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從酋長到球長 作者:茅屋秋雨(已完成)

 
Babcorn 2017-3-26 20:47: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0 232647
Babcorn 發表於 2017-7-14 17:38
第五十九章 漢之班超魏之唐雎

    之後兩人又說了一些別的,討論了一下中學、夷學以及科學的區別,最大的分歧其實還是在於人文學科上。

    自由、民族、主權、權利、法……這些東西是雙方的分歧所在,不能說這些東西不是全都適用的,但是此時在士林之中不能這麼說,否則會引起軒然大波,引起巨大的反感和牴觸,甚至會連帶著科學一起被封殺。

    合理地構建制度也是一門科學,人文科學也是科學,但是此時連在一起會被人利用借此反對,那就會很麻煩。上層改良基本上沒什麼希望,接觸到這些東西的士大夫也不會太多,但是譯名的問題從一開始就不要出現偏頗,比如洋火這樣的名字,這是最不起眼但卻影響深遠的文化侵略。

    包括陳健帶來的棉布,陳健也是執意翻譯成寬幅平紋布,或是寬布,絕不翻譯成洋布。

    拜託姜志禮的這些事,姜志禮也很高興,他在泉州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又經過這些日子的接觸深知科學這東西的用處,確信自己會因此而名留青史——立德、立功、立言之三立,若能取立言之事也是極好的。

    陳健也儘量避免和他談一些社會制度方面的話題,姜志禮也只是隱約知道陳健那裡是禪讓制,再多的便沒有多問。

    酒酣之際,姜志禮又道:「我已經修書給了巡撫大人,將陳兄等人這一個月的作為寫的明明白白。想必貿易的事,或有可能,畢竟守禮守法,並不做那些違法之事。」

    「那就多謝了,這才是我最想要的。」

    姜志禮呵呵一笑,欲言又止,許久終於道:「若是前往京城面見天顏,有些事陳兄還是叫手下之人收斂一些。」

    「這我省的。只是但求立之兄忙於政務之餘,一定要在年末之前將我拜託的幾樣文章寫出來。」

    「這是自然,我定然盡力而為。」

    …………

    兩人酒酣耳熱之際,福建巡撫徐學聚也在考慮這件事。

    陳健之前多方行賄,高采已經寫了奏文通過宦官的渠道遞交上去了。在得知陳健在泉州幫著救災後,也派心腹之人來找陳健,一則是索取賄賂談談這件事辦成之後的價錢,二則是談談那些發財的路子。

    雖然走了官方的渠道,但是陳健還不至於做出官方渠道有可能成功就捨不得賄賂的行為,這是行賄的大忌,自是許諾只要事成必然會把錢拿出來。至於摟錢的辦法,日後再談。

    高采也知道徐學聚已經收到了陳健的請求、泉州府的匯報,又見陳健即便如此仍舊沒有在賄賂的問題上討價換件,頓覺此人果然有成大事的潛質,哪像是那些和蘭人……捨不得行賄不說,還在行賄這件事上討價還價,甚至辦不成還把之前的定金想要要回去,簡直不可理喻。

    殊不知這也算是資本主義的行賄方式,行賄合理化的要求就是給錢辦事,辦不成事退錢,既然合理自然算不得行賄,只是一場生意。

    高采也知道徐學聚對自己極為不滿,所以他也清楚陳健的請求他只能在必要的時候給添把火,此時萬萬不可直接去找徐學聚談,否則適得其反。他心想,既然這番邦人如此懂事,這事情咱家便要辦的好些,日後真要是合夥做生意,萬歲內孥豐盈自然欣喜,自己又省了許多麻煩,不用剋扣搶掠這樣的低級手段。

    此時的徐學聚雖然還在猶豫,卻在一些事上已經被陳健牽著鼻子走了。

    靠著泉州地震和彗星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的機會,陳健的那些之前被徐學聚當成妖言惑眾的書信頃刻間成瞭解決問題的手段。

    陳健說,要當心有人借彗星和地震一起出現的事,蠱惑眾人。

    結果事情真的出來,徐學聚反應也是極快,當即翻出陳健的書信,按圖索驥,叫人翻閱史書,越看越是心驚。

    「嘉靖十年八月,彗星。」

    「景泰七年四月,彗星。」

    「洪武十一年九月,彗星。」

    「元大德五年八月,彗星。」

    按圖索驥的事自是不用他親自出面,手底下飽讀文章的人有的是,反倒是促成了一件趣事。

    萬曆三十五年八月,福建成為當時世界上第一個明確官方聲明彗星七十六七年降臨一次的地方,又尋章摘句拿出那些史書的記載,一時間謠言頓熄,倒也成了一樁奇事。

    正是有所求,所以有所用。日食在此時已經和天文現象聯繫在一起,已經可以預測,與天人感應扯不上關係了,但是彗星的事之前還是難說的。

    尤其是和地震聯繫在一起,難免叫有心人利用,加上此時各地並不安穩,徐學聚也清楚。民變、流民、人相食之類的事到處發生,就算是福建也難倖免,雖然還不至於到「就差兩個人了」的地步,但也危機重重。

    陳健又忽悠說地震也是有跡可循的,實際上並不是,但既然說這只是天文地理而非巫術卜算,那就更容易接受一些。

    這樣一來,之前對陳健的一些警覺反倒是消減了不少,因為陳健之前就提出了可能會有大震颶風海嘯,要提前準備救助救災的說法。

    徐學聚難免有些後悔,若是當時信了的話,恐怕還能幹的更漂亮下,留下千古名聲。只不過當時的情況他也不可能信,如今事情出了那又是另一種想法而已。

    姜志禮的書信和奏文也送了過來,又說了陳健等人的一些好話,什麼平價糶米、預防災疫、備荒種署之類,又說眾人秋毫無犯遵紀守法,雖然不通聖人之言卻有三代遺風云云,與紅夷倭寇大不相同。

    姜志禮的為人徐學聚還是清楚的,泉州又近,一些消息他也有所耳聞,實際上也算是默許了陳健等人暫時在泉州停留,否則的話早就派人趕走了。

    只是他現在還是不放心。

    白樂天曾言: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這種人到底是真的是仁義君子之國?還是不過只是假象?他倒是也找過一些精通外面世界的人問詢,但是竟然無人知曉有此國,此時世界的消息傳播是以三五年計的,不可能這麼快傳到這邊。

    然而問及到關於什麼南扶桑州的事時,卻還真有殷地安這樣的說法,又說那裡的人喜祭鬼神、膚色紅黃,倒真像是那麼回事。

    而陳健遞交的國書的副本,又基本上算是合格,沒有直接拒絕的理由。國璽印著、開頭尊重、該吹的吹該讚的贊,只不過就是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和九州的問題上有些分歧,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說大,這就是不尊重皇帝口出妄言,可以直接拒絕。

    說小,這就是不懂教化荒謬之言,哂然一笑無足輕重。

    如今又夾雜上地震海嘯彗星這些事,倒不得不重視考慮。

    畢竟做到地方大員,該有的政治思維還是有的,主要就是擔心這群人圖謀大事以致成為沿海大患。

    從鬧倭寇開始,沿海的大患基本就要考慮到日本。之前無論是誰想要在福建一代立足,第一要考慮的是這些人做轉口貿易將違禁品運到日本怎麼辦?其次才是考慮萬一成為葡萄牙佔據澳門那樣的事。

    作為福建巡撫,徐學聚也清楚沿海一代貿易的重要性。前些日子被西班牙人甩回來的外交信件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徐學聚:每年呂宋大量的白銀進入明國,而我們得到的不過是些手工業品云云。

    徐學聚自認自己還是有處理外交事物的水平的,前幾年的討呂宋檄文狠狠地嚇唬了一番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把那些還沒殺的、被罰作奴隸勞工的人放了回來,還送回來一些金銀。

    這讓徐學聚頓覺自己讓西班牙人知道天威浩蕩,然而西班牙人卻想這就是個傻、逼。

    從書信的內容讓西班牙研究後得出一個結論,明朝正在地震、戰爭、洪水、剛打完三場大仗,根本沒能力動手,所以不用擔心,一封檄文將底細露了個遍,若論水平比起勿謂言之不預也實在是差了星辰大海。

    所謂皇帝以呂宋久相商賈,不殊吾民;不忍加誅!又海外爭鬥,未知禍首;又中國四民,商賈最賤,豈以賤民興動兵革;又商賈中棄家游海、壓冬不回,父兄親戚共所不齒,棄之無所可惜!……這樣的話,也給了屠殺足夠的藉口——你看,你們也說他們是壞人,那我們殺壞人其實也不是太大的罪。

    但徐學聚卻不這麼想,他覺得自己立下了大功,竟然從呂宋要回了一些錢財,頓覺可比漢之班仲升、魏梁之唐雎。

    此時面對陳健的請求,徐學聚所擔心的最重要的走私違禁品的事被陳健的書信內容消除了。

    所有的違禁貨物似乎是一應俱全,按照地圖所畫那國家的確距離日本更近。

    他想,若是可以貿易,倒是可以和他們談談條件,想要貿易就必須不准和日本貿易,否則免談。這些人既然不遠萬里來到這,肯定是有利可圖,那麼貿易就是一個軟肋,掐著這一點反倒可以借勢。

    再者,如今這一代既有倭寇,又有西班牙人、荷蘭人,如果能引入這樣一撥人,倒是可以達到以夷制夷的效果,必要的時候以斷絕貿易逼迫這些人與荷蘭人或是西班牙人開戰,讓彼此狗咬狗,倒也是可行。

    正巧此時倭寇又在禍亂,若是讓他們打擊倭寇作為通商的條件,正是一舉三得。

    一者可以以夷制夷,二者借力打力,三者打擊了倭寇想必也不可能和日本開展貿易……

    又和一干官員商量,反對的有之、支持的也有,終究還是徐學聚做了決定,邀請陳健來福州,親眼見見好好談談。

    他是沒資格決定的,但他有資格決定是否把這件事向上報,而只有報上去才有可能,這最開始的一步若是都斷絕了,之後便更無可能了。

    只是他的決定還沒有通過正式渠道送到泉州的時候,高采已經託人給陳健帶話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7-14 17:38
第六十章 兵分三路

    與徐學聚的交流是沉悶的,貿易「朝貢」的事徐學聚又做不了主,到最後總算是達成了一些默許或是協議。

    陳健作為正使不可以直接進京,所以需要派出一些人攜帶禮物先行進京,官面的渠道由徐學聚向上遞交。

    這已經是了不起的面子了,否則的話一句於體制不合就給駁回,連報給京城的機會都沒有。

    至此為止,雙方的交流還是愉快的,但很快就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徐學聚又說了幾句之後,忽然問道:「往來京師,就算天子允許,也要一年之久。你們的艦船軍士總不好停留在泉州,不知你作何打算?」

    這也算是有備而問,徐學聚最擔心的還是陳健賴在泉州不走,陳健卻直截了當地回道:「我們停靠泉州,一則是不知道天朝體制。本以為只需要知會巡撫一聲,便可以直往京師。」

    徐學聚大笑道:「這自然是不可以的,不過也怪不得你,天朝自有體制,與你們還是不同的。」

    「是啊,是我考慮不周。再者,我們停靠泉州,本也是出於仁義之心救治災民,既然如今已無大礙,自然是要離開的。只是離家萬里,這裡又沒有立足之地……哎。」

    其實陳健本來就知道,再者任何一個國家也不可能不經允許直接把軍艦開到國都附近的港口,只不過是用考慮不周做個藉口。

    這事到現在,徐學聚也很為難。陳健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體制問題,所以根本就沒想著落腳的事,以為直接可以入京,自然是不用考慮停靠的問題。

