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連載中)

 
mk2258 2017-6-10 20:04: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3 402337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4:49
一百八十八章  摘取

    蜂娘因腰細而得名,這不是她的第一個名字,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表明,這可能也不是最後一個,每次換主人她都會受賜一個新名,迄今已是第五回,有的豔麗而俗氣,有的古怪而難聽,“蜂娘”屬於後一種。

    蜂娘一點都不喜歡各類蜂子,得名之時卻表現得興高采烈,這是她從小練習的技能之一,撒嬌耍賴則是另一項,通常有效,一旦失敗,則意味著失寵的開始。

    蜂娘並不擔心,她還年輕,早就想離開荒僻的鄖陽府,希望能有人帶自己去往繁華之地,蘇杭二州、南北兩京都可以。

    她已為此做好準備,近半年來苦練舞技,師父就是阿寅。

    阿寅是個不男不女的醜角,混跡內宅而不受嫉妒,雖是侏儒,舞姿卻曼妙無雙,比蜂娘之前的師父高超百倍。

    新來的小姑娘是個挑戰,她自稱從未學過跳舞,卻是一點即透,隨意就能做出極有難度的姿勢。

    蜂娘既嫉妒又不服,當場就與她比試起來,盡力模仿桌上阿寅的每一個動作。

    胡桂揚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覺得這比外面一圈圈的吸丹者更詭異。

    蜂娘離門口比較近,轉身看到來者,尖叫一聲,卻沒有躲避。

    小草也停下,笑道:“阿寅回來了,我邀他跟咱們一塊走。”

    阿寅轉完一圈,坐在桌子上,順手拿起旁邊的銅鏡,一邊自照,一邊說道:“我可沒同意。”

    “咦,你明明說如果我能完整地跳完這支舞,你就跟我走。”

    對面的蜂娘搶道:“還有我呢,阿寅會跟我走。 ”

    兩人互相瞪視一會,阿寅道:“你們誰也沒跳完。”

    小草道:“胡大哥,你再等我一會,讓我跳完。”

    胡桂揚走進屋內,拽著一張椅子來到牆邊,坐下之後說:“好,我等一會。”

    小草皺眉,“你在這裏看著,我有點……”

    蜂娘打量胡桂揚,看到他臉上的掌印,掩口一笑,柔聲道:“你要回京城?”

    胡桂揚微笑著點點頭,小草不再攆人,催道:“阿寅,繼續吧。”

    阿寅翻身而起。

    桌子不大,擺著兩盞油燈、一面鏡子、一只妝奩盒以及若幹雜物,普通人立足尚難,阿寅卻在中間隨意舞蹈,裙角飛揚,從不碰到任何一物。

    小草與蜂娘專心學舞,很快就將胡桂揚忘在腦後。

    舞姿越來越複雜,一多半時候在轉圈,跳者無心,看者卻有點頭暈目眩。

    慢慢地,小草與蜂娘各自顯出缺點,小草學習時間太短,微妙之處難以模仿,蜂娘身骨柔軟,臂力卻不足,每到翻身的動作時,只能應付了事。

    阿寅在桌上轉得越來越快,像是一只瘋狂的陀螺,雙腳似乎離開桌面,時不時倒立翻躍,旋轉速度絲毫不減,身邊的兩盞油燈被裙風吹得一直就沒立起來。

    蜂娘先輸,一個沒站穩,摔倒在地,按著腳踝,面露戚楚,用餘光看向牆邊的男子,令她失望的是,那人竟然穩坐不動,毫無憐香惜玉之意。

    小草也沒能堅持下去,倒是沒有摔倒,可阿寅的動作太快,她沒法一邊看一邊學,稍一分神就跟不上。

    阿寅坐下,裙擺鋪成一個圓,馬上拿起鏡子,兩邊的油燈倏然變亮。

    胡桂揚拍手叫好,“這叫什麼舞?轉圈子不頭暈嗎?”

    小草晃晃頭,“有一點。”隨後歎了口氣,“阿寅,你故意選這麼難的舞,不願意跟我們任何一個人離開?”

    蜂娘自己起身,惱道:“你們若是不來壞事,阿寅肯定會跟我走。”

    小草吐下舌頭,“你搬出西園時,阿寅都沒跟你走。”

    蜂娘被說到痛處,神情更怒。

    胡桂揚起身,勸道:“兩位別爭了,聽聽阿寅怎麼說。”

    阿寅的臉上塗抹太多的脂粉,顯示不出喜怒哀樂,語氣裏也從不流露感情,“你們跟我走吧。”

    “去哪?”小草和蜂娘同時問道。

    兩盞油燈同時熄滅,屋子裏漆黑一片,蜂娘又尖叫一聲,小草不屑地哼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勁兒,“是我轉圈轉得太多,還是……”

    “屋子的確在旋轉。”胡桂揚說。

    蜂娘尖叫聲不絕,小草喝道:“別叫啦!”

    蜂娘又叫一會,見沒人過來摟抱勸慰,只好停止叫聲,顫聲道:“阿寅,你要帶我去去哪?”

    沒有回答。

    油燈再次點亮,桌上的阿寅不見蹤影。

    蜂娘所站的位置正對窗口,燈一亮,她再次尖叫。

    小草厭煩透頂,轉身道:“有什麼……”她也驚住了,窗戶是打開的,外面卻不是夜色中的花園,而是純粹的黑色,彷彿一道鐵壁,“這是…… ”

    “天機船,咱們在船上。”胡桂揚說。

    “胡大哥……”

    “船?可這裏不在江邊……阿寅,阿寅!”蜂娘大聲叫喊,轉身發現連門外也變成一片漆黑,不由得呆住了。

    一個聲音響起:“走窗口。”

    “阿寅,是你嗎?”蜂娘急切地問。

    “走窗口。”那個聲音重複道。

    胡桂揚第一個走到窗口,伸手出去,發現那團黑色並非牆壁,而是一條通道,於是跳了上去。

    “胡大哥,真的要走這裏嗎?”小草平時天不怕地不怕,這時卻有些猶疑。

    “客隨主便,他們讓走窗口,咱們就走窗口。”胡桂揚伸出手,小草立刻拽著他跳上窗台,彎身站在另一邊,沒敢再往外邁步。

    蜂娘一個勁兒搖頭,“我不去,我要留下。阿寅,你在哪?別開玩笑了,快出來。”

    “那我們兩個先走,你自己留在這裏。”

    沒等胡桂揚扭頭,蜂娘幾步跑來,跳舞時輕柔靈活的她,這時卻顯得嬌弱無力,伸出雙手,似乎在等人將她抱上去。

    小草動作更快一些,抓住蜂娘的一只手,將她整個提上來。

    胡桂揚帶頭走進黑暗,蜂娘搶先跟上,讓小草殿後。

    這的確是一條通道,一開始胡桂揚彎腰走路,逐漸挺直身體,發現碰不到頂,腳下微有些軟,踩著很是舒服,他伸出右手摸著牆壁往前越走越快。

    “咱們……是在樓上啊。”中間的蜂娘突然想起這個問題,聲音又在發顫。

    “那你小心點,萬一掉下去,不是斷手斷腳,就是頭破血流,這裏太黑,我們可救不了你。”小草在後面說。

    蜂娘越發害怕,一步一步向前移動,小草從後面推她,“前面有人給你探路,你怕什麼?再不走,就把路讓開。”

    蜂娘稍稍加快,“我是弱女子……”

    小草冷笑,“姐姐說過,弱女子都是裝出來的,見到有用的男人,弱女子比狼都狠。”

    “你才多大,你姐姐就對你說這些?”蜂娘頗為驚訝,卻沒有反駁。

    “胡大哥。”小草覺得胡桂揚有一會沒說話了。

    “小心,我在下面……”

    胡桂揚話音剛落,蜂娘又是一聲尖叫,掉了下去,其實沒有多高,她卻嚇得四腳酥軟,被胡桂揚輕輕拉開。

    小草也下來,“前面有亮光。”

    蜂娘緊緊抱住胡桂揚的一條胳膊,“我……我走不動。”

    小草看不到人,隨手一劃,觸碰到軟滑的衣料,知道這肯定是蜂娘,於是硬拽過來,“我扶著你。”

    不等蜂娘反對,胡桂揚已經邁步行進,很快在前面說:“這是出口。”

    那團光是個出口,比較矮,三人彎腰陸續通過,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房間,全是乳白色,光線柔和而明亮,卻不知從而何來,就在三人的注視下,中間部位的地板和房頂同時伸出一根紅色的柱子,緩緩接近,相距一尺左右時,突然停下。

    蜂娘忍不住又要尖叫,小草指著胡桂揚的臉,小聲道:“你想挨一下嗎?”

    蜂娘早注意到胡桂揚臉上的掌印,當然不想挨打,只得強行忍住,“這是什麼東西?”

    胡桂揚示意小草留在原地,他慢慢走過去。

    紅柱像是水晶製成,裏面盛裝紅色的液體,這時開始沸騰,一個小紅點在上下兩根紅柱之間憑空出現,迅速增大,等胡桂揚走近的時候,它已經擴張至拳頭大小。

    那個聲音從身後的通道裏傳來,“摘下它。”

    胡桂揚剛要伸手,小草叫道:“胡大哥,這不是金丹嗎?”

    胡桂揚轉身笑了笑,“放心,它對我沒吸引,把它帶到地面上,就沒咱們的事了。”

    “真的?”

