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連載中)

 
mk2258 2017-6-10 20:04: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3 402345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1:58
二百二十八章  金丹與異人

    胡桂揚是錦衣衛南司癸房校尉,借調至西廠辦事,聽說要去東廠,他很驚訝,“你調到東廠了?”

    石桂大搖搖頭,“我還在西廠。走吧,最好別鬧出太大動靜。”

    胡桂揚看著半條街的官兵與錦衣衛,笑道:“好,不鬧動靜。我跟院裏人交待幾句。”

    石桂大點下頭, “就站在這兒說。”

    眾多官兵嚴陣以待,刀出鞘、槍豎起,還有十多桿點燃絨線的鳥銃,稍遠一點,官兵群中站立一夥道士和一夥僧人,像是在做法事,這樣的陣勢不像抓捕一名犯人,倒像是準備圍剿某個謀逆團夥。

    胡桂揚慢慢轉身,背對眾人,向院內道:“你們兩個,把屋子收拾幹淨,馬餵了,不準動大餅一根指頭,可以用我的錢去買點酒肉,別的東西不準碰。”

    蔣、鄭二人早嚇呆了,木然地點點頭,大餅聰明,卻是條膽小狗,躲在雜物間裏一聲不吭,露出半顆狗頭,前爪護著幾個包裹。

    胡桂揚又慢慢轉向大街,笑道:“騎馬還是步行?”

    “坐轎。”

    “不錯,剛回京就能坐轎子。需要我換身新衣服嗎?”

    “不用。別耽誤時間,走吧。”

    一乘兩人小轎從人群中過來,胡桂揚縮起雙肩坐上去,一路顛簸起伏,真心覺得坐轎不如騎馬舒服。

    官兵撤離,各家各戶的人慢慢走出來,很快興奮地議論紛紛。

    “胡桂揚惹大事啦,怪不得一直不敢回來。”

    “肯定是在鄖陽府貪匿財寶。”

    “他剛才在店裏說將金銀埋藏起來,原來是真的!”

    “和尚、道士又是怎麼回事?”

    ……

    胡桂揚聽不到這些議論,也回不答不了街坊的疑問,他在轎子裏睡著了,轎簾掀開的時候也沒醒,身子委在角落裏,鼾聲大作。

    “醒醒。”石桂大推了兩下。

    胡桂揚猛然驚醒,恍惚間忘了這是什麼地方,舉起拳頭對準石桂大,好一會才開口:“到了?”

    胡桂揚被引到東廠的一個小房間裏,不像客廳,也不像牢房,正中間擺了一只凳子,除此之外別無餘物。

    “我算什麼人?”

    石桂大是唯一的看守,低聲道:“待會你最好實話實說。”

    “當然。”胡桂揚坐在凳子上,看著門口的石桂大,微笑道: “你變化不小。”

    “嗯。”

    “鬍子是真的?”

    石桂大冷冷地點下頭。

    “嗬嗬,趙家的又一位百戶,照這樣下去,你的職位肯定會超過義父。你是不是已經成親了?”

    石桂大微微一愣,又點下頭。

    胡桂揚大笑,“我就說嘛,你現在的樣子就像是顧家的丈夫,不會連孩子都有了吧?”

    石桂大略帶慍色,“咱們才半年沒見面,我成親也不過兩個月。”

    “抱歉,山裏沒有日期,我過糊塗了。”

    “你一直在山裏?”不等對方回答,石桂大馬上補充道:“不用回答,待會再說。”

    房門打開,依次進來兩位熟人和兩名陌生人,陌生人顯然是書吏,支起一張簡易小桌,鋪紙研墨準備記錄,熟人是南司鎮撫梁秀和東廠百戶左預。

    “嘿,你們沒死。”胡桂揚高興地說,沒有起身,“別在意,我沒有惡意,剛才話的若是放在幾個月以前的鄖陽府,就是好話了。”

    不少人死在鄖陽府,“沒死”在當時的確是慶祝,事隔數月,回到京城卻顯得十分無禮。

    與鄖陽府全然不同,這裏沒有金丹等外物的引誘,梁秀與左預是純粹的大明官吏,效忠皇帝,心無旁騖。

    兩人互視一眼,還是梁秀開口,“錦衣衛南鎮撫司癸房校尉胡桂揚。”

    “正是。”即使到了這種時候,胡桂揚也不肯起身拜見上司。

    梁秀沒在這件事上較真兒,瞥一眼書吏,見他們已經準備好,繼續道:“今年七月初七之後,你去哪了?”

    “今天是什麼時候了?”

    “十二月十三。”

    “怪不得大家都閑著,原來快要過年了,咱們南司年底有什麼獎賞嗎?”

    梁秀大怒,對這名校尉的壞印象立時全湧上心頭,“胡桂揚,這裏是東廠,不是你油嘴滑舌的地方。”

    胡桂揚笑道:“好,你問,我答,實話實說,絕無隱瞞。”

    梁秀怒氣稍減,“你去哪了?為什麼不回隊報到?”

    “我去山裏轉了一圈,沒回隊報到,因為我本來就沒有隊,鎮撫大人應該記得,當初我一個人前往鄖陽府,沒有跟隨大隊人馬。”

    胡桂揚帶去的那些人都沒官府身份,嚴格來說,他的確是一個人。

    “你去山裏做什麼?”梁秀只得迴避那個問題。

    “還是那點事兒,追捕何百萬。”

    “何百萬早已被你殺死,談何追捕?”

    “太好了,我因為一時大意,沒有帶回人頭,無法自證,又有傳聞說何百萬沒死,頻繁在山中現身,所以……原來我是白忙一場,如今有鎮撫大人的認可,我可以安心了。”

    “我認可什麼了?”

    “我殺死了欽犯何百萬,總算不負諸位大人所託。”

    梁秀臉一紅,雙拳不由自主地握緊。

    胡桂揚馬上笑道:“梁大人還修煉神功?”

    梁秀立刻鬆開雙手,“胡說八道,哪來的神功。”

    梁秀繼續問下去,想知道胡桂揚這幾個月究竟去過哪裏,尤其是見過什麼人。

    胡桂揚卻說不清楚,他在山裏轉來轉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平時靠打獵為生,偶爾遇見散落的山民,換些鹽和酒,彼此不問姓名。

    說起山中野味他倒是滔滔不絕,別的事情全是一問三不知,而且總弄錯時間,以為鄖陽城之變過去沒幾天。

    梁秀越問越惱火,向左預道:“不用麻煩了,直接用刑吧。”

    左預瘦削的臉上不動聲色,“只好如此。”

    五人離去,胡桂揚站起身,來回踱步,時不時伸個懶腰,臉上沒有一點驚慌之色。

    石桂大返回,靠在門口站了一會,開口道:“東廠用刑,你熬不過去。”

    “我打賭他們不會用刑。”胡桂揚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你在山裏待得太久,不了解這邊的形勢。”

    “嘿,有什麼可了解的?還是那點事唄,長生、金丹、神仙……我就是在山裏轉悠十年,出來之後這裏也不會有多大變化。”

    石桂大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你還是那麼聰明。”

    “請我的時候大張旗鼓,連和尚、老道都帶去了,再笨的人也能猜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我早跟他們說用不著太多人。”

    “可不,我人都回來了,還能大鬧京城不成?”

    “事情還是那些事情,但是分工有些變化。”

    “哦?”

    “西廠負責搜尋金丹,東廠和南司尋訪異人。”

    “異人是什麼東西?”

    “據說鄖陽城巨變那天,你是清醒的。”

    “還行吧,起碼還知道自己是誰。”

    “那你沒看到星辰隕落?”

    胡桂揚搖頭,“當時是白天,我被一團黑雲砸中,什麼也看不見,等到雲霧散去,天上什麼也沒有。”

    “怪不得。”石桂大選擇相信,“多人作證,聲稱當時有數十顆火紅的星辰陷落在不同地方,派人尋找時,只見到一些古怪的殘骸,一觸即碎。後來我們查明,殘骸裏原本有人,落地之後不知去向。”

    “我知道是什麼人。”

    “你知道?”

    “就是聞家人啊,他們當時都在天機船上,肯定是最後一刻又被送回地面。我見過其中一位,就是谷中仙,他跟我說過幾句話,後來 去蠱惑山民攻打官兵,聽說他打敗了,是嗎?”

    “對,當時官兵處於混亂之中,後來……很快恢複正常,雙方沒怎麼交戰,反賊即退,大都接受招安,一小部分逃入山林,包括你說的谷中仙。”

    “自作自受。”

    石桂大像是閑聊一樣,透露一些事情,胡桂揚也說了不少,但是沒有一件要緊。

    聊得差不多,石桂大發現自己也問不出什麼,只好直接道:“你從東南丹穴裏拿走的金丹呢?”

    “連這件事你也知道?”

    “事後一查就知道了。”石桂大平淡地說。

    “嗬嗬,人多就是好,我保持清醒那麼久,知道的事情還沒你多。”

    “交出金丹,你就沒事了,還能立一大功。”石桂大不想再閑聊下去。

    “交不出來。”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也沒有,金丹都被我吃了。”來到東廠之後,胡桂揚第一次撒謊。

    “全都服食?你不是一直拒絕金丹嗎?”

    “沒辦法,在山裏缺吃少穿,只靠打獵根本活不下去,金丹服食之後神清氣爽,好幾天肚子不餓,全靠它,我才能堅持到現在。”

    “一枚沒剩?”石桂大不肯相信。

    “你應該明白,那東西不碰則已,一碰就碎,不對,一碰就沒法停止。我想留幾枚來著,結果沒忍住。”

    “那你現在應該是絕頂高手嘍? ”

    “抓野雞、野兔的確比從前順手,遇見大點的猛獸,還是得躲著走。”

    石桂大歎息一聲,“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你,你要明白,金丹乃是罕有之物,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以享用。”

    “可我在山裏的時候並不知道啊,還以為金丹跟從前一樣常見呢。”

    “東廠找你,是想問出聞家人的下落,看樣子你真不知情。”

    “我甚至不明白找那些人幹嘛?沒有天機船,他們什麼都不是。”

    石桂大未做解釋,繼續道:“至於金丹,我相不相信並不重要,跟我再去一趟西廠,若能說服廠公,你才算過關。”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01
二百二十九章  約戰

    還是那頂小轎,抬著胡桂揚前往西廠,兜了半個大圈,進入大門時天已經黑了,正好趕上降雪,地面鋪著薄薄一層。

    胡桂揚沒睡,抱著肩膀連連跺腳,“真冷啊。”

    石桂大指著前方的偏廳,“廠公在等你。”

    胡桂揚笑道:“見到廠公,需要抱頭痛哭嗎?”

    “你需要廠公對你的信任。”

    偏廳裏擺放著一只炭盤,汪直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取暖,身後站著隨從霍雙德,一見到胡桂揚就擺手,“把門關上。”

    胡桂揚關門,上前兩步正要拱手行禮,霍雙德又道:“停停,就站在那別動。”

    冷得微微發抖的胡桂揚,只能享受到蕩漾過來的一點餘溫,拱手笑道:“廠公氣色越來越好了。”

    “我沒病沒災,氣色當然好。”汪直的娃娃臉上一片通紅,更顯稚嫩,可是眉頭緊皺,又有幾分戾氣,手裏拿著火筷子,輕輕撥弄炭塊,“這個時候,我本應該在宮裏服侍陛下。”

    “真巧,這個時候我應該上床睡覺了。”

    霍雙德指著胡桂揚點了幾下,正要開口,被汪直搶先。

    “金丹呢?”

    “都被我吃了。”

    汪直終於扭過頭來,“服食金丹者都有變化,你的變化呢?”

    “睡得更香,吃得更多。”胡桂揚揉揉肚子,現在就有一點饑餓。

    “廠公面前,休得放肆!”霍雙德斥道,擺出一副護主的架勢。

    汪直卻笑道:“沒事,有這小子解解悶也好。”

    胡桂揚趁機上前兩步,多享受一點炭盤的熱氣,“我不知道廠公需要金丹,否則的話,就算死在山裏,也得……託人將金丹送來。”

    “嘿嘿,論到撒謊的本事,你差得太遠啦。”

    “句句屬實,我要怎樣廠公才肯相信?”

    “殺人見屍,偷盜見贓,吃多有屎,喝多有尿,你服食那麼多金丹,總得有點什麼。”

    汪直身後的霍雙德直皺眉,胡桂揚卻大笑,“廠公說得妙,我應該有點什麼呢?”

    汪直拿火筷子在炭盆邊緣敲了兩下,從裏間走出一個人來,看裝扮是宮中閹侍,年紀二十上下,一出來就向汪直跪拜待命,但是沒有開口說話。

    “童豐,哪個豐來著?”

