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仙凡變 作者:項庭生 (斷更)

 
pontus 2017-5-17 16:39:2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9 61346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20
第十九章 溪兒教夫

“我第一次看見相公,你便是這樣站在院門外。那天陽光很好,相公也是一身青衫,白玉簪子束起來長發,在風里輕輕揚著。

你就安安靜靜的站在那里,不笑,也不說話。

可是相公你知道嗎?溪兒一直想跟你說,那天初見,我似早就見過你,一直在等你。

我原本藏在了門后,只想偷偷看你。后來又想吧,得讓你也看看我呀,不然你再去相別家姑娘,可怎么行?我就大著膽子,從門后面走出來了,站在現在站的這里。

相公還記得嗎?那天我穿了藕色的裙子,絳色的對襟比甲。那是我最好看的一身衣服。

我看見相公轉過頭來,心好慌,好慌。”

住進岑溪兒娘家屋子的第二天。許落站在院門外,腳邊是一排矮矮的竹籬笆。這是兩年前,兩個人第一次看見對方,他站的位置。

耳朵里聽著岑溪兒的回憶和敘述,許落有些遺憾,這些,都是他曾經錯失的場景。

兩人距離稍有些遠,岑溪兒把手攏在嘴邊,小聲喊:“相公,相公那天第一眼看到溪兒,是怎么想的呀?”

“……”許落那時還在和傅山鬧脾氣,更不愿成什么親,其實根本沒注意。

“嗯?”

“……,自然是很喜歡的,不然,又怎會回去就認定了是你。”許落說了個謊。

岑溪兒在穿過籬笆墻的斑駁陽光里站著,笑得比陽光還燦爛。

這就是許落在出圣村,最初的日子,顯得那般恬靜美好。

雖說流寇與賊匪的消息一直都有,但只要他們還沒真的來,日子,就一樣要過。耕種的一樣耕種,狩獵的一樣狩獵……春枝姑娘,也照樣在一個接一個的相著親,拉著岑溪兒做參謀。

作為被村民們寄望甚大的小仙師,許落近來對村里的事務參與得不少。

村老原先提起過的祠堂和石牌,他已經去看過了,確是有這么一件東西,但看石牌質地,不過就是普通巖石而已,想來也算不得傳承之物。因而,石牌上那段連許落都覺得玄乎的記載,自然也當不得真。

出圣村說話算數的有這么幾個人。

村長夏谷年已六旬,但身體還很硬朗,能連開一石弓,三箭連發。那天去請許落遷居的,就有他一個。村民多叫他谷爺。許落也是一樣稱呼。

村老馬奔原是馬當關的親叔叔,出圣村上一代的獵頭。年輕時曾外出闖蕩,習得一身外家硬功,據說可以徒手搏虎,在村民中威望極高。只可惜當年落下的舊患太多,年紀大了之后發作起來,已經連行動都不太便利。

再一個,就是出圣村當代的獵頭馬當關了。許落在村里除岑溪兒之外最熟捻的兩個人,他是其中一個。另一個,自然是“空冥許落當前唯一弟子”,沈春生。

相比許落,馬當關才是出圣村備戰賊匪,最忙碌的一個。

一面清點戰力,武器,安排輪班夜巡,放置崗哨;一面,還要時時打探周邊的消息。

“溝里村昨晚出事了”,馬當關站在村口,表情沉重的對許落說,“那個村子,是祖上傳有武藝的,村中兩百男丁,自幼人人習武。可惜,賊匪來時騎著軍馬沖殺,很多人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撞飛,撞死,或斬于馬下。”

騎兵?許落不懂這個啊!

馬當關等了一會兒不見許落開口,只好繼續說道:“我想了一夜,咱們以一村之力,修筑城墻是不可能的,而且眼下也來不及。所以,我打算弄三層拒馬樁,放在東西兩側路口,再在南北半山,設幾個崗哨。許兄弟你覺得怎么樣?”

許落連拒馬樁是個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我覺得,馬大哥這樣安排挺好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馬大哥盡管吩咐。”

“好”,馬當關想了想,“許兄弟是否當真刀槍不入?”

“啊?”

“我見過許兄弟被鬼狼撕咬,也曾看見你分明胸口被刺一刀……但兩次,你都毫發無損。是金剛不壞的外功,還是道法?”

許落很想告訴他,“是衣服。”但是修真世界里長久以來形成的防備意識,讓他習慣隱藏底牌。

“我跟許兄弟交個底吧,我村中,現有能開強弓者三百,能使刀槍正面迎敵者二百,能開普通弓箭者,逾千。另有谷爺三星連珠箭技,從不落空;我叔叔要是豁出性命,也能與青壯八品左右的武者,拼個兩敗俱傷;而我,算是村中最強戰力,能開三石弓,射殺七品以下武者……六品的,也能拼一拼。”

馬當關扭頭看了看許落,“我的意思,若是一般賊匪,便是來個三五百,我出圣村也擋得下。所以,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賊匪那邊萬一有五品以上的高手……”

“俗世五品以上武者,是怎樣一個境界?”

許落其實問了一個很容易露餡的問題,但是馬當關精神完全集中在備戰上,并未發現。

“五品以上,內勁可以外放。我這么說吧”,馬當關嘆了口氣,“若是用的普通箭矢,五品以上武者就算站在那里讓我射,我也射不死他。比之鬼狼,絲毫不遜。”

馬當關這么一說,許落立即想起來一件東西。岑溪兒頭上那枚銀簪,放在俗世里,應該堪稱無堅不摧吧?

問題在于,其他人其實并不知道,當時刺死鬼狼的,其實是岑溪兒頭上那枚看起來十分普通的銀簪。而許落對銀簪的重視,遠超身上青衫……他還曾再三叮囑,要岑溪兒將銀簪時時帶在身上。

“這事我回頭會好好想一想,看有沒有辦法。馬大哥先忙別的好了。”

“那就麻煩許兄弟了。”

當天晚飯時候,許落刻意檢查了一遍,看岑溪兒有沒有把銀簪帶在身上。見她確實遵守了“家法”,才放下心來,同時又再三交代,銀簪的秘密,暫時對誰都不能說。

岑溪兒乖巧應下,但是吃飯的過程中,時時低頭抬眼偷偷打量許落,幾次欲言又止。

“溪兒有話想對我說?”

岑溪兒搖頭。

“真的沒有?”

“……有,但怕說了,相公會生氣。”

許落笑笑,“說吧,我保證不生氣。”

“……,相公好久也沒看過書了。”岑溪兒鼓起勇氣,看著許落。

“呃。”

“這本不是我該管的”,岑溪兒坐直身體,大義凌然道,“但是傅爺爺曾經對我說過,說相公雖然自幼家貧,但公公婆婆故去之前,一直拼盡力氣,省吃儉用,也要供相公讀書……相公也很爭氣,刻苦勤勉,所以才年紀輕輕就考中了秀才。”

“而今,而今……公公婆婆與傅爺爺都不在,相公竟這般荒廢學業……溪兒覺得,溪兒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小娘子說著說著,眼淚都下來了。

“相公這樣,溪兒百年之后,若是去了地府,遇見公公婆婆,他們問我為何耽擱相公前程,問我這個兒媳婦怎么當的……我,我可怎么辦?”

“嗚……”一口飯還含在嘴里,小娘子又哭上了。

興許這在俗世,真的是一件天大的事吧?許落好想回空冥一趟,掐死那個胡編一通的死老頭。

“娘子教訓的是,我改……”許落連忙哄道,“明日開始,我一定每日好好讀書……考秀才。”

“可是相公已經是秀才了。”

“那就考舉人。”

“嗯。謝謝相公。”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21
第二十章 春生神力

石頭壘的外墻,再一層是黃土,里頭用平整的木板又隔了一層。這房子在于俗世農家而言,實在算得上難得精細的蓋法。

一間房,不大也不小,中間置了一個偌大的火盆,通紅的炭火埋在底下,上頭蓋著一層柴灰,偶爾“辟啵”一聲,揚起來沖面的火氣和熱塵。

房門緊閉著,整個房間暖得,在座有些人禁不住冬日里冒汗。

但就是如此,馬奔原還是有些瑟瑟抖的把整個身體縮在被子里,緊緊裹著,只露出來干瘦,白蒼蒼的一顆腦袋,還有一雙全無精氣神的眸子。

單看這情景,實難想象,這位出圣村上一代獵頭,年輕時曾力可搏虎,而今這樣,若是搏命出手,也仍能與青壯八品武者拼個兩敗俱傷。

馬奔原床鋪正對面的一面墻上,依序掛著他這一生所用過的全部十六套弓矢。最小的,好似孩童的玩具,而最重的一把,是一把三石巨弓,就連配套的箭矢,也比尋常所見粗重許多。

此刻,沈春生正站在這面墻下,一把一把將弓取下來,試著拉開弓弦。

“春生,選得怎么樣了?”馬奔原臉上露出一個有些疲憊的笑容,溫和的詢問。

“原爺……我還是覺著輕。”沈春生這一會兒工夫,已經試到第九把了,兩手輕松拉開來一個滿月,又松開,反復幾次之后,終是將手中長弓又掛了回去。

一屋子面面相覷,無聲驚嘆。還有的,就是老懷甚慰的欣喜。

此時房間里除了沈春生和馬奔原,還有村長夏谷,獵頭馬當關,以及一眾村老。許落本該也在座的,但近來被岑溪兒看住了,每日在家讀書,不好去請。

“祖宗保佑,這一回我出圣村若得保全,將來必可興旺。”

