京吏部尚書,隨後擔任南京兵部尚書,等徐瓊致仕,他又回到京城,擔任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

    刑部尚書白昂致仕,代替他的是左都禦史閔圭,左都禦史如今為前南京刑部尚書戴珊,禮部尚書由原來的禮部左侍郎傅瀚充任。

    工部尚書徐貫致仕,代替他的是工部左侍郎曾鑑。

    因為坐到六部尚書的位子上對於非翰林出身的閣臣來說,官已經算是做到頭了,想撤下來要麼是在六部尚書間調動,要麼只能乞老致仕。

    就算有一點過錯,皇帝要責罰,也不好意思降職,讓一個尚書回去做侍郎顯然不合適,又不好罷官,畢竟能做到尚書的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臣,沒功勞還有苦勞呢。

    所以有明一朝,只要官至尚書,誰若是被彈劾,這頭奏章遞上去,另一頭就得上書乞骸骨,基本成為定例。

    當臣子的不能讓皇帝為難,皇帝是可以把彈劾的奏本給駁回來,可當大臣的不能不識相。當然,如果簡在帝心,一切自然以皇帝的意思為準則,真要強迫你留下也沒誰敢發雜音。

    如此一來,朝堂上換了許多生面孔,但這些生面孔其實對於大臣來說都是老面孔。朝廷上下有威望的老臣就那麼些,大明能做到七卿和閣老的,都是在朝中打拚多年,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算是熟人。

    老臣基本有個特點,那就是察言觀色,不會逆著皇帝的意思做事,凡事都先看看皇帝的臉色,揣摩一下上意,再說話。

    這次馬文升所奏事情,弘治皇帝未置可否,但下面的大臣就會想……皇帝這是不滿意啊!

    馬文升景泰二年為官,到如今已是四朝元老,算得上是出將入相的人物,平常時候馬文升但凡奏請什麼,只要不是很過分,弘治皇帝都會准允,這是對老臣的尊重。

    可這次馬文升奏請的卻是為邊疆將士更換裝備、增加軍餉,皇帝沒有允許,那就是心裡不同意,但卻不好拒絕。

    朝廷缺錢吶。

    西北用兵結束,韃靼人又殺來了,那邊黃河水患剛鬧完,今年華北和中原地區就是大旱,而且其他地方也是大小災不斷,朝廷再有錢也經不起折騰,就算好年景,提出為軍隊更換裝備皇帝都要思來想去,更別說這種時候。

    不想花錢,卻又想打勝仗,天下間就沒這等好事,馬文升的奏請本來沒什麼不對,大明朝軍隊裝備落後,都快連草原上茹毛飲血的韃靼人都不如了。

    眼下大明跟韃靼交惡,以後戰事少不了,不趕緊更換一下裝備,等韃靼人捲土重來可就不好應付了。

    皇帝不想花錢,下面的大臣就只能幫襯著說點兒什麼,右都禦史史琳出列道:「陛下,臣以為邊疆將士避而不戰,不在兵器盔甲,而在怯戰之心,韃靼騎兵不過數萬,我大明邊疆有守軍數十萬,為何固守不出?」

    史琳話音落下,與劉大夏同舉進士的左都禦史戴珊不由瞪了史琳一眼,顯然史琳這番話不太符合戴珊的心意。

    戴珊和劉大夏關係很好,跟馬文升也處得不錯,而且滿朝上下,誰不敬重馬文升這樣的四朝元老?

    你在皇帝面前直接駁斥馬文升的意見也就罷了,還說出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就是這次韃靼人犯邊,大明不是以武力驅走外夷,而是眼睜睜看著韃靼人搶劫完後揚長而去。

    不過這只能說史琳這樣的老臣眼裡揉不得沙子,即便你馬文升功勛卓著位列七卿又如何?我左右右都禦史就事論事,覺得你不對,憑什麼不說話指出來?