    “豐收的豐。”霍雙德代為回答,原主跪地點頭。

    “西廠侍衛,不是從錦衣衛借調來的,是我自己從宮裏千挑萬選出來的精兵猛將。”

    胡桂揚拱手,正要開口,汪直道:“閉上你的嘴,我不是介紹朋友給你認識。童豐當初跟我去鄖陽府,服過金丹、吸過丹穴,還曾經在丹穴裏待過一次。”

    汪直將火筷子遞過去,童豐起身,前趨至廠公面前,雙手接過火筷子,右手正好握在被炭火烤紅的一面,滋的一聲,手上冒出一股白煙。

    胡桂揚色變,童豐卻神情自如,雙手用力,火筷子慢慢彎曲,又以雙手還給廠公,汪直不接,使個眼色,童豐走到胡桂揚面前,身板挺直,雙手又遞過來。

    胡桂揚搖搖頭,“謝了,我要這玩意兒沒用。”

    霍雙德道:“讓你顯示神功呢。”

    將鐵製的火筷子掰彎不算太難,關鍵是手握紅鐵而不動聲色,胡桂揚做不到,仍然搖頭,笑道:“神功哪是人人都會的?我不行。”

    汪直冷笑一聲,童豐後退,腰彎下去,火筷子又被拉直,在他手裏,這東西就跟面條一樣軟弱。

    汪直接回火筷子,看了兩眼,十分滿意,“胡桂揚,你本應該被吊死在鄖陽城。”

    “聽說我被赦免了。”胡桂揚馬上道。

    “所以你才敢回來?聽誰說的?”

    “當時聽西園喊了一聲,我一想自己既然無罪,就得繼續行使職責,又聽說何百萬竟然沒死,於是進山去找線索。”

    “何百萬死透了,我們找到了頭顱。”

    胡桂揚長舒一口氣,“太好了,早知如此,幾個月前我就回來了,白吃這麼多辛苦,真是… …唉,我命不好。”

    汪直又冷笑一聲,“你的命確實不怎麼樣,服食這麼多金丹,竟然一點功力沒得,你算是唯一一個。”

    “功力……其實得了一些,沒那麼多而已。”

    “童豐,試試他的功力。”

    童豐上前,胡桂揚急忙擺手,“等等,這不公平,我剛從山裏出來,飯沒吃飽、覺沒睡好,連件棉衣都沒穿,怎麼打啊?”

    “你想讓我請你吃飯?”

    “廠公若肯賞臉,我請也可以。”

    “許你回家休息一晚,明天再比。”

    “一晚太少,請廠公允許我休整一個月,養精蓄銳……”

    呸,養你個頭,頂多三天,明天、後天、大後天傍晚,你就在家待著,哪也不準去,我帶人上門。”

    “怎敢勞動廠公大駕?還是我來西廠吧。”

    “我說了,哪也不準去,待在家裏,邁出大門一步就是抗命不遵。”

    “現在西廠規矩這麼嚴了?”

    汪直扭過頭去,霍雙德道:“小子,還不謝恩退下。”

    胡桂揚還是不肯下跪,拱拱手,笑道:“三天就三天,起碼讓我吃飽喝足,睡幾個好覺,多謝廠公開恩。還有這位童……高手,希望到時候你能手下留情,試試功力就好,千萬別太用力。”

    霍雙德不耐煩地揮手,胡桂揚笑著退下,一出屋,先打個哆嗦,只見雪已是漫天飛舞,地面積起數寸,一步一個腳印。

    “轎子也沒了,真是來時容易去時難啊。”胡桂揚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

    快到大門口時,石桂大從班房裏閃身出來,手裏托著一件長袍,“沒有太合適的,你先穿著。”

    胡桂揚披上,覺得暖和一些,笑道:“雪中送衣,你救我一命。”

    “不開玩笑,你若是還有金丹,最好交出來,若是送給他人,說出名字,天涯海角我們都能找回來,你一直想要的休閑富貴,唾手可得。”

    “我現在真是悔青了腸子,若是還有金丹,早就交出來換取功勞啦。”

    “何三塵與高青草,西廠會把她們找出來。”

    “找到之後一定替我問一句,當初為何要不辭而別。”

    石桂大沉默一會,“廠公給你幾天時間?”

    “三天。”

    “指派哪位?”

    “一個叫童豐的家夥。”

    石桂大又沉默一會,“童豐是西廠數一數二的高手,鄖陽城巨變之後,保留功力者寥寥無幾,他是其中一位,尤其擅長用腿,你好自為之。”

    “多謝提醒,什麼時候一塊喝酒吧。 ”

    “以後再說。”石桂大拍拍胡桂揚的肩膀,轉身回到班房裏。

    幾個月不見,石桂大更加成熟穩重,好像他才是哥哥,胡桂揚快要想不起從前那個負責跑腿兒的三十九弟是什麼樣子了。

    胡桂揚披著長袍走到街上,頂風冒雪慢慢往家走,一時興起,掀開長袍,一路上連蹦帶跳,偶爾大喊幾聲,身體還真熱乎不少。

    幾名巡街差役遠遠喝道:“誰家的瘋子?亂喊什麼?”

    “錦衣衛。”

    差役不吱聲了,也不過來查證。

    胡桂揚拎著長袍,邁開大步,越走越興奮,衝著風雪呼嘯,好像仍然走在山林裏。

    街上的確沒什麼人,偶爾有人縮頭縮腦地走來,遠遠看見他先躲到一邊。

    從西廠到胡宅要繞一個大圈,路不近,各坊都有鋪兵、差役值守,大都怕冷不出門,或是喝問一聲,聽到“錦衣衛”三個字,都不吱聲。

    唯有一處,值守的幾名官兵不信邪,提燈籠走出來查看,見胡桂揚衣裳破舊,手裏拎的袍子卻有七成新,越發不信,上前拉扯。

    好在胡桂揚沒將身上的東西都扔掉,東西兩廠也沒收回,腰牌、駕貼俱在,尤其是後者,將官兵嚇了一跳,立刻交回,賠笑道:“大人這是剛剛查案回來吧?”

    “讓你猜對了,回家連口飯都沒吃上,就去東廠、西廠走了一趟。”

    幾名官兵被唬得臉色劇變,連番賠不是,專門指派一人提燈引路,送胡校尉回家。

    胡桂揚沒有馬上走開,向街裏望去,“這不是觀音寺胡同嗎?”

    “是啊,胡校尉在這裏有熟人?”

    “我從前住在這裏。”

    “哦,那胡校尉一定認得石百戶了?”

    “認得。”胡桂揚笑了笑,跟著提燈官兵前往史家胡同,一路上沒再大呼小叫。

    院門一敲就開,蔣、鄭哥倆兒都在,將房子內外收拾得幹幹淨淨,用包袱裏的銀兩買來不少東西,正圍爐吃火鍋呢,大餅原諒這兩人此前的圖謀不軌,趴在爐邊啃骨頭。

    “哈哈,我們就知道胡校尉沒事,街坊都說你被抓走,只有我們說你是被請走。”

    胡桂揚進屋拿出碎銀子賞給送行官兵,將長袍放在一邊,坐在爐邊,先吃幾片肉,猛灌一口酒,備感舒暢,感慨道:“這樣的日子,別說三天,一天我也滿足啦。”

    蔣二皮、鄭三渾不明所以,也不在乎,一個勁兒地勸酒。

    三人一狗,吃得酩酊大醉才各去休息。

    胡桂揚一覺睡到正午,一睜眼就聽到那兩個家夥在門外嘀嘀咕咕,喝道:“進來!”

    蔣二皮開門探頭進來,臉色沒有昨晚那麼喜慶。

    “中午吃什麼?”胡桂揚問。

    蔣二皮愣了一下,“胡校尉,大門外面……怎麼有兩名公差把守呢?”

    “那是西廠派來給我看家的。”胡桂揚伸個懶腰。

    蔣二皮進屋,將門關好,走到床前,遞過來一封信,小聲道:“昨晚有人送來的。”

    “怎麼現在才給我?”

    “昨晚喝得高興,給忘了,今早看到公差之後……”

    胡桂揚接過信,打開看了一眼,笑道:“消息傳得真快啊,大家都知道我回來了。”

    信是沈乾元寫來的,下午要來登門拜訪。

    胡桂揚記得很清楚,他帶著金丹從另一個出口離開丹穴時,碰到的第一夥人就是沈韓元一幫。

    當時沈乾元不明白胡桂揚從何而來,事後肯定查清楚了。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05
二百三十章  送上門來

    沈乾元如約而至,一身長衫,右手托著兩盒糕點,像是走親訪友的老街坊,來到胡宅門口,滿面笑容,先道辛苦,隨即伸出左臂,彷彿握手一般,分別向兩名看守遞去一小塊碎銀,禮雖不重,妙在無跡可尋。

    看守微笑點頭,推門讓進,既不阻攔,也不通報,將宅子裏的人當成有客來訪的囚徒。

    胡桂揚站在正屋門口,拱手笑道:“沈兄別來無恙。”

    “幾月不見,胡校尉風采依舊。”

    “哈哈,風采依舊,那就是沒什麼風采了。沈兄客氣,還帶禮物來。”

    “一點薄禮,請笑納。”

    胡桂揚接到手中,笑道:“恕我招待不周,你送薄禮,我卻連杯薄酒都沒準備,不如,咱們就把這些糕點吃了吧。 ”

    沈乾元大笑,“胡校尉還是這麼直爽。”

    胡桂揚將客人讓進屋裏,真將糕點盒打開,分而食之,連連點頭,“嗯,只有京城才有這麼好吃的棗子糕。 ”

    沈乾元吃了一口就放下,笑看胡桂揚連吞數塊。

    胡桂揚倒了兩杯涼茶,喝下之後,說道:“行了,見也見了,吃也吃了,沈兄慢走,我有上命在身,無法相送。”

    “胡校尉先別忙著逐客,正事還沒說呢。”

    “我以為沈兄就是來看一眼。”

    沈乾元嗬嗬兩聲,收起笑容,“明人不說暗話,那天傍晚,胡校尉從林地裏出來,得到不少寶物吧?”

    胡桂揚指著桌上的糕點殘渣,“跟你的問題相比,這份禮還真是薄得可以。”

    “厚禮在後面。胡校尉龍困淺灘,就不想重返江海?”

    “龍困淺灘這種話用不到我身上,我頂多算是蝦米,一直就在淺灘上混日子,縱然江海壯闊,我遊過去也是送死。”

    “此時不比從前,胡校尉留在淺灘才是送死,東西兩廠昨天請胡校場前去,不是為了接風洗塵吧?”

    “實不相瞞,我將金丹都給吃光了,眼下唯有說服上司,請他們允許我繼續當蝦米。”

    沈乾元哈哈笑道:“胡校尉真是一點沒變。無妨,我只是過來傳句話,胡校尉哪天若是對江海感興趣,請來找我,我沒有別的本事,或許能為胡校尉指條現成的路。”

    “那是當然,沈兄即便不來,沒準哪天我也會厚著臉皮去找你幫忙。”

    沈乾元大笑,起身告辭,來到門口時停下腳步,“在鄖陽城時,你一直是清醒的,對吧?”

    “總之我記得當時的每一件事。”

    “那就沒事。”

    胡桂揚抓住沈乾元的胳膊,“沈兄,你扔下這麼一句,不想讓我晚上踏實睡覺啦?”

    “哈哈,怪我一時多嘴。呃,其實也沒什麼,鄖陽府巨變之後,大家都失去了功力。”

    “嗯,在樹林外,你們不是在找回功力嗎?成功了?”

    “嘿,哪有那麼容易?凡人弱小,冥冥中一切皆由上天注定,同樣圍繞丹穴練功,有人一朝斃命,有人僥幸逃生,倖存者的境遇也是各不相同,或毫無變化,或身強體健而失去功力,或衰弱蒼老如同老翁,更有極少數人,竟然恢複功力,成為難得一見的高手。”

    “有人恢複功力?”胡桂揚很是吃驚。

    “對。”

    “恢複吸丹時的功力?”

    “當然。”

    “有我認識的人嗎?”

    “這樣的人鳳毛麟角,目前還沒有任何人公開聲稱自己恢複功力。”

    “既然如此……”

    “我是怎麼知道的?”沈乾元笑了笑,“胡校尉既然無意進入江海,就沒有必要了解江海的情勢,等你心動的時候,再問不遲。”

    沈乾元告辭,胡桂揚叫出蔣二皮與鄭三渾,這兩人從雜物間裏走出來,抱怨道:“還以為能趕上一場酒席呢,沈乾元名氣這麼大,竟然只送這麼一點東西,名不符實啊。”

    “沈乾元名氣很大嗎?”胡桂揚好奇地問,在他的記憶中,沈乾元雖是京城人氏,但早年間跑到南京參加非常道,再回京時人緣不錯,卻算不上聲名顯赫。

    “當然,他聯絡京城的幾家鏢局一塊做生意,互相照應,行走江湖時特別安全,大家都稱他是京城總鏢頭。”

    “有人甚至叫他鏢王。”鄭三渾不太服氣, “他一個外來的光棍兒,竟然敢稱鏢王,欺負京城無人嗎?”

