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從酋長到球長 作者:茅屋秋雨(已完成)

 
Babcorn 2017-3-26 20:47: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0 232640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27
第八十九章 夢碎與現實(下)


    他本就是個善於運用鐵炮手的人,對於火槍的改進也很善於學習。

    只不過在琉球之戰之前,世上的主流還是冷熱兵器混搭風。戚繼光的改革、西班牙方陣再加上荷蘭的莫里斯體系,算是此時火繩槍時代戰術的巔峰和幾種典型。

    德川家康也是個久經戰陣的人,在看過陳健畫的那些琉球之戰的軍陣圖之後,也看出了其中的一點味道。

    拋開燧發槍的射速和刺刀導致的冷熱兵器和投射肉搏的統一,琉球之戰中的野戰炮運用,也算是遠超時代。小口徑的野戰炮走得是將來三十年戰爭的瑞典模式,而這些運用是從很久前有了炮之後就已經基本成型的東西,那些參戰的軍官和炮兵們有了幾何學的幫助更加爐火純青而已。

    這些戰術德川家康明白不是看看就能明白的,需要專業的教官。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些人幕後的總督對於日本的情勢比外面的人瞭解的要多,也最怕這群人在海上將大量的槍炮走私到豐臣家的大阪,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至於更大的威脅,他暫時還看不到。但是眼前的這些威脅已經足夠引起他的重視。

    考慮了種種得失之後,這才決定接見這些使者。

    使者們對於德川家康沒有直接詢問琉球而是詢問是否可能橫渡太平洋進行貿易有些意外,但想到日本多金銀,這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在國內的時候,勞動創造財富、國民財富在於那些生產出來的產品的概念才剛剛開始傳播。這些使者們還是更傾向於貴金屬的積累,這些日子對日本的瞭解讓他們確定日本和本國的貿易並不會讓國內損失什麼,相反卻能換來足夠的金銀。

    而且貿易一旦出了問題,一個關稅調節就能解決很多的問題。國內龐大的手工業階層也日漸發展的大作坊工廠,可以阻擋海商和走私販關於貿易問題的提議,這一點倒也不必擔心。

    至於說這些使者自己的利益,也就是陳健許諾的以大明為中心的貿易線的利潤,他們也不擔心。

    哪怕封鎖了平戶長崎的港口只允許在江戶貿易,自己這邊也一樣可以把船弄到那邊去,而一旦那樣反倒是幫了大忙:琉球在手,西班牙和葡萄牙以及荷蘭如果不能在長崎展開貿易,也就必須要繞到對面的江戶,琉球的位置會更加重要。

    而明的生絲等暢銷物品,距離終究還是比國內更近,利潤也就更高。至於西班牙,為了王室的壟斷貿易,在總督區是嚴禁養蠶的,嚴禁損壞王室的壟斷貿易,這都沒有什麼可以擔憂的。

    德川家康在考慮得失的同時,這些使者也在迅速地思索著可能的得失,因為他們已經嗅出了一絲德川可能會同意在江戶開放商館的可能。

    日本有的是白銀,若是真的可以排擠掉其餘的商人,這可是真的大有可為大有可賺。槍炮的利潤從來都是百分之二百之上的,而從古時候就傳下來的、已經形成了專業體系的硝池養硝技術經過數百年的發展也已經極為熟練,加上一些天然的硝石礦,這又是一筆必然的大宗商品。

    陳健派來的使者不是黨內的人,對於陳健要做的很多事興趣不大,甚至是反對的。他們所考慮的是個人利益、公司利益以及背後的國家的利益。至於別國人的死活,在他們看來完全無關。

    在他們看來,賣給日本槍炮根本不需要過多考慮,若是賣給西班牙他們站在國家和公司的利益上必然會反對,因為那兩大總督區和富饒的熱帶島嶼群離本土太近了。

    可賣給日本,並不會對本國產生任何的威脅:移民可以緩解國內壓力的大荒城在西邊,日本的船根本到不了;日本不可能跨海去攻擊本土;日本內亂連連的話槍炮硝石藥物棉布之類的貨物會大賣;若是挑唆日明戰爭從中大發戰爭財更是最佳選擇。

    於是在這種各懷鬼胎的一番與琉球無關、但卻與今後的外交和貿易有關的交流後,雙方終於談到了本該是這次派遣使者的最重要的琉球問題。

    本該是焦點的問題,在利益的選擇之下終於只成了邊角料。琉球離島津家太近了,離江戶太遠。

    如今的現實是使者帶來的消息說是明朝得知了薩摩藩進攻琉球的消息而僱傭的陳健等人,這也讓原本的通過琉球為中介開啟對明貿易的機會泡湯,絕無可能。

    德川家康也明白,陳健這些人分明就是刻意從中作梗,阻斷自己和明朝之間任何可能的貿易往來,從而壟斷貿易。但這種事實已經無可挽回,再加上一些軍事和政治上的考慮,也只能不提這件事。

    豐臣時代的以日本為中心的朝貢天朝體系夢,在朝鮮被打的粉碎,如今唯一可能的琉球也被人插了一腳堵住了路,心態也算是縮了回去。

    一番交流後,德川家康談及琉球問題的時候,終於表態。

    「琉球本是個自有社稷的國家,向誰稱臣朝貢那是琉球的選擇。」

    這話說的漂亮,事實上就是如今沒有控制琉球,而明朝三年前剛派人去了琉球冊封,陳健這邊又把島津家懟了回去,可以說說這些都不過是場面話。

    但是這番話也透漏出了對於陳健那封文書的一種態度。

    陳健說島津家進攻琉球的一大原因,是當初豐臣侵朝時候讓琉球出兵出糧的時候薩摩藩幫著出了一半,而琉球一直不還。

    德川家康這樣說,也就相當於默認了陳健的話,這份要求本就是不合理的。因為琉球是個獨立國家,是向明朝朝貢還是向日本朝貢那是琉球自己的選擇,所以欠下的那些糧也就是無效的,這個藉口也就是不成立的。

    倘若琉球此時和日本有了朝貢的文書或是外交文件,那就又不同,理由充分,陳健干涉就算是共和國身份干涉亞洲體系和國家內政外交。

    使者們聽到這話,也算是鬆了口氣,心說早已經背熟的請就鼎鑊之類的話也不用說了,這是極好的,誰也不想死。

    德川又道:「但是,四年前琉球的商人漂流到了江戶,我派人救助又將他們送回去,琉球王竟不派出謝使,這是沒有禮節的行為。這樣的要求是符合禮的,但是琉球人卻對使者大聲辱罵,這才是薩摩藩出兵琉球的原因。」

    「本來就是為了小施懲戒,並沒有奪其社稷的想法。再者,琉球人狡詐,多曾借貸卻不償還,這也是薩摩藩的士兵憤怒而焚燒的原因,他們只是想要拿回琉球人欠下的債務。」

    有照片為證,又有眾多的第三方目擊者,薩摩藩在琉球一路燒殺的事也不好不認。

    雖然此時殺人放火本就是正常的事,但出兵的藉口是禮,那辯解的時候也沒辦法繞開這個基調。若是放下身段就說自己就是為了燒殺搶掠,這問題也就不需要解釋,可是這時候琢磨的還是面上光的新朝貢體系,這樣的屁話就總得說。

    使者們心說那些人的死活管我們屁事,我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要斷絕貿易,如今不但沒有斷絕反而還要展開新的貿易,那這就好說了。

    順著德川家康的話,使者們也沒再說這個問題,而是找了個台階道:「大御所,總督已經將私人所欠的債務整理出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私人的借貸自然是需要償還的。那些借貸的欠條總督會派人送到薩摩藩的。」

    既是對方已經默認公債不合理,那私人的這點錢的態度還是要表現一番的,其實誰都看不上這點錢。

    使者又道:「其中的誤會,總督會想辦法和明國的巡撫說明的,若是大御所有意和明國展開貿易總督也會代為傳達。」

    德川家康心中暗罵,他明白這些虛偽的話語毫無意義。若是真的有這樣的好心,那這些人忙活這麼多是圖了什麼?

    莫說自己寫了毫無意義,恐怕寫了也會被這些人暗中施展手腳。明國對於琉球這邊的事反應向來緩慢,這一次卻反應的這麼快,若說這些人沒在中間做手腳他是決計不信的。

    在朝鮮被抽了一巴掌,在琉球又被抽了一下,可以說憋了這麼多年的新的亞洲朝貢天朝夢已經被徹底抽碎。

    琉球雖小,可若是能夠朝貢那心理上也能得到極大的滿足,單獨一個日本而沒有藩屬國是沒資格做天朝的夢的。就像是一個番邦都不朝貢的天朝就不再是天朝而只是一個國家一樣,再不是天下的體系。

    夢醒了,考慮的也就更實際了一些,琉球這個對德川家來說的邊角料被一筆帶過。陳健在信上說琉球是個獨立的國家,琉球國家的損失應該以國家的身份和薩摩藩單獨談,他不會參與,這也就意味著琉球不可能去談。

    雙方都沒把那裡當回事,說到這裡就算是講的很清楚了。就算簽訂了什麼條約,在琉球承認新的朝貢國之前,共和國也只能是個第三方的見證者和觀察員。

    這一筆被帶過之後,雙方十分愉快地談論起將來的商館、貿易、出使、交流之類的事。

    這些都是現在很重要的事,在現在琉球並不重要。

    至於將來?

    把天朝體系變成一個國家,那是天朝的能耐;保持朝貢體系成為亞洲的秩序不受威斯特法利亞主權國體系的影響而成為單獨的國家關係模式且保持下去,那是天朝的奮起;而體系崩塌的同時,藩屬國大部獨立甚至連一個聯盟都未成立,威斯特法利亞體系成為唯一選擇,那則是天朝的悲劇。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終究還是看一個體系的話語權份量的,靠的是自我的奮鬥。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27
第九十章 授權


    駿府城的使者們還在和德川家康交流的時候,陳健已經做好了從琉球返回望北城的準備。

    薩摩藩水軍的那些艦船,挑揀了一些可以修補的,在那霸港進行大修。二百多條小船剩下能用的也不過三五十條,噸位都很小,而且都是典型的日式船。

    雖然裝貨或是遠海海戰並不適合,不過裝人越過台灣海峽應該還不成問題,回去的時候沒人可裝,大多載著稻米或是蕃薯干。

    陳健問尚寧王要的出兵解救危難的費用並不高,只需要尚寧王用稻米支付即可。而薩摩藩燒殺捋掠後造成的對比,也讓琉球的百姓對於這支用錢收買而未曾發生大規模搶劫強姦的軍隊有了許多的好感,不敢說是簞壺食漿卻也貢獻出了一些東西作為感謝。

    臨行之前,陳健又以信用購買的方式從琉球這裡購買了一些糧食,雖然琉球本身的糧食產量也不高,但是各個士族們湊一湊還是有不少的。

    回去的時候琉球的貢使也藉著陳健的船一起去福建,前往北京朝貢感謝大明出兵,順便以感謝為名再來一次朝貢,這是很難拒絕的。

    船隊返回望北城的時候已是六月,剛剛靠岸,留守在望北城的一些人就急忙找到了陳健。

    「剛剛得到的消息,福建發生水災了。」

    這是陳健臨走前交代的事,這一次沒做神棍,只說注意一下福建那邊的情況,一旦有什麼問題立刻處理。

    除非是風調雨順,否則以此時的生產力和分散的小農經營,隨便的一場災禍就會造成成千上萬的災民,尤其是基層組織徹底崩潰興修水利之類的事難以做成的時候。

    來找陳健告訴這個消息的人根本就不關心勝負,或者說不需要關心一件必然的事,反倒是對水災的事極為關切。

    不論是出於對天下蒼生命運的憐憫,還是出於地租的利潤在土地和人口夠多的情況下高於貿易的原因,這一次福建的水災都必然在望北城得到重視。

    對於自己的家底陳健還是清楚的,從去年就開始準備的備荒糧和從各地不惜白銀買的稻米積累了一年多,這一次逃亡過來兩三萬人還是足夠支撐到明年的。

    實際上還能更多,但如果藉著這個機會大發災難財,高價出售一部分稻米則可以在收回本金,所以也只能選擇收容兩三萬人。

    聽到這個確切的消息,陳健叫隨船的幾名軍官和望北城的一些負責民事的人準備這一次大勝的慶祝會,將大量帶回的用鹽和石灰醃製的頭顱展覽一番。這些望北城的第一批居民很多都是泉州人,所以對於倭寇很瞭解,若是別處的人反而沒有了效果。

