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仙凡變 作者:項庭生 (斷更)

 
pontus 2017-5-17 16:39:2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9 61603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2
第二十九章 不明氣息

利箭像燒熱的鐵穿透一塊黃油。粱續廣還坐在馬上,胸腹之間被洞開偌大的一個缺口,且好似一下被蒸干了一樣,連一絲鮮血都沒有流出來。

    其實這還是因為,這道戮神符本就極為簡易,而春生的那點兒靈力,也遠不足以支撐它爆發出真正的威力,否則,不但粱續廣,對面所有人,都會化成一地篩粉。

    “若是讓我再選一次,是該帶上春生去試射赤火蟒,搶那株凝靈草,還是一樣用在今夜救人?”

    因本命精血的聯系,許落雖看不見,也已然知道結果,他也是這兩天才想到的,自己還有這麼一招,但是眼下,已經沒能力去支撐下一道戮神符的消耗了。

    此刻,因那一口精血的損失,他整個人正不斷接近昏闕。

    村民和騎兵們仍處在一片因錯愕而生的僵直中,透過粱續廣身上那個的大洞,面面相覷著。

    事情轉折來得實在太快,也太詭異了,剛剛還強弓不傷,不可一世的粱續廣,就這麼,突然被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在身上開了一個大洞。

    這叫什麼事?

    終究還是逃兵們的反應更快些,畢竟他們只需遵循一貫的本能就夠了——逃。剩下的三百余騎沒有再做任何嘗試,由上至下第一時間撥馬便走。

    “贏了。”

    “贏了。”

    “出聖村保住了。”

    村民中間突然一下爆發出震天的歡呼。明知這距離射不著,他們還是把手里的箭矢都射了出去,然後有的擁抱歡呼,有的蹲下掩面啜泣。

    今夜,全村青壯老幼一齊上陣,他們保住了家園。

    春生還站在原地,保持著射完那一箭後的姿態一動不動,而他手中那把兩石弓,正寸寸龜裂,化作碎屑飄灑落地。春生雙目緊閉,沒有任何表情、動作。

    有歡呼的村民準備擁向他。

    “別過去,誰都不許踫他。”馬當關大吼阻止。

    他不傻,此刻已經聯想到了很多東西,也能猜測,這一刻,沈春生身上或正在發生某些神奇的事情。

    事實上,沈春生確實正在一個關鍵的時候,作為一名戰修,第一次感受到體內戰意的凝結,戰魂的萌芽。

    馬當關、馬奔原、夏谷,還有十余名村老,一齊靠坐在地上,忍受著身體的劇痛,周身的疲憊,暢快的大笑。他們明白,今夜過後,出聖村不但保住了,而且注定從此不同。

    “歸來吧,祖輩的榮光。”

    “歸來吧,遠古的圖騰。”

    “歸來吧,持弓的宗族。”

    當然,他們更明白,這一切,其實都源自那個外來者,或者更遠些,源自兩年多前,出聖村最俊俏的妮子,十六歲的岑溪兒,自作主張嫁給了一個不知何處來的貧苦秀才……而後,堅強的,獨自一人默默等了他兩年。

    那才是一切的開端。

    許落身上有很多東西令他們看不懂,想不通,但是……

    “傳下去,誰都不可以對小仙師做任何非議、揣度和試探……一切,任憑他心意。”夏谷作為村長吩咐了一句,繼而向周邊幾個看了看,“還行麼?起來一起去道聲謝吧,雖然遠遠不夠。”

    此時,許落正在院牆下,被岑溪兒抱在懷里。

    春枝興高采烈的沖進了院子,“溪兒,你家小仙師……呃,外面跪了一地的人,村老們也來了,想謝謝你相公。”

    岑溪兒抬起頭,一雙眼楮通紅,“相公他,昏過去了。”

    …………

    慶歷八百四十七年的風雪除夕夜。

    一場廝殺過後……

    少年沈春生一箭洞穿五品粱續廣,而後,在風雪高台上站了整整一夜。

    而許落,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

    醒來第一眼,岑溪兒就在他眼前……

    “你一直在呢?”許落伸手抹了抹她臉上的淚痕,“放心吧,我沒事了。”

    “不許哭,過年呢,今天是年初一,哭了可不好。”許落記得往年在蓮隱峰上過年,十一師叔教訓她頑皮的女兒,許落唯一的小師妹,就是這麼說的。

    出聖村的這個年初一,沉浸在一片歡慶之中。

    哪怕是那些昨夜里受了傷的村民,也都一樣,他們穿著新衣,仍把弓背在身上滿村游走,說笑著,也吹著牛,掰著手指頭爭辯是自己昨夜射下的賊匪更多。

    還有一個傳言,說是沈春生昨夜射的那一箭,夾著風與雷霆。每個人都說的好像是自己親眼所見。

    當天下午稍晚些,身體稍稍恢復了一些的許落被村老們恭請到了出聖村的宗祠。

    這或證明了他如今在出聖村的地位。

    在場的除了許落還有十幾名村老。其中馬奔原是被用門板抬著來的,昨夜一戰,這個本就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精力。

    “原爺他……”許落走到另一個躺著的馬當關身邊問道。

    “身體徹底垮了,但是心情很好,或還能支撐一段時間。”馬當關艱難的笑了笑,但笑容確是真心實意的,與叔叔一樣,他也是傷痛在身,卻心情愉悅。

    此刻,他的腰背和雙臂都被紗布一層層裹纏著,敷了傷藥。

    “你呢,你怎麼樣?”許落指著馬當關身上問道。

    能開三石弓,與連開三石弓,根本不是一個概念,馬當關昨夜已經把自己廢了,聞言苦笑一下,“我這雙手臂,怕是已經廢了。今後別說開弓,連能不能拿得動筷子,都不知道。”

    “但是無妨,有春生呢,謝謝你,許兄弟。”他說。

    許落沉默了一會兒,別說他不太懂醫道,就是懂,沒有靈藥,他也一樣幫不上忙。

    “那今天?”許落問道。

    “今天,作為春生的師父,出聖村的恩人,你會和我們一起,見到出聖村自遠古以來,一直保守的,最大的秘密。”

    馬當關話音剛落,沈春生一身黑衣從祠堂外走了進來。

    “師父。”春生之前已經到家里將自己現在的情況說與許落听過了,見面問候一聲,又向其余村老見了禮,而後有些茫然的站在祠堂正當中。

    村長夏谷先是帶領眾人祭祀了祖宗,而後,才一臉正色轉向春生。

    “昨夜,你那把兩石弓碎了。”夏谷說。

    “嗯。”春生點頭,表情似乎有些惋惜。

    夏谷抬頭,把目光從一個個村老面上掃過,而後,才鄭重的打開了放在桌案上的一個石盒……一把古樸,帶有裂紋的黑色長弓;一支銀光熠熠,不知是什麼鳥羽為翎的羽箭。

    “春生,你試試。”夏谷把石盒捧到春生面前。

    “嗯。”春生取了弓矢在手,一步站定,調整呼吸。

    就在他開弓的一剎,突然,一道說不清的氣息轟然入體。與他一樣的還有另一個人,許落。只是兩人所得氣息,其實並不一樣,春生所受,肅殺、雄渾,許落所受,淡遠、蒼涼。

    這些別人卻不知道,師徒倆對視一眼,都沒說出來。

    “怎麼?你也拉不開嗎?”見春生手持弓箭作勢開弓,最後卻只是呆呆的立在當場,夏谷的聲音里夾著巨大的失望……因為太久了,太久沒人能拉開這柄古弓了。

    難道昨夜看錯了?難道春生也不行?

    不但夏谷,躺在一邊的馬奔原,其余的村老,也是一樣的表情。

    “我還沒用力呢,谷爺。”春生憨厚的笑了笑,再次舉弓發力。

    “咯……”久未開啟的古弓發出了一聲仿佛帶著無盡滄桑的嘶鳴,而後,眼看著,在春生手里,黑色的弓弦,被緩緩拉成了一個滿月。

    這一刻,許落在出聖村老們的眼中,看到了難以形容的熾熱光芒,包括躺在一旁的馬奔原,馬當關。部分人的臉上,有老淚滑落。

    “看來這事很是不凡,那麼,是因為靈力?還是因為我教春生,不經意間激發了什麼?”許落思索著,血脈之類的東西,從來都有些玄奇,匪夷所思。

    “似乎正好”,另一邊,春生有些吃力的說道,“谷爺,這把是幾石弓?兩石嗎?”

    “此刻,應當是兩石。”夏谷道。

    “哦。”春生略微有些失望。

    夏谷不以為意,暢快的笑了笑,慈祥道︰“傻小子,你有兩石力,它就是兩石弓,你有三石力,它就是三石弓……明白了嗎?若一日,你有千鈞之力,它就是千鈞神弓。萬鈞麼?傳聞它一樣做到過。只看你能做到哪一步了。”

    “只可惜,這箭,只余一支了。”

    听他說完,就連許落都有些咋舌。

    …………

    從出聖村宗祠歸來,好歹是見慣了法寶的人,許落對那把古弓還不算難以接受,“不就跟師兄的玄黃墜一樣麼?伴隨著操縱者的實力攀升,威能也會增強。但終歸是有極限的。”

    真正讓許落有些擔心的,是體內那道來自古弓的氣息。

    它不強烈,而且很老實,入體之後一點也不與傅山留下的封印之力對抗,自尋了一處乖乖呆著,許落偶爾能感覺到它,卻怎也調動不了它。

    “這叫什麼事啊?亂鑽個什麼勁啊……我又不是你的子孫,就坐那看看而已。”

    “你想怎麼樣啊?也幫不上一點忙,跑來做什麼?”

    很明顯,這道不明氣息,不是仙道修士的氣息,這一點縱是沒了修為,許落也能憑感覺判斷,所以,許落很愁,“這樣下去,未來有一天我破開封印,恢復修為……還是一個正經的元嬰修士嗎?”

    “相公,你……讓你幫忙呢,你卻在那不正經。”

    許落被岑溪兒的聲音拉回神來,抬眼一看,自己正坐在飯桌旁呢,還把臉埋在了站著的岑溪兒懷里。他剛剛似乎還搖了幾下頭,所以,是被當作故意亂蹭了嗎?