    胡桂揚打量鄭三渾兩眼,“那是人家的本事,看不順眼你出頭主持公道吧。”

    “嗬嗬,桂揚老兄還跟從前一樣愛較真兒,我頂多主持本司胡同的公道,再多一點也做不到。”

    即使在本司胡同,鄭三渾也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混混,胡桂揚笑道:“你頂多主持四個肚子的公道,去買酒肉,咱們開小宴席。”

    鄭三渾一愣,查來查去只有三個人,扭頭看見趴在陽光下的大餅,醒悟過來,“小事一樁,交給我保你放心。”

    這種事哥倆兒搶著辦,一路上為銀錢該放在誰手上爭吵不休。

    酒肉很快買回來,胡桂揚請大門口的兩名看守進來一塊吃喝,那兩人不敢,蔣、鄭哥倆兒送出來幾樣酒菜,看守吃得頗為開心,客氣地聊了幾句。

    鄭三渾只想回屋裏喝熱酒,蔣二皮卻多一個心眼,在大門口多問幾句,進到廳裏時,只見兩人一狗正吃得開心。

    “二哥,快來,這根肘子做得特別香,再不來……哎呀,只剩骨頭了,你沒口福,大餅,來。”

    蔣二皮嘿嘿笑了幾聲,坐下來斟酒吃喝,沒一會,胡桂揚與鄭三渾都停下手,一塊看來。

    蔣二皮愣道:“怎麼了?”

    “小口喝酒、有肉不搶你突然變得這麼文雅,我有點認不出你了。”胡桂揚道。

    鄭三渾面帶驚恐地說:“二哥,你別嚇我。”

    蔣二皮放下酒杯,“桂揚老兄,聽說你後天傍晚要與西廠高手比武?”

    “對啊。”

    “你……打得過嗎?”

    “打不過。”胡桂揚一邊說話,一邊挑揀喜歡的菜多吃幾口。

    “那你何必……”

    “跟你們沒關係。”胡桂揚灌下一口灑。

    “也對,我們哥倆兒幫不上忙。”蔣二皮開始大吃大喝。

    鄭三渾想到什麼說什麼,“桂揚老兄,你要是後天傍晚有個三長兩短,家裏這些金銀財寶可怎麼辦?”

    “這不還有兩天時間嗎?把錢都花掉唄。”

    “至少有二百兩吧?”鄭三渾見過包裹,一眼就能估出數來。

    “你怕我花不完?”

    鄭三渾掃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懊喪地說:“早知如此,我幹嘛省錢呢?這就是豬食啊。”

    蔣二皮在鄭三渾腦後拍了一掌,“會說人話不?好像你盼著桂揚老兄出事似的,誰說打不過就一定喪命?桂揚老兄敢回來,心裏肯定有數。”

    鄭三渾明白過來,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胡桂揚卻不在意,“難得我大方一次,有錢大家花,有酒大家喝。”

    酒足飯飽,鄭三渾又起心事,他不在意後天的比武,只想著那包還沒花掉多少的銀子。

    “桂揚老兄,這酒沒味道啊。”

    “嘿,昨天還在街上偷狗吃的家夥,今天就嫌棄我的酒沒味道了?”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桂揚老兄既然想花錢,又有我們哥倆兒給你跑腿兒,不如請個姑娘來助興。”

    “呸,少拿糊弄外地客人那一套來對付我。”

    鄭三渾一點不覺得自己的建議有何不妥,“花錢圖個樂,怎麼叫'對付'?我純粹是為你著想,一文錢不賺你的,肯定找來最好的姑娘……”

    蔣二皮又打一下,“你喝多啦?桂揚老兄認識咱們哥倆兒這麼多年,從來沒找過春院的姑娘,如今會起這個心思?”

    鄭三渾被打惱了,怒道:“是男人就有這個心思,大餅前一陣子還在街上到處追逐母狗呢。”

    大餅抬頭叫了一聲,見沒人理自己,低頭繼續津津有味地啃骨頭。

    蔣、鄭二人爭吵起來,胡桂揚伸個懶腰,“我要睡了,你們收拾屋子。記住,我的錢只用來吃喝。”

    胡桂揚洗臉、洗腳,舒舒服服地回臥房上床睡覺,一覺天亮,神清氣爽,一大早就喊道:“蔣二皮、鄭三渾,準備午飯,不能跟昨天重樣啊。”

    兩人像是聽到咒語的土地公,立刻跳出來,笑道:“這個簡單,就算吃上一年,也不重樣。”

    兩人拿著銀子,興高采烈地往外走,一點不像是打過架的樣子。

    胡桂揚坐在客廳裏,喝點茶水,摸摸狗頭,喃喃道:“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什麼金丹、奇人,都跟我沒關係。”

    蔣、鄭二人不知去哪買酒食,早晨出門,將近午時還沒回來,胡桂揚有點餓,幾次去門口觀望,看守很客氣,就是不允許他邁出大門半步。

    午時過去不久,蔣二皮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兩手空空,滿臉堆笑,“桂揚老兄,恭喜恭喜,但這不是我們哥倆兒的功勞,是人家主動找上門來的。”

    “什麼玩意兒亂七八糟的,酒呢?肉呢?”

    “馬上就到,你不是說要跟昨天不重樣嗎?還真有一樣新鮮物。”蔣二皮湊過來,要貼耳說話,被胡桂揚一把推開。

    “任家的榴兒姐姐,要親來給你接風洗塵。”

    “榴兒姐姐?”

    “任榴兒,你忘了,你還在人家大鬧過一場呢。”

    胡桂揚想起來了,緊接著又糊塗了,很快又醒悟了,“嘿,東廠以為我與聞家人還有聯係,西廠以為我藏著金丹,沈乾元以為我能找回功力,現在又有人以為我真挖出金銀財寶。有意思,我他娘的要是真有這些東西,還回來幹嘛啊?”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08
二百三十一章 酒不勝人

    眼看著酒肉果品流水一般被送入胡宅,看守大門的兩名公差眼都直了,同時也在心中暗喜,裏面吃得好,他們自然也能分一杯羹,可是當一頂小轎停在門口時,他們不得不出面幹涉。

    “這可不行,我們奉命在此守衛,胡校尉吃點喝點沒事,偶爾見個客人也沒事,這樣就太過分了吧?”

    裹著綠頭巾的龜奴上前笑道:“我們也是客人。”

    “嘿,誰是客人,我們還不清楚?趕快把轎子抬走,別在這兒惹事,我認得你姓任,本司胡同的人家,好久沒見官了是吧?”

    龜奴怕官,一聽見這個字就往回縮,轎子另一邊轉出老鴇任媽媽,堆笑道:“這不一樣,登誰的門誰是主人,誰登門誰是客人,我家女兒與胡校尉原是故交,聽說他遠道歸來,定要見上一面,也屬人之常情不是?”

    聽到“故交”二字,兩名公差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老鴇上前,以絹帕遮手,遞來兩塊銀子,公差打量轎子,“既然是故交,見一面倒也無妨,但是只能轎子裏的人進去,你們就算了,讓人看見笑話,萬一被告到官裏去,反而給胡校尉招惹麻煩。”

    “就是我家女兒和一個丫頭。”老鴇笑著退後,招呼丫環,從轎子裏扶出一名女子來。

    任榴兒的臉色比屋簷下的冰溜子還冷,一副不情不願的勉強模樣,由丫環攙扶著往院裏走,老鴇在身後小聲提醒:“女兒休擺架子,跟胡校尉好好敘舊,聽我說……”

    任榴兒拽著丫環進院,一步不停。

    兩名公差毫不掩飾心中的垂涎,目光一直追著任榴兒進院,扭頭道:“什麼時候我們也去你家當一回‘故交’,讓你們叫幾聲‘姐夫’。”

    老鴇笑道:“我家大門常開,歡迎兩位錢姐夫登門。”說罷,招呼龜奴、轎夫等人快步離去。

    “誰是‘錢姐夫’,你姓錢嗎?”

    “死老婆子拿話點撥咱們呢,甭管你姓什麼,有錢就是‘姐夫’,無錢休要登門。呸,我若是有錢,能看上這種貨色?”話是這麼說,公差的目光還是不住向院裏瞥,羨慕胡桂揚的豔福。

    胡桂揚只羨慕這一桌酒菜,向站在一邊的蔣二皮、鄭三渾道:“都說酒色不分家,我倒覺得哪一樣都不能盡興,實在是個浪費。”

    鄭三渾眼睛裏都快流出口水來,傻笑兩聲,“既然覺得浪費,讓我們哥倆兒替你分擔一樣吧。”

    “行,外面的讓給你們。”

    兩人一愣,隨即同時哈哈大笑,“桂揚老弟真會開玩笑,我們幾乎天天進出任家,任榴兒見到我們都沒正眼瞧過,哈哈……”

    房門被推開,任榴兒與丫環站在門外,哥倆兒立刻止住笑聲,身子矮下去半截,諂媚地喚一聲“榴兒姐姐”,低頭小步跑出去,從始至終,頭都不敢抬起。

    任榴兒根本不記得這兩個家夥,冷冷地讓開,在門外逡巡片刻,被丫環輕輕一推,邁步進入客廳。

    這畢竟是本司胡同有名的姑娘,心中縱有萬般不願,一旦兩兩相對,臉上立刻顯露嫵媚溫柔的笑容,沒有半點的刻意或是勉強。

    “給大官人請安。”

    胡桂揚看看桌上豐盛的酒菜,再看看柔情萬種的女子,嘿嘿笑了兩聲。

    丫環年紀不大,卻是老鴇的得力幹將之一,滿面春風地說:“又不是第一次見面,幹嘛扭扭捏捏的?胡姐夫,快來幫我攙姐姐一把。”

    “且慢。”胡桂揚伸手阻止兩女過來,“有句話要說在前頭。”

    任榴兒的風格是慢熱,所以低頭不語,一臉嬌羞,丫環一愣,笑道:“分什麼前頭、後頭?有話慢慢說,外面寒冬,裏面春宵,這一夜長著呢,夠你們說知心話兒。”

    “我沒錢。”

    丫環又是一愣,隨即笑道:“胡姐夫說的是哪裏話?你住史家胡同,我們住本司胡同,中間只隔一條胡同,算是街坊,從前又有過來往……”

    “對,我記得被人追出任家,差點挨打。”

    “咯咯,胡姐夫真是愛記仇,正因為如此,我家媽媽嚇得連覺都睡不踏實,這不,一聽說胡姐夫回來,立刻讓我們二人前來賠禮道歉。”

    “原來你們是被迫來的。”

    “當然不是。”丫環越遇譏諷越要笑語盈盈,“榴兒姐姐的脾氣,她不同意,誰敢強迫?我們是自願來的,尤其是榴兒姐姐,自從見過一面,對姐夫念念不忘,時常對我說,‘見過的男子不少,唯有你胡姐夫稱得上正人君子。’”

    任榴兒的臉垂得更低,臉色更紅。

    胡桂揚笑道:“這麼說你們就是過來探望街坊,別無所求?”

    “只求胡姐夫健健康康,與榴兒姐姐恩恩愛愛。”

    “這桌酒席你們請?”

    丫環笑得自然多了,“一桌酒席而已,任家負擔得起。來,快請入座,我給你們熱酒。”

    任家送來的東西全,丫環的手也快,去廚房生火,很快熱一壺酒,回廳裏勸飲。

    任榴兒習慣了先聽甜言蜜語然後飲酒,等了一會,只聽對面大嚼聲不止,遲遲沒有話,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只見胡桂揚正自顧大口吃肉喝酒,像是幾輩子的餓死鬼,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

    丫環更急,笑道:“姐夫別光顧著自己吃啊。”

    胡桂揚嘴裏塞滿肉,手裏握著一只雞腿,指著滿桌子的酒菜,含混道:“吃啊,別客氣。”

    丫環與任榴兒互視一眼,從來沒見過如此不解風情的男子,不知該如何應對,丫環連使幾個眼色,表示自己願意投懷送抱,任榴兒輕輕搖頭,覺得這樣做根本沒用。

    胡桂揚吃個痛快,抬頭道:“任家請客,你們自己不吃嗎?”

    任榴兒再也忍受不住這樣的冷淡,她在各春院胡同名聲響亮,一顰一笑就能降伏男人,從來不用諂媚事人。

    她本來就不喜歡胡桂揚,這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拍桌而起,臉色立變,“胡桂揚……”

    “能喝酒嗎?”胡桂揚問。

    “本姑娘三歲就沾酒,那時候你還在半夜摸進廚房偷酒喝吧?”