村長夏谷說了一句,余下眾人紛紛贊同。

“且讓春生先試著吧,叔伯們聊自己的。”馬當關輩分不夠,在這屋里仍只能站著說話,“燕國勢大,新近消息,我慶國前方又失兩城,致流民潰兵數萬,正四散奔逃。還有,這幾日,又聽聞兩個村子遭了禍害。周遭村莊,大多都已經準備逃亡了。”

馬當關說完,屋子里眾人頓時臉上都沒了剛剛的喜氣,轉而憂慮、沉默了一會兒。

“這橫禍。想不通啊,想不通……劉家皇帝老來失心瘋了嗎?竟放著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日子不過,主動向燕國開戰”,反正是在自家的地方,一位村老氣憤開口,毫無顧忌的拍著膝蓋罵皇帝,“疆土,錢糧,兵員,戰將,謀臣……我慶國哪一樣比得過燕國?這仗怎么打?他還當是八百年前開國那會兒,兵圣爺在的時候么?”

在座但凡有些見識的,都知道他說得沒錯。

慶國八百多年前開國之時,確實曾經一度十分強橫。當時三軍統帥,世稱兵圣諸葛,一生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兵鋒所指,所向披靡……

但那只是曾經,哪怕兵圣爺的傳說至今仍舊人盡皆知,但自他未盡大業而中途隕落之后,慶國,早已經不是那個慶國了。

如今,哪怕只是在天南一域,慶國也不過是天南諸國之中較為孱弱的一個勢力,只能在夾縫中艱難生存。而劉家這一代的皇帝,雖說做不到勵精圖治,卻也還算識時務,從不卷入任何紛爭。

就這樣,慶國好歹過了幾十年安生日子……而今老皇帝已經九十多了,卻突然主動向天南強鄰燕國開戰。跟著連戰連敗,喪城失地,致使無數百姓卷入戰禍。

這事兒太沒道理,任是誰都想不通。

“說的是沒錯,可是,我們縱是再想不通又能如何?”村長夏谷無奈道,“朝堂上的事,哪里是我們尋常百姓管得了的。眼下還是好好想想怎么保全咱們自家村子吧……當關,你繼續說。”

“是,谷爺”,馬當關整理了一下道,“當關正好還有兩件事,要向各位叔伯稟報。”

“你說。”

“第一件事,因為前方破了那幾座城,眼下說是有流民數萬,正往咱們這邊來。他們中大多走的是大路官道,筆直往豐城方向去。但也有少數走的小道,要從咱們村里經過。我日前已經叫人沿途設崗,防止盜竊搶奪。同時,又在村口支了一口大鍋,燒些熱水,供那些流民取用。后來,我看他們實在可憐,就又在鍋中加了些骨頭和谷粒,燒成清粥……這件事,當關自作主張,不知對錯……”

馬當關還想往下說,夏谷抬手暫時阻止了,與床上躺著的馬奔原對視一眼……兩位老人臉上都有些擔心之色。

“終歸你已經做了,就做到這樣吧,但絕不可再多……”馬奔原正色道,“升米恩,斗米仇……再多,流民就要把我出圣村的善心,當作希望了。將來他們若是無處可去,我們養是不養?養得起嗎?養不起,他們又會怎么做?……記住,那不是我們一個村莊能夠承擔的。”

“你叔叔的意思,流民,也可能是亂民,明白了嗎?”夏谷補了一句道,“而且接下來戰禍會持續多久,誰都無法預料……我們既然決定堅守,那么無論什么,都該節儉,多加積攢才是。這日子,還不知道要熬多久呢。”

“還有”,馬奔原似突然想到,又補充說,“你接下來安排人在村口看守,流民過路,一次同行最多二十人,只許分撥過村,且要小心防范……我擔心,賊寇會混在流民里進村,而后趁機難。”

他這一說,在座村老全都露出警覺之色。

“是,當關記下了。接下來一定小心防范,不敢疏漏。”馬當關險些不自覺就將出圣村至于困境,面有愧色。

馬奔原把手從被子底下抽出來,擺了擺,把這件事情揭過去,“好了,說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事”,馬當關臉上神色又沉重了幾分,“逃兵、賊匪……他們近幾日打下的村子,都把村中男丁,盡數砍殺了,一個不留。”

劫掠,即便都說是燒殺搶掠,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何況其中有些村莊,并未強力反抗。夏谷顫聲問道,“這是為何?”

“我原先也想不通,后來找了一個夾在流民里的兵士詢問,他說……”馬當關咽喉動了動,“他說,朝廷這幾日剛下了旨意,對之前戰事……敗降不計,潰逃不計……只要那些潰兵、逃兵可以斬而回,不但免罪,還有封賞。他們不敢去惹燕**隊,就……斬殺村民與流民中的男丁,割去頭顱充數,領賞。”

整個屋子一時間充滿寒意。

“天下間,竟有這等丑惡之事。”夏谷氣得整個人都有些顫。

“好”,馬奔原竟突然叫了一聲好,“這樣也好,我出圣村綿延不知多少年,今番正好,生死存亡……那就決死一戰。”

“嘣”

“嘣”

他正說到這里,兩聲沉重的弓弦顫響,空氣間余音振動,嗡嗡不絕于耳。

“原爺,就這把,正好。”沈春生雙臂舒展,正咬牙將一柄長弓拉成滿月。

所有人震驚側目。

“一石弓?!”

“春生才十一歲。”

“這是……”

“怎么可能?”

馬當關也是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在旁道:“春生前些時候,拜了溪兒那個秀才相公為師。”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22
第二十一章 不念長生

在場能開,或曾經能開兩石弓的人,有三個。

但是不論夏谷、馬奔原、馬當關,能開兩石弓當時,都已是二十歲上,最是青壯的時候——沈春生才十一歲。

出圣村的人對于“開弓射箭”這件事的敏感度是乎想象的。這不單因為他們是個獵村,更重要的,還因為村中祠堂一直供奉的那塊石牌。

別看出圣村里現在姓氏駁雜,實際上,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的祖輩,源自同一個宗族。

而這塊石牌,在這個宗族漫長的延續史與遷居過程中,一直被保存,供奉。

雖然他們已經做了一個平凡的獵村很久,雖然石牌上所記載的那段話,已經越來越少人相信,但是像村長夏谷,馬奔原這些人,其實始終堅信,自己所承續的宗族,并不平凡。

他們艱難而努力的生存著,綿延著,同時也不甘著,期待著……期待某一天,會有一個宗族的后輩,挽起千鈞長弓,重現那近乎神話的“矢射之道”,重現,祖先的輝煌神跡。

正是因此,他們一代一代保持著狩獵的傳統,沒有如大多數村莊一般,漸以躬耕為主業。

正是因此,馬奔原才會在合村生死存亡的關頭叫一聲“好”,因為出圣村人,需要血性。

也正是因此,此一刻,村老們怔怔的望著立步開弓的沈春生,有些個,幾乎禁不住就要老淚縱橫——他們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十一歲,開兩石弓。這是多少代沒有出過的事了?!”

是兩石弓沒錯,是十一歲沒錯。

“祖宗保佑。”

“還有……當關,你是說,溪兒的丈夫,小仙師?”

馬當關點頭,“是。”

“春生拜他為師多久了?”沈春生是村老們眼中出圣村下一代的獵頭,他原先的氣力,村老們自然是清楚的,大雖大,卻怎也不是現在這般可怕,所以,原因自然就落在了“師父”身上。

“不足半月。”

一陣愕然,一陣低聲的驚嘆,一陣沉默的思索,還有眼神交流。

出圣村人對于許落的認識,其實是分好幾個層次的。

有些所知少些的,認為他是一個會畫真符的秀才道士,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就像傳聞中別處靈驗、厲害的“仙師”一樣,是同一個范疇。他的符,一樣鎮不住鬼狼,就算他最后殺死了鬼狼,但終究是挺狼狽的,而且據他自己解釋,其中運氣的成分很大。

這部分人歡迎許落遷居出圣村,更多的,也只是找一份心里寄托,要說把希望全放在他身上,那是沒有的。

另一部分人是這些村老,包括夏谷和馬奔原,他們多數閱歷多些,能從許落身上看出一些不平凡來,所以,才不遺余力親自出面去請他落戶……

但是他們,也只是抱著這么一份期待而已。

再往上,是馬當關和春生,他們兩個眼中的許落,比起別人所見要強大很多。

只是無奈,他本人從未承認過什么,更不曾承諾會擔起保住出圣村的責任。

還有一個特例是岑溪兒,在她眼中,先入為主,相公先是一個秀才,這是最重要的。然后若要說有些特別,那確實有,但也只是因為他認識一個道士老伯,蒙他教了一道符,送了一件衣服罷了。

對了,還有一支他家當作傳家寶的簪,說不清但確實是件寶貝,現在就戴在她的頭上。

“看來我們還是看走眼了。”夏谷一句話,率先打破房間內的沉默。

余下眾人紛紛點頭,現在他們眼中的許落,無疑又被拔高了許多。

“半個月不到啊!”馬奔原是出去學過藝的,自然明白這事情本身到底有多么玄奇,多么不可思議,“春生,你師父都教了你些什么,是不是內家功夫?還是,難道是道術?能說嗎?”