    “看來,我早就已經不是一個正經元嬰修士了。”

    許落抬手,抹去了岑溪兒臉頰上的一道黑灰。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3
第三十章 流民來了

岑溪兒有一個俗世女人共有的觀念,認為男人做某件事是很消耗精力,很傷身的。

    所以,她之前幾天明明還抱著期盼,急著想當娘親,但是如今因為許落昨夜的惡戰、吐血、昏闕,又改主意了。

    抹了黑灰,她便自紅著臉不聲不響的避開許落,坐回了桌子對面。

    給許落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岑溪兒舉起來說︰“祝相公新年如意。”

    “溪兒也一樣。”許落笑著回應。

    兩個人把酒喝了,岑溪兒又給許落夾了菜,而後說道︰“村里親戚村老,溪兒打算明日就都去把年拜了,反正這麼近,一日便能走完。相公一道去麼?”

    “好。”許落應道。

    岑溪兒開心的點了點頭,又問道︰“那相公那邊呢,有沒有年要拜?”

    許落猶豫了一下,仔細回憶過傅山當初編造的身世之後才道︰“故鄉太遠,恩師與同窗都失了聯系,親戚大多也都疏離,我這邊沒有要去的。”

    “哦”,岑溪兒仰起頭說,“那那位老伯那里呢?也很遠嗎?”

    原來她是惦記的這個。許落當時曾以師伯李還河為原型,提起過一個擁有大片藥田的老伯,說他是世外修行之人,又說是他教了自己畫符與強身之法,還送了一件寶物青衫。

    想來是岑溪兒印象深刻……又或者,她已經在懷疑什麼了嗎?也難怪……

    “老伯住得也很遠,在幾十重山外,眼下兵荒馬亂,去不了的。”

    許落說完小心翼翼觀察岑溪兒的神情,但見她目光清澈,沒有半分疑心,卻有些失落道︰“那便可惜了,相公除了讀書,身上本事都是老伯教的,我原還想帶些山貨,當面好好謝謝他呢。”

    原來是這樣,還真是當局者迷啊!許落放心了。

    “對了”,岑溪兒突然神秘兮兮湊過來道,“老伯的事,咱們絕對不能透露給旁人知道,對吧相公?”

    “……”許落點點頭道,“正是。這件事,就和我身上青衫,你頭上銀簪一樣,都是咱們家的秘密。”

    “嗯,溪兒知道了”,岑溪兒鄭重的點頭,過了一會為,又有些猶豫的小聲問道,“那相公將老伯教的強身法門又教給了春生,這樣沒事麼?”

    “這個,沒事的,反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仙術,而且我已經叫春生不許泄露了。至于昨晚的情況,我也想過了,這事其實主要還是因為春生自己的天分……旁人哪怕學去,也不可能有他那般力氣……你看我就是這樣,學得比他早,力氣還不如他。”許落搪塞了幾句。

    “相公也很厲害了的”,岑溪兒竟是安慰起許落來了,幫著寬心說,“不一樣的,春生本就是獵戶人家出身,而且自小有名的力大,而相公的本分,是讀書呀。咱們不比那個。”

    “好。”許落點了點頭。

    “那,溪兒祝相公金榜題名。”岑溪兒又給兩人滿上了酒,舉起來道。

    “這個……謝謝溪兒,我一定盡力。”

    “嗯。”岑溪兒把酒喝完,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顧自嘀咕說︰“好好的打什麼仗呀,唉,也不知打仗還考不考科舉,會試原本就是今年的……相公這般用功,若是不考了,多可惜。”

    “打吧,打得再凶點,把科舉停了,不然看溪兒這架勢,這期待……我可怎麼活啊?!”許落听見了,在心里祈禱。

    …………

    從年初二開始,許落和岑溪兒便把出聖村里的村老和親戚人家都走了一遍。

    馬奔原家也去了一趟,但見他雖然虛弱,心情倒是確實不錯,且也有人照顧,便少了許多擔心。

    馬當關家里是許落初四的時候臨時提議要去的,岑溪兒當時有些猶豫,但也沒說什麼。

    兩人提著東西走到他家門口,還沒敲門,許落就听見里頭馬當關在說話,語氣中竟是帶著幾分哀求︰“求你了,回去吧,你一個姑娘家,日日跑來照顧我,像什麼話?”

    什麼情況?許落有些困惑。

    馬上,屋里就有一個聲音回應,“照顧你怎麼了?你本就是為了大伙才傷成這樣的。村老安排了各家輪流照顧,我空得很,多來幾趟又怎麼了?”

    彪悍的答案。春枝的聲音。“這姐姐不相親了嗎?”許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岑溪兒。

    岑溪兒似是有些尷尬不好開口,猶豫一下才磕磕巴巴道︰“馬家大哥今年三十七,春枝,春枝十九……那個,馬大哥妻子故去已經好些年了,只有一個女兒,也嫁在了很遠的地方,回不來。所以,馬大哥孤身一人,他受傷以後,村里就安排人手輪番照顧,春枝原本也只是這樣的,但是……照顧著,照顧著……總之春枝自己本就很急,而且她自小就喜歡馬大哥那樣的英雄漢……”

    許落指著屋里,“所以……”

    岑溪兒點點頭,“你自己听吧。”

    果然,屋里立即又傳出了聲響。

    “你做什麼?你,你要做什麼?”曾經能與虎狼搏殺的馬當關,除夕夜射殺不下二十人的馬當關,此刻的聲音竟是夾著巨大的驚慌和恐懼。

    “我替你擦擦身子啊”,春枝姑娘道,“擦完了好幫你換藥。”

    “你……你,換別人來。”

    “今日本該黑子的,我跟他說好替他了,沒別人。”

    “咳,咳咳……別踫我,別……春枝,你是姑娘家,而且你還沒嫁人呢,你知道嗎?”馬當關語氣鄭重又急切,“這要是傳出去,你想想,你還能嫁人嗎?”

    “唉,那你說怎麼辦?”

    “什麼我說怎麼辦?”

    “我嫁不出去,不是你害的嗎?你自己剛剛說的。這事就賴你了,要不……反正你也沒女人……”

    果然彪悍啊,許落听出來了,春枝姑娘這是要霸王硬上弓啊!

    “出去,你給我出去……”屋里頭,馬當關憤怒的大吼,“我今日告訴你,你若敢再來,我,我就一頭撞死。”跟著一陣響動。

    春枝出來了,看見許落和岑溪兒也不尷尬。

    “溪兒早就知道的,妹夫也知道的吧?”她說,“正好,這人太 了。你們幫我勸勸。我先回家。”

    春枝走後,許落和岑溪兒沒敢立即進門,兩人退回到院外。

    “這事,春枝家里能答應嗎?”許落問岑溪兒。

    岑溪兒點頭,“男人年紀大個十幾歲,本就平常的。續弦也是。而且春枝家里本就是仗義人家,馬大哥早年在山上還救過她爹爹性命,他們家,其實幾年前就有過這個意思的,只是當時誰也沒說破。如今,馬大哥身邊少不得一個體貼人,春枝自己也願意。她家里,春枝私下跟我說過,一樣不反對的。”

    “可是馬大哥這回或許會落下殘疾。”

    “這個我也問過了,春枝說,她和她家里,都清楚的,不差這一張弓。春枝還說,等生下兒子,幾年就養大了,鐵定又是跟馬大哥似的好漢一條……到時多生幾個,啥也不用擔心。”

    果然是彪悍妹子啊!許落整體了一下思緒,才拉著岑溪兒進門。

    “你怎麼……”

    “馬大哥,是我。”

    “哦,是許兄弟啊!”

    “是啊,馬大哥以為是誰啊?”

    “……沒,沒誰。”

    “哦”,許落笑了笑,很是直接道,“其實,春枝姑娘也不錯啊,為人大方熱情,身板也好……你如今身邊,不就需要這麼一個人嗎?”

    “別說了,許兄弟。你要是說這個,哥哥就不陪你聊了。若是說別的,先坐……茶,茶只好勞煩溪兒幫著泡了,你看我這……”馬當關躺在床上,嘆一口氣,一臉死灰。

    他今後的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了……他才三十七歲,而且曾是這個村子里最強的男人。你讓他怎麼甘心?

    “春枝又哪里不好了?好好的來照顧你,卻被你這樣嫌棄。”岑溪兒一邊泡茶,一邊替好姐妹憤憤不平。

    馬當關被哽住了一下,不好去說岑溪兒,只好嘆息一聲道︰“不是她不好……是我,我以後就是一個廢人了。只此一點,你們若還體諒,就別再說了。”

    岑溪兒還想勸說。

    許落將她攔住了,因為他知道,沒用,這是一個死結,是一個曾經強大的男人最後的自尊心。所以,這件事,除非馬當關身體恢復,否則怎麼也解不開。

    但是關于他的身體,許落也沒辦法,哪怕他有本事取了凝靈草也沒用,馬當關不是修士,凝靈草也不是傷藥。

    兩人之後便沒再提這個話題,在馬當關家里坐了幾個時辰,期間許落幫他換了傷藥,又等到輪換照顧的另一班人來,才告辭回家。

    這事就這麼耽擱了下來。

    從年初五開始,岑溪兒日常不經意的時候常常會露出一些哀傷的神情。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幾天,許落注意到了,忍不住詢問。岑溪兒猶豫再三才說︰“也不知道哥哥現在怎麼樣了。他雖然有些事做得不好,可是畢竟是我親哥哥……溪兒總還是免不了擔心。就他那個樣子,也不知道在豐城過不過得下去,有沒有找事情做,錢花完了沒有……”

    許落明白了,他對岑溪兒的這個哥哥只有听說,並沒有太多印象,更談不上什麼情緒,但見岑溪兒擔心,便道︰“既然溪兒擔心,要不,我們去豐城看看他?”

    岑溪兒搖頭,“我听聞因為燕軍進逼,涌進城的流民又太多,豐城年初三的時候,已經閉城了。”

    豐城閉城了?

    那那些流民往哪里去?