    他自己不再負責這件事,叫來了城中和隨船的一些管理層,秘密地商量起這一次藉機發財、搏名和吸引來望北城的災民的問題。

    由公司的會計客串的統計人員先是說了一下存糧的情況。

    「基本上數目就是這些了。刨除掉口糧和日後購買耕牛、鐵器之類的借高價售出的稻米,我們最多可以收容兩五千人。」

    坐在那裡的一排人看了看數目,問道:「按這數目來看,咱們可以適當多收容一些。三萬到四萬應該不成問題吧?」

    「不行。四萬是極限,是按照這些人來了之後就種植蕃薯、並且我們這邊不鬧饑荒和災禍的情況下。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做,一旦我們這裡也出了問題,這四萬多人恐怕會出現大規模的反抗,我們之前積累的一切都化為烏有,所以必須要留出余量。」

    陳健點頭道:「我同意。余量肯定是要留出來的。現在的問題是一下在湧來兩萬多人,必然要和本地的村社和原住民發生衝突。上好的土地就這麼多,這是不可避免的。」

    之前反對過陳健數次的那個年輕人笑道:「這倒簡單。我們可以挑唆明國人和原住民之間的矛盾,我們居中調節。這樣一來,他們仇恨的就是彼此,而他們雙方都必須要結好我們。」

    還沒等陳健反對,蘭琪搖頭道:「不行。暫不說這是我們所不能同意的,就說最實際的利益。這裡和故土不同,這裡的人是以宗族的形式組織在一起的,如果挑唆雙方的矛盾,宗族的勢力只會越發穩固,單從利益的角度來看也不是個好的選擇。的確,這種組織形式不足以對抗軍隊,但為了爭奪土地水源等問題爭鬥的時候並不需要依靠我們。而原住民也是村社,形式也差不多。」

    陳健笑道:「好嘛,就該這樣說,咱們討論什麼事首先都得先把基礎定下來。你談利益,我談道德,那肯定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怎麼也爭不過來的。那今天咱們就只談利益,不談其餘的。」

    壓下了兩方的不滿,黨內的人知道陳健肯定會站在自己人這邊,而另一邊的也因為陳健要談利益那也算是讓了一大步。

    「這麼說吧,勞動創造財富,而我們想要獲得利益也必須從這些創造的財富中獲得。現在來看,這裡最缺的就是人口,沒人怎麼創造利益?旁邊就是福建,而我們的故土在數萬里之外,誰都知道用不了二十年這裡的明國人就會遠超那些原住民。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吧?」

    眾人都點點頭,陳健又道:「如果我們挑唆雙方的矛盾,他們雖然暫時需要結好我們,但心裡肯定會怨恨,這不是長久之計。而我們在這裡,不管是貿易還是武裝護衛的士兵,都必須要用到大量的明國人,這是最節省成本的辦法。所以最好不好很容易讓他們生出與我們的疏離感和怨恨,這才是長久之計。」

    「你們也知道,我們在大荒城那邊也有很多原住民,但那裡有奴隸,而大量的奴隸才是我們需要的勞動力,所以那邊的手段可以激烈一些,依靠奴隸去反對原本的主人。但這裡的原住民村社,社民之間都是平等的,很難在他們的內部進行一些活動,從而用階層在他們的內部製造仇恨從而分化他們。」

    「所以,對付這裡的原住民,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用文化的優勢進行同化,因為我們的文化原本他們強勢。他們還在刀耕火種,我們可以派人去他們的村社指導他們種植,讓他們固定下來。原本刀耕火種需要極多的土地,耕種之後所需的土地也會少許多,這樣矛盾暫時就不會那麼激化。」

    「如果出了什麼問題,一定要按照咱們制定的法律執行,讓他們對村社的認同、對宗族的認同要弱於對法律的認同。如今也在這裡這麼久了,我們這邊的人也有不少學會了一些原住民的語言。教會他們耕種、集中那裡的孩子上學、允許他們繼續採取村社自治、尊重他們的女祭司。」

    「一旦他們融入進來,從貨幣和他們所稀缺的鐵、布、鹽之類的東西就能賺取我們想要的東西。」

    不等眾人提出什麼質疑聲,陳健又道:「和你們交個實底,探礦隊的人在山中發現了不少礦藏,有煤、硫磺和黃金,而且數量相當不少。」

    這話一出,不少人嗡的一聲亂了起來,聽到黃金的時候眼睛簡直都綠了。

    「之所以暫時沒和大家說,是怕大家走漏了風聲。畢竟,望北城是我們租借的,一旦這個消息傳開,我們就會很被動。北面的明國正在到處挖礦,派出了很多礦監,這個消息傳開我們也就難以在這裡立足了。」

    眾人也都明白其中的關鍵,與會的都是某個角度的自己人,討論的聲音漸漸小了許多。

    「坐在這裡的人,為了不同的目的。有利益,有信念,也有其餘的東西。想要在這裡立足,咱們之間必須要團結,任何的矛盾都會讓咱們的立足變得艱難無比。咱們之間的分歧可以以後再談,可如果現在就把分歧擴大,將來這兩個字也就無從談起。」

    「可以說咱們之間對很多問題的看法都是衝突的,這種衝突從在天涯海角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積累。可能因為這幾次的事,你們中的一些原本對我頗有意見的人也開始信任我,但本質的衝突並未解決。」

    「咱們之間不能講道理,也沒法講道理。講道理是有基礎的,我們認同一加一等於二,你們認同一加一等於三,那麼之後的許多問題那就不是講道理,而是變成了爭吵。」

    「我們黨內的事,有我們內部的討論方式,那是因為我們認同的基礎相同或是至少相似。但拋卻黨內的身份,我還是這次艦隊的總指揮。現在,單就整個艦隊的而言,在從這裡返回到故土之前,我希望得到你們的授權:在不違反族群的利益和背叛這個條件之下,我擁有絕對的指揮權。除非涉及到族群利益和背叛,否則不需要受到任何的質詢和詰問。」

    「事出緊急,現在是我們在這裡立足並且為今後開採那些礦產和將來貿易最重要的一年。而隨著琉球之戰結束,我們前往明國都城的事也基本確定。所以現在我希望你們授予我這個權利。」

    「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回國後我個人向國人議事大會做解釋,也由我個人承擔責任。」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27
第九十一章 水災、求活(上)

    這一席話是衝著公司董事的隨船人員、國內的官方人員和軍方的人說的。說這些話的基礎是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都取得了一些現在看來十分不錯的效果,以及之前許諾的許多今後的利益換來的。

    這些人在船上,其實很大一部分就是為了制約陳健的,畢竟陳健在國內的許多行為屬於某種程度上的異己分子。

    如果這支艦隊是屬於陳健私人的,包括那些士兵都是僱傭的軍事雇工,一切都好說。如果這支艦隊是如那些人斥責陳健所說的黨產,出航的人價值觀基本接近,那也好說。

    然而船上的人五花八門,想要做事就必須得到大部分人的認同,尤其是一些涉及到根本的大事,否則很難做成。

    如果此時國內組織的成員、金錢和支援的工匠已經到達,陳健自然不需要在望北城建設的問題上看這些人的臉色,只需要在外交事務上給出解釋就行。

    可現在返回國內開闢太平洋航線和支援這邊的船剛剛起航不久,陳健不得不借助這些根本不是自己同路人的力量,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先穩住這裡的形式,借助自己在這裡可能逗留的最後一年,將這裡的基礎定下來以為今後。

    這一切可利用的基礎,就是這些人對陳健的信任。

    至於信任,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經過很多事情的積累之後水到渠成的。

    在起航之前,陳健最多也就是個有些名聲的人物,很多船上的人聽過他的名字卻和他接觸並不太深,尤其是一些官方派出的人。

    但現在,經過這兩年的航行和從天涯海角時就做的種種解釋和預判,終於讓這些人有了信任的可能。

    這席話後,第一個站出來表示支持的是軍方的人。

    本身陳健和陸軍那些人的關係就不錯,有給出了不少的利益,對士兵的收益也還算慷慨,更別提這些軍官。

    燧發槍也是陳健提供給軍隊的一次改良,經過琉球之戰的檢驗證明了實戰的效果,可喜可嘆的傷亡比讓隨船的軍方的人選擇了對陳健的無條件信任。

    雖然戰役不是陳健指揮的,但是出兵的時機選擇的恰到好處,而在戰場上陳健的表現讓讓這些軍人確信這不是一個慫貨而是一個相當標準的軍官的心理素質,贏得了這些人的尊重。

    利益可以收穫軍官的支持,但卻不會收穫一些軍官的尊重,軍官的價值觀中尊重也是心靈天平上很重要的東西。

    因此在這三種情況下,隨船的軍官們給出了最早的明確的支持。

    這個頭一被牽起來,剩下的也就水到渠成。權利這東西是需要負責的,既然陳健說了將來有什麼問題由他個人向議事會解釋,軍方的人也表示了支持,剩餘的人也就順水推舟。

    至於黨內的意見,依舊是原本的形式要經過討論。但討論的基礎是三觀相近,否則討論所有事都會變成三觀之間的爭執,這個問題在內部反而不是問題,也有討論的基礎。

    定下來了這件事,整個望北城和艦隊的重心都放在了這一次福建的水災之中。

    人並不缺,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軍隊留下五百人維持望北城的秩序,同時幫著鎮壓可能的移民暴亂。剩下的人則乘坐四艘戰艦在海峽和琉球一帶巡航,防止出現倭寇的襲擾,導致水師那邊有所動作。

    黨內一批在數年前的運河工程和礦工請願活動中,經過了實踐鍛鍊的組織術人才,負責移民的安置。從運河工程開始的時候陳健就刻意派人去那裡進行過鍛鍊,選出的都是在兩次活動中表現優秀的。

    婦女部的人組織望北城的女人製作一些方便攜帶的食物;林曦、蘭琪和船醫組織起了防疫工作,這也是駕輕熟就的事,並非第一次。

    先是一艘船先行前往福州,通報了琉球貢使朝貢的事,提議因為水災的原因暫時讓琉球的貢使暫緩北上的時間,同時希望平價提供一部分的稻米作為接濟災民所用。

    福建的民政官員正為水災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具體的損失還沒出來,但是整個福建普降大雨,不止是一縣一府的問題。

    五年之內兩次大地震,四次颱風,兩次海嘯,一次白蓮教起義、一次民變、三次大洪水,已經將福建底層積累的那點家當全都榨乾了,蠲免的旨意遲遲未下,流民四起,這一次處理不好白蓮教又會藉機起事。

    這一次暴雨一連十餘天,太陽就沒出來過,上游的一些山區洪水蔓延,河流倒灌,據一些送來的奏報來看,單單是一個建寧在戶口上的損失就至少七萬。也就是說一個縣至少有七萬的家庭徹底完蛋,或是逃荒或是被洪水淹死,總之就這樣消失在了統計之中。