沈春生搖頭不語。自己到底學的什么,一方面許落叫他不許說,另一方面,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明白了。”馬奔原低頭想了想,“這樣,關于這件事,大家都別出去多嘴,只憑小仙師個人意愿就好,千萬不可勉強。他已經收下春生了,這先就是好事一件。此外,他既是溪兒的相公,對她又好,那只要我們做得妥善些,他最后留下來的可能,便很大。該幫的,我想他時機合適總會出手相幫。”

“正是這個理。”余下的村老們也一樣認同,畢竟在他們的認知中,江湖傳藝,本就是一件禁忌很多的事。

“可是,咱們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吧?”沈春生的爺爺也是在座村老之一,此刻墻下站的就是他親小孫子,他自是最激動,也最緊張。

“倒也是”,夏谷想了想,“這樣吧,索性年關將近,老沈你備上一份厚禮,帶上春生,去一趟。到那看情況,說是謝師傳藝或提前拜年都行。”

“好,我馬上去準備。”沈老頭利落的站起來。

“還有,當關”,夏谷跟著道,“你既是與小仙師兄弟相交,你也一起去吧。想想他家或缺什么,多帶一些。”

“好。”

“那我能不能自己先去?”沈春生揚了揚手里的弓,有些興奮道,“我想先去告訴師傅姐夫,我能開兩石弓了。”

“去吧。”夏谷笑著揮了揮手。

沈春生背上箭囊,拎著長弓,一路雀躍著出去了。

老人們望著他的背影,剛剛還籠罩在頭上的陰云,一時間仿佛也消散了不少,紛紛感慨,“祖宗保佑,出圣村,大幸啊,大幸。”

“當初是誰最先提的請他和溪兒遷居過來的?……該記大功一件。”

“正是,這回一定得把他留住了啊!話說他前番一走,可就是兩年全無音訊。”

“是啊,不過依我看,要留住他,怕還是得讓溪兒來。”

“正是這個理,話說溪兒也不知有孕了沒有,這才是最好留人的啊。你們回去都記得跟自家婆娘,還有兒媳婦們說一聲,讓她們時不時地,多給溪兒旁敲側擊一下。”

“說的是,說的是。”

許落聽到岑溪兒輕盈的腳步聲,慌忙把案上的書拿起來,假裝正在苦讀。

“這書,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啊!還不如看《山河志》。”

其實只要岑溪兒沒注意的時候,許落都會把那些傅山當初不知哪里弄來的俗世圣賢書放下,而后不管身體給不給反應,都把在空冥山上時每天該做的修行,仔細認真的做一遍……

只可惜,不但那封印巋然不動,許落連一絲氣機都感受不到。

“相公。”

“相公。”

“啊,溪兒來了。”

“是呢,吵著相公讀書了。”岑溪兒臉上滿是安慰,自她那天說過之后,許落每天幾個時辰勤學苦讀,更不往外亂跑……這樣通情達理的相公,真是太好了。

“午飯便快好了,相公學了一上午了,先喝杯茶。”

岑溪兒把一杯茶放在許落身前,自在旁邊站著。

許落看她臉上有道黑灰,想是做飯燒火時不小心粘上的,便拉了她的手,笑著說:“溪兒走近些。”

兩人畢竟相處有一陣了,雖然許落不提圓房之事,岑溪兒也不好主動去提,但這些日常不經意的小親昵,不自覺的已經越來越多,越來越自然平常。

岑溪兒有些緊張,紅著臉被他拉到身邊。

此時許落是坐著的,岑溪兒站著,于是許落的臉,便正對著她胸脯位置,險險的,便要挨上的樣子。

“相公,你,你要做什么?”岑溪兒心慌,為了掩飾期待,刻意微嗔著說話,像是帶著點小威脅。

許落伸手在她臉上細細的抹了一道,見沒弄干凈,又輕搓幾下,才說:“這里適才粘了些黑灰,我幫你抹掉了。你以為我要做什么?”

他在她胸前仰著頭說話,笑容溫暖里帶著幾分狡黠和戲謔。岑溪兒又是羞,又是禁不住的有些情動……不知怎的,好想……一口親下去。

“師父姐夫……師父姐夫……”

春生正自興奮,跟岑溪兒許落也熟悉,沒敲門便自一邊喊著一邊沖了進來。

岑溪兒慌亂兩步從許落身邊退開。

“溪兒姐也在呀。咦,怎的你臉紅紅的?這也不熱啊。”春生看見岑溪兒,很熟悉的打著招呼。

岑溪兒正自羞惱,慌張,不由得瞪他一眼,“往后不許這樣亂叫亂闖……免得,免得影響你姐夫讀書,知道嗎?”

“哦。我下次不敢了,溪兒姐。”難得見一次岑溪兒訓人,春生還真有些慌張。

岑溪兒其實哪里是怪他,只不過心虛罷了,見狀反而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猶豫了一下,便自轉身說:“算了,我做飯去,你一會兒留下吃飯,但可別吵你姐夫太久。”

“好的,溪兒姐。”

岑溪兒出門沒一會兒,春生便在許落面前,把那張兩石弓拉成了一個滿月,“師傅姐夫,我能開兩石弓了。實則我最初上手,并不能拉開……于是,我就按師父教的,把那個《龍象訣》的口訣走了一遍,跟著,一股氣息涌起來,就好像這弓,這弦,都跟我連成一體了……”

他沒說完,但許落已經聽明白了。

靈氣……

這孩子竟然真的擁有修行的根骨,而且由時間判斷,根骨奇佳。

許落最初愿意教他試試,其實只是因為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天生戰修的潛質,但這一刻,在知道他確能修行之后,許落反而猶豫了……

這是春生自己的路,不該我替他選。

“春生,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憑真心實意答我。”許落表情鄭重。

“是,師父……姐夫。”沈春生也不由得嚴肅起來。

“修行兩條路,你想要長生,還是戰無敵?”

“啊?”

“修者為長生,是人之常情。但若要成為一名戰修,心中先一條就是,不念長生。”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23
第二十二章 人情世故

“會飛是沒錯,修行到了一定階段,修士便可御劍或凌空飛行,但是你說這是仙人,其實不對……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修習仙道,走在這條路上,最後,才有可能飛升成仙,長生不滅。”

    許落沒料到問題會變得這麼復雜,單是一個修士的概念,便已經說得他口干舌燥。畢竟在俗世凡人的眼中,修士,就等同于仙人。

    好不容易才把這個問題解釋清楚,跟著,許落還得向春生解釋,戰修與一般修士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同之處。

    事實上,兩者之間並沒有絕對嚴格的區分,修長生與戰無敵之間,更不是一對完全矛盾的存在。他們最後會在某種程度上殊途同歸。

    只是眼下,許落還是必須把兩者之間存在的差別明確的告訴春生,好讓他自己去做選擇。

    說道修行事,一般而言,修士修行,其實就是修長生,哪怕實際上最後得以飛升,得以長生的人,萬中無一,然則修士一世修行,終歸是以此為目標、信念和寄托的。

    只不過事有反差。

    比如一個人若是自知只剩下三個時辰壽命,他做事一定會少了很多顧忌和苟且;反之,一個人若有機會長生不死,甚至以此為人生目標,那麼相應的,他面對死亡的勇氣和決心便會少了很多,可以苟且之事,也會相應變多。

    所以,在修行者的世界里,生,往往是第一位的,可以凌駕于絕大多數東西之上。

    但是戰修不同。純粹的戰修,首先要摒棄的,就是內心對于長生的渴望,否則,他們就做不到一往無前,不斷挑戰,做不到向死而生,在一次次血戰中不斷壯大。

    戰修,為戰而生,以戰為本。

    所以,同階修士對比,戰修往往更強。甚至對于有部分強悍的戰修而言,越階殺人,也不是什麼稀罕之事。

    “戰修嗜戰,以此精進,但不等于愚蠢,盲目,也不等于絕無退避。只是比如九死一生的機會面前,一般修士會選擇逃避甚至求饒苟活,而戰修,會向死一戰。我還要告訴你,若是把一般修士的壽命取一個平均之數,那麼戰修,會連這個數字的三分之一都夠不上。”

    許落說完看著春生的眼楮,等待他的答案。這個孩子才十一歲。

    “師父”,春生稚嫩的臉上帶著有些靦腆的笑容,看著許落,“師父,我想告訴你,其實,狼身上肉不多,也並不好吃。狼皮也不如更易獵取的狐皮和貂皮值錢。但在以前,我每次上山,總是更希望自己遇到的是狼。因為每每那樣,我就熱血沸騰,哪怕受傷也暢快無比。而現在,又不一樣了,現在……我好想遇見一頭虎啊!”