    謝遷卻在那兒嘀咕:「北關若真有數十萬兵馬,斷不至於此。」

    朱祐樘點了點頭,卻不知是他同意史琳的說法,還是贊同馬文升的奏請,朱祐樘看著工部尚書曾鑑,問道:「工部軍器局內,尚存有多少兵器?」

    這個問題可把曾鑑難住了。

    曾鑑陞遷不到兩個月,他以前在工部左侍郎位子上負責的是各省的水利督造,因為弘治朝水患嚴重,朝廷最重視的就是各大江大河的治理,反倒對於工部軍器局這種偏冷的衙門,他沒來得及做功課。

    馬文升看了曾鑑一眼,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在馬文升看來,把督造兵器的重擔交給工部,還不如留在兵部,如此才好上下協調。

    馬文升奏稟:「陛下,工部軍器局內有陳舊兵器六千副,其中矛刺四千,長刀、短刀各有一千餘,弓箭稀缺……」

    曾鑑面帶慚色,自己衙門裡的事情,反倒是馬文升這個外人比他瞭解,這實在有點兒說不過去,但細細一想前工部尚書徐貫跟馬文升關係莫逆,加上馬文升又是實幹型的老臣,對這些事情瞭解並不稀奇。

    朱祐樘聽馬文升奏報後,略微沉思,想了想道:「弓箭,於守城之時,的確能派得上用場……」

    一句話,就暴露出朱祐樘的性格以及他的思維邏輯。

    作為皇帝,朱祐樘不是那種善於攻城掠地,也沒有開疆拓土徹底把草原部族打服的野心,他只想守住祖宗傳下來的江山,所以優先考慮的便是守城!

    馬文升道:「陛下,臣聽聞佛郎機人炮轟刺桐港時,用過的火炮威力甚大,如今有一門火炮運到京城,不知可否令工部進行仿造,裝備邊軍?」

    朱祐樘想了想,這事以前好像說起過,但他每天處理的奏章太多,這種小事根本沒放在心中,當即把目光挪向一直沒有說話的首輔劉健。

    劉健回道:「回陛下,之前工部上奏,佛郎機人火炮,無非是奇淫技巧,上不得檯面,無法與我大明火炮相提並論!」

    朱祐樘問曾鑑:「曾尚書,可是如此?」

    曾鑑對軍器局的事或有不知,但對此事他記憶猶新,因為這份奏本是他親自署名過的。曾鑑回道:「陛下,確實如此。」

    朱祐樘有劉健和曾鑑兩個人撐腰,多了幾分回絕馬文升的底氣,道:「既如此,馬卿家所奏仿造火炮之事,暫且不提……」

    馬文升卻不依不撓,連忙再奏請:「陛下,老臣請您三思,佛郎機火炮的確有可取之處……」

    馬文升這一說,令朱祐樘大感為難。

    此時,李東陽開口了:「馬尚書未親眼見佛郎機人之火炮,何以知其有可取之處?區區蠻夷豈有我華夏之能工巧匠?」

    李東陽雖然位列次輔,但論名氣,比之馬文升有過之而無不及,主要是李東陽在學術和教育方面名氣很大,他弟子眾多,巴結他的人也多,相反以馬文升耿直的性格卻非常容易得罪人,而且馬文升並不是以治學見長,生平除了上司、下屬和少數幾個朋友,沒多少將其引為朋黨。

    馬文升就算脾氣剛烈,也知道不好公然與李東陽頂撞。

    到了這個地步,在場大臣覺得,事情或許應該到此為止了,反正國庫空虛沒什麼錢造兵器,事情了結便好,免得朝廷拿這些理由拖欠俸祿,那可真是活見鬼了!

    可是此時,一直不吭聲的謝遷走了出來,上奏道:「陛下,臣此處有佛郎機人火炮之圖樣,請陛下御覽。」

    一語令在場大臣盡皆愕然。

    只見謝遷拿出一份疊起來的圖紙,交給太監,讓太監進呈皇帝面前。

    等弘治皇帝打開,圖紙甚大,前後竟然有兩頁之多,第一頁是大致的圖形,分成幾部分,而第二頁則是相關參數,包括炮身、炮膛的長度、寬度等等,就算看不太明白上面的專業資料,光從圖形就能感覺這是用心之作。