    “真讓你猜對了。”胡桂揚也站起身,舉杯笑道:“偷來的酒最好喝。”

    任榴兒冷哼一聲,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丫環笑著正要斟酒,任榴兒心情不好就愛遷怒於人,伸手又翻過來一只空杯,“你也喝。”

    “啊?”丫環沒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自家的酒,幹嘛看著別人喝。”

    “那我再去熱一壺。”

    “用不著,涼酒更顯本事。”

    “爽快。”胡桂揚讚了一聲,也是一飲而盡。

    丫環不停斟酒,三人連番同飲,數杯之後,丫環最先堅持不住,以手扶頭,“不行了,再喝下去……”

    任榴兒不依不饒,拿杯給丫環灌酒,“媽媽派你來是助陣,不是滅自家威風。”

    再過幾輪,丫環嗬嗬傻笑幾聲,扶著桌子倒下,躺地呼呼大睡,嘴裏嘀咕道:“我才是花魁,榴兒姐姐……不是……”

    “不用扶她起來嗎?”胡桂揚問。

    任榴兒冷笑道:“她一個小丫環,早在地上睡慣了。來,酒還有好幾壺呢,本姑娘酒場上從無敵手,今天一定要分個勝負。”

    胡桂揚大笑,持壺斟酒,“分個勝負。”

    兩人對面而站,一杯接一杯,不吃菜,只喝酒,胡桂揚酒量其實一般,今晚受女子所激,竟然一直不倒,頭也不暈,只是臉色越來越紅。

    壺裏空空,任榴兒面不改色,身子卻微微搖晃,伸手扶住桌面,冷冷地問:“你那個小廝呢?”

    “什麼小廝?”胡桂揚莫名其妙,自覺神誌還算清醒,看人、看物都不感到晃動。

    “小楊三兒。”

    胡桂揚這才想起來,這是何三姐兒女扮男裝時的化名,不由得放聲大笑。

    任榴兒怒道:“隨你嘲笑,本姑娘就愛楊三哥哥,你開個價,把他轉賣於我。”

    胡桂揚收起笑聲,“我也在找她。”

    “他逃跑了?”任榴兒吃驚地問。

    “嗯,跑了,跑得無影無蹤,我花了幾個月時間都沒找到。”

    任榴兒呆呆地坐下,“原來是跑了,為什麼不來找我呢?”

    “不願意離我家太近唄。”

    “我可以帶他一塊離京,去江南遊山玩水、逍遙終生。”

    “任家會放你走?”

    “私奔。”任榴兒其實是喝多了,全沒有平時的溫柔謹慎,“我有私房錢,足夠兩人的花費。”

    “別想楊三兒了,她永遠不會再回來。”胡桂揚厲聲道,隱藏的意思是男裝楊三兒再不會出現。

    任榴兒怔了一會,突然伏桌痛哭。

    胡桂揚反而不好意思,“天下的俊俏男子不只楊三兒一個,何況那又是一個無情之人,不值得為她一哭。”

    任榴兒抬頭,臉上盡是淚水,“我就是要哭,哭楊三兒無情無義,哭自己沒爹沒娘,哭世人虛情假義,哭任家愛財不愛人,就為了一個傳言,將自己女兒不當人看,硬塞到別人家裏,你、你又這麼醜……”

    “我很醜嗎?”胡桂揚不服氣。

    “你一笑的時候奇醜無比,又偏偏愛笑,總顯得自己比別人聰明似的,我……”任榴兒捂著肚子起身,臉上再無戚容,“夜壺在哪?”

    “出門左拐第一間房,床下……”

    任榴兒匆匆跑出去。

    胡桂揚輕拍鼓起的肚子,也覺得尿急,出門找地方,來到牆角處,看著凹下去的一個小坑,笑道:“大餅,給你造一個冰洞……我笑得真那麼難看?”

    肚子迅速癟下去,胡桂揚頓感舒暢,仰頭道:“既然留不住,喝酒究竟有什麼用處呢?”

    牆外突然有人笑了一聲,“你還不承認自己是鄖陽異人嗎?”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14
二百三十二章 無處可睡

    牆外居然有人說話,胡桂揚既驚訝,又覺得有趣,一邊係褲帶,一邊道:“閣下好雅興,寒冬臘月,夜半三更,悄立牆外偷聽放水聲。”

    “哈哈,閣下好水聲,雖在牆外,也能聽出磅礴之意,非常人也。”

    “你他娘的究竟是誰?門外的看守跑哪去了?”

    “我他娘的也非常人,看守鎖上大門,找地兒喝酒去啦。胡桂揚,非常之人當行非常之事,你……”

    胡桂揚悄悄團了一個大雪球,聽準聲音,隔牆拋過去。

    這一下沒能擊中,卻將那人的話打斷,笑聲漸漸遠去。

    胡桂揚先是跑到門口,外面果然上鎖,又跑到牆邊,高高躍起往外觀瞧,笑聲已停,街上無人。

    胡桂揚也不追趕,轉身回客廳,丫環仍躺在地上大睡,胡桂揚搖搖頭,將丫環扶到椅子上伏桌而睡,出門去自己的臥房,敲敲門,“榴兒姑娘,完事沒有?”

    等了一會,胡桂揚推門進去,一片漆黑當中,聽到床上鼾聲響起。

    “這是我家,我睡哪?”胡桂揚摸索著走到床邊,隱約看到任榴兒躺在床上,一只腳垂在床外。

    胡桂揚又邁出一步,腳尖碰到一件東西,似乎有液體傾出一點,心中暗叫晦氣,將任榴兒的腳輕輕抬上床,隨便蓋上被子,轉身出屋。

    空中月亮正圓,皎潔清冷,胡桂揚哈出一團白氣,扭頭看到大餅。

    “汪。”

    “差點把你給忘了,等等。”胡桂揚進客廳拿了幾根帶肉的骨頭,遞給大餅,“抱歉,今晚是女客,你不方便露面。”

    大餅嗚嗚兩聲,專心啃骨頭,偶爾抬起頭,目光中似乎還不滿意。

    “這不叫重色輕友,我拿她們兩個……好吧,我的確心動過一兩次,我是這樣,她們是那樣,我若是心如止水才不正常,對不對?可我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做,任家白白浪費一頓酒席,一文錢也得不到。”

    大餅叼起剩餘的兩根骨頭,跑進小廚房,很快又跑出來,在胡桂揚腿上蹭了兩下。

    “嘿,你竟然也會藏私!”

    大餅跑到牆邊,東聞聞西嗅嗅,抬起一條後腿,在胡桂揚小解的地方也放點水,重新占領地盤。

    “這才是非常狗也。”胡桂揚喃喃道,忽然覺得全身發冷,跳到空地上,專心打了一套拳,並非高深武功,乃是小時候學過的長拳,擱置多年,這幾個月倒是常練。

    一套拳打完,身體熱乎不少,胡桂揚問大餅,“我是異人嗎?哪裏異常?喝酒不醉?放水聲響?還是這套拳與眾不同?”

    大餅縱然再聰明十倍,也聽不懂主人在說什麼,呆了一會,轉圈追自己的尾巴,好像這樣一來所有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牆外又傳來聲音,還是那個怪人,“都很異常,你從前不擅飲酒,如今卻能百杯不醉;水由氣化,久飲不溺、溺時聲響,乃是氣盛之兆;長拳……真是一條護主的好狗,哈哈。明天傍晚,你一定能夠擊敗西廠高手。”

    聲音漸漸消失。

    胡宅有兩個狗洞,大餅從另一個鑽出去,沒一會又鑽回來,向胡桂揚搖尾巴。

    胡桂揚摸摸狗頭,“好心情都被這個家夥破壞了,可惜你沒能咬他一口。”

    大餅嗚的一聲。

    “我懂,你盡力了。”胡桂揚輕歎一聲,“我也盡力了,但事情就是這樣,每個人總有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你是條好狗,我起碼不算壞人,可都做不了大事。骨頭和母狗,你選哪樣?”

    大餅以吠聲作答。

    “你要叼著骨頭去追母狗,哈哈,比我聰明。”胡桂揚相當於自問自答,“谷中仙若是在場,他會說得比我更恰當。嗯……在窮家裏偶爾啃骨頭,但是安安穩穩,在富家頓頓有骨頭,但是先要赴湯蹈火經受考驗,你選哪個。”

    大餅每到完全聽不懂的時候,就追自己的尾巴,身子繞成一個圈。

    “你說你要兩邊討好?真是一條無恥之狗。”胡桂揚嘴裏鄙視道,然後伸手過去,在狗頭上親昵地摸了兩下。

    牆外那人陰魂不散,“沒有兩邊討好這樣的好事,窮家可能無所謂,富家卻要打斷狗腿。”

    “嘿,你這個人真是跟蒼蠅一樣,攆都攆不走。”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

    “你說我也是蒼蠅?”

    “嗬嗬,咱們都是鄖陽異人。天地異變,必有異人誕生,異人相遇,必有異事到來,躲是躲不開的。”

    “你是異人又能怎樣?待會天亮,要躲起來的人是你,你敢在大白天直接露面嗎?我敢,我……”

    大餅竟然被卡在狗洞裏,只有半截身子露在外面,驚恐地嗷嗷亂叫,胡桂揚急忙上前抓住後腿將它拽出來。

    大餅受到驚嚇,夾著尾巴跑回雜物間,再不敢出來。

    胡桂揚搖搖頭,“我若是所謂的異人,用不著你來勸說,早晚自會顯露,如果不是,你就是浪費精力,這麼冷的晚上,做點什麼不好?”

    “是啊,芙蓉帳裏度長夜,溫柔鄉中好過冬,我今晚要去哪家呢?”

    “狗屁歪詩,一聽就是你自己瞎編出來的。”

    “哈哈,詩歪理正,你沒有芙蓉帳,但你有溫柔鄉,大半夜的,你卻跑到鄉外挨冷受凍,究竟是怎麼想的?”

    胡桂揚猛地躍起,向牆外望去。

    什麼也沒看到。

    那人道:“行了,我該告辭了。”

    “你早該滾蛋。”

    “記住我的話。”

    “我連你的人都記不住。”

    “勝負在你,不在對方,西廠雖有高手,卻稱不上異人,絕非你的對手。”

    “你去將西廠滅掉,我才信你。”

    “哈哈。”那人脾氣倒好,大笑幾聲,再無聲息。

    胡桂揚靜立片刻,越發覺得冷入骨髓,練拳也不頂用,“光想吃喝,當務之急是買一套棉襖啊。”

    胡桂揚抱著雙肩走到客廳門口,裏面的蠟燭已熄滅,他搖下頭,又走到臥房門口,猶豫一會輕輕推門進去,沒過一會又出來了。

    “我還是跟大餅擠一塊吧。”

    雜物間裏沒有床,能賣的東西幾乎被蔣、鄭兩人搬光,胡桂揚摸索半天,最後是大餅叼過來一床破褥子。

    胡桂揚用褥子裹身,坐在一塊木板上,懷裏抱著大餅,苦捱寒夜,小聲講述過去幾個月自己在山中的艱難境遇,“最後我決定回家,我不是山民,過不慣山裏的日子。你問我在山裏找到什麼?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找東西,湊巧走進山裏,湊巧不想出來,湊巧總能活下去,等到實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回來了。你相信我嗎?”

    大餅已經睡著了,對它來說,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胡桂揚就這麼坐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感覺跟在山裏沒什麼區別。

    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房門被打開,門口站著兩個人。

    任榴兒與丫環醒來,找了一圈,在這裏看到這家的主人。

    “你寧願和狗睡在一起!”任榴兒驚詫莫名,隨即覺得自己受到這輩子最嚴重的羞辱,“哪怕你將丫環睡了呢,你竟然選狗。”

    胡桂揚急忙將懷裏的大餅推開,“它比較暖和。”

    “比我們兩個更暖和?”

    “比你們兩個更可靠。”

    任榴兒搖搖頭,“你幹脆去當太監好了。”

    胡桂揚伸下腰,笑道:“今天我這裏還真有太監要來拜訪。”

    任榴兒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丫環還不舍得,笑道:“雖說是正人君子,這正得也太過了吧?”

    “你說過自己別無所求。”

    丫環的笑變成苦笑,“我們別無所求,胡姐夫就沒所求?我連姐夫都叫過了……見過惜財如命的人,到我姐姐面前卻連命都不要,沒見過像你這樣……”

    “我要命。”胡桂揚笑道,毫不猶豫。

    任榴兒在大門口叫喊,丫環轉身要走,臉上已沒有笑容,“留著你的錢下崽兒吧。”

    “慢走。”胡桂揚又伸一個懶腰,立刻轉到臥房裏,上床再睡。

    被裏仍有任榴兒留下的餘溫與幽香,胡桂揚心動一會,最後還是抵不住濃濃睡意,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比較舒服,若不是被人推動,他能一直睡到下午。

    “什麼時候了?”胡桂揚睡眼惺忪地問。

    “快到午時了。”袁茂和樊大堅站在床前,臉上都帶著笑容。

    胡桂揚坐起來,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發一會呆,問道:“西廠派你倆來的?”

    “西廠倒是沒有阻止我們來。”

    樊大堅的笑容有點怪,“本司胡同的任榴兒昨晚在你這裏過夜?”

    “你一個老道,居然認得任榴兒?”

    “嗬嗬,人不認得,名字聽說過。而且我是江湖上的道士,不受清規戒律束縛,全憑自覺自願,做到不近女色。三清在上,二祖明鑒,為了修道我可是付出不小代價。”

    胡桂揚又打一個哈欠,也不解釋,“沒有別人?”

    “沒有。”袁茂回道。

    胡桂揚笑道:“多謝你們給我送信,皇帝真的赦我無罪?”