    “嗯,少保大人這麼說的。”

    小草根本不相信那個真正的少保大人,可是不等她開口,胡桂揚已經伸手摘下拳頭大小的紅球。

    “有意思,它是涼的。”

    說話間,兩根紅柱之間又出現一枚紅球。

    胡桂揚將手裏的紅球拋給小草,“接著。”

    小草急忙接住,入手之後發現它很輕,質地堅硬,裏面的紅色似霧似水,“它對我也沒有吸引。”

    胡桂揚又摘一枚紅球,同樣拋給小草,“請蜂娘拿一個。”

    小草將一個紅球寒到蜂娘手中,“總共有幾個?”

    “五個。”

    胡桂揚摘下最後一枚紅球,兩根紅柱慢慢退回原處。

    “走吧。”胡桂揚回到入口處。

    小草不在乎,蜂娘雙手捧著紅球,卻是一步也邁不動,臉上淚水漣漣,“為什麼?為什麼……”

    與小草一樣,胡桂揚也是一手一個紅球,托起一個,笑道:“咱們三人被選中來取這東西,僬僥人觀察你我二人已久,小草則是臨時加入。不管怎樣,拿出去再說。”

    “僬僥人?已久?”蜂娘還是沒聽明白。

    胡桂揚不再理她,向小草眨下眼睛,極小聲地說:“我想咱們可以留下一個。”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4:51
一百八十九章  三人

    商輅覺得自己正在遠離身體,他知道這是幻覺,卻忍不住想要回頭看一眼,沒準身體就在後面坐著。

    忍耐良久,他終於緩緩轉過身,沒有看到自己的身體,卻看到床邊站著矮小的侏儒。

    屋子裏很黑,商輅盯了一會才確認那就是阿寅,輕歎一聲,“送他們進去了?”

    “嗯,他一點都沒反抗,你很有辦法。”

    “其實很簡單,只需對他說船上的東西能救人,他自會同意。”商輅不想多說胡桂揚,伸出手,“該給我了。”

    阿寅向轉著圈向前挪動,一圈之後正好來到商輅面前,“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你沒做到。”

    “我知道。”商輅沒有收手的意思。

    阿寅將右手放在商輅掌上,拿開時留下一枚紅玉,“凡人皆有凡心,怎麼都改不了。”

    “一百多年了,你們早就應該看得明白。”

    “你喜歡跳舞嗎?”阿寅問,退後一步,轉了一圈。

    “不喜歡。”

    “嗬嗬,有一件事我早就發現了,讀書人比較無趣,當官的讀書人尤其無趣,當大官的讀書最為無趣。”

    商輅不想爭辯,看著掌心裏的紅玉, “這是那種玉?”

    “對,它能去除吸丹成癮,但是只有一枚,事成之後,才有另一枚。”

    商輅收起玉佩,站起身,“告辭,我會再來。”

    “嗯哼。”阿寅似乎並不在意他來與不來,邁著舞步劃出木屋。

    商輅抑製不住心中的厭惡,幹嘔兩下,邁步走出悶熱的屋子,只覺得渾身冰冷,低頭再看一眼手中的玉佩,咬牙抵住服食的衝動,將它收入懷中,扭頭看向附近的小樓。

    樓還在那裏,樓上光芒一閃,隨後傳來女子的尖叫聲。

    胡桂揚、小草和蜂娘又回到原處,望見窗外真實的黑夜,蜂娘喜極而泣,撲通坐在地上,雙手捧著紅球,哽咽問道:“可以了嗎?”

    胡桂揚搖搖頭, “還得帶著它去見一個人。”

    “都給你……我不要。”蜂娘不知道紅球是什麼,只想遠離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盡快回到熟悉的生活中。

    “不行,一個人最多攜帶兩枚,所以才要三個人一塊上船。”

    “可是……為什麼非選我啊?我只是一名弱女子,什麼都不會……”蜂娘想哭、想抱怨,唯獨不敢將手中的紅球拋下。

    “這有什麼?”小草伸展雙臂,兩只手裏各托著一枚紅球,“不冷不熱、不大不小、不輕不重,只是讓你拿一會而已。”

    “這是……這是妖怪的寶物吧?咱們拿了妖怪的東西,會、會遭報複……”蜂娘終於哭出聲來。

    胡桂揚也很納悶,“僬僥人挑選多時,怎麼會看中你呢?”

    “僬僥人是什麼……怪物?”蜂娘哭著問。

    胡桂揚打量蜂娘幾眼,“你的丫環呢?”

    “都走了,聽說外面有好東西,她們就跑了出去。”

    “你怎麼不去?”

    “我?”蜂娘突然破涕而笑,“她們真傻,外面男人那麼多,又是官又是兵的,真有好東西,早就被他們搶走,不如多等一會,等事態平衡之後,讓那些男人乖乖交出來。”

    這個女人倒是非常自信,可她不明白,“好東西”並非金銀珠寶,沒人會交出手裏的金丹或是丹穴,男人女人都不會。

    “走吧。”胡桂揚帶頭下樓。

    蜂娘等著有人來攙扶,小草道:“要不要我踢你一腳?”

    蜂娘急忙起身,用左手拍拍身上的土,“就是取個東西而已,值得這麼大費周折嗎?再說能有什麼好處?”

    小草已經跟著下樓,蜂娘一個人更覺害怕,馬上跟上去,心裏萬分委屈,她來西園是希望能夠獲得保護,沒想到竟會莫名其妙地遭到利用。

    胡桂揚看到商輅,大步走過去,“到手了,接下來呢?”

    商輅舉袖遮眼,厲聲道:“別過來。”

    胡桂揚止步,看看手裏的紅球,“連看都不敢看?”

    “不敢。”商輅老實承認,“這就是為什麼必須由你們三人進入船裏,你們能抵住金丹的誘惑,自然不會貪圖天機丸。”

    胡桂揚正要開口,身後的蜂娘上前,“這位大人怎麼稱呼?”

    商輅沒有搭理她,仍然以袖遮面,“將這五枚天機丸送入丹穴之中。”

    “你之前可沒說過還有這一步。”胡桂揚當著外人的面不稱“大人”。

    “你想救人,就聽我的,天機丸放入丹穴之後,裏面的人就會被迫出來。”

    “好吧。”胡桂揚希望救人,尤其是救出丹穴裏的何三姐兒,“這東西真能讓大家不死?”

    “對,絕大多數人會失去功力,但不會死。僬僥人原本沒想到這一招,因為他們不在乎凡人的生死,我勸說他們改變主意。”商輅即使不看紅球,也能感受到它們的誘惑,大聲道:“快去,別再耽誤時間。”

    守備臧廉等人還守在庭院裏,看到胡桂揚帶著知府的侍妾走出西園,無不大吃一驚,很快又被三人手中的五枚紅球吸引住。

    “胡校尉,你手裏……”

    “別問,你馬上回自家衙門。”

    “行都司衙門裏沒人。”

    “沒人最好,把鄖陽府最好的鳥銃找出來,你會用吧?”

    “會。用來幹嘛?”

    “別管,待會我去找你們。”胡桂揚往前院走去。

    蜂娘想將手中的紅球交出去,剛一抬起手臂,對面的幾個男人就露出狼一樣的貪婪目光,似乎要將她一口吞下去,饒是見多識廣的她,也被嚇得花容失色,急忙收回手臂,匆匆追跟前面兩人。

    “我從來沒走出大門,轎子會直接到西園門口迎接。”明知無用,蜂娘還是忍不住抱怨幾句。

    大街上,李半堵與尤五六已經等得著急,又往知府衙門這邊走近一些,看到胡桂揚出來,同時鬆了口氣,然後同時注意到奇怪的紅球。

    “胡校尉,你手裏拿著的……”

    “不準問。”胡桂揚粗暴地打斷問話,“去東城外面等我,天亮之前我去找你們。”

    李半堵和尤五六離得稍遠,受影響不大,聽到命令立刻執行,牽著幾匹馬調頭出城。

    一共五處丹穴,撫治衙門這一處最近,當然要去這裏,胡桂揚前頭帶路,在人群中穿梭,兩女隨後,小草不吱聲,蜂娘卻嘮叨不停,一會感到腿疼,一會聲稱自己的身份不適宜拋頭露面,一會又驚恐萬狀地叫“胡官人”。

    胡桂揚一概不理,小草卻聽得心煩意亂,每次一瞪眼,蜂娘就會更加驚恐,身子歪斜,像是要暈倒。

    終於到了丹穴附近。

    丹穴已經鼓起到兩三丈高,洞口早被打開,胡桂揚轉身道:“先把你的紅球扔進去,然後就沒你的事了。”

    蜂娘求之不得,正要拋擲,小草道:“等等。胡大哥,真的行嗎?那個誰……不會騙咱們吧?”