    前面又在泉州做了許多好事,幫著救災運米推廣蕃薯,直接就把人趕走與天朝體面也不好看。

    可是讓他們住在沿海一帶,這也不成體統,雖然他這個巡撫可以做主,但是就怕將來學澳門的故事,到時候又說不清。

    陳健似乎考慮了一陣,忽然道:「我聽說從這往西,過千里,有一大島名為東藩。島上全是不懂教化的生番,但是幸好有樹木淡水。若是巡撫同意,我們可以暫時在那停留。」

    這話一說,徐學聚立刻警覺起來,陳健連忙道:「若是將來神州皇帝允許貿易,自然有停泊之處。若不允許,我們便直接向西,前往日本國。若跨海而往,我們距離日本國更近一些,國內大宗商品也都是日本國的緊俏貨物。巡撫大可放心,到時候我們也沒必要停留東藩,可以跨海直接前往日本貿易……」

    徐學聚心說你這是挾倭自重,你這麼說分明就是在告訴我最好接受你們的貿易許可,否則的話就會把火槍硝石之類的貨物運到倭國。

    這樣一想,臉上頓時露出了不虞之色,又教育了陳健一番,陳健也不答話。

    陳健只說自己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不可能在這裡等京城的消息,自己又無處可去,總不能整日飄在海上。

    台灣此時並未設立州縣,這是個很容易被默許的事,比起艦隊停靠泉州總歸是退了一步,聽上去也不是什麼大事。

    艦隊中還有兩個營隊的陸軍外加貿易公司的一些私軍,以及炮手水手之類,如果真的佔據澎湖,恐怕也難以驅趕。

    戰而勝之,於國事無補還空耗錢糧。萬一不能勝,反而有損國威,再逼得這些人和倭寇合流又大大不妙。

    徐學聚也清楚,這件事這事說不說都行,要是不打招呼直接跑過去,只要不劫掠漁民商船,三五年之內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既然明明白白說了出來,也算是不作偽。

    然而陳健就是在作偽。不管同不同意他都一定會在這裡紮根的,就算是這次朝貢之行沒有許可,他回到閩城也會糾結組建一支艦隊搶佔台灣的。

    是否同意,陳健搶佔的地方都不會是台南大員,而是北邊的淡水基隆。

    既然確定了這裡的貿易運轉暫時居於次要地位,而是為了在西班牙和荷蘭人之中紮下釘子,而且主要是以與福建人一同開墾以收取地租為主,台南的位置就並不太好。

    這是個不難的選擇。假如獲得了貿易許可,可以直接在沿海採購,那麼就不需要依靠台南的地理位置吸引明朝的海商。在淡水基隆一帶,可以北上琉球日本,位置反而更好一些。

    假使不能獲得貿易許可,他個人的資產又不是以短期的貿易盈利為目的,淡水基隆一帶仍舊是最好的選擇。那裡有黃金、硫磺、煤礦和鐵礦,而且還有一條可以通航的淡水河。

    進可以卡死馬尼拉和日本之間的貿易,退可以沿河深入內陸獲取這個時代最便宜的水運成本沿河開墾。

    徐學聚哪裡知道陳健已經下了把明朝的根挖斷浴火重生的心思,只以目前的情況考慮,陳健的提議無疑也是解決目前問題的一個好辦法。

    陳健又道:「既然那裡是神州皇帝的領土,我們也只是租借停靠。每年可以繳納一定的金銀,這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者,巡撫也可以派一些生員秀才過去,教化本地生番,以歸王化。我們也向來仰慕中原文化孔孟之道,也正好可以學習學習。」

    徐學聚揮手道:「金銀就免了,既然如此,便暫許你們停靠。但不可作姦犯科。」

    「這是自然,不過還要請巡撫寫下來。如果萬一遇到荷蘭人、西班牙人或是倭寇,我們也好有個證據。要不然,他們便要強佔,可那又不是我們的領土,總不好與他們交戰。若是有巡撫的手書,他們就算登陸,我們也可以告訴他們讓他們來這裡請求……有道是名正而言順。」

    又道:「再者,當地土著又不知道,恐怕被倭人荷蘭人或是西班牙人蠱惑,我們有了巡撫的手書,也好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天朝子民,不可與那些人同流。」

    徐學聚點頭道:「這倒是個道理。但你們在那裡停靠可以,萬萬不可做一些燒殺搶掠之事。若我聽到半句怨言亦或是有商人訴冤,必然發兵十萬踏破東藩。」

    「那是自然。我們雖不知孔孟,但卻也有仁義之心,巡撫大可放心。在那裡停靠之時,也會派出幾人停留福州等待消息。一旦有消息,我們便會北上京城,哪裡還會在這裡停留?」

    又商量了一陣,總算達成了共識,暫時允許陳健等人在台灣停靠停留,並且如遇到海盜倭寇之流可以攻打,但是一旦要求他們離開他們就必須離開云云。

    這都是廢話,如果能管到那裡這話自不必說;既然管不到說了也就沒用。徐學聚也清楚,就算不允許,陳健帶人跑過去他也無可奈何,只能聽之任之。

    死皮賴臉地讓徐學聚出面,找一兩個家貧無依的窮秀才,跟著一同前往台灣,一切費用他來擔負,這倒是件好事,徐學聚也就答應叫人去找。

    這件事談妥了,剩下的事也就好說了。

    徐學聚也同意陳健等人可以在內地停留求學,但是需要這邊的許可,陳健要的名額也不多,只要了十餘個。

    半月之後,陳健派出了二十多人先行前往京城,攜帶了不少的禮物金錢,又叮囑他們沿路注意觀察,將所見所聞寫下來,又說了幾處要去拜會的人物。

    回到泉州,又藉著泉州大災之後流民災民眾多的情況,和姜志禮打起了民生牌,只說不忍這些人難以為生,連騙帶拐地帶走了一千多戶貧民登船前往台灣,只說僱傭他們幫著開墾砍樹修補船隻,戶籍仍舊在泉州,一切丁役的費用會定時繳納。

    姜志禮也知道管不住,再者流民太多也是件禍事,心下又不忍這些大災之後一無所有的貧民,也只能同意。

    陳健等人在泉州已久,又頗得好評,人人敬仰,這些無以為生的貧民也不害怕,欣然登船。

    又在泉州留下幾人,以建立科學學堂為名,仿照天主教的模式在泉州開辦了一所小學堂,主要教授一些有趣的自然知識和數學等科目,一切費用都是陳健自費。

    然而一上船陳健離開就翻了臉,叫人將登船的人按照宗族、姓氏和居住地全都打散,塞入船中,揚帆向西前往台灣。

    沿島向北找到了淡水河,選了一處位置優越的地方,作為堡壘和炮台的建築地,就叫人下船暫且停靠,離開伐木運石修建堡壘,又拿一些玻璃鐵刀棉布之類和沿河一帶的原住民搞好關係,買了偌大的一塊土地。此時尚未站穩腳跟,語言不通,這些原住民暫時不要招惹,將來都是些勞動力。

    一時間淡水河附近炮聲隆隆伐木叮噹,精通工程學的測繪水文高度,將炮台建在了淡水河北岸一處高地上。

    那些到了這裡的貧民暫且先做些搬運建築的事,陳健許諾日後自有土地與他們,又可以貸款給他們購買耕牛鐵器等等,人心倒也還算安穩。

    清點本部的船隻,選出了三百士兵和四條船,載著一些貨物以及一些雇來的福建水手海員,叫這四條船前往琉球折向長崎,再從長崎前往江戶,去拜會此時已經是征夷大將軍的德川家康,請求貿易和在浦賀和平戶兩處建立貿易站。

    給德川家康的信上也算是詳細地介紹了一下自己這邊的態度,只求貿易絕不傳教,並且本國也反對天主教建立教堂等,以此作為一個在日本落腳並且可以排擠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機會,歡迎德川家康派人前往本國考察貿易等等。

    至此,在等待明朝官方回信的這段時間,整個艦隊算是分成了三部分。

    一部分北上都城,會在抵達長江後有人帶著陳健寫的一些東西拜會此時正在上海丁憂的徐光啟,適當接觸。

    一部分去日本,和德川家康接觸,想辦法打通與日本的貿易路線,抓住機會搞事,賺取白銀。

    最後一部分則留在台灣,先把堡壘炮台建立起來,組織墾耕,等待北邊的回信。
Babcorn 發表於 2017-7-14 17:39
第六十一章 毒餌

    時光荏苒,自淡水河分離時已是秋冬,轉眼就是新的一年。

    萬曆三十六年,丁憂的徐光啟回到了上海守制。

    他在上海縣的庭院已經成為了一座中式的教堂,耶穌會的教士郭居靜以此為基礎嘗試著在上海宣講教義,廣招信徒。此意大利人不但有漢名,還有號,人稱仰風居士,水平還是很高的。

    此時的徐光啟已經受洗,教名保羅。

    丁憂期間,並未在縣城中的宅院居住,而是在別處買了些土地做些稼穡之事,閒暇之餘便琢磨勾股定理和測量技術。

    偶爾也會在縣城教導本地的一些年輕人算學與科學,年輕人中有一個叫孫元化的,此人天資異敏而好奇略,尤其喜歡數學幾何,便以弟子自居,並未受洗。

    這一日,上海縣來了幾位奇怪的客人,手中拿著泉州知府的書信,並無人敢阻攔。

    這幾位奇怪的客人中,為首的是陳健的擁躉,說是崇拜者也行。年紀輕輕,算是陳健的弟子,極為熱愛自然科學與數學,這一次跟著陳健出海也是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

    雖然從去年在北大年才剛剛接觸到漢語,但是一則語法一脈相承,二則很多讀音只是略有不同,三則寫法近似細細一品就能找出味道……

    四則是陳健編寫的用當初的切音字為基礎的注音表,學起來極為痛快,不到一年時間雖然之乎者也尚不精通但是與人交流已經不成問題,最多也就是當成一個外鄉人。

    他們是跟隨前往京城的那批人一同的,但是在經過上海的時候停留下來。陳健只說讓他們在上海找一個叫徐光啟的人,原因是他從徐學聚和姜志禮聽說的此人通曉天文地理,至於是不是真的是從那兩人那裡聽說的那就無人知曉了。

    為首的那人既是陳健的擁躉,又不是黨內的成員,自然是陳健說什麼他們便做什麼,至於理由總能找到。比如讓科學之光傳遍世界、讓真理成為世界的基石等等,又或者只是為了在明朝立足而尋找上層人物。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理由,陳健給出的理由聽上去很像是那麼一回事,這幾人便也沒有多想,心說若是能在這裡建立學堂傳播科學與真理也是極好的,既然要找本地的知曉天文地理的上層人物,那就找吧。

    略一打聽,便知道了徐光啟的住處,幾人便帶著禮物去拜會。

    徐光啟聽聞有人來訪,也沒多想便接待了這幾人,稍微一聊徐光啟自己也是驚詫不已。

    他倒不驚詫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驚詫於這幾個人的自我介紹,說是來自海外極西之地,這一次環球航行來到明朝請求貿易,受人所托帶了一些禮物。

    這國家他從未聽過,畢竟他也是見聞多廣的人,又和傳教士往來密切,可是這個國家卻是第一次聽說。

    看了看禮物,計有書十本,油燈一件,望遠鏡一支,火柴一盒,燧發短銃一支,八份量角儀一件、溫度計一支。

    若是銀錢之類的禮物,徐光啟並不欣喜,可是這些東西正是投其所好。

    字全都認識,可是這些字連在一起之後卻有些不明所以,比如八份量角儀與溫度計。

    從名字上看,隱約可以猜到,但具體是何物仍舊難以理解。

    客人便教徐光啟用望遠鏡,眼看遠處的事物被拉到眼前,徐光啟也是驚奇不已。

    等到客人劃燃一根火柴後,徐光啟便已命人準備餐飯招待這些客人,卻不想這些人說這些東西只是玩物,如同孩童上學之時父母所說的一頓豬肉,但孩童上學不是為了豬肉而是為了學識,所以請徐光啟先生先看看那些書。