    袁茂點頭,樊大堅道:“親耳所聞。”

    “那我就放心了。”胡桂揚之前聲稱自己聽到皇帝說話,其實是謊言,他在山裏晃悠數月,正好在心生厭倦的時候,接到這兩人送來的信息,這才取道回京,“西廠不會下死手吧?”

    袁茂與樊大堅互視一眼。

    “據我們所知,陛下無意殺你,汪直猶豫不決,但是李孜省想讓你死,好消息是只要你通過傍晚這一關,就能萬事大吉。”袁茂回道。

    “怎麼才算過關?”

    袁茂撓撓頭,“我不知道。”

    樊大堅道:“勝了,你就是鄖陽之變的獲益者,從此成為西廠高手,所以你要努力戰勝。”

    “我不想當西廠高手,而且我肯定不是童豐的對手。”

    “嘿嘿,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你向來比我們聰明,就有一點,千萬別埋怨我們給你送信,當時我們可想不到李孜省非要置你於死地。”樊大堅辯解道。

    胡桂揚仰面躺下,“趁著還有時間,再讓我睡一覺吧。”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18
二百三十三章 真本事

    四名校尉排闥直入,將小小的胡宅仔細搜查一遍,連兩個狗洞都要彎下腰看一眼,對活物卻視若無物,胡桂揚帶著大餅站在客廳門口,想打個招呼卻找不到肯與他對視的目光。

    搜查完畢,校尉分站小院四角。

    兩名小太監和兩名雜役同樣不請自入,徑直來到宅主面前,也不開口,以目光示意他們需要這個地方。

    胡桂揚與大餅讓開幾步,雜役放下手中的扶手椅,小太監鋪設軟墊與暖手壺,上面再蓋一層墊子,留住熱氣。

    胡桂揚見過汪直多次,這是第一次見識到他的一些排場,不由得連連點頭,暗道西廠廠公的待遇真不是普通校尉所能比擬的。

    又過一會,汪直帶領數人風風火火地進院。

    眾人行禮,椅子旁邊的兩名小太監立刻分別拿起上層墊子與暖手壺。

    汪直坐下,隨從向兩邊排列,將胡桂揚擠到了廚房門口,大餅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夾著尾巴逃進廚房,再沒出來過。

    汪直眉頭微皺,像是有什麼煩心事,片刻之後,稍點下頭,跟進來的霍雙德開口道:“還等什麼?開始吧。”

    童豐早已做好準備,走到庭院一頭,先向廠公抱拳行禮,然後靜待對手入場。

    胡桂揚探身向汪直看了一眼,“還沒到傍晚呢。”

    除了汪直,所有人都用指責與冷淡的目光看過來,胡桂揚笑了笑,“提前比武也可以,我只是確認一下。”

    胡桂揚清清嗓子,走到庭院另一頭,身上穿著委托蔣二皮新買來的長襖,活動一下雙肩,向對面的童豐道:“新衣裳,拜托下手輕些,打臉可以,盡量少碰身上。”

    長袍下擺幾乎垂到腳面,能下手的地方可不多,童豐看一眼汪直。

    霍雙德上前一步,“這是比武,不是鬧著玩兒,除了不可以使用兵器,打哪都行,或生或死,全看自己的本事。”

    “這麼嚴重?”胡桂揚露出驚訝之色。

    “嘿,你才明白嗎?”霍雙德從來不喜歡胡桂揚,冷笑一聲,“胡桂揚,你若本領低微,憑什麼在西廠做事?你若偷練神功,縱有通天徹地之能,也要為廠公所用,怎可藏著掖著?”

    “我的本領不高不低,通不得天,卻足夠為廠公效力。”胡桂揚笑道。

    霍雙德臉一沉,“巧言令色,胡桂揚,多說無益,今天就是要看看你的真本事。”

    “真本事不一定非得是武功高強吧?比如你,在鄖陽城沒留下多少功力吧?就是會拍馬屁而已,我也可以啊。”

    霍雙德臉色越發難看,“我是廠公貼身隨從,一片忠心,是你能比得了的?”

    汪直終於忍耐不住,開口罵了一句,“坐在這裏等半天了,光聽你們兩個說來說去,有完沒完?趕快動手,天黑之前我還要回宮裏呢。”

    霍雙德臉一紅,再不向胡桂揚說話,向童豐招下手,示意他可以出招了。

    童豐不擺架勢,向前邁出一步,全身蓄力,骨節劈啪作響。

    “等等。”胡桂揚伸出左臂,阻止童豐走來,右手慢慢入懷,“我先將兵器放在一邊,以免待會不小心用上。”

    霍雙德怒容滿面,瞄一眼汪直,沒有開口。

    胡桂揚先掏出一柄匕首,放在牆邊的雪堆上,接著陸續掏出幾件小東西,“別打壞了。”

    終於懷裏空空,胡桂揚轉身看向汪直,笑道:“廠公需要書吏嗎?我也算識文斷字,跟義父學過一些為吏之道。”

    汪直不吱聲,童豐再度逼近,院子本來就沒多大,幾步來到近前,右拳虛晃,待胡桂揚閃身躲避,左拳擊來,正中前胸。

    童豐的招式極其簡單,就是超乎尋常地快、準、狠,胡桂揚像紙片人一樣倒飛出去,撞在牆壁上,隨即重重跌落,半天不動。

    童豐頗覺意外,這個對手實在是不堪一擊,於是又一次扭頭尋求指示。

    汪直還是不吱聲,霍雙德短促地笑了一聲,“竟然弱到這種地步,看來他沒有留下功力,但也不配在西廠任職……”

    “好硬的拳頭。”趴在牆角雪堆上的胡桂揚竟然慢慢站起,揉揉胸膛,啞著嗓子道:“好在我最近一段時間苦練武功,總算能受……”

    話未說遠,童豐再度出招,他已大致摸清胡桂揚的底細,基本不用虛招,一拳接一拳地招呼,下手全不留情。

    胡桂揚背靠牆壁,勉強不倒,挨打更多,偶爾還上一招,連對方的衣角都碰不著。

    十幾拳之後,童豐住手,後退幾步,轉身面對汪直,臉上露出一絲驚訝。

    霍雙德也很驚訝,“還從來沒人能挨過童豐五拳以上,胡桂揚……這算特異之處嗎?”

    “挨打算什麼本事?西廠是抓人的衙門,不是被抓的囚徒。”話是這麼說,汪直也覺得奇怪,“過來。”

    胡桂揚鼻青臉腫,嘴角流血,聽到召喚,一挺身,離開牆壁,慢慢走來,臉上還在努力顯露笑容,“拳頭而已,又不是刀,挨幾下沒事。”

    經過童豐身邊,胡桂揚突然出手,右拳擊打童豐臉頰,這一拳夠快,童豐的反應卻更快,側身躲開,同時一把抓住胡桂揚的手腕。

    “我試試你能不能眼觀六路,不錯不錯,今後行走在外,能夠擋住偷襲。”胡桂揚呲牙咧嘴地笑道。

    童豐鬆開手,又退後兩步。

    胡桂揚走到汪直面前,也不行禮,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臉上的笑容像是剛從地府刑場裏偷跑出來的小鬼,“廠公覺得我還行嗎?”

    汪直的眉頭越皺越緊,“你倒是挺經揍,可這有什麼用?西廠缺的是能闖龍潭虎穴的厲害人物,不是一個肉墊子。”

    “萬一哪天廠公隨身沒帶墊子,天又特別冷,不就用到我了嗎?”胡桂揚笑嘻嘻地說。

    “這可不像你能說的話啊,胡桂揚,你平時不是挺橫的嗎,第一次聽你說軟話。”汪直有些詫異。

    “廠公真是嚇到我了,性命攸關,屬下再不敢耍橫。”胡桂揚笑得雖然難看,但是越顯諂媚。

    霍雙德小聲提醒:“這個小子求饒的時候也不肯下跪,我就沒見到他向廠公跪拜過,明明是心裏不服氣,小瞧廠公。”

    “對啊,我是陛下親自指定的西廠廠公,閣臣見我尚且要禮讓幾分,你多個屁?不過是一名小小的校尉,竟敢立而不跪?”

    “廠公明察,不是不想跪,是挨打太多,兩腿疼痛僵硬,實在跪不得。”

    “全是借口,若是換成我,這時寧肯趴在地上,也不敢站著向廠公回話。”霍雙德在鄖陽府沒得到半點功力,煽風點火的本事倒是增長不少。

    胡桂揚只得撩起長袍下擺,雙腿慢慢彎曲,“屬下拚命拜見廠公。”

    “聽聽這叫什麼話,拜見廠公,竟然說是拚命,此人心術不正,將來……”

    胡桂揚雙膝將要碰到地面,縱身暴起,合身撲到汪直身上,將他連人帶椅推倒在地。

    誰也料不到會有這樣一幕,汪直在西廠只手遮天,別說一名校尉,就算是百戶千戶,得罪廠公之後也只能乖乖等死,斷不敢公然反抗,更不用說直接襲擊了。

    汪直帶來的隨從當中不乏高手,武功最高者便是童豐,可他剛才連退幾步,離著太遠,雖然轉瞬躍來,還是晚了一步。

    胡桂揚翻身,側躺在地上,拿汪直擋住半邊身子,右手勒脖,左手持匕首低住脖頸另一側,厲聲道:“所有人退後!”

    剛才被擊倒時,他偷偷將匕首藏在袖子裏,誰也沒有注意到。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臉色全都變了,不敢上前,也不敢離開,一時間手忙腳亂。

    “退後!”胡桂揚又一次喝道。

    汪直被勒得翻白眼,說不出話來,霍雙德總算稍微清醒些,展開雙臂命眾人後退,顫聲道:“胡桂揚,你別亂來,這可是滿門抄斬的罪過。”

    “哈哈,老子光棍一條,家裏就一條狗,哪來的滿門?”

    霍雙德一愣,“那你也不要亂來,你想受千刀萬刮的淩遲之苦嗎?”

    “死都死了,還在乎死法?”胡桂揚越說越狠,完全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與霍雙德對話,雙眼卻盯著童豐,只要此人稍有異動,他就要將匕首刺進去。

    霍雙德無計可施,心裏十分害怕,廠公若是死在這裏,他們這些隨從也要跟著倒黴,“放開廠公,饒你一命便是。”

    “你說的不算,我要聽汪直親口說。”

    霍雙德苦著臉,雙腿一軟,撲通跪下了,“我的胡爺爺,你快要將廠公勒死了,讓廠公怎麼開口說話。”

    胡桂揚這才發現自己用力過度,稍稍鬆開右臂,不忘提醒一句,“廠公千萬不可掙紮,匕首不認人。”

    汪直猛吸幾口氣,倒是沒有掙紮,而是破口大罵。

    胡桂揚毫不生氣,勸道:“廠公想要殺我祖宗?那得先找到我的祖宗是誰,我連自己親生父母長啥樣都不知道,廠公若能找到,真是幫我一個大忙。”

    汪直罵累了,見胡桂揚還是不鬆手,匕首一直抵在脖子上越來越冷,只得勉強道:“我不殺你,行了吧?你給我滾出西廠,從今以後別再讓我見到你。”

    “說話算數?”

    汪直又罵幾句,“這麼多人作證,我說話能是放屁嗎?”

    “多謝廠公不殺之恩。”胡桂揚慢慢鬆開手臂、挪開匕首。

    霍雙德等太監一擁而上,將廠公扶起,童豐等護衛同時上前,站在胡桂揚與汪直中間,隨時待命。

    胡桂揚費力地站起身,隔著人牆向汪直笑道:“挨揍的本事對西廠無用,深入虎穴直取敵將的本事呢?廠公還要攆我走嗎?”

    汪直正在揉脖子,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怔住了。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26
二百三十四章 論功行賞

    樊大堅神機妙算,臨走前留下幾張膏藥貼,“你要是還能活下來,外敷。”

    胡桂揚真用上了,臉上貼了兩張,身上暫時不用,“這個童豐下手真狠,他是啞巴麼?從來沒聽到他說話。”

    “他從前不是啞巴,從鄖陽府回來之後,功力大增,嘴巴卻不會說話了。”汪直坐在主位上,客廳裏只有他們兩人,其他隨從等在外面,霍雙德極不放心,希望自己和童豐能夠陪在身邊,被汪直斥退。

    “原來如此。”即使在自己家裏,胡桂揚也只能站著,“有得必有失,我身子骨比從前壯一點,結果被揍得這麼慘。”

    “壯一點?童豐的拳頭連石頭都能擊得粉碎,竟然只將你打成皮外傷。哼哼,看來金丹對你很有用處。”

    “皮外傷更疼,不信你試試。”

    汪直揉揉自己的脖子,“用不著。你不僅經揍,膽子也比從前更大了。”

    “嗬嗬,想為廠公做事,總得有點真本事,有人賣命,有人賣力,有人賣心,我賣膽。”

    “呸,我要你的膽子有什麼用?誰還敢……除了你,誰敢惹我?”

    “有用,大有用處。”胡桂揚閉嘴不說。

    汪直盯著他,“袁茂和樊老道向你透露過什麼?”