    “有用沒用,試一次才知道。蜂娘,扔吧。”

    蜂娘用力一躍,雙腳勉強離地數寸,手臂向上抬起,像是在倒髒水,將手中紅球的拋出去球飛升三五尺,準確地掉在地上,幾乎挨到蜂娘的腳尖。

    “我就是一名弱女子。”蜂娘又要哭,但是知道自己得不到同情,只得彎腰去揀。

    小草再也受不了,說了一聲“躲開”,上前飛起一腳,將紅球踢上天。

    紅球進入光柱裏,筆直下墜,掉入丹穴。

    三人抬頭望著丹穴,期待它的變化。

    片刻之後,光柱開始搖晃,接著是丹穴,然後是地面,搖晃得並不劇烈,卻足以嚇得蜂娘坐在地上起來,也驚醒了眾多吸丹者。

    “怎麼回事?”叫喊聲一片。

    光柱變弱,從丹穴裏跳出一個人來。

    此前專職保護商輅的道士一躍而出,落地翻滾,嘴裏怪聲不斷,好像全身都在燃燒。

    胡桂揚再無懷疑,轉身就跑,將手中紅球按在腹部,盡量不讓別人看到。

    眾人正處於混亂之中,都沒注意到奔跑的三人蜂娘也起身奔跑,速度居然不慢,她可不想獨自留在一群行屍走肉般的怪人中間。

    跑到知府衙門附近,蜂娘大聲道:“我怎麼辦?”

    “跟我來。”胡桂揚腳步不停。

    幾大衙門相隔都不太遠,再跑出一段路就是行都司衙門,臧廉等人已經找出鳥銃,人手一兩桿,連火藥都已裝好。

    胡桂揚仍不停步,大聲道:“蜂娘留下。臧大人,看好她,有人靠近就放銃,別管是誰。這一次你必立大功。”

    臧廉和蜂娘都吃一驚,不等他們發問,胡桂揚帶著小草已經跑遠了。

    臧廉攔住蜂娘,“沒什麼說的,今天晚上,整個鄖陽城由胡校尉做主,不管你做過什麼……”

    “我、我一點也沒得罪他啊。”蜂娘又哭了。

    胡桂揚越跑越快,身體卻一點不累,反而感覺精力充沛,扭頭再看,小草也絲毫沒有疲態。

    “這東西真不錯。”胡桂揚讚道。

    “越是不錯的東西越不能留,而且五個紅球對應五處丹穴……”

    “誰說是五個紅球?”胡桂揚衝她笑了笑,腳步完全不受影響。

    “咦?”

    胡桂揚嘿嘿笑道:“不能白給他們做事,少保大人和僬僥人不給獎賞,咱們自己拿一份。”

    小草驚訝萬分,覺得這已不像是她記憶中的胡大哥。

    “咱們去東南丹穴,救出何三姐兒,她會感激我的,一定會。”胡桂揚自己並未察覺到變化,心裏滿是喜悅。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4:54
一百九十章  休息

    何五瘋子覺得自己真的快要瘋了,他就站在丹穴附近,彷彿幹渴的旅者眼睜睜地看著池塘裏的清水,伸手就能掬到,卻要強行控制自己的雙手,不僅不能碰,而且不能想。

    原因只有一個,三姐不讓。

    聽到馬蹄聲,何五瘋子轉過身,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積聚已久的可望而不可得這時全轉變成萬丈怒火。

    “胡桂揚!”

    胡桂揚與小草騎馬趕到,手裏握著紅球,只能彎曲手腕挽住韁繩,一路飛馳,顛簸上下,竟然一次也沒掉下來。

    胡桂揚翻身下馬,笑著迎向何五瘋子,“你好啊,我又來了。”

    何五瘋子舉著拳頭衝過來,他不太喜歡胡桂揚,但也說不上討厭,只是心裏憋著一股氣,非得發洩一下,胡桂揚正好撞上。

    還有一件事讓何五瘋子既痛苦又憤怒,最近一段時間裏,高手頻頻湧現,原本打架罕逢敵手的他,竟然淪為平庸,不得不時時忍耐、處處退讓。

    可他不怕胡桂揚,有十足把握能狠狠揍他一頓,至於跟來的小草,他更不在乎。

    何五瘋子連架勢都沒擺,走近之後直接飛起一腳這一腳足以讓一百多斤的漢子飛出十幾步遠,至於對方是死是傷,何五瘋子打架從來不考慮這種問題。

    胡桂揚仍然在笑,伸手去擋,“別鬧。”

    何五瘋子飛起的腿被輕輕擋開,單腿站立不穩,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半天沒起來,一點也不疼痛,只是心裏糊塗,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小草跟著走過來,“胡大哥有點古怪。”

    “是很古怪。”何五瘋子扭頭看去,立刻站起來,喝道:“胡桂揚,你要幹嘛?”

    胡桂揚已經穿過人群,來到小丘腳下,正仰頭望著衝天而起的光柱,根本沒注意身後的喝問,自語道:“我來救你。”

    一只紅球脫手而出,飛入光柱、墜進丹穴。

    一切盡在意料之中,丹穴震動、人群驚醒,隨後一道身影從丹穴裏飛躍而出,在半空中尚能保持平衡,很快失去控製,筆直地往地面砸下來。

    何五瘋子大驚,疾奔過來。

    胡桂揚更快一些,縱身而起,用騰出來的右手接住下墜的人,看了一眼,果然是何三姐兒,於是落地之後邁步就跑。

    人群正在陸續醒來,還都站在原地沒動,胡桂揚輕易地從空隙中穿行而過。

    何三姐兒身材嬌小,胡桂揚一只手將她抱在懷裏,她也軟軟地倒在他的肩上,兩只手摟住脖子,沒像撫治衙門裏的道士那樣哀嚎。

    她沒有暈過去,只是在咬牙硬抗。

    “胡桂揚,你把三姐……快還給我!”何五瘋子忘了剛剛的失利,又要動手。

    胡桂揚心情很好,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笑道:“追上我再說。”

    “嗯?”

    胡桂揚突然加速,從何五瘋子身邊一掠而過,大笑著跑向自己的馬,如風一般迅捷,跑出十幾步之後,身後的何五瘋子才反應過來,撒腿追趕,憤怒得眼珠快要瞪出來。

    小草已經提前上馬,伸手要接何三姐兒,胡桂揚卻沒有轉交的意思,直接跳上馬匹,“去下一處,小草,這回你來填穴。”

    “好,可是…… ”

    胡桂揚縱馬奔馳,小草只好跟上,身後是何五瘋子亂七八糟的咒罵聲。

    何五瘋子太生氣,竟然忘了找匹馬代步,開始跑得極快,迅速縮短與胡桂揚的距離,可是後勁不足,被落得越來越遠,只剩下公鴨嗓遠遠傳來。

    在小龜島丹穴,兩人沒有下馬,小草直接騎馬跑到岸邊,揮臂將紅球拋進光柱裏,胡桂揚調轉馬頭,大聲道:“去下一處!”

    兩匹馬剛剛跑出人群,身後突然傳來一連串慘叫,這可不像如夢初醒的吸丹者。

    兩人調轉馬頭看去,小草伸手指向島上,“這裏的丹穴也住著一個人!”

    那人在島上翻滾慘叫,胡桂揚看不清容貌,也不太關心,“嗬嗬,有趣。”說罷又驅馬前行。

    “胡桂揚!!”何五瘋子一路跟來,氣得臉都變形了,手裏握著一柄不知從哪找來的刀,高高舉起,吼叫著衝鋒。

    胡桂揚回以大笑,騎馬很快跑遠。

    何五瘋子繼續追,這回聰明些,從附近找匹馬,過於著急,連韁繩都沒解開就催馬快跑,等他終於想起解索,胡桂揚和小草已經消失在夜色中,只剩下若有若無的笑聲。

    “胡桂揚,我非殺了你不可。”何五瘋子不管身後的混亂,猜測胡桂揚十有八九回城去了,於是他也順著大路往鄖陽城跑,一路上發下無數毒誓。

    城裏比外面還要混亂,街上到處都是人,兵民混雜,而且個個表現奇怪,有人當眾痛哭,有人抓住每一個過客侃侃而談,更多人則是怒語相向,甚至大打出手。

    若是從前,這正是何五瘋子最喜歡的場面,現在卻無心參與,先跑到撫治衙門,發現丹穴平靜,對眾人沒有任何吸引,他只好又去附近的知府衙門,直接騎馬闖進去前往西園,倒也沒人攔阻。

    西園比外面安靜得多,何五瘋子連叫幾聲“胡桂揚”,沒得到回應,調頭想走,看到兩人攔在園門口。

    “你是……”何五瘋子認得這是住在木屋裏的老頭兒和道士,卻不知道姓名,“見到胡桂揚了?”

    “你找他何事?”商輅開口問道,臉色比之前好了許多。

    “他搶走三姐,我要找他報仇,把他打得稀巴爛……”何五瘋子吐出一堆惡毒的威脅。

    “你現在不是他的對手。”

    何五瘋子一下子洩氣,無奈地罵了一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高手不用練功嗎?滿大街都是,連胡桂揚……”

    “你也可以迅速成為高手。”

    “我不行,三姐說了,不讓我接觸金丹或是丹穴。”

    “你可以,不用金丹,去樓裏,有人會幫你,只需要你做一件很簡單的小事。”

    何五瘋子一臉疑惑。

    “胡桂揚就是這麼成為高手的。”

    這句話打消了何五瘋子心中最後一點疑慮,跳下馬,邁步向樓裏走去,緊握拳頭,小聲道:“胡桂揚,別讓我逮著你… …”

    道士抬頭看一眼天空,他的臉色極差,像是大病初癒,“來來回回需要幾次?”