    朱祐樘粗略看了一眼,抬頭看向謝遷,問道:「謝愛卿,這圖樣從何所得,可是工部上呈?」

    謝遷本想說這是沈溪所上,但一想,如此會給沈小友惹麻煩。

    「回陛下,此乃老夫所畫。」謝遷理所當然地又把好事攬到自己身上。

    朱祐樘越看,越覺得驚嘆不已,再將上面的文字看過,不由讚道:「謝愛卿果真是治世能臣,短短時間竟能將佛郎機人的火炮研究如此透徹,卻不知佛郎機炮與我朝火炮有何不同?」

    謝遷一時啞口無言,不過他很快想到,沈溪把這些東西都記載在他懷裡的奏本上,不過眾目睽睽之下拿出奏本來讀,去不那麼合適,因為這會讓皇帝和大臣們知道,圖紙其實不是他繪製的。

    「陛下,佛郎機人火炮的確威力不小,陛下何不親自一觀,以作驗證?」謝遷腦子轉得很快,馬上想出個好主意。

    朱祐樘想了想,覺得有幾分趣味,或許是在宮裡待久了,想出去走走,畢竟除了藉田之外,他很少有出宮的機會。

    「好,就准謝愛卿所言。」朱祐樘點頭道。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7-3-20 14:44
第六〇九章 培養炮手

    八月十四這天上午,沈溪仍舊在東宮進講,雖然皇帝對太子的考核在即,但沈溪並未在考前給朱厚照硬行灌輸知識,只是讓朱厚照自己好好溫習,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向他詢問,而自己則坐在案桌後看書。

    不得不說,到東宮來教太子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能見到許多珍稀古籍,市面難尋,有許多還是絕版書。

    沈溪從未想過看完書之後回去再一字不漏地背默出來,然後拿到印刷作坊成批量印製後賺錢,因為很多書都屬於偏門,科舉時根本用不上……

    這年頭只要是科舉不涉獵或者是少有涉及,就沒什麼市場,除非是供人消遣娛樂的話本,不然印出來也沒人買。

    不管什麼年頭,書籍都是以教科書和豐富精神生活的小說讀本為主流。

    太子下午應試,沈溪只是在擷芳殿駐留一上午,午時剛到他便起身回詹事府,朱厚照送到殿門前,眼巴巴提醒:「先生,你可別忘了,我若是考過就帶我出去玩。」

    沈溪點頭應了,心想,先過了考試再說吧。

    沈溪很清楚,以朱厚照目前的課業進度,除非弘治皇帝和大臣有意放水,否則通過的機會不大。但凡出題稍深些,朱厚照就要乾瞪眼答不出來。

    但作為一種考試的獎勵,「走出宮門」無疑對朱厚照具有很強的誘惑以及鞭策作用,以前朱厚照考得好,獎勵的那些東西根本就吸引不了這位富有四海的皇儲的興趣。

    唯獨這次,考試通過後有機會走出紅牆,見識一下外面的花花世界,這些天朱厚照的學習積極性大幅度增加。

    沈溪回到詹事府,剛走進公事房,便看到有人坐在他的位子上翻看他整理好的講案,若是詹事府的同僚,就算是上司王華,在沒得到他允許的情況下也不能隨便動他的講案。

    可這位倒好,沈溪見了不但不敢表現出生氣之色,還得乖乖上前笑臉相待,因為人家來頭實在太大。

    「謝閣老安好。」沈溪恭敬行禮。

    這才半天兩人就見了兩回面,對於一個日理萬機的內閣大學士來說,算得上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謝遷擺了擺手,目光仍舊落在講案上,似乎沈溪的講案極為有趣,讓他竟然連過來要說的事也顧不上,先把眼前一段看完再說。

    沈溪只能在旁乾等,半晌後謝遷才把講案扔在桌子上:「看看,你小子教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剛才還饒有興趣地看著,眼下就開始批評,這變臉比翻書還快哪!沈溪心想:「感情您老不是欣賞我的講案,而是要從中挑刺?」

    謝遷沒有起身,就坐在那兒,大刺刺地說道:「你進呈圖紙,我代為上呈了。」

    沈溪有些驚訝,暗忖:「謝老兒辦事可沒有這麼順溜的時候,難道有下文?」果不其然,謝遷接著補充,「不過我沒說是你進呈的……」

    好麼,功勞又沒落頭上!