    當天下午,出聖村外,流民逾千。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4
第三十一章 村老的野心

夜色降了下來,在火光的映射下,其實一如白天紛揚的雪片,給人感覺也好像大了許多。風則是真的大了,也更寒了,嗚嗚嘶鳴著,像刀一樣刮過的流民的頭臉。

    就在這片積雪、覆冰的地面上,上千流民住了下來。

    有人拿氈布搭起了簡易的窩棚。更多的人,則只能圍著某個火堆,裹著被子把自己和一家人縮起來。還有的,只能躲在別人的氈房背面避風,不敢睡,因為一睡,就可能再也醒不來。

    出聖村的村口,三層拒馬樁依然架著,只留下一個狹窄的出入口。

    村口外面除了兩個巨大的火把,還支著一只燒開水的大鐵鍋。鍋里一直冒著熱氣,因為放了骨頭和谷粒的關系,它或許也可以叫做清粥,或者肉湯。

    這鍋熱水其實救了很多人的命,雖然有些人並不滿足。

    流民的數量從過往的最多百人一下增加到了千人的規模,而且這次看樣子並不只是路過。

    為此,出聖村緊急加派了人手,一隊二十人,一夜三隊輪換。最是青壯的獵戶們被選派出來,背負長刀,手持弓箭,徹夜巡邏……經過除夕夜的一戰,他們身上如都今已經增添了一份肅殺之氣,看著就不好惹。

    沒有流民敢挑釁或靠近,正如他們選擇來到這里,哪怕夜再寒也不敢離開一樣。

    出聖村除夕夜阻擊賊匪那一戰的消息,這幾日已經傳出去了,而且作為這場屠戮中唯一山民獲勝的戰例,正被越傳越玄。比如說殺匪的數量,已經傳到過千了,而且還在增加。再比如,流民們听說,獵村有個少年,一箭就洞穿了十余名刀槍不入的匪首,那弓大得不得了,就連箭矢都有一人粗,幾米長,所以才生生把十幾名匪首串成了一串糖葫蘆。

    這些傳言本身都有一定的事實做依據,在其他的賊匪與逃兵團伙看來,是一種威懾,但在流民們看來,代表安全與庇護。在豐城閉城,遷往西南的路徑被斷絕之後,出聖村就成了這些如今已經無處可去的流民們,最好的選擇。

    許落這一夜若是沒去參加村老們的會議,或許就將自他入世以來,第一次見到修行之人,雖然他過往未必听說過,一個叫做陰煞宗的小宗門。

    流民聚集區域後方,兩名踏著黑色葫蘆樣法器的黑衣修士在夜色的掩護下,浮在半空觀察。

    “還是沒有嗎?”其中一人開口問道。

    “法器沒有反應,看來也不在這伙流民里。”另一個持著綠光羅盤的黑衣修士搖了搖頭,他們一路追來,已經查探過不知多少流民了。

    “那就是已經進豐城了,我們快些趕去吧”,前一個道,“宗主不惜耗費壽元才算出來‘純陰厄難體’出世,而且正由慶國東北往西南移動……我們若是錯過了,只怕要進萬毒窟。”

    另一個很是憂慮的點頭贊同,“是啊,我現在最怕,是萬一被人劫胡……”

    “還有其他宗門知道這件事?”

    “就算眼下不知,遲些總會知道的,還是早些找到的好。走吧,去豐城。”

    兩人本就著急,說完幾句,便自驅動腳下法器,一前一後往豐城方向掠去。

    …………

    一樣是在馬奔原的房間里,圍著火盆的這次多了許落。

    “小路攻城器械過不去,所以燕軍逼城,一定走大路官道,不會從咱們這里過……兩國交戰,他們也也顧不上咱們一個小村。所以,這點倒是不必擔心……”村長夏谷說,“眼下的問題只有一個,拿村外這些流民怎麼辦?豐城已經閉城了,他們無處可去,看樣子似乎要托庇于我們,在這住下來。”

    “是啊,听聞流民被劫殺的情況,比村莊還嚴重。而眼下這方圓百里,也就咱們出聖村周邊沒有賊匪橫行。”一名村老說了一句,臉上不自覺有些驕傲。

    另一個嘖了一聲,“你啊!這是應該高興的事嘛?!依我說,明天把弓陣擺出來,統統趕走。這世道,咱們可顧不了那麼多人。”

    “那他們要就不走呢?當真開弓殺人?”又一個問道。

    “……,那你說怎麼辦?真不行,那就把鐵鍋撤了,守住村口,任他們餓死凍死好了。”

    “那樣最後他們鐵定要做亂。窮凶極惡听過嗎?我怕他們沖村。要不路口再加些人手?”

    村老們你一言,我一語,有探討,也有爭辯。

    “會不會一旦接納,來的更多?”躺在床上的馬奔原突然問了一句。

    “增加一倍的可能是有的,但再多也不會。”夏谷回答。

    “為什麼?”

    “先前能進豐城的都已經進去了,還在後頭的,因為燕軍阻路,只能選擇改道向東而行,往楚國去,不會再往咱們這邊來了。所以,眼下還會增加的,就只有當下已經在這附近的小股流民,加起來總數絕不會超過兩千五百人。這還是不算路上死傷的算法……”

    夏谷把自己的分析說了一遍,眾人紛紛頷首表示贊同,唯獨提問的馬奔原不再說話,只一個人悶在被子里不斷小聲自語,“兩千五百……老弱婦孺,餓死,凍死……青壯,七百到九百可用之人……田地,山林,房屋……春生,春生……”

    眾人面上都有些茫然,不知他算的到底是什麼。

    “留下他們”,馬奔原突然開口道,“命人去告訴他們,我們不會讓他們進村,但若賊匪騷擾,會提供保護。村口鐵鍋增加到五只,熱鹽水與骨頭湯整日不斷。除此之外,每日一頓粥飯。另,傷我村民者殺,潛入者殺,沖村者殺,盜竊者殺,奸.淫者殺……就這樣,留或不留,任憑他們自己選擇。”

    在場包括夏谷在內,一下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而許落在旁一直沒吭聲,卻注意到了一件事情,馬奔原沒說殺人與搶掠者殺……這是什麼意思?還有什麼老弱婦孺餓死凍死,青壯七百到九百可用……他在導演一場自然淘汰嗎?弱者死,強者生。他的目的是什麼?他在計劃什麼?

    “叔,你原來不是說,不可以讓這些流民把我們出聖村當作希望嗎?”因為意志消沉一直沒開口的馬當關此時問了一句。

    “此一時,彼一時。”

    馬奔原抬起身子,看了看站在牆角的沈春生和他手里那把弓,露出堅定之色,又看了看許落,最終沒有選擇回避他,開口道︰“出聖村,太小了。未來春生要做些什麼,我怕人手不足。”

    這一下,除了春生依然懵懂,也不在意大人們在議論什麼,剩下的,所有人都明白了。

    以俗世的眼光而言,馬奔原的野心很大——他已經在考慮未來春生或許可能起事甚至開國了。而他現在做這個選擇,就是為了擴張出聖村的人口規模,尤其是青壯人口的儲備,以便未來,能為春生提供更多助力。

    那是在場很多村老或許都不可能親眼看到的未來,但是只要想到那一天,仍足以讓他們熱血沸騰。他們以俗世眼光看待,一個宗族有了超級武力和領袖之後的所謂振興,還有比開國更標準的答案嗎?

    這是一個關于在燕慶兩國的夾縫中,小村崛起的最初方案。

    馬奔原選擇的具體做法有些殘忍,他或本就更像是一個梟雄,夏谷沉思一會兒,終是握了握拳,“那就這麼辦。按這個消耗,我們拼上多年的積蓄,還有最近從幾個逃亡村落收集來的那些,應該還能支撐。”

    “仙師你看?”馬奔原目光有些小心的征詢許落的意見。

    “這些我不太懂,但也不反對。而且不論怎麼說,這對于那些流民而言,都已經是一件好事,一個機會。”許落微笑道。他本身並不反感這樣的人,因為在他原先的世界里,這樣的人很多,他們並不被定義為惡。相反,善良寬厚的,活下來的少。

    听許落這麼回答,馬奔原和夏谷都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畢竟對于當前的出聖村來說,許落的地位太重要了,他的想法,沒有則好,一旦有,就必須尊重。

    “我也支持,但是每天一頓,不夠吧?再多我們又拿不出來。這樣會不會到最後全部餓死了?白白浪費糧食。還有,住呢?住的問題怎麼辦?”在場另一名村老問出了一串問題。

    “長遠的我來說吧”,夏谷看了看已經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的馬奔原,代他解釋道,“咱們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這次幾乎都走光了……說句實在話,以慶國和燕國的軍力對比,他們基本上這輩子都回不來了。所以,田地,山林,房屋,其實都不缺……而且都屬于我出聖村。咱們有武力依靠,等到開春,讓剩下的流民把地種下去,很快,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

    “正是這樣……咳咳……”馬奔原劇烈的咳嗽了一陣,有些艱難的接著道,“至于眼前,你們不要低估了人在絕境的生存能力。流民們本身多少都帶著些糧食、被褥、炊具……不夠的,積雪下還有野菜,山上,還有野獸,地里,還有蛇鼠……冰河下還有魚……餓極了的人,總會有辦法的。”

    “至于住,周邊無主的房子那麼多,他們怕賊匪會來不敢去住,難道還不敢拆來在村外搭個簡單的窩棚?”

    馬奔原說完,這件事在出聖村內部也就定了下來。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6
第三十二章 八百年前兵圣爺

幾乎是從除夕夜開始,一直飄了大半個正月的雪,難得的停了一天。

陽光和煦的早晨,天光與積雪的地面輝映著,兩人早起掃了院子里的積雪,擺上了竹椅和桌。

岑溪兒在剝一把山核桃,掰的時候低頭拿裙裾兜著,一副咬牙切齒發狠的模樣,但抬頭把果肉放在許落掌心的時候,又溫柔的笑成了一雙月牙眼。

有人睫毛長了,而你在側面看他,陽光打在上面就會折射出有色的光暈,還有,陽光會把人臉上淡淡的細絨毛也映照出來……

若不是相公正專心看書的話,岑溪兒好想伸手輕輕摸一摸它們啊。

剛剛許落就很是自然的摸過了她的臉,然后有些可惜:“絨毛細微,不在陽光下都看不到,而手指太粗了,所以感覺不到它們。”

岑溪兒問他,“那怎么辦?”

他指著自己高高的鼻子,“若不然你靠過來,我用鼻尖去找它們試試?”

“鼻尖?這叫什么主意?怎的相公的想法,總是不同常人?”

“明明是讀書人,秀才公,都是規矩最大的,但相公卻似乎一點也不死板,更不在乎什么禮法、規矩,而且不管他做什么,都給人感覺自然而然。”

“只是,我家相公真是越來越不正經,越來越孩子氣了呢。可是,這樣也不見得不好吧?”