    又說為了擔心晚上看書燭光搖曳傷眼,所以還送來油燈一盞,幫著點亮後便說恐怕徐光啟先生看完這些書需要些日子,他們便先行離開,等過些日子再來拜訪。

    此時望遠鏡並未傳入,單單是這個望遠鏡已經讓徐光啟覺得這些書的確可以一看,更別提其餘的火柴油燈等物。

    見這些人執意要走,徐光啟便請這些人在這裡暫住,眾人便也答應下來。

    當夜,徐光啟便翻閱起那些書本,細細一看竟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連夜點起了客人送來的名為煤油的燈具,不覺天之放曉。

    書不多,但每一本都是徐光啟所未見過的。

    《算數與幾何》這本書都是用市井白話寫成,但是從一開始就用直白而有邏輯的語言引出了數學的邏輯體系。徐光啟看了一小部分,便知道這本書實在乃是不可多得的好書,後面的內容逐漸晦澀看不太懂,但卻和前面一脈相承不可分割,仔細研讀越讀越有味道。

    單單是看這本書,竟讓他忘了禱告,這實在是從五年前受洗之後從未有過之事。

    越看越是入迷,那些客人每日間只在田間走動觀察這裡的草木植物,或是問詢一些建築之事,並不著急也不催促。

    他讀了三天算數與幾何,以往的一些不解之處竟然融會貫通,尤其是將幾何與算數聯繫到一起後,更讓勾股定理這個讓他疑惑許久的道理解釋的明明白白。

    然而再往後看,便開始有些難懂,他也知道這書不是一日之功。

    最難得的,是這本書是從頭開始,如同教授開蒙孩童一般,從最簡單的數字、三角、圓、邏輯開始講起,一點點深入。

    即便從未接觸過的人,只要靜下心,也能在數月之間看懂後面的內容。每一個新內容必然和前面有聯繫,而每一種聯繫也是靠一些推理來證明的。

    雖然才看了幾天,徐光啟已經確定剩下那些書可以仔細研讀,必然大有裨益。知道算數幾何不是一兩天就能看的明了,便忍痛放下來這本書,翻看禮物中的其餘書目。

    看了看書目,不禁笑了起來,這幾本書的名字粗鄙可笑,但是有了之前算數幾何這本書做基礎,竟不敢小瞧,知道名目雖然粗陋但內裡必有文章。

    《如何種蕃薯》、《如何種棉花》、《如何在北方保存蕃薯》、《如何種玉米》、《緣何種豆一年再種麥可增產》、《施肥的根本原因》、《由肥料談起的萬物基礎》……

    隨便翻開一頁,裡面細細密密地寫著種種的種植方法,並且提出了溫度之類的說法,還有一些手繪的插圖,顯然這不是印刷的,而是單獨書寫的,畫的栩栩如生極為細緻。

    略讀了幾句,頓時覺得這書寫的的確有深意。論起之乎者也,稼穡者未必能懂,反倒是市井語言更為明白一些,而且和那些算數書一樣,裡面的測量計量的單位寫的極為清楚,從沒有大略之數。

    這些書只有種蕃薯玉米的內容是陳健自己寫的,剩餘的也不過是從國內帶過來後自己找人幫著翻譯後寫出來的。

    包括那本算數與幾何,也都是陳健花了五六年的時間早已準備好的,論起水平來當真不低。

    偷前人的理論固然可以一鳴驚人,但要把一些簡單的東西用最容易理解的方式寫出來,卻是潤物無聲之功。

    論起來,不管是白磷油井、微粒鉀鈉、炸藥火槍……陳健最滿意的還是這本看起來並沒有太多新意的《算數與幾何》,這才是他窮盡腦汁用自己的空餘時間寫的最為滿意的東西。

    數學是一個體系,一個完美的邏輯構成的體系。解決一個問題,可以名流千古,但那是天才要做的事。想要把數學變成工具,這種最基本最基礎的東西反而是最重要的。

    走上層路線不過是為了立足,這個王朝已經爛到根子裡了,不是一兩個開眼看世界的人可以拯救的,只能依靠族群無數的人民以自身的奮鬥不息浴火重生。

    陳健確信自己這些東西會引起徐光啟的興趣,而徐光啟的人脈又可以讓他有足夠的機會在一些不容易立足的地方站穩腳跟,甚至可以開辦一些新式學堂,從而網羅一些人才。

    徐光啟寫過《農政全書》,所以陳健確信這不是一個認為稼穡之事乃小人哉的士大夫,是個完全可以用正常的思維交流的人,這一點就難能可貴。

    知道徐光啟會對數學、幾何以及農學的書籍感興趣,這些東西就是一個突破口。

    數學自不必說。

    而那些農學的書籍,看起來尋常,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尤其是關於肥料和作物生長關係的那本書,陳健確定會勾的徐光啟心中瘙癢難耐。

    往淺了來看,合理施肥而已。

    往深了看,就是為什麼要施肥、施肥的目的是什麼、施肥到底是什麼在起作用、肥的本質是什麼、為什麼要施肥……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就不得不牽扯到世界觀。

    從算數和幾何開始灌輸的邏輯學,又會在長期之內影響著徐光啟的思維方式,逐漸接受邏輯歸納和演繹推論的辦法。

    此時徐光啟並不知道,陳健就像是一個釣魚的人,先用魚食來將魚吸引過來,然後悄悄地放下一枚吐不出來的毒鉤。

    不需要上來就扯天地之道、世界起源這麼玄妙的東西,而是要一步步地引誘。

    一旦上鉤,那就可以上下其手有所作為。

    從氮磷鉀說起,再用電解水、摩擦起電、白磷鬼火、三棱鏡分光、化學分合、力學引力之類的東西,讓徐光啟的三觀盡毀、世界觀崩塌。

    不敢說辯證唯物主義,機械唯物主義應該不成問題。

    論寫文章和與儒釋道結合,陳健自認沒有這個本事,但是徐光啟有。如果當聖經中創世的世界觀全部崩塌之後,或許可以借這個人的手,完成一些理念的本土化,至少也能用更為熟練和優雅地文筆完成一些翻譯工作。

    浴火重生自然最好,若是被鎮壓了,那也不妨留下一線生機,讓一些士大夫接觸這些學問,不至斷絕。

    看起來,此時的徐光啟已經被陳健精心準備的誘餌鉤住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7-14 17:39
第六十二章 三觀毀滅者(上)

    彌歷千載無需會面便能產生共鳴的東西,沒有什麼比文化更擅長。

    陳健此時遠在台灣淡水河學習土著的語言,徐光啟丁憂上海守制,但依靠角、直線、鈍角、銳角這些名字,幾乎在幾天之內就將兩人的關係拉近了。

    徐光啟難以解釋這種熟悉的感覺,一年前他翻譯了幾何原本的前六卷,沒有任何參照的情況下賦予了這些諸如鈍銳幾何之類的稱呼。

    此時書尚在身邊並未出版,可是在極南之地流傳過來的這本書也用了一樣的名稱。

    就像是一個從未謀面的人,卻讀懂了自己的心。

    這便是文化的羈絆,一個可以千載之後捧起先賢的書籍仍舊可以抑揚頓挫朗朗上口的羈絆,一個可以操著早已變了味道的音調讀史彈詞時嚎啕大哭或是放聲大笑的羈絆。

    倘若沒有徐光啟,一樣會有幾何學。

    但若那樣,幾何是不是叫幾何那就未知,鈍角是不是鈍角也是懸案。幾何是幾何的名字但不是幾何本身,鈍角如果起名叫銳角仍舊是鈍角但不再是鈍角。

    正是徐光啟幫著陳健不需要絞盡腦汁翻譯出這些東西,而陳健又在徐光啟不知情的情況下反饋給他,這種思想的相近是一種難於用言語說明的默契。

    這本算數與幾何正是徐光啟心中所構想的完美的書籍,作為一個受制於時代而又想要超越時代的人,他必然是此時的精英、萬中取一的存在。

    所以從開始翻譯幾何原本的時候,徐光啟想的就不僅僅是翻譯,而是想要建立起一個數學的體系,一套擁有邏輯學的數學體系。

    算法為術、邏輯為道。

    然而造化弄人,利瑪竇想要翻譯天文曆法,以取悅更高層比如皇帝,加之他的目的是為了傳教,而徐光啟翻譯完前六卷後父親去世丁憂回鄉如果一切正常,當他回到京城的時候,利瑪竇已經去世,剩下的那些傳教士並無這樣的心思也無這樣的才華,終究留書半卷。

    最容易上鉤的餌,往往就是自己內心最想要的東西,彷彿一面鏡子映出的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看著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譯名,除了等腰三角形之類的一小部分翻譯略有不同但細細一想便明白之外,徐光啟明白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終於可以有第二種選擇了。

    此時的徐光啟尚在矛盾,他還沒有在自己的內心完成耶儒合一的意識形態,卻在這些書本中又看到了另一個出現過許多次的、他很熟悉的、名為「道」的字。

    此道或許非彼道,卻讓徐光啟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內心的震驚不亞於第一次接觸到傳教士和看到幾何原本的時候。

    殊途同歸、大道歸一隱約間,他竟有了一絲這樣的想法,卻又抓不住這種想法到底源於何處。

    這些書本中最讓他喜歡的是名為「科學」的譯名,與他心中所想的很多東西不謀而合,只是那些只是萌芽並未系統地在他心底形成完整的理念。

    在翻譯歐洲水利工程學專著的時候,徐光啟就隱隱覺得,這些歐洲人的技法,「以測量步算為第一」,剩餘的技術、機械反而居於其後。

    而陳健用的科學這個翻譯,恰恰符合了徐光啟此時的想法。科極為斗量之術,這才是道,而那些機械之類反而是以此道而產生的術。

    這種奇妙的巧合與認同,讓徐光啟有些恍惚,那種從他腦中產生又流回到他腦海中的熟悉讓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親近。

    其實他親近的是自己,也是人最容易親近的人,只是陳健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他的皮披在了自己的書中,換了一個名字。

    幾天後,他放下了這些書本,邀請了那幾位神秘的客人,想要詢問更多的東西。

    看著坐在這裡的那個為首的年輕人,驚訝於對方的年輕,便拿起算數與幾何問道:「這書將來必然大放異彩,人人可讀人人必讀。不知道在貴邦這書讀的人可多?」

    書中的內容年輕人也看過,雖然字不同,但是裡面的一些公式卻一眼就能看出來模樣,點頭道:「按你們所說的科舉我們的科舉也是要考的。算科也是必考的學問。不能說人人必讀,但讀的人還是不少的。讀了這書,才能計算錢糧、挖掘河堤、修建堡壘。不過陳先生寫的很深,有些東西其實也只是在一小部分人中流傳。」

    徐光啟頷首輕嘆,之前也聽說這個什麼「陳先生」年紀尚未而立,只是以學識而尊稱的先生,又聽這人語氣中隱隱的尊敬,微笑道:「想必你所說的陳先生也定是博學才俊,可惜緣慳一面。如今我在家中守制,就算他前往京城商談貿易之事,也就在兩年之內。待我入京之時,怕他已經南下歸國。」

    年輕人想著陳健囑咐的一些話,連忙道:「以科學而神交,又何必在意是否見面呢?這一次陳先生其實也是有事相求。」

    頓了片刻,便道:「陳先生說,科學是所有人的、通用的。而研究的人越多,便可以取得更多的成果。拋開道德,僅在這種不以環境季節國別所改變的事物上,後人總是比前人懂得更多。所以,他希望能夠在玄庵先生的幫助下,建立一些學堂,教授這科學之法。學的人多了,彼此交流,才能不斷進步。」

    徐光啟忙道:「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力所能及必不推辭。只是我囊中羞澀,上海縣內的宅院又做宣講教義的地方」