    別是您老每天就眼巴巴等著竊佔我這小人物的那點兒微末小功吧?您老已是太子太保,能不能分潤點兒稀粥給我們這些「窮苦人」?

    不過細細一想想還是算了,只要圖紙能入皇帝的法眼,能夠促使大明朝廷對火炮技術進行革新就行,自己又沒打算等著這份功勞吃飯!念及此,沈溪再次行禮:「陛下可有交待?」

    明擺著的事情,弘治皇帝若是對圖紙不滿意,謝遷才不會把事情攬到他身上。在沈溪眼裡,謝遷臉皮比城牆倒拐還厚,根本就不會因為竊佔了他的功勞而主動過來告歉並道謝。

    如今謝遷前來,說明皇帝看到圖紙後產生興趣,但是給謝遷出了個令他無法解決的難題,所以又跑來詹事府求助。

    「不知你從哪裡學來的那些雜學,老夫自愧不如。」謝遷沒好氣地道,「起因是這樣,兵部馬尚書奏請陛下,改善軍備……」

    謝遷肚量大,自己有哪些不足他都會老老實實承認,等他把朝堂上的事情說出來,沈溪便明白過來……

    此事因緣巧合,是偶然也屬必然。

    偶然是因為碰巧遇到馬文升奏請,必然是因為大明軍備落後,需要改良。沈溪能看到的事,馬文升這樣的老臣同樣能看到。

    「……陛下要親自觀摩佛郎機人的火炮,可這種東西,畢竟有些危險,工部的人不敢隨便擺弄,便想讓你跟佛郎機人說說,讓佛郎機人來代為操炮。」

    對大明朝的工匠來說,佛郎機炮已經屬於「高科技」,他們習慣前裝彈藥的火炮,沒見過後裝的,或許是子母炮過於先進,竟然沒人會操作。

    不過沈溪仔細想了想又發現不對,工部絕不可能也不至於連個會操作佛朗機炮的人都沒有,分明是推諉……之前工部否定了佛郎機炮的實戰價值。

    現在弘治皇帝要親自觀看效果,工部的人想法是,如果威力巨大不是打自己臉嗎?最好是沒人會打,黃了最好!

    沈溪道:「學生倒是可以跟佛郎機人接洽,只怕屆時佛郎機人會笑話,我堂堂華夏,竟然連個會操作火炮的人都沒有。再者,謝閣老不怕這些佛郎機人於校場操作火炮時,突然將炮口調轉……」

    謝遷趕緊阻止沈溪把話說下去,臉色大變下整個人霍然站起,顯然是被沈溪的話給嚇著了。

    謝遷琢磨了一下,問道:「那當如何?要不……你小子親自去發炮!?」

    沈溪搖頭苦笑。

    您老還真會想方設法給人出難題,我這弱不經風的小身板,去操作火炮時萬一炸膛了怎麼辦?

    就算沒炸膛,心臟也經受不起如此折騰啊!

    沈溪道:「要不這樣吧,謝閣老著人將佛郎機炮送到城外校場,學生會親自教授幾人如何使用,到時候陛下遠觀時,學生自有辦法應對。」

    沈溪想的是,我不行,可以教會別人,從車馬幫隨便找幾個弟兄,再把一直留在京城不敢回泉州的張老五叫上,教他們發炮……又沒明確要求他們打得多准,應該不太難。

    只要不怕死,就能頂上去!

    謝遷皺眉道:「人可靠嗎?」

    沈溪知道謝遷是怕他找來的人會對皇帝不利,不由笑道:「謝閣老請儘管放心,佛郎機人的火炮就算威力大一些,射程卻不是很遠,到時候只要讓陛下站在火炮射程之外,再找人盯著發炮便可。有兵士在,發炮之人能玩出什麼花樣?」