“相公的鼻子高高的,真好看啊!”岑溪兒現在好后悔,當時怎么就害羞了呢,不單躲了他,還板起臉來,叫他老實讀書去。

“書上為什么沒寫兵圣最后是怎么死的?”許落冷不丁問了一句。

“啊?”岑溪兒猛地回過神來,坐直身體掩飾著慌張。

翻過手中最后一頁,許落把厚厚的一本《兵圣諸葛演義》放在了桌上。這書讀起來可比那些圣賢書有趣多了,又因為身在慶國的關系,他看兵圣爺的事跡是為了科舉,也還得過去。畢竟這位兵圣諸葛之于慶國八百年歷史,堪稱第一人,不論在諸夏還是慶國本身,都比劉家歷代皇帝要有名許多。

“這本書記述兵圣諸葛生平幾乎處處詳盡,唯獨最后他的死,卻只一句話交代。兵圣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到六十,是老死的么?”許落這一遍問得細了些。

“這個……這個應當是相公知道得更多呀。”岑溪兒道。

許落其實才是第一次聽和了解這位大約堪稱俗世無敵的兵圣諸葛,但這在岑溪兒面前是怎也不通的,調整了一下表情,許落理所當然道:“我知道的都是書上的,書上沒,我自然就不知道了。”

“溪兒知道別的法嗎?”

在慶國,老人們講過所有的故事加起來,也找不出幾個主人公不是兵圣爺的,岑溪兒當然聽過,她點了點頭,“有是有的,但我聽了都不信,相公要聽嗎?”

“權當軼聞,來聽聽。”

“嗯”,岑溪兒把椅子拉近些,一邊回憶一邊道,“時候聽爺爺提過一個法,是兵圣爺生前最后一次北伐的路上,路過兵圣山的那天,天上突然降下來一個仙人。仙人兵圣爺殺孽太重,逆天逆命,不能繼續留他在人世間,就用一把好大好長的劍,凌空劈下來……害了兵圣爺。”

“爺爺還,就是因為這樣,后來兵圣山上才有了那面百丈高,平直如壁的斷圣崖。”

俗世里從來都把修士當仙人,而真仙降世這回事,許落沒見過,也不信。這么來,是修士出手斬殺的這位俗世兵圣?能一劍斷峰,想來修為應該不會太低。那么,理由是什么?目的是什么?

殺孽太重?……修士什么時候管這個了?

逆天逆命?……這不是修士們自己在做的事嗎?

難道這位兵圣爺也是修士?可是不對啊,明明書上記載,兵圣諸葛五十歲前不過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還曾因此數次遭受刺殺,險些身死……

但是,他的千萬殺孽,卻又幾乎都是在五十歲以前累積下的——所謂天下兵圣,其實只憑智計,運籌帷幄殺人。

“兵圣諸葛一生殺戮千萬,但從未親手殺過一人”——書上是這么寫的,這一點都不符合他本是修士的判斷。

玄虛,費解,許落拍了拍額頭。

“就不能信了,相公也不信吧?”岑溪兒把許落的思索當作他在懷疑,接著道,“其實諸夏,包括咱們慶國,關于兵圣爺的死,怕是有千百樣法呢。有他得病的,有他壽元盡了向天借壽壞在最后一步的,還有他功高震主被皇帝害了的。對了,咱們慶國人里,還有因為崇敬兵圣爺只是歸隱,一直活著的呢。”

“看來是樁無頭公案。既是演義,就當演義看吧。”許落笑了笑,把困惑放下,把這件事揭過去了。

“嗯。”岑溪兒低頭又剝了幾顆核桃,一次把一把核桃仁放在許落手里,突然開口:“我記得相公去過村外流民營地的是吧?”

“嗯,跟村老們一起去過兩次。”

“聽有餓死凍死的……”

“有一些,但是難免的,咱們出圣村也沒辦法養下這么多人,這樣總比他們全部餓死凍死在豐城城墻下好。而且現在已經好多了,不少人都搭了房子,也習慣了這里,知道怎么去弄吃的”,許落寬慰,“放心吧,等到開春,就全好了。”

“聽還有,還有兩個是咱們村里殺的,是真的嗎?”

岑溪兒的是事實,出圣村之前一系列的安排,既給了流民希望,也給了他們約束。流民中多數人還算心存感激,就算少數不滿的,也幾乎不敢造次……但是,總難免有那么一兩個。

許落點了點頭,“是殺了兩個。一人因為在營地里欺辱幼女;另一人,則是因為夜里從山上潛入了咱們村子,竊取食物。溪兒你要明白,有些規則是不能打破的,今天因一條性命打破了規則,未來,就會有更多人因此而死。今天不殺這兩人,未來,我們就需要殺更多人來補救。”

“可是,只是餓極了進村偷東西,也不得不殺嗎?”

許落再次點頭,“對,因為一個之后,就會有十個,百個,千個……到最后,咱們出圣村就會垮掉。而咱們一垮,規則與約束就沒了,賊匪也會重新肆虐。到那時,我們,加上他們,合起來四千五百余人,至少死掉八成。”

“哦”,許落得嚴重,岑溪兒思索了一會兒,心問道,“那他們不許進來,咱們出去可以嗎?”

許落有些詫異,“溪兒想出去?”

“是這樣的”,岑溪兒把身子往許落身邊湊了湊,認真,“去年新年,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溪兒曾去菩薩廟里許過一個愿,求菩薩保佑相公早日平安歸來。現在菩薩如了溪兒的愿,溪兒真心感激,雖去不了菩薩跟前,也還是要行善還愿的。”

“所以,我就想,咱們糧食還有富余,能不能……能不能去給流民里艱難的人家,發一些?……好不好呀相公?我聽春枝了,村里也有別的人家去過的。”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7
第三十三章 孤女織夏

許落和春生拎著大口袋站在院子里,正往里頭裝著熱騰騰的雜糧饅頭。

岑溪兒拿布巾兜住了長髮,系著圍裙,挽著衣袖,明朗的笑著,把最后兩層蒸籠也搬出來放到了桌上。

做即食熱食是許落的主意。

正如岑溪兒先前所說,村里之前確實曾有人家去給部分難以為繼的流民送過米面雜糧,但是誰都沒料到,僅僅因為那些東西還需烹煮,不能即時吃到肚子里,最后竟因私下里的搶奪而引了幾起傷人事故,更有人因此喪命。

若是岑溪兒的善心最后也變成這樣的結果,許落怕給她造成心理陰影。

“溪兒姐,這兩籠……是白面包子啊?”一旁的春生咽了口口水,“這么好,我都饞了。”

“這些是給流民里那些小孩子準備的”,岑溪兒臉上有些疼惜說,“誰家孩子不嘴饞啊?偏偏他們,這么些日子了,嘴里連個味道都沒有過。”

許落定定的看了她一眼,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自己也是一樣,嘴里連點味道都沒有過啊。

“我家娘子真是細心善良。”

許落揉了揉她的頭,三人又找了個小袋子,把包子和雜糧饅頭分開裝了,背上出。

“對了,讓你叫你姐一起,她怎么不來?”路上,岑溪兒問春生。

春生看看岑溪兒說:“還不是因為那件事。我姐把自己逼到南墻了,結果,馬叔是真敢撞頭啊!”

“你見過我姐哭嗎?這些年,除了你成親走的那天哭過一回,她就再沒哭過了。可是我這兩天碰巧又見著了一回,唉”,春生嘆了口氣繼續說,“她那樣一個沒心沒肺,不管不顧的人吧,平常總不容易哭,可是一旦哭起來,還真是……讓人生生跟著難受。”

許落和岑溪兒對視了一眼,一時間都不知道接什么好。

“師父,馬叔的傷,就真的沒辦法了嗎?”春生有些不甘的問道,畢竟現在誰都清楚,這才是唯一的癥結所在,是馬當關心里怎也邁不過的一道坎。

許落無奈的搖了搖頭。

跟輪班守衛的獵戶打過招呼,出了村口,東面就是連成一大片的流民營地。與最初相比,如今上頭已經搭建起來了許多簡易的窩棚,看著就像是一個破落但是人口眾多的村子。

足足兩千人口,大張旗鼓的施粥就是搬空許落家當也不夠的,三人只能一邊走,一邊有選擇性的分。

亂七八糟的建筑毫無秩序的排布著,村道也不像樣子,沒有排水溝,地面上到處都是黑乎乎的水坑和泥洼。他們每走進營地一些,空氣里的臭味就濃重幾分。

這時間,流民中的青壯大多出去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岑溪兒在一處停下,揀了兩個骨瘦如柴的老人孩子遞過去饅頭和包子,剩下的人就黑壓壓的圍了過來。

“溪兒姐,你就站這看著給就好,別過去。”

春生朝人群瞪了一眼,頓時沒有人敢再往前推擠,更不敢哄搶。因為出圣村先前處決那兩個人,馬奔原和夏谷都是安排春生進行的,他們有意在鍛煉他的心性,同時也在替他樹立威信。

在流民們的眼中,這個據說就是傳言中射殺了十余名匪的少年郎,如殺神般可怕。

就這樣,春生立在一旁看護,岑溪兒溫和的叫過來一個個老人和孩子,把饅頭或包子分到他們手上。許落注意到一個細節,她總是踮起腳,去挑選人群最外面的人。

這道理是對的,正是因為他們最孱弱,最膽怯,最被欺負,所以才擠不過別人,也才更需要食物。

許落也拿了兩個包子在手里,但是流民們卻都在回避他的目光。因為許落之前來過的那幾回,都是和村老們一起來的,為了維持對流民的約束,村老們自然不可能表現得太和藹……于是,許落留給他們的印象,也就一樣不好接近了。

無奈,許落只好叮囑春生小心看好岑溪兒,自己交代了幾句,拿著那兩個包子開始在營地里游走。

繞過一個水坑,在一間棚屋側面的草地上,許落看到了一個背身立在那里的瘦小身影。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因為迎著陽光,雙眼不自禁的閉了閉,但是很快就適應了,重新睜開來,好奇的看著站在光影里的許落。

也許因為沒見過許落和村老們,她看起來并不害怕。

許落也是這才勉強看清楚她大概的樣子,一個小女孩,大概五六歲左右的年紀,有些臟,有些瘦弱,胳膊小腿都跟麻桿似的。一件灰撲撲的破舊衣衫,與其說是穿在她身上,不如說是罩著。褲子短了,又提得太高,于是她的腳踝裸/露著。

“你不餓嗎?怎么不去領包子?別人都去了。”許落彎下腰,稍稍俯身問道。

“沒有人告訴我。他們都不跟我玩,我一個人玩。”

女孩抬頭應答。

許落看到了她臟兮兮的一張小臉,頭散亂,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枯黃,嘴唇薄薄的,略微泛白,或因為年紀還小,鼻子也有些塌……但是她的眼睛很亮,大大的,里頭像藏了兩個月亮,不是太陽,就是月亮,因為莫名給人感覺帶著寒氣。

她的一雙眉毛也很英氣,像俊朗男子的眉。

“哦”,許落溫和說,“那你爹娘呢?都出去了嗎?”