    “七八次吧。”

    “一次至少三人,總共需要二十多人,這可不太好找。”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胡桂揚自會將不受誘惑者引到身邊。”

    道士沉默一會,“兩位廠公今天就該到了。”

    “嗯,我有辦法應對。你去休息,保住功力,我很快就要用到你。”

    道士躬身告退,腳步虛浮,衰弱得像是沒法站立。

    天邊放亮,胡桂揚又來到北邊村子裏,小草看一眼仍伏在胡桂揚懷中不動的何三姐兒,提醒道:“那兩人還在城門口等咱們,說好天亮彙合。”

    李半堵與尤五六已經準備好離開鄖陽城,按約等在東城以外。

    “不用著急。”胡桂揚高興地說,“讓他們多等一會,今天肯定能回去。”

    這裏聚集的吸丹者最多,圈子一直排到官道上,官兵、村民、山民、術師和平相處,毫無爭鬥跡象。

    “竟然沒打起來。”胡桂揚放慢速度,避讓站立不動的人群,到了丹穴旁邊,他向小草道:“該你了。”

    兩人手裏各有一枚紅球,小草搖搖頭,“還是你來吧,紅球對你害處更大一些。”

    這正是胡桂揚曾對小草說過的話。

    “哈,那就我來。”胡桂揚信心十足,遠遠地將紅球拋過去,這回他不急著離開,盯著丹穴,直到裏面噴出一個人。

    “果然。”胡桂揚不認識那人,也不出手相接,調頭就走。

    這時人群已開始清醒,尚未陷入混亂,人人都在茫然張望,回想自己在哪、在做什麼。

    胡桂揚衝到一人面前,右手抱人,身子微傾,伸出左手在那人腦門上彈了一下,“三十九,給你一點教訓。”

    這可不是“一點”教訓,石桂大額上立刻鼓起一個大包,這也讓他第一個完全清醒過來,捂頭怒道:“胡桂揚,你……”

    胡桂揚已經大笑著馳離。

    小草沒奈何,只能跟上去,“丹穴失效,他們會不會打起來?”

    “不打是反常,打起來才是正常。”胡桂揚對身後即將發生的混亂一點都不關心,只當是一件趣事,“不打不成交,沒準等咱們再回來的時候,他們把酒言歡呢。”

    山谷原本防衛最嚴,這時卻大門敞開,沒有守衛的身影,任由兩匹馬闖入。

    在丹穴附近,胡桂揚勒馬停下,向小草點下頭。

    小草手裏握著最後一枚紅球,她心中並無留戀,甚至巴不得快點將它丟掉,立刻揮手拋出去。

    看著紅球飛過,胡桂揚突然變得嚴肅,“這只是一次休息。”

    “嗯?”小草沒聽懂。

    “離七月十五還有二十來天,吸丹者堅持不了那麼久,凡人得吃飯、喝水,所以需要有人打斷他們,讓他們休息一陣,然後重新開始。”

    丹穴裏同樣噴出一個人,四周的人群逐漸醒來。

    “那咱們還要再進天機船?”小草真不願意重回那艘所謂的船上。

    “應該不會了,他們會找別人。”胡桂揚輕歎一聲,“小草,你去找袁茂吧,讓他帶你回京城。”

    “胡大哥……”

    “我要逃走,離京城越遠越好,再不回去。”胡桂揚抱緊懷中的何三姐兒,永遠不想撒手。

    小草愣了一會,突然想起胡桂揚說過的一句話,“你身上還有一枚紅球。”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4:57
一百九十一章  故地重遊

    何三姐兒一直保持清醒,但是身體虛弱至極,在胡桂揚懷中一動不想動,稍有一點力氣之後,她摟緊他的脖頸,更加不想離開。

    聽說胡桂揚要帶她走,何三姐兒也沒吱聲,甚至覺得這未必不是一種選擇。

    胡桂揚調轉馬頭,準備衝出人群與山谷,他現在什麼都不怕,即使面對嚴陣以待的千軍萬馬,也有信心破圍而出,何況前方的人群仍處於茫然之中。

    何三姐兒面對身後的小草,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小草一愣,不明白這個笑容是什麼意思,在她愣神的工夫,胡桂揚已經催馬進入人群中間。

    山谷裏的人絕大多數是山民,彼此沒有紛爭,短暫的混亂之後,他們冷靜下來,開始尋找無法吸取丹穴精華的原因。

    有人看到胡桂揚,認得他是錦衣校尉。

    郭舉人遠遠地指著他,大聲道:“胡桂揚,你怎麼又回來了?你對丹穴做了什麼?”

    胡桂揚笑著回道:“不用謝,趁機吃點、喝點吧。”

    “我們……”郭舉人本想說他們自有安排,可是抬頭看到上午的太陽,一下子愣住了,這次吸取精華比事前確定的時間要長得多。

    何三姐兒貼在胡桂揚耳邊,輕聲道:“右轉,把那個人帶上。”

    胡桂揚右轉,雖然面前的人不少,他卻立刻猜出何三姐兒看中的人是誰。

    谷中仙正站在一處小土堆上望著他,眼神有些古怪,“看到你回來,有點令人失望。”

    胡桂揚拍馬趕到,也不答話,伸出左手抓住谷中仙的腰帶,就這麼拎在手裏,向山谷外面馳去。

    谷中仙在山民當中地位崇高,許多人大呼小叫地追上來,胡桂揚輕鬆地將老者上下舉起兩次,大聲道:“誰敢過來,我就把他扔出去。”

    谷中仙並不反抗,也向眾人喊道:“不用管我……”

    馱著三個人,馬跑得比較慢,出山谷不久幹脆停下,拒絕再幹苦活,低頭去咬路邊的鮮草。

    胡桂揚將谷中仙扔下,然後抱著何三姐兒小心跳到地上。

    “可以放開我了。”何三姐兒小聲說。

    “你身體好了?”

    “嗯。”何三姐兒雙腳落地,慢慢走出兩步,一只手仍然扶著胡桂揚的胳膊,“好多了。”

    “我有一個計劃。”胡桂揚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

    “這裏不是說話之處。”

    “對,咱們往水邊去,乘船東下,去杭州尋一個好地方。”

    “杭州?”

    “商少保住在杭州鄉下,肯定會給咱們安排……”

    “你們哪也去不了。”一邊的谷中仙開口道。

    “我們想去哪就去哪。”胡桂揚傲然道。

    谷中仙微微一笑,“問題就在這裏,你們不想離開鄖陽府。”

    胡桂揚放聲大笑,扶著何三姐兒,“咱們走。非要帶著這個老頭兒嗎?”

    “他是谷中仙,一定要帶著。”何三姐兒的語氣裏沒有那種興奮至極的情緒。

    谷中仙不由得一愣,“你竟然還記得我?”

    胡桂揚看向谷中仙,“可以走了,你不用我攙扶吧?”

    “還好,能走幾步。”谷中仙容顏雖已蒼老,可多年來練功不輟,身子骨極硬朗,一身農夫裝扮,也便於走路,邁步走在前面,“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暫避一時。”

    “我不要暫避,只要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何三姐兒搖搖頭,“我還沒有完全恢複……”

    胡桂揚無奈,只好扶著何三姐兒慢慢跟在後面。

    一群山民追出來,見谷中仙無恙,互相商量幾句,又都退回谷內。

    谷中仙沒往城裏去,很快偏離道路,盡揀荒僻小徑,迤邐向東行進,“此地谷壑眾多,其中一些頗為隱秘,我恰好知曉幾處。”

    “是你們從前用來關押孩子的地方吧?”胡桂揚問道。

    “嗬嗬,你們也算故地重遊。”

    胡桂揚只是冷笑,心中倒也不懼。

    小徑越來越窄,時斷時續,胡桂揚沒辦法再扶著何三姐兒並肩行走,於是讓她走在前面,自己殿後。

    三人逐漸進入山中,走上一座低矮的山嶺之後,前方荊棘密布,再無可見的路徑,谷中仙四處望望,“往這邊走。”邁步之後又道:“小姑娘要送多遠?”

    胡桂揚轉身望去,看到百步之外的小草,她騎著馬,不緊不慢地跟著,既不靠近,也不開口說話。

    胡桂揚舉起手臂揮舞兩下,“回去吧!別再跟了!”

    小草不做回應。

    胡桂揚笑著搖搖頭,“固執的小姑娘,當初就是她自己非要跟來,攆都攆不走。”

    谷中仙已經走出一段路,周圍荊棘高聳,只有頭頂露在外面,胡桂揚對何三姐兒道:“要跟上嗎?”

    何三姐兒嗯了一聲,邁步追趕,她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不懼險阻。

    眼前突然出現一條小路,嚴格來說,這不算路,而是荊刺拱衛出來的無草荒地,鋪滿落葉,踩上去軟軟的,沒法直立行走,必須彎腰前進。

    走出裏許之後,胡桂揚與何三姐兒還是看出人為的痕跡,一些擋路的荊刺被貼地砍斷,被落葉覆蓋,一腳踩上去才會感覺到。

    小路曲折,偶爾還有分叉,兩人緊緊跟隨谷中仙,以免迷路。

    胡桂揚有時會回頭看一眼,在這裏沒法騎馬,也看不到人影,小草或許會知難而退。

    數裏以外,眼前豁然開朗,荊棘退後,樹木做主,頭頂枝葉茂盛,將陽光揉碎之後再撒到地面,斑斑點點,如同水底。

    谷中仙轉身道:“快要到了。”

    胡桂揚小聲道:“你記得這條路嗎?”