    春生的話既淺又深,但他已經給出了答案。

    “作為男人生,作為男人死,作為男人,戰一世。師父,我要做戰修。人生若不能酣暢淋灕,長生,又有什麼意思?!”

    許落也不知該高興還是擔憂,春生做了一個他意料之中的選擇。這孩子,確實就是一個天生的戰修胚子。

    “好,那我就教你戰修一路的《龍象訣》心法,你先練著,同時也不可荒廢了日常弓矢與力量的訓練。剩下的,等到你凝聚戰意,心有戰魂,我再教你。”

    許落教了春生接下來的一環口訣。

    想了想,又開口道︰“其實修為到了一定境界,心境到了一定階段之後,戰修與一般修士之間,就會再無太大區別。不論如何,你要到達那個階段。”

    “師父放心。”

    “在此之前,一旦苟且,則道心破損,回頭無路。”

    “師父放心。”

    “好。”

    因為這番對話,兩人把午飯時間耽擱了一陣。岑溪兒把飯菜又熱了一遍,正好連同後面來的沈家爺爺和馬當關一起招待了午飯……他們帶來的東西,許落也不懂客氣的收下了,正好過年。

    飯後客人告辭,許落又在岑溪兒熱切的目光中乖乖進了她專門布置出來的書房。

    岑溪兒一個人在外屋待了一陣,終是悶得慌,忍不住借口泡茶進來之後,便默默坐在了許落身邊沒走。因怕吵著了許落,也不敢說話,只拿一雙漂亮的月牙眼,把人看了又看。

    期間家里有來了幾撥人,有的是來求鎮宅符的,有的,則因為新年將近,干脆打算連過年的對聯,也讓許落這個秀才仙師幫著一並寫了。

    往往這些,來人都會放下一些銀錢當作酬勞。許落自然也不會客氣。

    等到這些人都走後,岑溪兒先是出去把門掩上,復又回到許落跟前,猶豫一下才開口說︰“相公,我想跟你說件事。”

    “好,溪兒你說。”許落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那個,相公偶爾替村鄰畫符,收些銀錢,只要不耽擱了學業,溪兒其實是很樂意的,只是……只是,他們若是想請相公幫著寫對聯的話,相公你能不能……推脫不寫?”

    “嗯?”許落好奇道,“這是為什麼?”

    “是這樣的,我們村中有一位曾爺爺,年紀六十有多了,膝下並無子孫供養。以往村里人家新年的對聯,都是他在寫的,他也借此賺些銀錢,買些酒肉過年……這事相公若是做了,一來曾爺爺的年,便不好過了,二來,也怕旁人在背後議論,說咱們家貪心,不通人情 。因為我們村里一向沒有私塾,所以,我們這些村中孩子的姓名,大多都是小的時候,曾爺爺教著寫的,所以……”

    岑溪兒一邊說,一邊看著許落,神情小心翼翼。

    “哦,我明白了。這里頭既有品德與善良,還有的,就是所謂的人情世故,對吧?”許落若有所思道。

    “嗯。”岑溪兒怯怯的點了點頭,生怕許落嫌她世故。

    “應該的,這些東西,尤其人情世故,既是存在,便有它的道理”,許落點頭道,“這些東西我不太懂,還好有溪兒提醒。”

    “相公一心讀書,不通這些也是正常的。溪兒會說的,只要相公不嫌我世故就好”,岑溪兒終于放下心來,忙又道,“那,相公繼續安心讀書吧。”

    “那你呢?”

    “我,我就在這坐著,行麼?”

    “你在這又不能和我說話,不悶得慌?”許落笑著說,“平常無事,你多出門去和春枝她們,還有村里的嬸娘、姐妹們見面聊聊天好了,不用整天呆在家里。免得悶壞了。你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呢,原先又是上山下地的,哪里待得住?”

    “嗯,謝謝相公”,岑溪兒尷尬的笑了笑,“那溪兒去了?”

    “去吧。”

    許落心想著,你要是在,我就不得不一直面對著這些破書,我才真難熬 。

    終于,岑溪兒出了門,許落也好不容易自由自在了一會兒,他試著在腦海里跟老頭對話,但不見任何回應,又跳著罵街,一樣還是沒有反應……

    “難道老頭真的連一線神識也沒有系在我身上?混蛋啊,我被妖蠻魔毒踫巧認出來,逮著殺了怎麼辦?”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24
第二十三章 除夕夜引弓

岑溪兒趕在做晚飯的時間回來了,只是不知為何,出去聊了個天之后,回來神情便多少有些奇怪,就連看向許落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水色,還有幾分熱忱,幾分羞怯。全文字閱讀

等到晚飯上桌,許落才現,她臉上不知何時竟是又粘上了兩道黑灰。

“還真是個毛糙的小姑娘啊。”

許落告訴她,她只答應卻不去抹。

許落只好一樣幫她抹了,他原本是要站起來的,但是岑溪兒不讓,她自己站起來了。所以,就還是中午那樣,許落坐著,岑溪兒站著……那樣,替她擦去了臉上的那兩道灰。

之后的日子,每天中午和晚上兩頓飯的時間,岑溪兒的臉上都會“不小心”粘上一到兩道黑灰。

這個彼此心知肚明,卻都不說破的曖昧小游戲,在許落和岑溪兒之間日復一日的進行著,不斷拉近著兩人之間的距離。

轉眼,到除夕了。

過路的流民越來越多,情形看起來也越來越慘,逃兵與流寇又禍害了一些村莊和流民,周遭拋家舍業逃亡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只有出圣村,依然過著還算安生的日子。

想來或許那些逃兵與流寇也知道,這村子并不好惹吧。

因為是除夕夜,岑溪兒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飯,但是比之別人家老少十幾口圍著一張桌子的熱鬧,兩個人,終究是冷清了些。

過年了。

許落在空冥山上的時候,也是要過年的。而且以往每年過年,他都會回去蓮隱峰十一師叔那里。

六歲之前,許落都在蓮隱峰。他是十一師叔帶大的,十一師叔,是女的,是空冥掌教傅山那一輩,十一名上代掌教親傳弟子中,唯一的小師妹。

從感情上來說,許落沒見過親娘,十一師叔就像是他的親娘。

許落有些想念蓮隱峰了。

他因此有些失神,低頭扒著碗里的飯菜不說話。等到過了好一會兒抬頭才現,岑溪兒坐在小桌對面,碗里的飯菜一口沒動,正眼神哀怨,神情委屈的望著她家相公。

她的左臉頰,有一道黑灰還沒抹掉。

“好了,我一下忘了,你就提醒下我嘛。”

許落伸出手。

岑溪兒倔強不理。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以后絕不敢忘了。要不我猜溪兒一定生氣,就帶著這道灰去睡覺。”

許落開了個玩笑,手上用力,把岑溪兒拉了起來,又拉到自己身前。

“真的還是個小姑娘啊!”

許落仰著頭,一邊伸手去輕輕取抹她臉上的灰,一邊笑著說道。

“才不小呢”,岑溪兒不看許落,像是賭氣說,“我都十八,一會兒過了子時,就十九了。別人家姑娘像我這般大,孩子,孩子都會喊娘親了。”

許落知道她為什么鬧小情緒了。

“溪兒是想當娘親了么?”

“……嗯。溪兒就是想了。”

岑溪兒一下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伸出手,將許落的頭臉往自己身上摟了一把。

本來就是很近的……這下,許落整個埋了進去。

房子里一下變得好安靜,除了呼吸的聲音。村里有人放了爆竹,也沒把兩個人炸出一點聲響。

漸漸的,岑溪兒先開始不安了,畢竟對于一個姑娘嫁來說,剛剛那份勇氣本就殊為不易,更難一直持續。

她沒挪開,只是身體慢慢開始有些顫抖,許落感覺到了,把一只手提起來,攬在了她的腰肢上。

“你,你……你就不說話么?”終于,岑溪兒艱難的說了一句。

“哦,溪兒,我跟你說”,許落說,“原來靠在這里,很舒服的。”

“唔。”

“以后都讓我靠,好不好?”

“嗯。”

“那是先吃飯,還是繼續靠著?”

“我,我聽相公的。”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一陣又一陣,急促的啰響。

這本就是村里約定好的信號,有人一邊敲鑼,一邊奔走呼喊:“賊寇襲村,老幼婦孺,去祠堂暫避……爺們們,能開弓的媳婦們,抄家伙,上啦!”

“賊寇襲村,老幼婦孺,去祠堂暫避……爺們們,能開弓的媳婦們,抄家伙,上啦!”