“死了。”

許落是孤兒,他清楚這件事的時候大概六歲,沒哭沒鬧,但是心里總難免會去想。現在他面前站著一個孤女。兩相對比,許落有十一師叔、師父、師伯,師兄師姐們關懷著,比起這個流民營中的小孤女,其實還是幸運了太多。

“給,吃吧。”許落把手上的兩個包子遞了過去。

小女孩似乎真的一點都不怕,兩眼亮,驚嘆說:“包子!”

因為這個,許落突然想起了蓮隱峰上十一師叔喜歡跟那時年少的自己做的一個小游戲,于是微笑著,把手上的包子揪住皮捏了捏,捏出兩只小耳朵。

“不是包子,是兔子。”許落學著十一師叔那時的口氣說道。

“咯咯……”小女孩笑起來,接了“兔子”在手里,看著,看著。

“吃吧。”

“嗯,謝謝叔叔。”她要了一大口,一邊嚼,一邊瞇著眼睛笑。

“好吃嗎?”

“嗯。”

許落看著她吃完一個包子,才又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織夏……唔,我姓安,安織夏。”她仰頭看著許落,在空氣中劃動食指,試著想把那個“織”字寫給許落看。

“哦,安織夏,天氣這么冷,你就穿這么點衣服,吃得消嗎?要不……”岑溪兒有帶兩箭舊衣服來,許落想著給她一件裹著也好。

“我不怕冷。不對不對,我不會冷。”她打斷許落回答道。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9
第三十四章 一朵簪花

有一個不會冷的小女孩,她叫安織夏。

    沒有人跟她玩,因為據說從她出生起,身邊的親人就一個個莫名死去。

    爹娘都死了,她後來一直跟著一個叫做“降母”婆婆的人生活。

    所謂“降母”,在許落想來,應該就是農村里的某個神婆,為了顯示“神通”的權威性給自己想的一個神祗或封號,跟某某娘娘,某某仙尊附體是一個意思。

    很快,許落就見了這位降母婆婆。

    大概六十多歲的年紀,白發和皺紋是多了些,瞳孔看起來也有些晦澀,但是整體還算干淨、慈祥,或是為了保持神秘感,她從頭到腳裹在一身黑衣里。

    “孩子不懂事,勞煩貴人了,老身這里謝過。”她的聲音有些奇怪,但是許落也分不清是哪里怪,只當是自己見的人少的關系。

    神婆向許落躬身行了個禮之後,又向那個名叫安織夏的小女孩招了招手,“織夏,過來。”

    許落感覺小女孩應該是仰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不舍,但猶豫過後,終究還是放棄了說話,低頭回到了神婆身邊。

    “還不謝謝貴人?”神婆一手撫在安織夏頭頂,往下壓了壓。

    安織夏就勢向許落鞠了一個躬,“謝謝貴人。”

    許落听得出來,她現在的語氣全然不似剛才,變得陌生和小心翼翼了許多。

    “相公,你怎麼一個人跑這來了?”

    岑溪兒已經發完了饅頭,臉上猶存著幾分憐憫與不忍,帶著春生好不容易找到許落。

    “哎呀”,沒等許落回話,岑溪兒看見了對面站著的安織夏和神婆,頓時有些自責道,“你們還沒去領饅頭吧?對不起,我都發光了。”

    說完,岑溪兒左右找了找,把一件舊衣服拿了出來,幾步走到安織夏身邊,把衣服塞在她手里,又向神婆說︰“改改孩子就能穿的……她穿得太少了。還有,您老人家……”

    “多謝貴人,不過老身就不勞貴人擔心了。我這里還有事。貴人慢走。”

    神婆打斷了岑溪兒的話,稍稍欠身,然後轉身拉著安織夏進了一處房子。

    岑溪兒愣了片刻,而後有些茫然的回到許落身邊,“相公,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怎麼會呢?”許落揉了揉她的頭發,說,“走吧,我們回去。”

    事實上,就在剛剛,岑溪兒拿著衣服直走向織夏的時候,許落有注意到,那位降母神婆的眼神變了,她還有一個隱秘的想拉著織夏避開的動作,但是因為岑溪兒渾然未覺,她也不好做的太明顯,所以沒能避開。

    “想是因為這世道處境吧,尋常人對他人多了幾分疑心,也算正常。”

    “又或者,其實是善意?因為傳說中織夏身上的不詳,不願別人遭殃?”

    回程的路上,許落找了一個附近的流民詢問,得到了一些信息。

    原來這位降母婆婆在流民們中間,其實頗有聲望,不單有神通可以溝通地府,而且多數人但有親眷死去,都是由她負責處理尸體,超度亡魂。

    因此,流民們哪怕艱辛,仍會向她供奉一些吃用。她能養活自己和織夏,還有剛剛沒去排隊領饅頭的原因,想來都在這里。

    小女孩織夏很可憐,但是這方圓數百里,包括眼前的這一塊流民營地,與她一樣可憐,甚至比她更可憐的人,並不少。許落沒辦法一一顧及,只能放下。

    反倒是岑溪兒,在路上听許落說了織夏的事情後,就一直不忍的念叨著。

    三人走到了臨近村口的位置。

    “誰?出來。”春生突然站定,張弓搭箭,向著不遠處的一叢灌木吼道。

    灌木叢搖晃了幾下,一個瘦小的身影站了起來。

    “織夏。你怎麼跟來了?”許落問了一句。

    安織夏沒有說話,低頭怯怯的邁步向著許落和岑溪兒走來。

    “織夏,你是不是想說什麼呀?還是想要什麼?沒事的,別怕,跟嬸嬸說。”岑溪兒比許落要溫柔多了,俯下身子,細聲細氣的詢問著。

    小女孩搖了搖頭,走到兩人身前站定,看了看許落,又看了看岑溪兒,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把一只髒兮兮的握著拳頭的小手伸到了岑溪兒面前。

    小拳頭緊攥著,小女孩仰著頭,一雙大眼楮誠摯的看在岑溪兒臉上。

    岑溪兒看了看許落,許落點了點頭,示意她去接。

    岑溪兒伸出手,手掌攤開在小拳頭下面。

    小拳頭張開了,落下來一朵指甲大的簪花……落在岑溪兒掌心上。

    簪花本身也是一類頭飾,但岑溪兒手上的卻不是,它就是一小塊兒殘損的簪子配件,恰好做成了花朵模樣。

    它應當是某個人壞掉的簪子上掉下來的,被安織夏撿到了,當作寶貝收藏,但看上面還有些斑駁銹跡,本身應當並不名貴——這是她給許落和岑溪兒的禮物,也許,也是她所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

    她來之前或還把簪花洗了洗,此刻手上和簪花上面,都還有些水跡,可惜,也是髒的。

    岑溪兒卻不在意,因為感動,一雙眼楮有些發紅,將安織夏小手握住了。

    “謝謝織夏的禮物,簪花好漂亮啊,嬸嬸回頭找一個簪子瓖上去,一定很好看。”

    “哎呀,瞧你這小手,怎麼這麼冰涼的?走,跟嬸嬸回家吃飯,再換一身衣裳。”

    安織夏把手抽了回去,背在身後,搖了搖頭。

    “不知好歹。”春生在旁邊嘀咕了一聲。

    岑溪兒起身瞪他一眼,“說誰呢?把弓放下,你嚇著織夏了。”

    春生縮了縮頭沒敢頂嘴。

    接著岑溪兒再勸,安織夏一樣還是搖頭。

    “算了,她今天也吃飽了,咱們又管不了她每天。”

    許落勸了岑溪兒一句,岑溪兒突然眼楮一亮,指著不遠處的一叢剛冒綠芽的青草說︰“織夏,你認識那個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知春草。”

    “對,嬸嬸家呢,養了兔子,兔子會吃知春草。所以,咱們這樣好不好,你每天沒事的時候就摘一捧知春草來給嬸嬸,送到家里來……”

    “兔子?”

    “對呀,兔子。”

    安織夏興奮的連著點了好幾下頭,又趕緊搖頭,指著村口正在巡邏的獵戶,怯怯的道︰“不能去……會被打死。”

    “嬸嬸說……不對”,岑溪兒指著許落說,“叔叔說你可以去,你就可以去。放心吧,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同織夏說好了,岑溪兒又起身拉著許落,有些撒嬌道︰“相公……你去跟村老們說說好不好,讓織夏每天進來一次,我想……給她點吃的。”

    許落想了想,沒有拒絕。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39
第三十五章 純陰厄難體

第二天下午,岑溪兒正在院子里納鞋底,許落在一旁靠在竹椅上看書。

    還是那身灰撲撲的衣服,安織夏抱著滿懷嫩綠的知春草出現在院子外面。她站在竹籬笆下,一雙大眼楮既有期望,又帶著些游移不定,怯生生的看著院子里的兩個身影。

    “織夏……”,岑溪兒一下嗓門都高了,“你總算來了,我還怕你不來呢。”

    她開心的迎上去,開了院門,牽著手把安織夏帶進來。

    髒兮兮的小臉上露出一個生澀的笑容,織夏把懷里的青草捧起來,“許叔,溪兒嬸嬸……兔子。”

    “好,咱們先喂兔子。”

    一大一小兩個女孩一起到院牆一角喂起了兔子。

    許落發現,岑溪兒似乎把身上母性的一面都用在面前這個小女孩身上了,她給織夏洗了熱水澡,又換上了昨夜里連夜改的小棉襖。

    小女孩緊張的說︰“不用不用,我真的不會冷的,溪兒嬸嬸。”

    但是岑溪兒那里肯信。

    出聖村中午會向流民提供一頓粥飯,所以織夏已經吃過午飯了,岑溪兒本想留她下來一起吃晚飯,但是原本說話還算伶俐的小女孩听見這個問題卻只是搖頭,不管怎麼勸都沒用。

    沒辦法,岑溪兒只好把昨天剩下的一點白面又蒸個幾個包子,興高采烈的端到安織夏面前。

    一直到這時候,安織夏才把目光投在許落身上……看著他,小嘴張了張,欲言又止。

    許落困惑了一下,隨即明白了,走過去拿起一個包子,捏出來兩只小耳朵,“給,吃吧。”

    “嗯,咯咯……”

    終于,許落又一次听到了跟昨天最初遇見時一樣的笑聲,見到了那個單純直接,不知道害怕和掩飾的小女孩。

    這一切,似乎都是在那個降母婆婆出現之後才變化的吧?