    年輕人大笑道:「玄庵先生且放心,陳先生在我國那也是一等一的資本家,錢不成問題。」

    資本二字,淺顯易懂,宋代話本之中便多以資本二字的本義使用,明代也早已流傳,動輒有「投機米市資本千萬」之類的說法,陳健不過是將自己的身份翻譯的明白一些。

    前面資本二字,後面再加上一個家字,無非兩種含義。要麼就是靠資本盈利謀生的人,要麼就是如儒法墨之類的流派。

    徐光啟略一思考便明白過來這人說的資本家是什麼意思,自然是取前意,因笑道:「這倒是沒有想到,原來竟是一個田產巨多的豪富之家。」

    「田產倒是沒有多少,主要是以科學盈利賺錢。之前送給玄庵先生的鏡子、玻璃、油燈之物,都是陳先生的產業。如今在國內,數郡之內無人不知。所以修建學堂之類的事,自然是陳先生掏錢,這大可放心。主要是請玄庵先生尋找一些有志於科學的年輕才俊,這一點才是他想請玄庵先生幫忙的地方。」
Babcorn 發表於 2017-7-14 17:39
第六十三章 三觀毀滅者(下)

    因而,當徐光啟問起天文學的時候,年輕人沒有直接說關於日食月食曆法之類的東西,而是問了徐光啟對宇宙這個概念的看法。

    這在明朝也是有爭論的,宇宙即為空間和時間,那麼空間和時間到底是可以單獨存在的?還是無法單獨存在的?這是後續很多東西的哲學基礎,或許對於普通的學生只需要按照前人的學說給出一個填鴨一樣的公式即可,但想要毀掉徐光啟這樣人物的三觀卻需要從根源做起。

    年輕人沒有直接解釋,而是又問道:「玄庵先生看了幾天那本《算數與幾何》,在說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請問玄庵先生幾個問題。」

    「請講。」

    「假使,一加一等於四,而四加一等於八。那麼按照那本書中的說法,一加一再加一必然等於八,對嗎?」

    「正是。雖然有悖常理,但是按照所謂邏輯,在這個假使之中這是對的。」

    「那怎麼才是錯的呢?」

    「在這個假使之內,算出的結果與假使的並不相同,便可證這個假使本身錯了。」

    「是的。那麼就玄庵先生如今所知的宇宙之一角,想必是地球為心星辰旋轉。不管對不對,這都是一種假使。而我們所知道的,地球卻是圍著太陽轉動的。所以,在討論天文之前,就必須要接受這個假使,二者選其一,否則的話之後的一切都難以理解,也解釋不通。」

    徐光啟略微反應了一下,便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假使本身是沒有對錯的,但假使的東西與事實不符的時候便證明這個假使本身就是錯的。

    現在他判斷不出哪種假使是正確的,但卻知道一件事:眼前這群人依靠他們假使的宇宙,推斷出了彗星降臨,而另一種假使的人卻沒推算出來。

    這不是有沒有心的問題,徐光啟很清楚,利瑪竇想要得到皇帝陛下的賞識,在翻譯幾何原本的時候就想著先翻譯天文曆法書籍。

    如果有機會能夠算出彗星降臨這樣事,利瑪竇是絕不可能錯過的,可既然錯過了那就證明他沒有本事預測,也就證明他所傳授的地心說的假說是錯誤的、至少在彗星這件事上是不如日心假說的。

    對面的年輕人手中拿著泉州知府姜志禮的一些書信,上面明明白白地寫明了彗星事件的原委,並且也拿出了考證過的那些元宋史書上的記載,基本上都能對的上,甚至想要繼續往前翻可以翻到戰國策……

    沒辦法,這是個自國人暴動共和執政就有信史的偉大族群,有心翻閱並不難,陳健是處心積慮穿鑿附會,以有心算無心,以神棍冒充科學,自是佔優。

    而一旦接受了關於天文學的說法,就必須要接受與之配套的世界觀與宇宙不能單獨存在的概念,這是一體的。

    徐光啟這一生經歷過兩次大的世界觀轉折。

    入教的時候已經有過一次,從萬曆二十一年開始直到萬曆三十一年,整整十年的時間讓他接受了天主教的世界觀。

    而如今,他又面臨著第二次的選擇,而這一次只會比前一次更加的激烈,他能感覺到。

    腦中一個聲音不斷地告訴他,這是異端邪說,不可聽信。另一個聲音卻在啟迪著他,這是科學,聽下去……

    兩種想法千軍萬馬一般在腦中掙紮了許久,終究徐光啟長嘆一聲道:「既是假使,那就說說你們的假使吧。」

    年輕人也笑道:「是啊,只是假使,玄庵先生不妨聽聽。」

    說完,他問徐光啟要了紙筆,很嫻熟地畫了一個地球圍繞著太陽轉動的軌道,標出了赤道和黃道,簡單地做了一番講解。這圖他在閩城見的多了,南安的學堂填鴨式的教育中已經再教這些東西,孩子們只要知道不需要窮其根本,而有心人則另有說法,需要數學來證明,這就是另一回事。不是每個知道地球是球的孩子都能自己推出萬有引力的,但不妨礙孩子們知道,質疑和反對那是干一行的人要做的事。

    「玄庵先生,再說這個之前,我先說說我們假使的宇宙。當天地初開,天地之道便已存在,天地因何而開不知,天地何人所開亦不需知,因為在天地初開的那一瞬間,開天闢地的人或是神都已沒有意義,唯一存在的便是那一刻定下的天地之道。」

    見徐光啟要反對,年輕人又道:「這是假使。玄庵先生倒先不必急,我先請問若以這個假使論,玄庵先生以為天地之道是什麼?隨意舉出一例即可。」

    徐光啟想都沒想,隨意答道:「若以此假使,太陽東昇西落便是天地之道。」

    年輕人卻搖搖頭道:「玄庵先生錯了。太陽東昇西落只是天地之道的表現,而非天地之道本身。所謂東昇西落,不過是因為地球自己轉動的時候是自西向東。只不過在天地初開的那一瞬,地球恰好是自西向東轉動的。倘若地球在那一瞬是自東向西轉動,那自然是西升東落。便以《算數與幾何》中的因為所以來說,東昇西落只是所以,而非因為。若以東昇西落為因為,得到的所以是早晨影子在西傍晚影子在東。同樣,因為地球自西向東而轉,所以太陽在我們看來是東昇西落,但實際上它根本沒動。」

    年輕人又道:「也就是說,東昇西落本身不是道,因為東昇西落所以晨影在西而夕影在東……這從因為開始到在東結束的一整句話才是道。同樣,自西向東轉本身不是道,而因為自西向東轉動所以太陽東昇西落這一句完整的話才是道。」

    徐光啟還在愣神的功夫,年輕人又趁熱打鐵道:「玄庵先生相信地球是圓的嗎?」

    被這麼一打岔,便也跟著點頭道:「當然相信。」

    「那玄庵先生想沒想過地球的另一面的人為什麼掉不下去?」

    「這……」

    「因為地球就像是一個磁石,只是這磁石吸的不僅僅是鐵,而是萬物。草木竹石、銅鐵人畜,都被吸住。所以人永遠是朝著地球的球心,所以不可能會掉下去,就算掉也是往球心之處掉。這連在一起也是天地之道,而如果只說一塊石頭扔到空中掉下來,那只是天地之道的表現而非天地之道本身。我們算出了掉下去的快慢,以此可以讓大炮的轟擊更為準備,這就是通曉天地之道的好處。」

    徐光啟仔細琢磨著這句話,閉上眼睛想了一陣,豁然道:「是了,不是向下而是朝著球心。我們的下是下,而若在地球另一端的下是我們的上……怪不得!」

    借助徐光啟感興趣的大炮和天文打開了突破口,後面的問題也就簡單了許多。

    一連半月,坐而論道,將許多毀滅性的事物灌輸到徐光啟的腦海中,而本身自有的「道」這個概念讓徐光啟不難接受,甚至更容易接受。

    而這樣一來所要面臨的最大的世界觀抉擇就是:天或是上帝是否有意義?如果在創世之後便不再影響世界,那麼即便存在意義又合在?沒有意義的東西存在與否重要嗎?

    假使道與天與上帝重合,那麼道是可知的可測量的也就證明上帝與天是可知的,可天與上帝怎麼會是可知的?

    當一樣東西,看不到、摸不到、嗅不到、感知不到、影響不了人的生活、有它如此,無它也如此,拜它如此,不拜它也如此,信它如此,不信它也如此。

    那麼即便存在,存在與不存在有何區別?

    這不是陳健的想法,但卻是此時的人最容易接受的想法。

    這不需要否定天或上帝的存在本身,但需要否定他們存在的意義。

    雖然仍舊唯心的,可在此時卻是地動天搖的驚濤駭浪。

    徐光啟不想接受,可連問了幾個問題對方都一一解答,要麼就是描述了一番在都城學宮那一場頗為轟動的展示中的一些情景,聽起來並不似作偽,因為這人說了如果徐光啟有興趣將來有機會隨時都可以複製一遍。

    微粒說、肥料學、摩擦起電、電解水、真空汞柱、三棱鏡分光、打著微粒即萬物、物質不滅只是重新組合為旗號的化工作坊……

    這些聽起來玄之又玄的東西一件件說給如同再聽山海經一樣的徐光啟聽,卻又一遍遍告訴徐光啟因為天地之道不會改變,所以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以天地之道為基礎的東西都是可以重複的,所說的一切不怕質疑都可重複。

    等再問道一些玄妙的道理時,年輕人便說自己所學極淺,不過中人之姿又兼語言不熟,所以非不能而實不為也。

    某一日爭論問詢之後,年輕人又摸出一本書,名為《有趣的種豌豆》,交予徐光啟道:「這本書是數百年前便有的,學堂農學之生均要學習,我見玄庵先生自持稼穡之事,不妨嘗試,極為有趣。只不過從種到收將書中所寫全做一遍,恐要兩年之期。玄庵先生守制期間,正好嘗試,以眼前所見來證真偽。兩年後咱們再談天地之道的問題也可以……」

    接過書隨意翻看了幾頁,上面圖文並茂,說的極為詳細。

    他沒有拒絕,但心中已經沒有好奇,因為書中給出了答案,而他此時已經相信書中的答案必是正確的……

    是夜,徐光啟頭疼欲裂,難以入眠。

    滿腦子都是這些天聽到的東西,閉上眼便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書籍和送來的稀罕之物,耳中滿是道道道道之類的復寰,肺腑中俱為血液蠕動之聲。

    聖人之言、耶穌之義、天地之道、佛陀之語……種種聲音不斷地在他腦中翻滾,夜半之時忽然坐起,長嘯數聲,心如擂鼓汗如漿出……
Babcorn 發表於 2017-7-15 10:04
第六十四章 讖語(上)

    徐光啟這一病就是月餘,只是這病既無發燒溫熱之症,又無腹瀉水腫之痛,除了他自己之外竟是難以敘述。

    這一個月的時間,那幾位客人又和徐光啟交流了幾次,留下了一些書本和大約六百兩白銀,說是請徐光啟尋找一些才俊青年前往福建。

    正是儒學為體、科學為用,補益王化,安邦除弊等等,徐光啟聽聞也覺頗有道理,便一一答允。

    其後這幾位客人又請徐光啟寫些薦書,這些人想要前往各地遊歷。徐光啟一開始並未同意,但後來這些人說起油燈燈油等事,說是在福建聽聞有名叫四川的地方也是用此方法打井,所以想去見識見識,互補不足,徐光啟這才知道這些燈油竟然來自地下。

    既然知道來自地下,不免想到宋人沈括所書的石油二字,又詢問了一些煉製的辦法。

    這幾位客人便說這東西可以照明,亮與蠟燭且無需剪燭,又可掛於馬前作為馬燈,價格便宜於民多利而無害。

    既然土地岩石九州趨同,想必中國也有石油,所以希望能夠學習技術,日後也好在這裡開採。

    既不爭地、又不擾民,還可以收攏飢民流民等等好處,徐光啟知道這件事極難,但他也不想要放棄,至少有所準備。

    此外這些客人又說了一些「化學」、「顏料」、「礦石」等等一些東西,又說前年在荷蘭的時候就見過不少青花瓷,被譽為最純淨、只有神與天使可用之物等等,所以想要去景德鎮看看。