呼喊聲一遍又一遍。

一直沒來的賊寇,終于來了,在這個原本喜慶的除夕夜里。

但是,出圣村的村民們,并沒有如他們以為的那般,放松了警惕。不單南北兩處山頭的崗哨沒撤,甚至村口與外面的暗哨,都還加派了人手。

在家過除夕的男人們,也都把弓箭放在了桌邊。

因為是先前就已經練習過的,所以,雖然事出突然,但不論是老幼婦孺在祠堂的集結,還是男丁們的集合上陣,都沒有出現任何混亂的情況。

一切反應高效而迅。

出圣村東路口。

三層高大結實的拒馬樁牢牢架著,就連原本留下過路的那個口子,也被搬來器械堵上了。

夏谷、馬奔原、馬當關,以及一眾村老,十幾個人,站在一處小高臺上,看著約三百米外,夜色掩映下顯得格外令人心悸的數百個騎在馬上的身影。

他們手里的刀,正晃著天上月光。

“不少于五百騎。多數穿了軍中鎧甲。”馬奔原說道。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獵裝,背箭持弓,腰桿筆直……沒在村民們面前,露出半點病態。

“下面的人怎么樣?”夏谷問道。

“有些慌亂,畢竟以往射殺的都是野獸,很多人還是第一次對敵。”馬當關回道。

“沒事的,其實只要濺出血來,人跟畜生沒什么兩樣”,馬奔原平靜道,“只要待會射過了第一輪,知道人其實不比狼難殺死,就都好了。”

殺戮,其實是人的天性,不做則已,一旦做了,就會越來越瘋狂。

短暫的對峙。

終于,對面的騎兵動了,只有奔跑,只是沉穩的一步步壓過來。

“嚯、吼;嚯,吼;嚯吼,嚯吼……”騎士呼喝著口號,踩著馬蹄的節奏,越來越急促。

壓力和恐懼感越來越大。

馬奔原知道,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很多村民的神經,就要崩不住了。

“開弓。”

馬奔原第一個張弓搭箭。

“開弓。”

村長夏谷三箭在弦。

“開弓。”

馬當關三石強弓一開,“嘶……”,好似一匹猛獸在夜色中嘶吼。

“開弓!”

“咯……”

“哧……”

上千柄長弓,分五列拉開陣勢,弦成滿月,箭若蓄勢奔雷,籠罩住整個路口。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25
第二十四章 老弱婦孺

慶歷八百四十七年,除夕,風雪夜。

諸夏,天南域。慶國東北邊地,出豐城二百余里,一個原本偏遠、安寧的村莊。

一場或永遠不會被記載的殊死之戰。

夜色,樹影,火把,刀光……

還有弓弦繃開時,令人牙酸的陣響。

雪片從眼前落下,也落在肩上,挽弓的雙臂,肌肉如虬龍般起伏,弓弦緊繃著,也把村民們原本因為未經陣仗而略嫌脆弱的神經,暫時繃住了。

出圣村民世代狩獵,今夜可以挽弓之人,逾千。

一千柄長弓,在夜色下靜靜的扣弦以待。

沒有呼喝的口號,甚至除了粗重的呼吸,再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音,這是一個明目張膽卻又沉默蟄伏的殺陣,來自原本一向被認為可以隨意屠戮的山民。

與之相對的,對面騎士們呼喝著,踏著節奏的步步逼近,看起來似乎更具氣勢,也更能起到威壓的效果。

更何況,此時他們的馬鞍邊上,很多都已經掛著一顆或幾顆人頭——尋常人怕是看上一眼都要腿軟。

許落遠遠的,在路口站著,沒太多緊張和擔心,甚至,帶著幾分好奇——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觀察一場俗世里的列陣廝殺。一邊,是正規軍伍出身的騎兵,另一邊,是在生死存亡之際,不得不奮起反抗的山民。

但他分明看見,氣勢似乎在轉,在往沉默的一方轉。

騎士呼喝的口號聲突然開始變得不那么整齊,漸而弱了不少,馬匹的步點節奏,也開始變得不再那么一致——有人不自覺拉扯韁繩了。

沒錯,他們是兵,甚至有不少本就出自軍中尤為金貴的騎兵,所以,他們的列陣,前進,一切都是那么的磅礴有序。

但是,他們還有一個身份,逃兵。他們是戰陣上懦弱逃避的一群人,他們的勇氣,僅止于屠殺流民、山民冒充斬首,免罪領賞而已。

馬隊里已經有人覺察出來不對了,有人不自覺的心悸,畢竟這段時間他們所習慣面對的,不過是那些即便屠刀舉到眼前,也只會跪地求饒的流民。

哪怕是少有的那幾個敢于反抗的村莊,也全都經不起他們列陣這么一嚇。

但這次……似乎不同。

眼看著就要逼近弓箭有效的一百五十米射程了,偶爾火光乍起的瞬間,雙方甚至已然能夠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對面的那些山野村民,竟還是巋然不動,不見哭號,不見潰散……

“看來還真是小看這個獵村了。”馬隊后方,幾個“當家的”正在議論。

“倒是有些匹夫之氣”,另一個匪首模樣的人笑著說道,“不過也就一陣沖鋒的事。這一口氣,只需沖他一次,就全垮了。”

“沖一陣吧,有盾的舉盾,沖起來”,他揮了揮手說,“別擔心,哪怕再廢物,砍上幾個退后不前的,也就沖起來了。”

“可是,可是這樣難免有折損,我們人本就不多。”有人小心翼翼道。

“這就對了”,大當家回頭看了看身邊幾個人,冷笑說,“我們五百余人,斬首燕國近兩千人,若是沒有一定量的傷亡,折損,沒有一副浴血苦戰后的慘樣,回去領賞的時候說給那些言官聽,他們會信嗎?跟你說,你會信嗎?”

“……”他身邊幾人短暫失神,跟著,很快就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該回去了。燕國前軍眼看著就要逼近,我們也撈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等死嗎?今夜屠完這個村子,直接經山道,入豐城,回去報功領賞吧。跟著,我再讓上頭的人幫著活動活動,封賞到西南去。接下來只要慶國不亡,你們和我,就不單是撿回一條命了,還得再加上幾十年的榮華富貴。慶國會亡嗎?當然不會,有天南至險,劉家苦心經營了八百年的兵圣山擋著呢。”

他這一番話說完,身邊幾個人聽明白了,跟著,都撫掌大笑起來。

“沖吧,沖過去,明日一早,豐城里過初一”,首領舉刀一聲長嘯,“慶國,郃城梁續廣所部五百,于除夕之夜,豐城外二百里,遇敵燕國前鋒兩千人,為報效朝廷,誓死一戰……殺!”

多么振奮的口號!可惜,他對面的……卻其實是同屬慶國,最底層的一千多百姓。

對面的馬陣突然沖起來了,有人舉起了盾牌,有人略顯遲疑,但確是沖起來了。

盡管有些凌亂,但是剩下不過一百五十多米的距離,實在經不起戰馬幾個呼吸的沖刺,而一旦被他們沖進防御,只憑這些山民,絕無取勝的可能。

馬陣迎面而來……

箭仍未發。一般山民持弓的有效射程不過一百米左右。而在一百米距離內面對騎兵沖鋒,山民們能夠射出兩箭,就已經是極限。

但是,出圣村不止有一般的弓手。

“嗡!”

一百五十米,賊匪開始沖鋒的第一時間。

一聲沉重的弦響。

馬當關三石強弓一轉,一枝黑色羽箭率先破風而去……

騎兵們看不見,但聽得見——利箭撕裂風和空氣的聲音。

一馬當先的那名騎兵只來得及瞪大雙眼,就發現,羽箭已經貫穿自己的脖頸。在他猝然墜馬的下一瞬,他身后的另一名騎兵,一樣未及閃避,被同一枝羽箭貫進頭顱……落馬殞命。

“好!”

一切都那么清晰,就在眼前,村民們一聲齊喝,剛剛有些發軟的身體和神經,仿佛一下又都被注入了勇氣。

一百二十米。

“強弓二列!射!”

夏谷三箭齊發的同時,一聲呼喊,出圣村中挑選的三百名強弓手率先射擊。

第一波箭雨……

馬陣中倒下了數十人,但是大部分的箭矢,或未能命中,或被盾牌格擋。

雙方實際的對比一下出來了……他們畢竟原本只是山民啊!

又十余枝箭矢,凌亂的落在了馬陣前方,未傷一人……有人因為慌亂,自行撒手射擊了。

跟著,再沒有了原先的秩序,箭雨開始變得零落起來。

整個弓陣……已經露出混亂的跡象。

“看到了嗎?”粱續廣指著前方戰局對身邊人道,“山民,就是山民……”

“好像要輸了”,許落想著,“接下來怎么辦?大家分頭跑嗎?趁夜的話……應該能活下來一些吧?”修真世界里,跑,真的不是一件特別為難的事。也不是許落冷漠,只是,他的常識就是如此。

“殺……”

“殺……”

什么情況?

在許落身前不遠處,突然一下沖出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老人、孩子、女人、白發蒼蒼的女人……

他們手持弓箭沖出來,然后什么都不顧的,開始向著路口外面射擊。

“他們不是應該在祠堂躲避嗎?”

“他們來,有什么用?”