    何三姐兒想了一會,“我記得曾經走過一條長長的地洞,現在想來,或許就是剛才的荊棘之路,只是當時不用彎腰。”

    兩人跟著谷中仙往下坡去,進入一處山谷,胡桂揚又一次回頭,沒見到小草,心裏稍鬆口氣。

    一座不大的山谷,中間的樹木被砍伐一空,建起十餘座木屋,如今木屋已被藤蔓與苔蘚覆蓋,第一眼甚至認不出來。

    谷中仙能認出來,“十多年沒來了,當年住在這裏的人沒剩幾個,官兵應該找不到。”

    “我就是官兵,沒想躲避。”胡桂揚糾正道。

    谷中仙沒接話,拉開一道房門,往裏面看了一眼,“還行,收拾收拾能住人。”

    “食物呢?”胡桂揚有點餓了。

    谷中仙伸手指向山谷深處,“那邊應該有條小溪,水不錯,至於食物,你會打獵嗎?”

    “不會,但是只要被我發現,就算老虎我也能扛回來。”

    “還是我去吧,當年的技巧應該沒忘。”

    谷中仙要走,何三姐兒道:“等等。”

    “放心,我不會跑,你有疑問,我也有,你想邊吃邊聊,還是餓著肚子空談?”

    “你……去吧,我們打些水來。”

    “屋子裏有陶罐。 ”

    谷中仙空手去找獵物,胡桂揚進屋,果然找出一只完整的陶罐,“我去打水,你在這裏休息一會。”

    “不,一塊去。”何三姐兒跟隨胡桂揚一塊去找水,很快聽到水流聲,再走幾步,看到了一條小溪順著山谷的方嚮往外流出。

    胡桂揚洗涮陶罐,何三姐兒輕聲道:“你還沒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胡桂揚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簡述一遍,最後道:“雖然商少保說這是救人,但我猜這是僬僥人的權宜之計。丹穴的吸引力太強,大多數人開始還能停下來,很快就會沉浸其中無法自拔,需要有東西將他們喚醒,就是那五枚紅球。”

    “可南邊幾處丹穴被發現的時間都不長,吸取的時間更短,還沒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吧。”

    “或許他們想先試一下。”

    “恐怕還有更多深意,你多拿了一枚紅球?”

    胡桂揚臉上露出微笑,“我趁紅球沒成形時先拿一個,跟雞蛋差不多大,但裏面的東西是一樣的。”

    “我想看看。”何三姐兒說得極平淡。

    胡桂揚在陶罐裏裝滿水,起身道:“你現在還不能看。”

    “你不相信我?”

    “等咱們離開鄖陽府,或者等七月十五一切平定之後,我會將它送給你。現在不行,你自己清楚,你忍受不了誘惑,僬僥人不讓吸丹者取球,必有原因。”

    何三姐兒臉上慢慢露出笑意,“你身上根本沒有多餘的紅球,這是你的詭計,小草知情嗎?嗯,她不知情,你連她也騙了。”

    胡桂揚抱著陶罐走到何三姐兒面前,笑道:“沒有紅球,我哪來的一身神功?不是我自誇,你現在不是我的對手。”

    何三姐兒臉上笑意不減,突然出手,她的功力本來就很深厚,服食大量金丹並在丹穴中待過一段時間之後,功力更是翻倍增長。

    她已經熬過最虛弱的時期,至少恢複六成功力,這一抓迅如閃電,就算是最敏捷的飛蟲也躲不過。

    胡桂揚躲過了,身子眨眼間躥出數尺,手裏仍然捧著陶罐,“你得用絕招。”

    相比於拳腳功夫,何三姐兒更擅長天機術,手臂幾乎沒動,從左袖中飛出一條細線。

    細線的速度更快,卻追不上目標,胡桂揚說話間又躥出一段距離,疾奔幾步之後,超出了機匣的範圍,何三姐兒估計自己追不上。

    “我好像聽到野獸的叫聲,谷中仙應該打到獵物了,真是餓啊。”

    何三姐兒沒再進攻,收起機匣,緩步跟上,看著胡桂揚的背影,心思起伏不定。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5:00
一百九十二章  被選中的孩子

    谷中仙拎著兩只野兔回來,笑道:“真是幸運,兔子一家可就倒黴了。”

    胡桂揚驚訝地看到谷中仙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你怎麼……”

    小草冷著臉不說話,放下手中的皮囊,轉身就走。

    “小姑娘很會打獵,比我熟練,她去找點野菜,胡桂揚,你能去找點幹柴嗎?咱們燉兔肉。”

    “呃……好。”胡桂揚向何三姐兒點下頭,就在村子附近搜揀枯枝。

    谷中仙人雖老,心卻不老,親自去溪邊宰兔剝皮,用隨身小刀切成碎塊,回來時,胡桂揚已經生起火,將陶罐裏的水燒得滾沸。

    兔肉入鍋,很快冒出香氣,小草也在這時回來,帶著一大捧野菜、野果,一樣一樣往鍋裏放,期間一句話不說,胡桂揚搭訕幾句,沒得到回應,只好放棄。

    何三姐兒也沒閑著,又去找來幾只碗,全都殘缺不全,洗刷幹淨,勉強能用,至於筷子,只能用細樹枝代替了。

    一鍋肉燉好,小草先拿一只最大的碗,給自己撥了一份,肉多湯少,然後走到一邊去吃,對誰都是不理不睬。

    “我把她得罪了。”胡桂揚笑道,給何三姐兒、谷中仙各分一碗。

    何三姐兒吃得少,去溪邊稍事洗漱,回來時,谷中仙和胡桂揚正在稱讚小草的本事,尤其是她竟然隨身帶著鹽包,用谷中仙的話說,雖然只是幾粒鹽,卻令一鍋肉起死回生。

    小草仍不開口,全當沒聽見,她碗裏的肉最多,吃完之後將碗隨手扔掉,起身走進密林,誰也不知道她去幹嘛。

    胡桂揚看看油膩的雙手,正要起身去溪邊洗一洗,何三姐兒遞來浸濕的巾帕,胡桂揚接過來,笑了笑,仔細擦手。

    谷中仙沒有這種待遇,坐在對面羨慕地看著,微笑道:“珍惜現在的每一刻。”

    胡桂揚正要開口,何三姐兒輕輕按住他的胳膊,向谷中仙道:“可以聊一聊了?”

    “可以。”谷中仙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房子,“當年這一帶村莊眾多,如今都被官兵毀掉……”

    “這不是我們關心的事情。”何三姐兒打斷道。

    “你們很可能都是村子裏的人。”

    “被你擄來這裏。”胡桂揚道。

    谷中仙笑著搖頭,“擄來?用不著,許多人家會將年幼的子女送來,以求平安,我只需要讓大家相信神明需要獻祭就可以了。”

    “這是欺騙,跟擄來沒有區別。”

    “嗯,這麼說也行。也有個別孩子是從山外輾轉買來的,不多,不到一成,你們兩人的具體來曆,我沒有印象,也沒有記載。 ”

    “我們不是來尋親的。”胡桂揚甚至不明白為何要帶走谷中仙,他更願意與何三姐兒獨處。

    谷中仙微微仰頭,“我倒是記得一個孩子,他是從山外來的,非常聰明,無論教什麼,一遍就會,我曾對他寄予厚望。”

    谷中仙突然閉嘴,臉上神情高深莫測。

    “然後呢?”胡桂揚問。

    “死了。”谷中仙平淡地說,“為了讓金丹能被凡人服食,我們做過許多嚐試,表現越聰明的孩子越先接觸金丹,唉,他們總算沒有白白犧牲。”

    “聽到你這麼說,那些死去的孩子一定很高興。”胡桂揚譏諷道。

    谷中仙似乎沒有聽懂,反而笑了笑,繼續道:“後來一些人造反,引來官兵的圍剿,於是我決定帶著一批孩子去往南方,當時我以為蠻荒之地會更安全一些,結果官兵到得更快,我被迫提前獻祭。”

    “我記得那次獻祭。”胡桂揚看向何三姐兒,“她也記得。”

    “難得。當時我埋下大批金丹,希望能將其中的神力分與眾人,為了保證孩子們事後能夠聽話,我讓你們服藥,忘卻往事,反正你們的往事也不多,結果我只成功一半。”

    絕大多數孩子失去記憶,卻沒能獲得“神力”。

    記起往事,谷中仙顯露幾分遺憾,胡桂揚原本不感興趣,這時卻真想撲過去在那張蒼老而無恥的臉上狠揍幾拳。

    何三姐兒的手依然放在胡桂揚的腕上,雖然沒用力,他卻因此受到束縛,沒法出拳。

    “何百萬帶走幾個孩子,應該是五個,他們都曾長時間攜帶玉佩。”谷中仙向何三姐兒笑笑,“其中還有一位是冒充者,我與何百萬當時都不知道。”

    “那五個孩子是怎麼被選中的?”何三姐兒開口問道。

    “是另外幾個人,他們原本是我的弟子,卻對我失去信心,打算用自己的辦法尋找金丹之道。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他們早就在悄悄觀察,特意選擇五個看上去最不合群的孩子,夜裏前去給予玉佩。”

    “我小時候不合群嗎?”胡桂揚很驚訝,他以為自己有過許多朋友,只是不記得了。

    “應該如此吧。”谷中仙對小時候的胡桂揚完全不記得。

    何三姐兒有印象,點下頭,“你的確……有點孤僻,但那不是你的本性,你來得晚,沒有朋友,所以……”

    所以小時候的何三姐兒一旦主動表露出友善,胡桂揚立刻接受,甚至主動交出玉佩。

    胡桂揚無所謂地聳下肩,“好吧,我們五個不合群的倒黴蛋兒就這麼被選中了,結果也沒什麼用。”

    谷中仙眼眸微亮,“有用,事實上,今天的一切都源於當初的那個決定。所以是我錯了,他們才是對的。”

    “嗯?”