    這還只是預計。

    至於泉州、福州之類的沿海城市,損失也是不小,而且因為城市太大,糧食已經成為一種商品,還要面臨糧價暴漲的問題。

    福建缺糧,海外不缺糧,但是糧食在正常情況下的利潤不高,所以海商不運糧,除非是政策支持或是強制要求。

    陳健派來的這艘船可謂是雪中送炭,雖然送來的糧食不多,但卻是獨一份。攜著琉球之戰的好名聲,又狠狠地靠著從琉球運來的三船稻米取得了一些福州官員的認可。

    只是這三艘船的稻米實在是九牛一毛,象徵性大於現實。好在陳健派去的人又和福建的官員商量可以暫時借貸這邊的一些稻米,只要打個欠條,將來若是福建獲得了蠲免稅費的機會,可以用截留的稅費平價補償。

    這倒真是個好機會,官員們既可以從中摟一筆,又能博得一些好名聲。如今截留稅費這樣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了,漕運總督為了修河據說也幹過截留稅款的事。再者,這錢理論上是可以無限期拖延下去的,反正人走官位留,這些借貸的償還也只能找官位而不是找個人。

    那欠條上蓋的是官印而不是私印,實則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賄賂。

    當然,走私的高價稻米也照樣進行,不會有人閒著沒事幹出海的時候購買稻米的,陳健派去走私的這批稻米來的正是時候。借助消息傳播的時間差賺了一筆,也讓不少的福建本地的豪商吃肥了,那些和陳健關係密切的官員們也狠狠地賺了一些。

    與高采和前任總兵的關係密切,沿海的一些守衛的官兵或是水師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真遇到了便送些賄賂,大家都好看。

    福州官面上的事,只不過是為了今後立足,而真正需要的那些勞動力則在江的上游。

    那裡是重災區,大部分的貧民底層除了一條命之外什麼都沒有了,只要有一絲活下來的希望,這些人絕不會放棄渡海求生的機會。

    圍繞著這個中心,一場人口轉移行動悄然開始。

    一些沿海的漁船在水災開始後不久,就聽到了一個傳言。說是大海對岸的那些人都信佛,心善無比,見不得死這麼多人。所以若是有因為水災逃難的,這些小船若是可以將他們送到淡水,會按人頭給予一些謝禮。

    謝禮當然是白銀,雖然價格不高,但是擋不住人多。加上水師那邊也打過了招呼,送去了一些賄賂;陳健又派了幾艘戰艦沿著琉球一帶巡航倭寇暫時也不可能到這邊來;琉球之戰剛剛打完,腦袋清醒的倭寇也都收斂了許多。沿路也沒有什麼問題。

    一些漁民是自發的,另一些大手筆的,則幹起了人口販子的買賣。反正災民有的是,便說去了那邊就有能活下來,騙了不少的人。

    為了賺這筆錢,一些船都經過了改裝,裡面裝的人一點不比黑奴貿易的奴隸船少,稍微遇到風浪就要死上一批,加上水災之後疫病橫行,短短一個月時間海峽之間也成了一條白骨之路。

    海峽那邊卻很大方,船一到,立刻點數人頭按照活人的數量算錢,從不短缺。有時候白銀不夠也會用硫磺、玻璃、棉布之類的東西抵賬。

    這種事地方官們也都管得不嚴,若是平時少了這麼多戶口就難說,可這一次大災,少的這些戶口只需要寫一個被水災淹死導致戶口減少了多少數量就行。而且畢竟也是求活,算是做了件善事,也好過在自己管轄的地方鬧出民變或是白蓮教起義、搶砸大戶之類的事。

    從泉州地震後陳健開始營建望北城,台灣總算是迎來了第一次大規模的移民潮,大量沿海的災民流民被這種類似奴隸貿易的方式運到瞭望北城,如同貨物一樣清點數量,再如同貨物一樣安排進不同的小社區內進行疫病的觀察。

    每天都有大量的死人在岸邊焚燒,火光衝天臭不可聞。

    但一樣的,每天也有一些原本必死的人活了下來,失去親人的痛苦他們已經麻木,只想著每天的一碗粥,儘量讓自己活下去。

    這些人大多來在沿海地區,而在稍微深入內陸的江的上游重災區,則是採用了另一種不同的形式。

    利用水災後的混亂局面和在福州賄賂的優勢,每天都有幾艘船悄悄來到了江的上游。

    船上載滿了一些炒米或是炒熟的地瓜粉,都是些可以活命的食物。

    船上還有一些人。

    有從望北城遴選出的閩南話的本地人;也有數年前在共和國那邊經歷過運河工程、礦工組織等成長起來的一批訓練和實踐過組織術的人。

    數年前的運河和礦場請願兩次行動,培訓出的這些人有理論也有實踐經驗,組織個數百人的轉移不成問題,若沒有之前那些事端的經驗積累,還真是很難找到適合的人手來做這件事。

    一些謠言、一些活動,在北部上遊山區災民集中的地方悄悄傳播和進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27
第九十二章 水災、求活(中)

    災區並非最嚴重的延平府沙縣,是陳健派出的人深入到最遠的地方。再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陳健最先想到的是這裡聞名遐邇的小吃,但此時這個地方卻和死亡、瘟疫、家毀人亡這樣的字眼聯繫到了一起。

    這裡並非是災情最重的地方,但這裡是受災較為嚴重同時還有比較方便的交通的地方。

    再往北的建寧受災最為嚴重,但那裡已經是山區,已經無法深入。如果什麼都不改變,那裡仍舊是最為貧窮的地方之一,以至於那裡一度成為過閩贛蘇區政府的所在地。

    從建寧到延平府,這些災區最嚴重的地方,也是明朝福建地區最不穩定的地方,沒有之一。從百年前的正統大起義再到前幾年的白蓮教,這裡的人殺了一茬又一茬,屠了一遍又一遍,又一茬茬地長出來,繼續在這災禍頻發的地方生存著。

    連續十餘天沒有見到太陽的暴雨終於停歇,又過了半個多月水勢也慢慢下去,那些在暴雨和洪水中存活下來的人,撐著載著他們搶出的所有家當的小船回到了已經被夷為平地的家園。

    許多人在樹上趴了一個月,將樹上的葉子吃了個乾淨。有時候,這些人真希望自己變成一條蟲子,就像是吐絲的蠶或是讓人噁心的毛毛蟲,至少這些東西可以靠吃樹葉子活下來。

    村落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幾個小孩子挺著因為吃土和樹葉而脹大的肚子蹲在那裡屙屎。看起來這幾個孩子運氣不錯,至少沒死在洪水中也沒死在肆虐的瘟疫中,但事實上他們只是暫時沒死,並且離死已經不遠了。

    孩童們痛苦地蹲在那,肚子裡脹脹的,可就是拉不出來。兩個人結伴兒,互相用小木棍從對方的那裡用力地摳著或是撬動著,想要將那些干燥的東西弄出來。弄出來就能活,弄不出來就會活活脹死憋死。

    大人們木然地看著這一切,腳下有時候忽然一鬆,陷到了什麼鬆軟的東西之中,緊接著就是一股惡臭以及嗡的一聲蒼蠅飛起的聲音。

    不需要低頭,也知道踩到了死人的胸腔或是肚子。或許是自己的親人,也或許不是,但都不重要了。

    活人尚且離死不遠,誰又能顧得過來這些已經死掉的人呢?被大水沖走的人,被魚蝦蟹子咬得露出一半的骨頭;沒有被水沖走的也生滿了蛆蟲在長了綠黴的屍體上蠕動著,白花花的。幾個餓極了的人從那些死屍的身上挑揀著蛆蟲,那些帶著長長尾巴的會被丟棄,只留下那些白色的沒有尾巴的。

    今天還活著,而且還可以挑挑揀揀,只是沒有人去想以後怎麼辦。不是不想去想,而是不敢去想。

    種的稻子已經絕收,救荒備荒的蕃薯還沒有傳到這邊,家裡的一切大部分都被沖了乾淨只撿回了一條命,要繳納的賦稅還要繼續繳,借的高利貸還是要還。

    最煩人的,則是還要吃飯,否則就會餓死。

    為了吃飯,有幾畝薄田的自耕農將最後的這點家底用最便宜的價格出售。饒是這樣,還需要挑挑揀揀,而能在災年買地的人也會被稱之為善人了。

    隨意的一場災禍,就能讓自耕農淪為佃農。自耕農善良好意勤勞地耕種成為地主,正是因為稀少所以才成為了勵志的雞湯故事。

    而那些原本就沒有土地或是土地極少的人,在這一場災禍之後就只能選擇活一天是一天,如果能撐到下一次播種的時候,或許還能找到一些活做,這樣就能再活一年了。

    數百數百的飢民災民為了活下去,也僅僅是為了活下去。如果這時候白蓮教的人站出來說這是光明與黑暗相爭最後的日子,只要承諾能讓這些人吃上一口飯,這些人才不會去管光明什麼時候來,只會為了這一口飯而做出他們的先人所做的種種可能被殺頭的事。

    只是前幾年白蓮教剛剛被殺了一批,基層組織基本被破壞,骨幹大部被殺,這一場大災之後竟然沒有鬧起來。

    更重要的是,據說還有另一種選擇,不需要做這種殺頭的事就能再活幾年:沙縣附近有傳言說,在一些地方有人選擇施粥,而且如果年輕力壯的話,會被雇去做三五年工,三五年後會分到一些土地。

    聽起來很美好的事,有時候往往充滿了欺騙。只是這麼多年了,從沒有人給過他們關於分一些土地的承諾,這種承諾聽起來有些醉人。

    沙縣附近的一個小小的救濟站外,擠了兩千多人,有人拿著棍棒維持著秩序,分批輪流地救助這些可能活下去的人。

    每個人每天兩碗粥或是一把炒米,確保這些人餓不死就行。

    在這個救濟站數里之外,是一片窪地,那裡躺滿了等死的人。

    發動群眾只是一種手段一個工具,目的未必是做什麼,邪教起義同樣也是用了這個工具。而這裡將這個工具運用的目的,就是隔絕那些染了疫病的人。

    在這些災民抵達這裡後,吃過了這一兩個月的第一碗熱粥後,就有人站出來告訴他們:疫病是會傳染的,染了疫病大家都得死,希望大家互相舉報染了病的人將他們驅逐出這裡。

    下命令的人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也知道這種情況下就是讓那些人去死,也知道這會將人性中最為醜陋的一面暴露出來。

    可是沒辦法,救不了。沒有藥,沒有足夠的醫生,也沒有預防或是消毒的手段,就算有也用不起。

    短短兩天之內,救濟站中哭聲連天。

    染了病的孩子被人舉報,或是直接被人扔到了數里之外的窪地中,給母親一個選擇要麼活下來要麼離開;病怏怏的老人被驅趕著離開了這裡,一人送了一根白磷火柴頭,告訴他們餓的受不了或是病的受不了的時候,就把火柴頭吞下去,一下就死免得遭那麼多的罪;為了保護自己染病妻子的丈夫,被一群人打死,扔到極遠處的石灰場地中一把火燒個乾淨。

    先來的並且沒有病的輕壯很快被組織起來,靠著多吃兩碗粥的力氣,拿著竹竿成為了最為忠實執行這些命令的人。

    三個入口都有這樣的人守衛著,不經允許不得進入,必要的時候還要抬死人或是把活人扔出去,這樣可以多換一碗粥。

    這些不久前還是災民、此時手持著竹竿維持秩序的人,就像是多雲天氣時雲影與陽光的分界線。往前一步是光明,往後一步就是黑暗。

    一幕幕人間的慘劇就這樣不斷地上演著。

    短短十天的時間,陳健派到這處救濟站的黨內同志中,兩個人精神崩潰逃回了福州,救濟站的負責人在看到那些窪地中蛆蟲滿地的屍體後吞槍自殺。

    新的負責人被派到這邊,看過這裡的情況,又親眼去那片窪地看了一遍後,當天晚上就把這些沒有經歷過這樣場面的人叫到一起開了個會,因為如果再不開會堅定這些人的想法,恐怕都會給這些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