許落看見了春枝,馬上,又看到了岑溪兒……她也拿著一把弓。

“為什么?……凡人,是這樣的嗎?”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25
第二十五章 一夫當關

許落第一次見到了一場俗世里的大規模廝殺,就在他眼前。

他先是看到了一些令他都不免有些驚嘆和佩服的東西,比如山民的血性和勇氣,跟著,又看了形勢急轉直下的變化,畢竟對陣雙方,一邊不過是習慣于狩獵耕種的山民,而另一邊,是真正的軍伍——哪怕只是戰場上的逃兵。

這些山民中有不少,許落都算認識,但是誠實而言,大多并沒有到一個他愿意為了他們去拼命的程度。

長久以來,能讓許落拼命的東西,一向都不多,他在空冥山上的日子,更從不曾到過需要思考這個問題的份上。

眼前這樣的情況,若是原來的許落遇見了,毫無疑問,他會因為這份關系的存在出手幫忙,畢竟那時的他,只在揮手之間就可以輕松將那些淪為賊寇的逃兵全數屠盡。

但是現在,要他以凡人之軀,和山民們并肩殊死一戰……然后堂堂空冥許落,天南第一天驕,很有可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在一場亂戰中被一群俗世逃兵砍殺,就此隕落?

這一點都不符合許落一貫的思維和認知。

所以,哪怕是剛剛,以為敗局已定的時候,許落也只是想著,去帶上岑溪兒安然逃遁……或者至多在有可能的情況下,能多救幾個是幾個——僅此而已。

然而此時此刻,在他面前正在發生的一幕……令他錯愕不已,難以理解。

上千名原本應該在祠堂躲著的村民,那些被認為沒有太多戰斗力,需要保護的老人、女人和半大孩子,他們在村莊岌岌可危的關頭,沒有逃跑,而是拎著弓箭,邁著不算穩健的步伐,沖了出來。

他們沖到了村口,大多看不見敵人,但是仍然執著的,一枝一枝的,向外射出箭矢。

這些箭矢,有的綿軟無力,有的凌亂,有的甚至完全不足以飛到敵人陣之中……

“怕是一個也殺不了,或運氣好,殺掉了三兩個,又能有什么用?他們來干嘛?”

顧不上繼續困惑了。

因為,就在許落視線所及的地方,岑溪兒有些瘦弱的身影正站在春枝旁邊,張弓搭箭。許落看見她的表情,有不安,有恐懼,但是仍一臉倔強的咬著牙,射出了第一枝箭,然后,又去取第二枝。

一枝敵方陣中射來的箭矢釘在了她身前不遠處的地上。

許落忙跑過去,一把將岑溪兒拉到身后,有些責怪道:“溪兒,你跑來做什么?”

“我來幫忙啊!除了抱在懷里的放到了地上,剩下大家都來了……唔,相公,你在就好了,我正擔心你呢,四處也看不見……相公你沒事吧?”

岑溪兒一邊說著,一邊避開許落的阻隔,同時,還在往弓上搭箭。

看到她腦后的發簪,許落稍稍放心了些,而后突然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沒事。溪兒,你……我們……”

“相公會不會射箭?”

岑溪兒目光落在遠處,又射出了一枝羽箭。

“我……沒試過。”

岑溪兒伸手拉了他一把,將他拉到身邊,拍了拍后背,“嗯,那相公站我身后,幫著搬些箭矢好了……一定要當心著些。”

很多本想要講的話都沒能說出口,許落真就站在了那里,有些茫然的看著他周圍,那些正咬牙不斷射箭的老人,女人,還有一個個,還不及他胸膛的孩子。

“都說俗世凡人,命如螻蟻,這就是螻蟻們的抗爭嗎?哪里來的勇氣?是盲目,還是……其實可貴?又是什么,能讓這么多人……同心同命?”

“我呢?我還袖手站在這里,做什么?”

突然間,

“啊”

身邊許多人一口同聲的一聲驚呼。

一匹戰馬前蹄揚起,生生在拒馬樁前頓住,緊跟著,一名穿著鎧甲的騎兵從馬背上一躍而起,落在了拒馬樁上,落定同時,手中一桿長槍便往拒馬樁下的人群刺去。

第一個殺破防御的敵人,進來了……也許很快,就會變成很多。

村民們日常行獵,對于弓箭或還熟悉,但持刀劍正面廝殺,幾乎肯定不行。

所以,一旦一定量的敵人沖進防御,就是死局。

許落突然看見了那個正快要被長槍刺中的村民,他好像是岑溪兒家的鄰居,許落和岑溪兒搬回來的那天,他也過來了,幫著忙前忙后搬東西……許落記得他的笑容,很憨厚,還有,他似乎不善言辭,那天從頭到尾,也沒見說話。

許落還看見了,周圍那些人,包括岑溪兒在內,他們的痛心和悲傷。

眼看著長槍逼近,有正面廝殺能力的馬奔原和馬當關幾個卻都還在另一邊的小高臺上,正不斷拉動弓弦。剩下的人,想救,也不知道怎么救……

許落事后回想,覺得自己當時定然是昏了一下頭。

因為就在那一刻,他突然無意識的動了。許落伸手從身前一名獵戶的背上拔了一把長刀,跟著一步借力,一躍而起,迎了上去……

長槍先一步刺在了他的身上。

“啊”

一陣驚呼。

但是下一刻,村民們看見的是,許落一手握住對方槍柄,另一手,將長刀高高揚起,朝著那個正駭然抬頭來看他的騎兵頭上,剁了下去……

人頭落地……

而許落,就站在了拒馬樁上。

來不及思考太多,因為馬上,又一名騎兵到了拒馬樁前,一樣的,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朝拒馬樁上躍來……

這一個最終也沒能落在拒馬樁上。

許落雙手持刀,大開大合,直接自上而下,凌空一刀將他整個劈了出去。

第三個顯然想要扼住韁繩,但是架不住慣性,在馬背上一個踉蹌前傾……

許落剛剛落定的刀勢果斷自下反撩而上,將這一個連人帶馬,劈翻回去。

第四個長槍先出……

于是被許落手握槍柄從馬背上掙了過來,再一刀,整個劈飛。

第五個。

第六個。

沒了,不再有后繼的騎兵試圖躍上來……

拒馬樁上,一人青衫束發,手中長刀斜指地面——沒有一絲神情,許落就那么,迎著正當面,正極力回轉的一匹匹戰馬和馬上神情驚懼的騎兵,站著。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沒了青衫修士的出塵,也沒了,秀才人家的翩翩,此時的許落,一身是血。

他自己看不見……

若是看見,他不會在意這身血,因為他會發現,自己頭上,插著一枝銀簪。

就在剛剛,岌岌可危之際,岑溪兒曾將他拉到身邊,拍了拍他的后背……就是那一下,岑溪兒把那支他說可以防身護體的發簪,偷偷的,插在了她家相公頭上。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29
第二十六章 諸多茫然

賊匪的第一波沖鋒,退了。

拋下兩百多具尸體,倉皇退回到了弓箭射程之外。

這是許落挺身阻住缺口當時,其實沒有想到的結果,但是,確實發生了,雖然許落無法理解就像他現在依然無法理解那些老弱婦孺當時選擇沖出來有什么意義一樣。

“他們,分明沒什么用處的。也不見殺掉幾人。”

但是戰局確實在他們到來之后,逆轉了。

許落阻住缺口確實是關鍵原因之一,但那并不足以導致翻盤。真正的勝利,其實還是原先的那些弓手,一箭一箭射出來的,他們本已經亂了,怕了

但是當他們白發蒼蒼的父母,腳步踉蹌的妻兒出現之后,他們,就又有了死戰到底的決心和勇氣。

那一陣,弓弦不斷震響,箭矢,帶著無路可退的猙獰,死也要守護家人的堅定,一枝一枝,射向迎面沖來的敵陣。

而這一切在敵陣看來,箭雨突然密集了,山民突然不亂了,還有個“殺神”跳上了拒馬樁,揮刀連斬六人

“埋伏,是誘敵啊。”

“我們中埋伏了。”

逃兵組成的馬陣中,當時便有人自以為是的喊了出來跟著,整個沖鋒的馬陣都亂了陣腳,丟下一地尸體,余人不惜背對箭矢,倉皇逃命。

受傷的村民已經被扶下去了。

剩下的人在歡呼。

許落也已經被從拒馬樁上扶了下來,他過往只知靈力,不知體力,眼下正因為體力耗盡而癱軟在地。

直到這一刻,許落仍然無法解釋自己當時為什么會沖上去。

“不應該啊當時我又不是帶不走溪兒。”

“行俠仗義這回事,從來沒人教我。”

“我這性子,又哪里是喜歡逞英雄的人”

許落對于眼下這一場自己暫時無法擺脫的俗世體驗,先前曾有過幾次深入的思考,最終明確了一個底線生死。既然事情已經是這樣,他允許自己盡力去做些什么,去參與這個他本不了解的世界,但是,不能涉及生死。