    谷中仙仍然看著何三姐兒,“聞空紫是你的師父,他去傳授神功,發現五個孩子當中有一個女孩兒,非常驚訝,但是決定順其自然,傳你天機術,而教另一個孩子火神訣。”

    “當初為什麼不選女孩兒?”何三姐兒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幾個大人只進男孩子的房間找人。

    這是她第一次聽說師父的姓名,卻一點也不關心。

    “他們覺得男孩兒為純陽,陽為剛,剛則易折,更容易受到玉佩影響,其實也是因為他們沒時間仔細挑選,因為我當時反對他們的計劃。”

    “有三個孩子死了。”何三姐兒道,不願意提起他們的名字。

    “失敗的嚐試,他們學的都是火神訣,內容稍有不同,融入一點五行之術,結果完全沒用。”

    聽到現在,胡桂揚也明白了,驚訝至極,“難不成……成功的是何五瘋子?”

    谷中仙微笑著點頭,“沒錯,何五瘋子的火神訣證明有用,他是第一個,但是還有瑕疵,我們做了一些改進,讓何百萬重新傳授。 ”

    為了免去解釋的麻煩,何百萬幹脆假冒聞空紫傳授火神訣,何五瘋子沒看出來,何三姐兒則早早發現破綻,卻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何五瘋子……”胡桂揚想不到那個家夥竟會如此重要,扭頭看向何三姐兒,“你救了我一命!”

    一共五個孩子得到玉佩,如果胡桂揚沒將玉佩交出去,也會與其他孩子一樣,學習不同內容的火神訣,而何五瘋子的成功,意味著另外四個人都會失敗。

    何三姐兒微笑一下,救人並非她的本意,但是的確讓她心裏好受一些,“天機術呢?”她問,“有什麼隱患?”

    “天機術本身沒有隱患,隱患是裏面的機心,玉佩蘊含的力量太過強大,即使一點也足以令接觸者迅速衰弱。”

    “我們兩個從小接觸玉佩,都沒事。”

    “你們拿到的玉佩只在中間有一小塊紅色,被灌注最少的神力,即便如此,你們也應該在十年之內受損。胡桂揚交出玉佩,算是逃過一劫。你,何三塵,替我們開闢了另一條路。”

    “我?”何三姐兒是個聰明人,這時卻也有幾分糊塗。

    “對,那五枚玉佩其實並不完全相同,每一枚都被加入不同的凡人功法,用來壓製神力,目的是觀察哪一種危害最小。可你將五枚都弄到自己手中,按理說危害更大,你早就該死了,結果你沒死,還偷學了火神訣,功力增長得更快一些。”

    谷中仙長歎一聲,不是遺憾,而是如釋重負,“我們對五種功法反複嚐試,發現其中三種融合在一起的話,壓製效果最佳。就這樣,金丹與火神訣終於成熟,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何三姐兒沒什麼可問的,低下頭,回憶多年以來的經曆,以確認谷中仙所說無誤。

    胡桂揚卻是越聽越驚訝,“可金丹還有隱患。”

    “這就不是我們關心的了,只要能將天機船送上天,再大的隱患也可以接受。”

    “天機船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又不是僬僥人!”胡桂揚更覺不可思議。

    “因為我想親眼看到這艘船。”

    “僅此而已?”

    “你不會理解。我從小就相信那群侏儒是下凡的神仙,天機船對我來說就是神仙洞府、就是天上宮闕,慢慢地,我發現侏儒並非無所不能,他們反而要藉助凡人的力量,實在稱不上是真正的神仙。但天機船一切神力皆源自於此,不可思議,無與倫比。我的一生都已經獻給它,只求能看一眼真容,看它飛升之後的模樣。”

    “你幹嘛不現在登船?”

    谷中仙笑著搖頭,“不行,我經受不住天機丸的誘惑,你可以,何五鳳也可以,或許比你更堅定,這與你們從小接觸玉佩有關。”

    “從小接觸玉佩的人不只我們兩個。”胡桂揚又看向何三姐兒,她接觸玉佩的數量與時間是最多的。

    “一開始的選擇不同,以後的道路就會漸行漸遠。我們的那些弟子選擇孤僻的孩子給予玉佩,是有道理的。何三塵不同,當年既已受到誘惑,長大之後這誘惑只會更強烈。”

    谷中仙看著緊緊挨在一起的兩人,既後悔當初的失誤,功勞全被弟子們搶去,又感到頗為有趣。

    “所以我說你們兩人離不開鄖陽府。如果遲遲不能回到丹穴附近,何三塵會殺了你,這是她的本性,也是金丹的影響。”

    胡桂揚搖頭,表示不太相信,“小草和蜂娘呢?她們從未接觸過金丹。”

    “所以你也不能離開鄖陽府,胡桂揚,你跟何五瘋子受到的影響不大,那個小姑娘”谷中仙回頭看了一眼,沒見到小草的身影,“命不久矣,你得救她。”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5:04
一百九十三章  小草的故事

    山裏黑得早,燉肉的火堆熄滅,谷中仙站起身,平淡地說:“你們離不開鄖陽府,我也不能。我的一生都被栓在天機船上,終於快要結束,過了七月十五,死亡就是我的解脫,而你們還得求生。”

    “我應該怎麼做?”胡桂揚持續一整天的好心情消失了,“怎麼才能救小草?她與整件事無關,是我將她帶來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並且是故事裏的獨一無二的主人公。”谷中仙的笑容在夜色裏模糊不清,“所以不是你應該怎麼做,是小草應該怎麼做。胡桂揚,咱們都有一些獨特的經曆,但是僅此而已,誰也做不到主導一切,就連僬僥人也不能,他們依賴凡人的力量,一心只想乘船飛升,無意幫助任何人,那是一群無情無義的家夥,視凡人如草芥。”

    “既然什麼也做不了,你留我們幹嘛?”

    谷中仙搖頭,“你忘了,不是我留你們,是你們,是何三塵把我帶來。至於我,就是想稍稍攪一下渾水,看著魚兒四躥。”

    與僬僥人接觸久了,谷中仙也將自己當成高高在上的“神仙”,十分享受“攪渾水”的感覺,何百萬則教給他方法。

    他吃飽了,也說夠了,邁步走向最近的一間屋子,“在這裏頂多能住兩個晚上,何三塵就得回到丹穴裏去。”

    小草一直沒回來,熄滅的火堆邊只剩下兩個人。

    “我以為在幫助小草,沒想到還是將她害了。”胡桂揚深感愧疚。

    “嗯。”

    “在通州,如果我堅持的話,小草就不會跟來。在鄖陽府,如果我早點離開,也不會有這麼多事。即使進入天機船,我也有機會不讓小草觸碰紅球。”胡桂揚自責道。

    “無論何時,你都不知道前方有危險,因為沒人告訴你全部信息,人人都只拋出對自己有利的只言片語,谷中仙尤其如此。對他的話不可太相信。”

    “在谷中仙的故事裏,咱們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胡飄揚苦笑道。

    何三姐兒站起身,“這正是我一生都在努力避免的事情。我去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吧,別想太多。”

    何三姐兒走向另一間屋子,她在白天曾經收拾過一下。

    剩下胡桂揚一個人,看著灰燼裏閃現的最後幾點火星,他也站起身,望向漆黑的密林,“老家夥深得何百萬真傳,但他說得對——我的故事又是什麼?”

    胡桂揚嘀咕幾句,轉身走到屋子門口,舉手想要敲門,轉而改為推門。

    何三姐兒就站在門口。

    “我想……”

    “噓。”何三姐兒什麼也不想聽。

    胡桂揚握住她的一只手,拽出木屋,憑著模糊的記憶,一路來到小溪邊。

    溪水潺潺,正如他隨波逐流的心緒,鬆濤陣陣,彷彿她波濤暗湧的情慾。

    兩人擁吻在一起,良久方才分開。

    “這是咱們的選擇,還是金丹的影響?”胡桂揚忍不住問道。

    “珍惜此時此刻。”何三姐兒用谷中仙的話當作回答。

    胡桂揚恨不得將此時此刻停止,天邊永遠不要透亮,溪水永遠不要流逝。

    兩人踩進了溪水裏,盛夏的夜裏,溪水涼得恰到好處,誰也不想出去……

    胡桂揚將濕透的衣服洗了一遍,掛在附近的樹枝上,光溜溜地站在岸邊,以夜色為衣,一點不覺得害羞,盯著微微發光的流水,他說:“有句詩'抽刀斷水水更流',我真想試試,可惜沒有帶刀。”

    何三姐兒在下遊水深一點的地方沐浴,“想也能想明白,還用試嗎?”

    “要試,我希望知道詩人在寫這句廢話時究竟在想什麼。”

    “你可……不準轉身。”

    “什麼也看不到。”

    “我能看到你轉身,你就能看到我。”

    胡桂揚轉回身,張開雙臂,讓微風吹遍肌膚,“這句詩是誰寫的,李白嗎?”

    “對。”

    “我想像中李白那樣的詩人只會帶劍,圖畫裏那種長長的劍,不會帶刀,他為什麼不寫'抽劍斷水'?”