    這些人並不是沒見過死亡,這是沒見過這樣的死亡。精神崩潰與吞槍自殺的人,出過海、見過沉船、組織過礦工運動、上過戰場,但真正看到那些腐爛、發霉、半死不活的堆積在一起的人時,終究還是承受不住了。

    新的負責人到來的時候,救濟站士氣低沉,很多人一肚子的埋怨,當天晚上的內部會議中就有很多的不滿和埋怨,也有覺得這樣做是不人道的是殘忍的。這不是一兩個人的情緒,再堅強的人見多了這樣的情況也會有承受不住的時候。

    新來的負責人是個礦工出身,在南安的礦場中見多了各種各樣的事故,也被工友們分享過被困在礦井中吃死去工友屍體的故事,心理遠比常人要堅韌的多。

    聽到各種各樣的疑問,他反問道:「你們的疑問我也一樣有,但問題的關鍵是解決問題,而不是討論這些決定是否殘忍。你們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嗎?沒有的話,我們只能替這些人做出決定,為了更多人活下去。現在,我問,誰有辦法?說出來!」

    一干人不做聲,他們不是沒想過,但卻知道真的是沒有辦法。

    好半天,一個人起身道:「可陳健說,我們不要做上帝、佛陀或是安拉,抱著一種拯救的心態而來。按說,如果不是神,就不能決定這些人的死活。我就是覺得,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把自己當神了?我們讓誰活誰就能活,我們讓誰死,誰就要死?」

    新的負責人攤手道:「我們不想有,但我們做的現實就是如此。如果是自我的選擇,他們可以自救、搶糧、組織生產、如果官方不放糧就是搶糧倉。但是他們沒有這麼做,也不會這麼做,甚至連組織在一起都很難。這時候能怎麼辦?我們救得了幾千,卻救不了幾萬。救下的這些人,是為了教會將來這些人如何組織、自救、再生產,讓這種情況不再發生。」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27
第九十三章 水災、求活(下)

    「況且,神啊、上帝啊什麼的,可以決定誰活,也能決定誰死。但我們現在做的,只是決定誰活而不是可以決定誰死。我們不是個慈善組織,我們是個政治組織,有我們的目的。」

    「過程中總會看到血腥,可這些血腥不是我們造成的。你們若是蹲在家中,自然看不到。反正不去解決,一切順其自然,你們自己心中舒服了,可是世界改變了嗎?做個好人,可能是你們中的很多人加入組織的最初原因,但是如果有這種心態,信天主、信佛、或是很多宗教都可以。但很顯然,我們不是干這個的,如果你們想不通這個,很多事做起來就很難。說句難聽的話,我們是毀掉此時的好人存在的基礎的。」

    「你們也看到了,也有一些本地的鄉紳有救濟的行為,所以從某種角度來看他們是好人。但為什麼非要有好人呢?如果那些糧食歸勞動的人所有,讓他們有所積累,需要這麼頻繁的好人嗎?如果救濟有力,組織人在農閒時候興修水利,災禍年份的時候可以調劑快速組織救災,是不是就算沒有那麼多好人也能有更多的人活下去?」

    「沒辦法,現在做不到,我們只好做好人。可我希望的,則是有一天沒有這麼多的好人,這些人也不會死。我們一步步地朝著這個方向努力,所以這是我們的目的,而不是做個好人。記住,做此時的『好人』,只是我們為了達成目的不得不經歷的一個階段,而不是我們最終的目的。」

    「如果最終的目的是這個,我勸你們脫黨去信仰宗教,去修身養性。即便同樣在做救災的事,我們的最終目的也不是當個好人完成身心的昇華、完成自我的救贖、完成道德的光輝。」

    「大家都想想這個問題,或許很難想通,但我是個礦工出身的人,想這個問題反而簡單一些。就好比,再好的礦主,也不是我想要的。」

    眾人默不作聲,琢磨著這些話,或許暫時想得通了,但心中的很多疑問依舊沒有解開。脫胎於進步同盟的新墨黨,即便經過了一次分裂形式的清黨,仍舊有很多人是一種出於人性觀而加入的。

    這種出於善良或是基於人性的改良而想要讓世界變得更好的人,在面臨這樣問題的時候很容易承受不住那些殘酷的世界。可因為超於生產力時代的原因,加入組織的人很多都是出於這種想法而加入的,一如大部分生產力落後的國度對於類似組織的理解就是做個好人、聖人、清教徒、禁慾者。

    很快,默不作聲的人展開了一場討論。外面就是殘酷的世界,明天還要做很多的事,可這種討論卻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必要的。

    暫時達成了意見的統一後,新來的負責人苦笑道:「恐怕,過幾天我們還要繼續做壞人,所以這場討論不是浪費時間。人啊,終究有自己的想法,而你們不是為了利益不是為了錢財,總要符合大家的信念這些事才能做成。」

    長嘆一聲,道:「宣讀一下委員會的討論決定。這一次送往望北城的人,只要輕壯和兒童,老弱一個不要。也就是說,就算有帶著年邁父母的,我們也不能要這樣的人,留在原地吧。沒辦法,這次大災實在超乎了咱們之前的預料,加上望北城的開墾才剛剛開始,糧食根本不夠,我們沒辦法救下所有的人。」

    「原因有兩點。如果我們只是想要做個好人,那麼我們救回去一些輕壯組織開墾,一旦將來再有災禍我們也能救下更多的人。第二如果我們不僅僅是為了做個好人,那麼組織開墾、教會知識、以備將來不需要這麼多的救濟就能靠雙手活下去更多,也最好應該多帶走輕壯。」

    「不論你們內心認同哪一種原因,我希望你們能夠想清楚,堅定你們的想法,堅信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將來、是為了更多的人。」

    「如果你們不能認同,或是覺得這樣做實在是殘忍,那麼如果能夠保持疑問但遵從組織決定,就留在這裡。」

    「有什麼問題,有什麼意見,有什麼不理解的反對的地方,等這件事做完之後再說。如果既不認同又不願意遵守組織決定,那麼我們會送你回到望北城,乘船回去,脫離組織。」

    「給大家一晚上的時間考慮,明天一早給出答覆,因為這件事馬上就要實施。如果沒有除此之外的疑問,就先散了吧,管理船隻和存糧的人留一下開個小會,其餘人回去好好休息吧,過幾天還有更疲憊的事。」

    眾人或是認同、或是不認同但卻決定遵守組織討論的決定,終究散去。第二天一早也沒有人選擇回望北城,這是一個好現象,一些認同的人也都儘可能在閒暇時間和那些有些意見的人做了一些交流。

    數日之後,聚集在沙縣救濟站的人已經將近四千,還有更多的人朝這邊湧來。縣裡一些地方發生了搶糧風潮和吃大戶的事,縣裡的官員也沒心思管這邊的事。

    船隻已經在下游可以通航的地方等待著,只等那些組織過礦工請願的內部成員組織起這些人不出問題地走到可以乘船的地方。

    這對常人來說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既便於一些把總之類的武官都未必有這樣的能力,這是一門技術。

    在救濟站,負責宣傳的人與這些災民的交流並不方便。沙縣說的是閩北或是閩東話的雜合體,而第一批到望北城的人大多說的閩南語,雖然不至於十里不同音,交流起來卻也很不容易。這導致一些效果大打折扣,而且一些過於激進的宣傳鼓動的話也不能講。

    很快,救濟站中就傳開了關於去望北城的消息。

    當人們從飢餓中開始餓不死的時候,原本飢餓時候毫無意義的未來與希望,就變得比飢餓時候更重了,所以這就不是一碗粥可以解決的事情了。

    災民們聽說到了那邊做四年工,每個月的工錢也都不少,四年後就可以分到一塊地,或是繼續選擇做工。

    一些在望北城生活了一年的人也來現身說法,這都是從去年的那批災民中找出的一些老家在閩北一帶山區的人。以同鄉、近鄰等易於讓人相信的身份說了一些動聽的話,而陳健派來的這些人也都是黑髮黑眼黃皮膚,彼此間倒是沒有太多那種外夷的牴觸,也更容易被相信。

    當災民們燃起希望的時候,一些挑選的條件也出台了:只要沒病的輕壯和兒童,不要老人和病殘。如果是一家人並且還有老人,就只能留在這裡自謀生路了。

    正是升米恩斗米仇,或許會有一些反對聲,但很快在竹竿、棍棒的鎮壓下將這些反對聲壓制住。

    大災中活下來的大多數輕壯,老弱病殘很難存活,那些反對的聲音終究還是少。

    救濟站中一處簡易的小木屋中,一對母子愁眉以對。兒子二十多歲,母親已經五十,家裡的其餘人都在水災中死了,當兒子的孝順,真發生了母親和媳婦掉進水裡這種情況的時候還是選擇救了母親,因為這個問題此時不可能是個問題,價值觀不允許出現這樣大逆不道的問題。

    只要輕壯的消息已經傳了幾天了,也正在開始報名登記和簽訂文書,當兒子的卻沒有報名,當母親的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兒,你也別怨人家,要不是人家救濟,咱們許在半個月前就餓死了。可不能學那些人埋怨啊。」

    「娘,瞧你說的,我還能不知道個好賴?咱們就不去望北城了,我估摸著今年要是天好,地裡還得要人幹活,總不至於餓死。咱這就回去,或是去縣裡找些事做,混口飯吃。」

    當兒子的在寬慰母親,如今到處有災,哪裡有這麼容易找到事做,自己除了種點地別的什麼都不會,現如今一個孩子才賣幾個錢,自己如今就只剩一個老娘一身破布,就算逃荒要飯也得有人有飯才行。

    就算暫時餓不死,可相對望北城能在幾年後得到一塊土地的誘惑,其實心中也明白這其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娘倆之前也曾說起過這事,在吃了一碗粥後幻想過一種名為「未來」的奢侈的東西。尤其是聽那些在望北城生活過一年的帶著鄉音的人說起一些事後,更是充滿了期待,而且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期待。

    他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從沒有過距離「希望」這麼近的時候。

    在這種「希望」之下的抉擇,更是難更可貴,他選擇了母親而不是自己的希望,無需多言的可被讚美的抉擇。

    娘倆個做出了決定後,當兒子的帶著母親,從救濟站領了三斤干的蕃薯干,給救濟站的人磕了個頭,用樹枝做了一個要飯棍和拐棍給母親,娘倆便離開了救濟站。

    走了半天的時間,當娘的一直誇當兒子的孝順,別的什麼都沒說,翻來覆去的說,就像是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一樣。

    當兒的便道:「娘,省些力氣,少說些話,還要走很遠哩。」

    當娘的便閉了嘴,又走了一段路說道:「我去解個手。你在這等我會。」

    正好也走得累了,當兒的便拿出來一塊曬的硬邦邦的、生的粗糙的蕃薯干,掐了一半含在嘴裡,小心翼翼地用唾沫潤一潤,咂著裡面的甜味,心說等咂的沒甜味了再嚼碎了嚥下去,能抵一上午呢。

    在那等著,嚼著,左等右等也不見娘回來,忽然哎呦怪叫了一聲,似乎明白了什麼,顧不得灑的滿地的蕃薯干,急匆匆地朝著那邊跑去。

    當娘的已經用衣裳做了個上吊繩,在樹上掛了許久了,身子早已經硬了。

    娘倆都不認字,所以當娘的留下的遺書是地上泥巴上用樹枝子畫的一個東西。

    上面是尖的,下面是半圓的。

    像是,一碗盛滿的米飯,而且還是乾的的,要是稀粥的話怎麼會冒起尖呢?