    徐光啟交遊頗廣,又是宦林中人,四川、江西等地均有熟識好友,便寫了幾封書信。

    這幾人或往四川自貢、或去江西景德。

    一方面去學習這裡的一些技術,另一方面陳健也是趁這個機會讓黨內的一些人去見識一下即將發生的景德鎮民變。

    看看那裡的鬥爭形式和宗族、同鄉、官窯、私營、匠戶、雇工、顏料壟斷家族專營、官窯私窯陶土之爭等等矛盾,積累經驗,寫出第一手的報告,以分析學習。

    這可以說是明朝市民階層暴動和爭取利益的第一手資料,遠比自己揣測的要準確,怎麼說這個年份在瓷器史上也是一個重要的年份,故而記得十分清晰。

    自貢鹽井歷經數百年,水平之高遠非陳健所能想像,有很多可學之處,至少鑽頭斷了掉在裡面在南安的油井區還是個大難題,自貢鹽井卻早已解決,而且打千米井這種堪稱玄幻的事人家卻是靠竹子做成了,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限的,何不趁此機會整理出來以為體系。

    另外景德鎮民變之後,許多匠戶匠人雇工的身份限制也放鬆了許多,能找機會聘請幾個回來也有利可圖,交流技術、歸納經驗。與時俱進,這一點也是要注意的,不然再過幾年英國的韋奇伍德就要在陶瓷上逆襲了。

    這些事半真半假地利用了徐光啟,基本上達成了目的,留給徐光啟的只有長久不能平靜的內心和三觀的混亂,每天夜裡難以入眠,著實痛苦。

    徐光啟回味了一下那些客人所說的三觀,基本上總結出來就是十二個字:物質不滅、天道永恆、宇宙恆變。

    從基本的微粒說再到施肥的原因,徐光啟也弄清楚了這些人看待變與不變的大致觀念:人死後化為肥料回歸大地、大地滋養草木米麥、牛羊以草木為食、人食牛羊米麥……微粒不變,而天地時時在變。

    至於靈魂,這些人沒說,所以還給了徐光啟很多思考的空間。然而子曰敬鬼神而遠之、主說天堂地獄、佛曰六道輪迴……在物質的層面上即便接受了那十二個字,靈魂層面又該怎麼面對?

    人一旦開始思考這個問題,而起這個問題是自己所信奉的很多東西互相矛盾的時候,難免要食不甘味形容枯槁……

    他見番邦來客的故事已經在上海以及周邊傳開,郭居靜幾次前來開導,學生們也屢屢前來探望,然而一旦開始思索這些東西,便不是一兩個人可以說清楚的,只能靠自悟。

    卻說這一日,徐光啟的一名學生前來探望。

    這學生姓孫,名元化,字初陽,嘉定人。

    徐光啟幼時家貧,靠教授裡中子弟為生,即便中舉之後會試之前,也曾在上海教書。上海與嘉定毗鄰,故而孫元化也曾在這裡讀書,兩人相熟,以恩師相稱。

    孫元化家中富庶,也是宦林之後,不愁衣食,自小喜好奇謀兵略,從徐光啟這又學到了幾何學,更是沒了進取的心思,放下來四書五經沉迷於幾何算法。

    孫元化是徐光啟的弟子,前來拜會也是經常之事,無需通報便自己走進了徐光啟的書房。

    前些天他也聽恩師說起那些番邦人的故事,又翻閱了那本《算數與幾何》,立時入迷。

    這些日子恩師生病,許多弟子憂心忡忡,他卻大笑。

    眾人不解其意,他只道當年新建伯格物看竹七日故事,說先生此時乃是悟道,若有一日頓悟,必是值得相祝慶賀的大事。眾人哂笑,他卻不以為意。

    此時步入書房,徐光啟並不在書房之中,只有一本半卷的新書。

    孫元化想,恩師或是出去踱步散心,這本書放在這裡,定然是看此書有所悟,心中不免好奇,便拿起那本書細細觀看。

    書名為《統一戰爭之經典戰役總結》,書名古怪,但是一看便入了迷。

    書中有插圖,有陣法,甚至還有幾張孫元化從未見過的「插畫」,栩栩如生。他只當是番邦的畫法,不禁嘖嘖稱奇,這黑白顏色卻能將事物畫的猶如親臨親眼所見。

    最讓他稱奇的是裡面一幅名為「有炮台棱堡的水泥模型」的插畫,後面又用墨筆畫出,用了幾何與算數,詳細地說明了火槍的射程、位置、扇面、死角、交叉面這些東西。

    原本只是聽過,此時對照這圖一看,縱然還有許多不懂的文字,竟是靠著感覺也能明白過來在說什麼。

    等看到後面介紹的一些三角函數與棱堡守衛、二冪算法與火炮校正的運用之時,更是如痴如醉。

    有道是文可充飢墨可醉人,不知不覺天色已黑,他竟隨手拿起前些日子恩師給他展示過的火柴,熟練地點燃了煤油燈,正在調節亮度的時候,這才感覺到身後有人。

    從書中脫出,才知道自己竟然看了整整半天,此時天色已暗,恩師就在身後,連忙起身。

    徐光啟笑道:「初陽啊,我看你看的入迷,便沒有叫你。怎麼,可有所得?」

    「嗯師,這書也是那些番邦人送給您的?」

    「當然。」

    「好書。好書啊。」

    「你可看到了我看的那幾頁了?」

    「看到了。學生愚鈍,不知道緣何恩師最喜歡這幾頁,並且多加標註?」

    徐光啟用筆標準的那幾頁,是幾十年前陳健那邊統一戰爭之中的一場經典會戰。既不是攻城、圍城、啃棱堡,也不是奇襲、埋伏或是戰略引誘,而就是一場經典的白日會戰。

    篇幅極多,陳健也是細細描繪了從會戰一開始的地形、雙方佈置、炮兵配備、預備隊的位置和騎兵衝擊的時機等等。

    相對於書中其餘的幾場經典戰役,這是一場並不經典的戰役,甚至獲勝一方的將領表現遠遠劣於失敗方,最後打成的也是擊潰戰而非殲滅戰。

    孫元化看了前面的幾場戰役的介紹,這種新穎的戰役介紹方式讓他大開眼界,尤其是看到幾篇關於奇謀獲勝的例子時更是拍案叫絕。

    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恩師為什麼偏偏在這場戰役的後面做了許多的標註,覺得這場戰役實在乏善可陳,甚至於如果是他來指揮,可能戰果會比這個更好。

    徐光啟笑而不答,看了看孫元化,許久才道:「初陽啊,如今天色已晚,這本書你就先拿回去仔細觀讀,十日之後再談。你如今只是淺嘗輒止,並不能說清楚。」

    「嗯師,這書想要看懂,十日又怎麼夠?便是前面的棱堡一篇,若無先生教我幾何,我也只能讀懂其中一二。」

    徐光啟笑道:「我是讓你單單看這幾頁,並非讓你看完全書。看完全書不過數日,可要看懂卻要三年,融會貫通又要五載。十日看書,不過囫圇吞棗,好讀書不求甚解,此乃求學大忌。」

    「是。」

    「去吧。」

    孫元化拜別,捧書將要離開,又被徐光啟叫住,遞過去一盞煤油燈道:「這個也拿著,蠟燭搖曳傷眼,這油燈火光明亮,最適合夜讀。」

    說完之後,又嘆了口氣。

    「嗯師何故嘆氣?」

    「嘆這油燈如此精妙。玻璃透明,絲扣整齊,在那共和之國居然是市民平日可用之物。我倒不是嘆他們富庶,聽說也不過如此,只是……這造油燈的旋轉絲扣的工匠,若是一日戰事起,頃刻便可造火銃的螺紋閉鎖,這難道還不可嘆?」

    說完又嘆了一聲,擺擺手叫孫元化離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7-7-15 10:04
第六十五章 讖語(下)

    十日後,孫元化帶著書又一次來到徐光啟的書房,此時徐光啟正在翻閱一本用切音注音的字典類的工具書。

    見孫元化到來,叫人上了茶,問道:「可有所得?」

    孫元化搖頭道:「嗯師,弟子回去看了十日,還是不知道恩師的意思。以我看來,其中記載了十餘仗,除此之外每一仗都比這一仗精彩。學生愚鈍,實在不知道先生要說什麼。」

    徐光啟叫他坐下,問道:「初陽以為自己若為共和國之將,可能打勝這一仗?」

    見孫元化不答,徐光啟笑道:「但說無妨。也不妨告訴你,我剛看的時候,也覺得自己若是為將,不但也能戰而勝之,而且還能大勝。」

    「弟子驕狂,其實也是這樣想的。」

    「哈哈哈哈……」

    徐光啟笑了幾聲,卻沒有責備或是嘲弄的意思,嘆息道:「這才是我讓你看的原因。便按這書中所載,此將犯了三處錯。對方的將領縱然無孫吳之謀李廉之計,卻也不是庸才。」

    孫元化點點頭,這一點他倒是極為贊同,那個敗軍之將把握戰場時機的眼光獨到,可以說能抓住的機會都抓住了。

    「初陽啊,這才是可怕之處、可看之處、可嘆之處啊。為什麼機會都抓住了,但卻輸了?而這邊明明錯失了幾次機會,卻偏偏能打勝?書中說了,那共和之國輸得起,而對方輸不起,所以這一仗不需要大勝只需要慘勝,對方就再無扭轉之力。」

    說完翻開書中一處,指著幾行字道:「短短一席話,就說左翼前出太遠,以致被對方騎兵襲擾。可是左翼這群步兵立刻結陣,以火繩槍在死角,長矛密集結陣,大炮轟擊。對方的將領雖然抓住了機會,也敏銳地派出了騎兵,可就是衝不破這群步兵的軍陣,硬撐到了己方的騎兵來援……真難道還不可怕可讀可嘆嗎?」

    徐光啟又道:「書上說,這就像是個孩童與大人廝打,這大人蠢笨,不習武藝,破綻跌出。孩子每次都能抓住機會,次次出手也都抓住了機會,可是有什麼用呢?若是左翼被騎兵沖垮,全軍危在旦夕,這個道理說都知道。這人不善奇謀,但善治軍,所以這一戰之後也被稱作番邦名將,就在於此。為什麼?因為對方沒有沖垮他的左翼,所以奇謀在這裡毫無用處。」

    孫元化疑惑道:「嗯師,弟子嘗聽人說,有國大事無如治民、用兵。以正治民,以奇用兵;正處常而奇處變,處常易而處變難。這為將之道,第一要務難道不是臨機處變?」

    「奇可輔正,不可謀正。初陽啊,你素好奇謀,諸生之中以你最喜歡軍陣之事。所以我才讓你看看這本書。夫子言,因材施教,正是這個意思。萬萬不要誤入歧途。」

    說完又翻到前面幾頁道:「你看看這名將領,都做了些什麼事?修棱堡、練兵、鑽研幾何炮學、調運糧草,不好奇謀,可就是靠這幾樣,就成了名將。之前我問你,如果讓你領兵,你也覺得你能做得更好,可這個前提是此人練兵有道。按那些人所說:因為這個人練兵導致了士兵堅韌,所以你上你也行。可若是沒有此人練兵,你以為面對左翼被騎兵衝擊的情況,還能堅守嗎?」

    「所以,此戰之功,首在治國。國富民強、士卒用命,所以如他們所言,輸得起,而對方輸不起。其次,便在治軍,即便換將依舊可勝,即便此將不善奇謀仍舊可以不敗。最後,才在臨機應變。這叫以勢壓人,無可奈何。」