    “他倆倒是想,可惜有心無力,自從回京之後,兩人就被晾在一邊,有功不賞,有勞不償。”

    “他二人都是你的隨從,你不回來,功勞無從考起。”

    “我回來了。”

    “不把事情解釋清楚,你回來也沒用,西廠不會相信一個莫名其妙消失幾個月的校尉。”

    胡桂揚尋思一會,“我的確是有意隱藏,為的是服食三十餘枚金丹。”

    “你從前對金丹不是不感興趣嗎?”

    “是谷中仙,他對我說,金丹能夠解除天機丸的隱患,我拿過天機丸,不止一次,所以,我得想辦法自救。”

    “這才有點像是真話,你成功了?”

    “不知道啊,我的身子骨確實比從前更強壯之些,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變化。”

    “還有一個人攜帶過天機丸。”

    “是啊,小草姑娘,她躲起來了。”

    “什麼小草、大樹的,我說的是西園。”

    “哦,廠公一定已經為西園收集到足夠的金丹。”

    汪直沒有回答,“好吧,你算是回來了,再談談你對西廠的用處。”

    “不先論功行賞嗎?”胡桂揚笑道。

    “沒聽說過搶功占賞嗎?”汪直說得理直氣壯,好像這是他固有的權利。

    胡桂揚大笑,牽動傷口,吸了幾口涼氣,“我聽說東廠在抓異人,西廠在找金丹,是這樣嗎?”

    汪直點下頭。

    “東廠要拿異人怎樣?”

    “你是我西廠的校尉。”

    “若有更多金丹,多半在異人手中。”

    “那又怎樣?這些異人個個武功高強,非得是大批人馬或者童豐這樣的高手才能抓得住,你膽子再大,無非是去送死。”

    “我若送死,豈不正給廠公解恨?”

    “解恨的是別人,我……也很高興看到你完蛋。”汪直又揉揉脖子。

    “嗬嗬,那正好,給我最危險的任務,無論我是否能夠完成,廠公都可以高興。”

    汪直的手掌停在脖子上,半晌方道:“之前讓你去抓何百萬,你的確做到了,雖然連人頭都忘了帶回來,還得我自己去找。”

    “所以我還是有點本事的。”

    汪直目露鄙夷,“既然你想送死,給你一項任務。”

    “廠公請說。”

    “東西兩廠各有分工,但是也有競爭,就像你說的,金丹與異人往往會在一起,誰下手快,功勞就是誰的。”

    “東廠哪是咱們西廠的對手?”

    “嘿,也別這麼說,東廠是老衙門,自有優勢,但我想到一個辦法,或許可以搶在東廠前面,將異人和金丹一網全撈上來。”

    “廠公高明。”

    汪直皺起眉頭,“你拍馬屁的樣子還不如從前讓人看著順眼。你猜猜我的辦法是什麼?”

    “猜不出來。”胡桂揚笑道。

    “別裝傻,你一笑就全都暴露了。”

    “那我就亂猜一下,廠公想找個人與異人結交?”

    汪直驚訝地看著胡桂揚,“你就不能多猜兩次?拍馬屁的功夫實在太差。”

    “嗬嗬,反正廠公身邊不缺馬屁精。”

    “你怎麼猜到的?”

    胡桂揚撓撓頭,“東廠負責抓人,自然是以抓以捕當作手段,西廠想要搶先,似乎沒剩下什麼選擇,先結交,再一網打盡,妙計。”

    汪直點點頭,“你的聰明勁兒倒有幾分像我。其實我早有這個想法,可是找不到合適的人。”

    “嗯,非得是膽大心細者,方可勝任。”胡桂揚不忘自吹自擂一下。

    “你有什麼計劃?”

    “計劃是守株待兔。就是坐在這裏等著,等異人來找我。”

    “他們為什麼要找你?就因為你經揍,膽子又大嗎?”

    “因為他們相信我還藏著金丹啊,跟廠公一樣,但我不會向他們解釋得這麼清楚。”

    “那麼多金丹,你真的都給吃了?一枚不剩?西園……一般人幾個月才能服食一枚。”

    “山裏的日子不好過,渴了、餓了、冷了,我都用金丹頂著。”

    “浪費,真是浪費。”汪直拍了幾下桌面,“既然是任務,就得有個期限,我不為難你,一個月之內,你得與異人接觸上,一年之內,我要動手。”

    “好啊。”

    胡桂揚同意得這麼幹脆,汪直反而後悔,可是話已出口,只得道:“行,看你的,這回機靈點兒,別再犯忘帶人頭這種錯誤。”

    汪直起身,“那就這樣,明天你去西廠報到。”

    “廠公先別走,事情還沒談完呢。”

    “還有什麼事?”汪直慢慢坐下。

    “論功行賞的事。”

    汪直臉色一沉,“升你做小旗,賞銀百兩。”

    “東廠的石桂大從前是我的三十九弟,如今是百戶了,而且我可是當過試百戶的人。”

    “實授總旗,兼試百戶,賞銀五百兩,何百萬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殺他只是一件小功。”

    “殺何百萬是小功,救西園卻是大功。”

    “你若是聰明,就永遠不要提起這件事,你當時到底是救了西園,還是害了西園,現在還沒有定論。”

    “好,不提,但我有一個請求。”

    “獎賞就這些,一點也不能增加。”

    “獎賞夠了,我希望把獎賞轉讓出去。”

    汪直一愣,“你有兒子?”

    “沒有,是袁茂與樊大堅。”

    “他們兩人另有功勞。”

    “恰恰是不能提起的功勞。”

    袁茂與樊大堅護送西園回城,本是一件大功,卻不能宣之於眾。

    汪直尋思一會,“你想好了?這種事一旦報上去,可沒法更改,我也可以直接報三個人的名字,就寫何百萬是你們一塊殺死的。”

    胡桂揚搖頭,“不用,我當校尉就很好,而且我若想結交異人,也不適合升官。”

    “那倒是。你這份聰明若肯用在正事上,的確有些好處。還有,那兩人都是百姓,不可能直接當上總旗,只能先從錦衣校尉做起。”

    “那是當然,讓袁茂當校尉就夠了,樊大堅更願意掌管廟觀。”

    “哪有這種美事?”

    “小廟就行。”

    “等我回去問問。”

    “我家旁邊的二郎廟缺人很久。”

    “咱倆誰是廠公?”

    “嗬嗬,我只是提個小小的建議,二郎廟離得近,我還能用得上他。”

    汪直哼了一聲,起身又要走,胡桂揚卻不肯讓開。

    “幹嘛?賞都賞了,你還想怎樣?”

    胡桂揚笑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引誘異人來找我,不能只憑金丹,廠公得讓我顯得特殊一些。”

    汪直上下打量一眼,“你想當太監?這個可以。”

    “哈哈,宮裏人多,不缺我一個。”

    汪直當然不傻,“我明白了,你在這兒等著吧。”

    胡桂揚讓開,汪直出門,沒過一會,童豐推門進來,走到近前,神情冰冷。

    “有事嗎?”胡桂揚笑著問。

    童豐不會說話,比劃一個手勢。

    “讓我打你?”

    童豐點頭。

    “那我就不客氣了。”胡桂揚掄起拳頭就打,幾招之後,他停下,甩甩手,“你是鐵鑄的嗎?打得我手疼,你連點皮外傷都沒有,這可不行。還有,我打你與私仇無關,咱倆無怨無仇,純粹是為了公事。”

    童豐揮拳在自己鼻子上打了一拳,鮮血立刻流出,他還要再打,胡桂揚笑道:“這就夠了,咱們這場比武算是兩敗俱傷。”

    童豐神情難看,但與鼻子上的傷無關。

    “我明白你的心情,昨天晚上我喝了許多酒,沒過多久就給放了出去,我當時就在想,這酒豈不是白喝了?”

    童豐想不出這與自己此時的心情有何相似之處。

    “我是說你在鄖陽府得到一身神功,就像是我喝了許多酒,神功雖妙,可你還是屈居人下,而且是許多人之下,好處沒得著多少,肩上的擔子卻更重,就像是我……”

    童豐轉身就走。

    “有空一塊喝酒啊。”胡桂揚大聲道,坐在自家的椅子上,又甩甩手,“不愧是異人。”

    外面傳來一陣嘈雜,汪直等人顯然已經離開。

    夜色漸暗,胡桂揚也不點燈,默默地坐著,良久之後突然笑了一聲,自語道:“拿過天機丸的人不只是西園,應該還有好幾位。”

    他在意的事情與別人都不一樣。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36
二百三十五章 新藥舊銃

    賴望喜仔細瞄準,扣動扳機,對準百步以外的標靶放了一銃,聲音挺響,銃口的火焰也比平時更猛烈些,準頭卻極差,標靶紋絲未動,附近的一株老樹應聲掉下一根枯枝。

    賴望喜搖下頭,結果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他轉過頭,看到上司等人的冷淡目光,心裏卻是一沉。

    在他右手十多步以外,坐著三個人,中間一位中年太監,兩邊分別是文武官員,職位都不高,卻都是賴望喜的直接上司,每個人的話都對今天的試放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三人身後還站著二十來人,一半是隨從,一半是工匠。

    賴望喜必須解釋一句,壯起膽子道:“銃是舊銃,藥是新藥,還不適應,今天主要是看看能射多遠……”

    賴望喜的聲音越來越弱,直至於無,他一向膽子小,在上司面前更顯笨嘴拙舌。

    中間的太監一臉驚愕,“什麼玩意兒?就給我們看這個?老賴,你是銃手教頭,連你都打不中靶子,這銃還有何用?”

    賴望喜賠笑道:“藥是好藥,銃差了一些……”

    “還敢找借口?難道到了邊疆戰場上,你也這麼對將軍說話?沒中就是沒中,再多理由也沒用。”

    銃可以改進,以適應新藥,賴望喜將這句話埋在心裏,不停地哈腰、道歉,最後道:“請彭監廠再給小人一次機會,這回我一定打準。”

    彭監廠監的是盔甲廠,氣猶未平,尋思片刻,冷冷地說:“再試一次,老賴,這都是看在你過世老爹的面子上。”

    “監廠大恩。”

    宮裏人喜歡認親,每個人都有幾位幹爹、幹娘、幹叔伯之類的親戚,賴望喜認過一位同樣姓賴的老太監,還沒借過力,就給幹爹送終。

    第二銃太重要,賴望喜多瞄一會,他是老銃手,經驗豐富,放過一銃之後,能夠糾正準頭,相信這一回至少能夠擊中標靶。

    轟的一聲,比上次更響,火光也更劇烈,結果也更加令人失望。

    銃身炸了,賴望喜反應快,一察覺到不對勁兒,立刻扭頭將眼睛避開,隨即將鳥銃扔掉。

    饒是如此,他的半邊臉還是被熏成黑色,透出絲絲血跡。

    彭監廠臉色越發難看,也不說話,起身就走,官吏與隨從急忙跟上。

    賴望喜呆若木雞,甚至忘了送行,等他想起來,人已經走出大門,他還想追上去,工匠鄧海升上前攔住,勸道:“算了,追也無益。”

    “不不,我得解釋清楚,今天試的是藥,不是銃。這的確是好藥,你們都看到了,是不是?”

    “藥是咱們親手做出來的,能沒看到嗎?”鄧海升搖搖頭,“但是沒用,上面根本不懂這些,他們只想看到百步穿楊,不在乎是藥好、銃好,還是人好。”

    “只需要一杆新銃,更結實一些……”賴望喜喃喃道。

    又一名工匠走過來,“先擦臉吧,老賴。新銃哪是那麼好造的?祖法擺在那,誰敢亂動?就咱們這些人,能造出新藥已經不錯了,新銃還是別想了。”

    一名官吏大步流星走來,眾人全都閉嘴。

    官吏神情不善,“一幫廢物,既然沒弄好,幹嘛要試銃?彭監廠說了,回去就向西廠建議,將你們通通裁掉。都去收拾東西吧,估計不等天黑裁撤令就能過來。”

    官吏轉身離開,雖然是直接上司,他對這些人的工作卻從來沒上心過。

    “是試藥,不是試銃。”直到上司沒影了,賴望喜才敢小聲辯解。

    “而且是他們非要看,不是咱們啊。”鄧海升也是憤懣不平。

    “算了算了,事情明擺著,咱們沒上供,得罪了上司,所以要被裁掉,大家各回各廠吧。”

    工匠多是世襲,回去之後無非就是重操舊業,按照祖法繼續做下去。

    其他人都去收拾東西,賴望喜站在原地不動,鄧海升走出幾步又轉回來,“沒辦法,別人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咱們是廠中無人難做藥。我回去接著做爆竹,你回去繼續當教頭,以後常來常往,大家還是朋友。”

    賴望喜哭喪著臉,“我急需一筆錢,給兒子捐個出身,本指望功成受賞,誰想到……”

    賴望喜是閹人,有個幹兒子,看得比親兒子都重,鄧海升微皺眉頭,“別以後了,咱們今天左右無事,叫上幾個人,出去喝酒吧,來個一醉解千愁。”

    “胡桂揚把我害慘啦。”賴望喜流出兩行清淚。

    “他更慘,估計連命都保不住。”

    西南城比較偏僻,幾條街以外才有酒館。

    其他工匠大都沒心情喝酒,客氣幾句紛紛告辭,只有兩人願意跟隨,他們是有名的酒鬼,只想喝酒,無意勸慰任何人。

    酒桌上,多是鄧海升在說,三杯酒下肚,賴望喜情緒稍稍平複,對新藥、新銃仍念念不忘,“可惜這些好藥,只要能配上好銃,威力無窮,為什麼他們就不明白呢?”