    像是,盛滿了稻米的竹筐,而且還裝的很滿,看上面歪歪斜斜的似乎要灑下來一樣。

    像是,一個元寶,雖然沒見過真的,但是村裡死人的時候見過用紙疊的,大致是個模樣的。

    又或者,像是一艘遠航的、可以前往望北城的船。還或者,像是很多很多的東西。但像的所有的當兒子的能想到的一切,對現在而言都是希望與未來:活下去,如果有可能在活下去之後能吃碗乾米飯,然後能有一大筐的要溢出的米,做夢的時候才有資格夢到一個元寶。

    但這一切,似乎除了靠也像的船,並沒有別的選擇。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29
第九十四章 亡天下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著。災禍總會過去,死去親人的傷痛總有一天會磨滅,但多出了一條求生的手段這樣的記憶則會永遠清晰。

    沿著江運送災民的船一艘艘悄悄駛過福州,在沿海的秘密港口完成了交接,用各種各樣的大小船將這些輕壯和兒童載過了海峽。

    海峽的對面,各方面的準備已經做好了預案,而且人數也是嚴格控制的,留出了三五千人的余量以防那些獨自渡海而來的人。

    將近兩萬人擠在台灣的北部,南部還有更多的土地,只是暫時控制不過來,而這些渡海來的災民除了力氣和一條命什麼都沒有。

    陳健算的很清楚,如果想要獲得便宜的勞動力和控制住這些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簽訂的這四年的文書後能夠確保這些人獲得一塊「合法」的土地,並且得到類似貸款、農具之類的扶持。

    如果組織內此時有一千名幹部,大可以放心地立刻將台灣沿海地區的肥沃土地佔據,但是並沒有,只能暫時在這裡用三五年的時間培訓出一批,同時依靠國內的幫助。

    提前規劃好的安置區每天都會送來很多的災民,最先來到這裡的一部分人幫著維持秩序,每天分發定量的糧食。出榜安民是沒有意義的,災民們認字的沒有幾個,只能靠人的嘴巴去宣傳。

    作為最早的一批「政治」移民,林子規被分派了一個最簡單的任務,幫著把一些寫出來的文件用嘴傳達下去。

    他也想過做些更重要的事,但眼看著兩萬多人被一批批地送到岸上的種種亂局,他才真正明白什麼叫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

    除了發發感慨寫幾句詩抒發一下這種一下子讓萬餘人死中求活的場面,他發覺自己甚至都比不過那些船隊中的一些會計,按照他的理解就是賬房先生。

    在這些災民抵達之前,他倒是找過陳健,希望自己也能出一份力。這是情懷,也是讀了聖賢書後最重要的東西,心懷天下人,心懷天下事。

    陳健對於林子規的印象不錯,或許才學不是很高,但至少是第一個到這邊的正規的讀書人,雖然屬於理學的異端。

    於是發生了一些對話,對話之後林子規垂頭喪氣。

    「你知道怎麼種地嗎?」

    「不知。」

    「你會算每天災民的消耗嗎?」

    「不會。」

    「你知道怎麼預防疫病或者說疫病如何傳播嗎?」

    「不懂。」

    「你會操船控帆前往福建去接災民嗎?」

    「不能。」

    「你可以組織千人而不亂,渡海而來,自災區安安穩穩地行走百里嗎?」

    「不可。」

    「你敢保證安置災民才能不會讓今後出現宗族、同鄉與外族、外鄉的械鬥嗎?」

    「不敢。」

    連問連答,越問林子規的臉色越難看,到最後陳健笑道:「所以你認字,也很聰穎,正是人盡其用,自然有你適合做的事,但不是現在。」

    「這是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嗎?」

    陳健大笑道:「難不成你以為我說的那些事都不用讀書學習?那不是書生是什麼?」

    林子規長嘆一口氣,只能接受了陳健安排的那些在他看來似乎並不重要的事,心有慼慼,卻無可奈何。

    不過他也沒有太大的失落,而是欣然接受了這種差距。本身他就是理學的叛徒,在月港看的那些書基本都是些思想危險的禁書,寫書的人雖然不得好死,但是終究還是讓很少的一些儒生們相信:夫子也只是個人,沒什麼萬世不易的東西,百工漁樵都有可學的東西。

    眼看著這些被送上岸的災民很快就被安置下來,很快就沒有了那種初次登岸時候亂哄哄的情緒,林子規明白自己之前所學的很多東西,只能修身養性,對於處理這種事實在是無能為力。

    若說這些行為不符合夫子之言,林子規覺得實在有些扯淡。他覺得若是夫子復生,恐怕也不會見死不救,只不過夫子似乎並不會種地,而且把稼穡之人當成小人,恐怕未必會指導這些人種植、開墾。

    隨著對這裡瞭解的深入,林子規終於指導這群船上的人也有朋黨,而且這種朋黨的形式是他從未見過的。

    他自然是讀過朋黨論,也聽人說起過朋黨之事,但是他從未見過一群有目的、有綱領、有計畫、有組織的朋黨。

    黨和朋黨的差別,本就在這裡,林子規想到一點沒錯。是先有黨這個詞,然後才有了把政黨概念套用在黨這個詞上的行為,東林黨、齊楚浙黨不是黨,只是朋黨。

    等到逐漸熟悉後,逐漸會了一些語言後,聽到這群人朋黨的名字,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先秦之時縱橫各國一度成為無封地之國的跨國准軍事組織、無君無父的墨者。

    只不過終究還是不一樣,很多東西有些相似,但又並不相同甚至是相反的。

    前者靠明鬼,後者靠天下人。

    又聽說了一些在遙遠的共和國的一些事後,林子規想,他們那裡有三十六郡,可事實上卻有三十八郡,只不過第三十七和第三十八個郡只有人而沒有具體的位置和土地。這些人組織在一起,可以迸發出相較於一個郡還要強大的力量。前者有理念、有理想、有改變世界的綱領;後者有錢,有人,有將來甚至可以和國家的海軍一較雌雄的艦隊。

    前者是朋黨,後者是公司。前者為義,後者為利,卻都可以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可林子規卻想不明白自己追求的義是什麼。

    當他又聽說在那裡的朋黨不止這一個的時候,林子規又想,這些朋黨若是都有綱領,那豈不是就是百家爭鳴?百家各自有道,這道是不是就是綱領的基礎呢?

    而如今這天下的道統,又是什麼?還是說道統已經如此,所以和這天下融為一體了不可分割了,因為此時已經不是百家爭鳴的時代,所以亡了道統就是亡了天下?族群是一個和歷史息息相關的概念,而歷史是不可改變的,已經如此,只要道統亡了就是天下亡了;而道統不變換個人當皇帝,只是改朝易代?

    當有一天類似於這群人的朋黨也在這天下出現,怕是離亡天下就不遠了。就像是聽那些人說的那些紅夷的道統改革一樣,恐怕紅夷的天下已經亡了,新的道統不再是之前的,那不是亡天下又是什麼呢?

    哪怕衣服還是這身右衽的衣服、哪怕仍舊峨冠博帶束髮及笄,可若是沒有了禮,沒有了尊卑有序、沒有了家國同構,恐怕依舊是亡了天下,因為這道統變了。

    林子規從未有過如此恐懼的時候,恐懼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固然喜歡這裡的一些氛圍,喜歡那個朋黨內人與人平等的氛圍和追求,喜歡那個朋黨內那些自己做事的女人,可這一切卻是要亡天下的。

    他想,歐羅巴的道統和天下,在他們說的宗教改革的時候已經亡了;那個所謂共和國的道統和天下,照這個趨勢遲早要亡;如今看來最有希望不亡天下的,竟是那些穆斯林的國家。

    懷揣著這樣的恐懼,在忙完了災民的安置之後,他又一次找到了陳健。

    但沒有直接詢問自己的恐懼,而是詢問了一些別的。問的東西太多,逐漸就流露出一些困惑和不解,以及一些年輕人所特有的激憤和對理學的異端對自由的追求。

    陳健聽多了這樣的話,借給了他幾本書,和一本在福建、望北城這一年多總結出來的小冊子。

    那本小冊子是一本泉州附近的調查報告,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實話實說加上陳健的一些得自後世學來的「總結」。

    無非是糧食畝產、賦稅徵收、地租數量、功名投獻避開公稅、稅監的橫徵暴斂、走私、大戶圈地佔海、宗族內卷械鬥、宗族欺壓同族小門小戶等等之類的問題。

    都是些很常見的事,但用方法總結出來和用利益分析之後,這些問題讓林子規看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過之後,林子規數天沒睡,小心翼翼地收好這些東西。陳健敢給他,是因為他是異端;而林子規也清楚這些東西一旦流傳出去會出大事,恐怕寧可災民都餓死也不會被允許這些人再上岸了。

    送還這些書本的時候,他本想問問陳健這些問題說明了什麼、該怎麼辦的時候,陳健卻率先問了一句:「你說,怎麼辦?

    最簡單的三個字,林子規卻覺得這三個字從未如此沉重。

    「是啊,怎麼辦?」

    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忽然有些自嘲地問道:「這是我該考慮的事嗎?我不是宰相,也不是首輔,也不曾食君之祿。這是天下大事,我一小小的芝麻綠豆樣的人物,哪有資格去想?」

    「男子漢大丈夫,別做這般小女兒姿態,自怨自艾自嘲,陰陽怪氣似有滿腹委屈。想明白,到底想不想知道怎麼辦,別現在做決定。仔細去想。想清楚了,來告訴我。怎麼辦是一回事。想知道怎麼辦和不想知道怎麼辦,那又是另一回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32
第九十五章 南下與北上

    在那場對話十天之後,林子規想通了第一個問題,決定想要知道。於是帶著問題去問了陳健他一直想不通的第二個問題,但陳健沒有給出解答。

    而是連同第一批望北城中遴選出的最有反抗情緒的六個人一同開始了為期不知道多久的學習。

    白天這七個人繼續做自己應做的事,連同一天天發生著變化的望北城感受著成長的喜悅,那種披荊斬棘荒蕪之地聚為城邑村落的創造世界的成就感每一天都能感受到。

    堡壘一天天增高、圍牆一天天修築、暹羅帶來的新稻種開始播種、蕃薯又到了收穫的季節、第一批甘蔗田種了下去、第一間榨糖作坊正在建造、第一艘新船就在望北城的船塢裡開工、第一件關於婚姻的司法介入、第一批選出來的軍事民兵開始了操練、第一次有原住民的女祭司來這裡感謝。

    種種的第一次,讓他們越發確信生活其實可以過的更好,也讓他們確信怎麼辦真的可以解決怎麼辦的問題。

    晚上,這七個人會前往一所特別的學堂,學習一些東西。從最簡單的一些東西開始講起,另起爐灶。組織術、宣傳術、為什麼要反抗、為什麼要造反、造反為什麼要緩稱王的歷史教訓、造反後怎麼辦、藩王的存在是否合理、權利與義務相對性、人口的增長速度和耕地面積的問題等等等等。

    按照林子規的理解,這是屠龍術,而且是可以普遍教授的屠龍術,現在才學了兩個月,他已經認為屠龍是一件大義凜然極為合理的事,甚至沒有絲毫的恐懼和自責以及道德良心的指責。

    當有一天終於說到怎麼辦的時候,有人給出了解答,在科學的發展達不到合成氨這項技術之前,無非是兩個辦法。

    那就是組織移民去開墾那些荒蕪的土地,緩解人口壓力和耕地面積,組織農人興修水利工程人定勝天。然後相信科學可以解決很多事,為將來準備提高天下人的識字率,開辦新式學堂。

    這是怎麼辦的答案,但怎麼辦這個答案之後還有個問題,就是怎麼能做到這麼怎麼辦的答案。

    組織移民要有組織術、要有錢、要能調控糧食和稅收、要能打得過站住腳不被蠻族搶、要有足夠的會種植組織計算的人、要有足夠的新式學堂的教師、要有明確的目標、要把天下人當人而不是當成一家一姓的私產、要把天下人的死活高於一家一姓的統治、要有法律的概念、要有權利的追求、人的平等自由等等資產階級革命所追求的東西。

    而這些答案之後還隱藏著一個很重要的東西,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憑什麼要這麼做?憑什麼管那些人的死活?