    孫元化思考半天,恍然道:「當年漢高封侯,以酇侯為首曹參居次。淮陰侯轉戰齊趙,屢收敗軍數月便可再戰而成強軍……這相隔萬里,道理竟是一樣的?」

    「是啊,這也正是我最近苦惱的地方。那些人說,天地之間自有道理,這道理不可能在我大明適用,在他們那就不適用。如果在大明適用、在倭國適用、在佛郎機適用,到了他們那一樣適用,那麼就可以歸納總結出道理,甚至可以說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徐光啟嘆道:「他們說,別的不知道,但有兩樣卻是可以確定的。一是算數幾何,二是科學。我翻看他們贈我的書籍,自始至終貫穿其中,越看越是折服越看越是心驚。」

    「初始,我以為他們入了魔,凡是都要求個因為所以,哪怕是最簡單的事也要求個因為所以。可後來與他們交流的越多,才明白正是這種凡是都要求個因為所以的入魔一般的心態,才讓他們有此成就。初陽,你可曾想過為何桃李會落在地上而不是飛到空中?」

    孫元化搖頭道:「不曾想過。這是天地之理,難道還需要想嗎?」

    「可是這些人就想了,而且給出了因為所以的解釋。然後靠著這種解釋,據說他們國內修訂了大炮的施放之法,還算出了彗星降臨之類的奇事。我也曾這麼想過,這是天地之理,哪裡需要去想?可他們卻說因為所以才是天地之理,而我所說的天地之理只是一種描述。就如同……施肥可以讓莊稼長得好,可為什麼施肥會讓莊稼長得好?為什麼種豆之後再種麥,可以豐產?」

    孫元化跟著長嘆一聲,又問道:「可這些東西,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徐光啟拿起一本名為《歸納與演繹》的書本道:「無非是求同、差異、共變、剩餘……」

    他又指著那些被當成禮物的書籍道:「這些書任何一本都可以日日觀摩,但在我看來,若是分出輕重……第一當屬《算數與幾何》,第二便是《歸納與演繹》,剩餘之書居於這兩者之後。前者是道,後者為術。」

    看了一眼孫元化,徐光啟遞過去這兩本書道:「初陽,你既然喜好這些東西,切記,先學道,後學術。道可衍術,術可推道,只是衍術易而推道難。」

    「弟子記下了。」

    「那些人臨走之前,曾讓我推薦幾人去福建學這些科學之法。初陽,你可願意學這些東西?」

    孫元化幾乎沒有考慮,點頭道:「弟子願意。」

    「既然如此,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你需要記住了。」

    「是。」

    「若以科學算數而論,分道術。若以治國而論,亦分道術。我們與他們道不同,可術卻是通用的,這一點他們也沒有反駁。我們以儒學為體,不可變更,這是治國之正道。記住,儒學為體,科學為用,補益王化方為正途。」

    孫元化奇道:「嗯師,那他們的治國之道又是什麼?他們既不信聖人之言,又無佛法相救,且無耶教之義……弟子有些好奇。」

    「不過是以利誘之,不可學。義利之辯,聖人已裁。我也只是聽他們隻言片語,雖然說是行禪讓之事,不過是利益之爭。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也或許我也想不通。他們說起叫人去學科學的時候,也告訴我儒學為體科學為用,可我當時依舊猶豫不決。」

    「嗯師,為何猶豫?恩師不也是篤信天主嗎?」

    「大大不同。天主教徒,蹤跡心事一無可疑,光明磊落,實皆聖賢之徒。教眾修身以事天主。聽聞咱們中國也有聖賢之教,也是修身事天的,所以理相均合。於是不遠萬里,履危蹈險,就是為了人人為善,印證天主愛人。」

    徐光啟哀聲又道:「天主信徒,以昭事上帝為宗本,以保救身靈為切要,以忠孝慈愛為功夫,以遷善改過為入門,以懺悔滌除為進修,以升天之福為善之榮賞,以地獄永殃為惡之苦報。為的就是讓人為善為真、除惡必盡,教化眾人,正與儒學相輔,補住教化道德。儒近天主,天主輔儒,兩道暗合,所以我們可以信奉天主,這是有益教化的好事,大補於世教聖人之言。」

    「若人人信奉天主,則天下安矣。若人人遵守聖人之言,則天下定矣。互補互足,我為何要怕?」

    「可那些人呢?相信人死之後物質不滅,俱為螻蟻之食,無所畏懼,無所敬畏,無所信仰。所信奉者,不過是生前之利,身後之名。如此一來,若是人人如此,天下必然大亂!無所畏懼,自然無可勸告,這怎麼能行?」

    「若是愚婦野民,你和他們說行善可入天堂、為惡便墮地獄,他們豈不遷善改惡?若人人為善,這天下怎麼能不安定?可他們那些人無所畏懼,無所敬畏,若是人人如此,又有多少罪惡之事?」

    「我也問過他們,他們果然教化不足。少壯淫樂、商人愛錢、為官言利,當真是唯利是圖,墮落敗壞。為何會如此?就是因為他們沒有敬畏之心,沒有聖人教化,享樂之風盛行,為蠅頭小利不惜殺人放火……」

    說到這,他又拿出一本書,名為《閩郡礦工請願運動始末》道:「所謂一葉落而知秋至,他們送來的書顯然都是精心挑選過的,雖然不多卻可以蠡測到他們的方方面面。先不說聚眾騷亂之事,就說因何騷亂?還不是因為沒有聖人教化、沒有天主之義,讓那些礦主肆意妄為,吸血食肉。為何做的如此骯髒?因為他們只言利,而不言義!無所畏懼,不怕地獄輪迴之苦,不讀聖人之語,不懂仁義之心,所以血腥殘暴與禽獸無異。」

    孫元化偷眼看了一下那本書中隨意的一頁,只看到上面寫著:「共和國是國人的國,生存權是國人的基本權利,假如生存都難以保證的時候……」

    光影一閃,便翻了過去,只是這麼一瞥已經被嚇了一跳,心中狂亂無比。

    於是連忙點頭道:「弟子記下了。儒學為體,科學為用。他們有他們的道,我們有我們的道,各不相擾。學術而不學道。而科學又有道術之分,這又另說,與算學科學,先學道後學術。弟子謹記。」

    …………

    月餘之後,以孫元化為首,好科學算數之上海、嘉定等地的年輕才俊,一共十二人,南下前往福建,以學這些夷術。

    臨行之前,徐光啟再三叮囑,不可忘卻王化之道,眾人一一答允。便拿了贊助的銀錢,乘船南下。

    十二隻是巧合,恰好有這些人要去,或是喜歡這些學問,或是無心科舉,或是被那些望遠鏡、照片之類的事物吸引……

    走後不久,徐光啟忽然心悸不安,卻不知為何悸動南安,當夜讀《聖經》,隨意翻到一段,忽有所感。

    馬可福音,第十四章:他們坐席正吃的時候、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中間有一個與我同吃的人要賣我了。他們就憂愁起來、一個一個的問他說、是我麼。耶穌對他們說、是十二個門徒中同我蘸手在盤子裡的那個人……

    或是巧合,或是讖語,徐光啟大為不安,合經禱告……
Babcorn 發表於 2017-7-20 14:35
第六十六章 天下興亡、與我何干(上)


    春華秋實,夏雨冬雪,四季就這樣在時間長河中慢慢轉換,天地萬物時刻在變。

    大明京城附近的農人收穫了冬麥,乞求著今年不要如去年一般大雨傾盆連續一月,在夏風中播下希望。

    京師外驛道的一棵老歪脖子樹死了、枯了、倒了,長出了菌子,再慢慢化為泥土,新的幼苗在不遠處萌發,慢慢茁壯。

    不久前有一隊番邦的使節在這裡停留過,在這樹上拴過馬。或許半年前一位丁憂回鄉的庶吉士也曾在這裡停留,也或許沒有,沒人知道。

    向北,朝鮮國的使者正前往京城,請求皇帝冊封光海君即位,使者清楚此時大明正在鬧著國本之爭,並非嫡長子的李琿必然會受到頗多責難,這簡直就是火上澆油。李琿數萬兩白銀撒下去,總算換來了遼東都司承認嫡長子哥哥有病不能即位的一句話。

    向南,一省之臨,正在鬧饑荒。再向南,江潮倒灌,死人數千。更向南,江西民變,鄉族械鬥罷工罷窯罷市……

    使者們入京的時候,或許從上海縣啟程向南的孫元化終於明白過來恩師為什麼讓自己看那幾頁紙張:以大明的體量,只要慘勝就是不敗。又或許在海邊看到了緩緩前行的烏龜,偶有所悟,只要學這烏龜,以堡為殼、徐徐圖之,周邊便沒有不可戰勝的敵人。

    只是他畢竟年輕,沒有經過歷練,想的還是簡單,不明白這要花多少錢,也不知道大明能不能拿得出這些錢,此時難免有些異想天開,以為自己習得築堡放炮的法門,便可海晏河清天下安寧。

    雖是異想天開,但終究壯懷激烈,不負青年熱血之志。

    他連舉人都還未中,正是年輕揮斥方遒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很多事真正難的地方在哪。

    事實上,年輕時如孫元化這樣想的人並不少。

    但當不再年輕、真正踏入宦圖多年之後,或許最喜歡的詩詞就要變成稼軒居士的卻道天涼好個秋。

    譬如此時,譬如此刻,某個二十年前也如此時的孫元化一樣壯懷激烈的人,此時此刻正意興闌珊,眉頭緊鎖。

    京城,武英殿中書舍人趙士楨的書房中,門窗緊閉。

    這位寫過《神器譜》、改良過火繩槍、仿製過圖菲克的「幸臣」,獨坐書房。

    桌上,一長一短兩支番邦的火槍。

    長槍為步卒所用,短槍為騎手所用,均以火石發火,裝填速度極快,威力巨大,結構精巧。

    這是不久前一個古怪的國家的前來都城的使節送給他的,據說在福建便聽過他的名號,所以來到京城後就先送來了兩支火槍,還送了一本裝填手冊。

    除了這兩支火槍和那本小冊子,案几上還有基本趙士楨自己寫的書,譬如《防努車銃議》、《神器雜說》等等。

    案几上還鋪著一張白紙,旁邊是已經研好的墨,一支筆橫放在筆架之上。

    雪白的紙上沒有一個字,連一個墨點都沒有。

    趙士楨就這麼靜靜坐著,坐了一夜。

    這不是第一夜如此這般。

    從收到那兩支火槍作為禮物之後,他便常常這樣坐在書房,已有一月時常。

    他不是不知道如何下筆,而是不知道為何下筆。

    一個月前,這些古怪的使者送來了火槍,交流了幾句。

    趙士楨很清楚這些人為什麼會找到自己,火槍只是為了打開貿易的大門,至少有個機會。自己恰好是國內為數不多重視火槍的人,找到自己也無非是通過自己這個中書舍人的身份,在京城製造一些機會。

    可以說,這是投其所好。他也願意被投其所好。

    火槍乃是軍國重器,從這裡作為入口,想要獲得貿易,看起來是個兩全其美各有所得的好事。

    只是看了幾眼施放,便知道這是好東西,可以說對方找對了喜歡的人,卻沒找對可以辦成這件事的人。

    這些人目的不純,趙士楨很清楚。無非就是靠著火器犀利引起宮中注意,真正的目的還是為了開市貿易。

    正常來說,不管目的是否純正,對大明來說犀利的火器總歸是有用的。

    一旦推廣,用之京營,可以壯居重馭輕之勢。廣之邊方,可以張折衝禦侮之威。每年可以節省下的銀兩和一些隱性的威懾導致的支出,加在一起少說也要幾十萬兩。

    若是幾年前,趙士楨一定腦袋一熱,便奮筆疾書。

    可現在,他已經不敢動筆,也不想動筆再去寫這些東西了。

    因為現實給了他狠狠的一巴掌,讓他明白什麼才是真實的世界。

    也或許他早就明白,只是裝作不明白。

    六年前,他那時年近五十,卻仍舊熱血滿坡。

    嘗試製造了迅雷銃、魯秘銃、改良了防虜銃車,急不可耐地上書訴說火器的好處。

    然而上書不過一月,各種嘲笑的流言蜚語就佈滿了京城。

    其一,你趙士楨就是個靠寫字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做的官,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幸臣。其二,你弄出這些東西就是為了進身之階,目的不純,小人。其三,你一中書舍人你管火器還琢磨要造攻城防守用的銃車,你意欲何為?