    “不是不明白,是不在乎。”鄧海升輕歎一聲,“廠裏的官兒不是襲職,就是考上來的書生,哪懂這些?保證舊藥、舊銃足額上交,就是他們最大的職責。”

    “可惜啊可惜。”賴望喜灌下一杯酒,覺得暖和不少。

    “來,再喝,少說沒用的,咱們今天喝個痛快。”另一名工匠舉杯勸酒,嘴裏咀嚼,筷子上還夾著菜。

    酒館很小,又值上午時分,就他們一桌四位客人,菜沒幾樣,劣酒倒是不少,越喝越醉,話題也早已遠離火藥與鳥銃。

    “同樣沒把兒,人家當監廠、監軍,你咋混得這麼慘?”一名工匠酒湧上頭,膽子比平時大許多。

    “倒黴唄,小時候不會說話,沒人扶持,長大之後認幹爹,幹爹死了,找靠山,靠山倒了,招個兒子,偏偏體弱多病,從小到大,事事都要我操心。”賴望喜越想越氣悶,一個勁兒的灌酒。

    鄧海升勸道:“天下太監那麼多,監廠、監軍才有幾人?老賴能在勇士營當教頭,已經不錯了。”

    “你不懂。”賴望喜的臉一邊白一邊黑,五官擠在一起,更顯沮喪,“勇士營是個擺設,上面什麼時候高興才操練一次,一年到頭也不過十來回。而且宮裏的人喜歡看長槍長槍,排在一起威風凜凜。鳥銃危險卻不威風,沒人想看,上意每至,就由我們幾十位教頭放銃,所謂的銃手,只是身份而已,根本不敢讓他們碰銃。”

    四人輪流抱怨,漸漸地引向家中柴米油鹽的小事,發現自己並非最慘的人,賴望喜心裏稍微好過一些,酒卻喝得更多。

    將近午時,客人多了一些,四人酩酊大醉,全不在意,仍在不停抱怨。

    “木匠能當尚書、郎中,鐵匠為什麼不行?”一人叫道。

    “給我一千統手,三個月之內,我保證能讓他們所向無敵,唉,現在的銃手,連五分威力都沒施展出來啊。”賴望喜膽子也大起來。

    “他們不要新藥,我帶回去做爆竹,大個兒的,一飛衝天,震得整個京城抖三抖。”鄧海升年輕,酒後也更狂妄。

    “你們說的那個胡桂揚真不是東西,新銃、新藥是他的主意,結果呢?錢沒要來多少,地方又這麼偏僻,他倒好,人沒了,這麼久了,我都沒見過這位胡校尉長什麼模樣,是不是死在外面了?”另一名工匠直接抱怨此事的促成者。

    “聽說前兩天回來了。”賴望喜又歎一聲,“沒啥用,胡桂揚得罪的人太多,在西廠凶多吉少。”

    “真不明白,他幹嘛回京呢?”鄧海升對胡桂揚印象不錯,“換成我,寧肯流落江湖,也不回來送死。”

    “他就是傻。”說話的工匠舉起酒杯,“來來,咱們喝,祝胡桂揚早死早脫生,大家早日發財,升官兒就算了,能將日子過好點就行。”

    其他人也舉杯,互相敬酒。

    站在櫃台邊上喝酒的一名客人突然轉身走到桌前,“你們想發財可以,幹嘛祝我早死呢?”

    “胡桂揚!”鄧海升又驚又喜。

    “胡、胡校尉。”賴望喜的臉像是開了一家染料鋪子。

    另兩人大吃一驚,錦衣校尉雖說不是大官,卻也不是他們這些工匠能招惹得起,兩人起身貓腰,向門口跑去,被胡桂揚又給推回到座位上。

    “別走,還沒認識呢。”胡桂揚轉身掇來一只凳子,擠在四人中間。

    “胡校尉……來多久了?”賴望喜心中忐忑。

    “沒多久,就聽四位豪傑大發議論來著。”

    “酒後失言,萬望恕罪。胡校尉,你……沒事吧?”

    “沒事,挺好。”胡桂揚摸摸臉上的青腫,“童豐比我還慘。”

    “勇士營百戶童豐?神力天丁那個童豐?”賴望喜大吃一驚,酒醒三分。

    “嗯,是他,神力天丁,誰起的綽號?”胡桂揚向夥計招手,“添副碗筷,再來幾樣菜,把酒熱一下。”

    賴望喜更加吃驚,“所以……西廠沒有處罰胡校尉?”

    “沒罰,還賞我不少東西。對了,我是新任監廠,專門監督你們製銃造藥。”

    祝胡桂揚早死早脫生的工匠撲通掉在地上,被同伴攙扶,卻怎麼也站不起來。

    胡桂揚探身看去,笑道:“別害怕,只要能造出更好的新銃,可以將功折罪。來,大家喝酒,這頓我請。”

    鄧海升湊過來小聲道:“監廠都是閹人,而且這是清閑職位,你被貶職了?”

    “越清閑越好。”胡桂揚起身,“不管我有多閑,諸位立功的時候就要到了,而且是大功。”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40
二百三十六章 入夥

    胡桂揚一進自家院門就看到兩張笑嘻嘻的臉,詫異道:“我明明將鑰匙收回來了。”

    蔣二皮笑道:“開鎖乃是小技,桂揚老兄,這天下的鎖再牢固,也不如活人穩妥,有我們哥倆兒給你看家,比什麼鎖都管用。”

    “防的就是你們兩個。”胡桂揚話是這麼說,卻沒有真攆人,進到客廳裏,往椅子上一坐,“既然來了,就去弄點兒吃的。”

    “好咧。”兩人答應完卻不肯走,眼巴巴地看著胡桂揚。

    “本司胡同的客人這麼少嗎?你們兩個天天耗在我這裏。”胡桂揚知道這兩人又在要錢。

    鄭三渾苦著臉說:“桂揚老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今年的各家春院特別冷清,有錢的外地客人不等入冬就回老家了,京城的客人像商量好似的,全躲在家裏不肯出門,偶爾叫個粉頭,輕易不肯來逛春院。”

    “這是好事,說明京城人心向善,你倆也趁早改行,既然會開鎖,當個小賊也行啊。”

    “一直在當啊,藝多不壓身,多門手藝多條路。”蔣二皮絲毫不以為恥,“就有一條,認識我的公差太多,誰家丟東西,第一個就來找我。我尋思著攢錢打點一下,讓他們睜只眼閉只眼,放我一馬。我和老三在春院走動,為的就是攢錢。”

    蔣二皮說得頭頭是道,鄭三渾連連點頭。

    胡桂揚知道這兩人好賭,手裏永遠也留不住錢,“少廢話,前兩天你們拿走不少銀錢,足夠再買一點酒肉,一人份。”

    “全沒了。”蔣二皮攤手,“錢是不少,但是讓店裏現做,還要盡快送來,總得給人一點賞錢,幾次就花光啦,我倆還添補一些呢。”

    聽到最後一句,鄭三渾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外面有人叫道:“胡校尉在家嗎?”

    “在。”胡桂揚起身迎出去。

    來的是兩名年輕夥計,手裏各捧一只箱子,滿臉堆笑,“一位袁客官和一位樊客官命我們送來的。”

    “哦,這兩個家夥,麻煩送到廳裏。”胡桂揚側身讓開。

    兩名夥計將箱子送進屋,拿到賞錢之後,道謝離去。

    胡桂揚進廳,只見蔣、鄭二人正盯著箱子發呆。

    “咳。”

    哥倆兒轉身,無不一臉驚訝,一個道:“全是銀子!”另一個道:“至少五百兩!”

    “猜得真準。”胡桂揚站在箱子前面,擋住兩人的視線,“西廠賞給我的兩位朋友,他們轉送給我。”

    兩人越發吃驚,互視一眼,齊聲道:“我怎麼沒有這麼好的朋友?”隨即指著對方大笑。

    笑聲停止,蔣二皮道:“我可知道,官府的賞賜往往是折銀,很多時候就是一張鹿皮甚至一張紙,真換成銀子,頂多給八成,說是五百兩,其實也就四百兩,這兩箱銀子卻是足額。嘖嘖,桂揚老兄,你這兩位朋友真真夠意思。”

    “沒開箱子你就看出這有五百兩?”

    蔣二皮笑道:“沒這點兒眼光,還能在春院裏行走?”

    “行了,你們可以走了,我找別人去買酒肉。”

    剛才還叫苦沒錢的兩人,如今一反常態,“別呀,打掃房屋、買酒買肉就是我們哥倆兒的活,誰也不能取代。桂揚老兄的錢太整齊,一時破不開,我們給你墊上。”

    “墊上?我還得欠你們錢?”

    蔣二皮在鄭三渾頭拍上了一掌,“對啊,怎麼說話呢?桂揚老兄剛回家,咱們不得為他接風洗塵?”

    “啊?”鄭三渾揉揉挨打的地方,小聲道:“反正話都是你說。”

    兩人轉身剛要走,外面又有人叫道:“胡校尉在嗎?”

    這回來的是兩名工匠,一見面就向胡桂揚作揖行禮,隨即從外面搬進來一口大箱子,送進廳裏,也不多說什麼,立即告辭。

    蔣、鄭二人呆住了,他們從工匠的腳步就能看出來,這又是一箱銀子,至少也是五百兩。

    不待兩人發問,胡桂揚笑道:“我幫一些朋友從西廠要來一筆費用,他們挺客氣,給我一點回扣。”

    “桂揚老兄神通廣大!”蔣、鄭二人眼睛都直了。

    胡桂揚坐在大箱子上,腳踩小箱,“我餓了。”

    兩人轉身就跑,不到一刻鍾返回,跑得滿面大汗,沒用夥計相送,親自將酒肉帶回來,也不知道是怎麼賒來的。

    “菜還是熱的,桂揚老兄慢慢吃,我們去廚房給你熱酒。”

    胡桂揚也不客氣,放開手腳大吃大喝,蔣、鄭二人拿出春院胡同討好客人的一套本事,小心奉迎,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回跑動,確保酒菜全是熱的,另一個人則守在桌邊,專職斟酒遞菜,不管胡桂揚說什麼,哪怕是打個噴嚏,都要賠笑兩聲。

    天色將晚,外面第三次有人叫門,蔣二皮馬上道:“又有人送銀子來了?你吃著,我去看看。”

    這回不是送銀子,而是送人。

    任榴兒一家又來了,外面沒有公差守門,老鴇直接進屋,邁過門檻,目光先飛快地掃一眼地上的三只箱子,濃妝豔抹的臉上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胡大官人,這說這是怎麼鬧的?我家女兒自從前晚來過一次之後,茶不思飯不想,天天埋怨我們夫妻心狠,不給女兒安排好人家。她說胡大官人乃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重情重義,若得侍奉左右,此生無憾。沒辦法,我們只好將她再送來,不求別的,只求稍解女兒相思之苦。”

    任榴兒跟在身後,冷著臉,看上去千般不願。

    胡桂揚明白蔣、鄭二人之前買酒買肉的錢是從哪來的了,笑道:“現在的生意真這麼難做了?想當初,我聽說某位貴公子一擲千金,都沒能請動榴兒姑娘。”

    “我家女兒從小嬌慣,重的是情,不是錢。”老鴇往身後招手,示意女兒上前拜見,任榴兒假裝沒看到。

    老鴇尷尬地咳了一聲,“這人也來了,女兒,去陪胡大官人喝幾杯,說說話,咱們就別在這裏礙眼了。”

    老鴇跟在自家一樣,將蔣、鄭二人以及丫環等人都攆出去,從外面將門關上。

    胡桂揚指指對面,“坐。”

    任榴兒過來坐下,仍不說話,目光盯著桌上的油燈。

    “還喝嗎?”

    任榴兒搖頭。

    胡桂揚自顧吃喝,飽足之後拍拍肚皮,“你們家如今這麼缺錢嗎?”

    任榴兒終於開口,“就是坐在金山上,那個老乞婆也說缺錢。”

    “可我這裏真沒多少,瞧,就這幾口箱子,加上一點散銀,不過一千兩出頭。”

    “老乞婆說了,今年冬天客人特別少,馬上又到年關,上上下下需要打點的地方太多,到處都要用錢,讓我別挑別揀,賺一點是一點。”

    任榴兒說得直白,胡桂揚並不惱怒,反而笑道:“那上次呢?前天晚上我還沒有這三口箱子。”

    “你真沒藏著金銀財寶?”

    “沒有,外面的人是怎麼說的?”