    這是個解不開的死結,明明是資產階級革命,卻要靠一群和資產階級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人去完成。

    幸好,這個族群有憂國憂民天下為公心懷天下這樣的思想,而且一直都有,這個最難繞開的死結最是容易解開。

    所能依靠的也只是這樣的人組織起一群彷彿苦行僧和清教徒或是聖人一樣的組織和軍隊,那不是黨派的正途並且在此時的生產力之下必然被曲解的路線,卻是因地制宜唯一能用的辦法,因為資產階級脆弱的根本沒有能力去組織一場他們最終會受益的革命,而別的理由無法發動起更多的人。

    這就是族群歷史的底蘊,沒有像樣的宗教卻從不乏為信念理想而死的人。

    也只有這樣才能在這個時間點上趕上很可能被提前的工業革命和科技進步,在一戰開打之前普及那些資產階級革命所追求的那些進步的東西,並讓這些東西深入人心,建立一個資產階級的法制共和國。再之後,那是右轉還是再來一場革命,總歸不需要從頭起步,不會落下太遠也不需要追趕的太累。

    既然是分階段的,這所學堂中教授的東西也沒有如同南安閩郡的一些礦區和紡織廠裡那樣超前。

    這七個人,是陳健龐大的這一世死前的批量培訓造反人才計畫的最早的一批人。而將來,這七個人會變成七十、七百、七千乃至七萬,一批批地送往到最容易起事的地方。別的地方不敢說,這一次福建水災最嚴重、百餘年兩次大起義的地方,向北不遠就是井岡山。

    最終,靠的還是他們而不是自己這個外來者,將來走成什麼樣他不知道,但至少會比滿清走得更快更遠。

    既然歷史已經是最壞的選擇,那麼再壞又能壞到哪去呢?

    現實總是這樣的可笑。

    當第一批的七個人開始討論皇帝憑什麼富有四海、藩王又憑什麼靠著血統就能得到那麼多封地的時候,陳健終於等到了被允許前往京城朝貢的同意,或是因為琉球之戰的消息還沒有傳到的原因,只是誇讚了一番陳健這些人心慕王化、救濟災民之類的事。

    這是一件大事,也是在這裡立足最重要的一環,早已經講清楚了其中的利害關係,反對的聲音已經基本很少了。

    那些被許諾將來公司利益和貿易分紅的人表示,只要能賺到足夠的錢,莫說下跪就是叫爹也不會少塊肉,只當跪一下每年就能賺到幾十萬上百萬的銀幣,這樣的事不需要太多考慮。

    軍方的一些軍官和禮部的一些官員雖然同意這樣有利,但是拒絕參加這次北上,黨內的一些人更是油鹽不進,抽籤選中的幾個人破口大罵,卻也無可奈何。

    陳健又求爺爺告奶奶地請那位精通天文學、曆法和數學計算的人陪他一起,那人也知道這一次不可避免,也只好同意。

    算了算要去的人數,從第一批災民中選了一部分人湊數,帶著五百名士兵和一些水手,就算是這一次前往北京的隊伍了。

    雖然是和琉球貢使一同來到這裡的,但前往京城的路徑雙方不同,陳健又一次趕在了琉球貢使的前面。

    陳健等人被允許沿海而上,進入渤海灣,從登州上岸前往北京。而琉球的貢使還是要走原本的路徑。

    這些天陳健也將各種各樣的禮物翻譯成了中文,每一個下面都做了足夠的解釋,這種翻譯工作他不擅長,尤其信雅達三字太難,然而卻可以抄襲歷史人物的智慧,算是過了這一關。

    臨行之前,陳健和留守在這裡的人討論了一下今後望北城的發展計畫。

    如果一切順利,估計在自己從北京返回之前,故土那邊的組織就會派他申請的那些人來到這裡。

    幾個工廠和蔗糖等熱帶作物的種植合作農場是必然建立的。還有沿著淡水河向上的煤礦、金礦、硫磺等礦產的開採。

    一年前來的那一批人已經逐漸熟悉了這裡的生活,一年來邊學邊做,種植了大量的稻米和蕃薯。

    這些種糧的土地都很肥沃,如果按照利潤第一的方式考慮,最好是種植甘蔗,但糧食問題如果都不能保證,什麼都做不成。

    後續的發展需要連續三年投入足夠的資金,這些資金的取得方式也只能依靠商業來獲取。

    以商業利潤反哺災民開墾,再用災民開墾後的礦場、賦稅、蔗糖、鹿皮等貨物發展工商業,這是既定的計畫。

    商業的兩條路無非是馬尼拉和日本,這兩個都有足夠的白銀,也都需要明朝的貨物。

    日本那邊的使者還沒回來,加上如今情勢還不明了,萬一前往日本貿易被抓個正著,與大明貿易的事就可以告吹了,也會被那些反對的人找到更容易下手的藉口。

    所以在臨行之前,陳健找到了李旦,以公司的名義希望他帶領第一批前往馬尼拉的貨船,而且要暫時以明朝商人的名義開展貿易。

    論起來沒有比李旦更合適的人,這是個從馬尼拉大屠殺中活下來的,原本對於西班牙人不敢有仇恨,但現在看過了琉球之戰後已經敢了。

    他又精通海路,精通西班牙語,又熟悉那裡的交易機制。陳健許諾這一次航行和今後幾次如果成功,李旦可以抽取其中的一部分利潤作為股本繼續投入,還可以提高在公司中的地位和薪金。

    這一年通過高采和一些走私商人以及一些不清不白的關係,囤積了不少馬尼拉需要的大明的貨物。算起來大屠殺之後,前往馬尼拉的明朝商船少了許多,正是一個可以賺取超額利潤的機會。

    李旦本以為陳健會派幾艘戰艦或是大船跟隨,沒想到陳健派去的都是些小船,李旦心中難免有些擔心,生怕西班牙人做出什麼舉動。

    「沒辦法,如今派去幾艘大船,西班牙人會嚇得不敢貿易,屠殺的事才過去不久。這時候派去大船,恐怕馬尼拉的華人就要被再一次屠光了。」

    陳健這樣解釋道,又苦笑道:「現在沒辦法和西班牙人硬拚,若是將來在這裡站穩了腳跟那又不一樣。不過你放心,雖然沒有大艦,但是西班牙人也不敢怎麼樣。」

    李旦還是有些擔心,陳健為了讓他安心,便道:「如今西班牙人很希望大明的商船過去貿易,這時候只要不是興師動眾有報復的模樣,他們是不會做出什麼舉動的。這一次的貿易只會比之前幾年更容易,再說你就那兩根金條入的股,難道就不想搏一次?」

    「我是有這個膽子的,但我擔心西班牙人發現咱們的船隊不是大明單獨的商人,而是,呃,而是你們的,會不會做出什麼舉動?」

    陳健這一次頗為自信,笑著搖搖頭。

    「嚇死他們!就算知道了,也最多只敢以各種理由收點稅費或是扣下船等我派人去交涉,至於船員他們一個都不敢動,貨物也一分不敢少。」

    「為什麼?」

    陳健指著港口停泊的戰艦上飄揚的黑白旗幟,說道:「因為那面旗的背後,有一個可以讓西班牙不得安寧的國家。」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34
第九十六章 家國和國家(上)

    向南,李旦將信將疑地引導著船隊,重返他記憶中那個曾是地獄的城市馬尼拉。

    向北,陳健帶著幾艘船沿著海岸線一直向北,受到了沿途官員的招待,並在溫州順道擊潰了三百多人的倭寇。

    抵達渤海的時候已是當年的九月,剛剛上岸又受到了比之前規格更高的招待,想來是琉球之戰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京城。

    此時的北京城中,正值盛大的萬壽節,皇帝的誕辰是無比重要的節日。雖然各地都有災禍,但並不影響過這個節日。

    堆積如山的奏章,讓此時的明王朝就像是一艘到處都是窟窿的破船,若非萬曆皇帝從小經歷了太多,只怕此時心理已經崩潰。

    山東的一頭牛生了一個雙頭兩鼻三眼的怪物,禮部認為這是上天的警示,所以希望皇帝陛下蠲免山東的賦稅。

    陝西地震,邊堡倒塌,請求出錢修繕。河南一個婦人生了一個連體嬰兒,這是災禍的預示,請求蠲免錢糧。

    山西大旱,請求蠲免;福建水災,請求蠲免;南昌水災,請求蠲免……

    努爾哈赤帶著五六千人耀武揚威,要求提高人參的收購價格並且要求把自己攜帶的人參都買了,雖然表示自己不是來打仗的只是恰好帶了幾千人來遛彎,但這一次武裝遊行也將遼地的官將嚇得不輕。

    溫州的守將面對三百倭寇不戰而逃,想要欺瞞被人彈劾,還是靠了恰好經過此處的一群朝貢的番邦船隊擊潰了倭寇……

    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事都關係著成千數萬人的性命。

    然而這些事死的人只是個數字,即便到處亂哄哄到處缺錢糧,賜給壽寧公主的三萬畝莊田卻仍舊照常。怎麼說壽寧公主也是鄭貴妃所生,有個好爹娘便值得幾萬畝的土地,反正家既是國、國即為家。

    總的來說,修修補補這艘破船依舊開得,所以這個萬壽節過得還是極為正常的。

    在這個萬壽節之前不久,萬曆皇帝就得到了琉球之戰的消息,而得到消息的時候允許這些人朝貢的旨意已經下達。

    對於這群人來自何處,萬曆皇帝比之一些大臣還要清楚。他是個好讀書的人,小時候有太后、有攝政,小小年紀無事可做就只好讀書,長大後更是將喜好讀書的習慣保留下來。再者還有內閣幫著處理政務,他也有的是時間。

    妖書案事發的時候這位皇帝便已經讀過,平日裡讓太監收集各種稀罕書籍,生冷不忌,詩詞小說以致卜醫星象都有所涉獵。

    所以去年那群自稱來自極遠之地的人來到北京後,萬曆皇帝很快就看到了那本《大九州海國志》,對於其中描繪的種種事物和一些夾雜的黑白的照片驚奇不已。

    去年那群人來京造成了極大的轟動,正趕上彗星降臨,不論好壞總算是讓整個京城都知道了有這麼一群擅長天文曆法的人,鬧得是沸沸揚揚,風頭蓋過了請求冊封新君的朝鮮使節,可謂一時無兩。

    正因如此,皇帝才派出了御馬監的太監刑洪帶著一些閹人去和這些人接觸,學習這些人的火槍操練之法,同時將一些稀罕的小玩意送入宮中。

    幾年前番邦的利瑪竇送過一些精巧的自鳴鐘和一些樂器,當時看來極為精巧,然而比起這些人帶來的東西卻要差得遠了。

    可以將陽光拆為彩虹的三棱鏡、用類似自鳴鐘的手段做的可以自己敲鼓的小人偶、明顯是投其所好弄的寫著子午卯的座鐘、一擦就能燃燒的火柴……

    這些東西都是小玩意、小玩物,很精巧,也很實用。而御馬監的太監們又回報說那些火銃使用方便,不虞風雨,遠超鳥銃,實在應該尋找一些能工巧匠仿製以裝備京營,然而並沒有錢,而且依舊是兵部、工部和戶部之間互相撕扯,只能暫時擱置,反正暫時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威脅和敵人。

    這些人來到京城之前,就有福建的官員說起過泉州救災和通商的事,高采那邊也是不斷為這些人說好話。皇帝很清楚高采定然是收了不少錢財,不過能為自己弄到錢,敲詐勒索或是破家劫掠收取賄賂那都不是問題。

    這群人來京城後,萬曆皇帝也是時常聽東廠說起這些人動作,這些先來的使者看似很老實,平日並沒有什麼太出格的舉動,唯獨就是對什麼都好奇,尤其是對一些醫術、紡織、手工等事物極感興趣。

    然而這群新來的使者卻也造成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一番交談之後,中書舍人趙士楨自殺;極遠之地而來的傳教士利瑪竇與這些人爭辯了一番天文地理或是其餘東西后悶悶不樂大病一場至今未癒;這群人預測了一次日食,讓一些掌管曆法的人極為不滿,並且上書彈劾認為這些人雖然可以測算曆法但是用的不是堯舜所留下的歷理,道理不對就算對的也不能用。

    這些事萬曆皇帝都不是很在意,對於這些使者送上的一些後面主使的禮物清單卻很有興趣,比如可以多子多孫的鹿蜀皮,正是有些迷信的皇帝希望長壽的東西。太祖和成祖的經驗在先,的確是子孫多了可以活的更長。

    關注這些使者的,不僅僅有皇帝,還有此時唯一真正算是閣臣的禮部尚書葉向高。

    葉向高在南京的時候就認識了利瑪竇,對於利瑪竇的才學向來欽佩。一則是利瑪竇也算是耶穌會中的人傑,天資聰穎;二則是精通漢語,還能寫詩寫文言文;三則是的確掌握了一些此時算是先進的知識。

    然而葉向高卻沒想到已經可以稱之為「利子」的人物,竟然在和這群人辯論之後病倒了,讓他實在有些驚詫。

    一開始他對這些人的印象並不好,甚至懷疑這是宦官們找出來專門對付官僚的。然而這群人弄出了彗星事件轟動京城後,反倒是讓保太子一派的官員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藉口:這顆彗星就算是天文現象,那麼太祖當年就是在這顆彗星降臨的時候規定了各個藩王的封地大小,這難道不正是讓福王就藩的啟示嗎?