    “平仄不對。”

    “為了平仄就可以瞎寫?”

    一雙柔軟的手臂從後面抱過來,何三姐兒也將衣服晾在樹枝上,用臉頰摩挲他的後背,輕聲道:“詩人就是詩人,有他們的規矩。”

    “咱們的規矩是什麼?”

    “少說話,尤其不要問為什麼。”

    胡桂揚握住胸前的兩只手,微風帶來涼意,身體卻是暖的,“我只有一句話要說。”

    “嗯。”

    “這才第二次,咱們的臉皮就這麼厚了?”

    何三姐兒似乎有些氣惱,胡桂揚迅速轉身,將她 攬在懷中,“別說話,別問為什麼。”

    ……

    衣服差不多幹了,穿在身上還有些潮,兩人都不在意,找一塊平整的石頭並肩坐在上面,默默無語,既疲憊又欣慰。

    何三姐兒先開口,“有一天,你會把我當成壞女人。”

    “有一天?你剛才就……”

    “不準用玩笑破壞這個夜晚。”

    “好吧,其實我不在意你是好是壞,我不是聖人選烈女,更不是皇帝選賢妃,我只後悔當初在京城沒有抓住機會娶你。”

    “這樣更好,我能夠來去自由。”

    “我想起一個故事。”

    “誰的故事?”

    “嗬嗬,古人寫的故事,說是有一位會法術的俠女,能在千裏之外取人首級,選夫婿的時候全憑己意,父母親友都不敢指手劃腳。”

    “嗯,我有點印象。但我不是俠女,因為我沒想過要救任何人,但我的確不喜歡別人對我指手劃腳。”

    沉默片刻,胡桂揚道:“我不指手劃腳。”

    何三姐兒笑了一聲,靠得更緊一些,“我還是得離開,丹穴肯定會越來越搶手,我得提前選好一處。”

    “或許……”

    “別用天機丸誑我,你根本沒有,你的功力也在減弱。”

    胡桂揚笑笑,突然正色道:“你不會為了這個才跟我… …不會,那用不著第二次。”

    何三姐兒甩手起身,胡桂揚急忙道:“別走,我今晚保證不再開玩笑。”

    “你記住你的今晚,我記住我的,再見。”

    “我可以幫你。”

    “不用。”何三姐兒順著溪水往下遊走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沒再多說一個字。

    胡桂揚仍然坐在原處,沒有阻攔,沒有勸說,雖然從未挑明,但是兩人心照不宣,他們各有各的路要走,彼此絕不勉強。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亮了,胡桂揚竟然一點不困,起身回到廢棄的村子裏,看到谷中仙正在一塊空地上練功,嘴裏誦聲不絕,顯然也是火神訣。

    一套練畢,谷中仙轉過身,“何三塵走了?”

    “走了。”

    “千難萬難,看人最難,當初我看好的孩子,沒一個能活下來,我那幾個徒弟也是只選男孩不選女孩,誰能想到,長大之後最有出息的人會是她?”

    “出息?你把這稱為出息?”

    谷中仙走近幾步,“我所謂出息是能改變世人對自己的安排與印象,我從小崇信天機船,至死不變,這不叫出息。你在同伴之中從來不是出類拔萃的那一個,但是曆經重重陰謀與磨難,一直活到現在,算是小有出息,畢竟你受到過一些關注,也得到過相應的幫助。何三塵,沒有玉佩,她要來一枚,不教火神訣,她偷學到手,原本沒有進入丹穴的資格,硬搶到一處,這叫出息。如果她的故事還能繼續,必然大有出息。”

    “你比何百萬厲害多了。”

    “謝謝。何百萬其實沒什麼出息,他天生是個騙子,到死也沒變過,但他騙得太小,難成大事。”

    “他甚至混進皇宮,險些改變大明國運,這還不叫大事?”

    “ '險些做成'和'沒做成'有什麼區別呢?有些人就是這樣,只差一點即能成就大事,可惜功虧一簣,從此默默無聞。幾年之後,或許只有你還記得何百萬,世人不知曾有這個騙子來過。”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胡桂揚真怕自己再聽下去會對谷中仙磕頭跪拜。

    “在鄖陽府,想要避而不見很難。”谷中仙笑著拱下手,大步走開,他認得路,不用沿溪而下。

    又剩下胡桂揚一個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幹脆進屋子裏睡了一覺,睜眼時已是下午,他走出屋子,看到小草的身影。

    小草坐在昨晚的火堆前,正在吃一只烤好的野雞。

    “你真是一個好獵手。”胡桂揚笑著走來,肚子裏咕咕叫。

    小草瞥他一眼,繼續吃雞,一點沒有分享的意思。

    胡桂揚坐在對面,“何三姐兒跟谷中仙都走了。”

    小草不吱聲。

    “他們必須走,因為他們沒法離開丹穴。咱們也得回去,因為我把你害了。”胡桂揚毫不隱瞞,將谷中仙的話又說一遍,“得想一個辦法。”

    小草平靜地聽完,將最後一塊骨頭扔在地上,舉著沾滿油脂的手,終於肯開口說話,“這回你又有藉口留下了。”

    “嗯,就當這是一個藉口吧,總而言之,我會幫你。”

    “幫我?”

    “對,但也只是幫你,我沒有任何辦法可想,從現在起,一切要由你做主,谷中仙至少那句話說得沒錯:這是你的故事,怎麼做要看你自己,我只能——”

    胡桂揚拿起一根沒用過的枯枝,將半熄的幹柴撥開,露出下面的灰燼,繼續撥拉,直到最底一層。

    一顆雞蛋大小的紅球藏在灰燼裏,或許是因為曾受到火燒,紅得越發鮮豔。

    “我不知道它有什麼用,不知道它是福是禍,小草,該你做決定了。”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5:17
一百九十四章  小草的笑

    小草伸手拿起地上的紅球,發現它一點也不熱,“我可能會被紅球殺死,但你仍然給我一枚?”

    胡桂揚點頭,“對,無論如何,紅球現在能讓你功力倍增,這很重要,無論你做任何決定……”

    “我已經做好決定。你會跟著我?”

    “我會幫助你,為此,我必須跟著你。”

    “再遇到何三姐兒呢?”

    “她跟這件事完全無關……好吧,在你脫離危險之前,我會一直跟著你,任你驅遣,絕不半途而廢。”

    小草右手握著紅球,不自覺地舔了舔左手手指上的油脂,然後勉強點下頭,同時嗯了一聲,表示接受胡桂揚的“跟隨”。

    胡桂揚笑了笑,“你的決定是什麼?”

    “從前你做主的時候,每一項決定都會告訴我嗎?”小草反問道。

    胡桂揚大笑,“好,那我就跟著你,等你的命令。”

    “出發。”小草邁步就行。

    胡桂揚這回沒有多嘴,跟著走出一段路,他問:“紅球對你有影響嗎?”

    “之前攜帶紅球的時候,我感覺不錯,但是沒來得及嚐試,這回……再等等,時間太短。”

    小草在山裏長大,狩獵經驗豐富,順舊路出廢村,途中沒有一次判斷失誤。

    胡桂揚很佩服,他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你昨晚跑哪去了?”

    “到處逛逛,這裏的山跟老家不太一樣,我得認一認。”小草來到那條荊棘通道的入口,突然一甩手,鏈子槍飛出,刺透一株碗口粗的小樹,隨即被拽回。

    胡桂揚立刻亮出架勢,卻沒發現任何危險,連只鬆鼠都沒有,“你幹嘛?”

    “試試功力,的確增長一些,但還不夠。”小草收起鏈子槍,抓起一把樹葉用來擦手,“有點手滑。”

    胡桂揚掏出巾帕,發現這原是何三姐兒的東西,略一猶豫,還是遞給小草。

    小草仔細擦手,見胡桂揚一直盯著巾帕,伸手還回去,“小氣鬼。”

    胡桂揚收回巾帕,笑而不語。

    離開山谷已是午時以後,小草吃過一只燒雞,胡桂揚只在昨晚吃過兔子肉,肚子又在咕咕叫,但他遵守諾言,不多說,也不多問,想看看小姑娘到底有何計劃。

    小草在山裏十分自在,無論有路沒路,哪怕只走過一次,也能記在心裏,一出山,看著到處都幾乎一個模樣的曠野,她一下糊塗了,原地站了一會,東瞅瞅西看看,咳了一聲,“該你……帶路了。”

    胡桂揚記得大概方位,先找路,然後順路前進,一個時辰之後,回到山民聚集的山谷外。

    山谷恢複戒備,眾多山民正在樹立更多木柵,兩人出現不久就被哨兵圍住。

    小草道:“我是高家村的族長高青草,讓郭家村的郭舉人出來見我。”

    小草自封族長,五名哨兵只覺得好笑,一人道:“小姑娘,讓到一邊去,讓大人……”

    小草甩出鏈子槍,槍如閃電,依次打斷五人手中的刀槍,沒有一個人來得及還招。

    哨兵大吃一驚,他們都曾吸取過丹穴精華,自以為習得神功,未想到在一名小姑娘面前不堪一擊。

    “高、高族長稍等。”四名哨兵同時跑去報信,只剩一人反應慢些,不得不留下,將手中的半截刀扔下,連退幾步,再不敢擋路。

    鄖陽府如今是個到處都在發生奇跡的地方,武功高強的小姑娘讓人害怕,卻不至於無法理解。

    郭舉人騎馬出來,沒帶任何隨從,唯一的哨兵見到他之後撒腿就跑。

    郭舉人下馬,奇怪地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小草,拱手向後面的胡桂揚道:“又見面了,謝謝你將我們喚醒。谷中仙沒跟你一塊回來嗎?”