    “說你在鄖陽府挖到反賊留下的大批寶藏,進山幾個月,找了九十九處地點掩埋起來,等風平浪靜之後再悄悄拿出來享用。”

    “為什麼是九十九處?”

    “我哪知道,反正大家這麼說,老乞婆信以為真,非要讓我來探底細。”

    “那麼多春院,怎麼就你家來?”

    “老乞婆動手早,對外宣稱你去過我家,早就……總之她詭計多,想辦法將別家都給攔下了。”

    胡桂揚輕歎一聲。

    任榴兒愣了一下,“你什麼意思?嫌送上門的姑娘太少,還是嫌我醜——不可能,你嫌姑娘太少。”

    任榴兒對自己的美豔極具信心,更了解男人有多花心,鄙夷地補充一句,“你們都一樣。老乞婆幾個月前剛買來兩名女孩兒,你要不要梳攏一下?憑著外面的傳言,幾條胡同隨便你玩兒,不會有人找你要錢。”

    “哈哈。可你不相信傳言?”

    “反正跟我沒有關係,我只是任家的玩意兒,用的時候捧著護著,用完之後誰還搭理我?”

    “你不是能穳私房錢嗎?”

    “有什麼用?花不出去,也帶不走,等我死了,還是會落入老乞婆之手。”

    “可憐。”

    任榴兒冷笑一聲,“京城四多,其中一項就是我們這種人多,大家都這樣,我有什麼可憐的?恰恰相反,我比這世上絕大多數女子過得都好。就是——沒什麼意思,吃飯沒意思,家裏沒意思,來的客人也都沒意思。”

    “你還想著楊三兒?”

    “想什麼?不過也是一位薄情人,要說想念,幾年前有一位山西來的蕭公子,說話腔調很有意思,人也有趣,常常能逗我笑。他每年春天來我家,每次待一個月左右,來過兩次。”

    “第三年呢?”

    “沒來唄。”

    “為什麼?”

    “哈,原因多得是,人死了,得病了,見異思遷又戀上新人……世上若有一萬句謊言,九千句都在春院裏,人家花錢,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哪有為什麼?”

    胡桂揚笑了笑,拿著酒杯輕輕轉了兩圈,“我有一件有意思的活兒,你若願意入夥,事後可以分你一筆,也能增添幾份趣味。”

    任榴兒滿臉驚訝,“寄人籬下,分再多的錢,我也只能拿到一點兒。”

    “我先給你贖身,然後再給你錢。”

    “這麼多?”任榴兒知道自己的身價有多高。

    胡桂揚點點頭,“願意嗎?”

    “你沒騙我?”

    “我又不和你做什麼,騙你幹嘛?”

    任榴兒慢慢點下頭,“真有這樣的好事,我當然願意入夥,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胡桂揚稍稍探身,“我在山裏的確藏有寶藏,不是金銀,但是價值連城,所以需要你給我找個合適的買主。”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7 12:44
二百三十七章 同僚

    雖然見過幾次面,算是半個熟人,任榴兒卻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胡桂揚,這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她總是癡迷於翩翩佳公子,哪怕是裝出來的佳公子,俊俏小生也能令她心動不已,胡桂揚與這兩類毫不搭邊,尤其是他的笑容,就像是即將露出真面目的奸商。

    “奸商”的提議卻是她喜歡的。

    “我能分多少?”

    任榴兒就是任榴兒,想到的第一個問題總是自己的最大利益。

    “按行規,你分兩成。”

    任榴兒眉頭微皺,“才兩成,夠我買胭脂嗎?”

    胡桂揚笑道:“價格你定,你覺得自己想分多少,就將總價翻五倍。”

    任榴兒越發動心,“我想定多少就是多少?”

    胡桂揚點頭。

    “究竟是什麼寶物能這麼值錢?”

    胡桂揚又露出那種奸商似的微笑,“妙就妙在這裏,我不會告訴你寶物是什麼。”

    任榴兒一愣,隨即大怒,冷冷地說:“敢情你在消遣我。”

    “怎麼會?我真有寶物要出售。”

    任榴兒不語。

    胡桂揚解釋道:“傳言說我在山裏掩埋九十九處寶藏,各家春院都想來分杯羹,你們任家下手最早,將你送到我家,對不對?”

    “嗯。”任榴兒覺得這是廢話。

    “傳言的力量就是這麼大。”胡桂揚靠在椅背上,讓她慢慢尋思。

    過了一會,任榴兒恍然大悟,“你是說我放出風去你要售賣寶物,自會有人相信,至於寶物是什麼,讓對方去猜?”

    “猜中的人才會出大錢。”

    任榴兒臉上也露出笑容,她自己並不知道,這笑容與平時的嫵媚全不相同,倒與胡桂揚有幾分相似。

    笑容很快消失,任榴兒問道:“你真有寶物?人家若是出了錢拿不到寶物,肯定會遷怒於我。”

    “能出大價線的買主,非富即貴,我也惹不起。”

    任榴兒放心了,端起酒杯,終於露出自己最擅長、最熟練的嫵媚笑容,“奴家敬胡公子一懷。”

    胡桂揚一飲而盡,任榴兒抿了一小口,略顯羞怯,“胡公子此前說沒想騙我什麼,其實……是可以的。”

    胡桂揚認真想了一會,“提議不錯,但我更想要錢。”

    任榴兒騰地站起身,沒有生氣,“好,你通過考驗了,三天之內,我給你找一個買主。”

    “三天?現在客人這麼少……”

    “嘿,你既然拉我入夥,就該相信我自有辦法。”任榴兒向門口走去,半路上轉身,“這三箱銀子我要一箱。”

    “我可沒說過要付定金。”

    “這不是定金,是給老乞婆看的,讓她相信我今晚有所收獲,好讓她安心,給我提供方便。”

    “行,給你一箱小的。”

    “還有,你既然不接受我的勾引,那就多堅持一陣,我若是聽說別家的女兒進你的家門,不管你做過什麼,哪怕只是在這院子裏打個照面,我也不高興,不再給你的寶物找買主。”頓了一下,任榴兒補充道:“還會散布對你不利的傳言。”

    胡桂揚笑道:“買賣結束以後呢?”

    “隨你的便,你就算是將春院全包下來,也與我無幹。”

    胡桂揚站起身,“我就知道自己沒找錯人,姑娘慢走,我在這裏靜候佳音。”

    老鴇帶人進來,雖然凍得手腳僵硬,卻是滿面春風,“胡校尉真是闊氣,喝杯酒就賞銀子,本來呢,我家女兒重的是情,可胡校尉既有此番美意……”

    “再不拿走,我就改主意了。”胡桂揚不願聽老鴇的廢話。

    老鴇急忙指揮兩名仆人去搬箱子,目光直指大的那一口。

    胡桂揚搖頭,“不是這個。”

    仆人搬起一口小箱子,老鴇心中悻悻,知道不能太急,笑道:“要我將女兒送到臥房中嗎?”

    “今晚不必了,我這裏局促,改天我去你家。”

    老鴇大喜,“胡校尉肯去我家,那是再好不過,我一定好好安排。胡校尉喜歡什麼吃喝?不用回答,我問別人。告辭,嗬嗬,告辭。”

    老鴇急於查點箱中的銀子,客氣話也不說了,匆匆告辭。

    蔣二皮、鄭三渾緊跟著進來,真將胡桂揚當成春院客人,好一通吹捧奉承,聽得胡桂揚直起雞皮疙瘩,拿出一塊碎銀打發兩人離開,只為買一個安靜。

    他在廳裏坐了一會,將大餅叫進來,給它幾塊冷肉。

    將至三更,再沒人出現,胡桂揚出去將院門閂好,回臥房休息。

    次日一早,他睜眼看到兩個人站在床前,“我記得閂門了?”

    “我們敲門了,沒人應聲,所以……門閂不緊。”袁茂笑道,穿著一身錦衣校尉的衣裳。

    “我應該換兩扇門。”胡桂揚坐起來,伸個懶腰,笑道:“恭喜啊,去廳裏等我。”

    胡桂揚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去廳裏找人。

    袁茂與樊大堅了解胡桂揚,買來熱騰騰的早點,胡桂揚歡呼一聲,先喝一碗熱粥,“你們吃過了?”

    袁茂道:“吃過了。你怎麼只收起一箱銀子?”

    胡桂揚瞥了一眼,“另一箱送人了。”

    袁茂笑而不語,樊大堅道:“任榴兒?我可聽說了,這幾日你夜夜笙歌,天天做新郎。”

    “我才回來幾天?”

    “對啊,才回來幾天,就忘了朋友,只記得粉頭。”

    胡桂揚放下粥碗,笑道:“怎麼回事?你好像不太喜歡這個廟祝啊,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嗎?”

    樊大堅再也忍不住,“我想管一座廟觀,但不是二郎廟。”

    “二郎廟怎麼了?太小,還是我離家太近?”

    “離著近是件好事,可以常來往,廟小也沒關係,香火盛就好。”

    “二郎廟的香火盛得很。”

    “可是……可是……”樊大堅臉紅脖子粗,“去上香的都是樂戶人家,拿二郎神當戲神,又說二郎神的母親私通凡人,願意保護春院……我的臉面啊。”

    胡桂揚大笑,“就你想得多,我問你,發財的機會擺在面前,你要臉面還是要財?”

    樊大堅愣了一會,臉也不紅了,語氣也緩和下來,“什麼機會?”

    “各家春院最近的生意不太好。”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老鴇,而且她們生意不好,廟裏的香火也少了。”

    “你想啊,沒雨的時候,龍王廟熱鬧,沒孩子的時候,送子觀音像前人多,春院沒生意,不就是去你二郎廟裏打點神仙?”

    樊大堅恍然,“那也就是香火更盛一些,廟裏還有別人,這香火錢……得如數上交。”

    袁茂插口道:“樊老道,虧你也在靈濟宮待過幾年……”

    “幾十年。”樊大堅馬上糾正,這牽扯到他的年紀與聲譽。

    “幾十年,剛剛離開不到一年,連賺錢的本事都給忘了?”

    樊大堅笑道:“沒忘,沒忘,就是……行,名聲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還是老老實實先求財吧,現在是臘月,估計人不會多,等到正月,大家閑著沒事,肯定會擁到廟裏上香……”

    樊大堅輕輕點頭,只要人來,他總有辦法讓對方另外交錢。

    袁茂向胡桂揚道:“跟你一樣,我也是錦衣校尉了,分入南司癸房,受你指派。”

    胡桂揚拱手,“咱們從今天開始是同僚。”

    胡桂揚將早餐吃完,推到一邊,說道:“說正事吧,咱們的任務還沒完,死了一個何百萬,湧出更多的鄖陽異人。老道,你在聽我說話嗎?”

    樊大堅如夢初醒,“聽著呢,鄖陽異人,不少人都在找他們,異人、仙人、鬼怪、劍俠……叫法多著呢。”

    “童豐算不算異人?”

    “算。不算。”兩人同時回道。

    “算。”袁茂先做解釋,“童豐是極少數留住功力的人,所謂異人大抵如此,只是功力高低不同。”

    “不算。”樊大堅交遊廣泛,也更複雜,“異人總得有點奇異的本事,功力再高深也是武夫,算不得異人、仙人。我聽說,江南曾有異人出現,平地飛升數丈,淩空渡江。蜀地的一位異人以手作腳,倒立爬山,比正常人還快。山西的一位異人,撒豆成兵,對抗近千名官兵。我還聽說……幹嘛,你倆不信?”

    胡桂揚不說信與不信,“東廠抓到過幾名異人?”

    “東廠秘而不宣,外人無從得知。”袁茂認得不少錦衣衛,卻一點消息也沒打聽出來。

    “去找沈乾元和五行教問問。”

    袁茂與五行教打過不少交道,於是點下頭,“沈乾元去過鄖陽府,五行教好像沒人跟去。”

    “非常道感興趣的事情,五行教應當也很在意,他們人多,消息應該不少。”

    “好,我會去問。”

    胡桂揚轉向樊大堅,“各地宮觀寺廟向來是藏身的好地方,你盡快去二郎廟上任……”

    “我這就去。”樊大堅起身往外跑,“打聽消息我最在行。”

    “就怕你打聽到的消息全是神仙一類。”

    已經跑到外面的樊大堅回道:“這回只要實在……”

    袁茂沒有告辭的意思,連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我非常願意給你做事。”

    “嗯,我知道。”

    “尤其是我欠你一個大大的人情。”

    “嗯,我也知道。”

    “但是有件事我必須要問。”

    “請問。”

    “你究竟為什麼要回來?說是想家,你早就該回來,說是榮華富貴,你不是這種人……有時候我在想,你就像是在自投羅網。”

    袁茂比其他人更了解胡桂揚的品性,因此疑惑也更深。

    胡桂揚微笑著想了一會,“我想救一個人,京城恰好有人的病征與此相同。”

    “天機丸?”袁茂猜道。

    胡桂揚點點頭。

    “西園?”袁茂又猜道,臉色微變,“你要拿皇帝檢驗療法?”

    胡桂揚笑笑,不說是,也不說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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