    謝遷瞪著沈溪,既然如此,你還擔心佛郎機人做什麼?存心玩我呢……當即問道:「距離如果遠了,陛下怎知火炮威力如何?」

    沈溪用桌上的筆墨紙硯擺出大致狀況,道:「到時候在遠處設好無數身著韃子衣物的稻草人,可以模仿韃靼人戰馬的高度,再安置些假人,發炮結束之後,不就一目瞭然?」

    謝遷沉吟道:「這主意倒是不錯,不過你要記住,是老夫派你去辦此差事,可別貪功把事攬自己身上!」

    沈溪心想,果然是老狐狸,功勞你喜歡佔隨你便,我才懶得跟你搶呢。

    等沈溪點頭,謝遷道,「時間定在八月十九,刻不容緩,你要及早安排。」

    ……

    下午考核要到申時三刻才舉行,距離開始還有一個多時辰,沈溪正好出去找人,把計畫落實下去。

    謝遷給沈溪找來的幫手,是一位從九品的兵部司務,本來事情可以交給工部的人,可謝遷和馬文升對做事推諉的工部不怎麼放心,乾脆找兵部自己人來做,兵部司務本身官職不大,卻可以協調給沈溪找來一些人手,幫沈溪做事。

    沈溪要做的,是讓兵部的人幫忙找來五百個草人。

    反正士兵平日裡訓練,都是用兵器刺木樁和草人,這東西不用現紮,校場有的是,只是得換上一身破爛的韃子裝束,讓人知道這些草人代表了韃靼人。

    兵部司務將協調五軍都督府,調撥人手。

    至於安保事宜,就更無需沈溪操心。

    沈溪找人把宋小城和張老五叫到東安門外的茶寮,把他的構想一說,宋小城和張老五頓時目瞪口呆。

    宋小城道:「大……大人,您沒開玩笑吧?去……去練習打……打炮,那個……皇上還會前來觀看?」

    「是。」沈溪點頭,「不過發炮會有很大的危險性,不想去只管說。」

    宋小城和張老五眼睛都綠了,能見到聖駕,雖然只是遠遠瞧上一眼,可小老百姓一輩子能見次真龍天子,就算死也值得了。

    張老五搶先一步,大聲道:「我去!」

    宋小城不甘落後,拍著胸脯:「我也去。」

    沈溪道:「你們去可以,不過先把身後事交待了……」

    宋小城大叫冤枉:「大人,不就是佛郎機火炮嗎?我見佛郎機人打了那麼多發炮,也沒說有啥危險的,不至於我去打一次,就出問題吧?」

    「事情有些複雜,沒法跟你們解釋清楚,總之呢,你們現在需要面對的,不是單純操作火炮這麼簡單,稍有意外就會龍顏震怒,下面的人就得掉腦袋。而且說不一定會有人阻撓此事,暗中在火炮上動手腳,導致炸膛……」

    沈溪說這話,其實有危言聳聽的成分。他是想告訴宋小城和張老五,最壞的結果是什麼,你們要遇到怎樣的困難和危險。

    別以為能見到皇帝,操作火炮後可以建功立業就搶著去做,機遇和風險並存。

    宋小城一聽,身體一哆嗦,有了退縮之意……他現在有妻兒老小,在外打打殺殺已經夠危險了,若出點兒什麼事情,妻子和兒子怎麼辦?

    至於張老五那邊,則沒什麼顧慮。

    因為張老五的同宗張濂倒臺,而在張濂當泉州知府期間,張老五利用班頭的身份幹了不少狐假虎威的事情,若回泉州的話,擔心會被人清算,他寧可留在京城跟沈溪做事,所以在聽從本人意見後,沈溪已著人去泉州接張老五的妻子和寡母到京城。

    可沈溪畢竟沒有開府辦事,總在沈溪手底下吃閒飯也不行,所以張老五想的是,哪怕有那麼丁點兒機會,也一定要把握住,一往無前。

    張老五拳頭握緊:「大人對小的有再造之恩,小人就是死,也要回報大人,這次的事情,大人只管交給小的,保管完成!」

    「好。」

    沈溪拍了拍張老五的肩膀,又看了旁邊默不作聲的宋小城,「事情就這麼定了,張五哥帶幾個人,明天一早跟我去城西校場,至於六哥你……好好打理車馬幫的事情,崇文門碼頭那邊一定給我控制牢咯……」

    聽了這話,宋小城臉上多少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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