    凡事可以活學活用,而那群番邦人對於這些事絲毫不關心,似乎真的只是一門心思在學問上,將天文之術看成一個學問而已。即便不小心被捲入了政治漩渦中,可葉向高經過觀察也相信這些人並非出於本意。

    去年的某一天,葉向高還邀請了這些人到自己府中。他對縱橫十九道極為痴迷,卻沒想到這群遠在數萬里之外的人也精通此術,並且說這是數百年前立國之時就傳下的遊戲,其中竟然還有高手。

    本來葉向高是不信這些人說的什麼三監之亂遠渡扶桑的故事的,可是從這次下棋之後,葉向高越發覺得似乎真有這種可能。

    先是許多文字的讀音雖然生硬,但是韻律卻很相近;這些人的文字似是而非,仔細看看竟然也能認出不少,只不過意思略有些變化;這些人雖然不懂聖人之言,但是說的一些話明明白白就是聖人之言的白話文版本,有些甚至一字不差。更為詭異的是這些人的旗幟是一面陰陽魚,若說他們和文王沒有關係也實在說不過去,而且這些人的一些傳說讓葉向高覺得實在是難以理解的相近。

    很多事可以作假,這文化的傳承卻做不得假,正是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葉向高覺得看這群人、聽這群人說話,就如同看這些人送來的哈哈鏡一樣:看著像,卻又不像,介於像與不像之間。

    若說像,最像的地方沒了;道統不對。

    若說不像,除了最該像的地方不像,別的地方都像。

    於是很多東西都解釋的通了,因為這些人在三監之亂的時候就離開,所以不知道聖人,但卻知道陰陽;這些人明明遠隔數萬里甚至據說比那些佛郎機人還要遠,卻偏偏束髮右衽;這些人會下象棋和圍棋,顯然不是初學的,而真的是自小就有喜好;這些人和大明無親無故,卻偏偏幫著救災,還寫了一本《蕃薯備荒書》,授之以漁以解決饑荒大災的問題。

    這些人雖然不承認天下共主,但卻承認赤縣神州的朝貢體系,這就讓一些本來很複雜的問題變得有了一些可操作性。

    幾次交流後,葉向高發現這群人都算得上是君子。這也必然,這些人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論及聰穎都是頂尖的人物,臨來之前陳健也告訴了這些人要注意的事項,到了這裡做起事來小心翼翼,自然讓一些人大有好感。

    又談及起一些救災、吏治、道德、稅監之類的事,這群人回答的也是條理清晰。唯一沒談的就是共和國的政治體制,即便那是偽的財閥和隱藏貴族的共和,但共和這個概念還是有些太過嚇人,說出來的話就距離滾出北京不遠了。問得多了,也最多就說是三代禪讓之法云云,語焉不詳
Babcorn 發表於 2017-8-1 18:35
第九十七章 家國和國家(下)

    儘可能避免地有可能出現的意識形態的衝突,同意這群人的正使入京的事也就順理成章。

    只不過不久之後琉球之戰的消息又傳到了京城,讓原本這些人造成的轟動剛剛平靜後的京城又一次轟動起來。

    殲敵三千、斬首九百、俘獲主將、陣斬副將這樣的大事,首功自然是皇帝陛下洪福齊天;次功是巡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再次功才是真正殺敵的人。

    可即便這樣這件事也不小,按照福建巡撫送來的奏報,刨除掉水分不說,俘獲的樺山久高那可是在朝鮮露過面的人物。

    最為重要的,則是維護了天朝的朝貢體系,若是琉球被倭人攻佔,那難免有些說不過去。

    大臣們哪裡能想到貿易壟斷這樣的事,他們沒有這個眼界。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這取決於價值觀。無非是買櫝還珠、義不受玉這樣事的翻版。

    不過大臣們並不迂腐,雖然送上來的奏章說這些人仰慕王化之類,但大臣們也知道這無非就是標榜一下為了獲得貿易的許可罷了。

    略微考慮,閣臣葉向高就覺得這件事的確沒有什麼壞處。按他想,這樣一來這群人和日本的貿易就會斷絕;而這些人既然是為了貿易而來,只要掐住貿易這個死穴,就能讓這些人俯耳聽命。

    之前的交流中也聽說這些人的故土距離這裡數萬里,沿途病死也是常事、帆船不知所蹤更是尋常,葉向高也不擔心這些人窺測社稷,否則的話這些人也不會將火槍之類的東西送來……至少他是這麼想的。

    如今南部沿海亂象環生,倭寇之亂一直沒能平靜,國家到處災荒,沿海守兵不堪一戰,衛所荒馳……若是真的可以借師助剿,倒的確不失為一件好事,每年可以剩下諸多錢糧。再者,這些人不遠數萬里而來自是為了貿易,葉向高覺得這倒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手段,以貿易為要挾讓這群人在沿海防備倭寇。

    基本上,葉向高想的這些東西,多少有了一些外交的思維,懂得借助外部的力量或是貿易的關係來達成一些目的。正常來說這種選擇無疑是正確的,判斷也是正確的,唯獨沒考慮到的就是陳健並不是為了貿易的利潤,不但在窺測社稷而且已經開始著手準備。

    這屬於意料之外和完全不能理解的思維,想不到也屬正常。

    不管怎麼說,琉球一戰,也讓一些原本反對的聲音小了許多。從大義上講,這些人不是那種逆種賊寇,站住了大義很多讀書讀傻了的人就會大為支持。

    在確定了這件事屬實之後,禮部便要考慮獻俘、獎賞那些奏報中投筆從戎的書生、提高接待的規格等等之類的事。

    俘虜輪不到陳健來送,這點小事也不足以讓貢品變為禮物,簡單的兩字之差涉及到意識形態,這是國本與道統,肯定是不能變的。

    真要是把貢品兩個字變成了禮物,也就意味著自己承認天朝體系已經崩塌,只要道統還在這個改變是不可能的。

    唯獨可以變動的,也就是一些接待的禮儀,可以適當地放寬,互相尊重一下,不需要如同琉球、朝鮮那樣三拜九叩。

    消息一來一回,直到陳健進入渤海登陸登州之後才得到了琉球之戰的反應。

    隨船的人這一路過得相當愜意,一路有吃有喝而且不用花錢,又沿著海岸前進,並無太大風浪。

    在登州做了短暫的停留,當地的官員也來湊個熱鬧,舉行了宴會。陳健以水土不服、舟船勞頓為藉口,在登州停留了幾日,到處轉了轉。

    跟著陳健一同北上的孫元化此時不可能知道,若是什麼都沒變,這個地方將是他一生的轉折點,也是滿清進入火藥時代的起始點。

    陳健站在海邊,朝著北邊遠眺了一陣,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但卻知道對面就是遼地。

    如今努爾哈赤還沒有強悍到讓明廷震驚的地步,最多賣賣人參貂皮亮亮肌肉為了多賣幾個錢。

    如今的登州還沒有發生那場人相食的大饑荒,還不至於出現赤地千里的場景,但也快了,最多三五年。

    看得久了,跟隨他的眾人也不知道陳健在看什麼,孫元化便說:「先生可是再看蓬萊仙境?」

    「仙境再美,終非人間。」

    一句話繞開了這個話題,將孫元化叫到身前道:「初陽,你往北看,能看到什麼?」

    「除了大海,什麼也看不到。」

    「但事實上越過大海,那裡出過讓宋結檀淵的遼;讓宋靖康恥的金;如今我聽說北邊也不安頓?」

    「是的,遼亂建酋也不是一兩天了,不過難成氣候。」

    「或許吧。若是有一天對面那些人真要是成了遼、成了金,腳下倒是一處咽喉之地。只要海軍強盛,便可以讓他們疲於奔命。只是我終究是個外人,如今我這當先生的送了你一程,也是希望你將所學的這些本事用到該用的地方。」

    孫元化笑道:「先生,恕我直言,按說先生非我族類,為什麼先生要想這些事?」

    「為了少人死唄。你知道我心腸軟。兵亂一起,妻離子散,終歸是件壞事。況且向北地廣人稀,那些玉米、大豆、高粱都可以在北邊種植,這樣一來又能有多少災民可以活命?」

    「苦寒之地,怕是難。」

    「總結辦法、改良種子,總是可以的。況且那裡就算漁獵,深山老林,魚肥獸多,一時半會也餓不死。前些天我給你看的那些書,你也看了。正所謂三百年的治亂循環,土地增加的速度哪裡及得上人口的增長?出路在哪?」

    有意識地教授了一些科學分析的知識,孫元化接受的很快,加上幾何學和代數學鍛鍊的邏輯思維,讓他也能接受一些新的東西。

    想到之前陳健看似無意間灌輸的一些東西,孫元化略微思索便道:「先生說的沒錯,若問出路,恐怕也只有移民墾荒一途。只是出海即為罪責,私自流動也是大罪,這……這……」

    有些話他還不敢說,心裡還是轉不過來這個彎。都說華夷之辯,那些出海的人算華還是夷?可若是不出海、不墾荒,之前學的那些讓他心驚肉跳的東西恐怕真的會再來一次反覆:孫元化接受的概念是每次戰亂大災之後,人口就會減少,然後人均的土地多了,迎來一次盛世。隨著土地兼併、人口增多……似乎也只剩下天下大亂這一途了。

    然而此時想到這些東西的,卻寥寥無幾。而孫元化心驚的,則是原本相信的失德、天下易主,在這些道理的面前卻變得赤棵裸。

    用失德、神器更易天數有變可以解釋。用那種更為殘酷直白的道理也可以解釋。

    而他要做的,就是從這兩種解釋中選擇一個相信。只不過後者太容易說服人,尤其是說服一些有了邏輯思維能力的人,孫元化不想承認,可是心中的傾向已經很明顯。

    因材施教,對於那些苦大仇深的用鬥爭的反抗的理念,對那些心懷天下的則用道理來引導,對那些自由浪漫的則用理想去引誘。

    不管怎麼樣,道理終究是道理,當現在的道理與之前的道理出現分歧的時候,哪怕是僅僅開始考慮哪種才是正確的時候,其實人的心已經悄悄改變了,只不過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若是以往,若是往常,若是旁人,陳健一句三百年的治亂循環,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也至少這一次京城之行不可能成功。可現在看似無意地說出了這句話後,孫元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多大的罪責,而是從這句罪無可赦的話開始思索起未來。