    停留不到一個時辰,安織夏離開之後,岑溪兒紅著眼楮告訴許落,“織夏臉上手上看不出來,其實身上全是傷疤。”

    之後的日子,安織夏基本每天,最多隔一天,就會抱著滿懷青草來上一回,只是每次來,都又穿回那身灰撲撲的舊衣裳。岑溪兒問她小棉襖哪里去了,她不敢回答,但說別的,又會答應。

    她喜歡跟著岑溪兒,每天停留的那點時間,岑溪兒做什麼,她就在旁幫忙,攔也攔不住,而且雖說年幼,手腳卻很麻利。

    于是岑溪兒夜里就會跟許落念叨,“織夏真乖啊。可是,她身上又添新傷了,而且幾乎打進肉里去……小棉襖肯定是那個神婆給拿走的,好狠心啊……不行,我看不下去了。”

    “可是畢竟是她養活了織夏啊……那就算是她的孩子”,許落揉了揉娘子頭發,安慰道,“咱們能怎麼辦呢?難道把織夏帶回家來照顧?”

    岑溪兒似乎就等著這一句呢,聞言連連點頭說︰“好。”

    “好你個頭哦”,許落苦笑道,“她不肯給呢,咱們硬搶嗎?那樣流民會騷動的。”

    岑溪兒眉頭鎖住了一會兒,突然展開道︰“我可以問織夏呀,她自己願意來的話,我就去要……那樣流民們也不能說什麼吧?”

    隔天,當岑溪兒滿懷期待,真的把真個問題拋給安織夏之後。許落在織夏的臉上看到了一直以來從未有過的,最為驚恐和慌亂的神情。準確的說,她在顫抖,同時不住的後退,不住的說著“不行,不行”,最後踉蹌著匆忙打開院門跑了出去。

    這一回一直隔了三天,織夏都沒有再出現,第四天,岑溪兒在院門外看到了一小堆知春草,第五天,她抓住了正準備放下青草就跑的小女孩。

    之後的日子,岑溪兒依然心疼,但是再也不敢提起那個建議了。

    …………

    “師父,你感覺一下風向……角度可以再抬高一點,再往右偏些許。調整呼吸……”

    距離開春沒有幾天了,出聖村後山的山坡上草在長,綠樹在抽新芽,徒弟在教師父。

    兩天前,春生在進行日常弓箭練習的時候,不經意間第一次牽動了體內那股來自古弓的氣息……一箭射出,村中練習場的箭靶層層炸裂,就連山壁都被破開一個坑來。

    他把事情告訴許落,許落就動了練箭的心思︰看來這股氣息還是有些強橫的……至少放在俗世如此。我現在修為被封印,又反正趕不走它,不如干脆拿來用一用,也免得下次遇敵再像上次那樣,只能憑青衫和蠻力胡亂廝殺。

    “唉……又偏了。師父,咱們能不能從基礎練起?”

    “一般村里的孩子們,也不是一上來就開弓射箭的,第一步需先……”

    天南第一天驕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許落把弓和箭往地上一扔,“不練了。”

    “村里孩童初學,不免也有氣餒的時候,師父你不要輕易放棄……”

    許落扭頭瞪他一眼,春生這才反應過來,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了。

    “回家吃晚飯。”許落自尋了個理由,獨自先下了山,往家里去。

    推門岑溪兒並不在家,想來織夏若來,時間也過了,她沒準陪春枝說話去了。許落倒了一杯水到桌邊坐下,暮然發現桌上留有一張字條。

    本著秀才娘子不識字說出去讓人笑話的想法,岑溪兒先前自學過一陣,後來許落又教了她一些。所以字條上的字跡雖然不算好看,但還可以辨認。

    【相公,今日原來是織夏六歲小生日呢。她說神婆今天突然很好,要給她煮湯,所以今日不能多待,先回去了。她走後我想了想,神婆那里哪有什麼好東西給她吃?就煮了碗雞蛋面條給她送去。相公若是先回來了,切勿擔心,溪兒一會兒就回。】

    原來是這樣,許落把字條放下了,預備自己去打些水,洗把臉。

    他走了兩步,突然定住……

    “我不怕冷,不對,是我不會冷。”

    “六歲小生日。”

    “一直殘酷的神婆給織夏煮湯?”

    “溪兒說織夏身體冰涼,但她好像真的不會冷。她的身世,親人一個個莫名死去嗎?神婆給人感覺就很奇怪,到底哪里怪?為什麼織夏听溪兒說要收養她會是那樣可怕的反應?織夏,織夏……這名字若是父母替她取的,有什麼深意?六歲小生日……為什麼是六歲?!”

    空冥宗藏書浩如煙海,許落大多讀過,見識絕對不淺。只是身在俗世的日子,他已經習慣了,很少將眼前遭遇的情況往神奇玄虛上去想,去和修仙世界里的那些特殊存在聯系在一起。

    這一刻,他這麼想了,聯系了……

    “……”

    腦海中“嗡”一聲,雖然不可思議,但一切邏輯,突然都通暢了。

    純陰厄難體?難以置信,但或許就是了。世間純陰之體雖然罕見,但也沒到千年難遇的地步,但是“純陰厄難體”卻是真真的如此,千年不遇,甚至萬年不遇。它必須是西極雪域最尊貴的雪女與人族男子結合所生,這種結合本就幾乎不可能發生,而且就算發生,雪女的生育幾率也極低,胎兒生存幾率更低,嬰兒成長幾率再低……諸夏有記載留存的修真歷史就有數萬年,而其中記錄過的純陰厄難體,只有二例。其中一個被當時魔道大能擒獲後煉化,終成史上最強尸傀;另一個,則自然生長,魔性癲狂,最終釀成了一場諸夏世界史上前十的大浩劫,當年十萬修士,染血西疆。

    織夏真的是?!那怎麼處理?……好吧,時間還長,這些先不計較。

    那神婆是……魔道陰鬼修士?不似有那麼強,或還在野路子摸索中。

    六歲小生日?六陰之下必生陽。《易經》以為,從一到六數都是陰數,故而“六”為陰之極……所以,今日正是織夏純陰厄難體最初覺醒之日。

    所以,神婆等這一天,要煉陰厄尸傀?

    這麼說來……溪兒,織夏……危險!!!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40
第三十六章 斬出生路

神婆如果知道許落實際的身份背景,一定不敢讓織夏在他面前晃蕩。

    但是她小看了許落,許落又何嘗沒有小看了她?原以為她不過是一個農村神婆,誰知她所謀如此之大,而且際遇、機緣如此之好。

    恨死了空冥山上那個老頭,恨自己不能飛,許落雙足發力,一路狂奔直出村口。

    因為他幾次三番要求,已經改了稱呼叫他許兄弟或許秀才的輪班守衛拱手打了個招呼,“許兄弟這般著急,往哪里去?”

    順手從躬身行禮的守衛背上拔了一把長刀在手。

    “快,去叫春生帶上破日弓、落凰箭,帶人來流民營地神婆這里。”

    許落一邊吩咐一邊一刻不停狂奔而去。

    若神婆不是他所料的那樣,別人不必去,若真如他所料,別人去了也沒用……除了春生,而且得是帶著古弓與那唯一一支古箭的沈春生。

    許落已經來不及等他了。

    在流民們訝異的目光中穿過大半個營地,許落直奔到先前見過那幢獨立于山腳的小屋而去。

    “你想干什麼?放開織夏。你們……唔。”溪兒的聲音。

    “不喝就灌,按住了,灌也給她灌下去。小賤人被教壞了,仗著有人撐腰造反呢。”神婆的聲音。

    間或還有織夏掙扎踢打的聲音,淒慘的叫聲。

    一切都如所料。

    許落一刻也不敢停頓,借著助跑之勢一腳蹬開木門。

    “砰。”

    門開了,屋內一共八個人,除去神婆、岑溪兒、織夏,剩下還有三女兩男五名流民。

    此時,其中兩名壯實婦女正反剪手臂扣住岑溪兒,另有兩人按住手腳壓著織夏不能動彈,還有一個,正伸手準備去端桌面上的一碗黑乎乎的藥湯。

    “在我出聖村下傷我妻子,找死嗎?”許落一聲大吼,手中長刀向著他們橫向一揮。

    幾名流民膽怯,條件反射的後退閃開。

    許落趁機一把將岑溪兒拉到身後,又左手一探,把地上的織夏也撈了起來。

    這一鬧,哪怕小屋位置偏僻,也聚過來了十幾名流民,擠在門外觀看。

    “相公,織夏,我……銀簪,銀簪好像也沒用。”岑溪兒夾著慚愧和委屈在許落身後小聲道。

    這點許落其實早有覺察,銀簪除了無堅不摧,本身的其他威能至今沒有體現,譬如鬼狼便不怕它,逃兵也不怕,眼前這陰鬼道的神婆與那些流民,似乎也不怕……老頭到底給了個什麼玩意?

    可惜眼下不是抱怨和氣憤的時候。

    “我知道了,別怕”,許落將織夏遞給身後的岑溪兒,“你抱著織夏站我身後。還有,記住任何情況都要听相公的話。”

    “嗯。那相公你當心點”,岑溪兒哽咽著應了一聲,抱住一樣淚水漣漣的小女孩緊緊摟在懷里,“沒事了,織夏,你許叔來了。”

    時至今日,看過了除夕夜的那一戰,岑溪兒多少對許落有幾分信心。

    神婆看了許落一眼,當著屋內外流民的面開口道︰“怎麼,來了一個又一個,還帶著刀子,貴人們這是要仗勢強搶流民家里的孩子嗎?把織夏還我,之後要殺要剮悉听尊便……老身與她相依為命,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此刻所有迫切的願望都在織夏身上,說這話,也絲毫不覺虛偽尷尬。

    十幾名流民,跟著有些騷動。

    “強搶麼?”許落趁對面沒防備,一腳踢在桌腳上,桌面上那個湯碗“乓”一聲落地破碎,繼而“砰”一聲,升起來一股黑煙,地面不留一絲水跡,“相依為命?這就是你給織夏小生日煮的湯?”

    流民們,包括之前給神婆幫手的五人,見狀都“嘩”一聲驚呼,錯愕不已。事實上,就是先前那五人,其實也不知其中隱情,只是因為愚昧和盲從听從神婆的吩咐。

    而神婆今日叫來他們,一為幫手,二為給織夏灌下藥引之後毒殺來做封尸血祭,本就是不打算留活口的。

    因這一幕,神婆似乎覺察到了許落很可能知道什麼,目光一凜,殺機畢現。

    “織夏,如果許叔現在再問你一次,你想和誰一起生活……你願意回答了嗎?”