    然而凡事有熱血支撐的時候,總會不知疲倦不懼流言。

    面對流言嘲弄,趙士楨充耳不聞,繼續上書,繼續作死。

    半年後,他又考察了工部的兵器製造作坊,寫了另一篇奏章。

    經過考察,他發現每次鑄造完大炮,試炮的時候總會炸膛,而每次炸膛之後又可以填寫一份報表多要一些錢。

    所以他認為,大炮每次試炮都炸膛,既有技術不過關的原因,也有那些製造作坊的人故意而為的影響。如果不炸的話,那就沒辦法摟錢,你不給他錢,他就讓大炮炸膛。正所謂「需索不遂,故意損傷」。

    其實這事大家都知道,但你趙士楨寫出來而且送上去,這就是分明與眾人為敵。

    於是有人警告,有人恐嚇。

    趙士楨當時還沒有心如死灰,繼續上書。

    半年後,他又上書說,根據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的經驗來看,最好在製造兵器的時候能夠讓軍方派出一人監察。

    因為造兵器的不是用兵器的,所以他們不知道火器如果造的不好,對軍心士氣有多大的危害。再者,有人監察的話,也可以消除一些弊病。

    如今的軍械製造,令出三家。兵部、戶部、工部互相推諉,又都想要趁機多弄一些錢。今後陛下可以嘗試將兵器製造組成一個部門,便於令出一家。陛下你可以派出一人專門管錢,軍營中也派出一人監察,這樣一來火銃的炸膛率一定會有所提高,效率也能提升,每年的銀錢也不用那麼多。

    趙士楨寫的這東西一經傳開,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萬曆批准允許他嘗試製造。

    千不該、萬不該,趙士楨干的第一件事是對賬。

    按照賬目來看,府中應該有銀兩三萬零七十兩才對,然而對方回應只有一萬六千兩,過往的賬目太過久遠,查不清楚了,你愛信不信。

    趙士楨當然不信,於是想要去各個有關的衙門去查,結果可想而知。

    趙士楨是中書舍人,這件事也是皇帝准許的,雖然銀錢對不上,可武器還得製作,於是京營中派出了一人監督,名叫何良臣。

    很快,兵部派遣的這位何良臣就被人先查了個底朝天。

    其一,此人有貪墨的前科,用這種人監督軍械製造,簡直可笑。

    其二,你趙士楨收了何良臣多少錢?為什麼要用他?

    其三,製造軍械是我們工部的事,我們工部沒人了嗎?

    其四,就算我們工部沒有人了,兵部難道別人都死絕了,非要派出一個有前科的人?

    我看你趙士楨不是為了製造銃車,而是另有隱情。

    不久之後,工科給事中便上了參良臣疏。

    趙士楨也清楚,這時候不能讓事情鬧大,否則的話,這件事就真的做不成了。

    被人猛扇了一巴掌,卻還要笑著上書道:工科給事中這是為了我好啊,是怕我不知道何良臣有前科,萬一將來出了大問題要牽連到我。但是,兵部啟用何良臣是走的正當程序,並沒有程序不正義也不是沒有依據的。陛下要是因為這件事就中斷了製造銃車的大事,恐怕日後天下人都會以我為戒,再也不敢幹正事了。有什麼責任我擔著,出了問題就處理我,但是一定要把銃車製作完啊。

    其餘人一看,萬萬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如此不要臉、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眾人均想,看來想弄死趙士楨,還真得想個別的辦法,再這麼下去大家都摟不到錢了。

    你趙士楨心懷天下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因為心懷天下,不能因為你年輕的時候在家鄉看過倭寇橫行就堵了我們的財路是不是?

    勸也勸了,說了說了,你還是冥頑不靈,那就沒辦法了。

    於是,妖書案一出,頓時流言四起:這妖書根本不是皎生光寫的,其實是中書舍人趙士楨寫的。

    皎生光被凌遲,你趙士楨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可以安然自若?難道你不愧對你的天地良心嗎?難道你晚上可以睡著嗎?難道你不怕皎生光來索命嗎?不把趙士楨凌遲,對得起司法的公正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7-7-20 14:35
第六十七章 天下興亡、與我何干(下)

    是的,從那之後趙士楨睡不安穩了。

    不論寒暑秋冬,他的房間總是密封的,裡面懸掛著銅鏡,門窗也用桑皮紙封緊,生怕皎生光真的會來索命,以至於精神恍惚。

    皎生光是被凌遲的,一刀刀的凌遲。

    那時候謠言還沒有出來,京城的很多人親眼目睹了那一場凌遲,劊子手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下每一塊肉,那場景宛如煉獄。

    趙士楨是目睹了那場凌遲的,看過皎生光眼神中的恐懼和不安,以及一絲怨毒,可惜沒有機會將這份怨毒叫喊出來。

    隨著一刀刀割下去,這些怨毒消散在肉體之中,恐怕永遠不會消散。誰都知道,妖書不是皎生光寫的,可是誰都知道皎生光必須被凌遲。

    從那之後,謠言漸起,趙士楨也不得不面對那個終極的問題:生存?還是毀滅。

    他曾經以為,自己有勇氣面對那些流言蜚語與誹謗中傷。

    也曾經以為,他可以去忍受那狂暴的命運無情的摧殘甚至挺身去反抗那無邊的煩惱,把它掃一個乾淨。

    但現在,他卻發現無能為力。

    他也曾一次次在白天結束後,想過:睡吧,睡吧,睡過去就什麼都結束了。這苦惱、這誹謗、這謠言……通通都沒了。

    如果睡眠能結束心靈的創傷和肉體所承受的千百種痛苦,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然而,睡去後卻會做夢,夢裡被凌遲的皎生光用怨毒的眼神盯著自己,彷彿在質問趙士楨為什麼讓他去死而不是自己站出來承認妖書是他寫的?

    一次又一次,趙士楨從夢中驚醒,大喊著不是我……可當夢醒的時候,怨毒的皎生光也不見了,自然也聽不到這句話。

    在謠言之前,趙士楨曾上書過一次:請求陛下接納我的提議,如果不信可以先用京營的兩隊人做個比較,如果說我說的那些辦法不能提高戰鬥力和軍備水平,您可以殺了我,理由很充分:我這是欺瞞陛下別有所圖。

    那時候,五十歲的他還是有那麼一絲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心態的,血還未冷。

    死,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死的毫無價值,連自己想要死法都無法選擇,甚至對方連給他一個以死薦軒轅的機會都沒給。

    等到謠言之後,趙士楨更明白,自己就算死了,那也是被皎生光索命而死。

    都說殺人、誅心,可這群人不但殺人、誅心,還連墓誌銘都替他寫好了,管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是這樣,當使者送來火槍的時候,趙士楨已經精神分裂恐懼難安整整兩年了。

    在看到兩支火槍和那本施放之法的時候,渾濁無神的眼中兩年來第一次露出了神采。

    彷彿那些已經冷掉的、如同泥漿一樣的、曾經熱過的血,又一次流過了自己的身體。

    可是,拿出紙筆,他又猶豫了,不知道該寫什麼,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自己還敢不敢寫……

    於是,整整一個月,白紙上沒有一絲墨點。

    這一個月,發生了很多事,使者們似乎找到了別的門路,趙士楨也聽到了一些消息。

    這些消息彙總到一起的時候,換來的是趙士楨一個月後的絕望,換來了今夜趙士楨獨坐書房盯著火槍愣愣出神一夜無眠,直至天明。

    使者們找到的門路竟然與火槍毫無關係,而京師之中的人對這些使者感興趣也不是因為火槍這種國之重器,這讓趙士楨忽然明白自己所堅守的一切到底有多麼可笑。

    一年前,京城大雨,城中水深數尺,死人無數。半年前泉州地震、浙江海嘯,西安府地震,彗星降臨……

    從京城大雨的時候,便有人上書:為什麼下大雨?這是上天的警示啊,這是因為用人不廣。既然說到用人不廣,那就不得不給陛下推薦幾個人,比如顧憲成、鄒元標、趙南星等人。

    然而也有人說,從這個天人感應的角度來看,大雨不是因為用人不廣。

    整體來看,大雨的原因一般有如下幾點:比如貌之不恭是為不肅厥罰恆雨又曰廢祭祀逆天時等等,根據排除法來看,前幾點都沒有問題,那麼最大的問題可能就是夷狄可能要入侵……事實上,這些人用的是歸納法。

    陛下你看當初這個漢文帝三年的時候,秋天大雨水溢藍田,匈奴很快就鬧事。宋宣和年間的時候,也是開封大水,不久金人入侵,這都是有前例的。

    所以,陛下一定要小心可能會出現新的夷狄,從而如同倭寇一樣有侵犯中華的心思。而且很可能這個夷狄是前所未聞的,這不能不小心啊。

    後來又有人怒斥道這就是無稽之談,怎麼可能會有新的夷狄?這人怒斥之後又說這明顯是因為大臣比周私相樹植,小臣趨風日復益眾,這分明是對結黨的警示啊……這個認為警示是在說結黨問題的,很快被貶謫了,既然這麼說要被貶謫了,那問題顯然夷狄的問題。

    等後來彗星降臨的時候,正趕上各處地震、大雨、海潮、民變之類的事在一起,問題變得更為嚴重。

    眾人紛紛上書,根據前人經驗來看,問題已經很明顯了。

    嘉靖十八年,也出過彗星,於是世宗撤天下鎮守內官,太監們都回來了。而一旦這麼做了,即使有邊方之警也不足為慮。

    之前的水災那就是警告可能有邊事,如今的彗星更是告訴了陛下依照前例該怎麼辦。撤回內官太監,這水災警示的邊患就會平息。否則的話,是要出大事的。

    然而不久之後,內廷中就傳出了一絲不一樣的消息。

    福建稅監高采星夜派人送回來了關於彗星的消息,聲稱這不過是一種天文現象,和日食一樣都是欽天監可以觀測的,並且引經據典地證明這顆彗星不過七十多年出現一次,不需要大驚小怪。

    一時間京師嘩然,本來好容易抓住機會互相攻訐抓住機會上位,竟然被人破壞了,這還了得?

    當真是群臣洶洶,駁斥之法自然要有技術性。

    其一要從根源上駁倒這些東西,這是禍國殃民禍亂天下的開始,這是夷狄入侵的前兆。

    其二便是假裝同意這上面的內容,從中找到破綻,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第一種辦法自有人去辦,第二種辦法也很快找到了答案。

    有人趁機仔細觀察關於這顆彗星出現的時間,終於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按照內廷傳出的這篇東西,這彗星在洪武十一年出現過,那問題就更加明了了。

    洪武十一年,諸王國宮城縱廣未有定製,太祖御批規制:周圍三里三百九步五寸,東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

    這說明什麼?

    說明這顆彗星就算是週期性出現的,也是太祖為了告訴陛下,現在是該讓福王就藩的時候了,要不然為什麼太祖會在洪武十一年彗星降臨的時候批定諸王王府的規制呢?