    陳健默默地觀察著,看到孫元化沒有第一時間對自己詛咒朝廷的話提出異議或是反駁,心中暗暗欣喜。

    片刻後,又說道:「初陽,我是希望你能再讀聖賢書,去考科舉的,你們不是有句話說達則兼濟天下嗎?就是這個道理。只是你得想清楚這天下到底是什麼。」

    「先生,這個很難想。」

    「是啊,很難想。福建的災民是天下的一部分嗎?我以為的答案,和我看到的答案並不一樣。都說天下天下,這天下到底是什麼?」

    孫元化低頭不語,陳健又道:「當有一天,你若為官,牧守一方。正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才是君子所為。可是,君之祿是從哪裡來的呢?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

    「先生,這個我當然知道,都是千萬百姓的賦稅。」

    「那倒是奇了。我只聽說過父母官,難不成這父母竟然要從嬰孩手中拿吃的?誰是父母?誰是嬰孩?」

    「先生,你這些話,說的越發叫人害怕了。」

    「是害怕疾?還是害怕醫?我不是扁鵲,你卻是蔡桓公。要我說啊,是食國之祿、忠國人之事。剛才問過了你天下是什麼,現在再問你國是什麼?」

    孫元化回味著這兩個看似相近、但仔細一想卻又不怎麼相同的詞彙,越發不解。

    「國是什麼?天下是什麼?君……父……天……」

    喃喃許久,似乎看到一些眉目,卻又很快消失不見。那些奇怪的、讓孫元化忽然會感覺到恐懼的思想,就像是五月麥田中的鈴鐺麥一樣,瘋狂地生長著,看上去和麥子沒有什麼區別。分了蘗、開了花、灌了漿……直到結果的時候,才能發現那已經不是那片原本的麥田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8-6 12:30
第九十八章 此時小事,將來大事(一)

    結束這一次談話後不久,官員們帶來了北京的最新消息,對於在琉球之戰中「投筆從戎」的一些陳健提名的人著實勉勵了一番。 .

    陳健之前和這些人說的「送一程」的說法,算是兌現了。

    從涉足泉州開始到現在,其實他已經送了不少人一程。有前程、有生命、有希望,當然也有死亡。

    比如對於孫元化來說,陳健送了他們一個前程;而對於在北京居住的利瑪竇,陳健則在前往天堂的路上也送了他一程。

    琉球之戰的消息已經在京城傳開,上一次和陳健派去的使者爭論後大病一場臥床不起的利瑪竇在聽到這個消息後,病情更重。

    本來他是希望靠著文化和曆法知識,來結好達官顯貴,從而獲得官方許可的傳教機會的。

    可是這條路被另一群人堵死了,自己勉力支撐卻獨木難支,遠遠不是這群有備而來之人的對手。對於天主教在中國的未來,他感到了深深的擔憂,換揣著夢想遠渡九萬里來到中國,當眼看著夢想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時候,那種無力感和恐慌以及那些對異端邪說的憤怒讓他五十多歲的身體撐不住了。

    琉球之戰後不久,利瑪竇又收到了一封同時耶穌會來華教士的信。

    信的前面是一些問候的話語,在問候的話語之後,則是一些隱約的批評和不滿:

    「尊敬的裡奇,上次的書信我已經收到,但是我仍然堅持我的想法。」

    「我翻看了《大學》、《論語》、《中庸》等書籍,對於上帝這個稱呼越發的感到不安。上帝這個詞與我們的神是格格不入的,並且有他本身已經存在的解釋。甚至於在日本的弗朗西斯科教士認為我們的譯作是異端,以至有不信教的可能。我們所信奉的陡斯,不是上帝,這一點我們必須要清楚。」

    「而且孔子作為異教徒,我們必須要和那些已經入教的舉人、秀才和官員們說清楚。他們不應該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去參加祭孔的典禮。」

    「至於他們對祖先的崇拜,或許是出於道德的孝,這是我們支持的。但是他們會在祭拜祖先的時候祈願,請求祖先的保佑。只有神可以被祈禱,他們的祖先是沒有這個能力的。如果他們在祭拜祖先的時候祈求,那麼他們的祖先就是異端的邪神,所以可以允許他們祭祖,但是一定不能允許他們祈求任何的事物。」

    「以上這些,是不可更變的底線,如果我們連這些都變更了,那麼和那些異端又有什麼區別呢?」

    「此外,多明我會的人已經開始攻訐我們在西班牙總督區的傳教活動,認為我們將羊駝豚鼠等內容帶入福音的內容、允許印第安人用他們自己的方式祭祀等等,都是異端的行為。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羅馬的反應,中國教區能否獨立,這都是未知的。如果我們繼續這樣做下去,用上帝之類的稱呼、允許信徒們祭祀祖先,這將會被多明我會的人攻訐。他們熱衷於異端審判,這些問題不需思索就知道是他們不能允許的。」

    「即便這些改變是為了傳播福音,但最好還是盡快派人回羅馬,匯報這裡發生的事,讓教宗做出決定。」

    「另外,修士們的中心應該放在傳教上,而不是把重心放在傳播數學和其餘的科學上。如今我們已經在中國站穩了腳跟,不可能會被驅趕出去,我認為是時候給皇帝上疏,允許宗教自由傳播了。」

    「以我在南方的傳教行動來看,我們的做法可以更為大膽一些。在南方,我嘗試著讓信教的父親去教導他們的女兒和妻子,因為在這裡女人是很難拋頭露面的。現在看來,效果很好,這些女人們在他們自己的圈子中繼續傳播,每隔幾天就會組織讀聖會和唱詩懺悔等活動,他們很願意參加,而且對於我們信眾皆是兄弟姊妹的教義十分認同。」

    「與士大夫的交往是很難的,他們很難放棄妻妾,而底層他們雖然也很難放棄,但是他們沒有,所以他們很容易接受。在南方,我將教眾們組織起來,有人家中失火教眾們會一同幫忙;有人家中遇到了困境,教眾也會解囊幫助。每一次這樣的事情發生,受洗的人也就越多。他們很少有這樣的社區活動,所以很容易得到在平等基礎上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如果羅馬能夠支援我們更多的金錢、書籍和人員,我們在底層的傳播活動會更加順利。」

    「最應該讓我們感到欣喜的,是在一些地方的傳教活動遭到阻撓時,會有中國的信眾站出來,手持黃旗疾呼:『願殉教為上帝死』。沒有什麼事能比又多出一個忠實的信徒更讓神所高興的事了……」

    看到這裡,利瑪竇已經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本來因為生病已經昏沉的頭腦更加的疼痛。他覺得若是自己這時候死了,恐怕自己在中國活動這麼多年的成果都會毀於一旦。

    願殉教為天主死……這在那些蠻荒之地或許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可在這裡會招致滅頂之災。

    如果說是否翻譯成四書中已有的上帝和天,這還只是個文化和普及是否方便的問題。可禁止官員和舉人祭孔、禁止祭祀祖先、禁止立牌位種種這些行為,怕是一旦實行在中國就根本無法立足了,被趕走也只是個時間問題。

    多明我會是靠異端審判所起家的,與耶穌會之間有衝突,利瑪竇清楚真要是被多明我會的那群人參與到中國的傳教事業中,那群狂熱的以審判異端而聞名的傢伙會做出什麼事。

    至於耶穌會內部的分歧,利瑪竇也清楚這些事不簡單,而是關於教義的大事。很多人對他翻譯成上帝之類的詞彙極為不滿,只是他為耶穌會在中國活動打開了大門,眾人對他很是尊重,活著的時候沒人敢於直接反駁,他也能壓制兩派之間的矛盾,團結眾人。

    可他也清楚,一旦自己魂歸上帝,這兩派的人會立刻因為這個分歧而陷入爭吵和矛盾。自己要做的很多事都還沒完成,可現在已經時日無多。

    第二天一早,利瑪竇便開始準備回信,同時開始了準備身後之事。

    自己死之後,中國教區的傳教方式到底該怎麼辦?陡斯到底翻譯成什麼?是否允許祭祖允許祭孔?下一任中國傳教徒的監督是誰?接班人能否貫徹自己的理念?能否保證在華傳教士內部的團結?今後的傳教是走上層路線還是下層路線?靠著文化和科技吸引官員能否勝過那群忽然出現的有無神論和泛神論傾向的異端?能否鬥得過那群顯然是有備而來的異教徒?能否在哲學辯論上勝過那群認為神在創世之後就沒有意義的泛自然神或者乾脆就是無神論的使團?

    種種這些後事,讓利瑪竇以極為堅韌的精神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已是油盡燈枯。

    幾天後,曾經和他辯論過關於道與上天問題的那群人又一次來了,這一次來的目的是來看望他,送來了一些禮物,同時來請教一些問題。

    利瑪竇不想關上這扇門,希望能夠感化這些人,讓這些人的靈魂皈依。

    然而這群人來請教的不是關於神的問題,而是一些關於數學、幾何等書籍的翻譯。他們帶來的幾何書不是幾何原本,而是另一套自成體系由淺入深的算數與幾何以及一些關於水利、建築、工程、會計等方面的書籍。

    據說是因為聽說利瑪竇口述過幾何原本的前幾卷,而京城中懂幾何學的除了這群人也就是利瑪竇了,所以想要利瑪竇幫著指點一下里面的一些內容或是做些詞彙上的修改。至於一些曆法方面的問題,更是直接詢問利瑪竇了一番他們預測過幾天有月食,不知道利瑪竇先生對這個預測有什麼看法?

    說是來請教,不如說是來炫耀。說是來看望,不如說是生怕利瑪竇不能氣急攻心憂慮而死。

    利瑪竇翻看了幾本書,心中明白靠科技文化爭取上層官僚的路徹底被這群人堵死了,又想到之前收到的那封關於禮儀問題和翻譯問題的信,頓覺兩眼一黑,心中劇痛,捂著心臟做出極為痛苦的表情。

    卻不想這群人拿出一枚小藥丸,利瑪竇吃下去後心痛和慌亂竟然好了許多,只是心靈的不安更加嚴重。

    身體逐漸恢復過來後,利瑪竇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國家派來的正使,對於這些知識掌握多少?」

    他此時迫切盼望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如果對面的正使是一個職業的官僚或是不懂這些東西的貴族,那麼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我們的正使?說起來,我要稱他為先生的。他是極端反宗教的。」

    簡短的一句話,了結了利瑪竇心中最後一點盼望。

    ……

    數日後,陳健率領的使節團正式入京。論新奇,有攜帶的大量山海經中異獸的皮毛;論親近,有琉球之戰擁護亞洲朝貢體系的事實;論曆法,有一名專職的天文學家;論警惕,有完全心思傳播一神教的商人;論技術,有隨船帶來的優秀工匠;論數學,有這個歷史線上微積分和平面直角坐標系的最早一批的學習者……連同這一切一同帶入北京的,還有許多的書籍。

    數日後,憂慮不安心神不寧重病纏身的利瑪竇與世長辭,這個原本應該再活些日子的東西方文化的交流使者和可以稱之為利子的人物,被陳健送了一程。

    最後的回信沒有寫完,下一任中國傳教區的監督沒有指派和推薦,關於禮儀問題的正值他一死再也壓制不住。一場關於祭祖、上帝、天主、教義、繼續堅持上層路線學術傳教是否還有意義、是否派人去羅馬請求教宗因地制宜等等問題的爭執,在他的葬禮之後展開。

    而他帶來的與影響的關於直角、鈍角、銳角、線段、直線、幾何等等譯名的傳播,並沒有因他的與世長辭而中斷,繼續影響著這裡的現在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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