因為他是空冥許落,是道門公認,諸夏天南一域,三千內最有希望飛升成仙,長生不滅的那一個。

這樣一個他,又豈能甘心讓自己稀里糊涂的葬生于俗世為一些本沒有那么相干的人,一些本應可以坐看他們生死厄難,毫不動搖的人。

先前不論殺鬼狼還是劉癩子一伙,許落都是在明確知道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才去做的但是剛才那一幕不同,要知道他現在也不過是凡人之軀,所以,剛才,他其實一樣有身死的可能。

“修為被封印,心境也落下來了嗎那么容易沖動。”

連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楚了,這一夜,許落曾經固有的思維和邏輯,正不斷被沖擊著

“唔,相公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傷著哪里呀你怎的突然就沖上去你嚇死我了。”

此時此刻,倚坐在箭陣后方的一處院墻下,許落剛被灌了一瓢水,又被跪坐在旁的岑溪兒周身上上下下的摸索檢查著。

他家的這個小娘子,笑的時候是一雙月牙眼,一旦哭起來,反倒總是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既梨花帶雨,又如星辰閃亮動人。此時,岑溪兒的淚水正似斷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浸透了眸子,也打濕了睫毛,當真煞是好看。

不過許落暫時無心欣賞。

“我沒事,溪兒”許落已經發現了,他把銀簪托在手里,“我的命,真的比你自己的重要嗎”

岑溪兒有些怯懦的看著她家相公,因為她剛剛違反“家法”了,“唔,相公我錯了。可是我只有這個呀,我想保護你,就只有這個”

“那你自己呢”許落追問道。

“我,我忘了想。”岑溪兒目光清澈。

她說她忘了想,在當時那樣的險境下,岑溪兒想著他,忘了去想她自己這就是老頭一心要我去經歷的那個“情”字嗎老頭,你似乎贏了。

許落怔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想知道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相公呀,還有,因為相公好呀。”

我好嗎丟下你兩年孤苦伶仃,回來其實也沒做什么,就成了你心心念念的好了嗎許落仍是茫然。

“溪兒什么都沒有,就只有相公。”岑溪兒將他的一只手臂緊緊抱在懷里。

“不可以另嫁嗎若是我出事了”許落問道,“我聽聞村里有些嬸娘,也是沒了相公后改嫁的。”

岑溪兒的一雙手臂,突然就松了,半個身子坐直起來,一雙大眼睛驚惶無措的望著許落,“相公,你,你不要溪兒了”

“我是說,若我剛剛”

“那,我就跟著你去。”岑溪兒的眼神告訴許落,她做得到,“但是相公,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是不是其實真的不想要我了”

“我知道的,你一直也不愿碰我。”

果然又繞到這里了,許落也總算回了神,暫時放下茫然困惑,急忙說道:“不是,不是我只是做個假設,怕真有個萬一,像剛剛那種情況”

“不許有萬一。”

“好,那就沒有萬一。但你以后必須聽話了”許落一邊說著,一邊將人拉回到肩頭,將那枚銀簪又插回了她頭上,“再犯,就真不要你了。”

路口的小高臺上。

馬奔原正背靠在馬當關身上,艱難的喘息。

馬當關還站得住,但是他剛剛連開三石強弓,此時腰背劇痛,一雙手臂也已是抬也抬不起來了。

夏谷的情況一樣好不到哪里去。

他們很想下去,去看看受傷的村民,尤其是得去看一看許落,代表出圣合村兩千人,說一聲感謝。

但是他們現在還不能去,甚至連想坐下也不可以。

因為就在兩百米外,弓箭不能及的距離上,剩下的三百余賊匪,仍然在那里徘徊。

“分配箭矢,預備再戰。”

夏谷向下說道。

村民們不得不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臂,開始準備。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0
第二十七章 上五品

粱續廣的臉并不好看,被虬髯遮去了大半,剩下的小半也丑,但此刻,卻被退回來的殘兵和身邊的一群人緊緊盯著。

一個意想不到的局面。接下來怎么辦?他們在等他說話。

粱續廣原本在軍中也有個不高不低的職位,見勢不妙帶人脫陣出來之后,又成了這一伙人的“大當家”。

這本一個是為了保住性命無奈做的,不惜舍棄了前程的選擇,結果沒想到,大慶的朝堂竟然給出了這樣的好機會……粱續廣對繼續做這個大當家沒有興趣,他現在想要的,是平步青云,榮華富貴。

“耗得差不多了,其實再沖一陣,對面肯定完了。”

粱續廣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他更清楚,在第一陣折損近半的情況下,身邊這些人已經絕無再沖一陣的勇氣了,一群廢物,如今哪怕殺上幾個也沒有用了,也只會讓他們潰散而去。

除非,他粱續廣先做個表率,把事實證明給他們看,把士氣重新提起來。

“你們先看著就好,等我號令。”

粱續廣風輕云淡的說了一句,獨自策馬緩緩向前。

他在戰場上逃了,但是對此絲毫無愧。因為在粱續廣看來,慶軍找上燕軍,本就是一件純粹送死的事情。要不是自己善于審時度勢,且擅做決斷,這條命,早就被劉家皇帝和那些愚蠢的朝臣白白送掉了。

所以,粱續廣其實并不是一個無膽匪類,更不是一個庸人。他只是那種,沒有什么家國情懷,更不在乎什么責任、名譽和良心的人。同時還是一個謹慎,惜命,貪婪,自私,可以把所有東西都當做墊腳石,一心只想把自己經營好的人。

除了這些之外,他還是一個高手。

五品。就在不久之前,粱續廣的武功晉升到了五品。俗世武者十品,其中五品以上,又有“上五品”一說,因為從六品到五品,本就是一個質的飛躍。

內勁外放……自此脫離所謂內家精修,外家橫練的武學初步分類,內外貫通。除非被圍攻消耗,或遇上同是上五品的高手,重型床弩之類的殺器……刀劍不傷。

剛剛許落站在拒馬樁上的時候,粱續廣其實就想過親自過去斬了他。

但是一貫的謹慎,讓他選擇了先做觀察,直到最終確認,許落的“刀槍不入”并非上五品境界,而且體力已經消耗殆盡。

一個人,一匹馬,僅有的馬蹄不疾不徐的“嗒嗒”聲,此刻顯得那么清晰、刺耳……

粱續廣在約一百五十米左右勒馬停住。這個距離,在獵民齊射范圍之外,強弓射擊范圍之內——他本就是為了提振士氣來的。

“那邊哪個當家?”粱續廣坐在馬背上,語氣平和的問道。

夏谷和馬奔原互相看了看,又都看向馬當關,他們倆已經沒有力氣喊話了。

“我就是。”馬當關喊道,“大當家的單獨前來,何事?”

“你應該叫將軍。”粱續廣竟然糾正。

“慶國的將軍嗎?逃了的?還是只敢屠殺自家百姓的?”馬當關氣憤的諷刺道。

粱續廣也不怒,仍舊不動聲色道,“怪我就錯了。我原本不過就只是想撿條命的,誰知,突然碰上了這升官發財的大好機會。錯過,就是罪過了。”

“那么大當家的自去升官發財就好,何故除夕之夜犯我獵村?”

“架不住皇恩浩蕩啊!”粱續廣在馬背上朝慶都方向拱了拱手,拔高聲音道,“吾皇有旨,在外流散兵將,凡斬首五百上而歸者,賞千戶……兩千上,封萬戶。”

“我帶著這些人,謹慎辛苦半月有余,才只一千不到,而今燕軍前鋒逼近,時間緊迫……”粱續廣雙掌一拍,“正好,今夜借你獵村一千頭顱,助我萬戶封侯。如何?”

太恬不知恥了。村民們唾罵連連。

馬當關也懶得再與他說下去,指了指陣前一地的尸體,“有本事來取便是。”

“你好像很有信心?”粱續廣戲謔一笑,脫了半身盔甲,又把佩刀解了丟下馬,“殺我試試,我在這不動,不擋,你拿箭射我試試。”

馬當關愣了愣。

剩下馬奔原等人也是一樣。

“這也不敢?那我過來,把你們幾個先斬殺了,剩下的人,怕就只能任我宰割了吧?”粱續廣嘲諷道。

馬當關猶豫了一下,“上五品嗎?”

“找死,老子這就射殺了你。”村民中一名強弓手氣不過,張弓搭箭,一箭射了過去。

他本就是村中除了馬當關幾個之外有名的獵手,手中一張弓,一石都不止。這一箭準備時間充裕,含恨而發,去勢極為迅猛,而且所取部位,是粱續廣的頭部。

粱續廣真的沒有閃避。

“好。”

“中了。”

“死去吧。”

村民們見箭矢直往他面門而去,頓時歡呼,等著他中箭墜馬。

但是,沒有。

羽箭確實射在了粱續廣面門上,但是跟著就止住了去勢,而后落了下來。

“倒是有幾分力氣。”粱續廣笑著,伸手揉了揉額頭。

他身后的逃兵們開始大聲歡呼,吹著口哨,嘲笑謾罵。

而村民們,雖然氣到胸膛險些炸開,但是更多的,還是無措和驚駭。

馬當關覺得自己很可能猜中了……

他剛剛有看過許落一夫當關,連斬六人的表現,許落身體看起來確實不懼刀槍,但是頭臉部分,還是在小心閃避,而且,刀槍砍到身上,也有被震退之類的反應。

所以,他知道許落并不是上五品的高手,只是可能有些取巧的手段。

而對面粱續廣,或是真真切切的,上五品高手。

“你不試試嗎?”粱續廣矛頭直指馬當關,剛剛那一陣下來,在場不論是誰,此刻都已經很清楚,獵村這邊一千柄弓中,最具殺傷力的,就是馬當關手中這把三石弓。

“不敢?”