    如今東宮已定,福王還不就藩,這正是太祖選擇在洪武十一年定下王國宮城定製的原因啊。

    況且,按照之前大雨的警示,這夷狄必然有不臣之心,所以他們的話是不可以相信的。陛下可不要忘記漢文三年大雨之後匈奴入寇、宣和年間開封大雨金人襲擾的教訓啊。

    ……

    ……大體上,就是這樣的開始,也是這樣的紛亂。

    萬曆三十六年的京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亂局,這些使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其被重視的程度甚至高過了朝鮮國的那些請求冊封新君的那些人。

    這亂局之中,引發了彗星事件和去年京城大水含沙射影的番邦使者們,不可避免成為了輿論的焦點。

    好壞不論,至少,用不著走曲線路徑,先從中書舍人這裡以火器打開缺口。

    本來,他們是計畫找趙士楨,依靠火器作為引子,以此打開交流的通道和可能。

    他們是這麼想的,趙士楨也覺得這是最靠譜的可能,而且真的對大明來說很重要。

    所以即便他已經精神分裂惶惶不可終日心神不寧,仍舊不忘想要再上書一封,說明這些火器的犀利之處。

    雖然出於種種原因,一直沒有動筆,但內心堅守了這麼多年的信念還是支撐著他,做好最後一件事。

    即便自己就這樣死了,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些火器沒有起來半點波瀾。

    起波瀾的還是黨爭、國本、福王、太子這些事。

    火器和他一樣,就是個屁,比不過彗星的一條尾巴。

    他也是萬萬沒想到,軍國重器,不如一顆彗星。火槍之利,不如天文警示。自己上書無數,不如閹人一書。自己所擔憂的邊防事物,不如洪武十一年的故紙堆。自己想方設法想要人們引起對火槍的重視,可結果卻是對使者和彗星的重視……

    這種情況下,趙士楨徹底崩潰了,最後支撐著他活下來的信念徹底消散。

    他想不通自己之前的那些熱血到底是為了什麼?自己一片為國之心換來的為什麼是流言四起?自己重視的火器、使者以為只有從這能打開突破口的軍械,為什麼比不上一顆已經證明週期出現和日食一樣的彗星?

    自己這二十年來,所為的是什麼?所圖的是什麼?保護的是什麼?渴望的是什麼?

    二十年,二十年!從小時候在家鄉看到倭寇橫行,從與戚大帥的部將們研究火器,從無數次上書不惜把各個官員得罪了個遍……到頭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一切,他都找不到答案。又似乎,找到了答案。

    又一個不眠之夜過去,太陽照常升起,趙士楨看著密封的房間,看著自己嘔心瀝血書寫的那些神器譜,看著那兩支重若千鈞但卻比不過一句讖語的火槍。

    忽然間神態癲狂,放聲大笑。

    把自己所寫的《神器譜》等書收攏到一起,一腳踢碎了使者送來的油燈,將煤油傾倒在書籍之上,劃燃一根火柴,將這二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看著熊熊燃燒的烈焰,笑聲未停,火光是那樣的純淨,裡面再沒有皎生光那張怨毒的臉……

    舉起那支短銃,按照圖譜上所示範的那樣,裝填的火藥和鉛彈,安裝好燧石。

    將黑洞洞的槍口塞進自己的嘴巴,左手提筆,在放了一個月而沒有一絲墨點的紙上寫了八個字。

    ……

    萬曆三十六年七月,武英殿中書舍人趙士楨口吞短銃而亡,一生心血付之一炬。

    鮮血滿地,腦漿遍案。

    案几上有一白紙,上書八個字。

    天下興亡、與我何干?
Babcorn 發表於 2017-7-20 14:35
第六十八章 阻力

    趙士楨的死,並未在北京城掀起什麼波瀾。

    正如他絕望之後想的一樣,此時死了,換來的只是眾人更加堅信他是被皎生光索命而已。

    對陳健來說,即便之前做了許多鋪墊,這十幾人的隊伍所獲得的評價也僅僅是:雖非貢夷,亦非逆種。

    其實這八個字已經頗為難得,只是這十幾人想要達成目的也很難。

    看上去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剛到京城一個月就造成了許多轟動,但這種轟動卻未必是好事。

    這些人是使者,怎麼說也是歸禮部和鴻臚寺管。想要受到重視、造成轟動,就必須要把動靜搞大點,不然估計這兩個部門沒心思下大心思。

    李朝朝鮮正值新君即位,時間正好趕上了這十幾人前往北京。禮部的心思正常更多的是放在朝鮮上,朝鮮的事不僅僅是朝鮮的問題,更是整個天朝體系的問題。

    明朝也在爭國本,李琿不是嫡長子,如果禮部官員們認同了李琿即位為朝鮮國國王,那本國之內的福王和太子之爭就會多出一個可以借用的理由。即便李琿的大哥曾經當過俘虜,可是當過俘虜也未必不能即位,這一點本朝也是有例可依的,又沒法在這上面做文章。

    可以說禮部此時的心思基本都在這上面,要不是藉著彗星和救災的事,恐怕很難受到重視。

    現在把李朝朝鮮的那點風頭全搶了過去,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問題也隨之出現。

    很多人敏銳地察覺到陳建這群人在福建就開始和高采等人拉關係了,彗星的事也是高採用自己的渠道送到京城的,這事就變得麻煩了。

    真正相信彗星是上天警示的,其實沒有幾個人,只不過是借助這個機會來達成各自的目的罷了。

    雖然不信,不代表他們不能認為嘉靖十八年彗星之後召回內官的事不可以用在此時。

    稅監之類的東西,絕不是什麼好現象,只能說是無奈之舉,在地方上造成的破壞也的確極大,只不過確實能摟到錢。可如果僅僅是為了能摟到錢,千年文化與制度的積澱又有什麼用?蒙元的包稅制也能摟到錢,但對社會的破壞恐怕一點不小。

    再者,礦監之類做的事,與西班牙在南美采白銀的手段多少也有類似之處。也是徭役制度,征發徭役,只不過因為人口極多沒有狠到七丁抽一而已,並非是想像中的礦井開採的問題。

    採礦是門技術活,太監們想必還沒有這樣的水平,況且也沒有那麼多的僱傭的自由勞動力,並非是資本主義形式的,而一旦真有了那麼多自由勞動力又要擔心造反叛亂,礦工是最容易出問題的。

    然而,藩王的土地不能動、士紳的土地是國策,這兩者不敢動不能動動不了,也只能琢磨一些旁門左道。

    養了幾千萬的豬羊,三方吸血,有兩個吸血是「合法」的,另一種吸血也就會招致反對,實際上都不乾淨。

    若是稅監們敢拿士紳開刀,或可稱得上大明之柱,然而他們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能力,也只是另一種吸乾血肉的寄生蟲罷了。

    都是寄生蟲那也不必誰比誰高尚。

    對文官來說,六年前皇帝重病的時候是他們最接近召回礦監稅監的機會,可是首輔慫了,導致不了了之。

    朋黨之爭繼續,各種怪案頻發,等了這麼久終於盼到了京城大雨、福建西安地震、彗星降臨的機會,這可是整整盼了六年的機會。

    可這個機會卻被這群人給破壞了,給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答案。其實這已經越界了,引起巨大的反彈和反感也是必然的。

    本身流傳出來的所謂國書上就有很大的問題,大九州的概念也是在挑戰意識形態的底線。

    如果處理得好,這最多也就是一個夜郎自大可笑至極的小趣事。但要是得罪了人,這就是目中無人不成體制,甚至可以直接駁回的。

    陳健很清楚這麼寫會造成的影響,但他不得不這麼寫。

    一方面他背後還有一群人,要是寫成琉球安南朝鮮那樣的朝貢表文,自己回國後分分鐘被刺殺。另一方面狠病就需要下猛藥,他是知道保守勢力的頑固的,也根本沒準備走上層改良的路子,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保守階層接受了這個概念,就大有可為。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官員們對於這篇流傳出來的所謂國書也是各執一詞。

    畢竟陳健是上桿子攀親戚,一直攀到了商周時代,既不能說假,又不能證明是真的,殷地安否之類話聽起來還是挺好聽的。

    而這門親戚又沒有法理上的爭端,對於開國太祖也是充滿了溢美之詞,又說得國之正無過如此云云,這也算是親戚的認同。

    而且官員們也是一群喜歡談論高尚和道德的人,既然談到高尚與道德,官員們又不得不接受陳健等人在泉州救災、備荒之類的事,總不好一棍子打死。

    面上的事還是要過得去的,所以即便國書有些不太合適的地方,也還是混得一個雖非貢夷亦非逆種的相當不錯的評價。

    朝鮮國是孝子,日本國是逆種,夾在這兩者之間,可謂不上不下,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往上,那就是遠親;往下,那就是夷狄。

    只不過這八個字的評價整體來看正朝著不好的那面傾斜,而且是多方勢力聯合起來的反對,包括那些原本不太可能聯合在一起的人,此時也聯合了起來。

    比如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

    他本計畫著靠著曆法天文的手段來獲取皇帝的認可,從而可以方便傳教。靠著數學、工程學之類的書籍交好士大夫,只是為了最終目的的第一步,而也唯有如此才能邁出之後的幾步。

    然而利瑪竇本身也不是個正式的天文學家,數學水平比起陳健派去北京的正牌的搞天文曆法的還是要差一大截。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雙方會面幾次,也都知道了各自的水平,自然引發了耶穌會的恐慌。

    天文曆法是他們可以打開門路的唯一機會,比推測日食利瑪竇自覺也就能打個平手,並不能佔據全面的優勢。論推算曆法,這群人的水平也不低,測緯度和依靠一些天文記錄的記載反推經度的數學水平也有。

    更讓利瑪竇感到不安的是陳健手繪的一副大致的明朝地圖,至少沿海地區山東半島之類的地形畫的那是相當標準。去北京的那十幾人以為是陳健從別人那裡獲得的、利瑪竇以為是這群人自己畫的,因此出現了極為尷尬的場面。

    尷尬之後便是憤怒,這群人持的是日心說的觀點,而且頗有初級無神論和泛自然神論的觀點。這是比異端更可怕的怪獸。

    耶穌會派到中國的傳教士中,論起科學水平此時也就屬利瑪竇最高。而陳健派去京城的那十幾個先行者,都是靠著自己的關係和聲望千挑萬選出來的,各行各業都有,俱為一郡之俊傑,有幾個又是跟著陳健接觸了數年新事物的人,思辨水平也不低。

    這些人人數又多,更是有心算無心,掐准了國本、內監、彗星這幾件的機會,可以說一來京城就取得了比利瑪竇活動多年還要巨大的影響力。

    影響力太大,未必是好是壞,在利瑪竇看來,這些人至少也能取得自己覲見萬曆皇帝那樣的機會。

    實際上他想錯了,如果這是私人行為,或許真有機會覲見,甚至可以出任欽天監的官員也未可知。然而這群人不是私人也不是教會,而是一個國家的代表,正使還遠在福建海外,不管怎麼看都沒有直接覲見的可能。

    若論禮物,利瑪竇靠著一些精巧事物得到了萬曆皇帝的誇讚。可這群人帶來的禮物比他自己攜帶的可要多得多,而且論起精巧來更是不低……

    可以說利瑪竇此時感覺,這是他來中國之後面臨的最大危機。本身天主教作為外來宗教,想要立足就很難,這個國家從漢末五斗米和黃巾起義開始,就對宗教這東西防範極嚴。滅過佛、貶過道,至今白蓮還在鬧。

    這群人又不談宗教,只是祈求貿易,靠著龐大的財力支撐又在泉州救濟災民,而且根據泉州知府送來的消息這群人很知道進退,救濟的時候也都打著大明官方的旗號,並沒有任何不法之事。這一點就是利瑪竇比不了了,而最大的依仗天文數學更比不了,可以預見危機之深。

    ……可以說,這一次鬧出的軒然大波得罪了太多的人,固然聲勢浩大引起了許多震動,可也埋下了被人反對的伏筆。

    但這一切不確定的因素,終於在七月中旬變得清晰起來。

    御馬監提督太監刑洪出面,邀請在京城的這些人帶著火器和燧發槍的演練之法,前往沙盤之中教授近侍使用操練。

    同時,所攜帶的一些禮物也需要在內官面前演練,以便這些內官能夠學會後呈獻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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