    “嗯……”一聲叫人心酸的回應,“我想和許叔、溪兒嬸嬸、還有兔子一起。”

    自動屏蔽了“兔子”,許落繼續道︰“那你再告訴溪兒嬸嬸,為什麼她上次問你,你會那麼害怕……要知道,你溪兒嬸嬸為這件事可是內疚了很久的。”

    織夏猶豫了一會兒,兩手環住岑溪兒脖子,終于開口。

    “他們說織夏是不詳之身,克死父母親人……織夏又想和你們親近,又怕害了許叔和溪兒嬸嬸,所以才怕。”

    听她哭著這麼說,岑溪兒不由得將懷里的小女孩又摟緊了些。

    “還有,降母婆婆不會讓織夏走的,先前在家鄉,有過一戶員外爺家的主母一定要收養織夏……降母婆婆白天答應,夜里就偷偷將他家人全都殺了。”

    織夏說完這兩條,第一條還沒什麼,反正流民們也都听說許久了,但是第二條,她說神婆殺了員外一家?流民們有的質疑,有的驚詫,議論紛紛……但是無一例外,腳下都不自覺的拉開了與神婆的距離。

    有這一條,再加上先前那碗毒湯,他們若還沒點警覺,就是真的無藥可救了。

    “織夏不怕,現在有你許叔呢,她難道還能……”岑溪兒試著去安慰織夏。

    “怕的……降母婆婆不是一個人,她會招鬼……許叔,溪兒嬸嬸,你們快……”

    織夏話音未落,神婆陰惻惻的笑了一聲,兩手衣袖一卷,頓時兩道黑光沖出,筆直射到屋外。

    “怎麼了?”

    “什麼東西?”

    似乎什麼都沒變化,流民們正自困惑。

    “砰,砰,砰……”一連串震響。

    “僵尸?”

    “鬼啊!”

    小屋兩側牆壁碎裂,十余具帶著濃重尸臭味的腐尸破壁而出。

    流民們尖叫著逃散……

    最遠的逃了大概二十步,然後就再也走不出去。

    流民們崩潰了。

    這就是神婆動手放出尸傀之前先散出那兩道黑光的原因。一個迷困之陣,比之俗世最有名的鬼打牆高級不了太多,這或也證明神婆本身修為其實糟糕。

    像這樣的低級陣法,許落彈指之間就能破去——那是以前。現在,他只有設法斬殺神婆或找到陣眼所在,才有可能破陣而出。

    但是,眼前,十余名尸傀正橫亙在他與神婆之間。

    織夏以為是鬼,岑溪兒和流民們以為那是僵尸,其實都不是,這些就是尸傀,最低級的,用凡人死尸練成的尸傀。想來神婆本身修為糟糕,也沒辦法獲得更好的“材料”,去煉就更強大的尸傀。

    因為真正的“尸傀”,不是用死尸煉的,是用活人——其中以特殊體質最佳,修士次之,且能力所及,修為越高越好。

    還是高階的尸傀好啊,真正到達一定等級的尸傀,除去必須無條件接受主人指令操縱之外,其實表面看來與常人無異,甚至大多或仙風道骨,或俊朗飄逸,或美艷不可方物……

    低級尸傀,太臭,太惡心了。

    惡心的結果就是他們真的很嚇人。

    十幾名崩潰的流民不約而同的跪下了,“降母婆婆饒命,降母婆婆,我可是幫你的呀,降母婆婆……”

    “你們最該死。”

    許落終于明白神婆的聲音奇怪在哪了,像烏鴉,之前她有所掩飾所以不明顯,但這一刻,清晰听見,幾乎一模一樣。

    沒有任何反抗,十余名流民在短短不到一息之間,就被尸傀以各種方式屠殺。

    “師父。溪兒姐。”

    “許兄弟。”

    “溪兒……”

    “你們在哪呢?”

    聲音听來就在附近,相距不會超過二十米,春生終于帶人趕到了,但是,他們找不到小屋,也找不到岑溪兒和許落。

    “我們在這。我們在這里。山腳這個房子。”

    先前被嚇住了岑溪兒終于回過神來,大聲回應。

    許落搖了搖頭,“沒用的,他們听不見。”

    援兵暫時指望不上。

    溪兒和織夏在身後,尸傀在眼前,神婆在對面……

    許落握刀的雙手緊了緊,他今日沒有退路,只能以一種他最不熟悉的戰斗方式,憑手中這把長刀,斬出一條生路。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44
第三十七章 逼我死戰

“不過低級尸傀而已。”

    許落嘴上是這麼嘀咕的,心里也是這麼想的,他現在是凡人之軀,但是眼前這些低級尸傀也一樣。

    不待尸傀群起撲殺,許落用後背死死掩住溪兒與織夏,長臂一展搶先出手,一刀當空劈下。他並不懂得俗世刀法,用刀便如普通百姓一般,只有劈、刺、橫掃三招,其余全憑反應。

    除夕之夜,許落曾于拒馬樁上連劈六刀,連斬六人。

    此時,為避免被尸傀合圍,更為掩住身後二人,他仍是一樣大開大合的戰法。

    “噗……叱。”

    長刀斜向斬落,一具尸傀當場被破開了胸腔。

    看起來不難,何況許落自信如今體力已經遠勝當初,十幾具普通尸傀而已,他勝機不小,但是事實很快證明,許落忽略了一件事情——尸傀,不怕死。

    被破開胸膛的尸傀全無一絲停頓,刀鋒落下的同時,他的一拳,也已到了許落面頰。

    索性許落反應非常人可比,頭部一歪避開拳頭,長刀斜下直上,迎向尸傀臂膀。

    “閉眼。”

    許落喊話同時,尸傀右手小臂落地。

    但是還是一樣,斷臂絲毫沒有影響尸傀的行動,許落側身向右閃避的一剎,他的左膝就已提撞而來。

    許落無奈,右手撒開刀把,屈肘下擊,堪堪與尸傀膝蓋相撞,擋住了這一擊。

    與此同時,許落持刀的左手,長刀刀把在手心打了一個轉……反手握刀,許落悶哼一聲,全力擰動腰腹之力,帶動刀鋒往斜上方橫斬而去。

    “噗。”

    尸傀人頭落地,終于,不再動彈。

    “吸……呼。”許落長吸一口氣,這才一具尸傀而已。

    其實這種低級尸傀與民間傳說的僵尸很像,最困難處都在于他們本就是死物,所以哪怕受傷斷臂,也不會疼痛放棄,更不會懼死退避,徹底擊殺的難度極大——正是因此,無堅不摧的銀簪也派不上用場,它太小了,幾乎只能“刺”或“捅”。

    而與僵尸不同,尸傀的行動能力一點也不僵硬,搏斗起來不論速度、靈活性,都與常人無異。

    許落抬頭,黑衣神婆正隔著剩下的十余具尸傀看著他,嘴角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意,“我當你有什麼不俗,原來也不過是尋常武夫而已,那你今日……死定了。”

    剛剛那一擊,尸傀沒有群起而上,正是因為神婆擔心許落實力,小心留手並作觀察。

    “呸。”許落啐了一口,這是他最近才在獵戶們中間學來的戰斗習慣,果然,做起來頗是暢快。

    趁著這個空隙,許落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岑溪兒和安織夏。

    岑溪兒一只手抱著織夏,另一只手,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不敢出聲,怕許落分心。然而她那雙許落最是喜歡的大眼楮里,淚水正如泉涌一般往外溢……

    許落能在其中照見自己。

    一方面是不可避免的恐懼,另一方面,見過除夕那一戰的岑溪兒,此刻其實也早已經看出來了,許落很吃力,尸傀恐怖,而且難以擊殺,遠不是那些逃兵可比……她擔心至極,但是要自己听話。

    在她懷里,小織夏有樣學樣,也用一手小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巴,哪怕淚水流滿了臉頰,哪怕其實在顫抖,一樣忍住了,一聲沒響。

    她的一雙眼楮里,也全是許落的身影。

    許落故作輕松的朝她們眨了眨眼楮,微笑一下,示意兩人安心。

    耳邊听得響動,回身又是兩具尸傀撲殺而至。

    其中一具渾然不顧,低頭彎腰來抱許落腰身,另一具,手里竟有一柄短刃,此刻正一躍而起,持刃朝許落當頭刺來。

    這情況,許落一旦仰頭橫刀去擋那柄短刃,腰身必被抱住,而一旦被尸傀抱住,就是在他身上捅上十幾個窟窿也不能擺脫……後面還有九具尸傀,正等待這樣的時機,一擁而上。

    而且許落不能退,不能閃避。

    沒辦法了,許落右手反握長刀,低頭彎腰,身體左向前趨,帶動整個長刀鋒刃切向來抱他腰身的那具尸傀。至于頭上那一刀,他用後背接了。

    長刀鋒刃帶著許落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了身下那具尸傀脖頸之上,尸傀在動,許落也在動,且兩者是反向而動,鋒刃一瞬間由刀柄位置一直切割至刀尖,尸傀人頭落地。

    許落同時感覺背上短刃刺中。

    他仍舊保持躬身姿勢,但是兩手合握長刀,由自己肋下,往後,往上捅去。

    “撲哧。”

    另一具尸傀被從心口位置捅了個通透,串在長刀刃上。

    但是這樣並不足以殺死一具尸傀,許落很清醒,趁這一下肩背同時用力,將尸傀甩落,雙手短暫棄刀旋即再次握緊,將後一具尸傀死死釘在了地上。

    左腳踩上地面那具猶在掙扎的尸傀臉面,許落拔刀,一刀斬斷了他的脖頸。

    “呸。”

    許落抬頭,目光再次與神婆接觸。

    他看得出來,對方已經沒有了笑意,殺機濃重而且急切。也許下一擊,她就不會再分散出擊了,也許下一擊,許落就將同時面對九具尸傀……其中四具持刃。

    “刀槍不入?”神婆似自言自語了一聲,又搖頭,“是你那件衣服的關系。”

    許落面上不動聲色,但是心中其實大呼可惜,他與第一具尸傀交手之時,刻意一點也不去利用身上青衫,目的就是想等一等,看有沒有機會拼著挨上幾下,直撲神婆本人。

    但是因為剛剛的第二輪出手,他的底牌,暴露了。

    “不能等著被合擊。”

    許落心中想罷,舍身主動出擊。

    兩具尸傀一左一右向他迎來,各自揮拳。

    許落身體後傾,同時長刀一橫……

    “噗,噗。”

    兩只斷臂落地,但是……

    兩具尸傀各剩下的一只手臂,同時一左一右拉住了許落的兩邊臂膀——原來真正的目的,在這里,斷臂只為從我身邊過,真正要用的,本就是剩下的兩臂。

    就這一下,第三具尸傀直朝許落面門而來。

    許落干脆把身體重心交給了自己被架住的雙臂,同時抬右腿,一腳將正當面持短刃而來的那具尸傀蹬了回去。

    而後,許落右腳落地,左腿後探,扎了一個弓步,準備拉回重心。

    “噗。”

    一柄短刃自許落咽喉前方寸許橫掠而過,落空之後即刻改換刀勢,向下一送,順著許落衣領插進了他的肩胛骨,收刀又是一腿,蹬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許落向後一直滑倒岑溪兒腳邊才停住。

    “剛剛那第四個……來的好快,變招更快。”

    許落明白了,他在留手的同時,神婆也在留手。那具尸傀表面看來與其他尸傀一般無二,但其實是刻意為之。他應當比其他尸傀要高一級,是活人練成,而且“材料”本身,學有不錯的武藝。

    就算單挑,許落都未必能贏他。

    肩頭的血不停的往外迸濺,九具尸傀正呈合圍之勢,緩緩而來。

    “我跟你回去,我喝那碗湯。放了許叔和溪兒嬸嬸……求求你。”

    許落身後,小織夏突然開口。

    “晚了,你個小賤人。知道除了你娘是難產而死,你爹,你爺爺奶奶其余親人,都是怎麼死的嗎?他們都是老身毒殺的,而且都煉成了尸傀。上天厚賜……老身花了這麼大力氣,等的就是這一天。你竟然反抗?”