“還是其實你已經開不了弓了?”

“若不然,叫剛剛那位青衫小哥出來試試?不過,我看他好像也已經站都站不住了吧。”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1
第二十八章 一箭風雷動

粱續廣始終沒有太激烈的說話,甚至連一聲大笑都沒有,但就是這樣,平平淡淡,反而囂張霸道至極……他只獨自一人,就將兩邊氣勢完全逆轉。

這樣的人,偏生了這樣的品性,實在可惜。

然而這會兒并不是惋惜的時候,粱續廣的身后,剛剛敗退的逃兵們,已經開始重新結陣了,個個面有喜色,士氣高昂。

粱續廣每問一句,他身后馬陣就是一聲齊聲呼喝。

馬當關沒有說話,他默默的,咬牙將幾乎已經不能動彈的雙臂舉了起來,顫抖著,搭上羽箭,拉開強弓……

剛剛,就在他身邊,夏谷已經問過了,旁人回答,許落現在確實還站都站不起來。因為缺乏經驗,不懂體力分配,也為了最大的震懾效果,許落在剛剛那一陣中,每一擊,都是拼盡全力,將對方劈飛出去。

這太耗費體力了。

所以,這一箭,馬當關明知射了很可能白費,很可能絕望,卻還是到了不能不射的地步。

出圣村這邊的氣勢,已經被完全壓制住了,粱續廣開始緩緩策馬向前,邊走邊問,又是一問接一問,“誰來殺我?沒人敢嗎?射我試試?誰來?誰來殺我?……”

再這樣下去,就完了,村民們的神經要崩。

試試,至少有一線機會。

“師父,那人箭射上去連個印子都沒有。怎么辦?”沈春生跑到許落身邊,焦急又無奈的說道,“若是晚兩年就好了,我再練練,一定一箭射死他。”

“師父,你會射箭嗎?”

“我不會。”

“那……”

“為什么你不射他?怕了?”

“我不怕,只是,只是……”

許落搖了搖頭,“給我一支你的箭,然后去那邊候著。”

他之前聽馬當關提過俗世五品以上高手的表現,此時聽春生一說,心中已有判斷。

兩個選擇。這是許落自從聽馬當關說起后,這段時間思考出來僅有的辦法。

第一個,拿銀簪去做箭簇,那萬一丟了呢?許落舍不得。

那就只有試試第二個辦法了。

“溪兒,你把銀簪借我用下。”

“不許看,你也去那邊。”許落接過銀簪,又把岑溪兒也趕走了。

手持無堅不摧的銀簪,許落那支箭的箭簇上,刻了一道符,一道最簡易版的戮神符。

“要是五師叔知道我用他教的空冥三大神符之一的戮神符去殺一個凡人,一定氣到吐血……”

許落自己現在就吐了一口。

戮神符凡人不知,知也無用,它需要元嬰以上修士的精血為引,才能牽動激發。

許落一咬牙,一口本命精血噴在箭簇上,看著它們慢慢滲透進符文脈絡。

“這事不能再干了,如今不能再生的本命精血,再來一次,我一準死了。”

不過今日這一箭,事關一村人的生死,包括我自己和溪兒的,同時,也關系到春生戰意、戰魂建立的第一步,勉強還算值回本錢。許落晃了晃漸漸有些發沉的腦袋,“春生,過來。”

“師父。”

許落將那支箭交給他,有氣無力道,“去吧,一箭射死他。”

“啊?師父我……”

“記住,你是戰修。”

“是,師父。”

“所以……”

“我去一箭射死他。”

“好”,許落擺了擺手,“去吧,記住,等到你感覺那支箭已經生氣了,躁動不已,再射。”

小高臺上。

“嗡!”

馬當關重箭離弦,長弓落地。

依然快到幾乎看不清,依然卷起了破風聲……馬當關雖已是強弩之末,但這一箭,卻是他拼著雙臂報廢的生平最強一擊。

身體有些搖晃,好在被村長夏谷和叔叔馬奔原及時一左一右架住了,顧不上兩臂撕裂般的劇痛,馬當關一雙眼睛綻著血絲,死死的盯著自己剛剛射出的那支箭。

這是最后的希望了。

“噗。”

隔得很遠,但還是能聽到箭矢射在身上的聲音。

“死!”馬當關一聲帶著無盡期望的怒吼。

村民們都把拳頭舉了起來,都不自覺的探著頭,張著嘴……

粱續廣胸膛中箭,整個在馬背上后退了幾分,表情猙獰痛苦。

村民們的歡呼就在嘴邊了……

可惜,一手捂著胸口,再打開,粱續廣身上只見衣衫破洞,不見血,他抬頭看著馬當關,“若不是今晚必須合村滅口,真想問你跟不跟我……”

“不錯,不過很可惜。”

“哈哈哈哈……”

粱續廣第一次仰天大笑。

“萬戶侯。沒有世襲罔替……我粱續廣還是做到了!”

“哈哈哈哈……萬戶侯!”

他吶喊一聲。

“恭喜萬戶。”

“賀喜萬戶。”

在他身后,逃兵們在馬背上拱手齊聲道賀。

而出圣村的村民們,大多滿臉死灰。

粱續廣深呼吸,平復心情,再把右手舉起,準備發令沖鋒。

在他對面,村民和馬當關等人都圍住了一個男孩。

“仙師呢?現在只能靠仙師了,仙師不也刀槍不入?”有村民像是抓著最后的救命稻草。

“對啊,仙師怎么不來?”

“師父他累得動不了了”,沈春生回道,“我去問他,他說讓我出來,一箭射死那個人就好了。”

一片沉默,有人錯愕,有人茫然,有人灰心……

“春生,你……可惜早了兩年,若是再過兩年……”夏谷嘴里說著可惜,其實是在暗示春生,你是出圣村的希望,你能逃得性命就好。

沈春生一臉平靜,“谷爺,你放心吧,我能射死他。”

他拎著那把兩石弓走上了小高臺。

“你師父真的說你能射死他?”馬當關有些艱難的問道。

“嗯,師父就說,去吧,一箭射死他。”

春生模仿著許落剛才有些理所當然,更多不屑的口氣。

所有人,一下竟都不知說什么才好。

沈春生不再理會旁人,一步站定,搭上那支箭,開弓……

粱續廣錯愕的看著小高臺上,正張弓搭箭瞄他的那個小男孩。

“你來?”

“嗯。”

“哈哈哈哈哈……多大了?”

“十一歲。一會兒十二。”

整個馬陣,笑聲震天。

而有些村民,已經開始唉聲嘆氣。

“你要殺我?”就連粱續廣都覺得事情有趣。

“嗯。”

“怕沒那么容易吧?剛剛你沒看到嗎?我可是……”

“一箭射死就好了。”

“哈哈哈哈……有趣。”

笑聲,他不理,嘆息,他不理,沈春生腦海中只有兩句話,許落說的,“去吧,一箭射死他”,“記住,你是戰修。”

“我是戰修。”沈春生在心里默念,雙目微瞇,體內《龍象訣》慢慢流轉。

詭異的氣氛,短暫的平靜。

“還不射嗎?我等得困了。”其實也就片刻,但粱續廣難得的,有了些玩興。

沈春生專注的傾聽那支箭的聲音,像是困在繭里的雷霆,咆哮著,要去轟殺一切……

“死吧。“他輕聲說。

這一刻,這片夜空下的土地,已然被切割成了兩塊,一邊是歡呼,叫罵,戲謔,沉浸在得意和張狂中;而另一邊,只有沉默、嘆息、絕望……

羽箭離開了弓弦……從嘆息中射出,射向歡呼的那一半……

比馬當關的箭慢,慢了太多。

原本還努力抱著些許希望的村民,最后也絕望了,而對面,是一片笑聲,笑到人在馬上,前仰后合。

粱續廣也在笑,笑著,笑著,突然僵住,臉上的皮肉開始震動,眼球開始凸出……

“哧隆……”

有些奇怪的聲音,像是冰封的湖面突然一下炸裂開來。

下一刻,這邊的村民,那邊的騎兵,透過粱續廣胸口破開的大洞,看見了對方。

粱續廣瞪著眼睛,他想避的,可是感覺到危險的時候,他就已經連動也不能動了,整個人被一股恐怖的氣息籠罩著,如在巨獸之口……掙扎都不能夠。

“好大的一個洞。”

粱續廣死了。

沈春生手中的那把兩石弓,寸寸碎裂。

“我剛剛,看到了風與雷霆。”夏谷拉著馬奔原的手說道。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pontus

LV:7 大臣

追蹤
  • 11

    主題

  • 11375

    回文

  • 1

    粉絲

運動治百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