    “還有你們,早先不要插手,你倆還能活命……但是現在,三個都做我的尸傀吧,一具陰厄尸傀,你也不錯……她差了點,但也沒關系。”

    神婆伸手一指。九具尸傀欺身而上。

    許落橫刀自地上橫掠而起……

    但是他擋不住全部九具尸傀,一具尸傀從旁探出手臂,一拳砸向已被壓至角落的岑溪兒……咽喉位置。

    許落想伸手去攔,但已來不及。

    “嗯啊!”

    一聲痛呼,卻不是岑溪兒,就在千鈞一發的一剎,被抱在她懷里的小織夏橫移過來,用她瘦弱的肩背……擋住了這一拳。

    許落回頭,小織夏已經昏了過去,岑溪兒一手緊緊將她抱住,另一手伸向許落,含淚向許落說了一句,“相公。溪兒來世,還想嫁你。”

    就只一句相公,一句話,但已包含全部。

    許落一生,從未戰至過如此困境……一生,從未覺得,戰,有如此意義。

    “戰吧,死吧……死我一個。至少我終是知道了,到底什麼是情。”

    “既然你逼我死戰……那就同歸于盡。”

    許落回頭,伸手牽了岑溪兒伸出來的那只手,“一會兒相公若殺不了她,也會破開迷陣,你抱著織夏……跑,找到春生,讓他一箭射死她。好好活著,相信我,我或還能來找你。”

    “听話。”許落用兩個字,封住了岑溪兒所有回應。

    許落沒有撒謊,雖然體內元嬰封印一直到現在都還絲毫不見動搖,但他相信,一旦他身死,元嬰必會破體而出……或許,還可能回到空冥山。

    屆時有師父和大師伯兩大問鼎期大能出手,他雖前程路斷,但未必沒有生機。

    “教你知道,什麼叫修士。”

    “一口血噴死你。”

    許落最後一口元嬰精血噴在長刀之上,右手揮舞,頃刻之間劃下一道戮神符。

    “斬。”
pontus 發表於 2017-5-17 17:45
第三十八章 竊據意海

比起除夕夜春生最後的那一箭,沒有靈力的許落其實更不能催動戮神符的威能,但是,已經足夠了。

    這些尸傀,比之五品粱續廣,終究差得遠了。

    凡鐵打造的粗糙長刀經過戮神符的加持,元嬰本命精血的激發,揮劈之間便似有雷霆縈繞,劃過空氣時炸出“嗤嗤”聲響,刀影,如烈焰僨張,伸縮蔓延。

    第一刀,當面兩具尸傀被凌空斬飛數米,落下同時,半邊身子已化作篩粉。

    第二刀,最強的那具尸傀持刃來擋,刃斷,身裂。

    第三刀,刀鋒直指遠處神婆,許落挺刀直沖而去。尸傀舍身來擋,第一具,長刀透體,當中炸裂,第二具,被串在刀刃之上,一邊不停龜裂,一邊不住後退。

    神婆目露驚恐之色,將剩下四具尸傀盡數收回身前攔阻,同時雙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

    正是畢其功于一役的時候……本是勢如破竹的許落,卻突然站定。

    長刀佇地,他使勁晃了晃腦袋,又竭力將正越來越沉重的一雙眼皮重新打開……許落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了。

    這是他手中長刀最強橫的時候,卻也是他身體最虛弱的關口。

    何為本命精血?命之所系,心血化成。

    一般修士戰斗之時固然有不少需要本命精血去催動法寶的情況,但那雖是損耗,卻終可再生……不難取舍。

    可是許落不同,元嬰被封之後,靈力全失,許落體內元嬰精血早已成了不可再生之物。吐一口,少一口,最後用盡一刻,便是他身死之時。

    其實早在除夕那一夜,許落就已經覺悟,自己再也承受不起本命精血的消耗了。

    但是眼前情況,他別無他法,只有這一個選擇。

    他選了,選擇耗盡一切,身死人滅,換他家凡人娘子活命——這是一個當初空冥山上的許落如果听了,定會嗤之以鼻,加以嘲笑的選擇……

    可如今,他就是這麼選了。

    符成之時,長刀昂揚,許落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會有可能斬不破這十幾具尸傀,而之所以還是那樣向岑溪兒交代,只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支撐多久,來不來得及。

    此刻,命魂正從他體內不斷抽離,消散。

    “我似乎高估自己了。”許落生機流散,心中有些發苦。

    “強弩之末,老身耗也耗死你。”

    神婆烏鴉般的嗓子眼里沖出一聲斷喝,而後雙手一張,又是十余具尸傀破壁而出,守在神婆身前。

    “忘了這一遭了,她藏身流民之中,本就有用不完的新喪之尸。”

    今日有死無生,但至少,許落一定要讓岑溪兒和織夏活下去……

    “溪兒,給相公唱首歌吧”,許落背身而立,右手長刀揚起,“就唱那天早晨你帶我上山采藥唱的那首。那首歌的意思,是妻子在挽留丈夫,對嗎?你不說,我也知道。”

    “溪兒,我其實,想留在你身邊的……”

    許落說罷揮刀向前,雖是腳步踉蹌,視線模糊,但是眼前尸傀,仍一具一具,或炸裂,或倒下……

    長刀直指神婆。

    “冬寒時候記得歸來,一人怎能眠,你知我最怕清冷……”

    帶著哽咽,啜泣,岑溪兒嘴里也淌進了淚水,斷斷續續,含糊的歌聲響起。本是鄉間俚俗的歌詞,此刻听來卻也那般深刻……只因唱歌的人,是那般不舍。

    “春暖時候不許離開,一人無力耕,怕來日沒有收成……”

    許落面帶微笑,一臂舉刀,步步向前。

    “夏日炎炎哪里能走,毒辣辣個日頭哦,狗也吐舌頭……”

    長刀不斷斬落,斷臂與頭顱四處飛揚。

    “秋殺時候怎能不在,荒涼涼個心頭喲,沒你不成活……”

    刀風呼嘯,神婆顫抖著,尖叫著,後退,倒地。

    “四季里想你,一想你,就是四季,你在哪里,奴去找你。”

    許落雙手持刀,騰空而起……

    四具尸傀騰身擋在刀刃之下。

    “死!”

    刀落,四具尸傀成八個半截落地,半身坐地,半身倚靠在小屋牆壁上的神婆雙目圓瞪,一動不動。

    “噗……”

    一叢血雨從她肩膀部位突然迸射而出。

    跟著,由左肩入右腹,她的半截身子慢慢滑落,離開了坐在地上的另外半截身體。

    …………

    許落一身血漬,低垂著頭,雙手佇刀而立,一動不動。

    “相公,相公?”

    岑溪兒哭喊著跑過來。探他鼻息,沒了。用盡力氣搖晃,依然沒有半點反應。

    “相公。”

    “溪兒姐,怎麼了……溪兒姐?”

    神婆身死,迷困陣破,本就在旁尋找的春生和三百多名出聖村獵人第一時間听到了岑溪兒的痛呼,跟著,看到了佇刀而立的許落,坐在地上的岑溪兒和她懷中的小織夏。

    還有一地似人非人,恐怖的尸體和斷肢。

    “師父怎麼了?”

    “他,他……”

    岑溪兒緩緩站起來,木然的將懷中的小織夏交給村長夏谷,“她受了傷,請谷爺幫忙請人救治,若是可以恢復,日後還請大家幫忙好好照顧這個孩子。”

    岑溪兒向著夏谷和村民們鞠了一個躬,而後起身,默默走到許落身邊。

    “相公,你說你,才回來多久啊?!”

    “好日子太短了……溪兒舍不得。”

    “所以,你跑不掉的,溪兒很快就會去找你,我們夫妻兩個,長長久久……”

    夏谷終于听明白了,他走到許落身邊,伸手在他鼻翼下探了探,一張臉瞬間垮掉……

    “谷爺,師父他?”春生木木的問道。

    “地上這些,不是‘人’吧?”夏谷道,“你師父他,力竭而……”看了看身邊已經面無人色的岑溪兒,那個“死”字,夏谷怎也說不出口。

    “相公他走了。”

    岑溪兒自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春生,姐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嗎?……把我和相公,葬在一起。”

    一眾村民頓時啞然,夏谷急道︰“溪兒,你這是準備做什麼?你可不能犯傻啊!”

    “是啊,是啊。”

    “溪兒你可不能這麼想啊!”

    余下一眾村民也紛紛開口相勸。

    “可是我分明還能感覺到師父身上的氣機。”春生突然開口說道。

    他是對的,只有他能感覺到,因為他身上,有和許落同源的氣機。

    就在剛剛,

    在許落最後一刀斬落,最後一線命魂徹底抽離之際。

    那道來自古弓,一直蟄伏的不明氣息,突然動了,就像是它本就一直伺機而動一樣,迅速填補了空白。

    這道氣息在那一瞬間涌進了許落命魂所在的意海,竊據為主,支撐住了他的生命。許落只是正在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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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ntus

LV:7 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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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治百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