    胡桂揚只是微笑,小草道:“谷中仙一個人離開,沒說要去哪,總之一點事沒有。”

    郭舉人不得不正視小草,微微皺眉,“你想見我?”

    “對,同為山民,我想提醒你一聲,回山裏去吧,要不然就投降朝廷當順民,沒再折騰了,白白死那麼多人。”

    郭舉人愣了一會,目光又轉向胡桂揚,“你還沒打消勸降的念頭?”

    “這不是我的念頭,小草姑娘做主,我是……她的跟班。”

    郭舉人幹笑兩聲,“不愧是神槍無敵高含英的妹妹。好,提醒收到,謝謝。”

    小草知道自己的話沒被當真,再次甩出鏈子槍,這回的目標是附近的一塊巨石,槍頭直進直退,轟的一聲,石破天驚,碎屑如雨一般亂飛。

    小草自己也沒料到這一擊的力量如此之大,急忙跑開,胡桂揚和郭舉人呆了一下,立刻也跑,躲避飛石。

    “你、你……”郭舉人勃然變色,卻沒有口出惡言,因為他看到一些碎塊竟然鑽入地裏,雖然這是野外,泥土較軟,但僅僅是被擊飛的碎石就有如此力道,小草這一槍的威力不可想像。

    數日來,小草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很快收起,嚴肅地說:“瞧,丹穴根本沒將全部功力送給你們,山民變強,外面的人更強,而且數量眾多。咱們山民又不想當皇帝,爭這些幹嘛?郭舉人,請你仔細再想一想,別為了一點無謂的野心,就讓大家死的死、逃的逃,連家都沒了。我在山谷裏沒見到女人和孩子,希望你們別將他們給忘了。”

    聽到這番話,郭舉人更加驚訝,半晌才道:“你今年幾歲?”

    小草哼了一聲,轉身要走,又停下,“別管我幾歲,送我兩匹馬吧,我不想整天走路。”

    “還有食物和水。”胡桂揚補充道。

    郭舉人沒回答,走向受驚逃到遠處的馬匹,上馬之後直奔山谷。

    “我沒說清楚嗎?”小草問。

    “給他一點尋思的時間。”

    “那他會送東西?”

    “我覺得會。”

    小草點點頭,無聊地轉了一圈,還是要問一句,“我剛才說的話有沒有錯? ”

    “沒錯,有理有據。”

    小草笑了一下,“郭舉人會改變主意嗎?”

    胡桂揚搖搖頭,“不會。”

    小草歎了口氣,“我想也不會,但是有些話總得說出來,對不對?”

    “對。”

    郭舉人帶著驚訝離去,帶著馬匹回來,將韁繩拋給胡桂揚,自己沒有下馬,直視小草,“等你有空,請回來一趟,我想跟你談一談,山民當中有不少青年俊傑,你應該認識一下。”

    “好啊。”小草忍不住笑了,能讓對方改變態度,她已經非常高興。

    兩人上馬,尋路往南去,郭舉人目送,良久方才轉身,低聲道:“高家出人才,卻都是女子,郭家男兒眾多,卻……唉。”

    胡桂揚搜索馬背上的包裹,找到了乾糧與酒,立刻吃了一點,嘴裏塞得正滿,小草開口道:“做決定挺有意思,你把自己當回事,別人也會把你當回事。”

    胡桂揚硬嚥下去,“你打碎那麼大一塊石頭……”

    “郭舉人還要介紹許多人讓我認識呢,以後我會有許多朋友。”

    “嘿,他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他……我也不知道,郭舉人……接下來要去哪?”

    “跟我走就是了。”小草信心增長,更有姐姐高將軍的氣勢。

    村子裏的山民顯然已經退回山谷,官兵重新將此地佔據,數量更多,設置重重障礙,道路都被堵死。

    “你走前面。”小草知道,無論功力有多強,一名山民都沒辦法讓官兵讓路。

    “然後呢?回城裏嗎?”

    “不,就在村子裏過夜。”

    胡桂揚突然明白了小草的意圖,“你要找大鐵錘報仇?”

    “如果我只有數日可活,起碼讓我先報仇吧?”小草臉上並無明顯的恨意,想了一下,補充道:“大鐵錘和楊九問都是仇人,這是我的決定。”

    “大鐵錘已經加入官兵,楊九問不知身在何處,報仇可以,但是……”

    “我沒對你說過'但是'。”

    胡桂揚開始覺得讓小草做主有些草率,但他並不後悔,“我去開道。”

    官兵前哨早就看到這兩人,持槍戒備。胡桂揚仍帶著守備臧廉的金牌,向官兵亮出來,以為能夠輕鬆過關,結果卻遭到拒絕。

    “這是什麼玩意兒?”

    “行都司衙門的金牌,你不認識?”

    “我只認東廠和西廠的大印。”

    胡桂揚收起金牌,又取出西廠與錦衣衛共同簽發的駕貼,“兩位廠公都到了?”

    看到駕貼,官兵態度立變,恭敬的接到手中,掃一眼交還,“到了,坐鎮城中。”

    “知府大人還在這裏管事嗎?”

    “吳知府已被招回城中,如今管事的是黃將軍。”

    胡桂揚不知道黃將軍是誰,又問道:“西廠的人呢?校尉石桂大帶來的那些人。”

    官兵們互相看看,一人道:“原先駐紮此地的官兵,都被調走了。”

    胡桂揚與小草順利過關,沒必要再去村裏,沿路直奔鄖陽城,駕貼依然好用,一路未受阻攔。

    天色將暗,小草低聲道:“這些官兵是新來的?”

    “嗯,應該是兩位廠公帶來的。”

    “他們好像都吸取過丹穴精華。”

    胡桂揚也注意到了,官兵個個矯健,絕非平庸之輩,否則的話也不敢與山民對峙。

    “官兵怎麼不去進攻山谷?他們佔據四處丹穴,就差那一處了。”

    “我不知道官兵為什麼還不開戰,但我知道,兩位廠公絕不會將任何一處丹穴讓給他人。”

    小草回頭望了一眼,在送信與報仇之間做出衡量,最後還是選擇後者,“至少要殺死大鐵錘。”

    胡桂揚笑了笑,沒有反對,心裏正在琢磨,如果谷中仙所言不虛,只有那些僬僥人才可能想出辦法救小草一命。

    有些決定還是得他來做。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5:29
一百九十五章躲著點

    聽說胡桂揚就在城門口,袁茂立即騎馬跑來相迎。

    胡桂揚與小草已經等了一會,夕陽西落,城門即將關閉,守城官兵卻不允許兩人進入,手持駕貼也不行,必須向上司通報,得到明確命令之後才能放行。

    “汪直既然來了,在城裏至少能做一半主,我在西廠掛名,他肯定會放我進去。”胡桂揚一開始信心滿滿,可是等了許久也沒回音。

    一名小旗見胡桂揚有駕貼,對他比較客氣,“我們只能通報給總旗,逐級上報,不知多久才能送到廠公面前,城裏事多,又不知廠公多久才能看到。實在不行,你先在城外找個地方暫住一晚,等明天上午再來。”

    鄖陽城裏尚且沒住滿人,城外更是荒涼,胡桂揚等人剛來時曾經住過城外的一家客店,如今連同其它房屋都被推倒,只剩一片片瓦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袁茂到來得正及時,再晚一會,胡桂揚與小草只能在城外找一片斷壁殘垣露宿。

    “袁茂,你……”

    袁茂向胡桂揚點下頭,示意他先別說話,然後給守門軍官出示公文,得到許可之後,請胡桂揚進城。

    “迎到人了?廠公很高興吧?”胡桂揚是西廠校尉,他嘴裏的廠公專指汪直。

    袁茂嗯了一聲,沒有多說,帶著兩人去往南城,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裏,找一座空置的民宅入住。

    房子蓋好不久,還沒人住過,一無所有,連窗戶紙都沒貼,好在天暖,不怕風吹。

    “廠公一到,我的待遇下降得厲害啊。”胡桂揚笑道,並不在意住在哪裏,只是覺得奇怪。

    袁茂將馬牽進院子裏栓好,“我待會讓人送些食物,你們待在這裏不要外出。”

    “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請胡校尉相信我,千萬不要外出,我去去就來,到時候再做詳談。”袁茂拱手告辭。

    小草道:“他怎麼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碰到另一種丹穴了。”胡桂揚倒沒覺得特別意外。

    “我是山裏人,聽不懂你的怪話。”小草冷冷地說。

    “權力、大官兒,這就是另一種丹穴,接近者莫不受到影響。”

    “我就沒有。”

    “當你以為船上真是少保大人的時候,對他的態度沒有半點不同嗎?”

    “那不算,他對我很客氣,我當然……我不跟你爭,休息一下,等袁茂回來,讓他幫忙尋找大鐵錘和楊九問的下落。”小草自去選屋。

    很快有一隊兵丁敲門,送來食物、草料、被褥等物,人、馬都能得到休息。

    胡桂揚真的很累,卻沒辦法睡覺,坐在屋簷下等人,小草攜帶紅球,精神極佳,選好房間之後,來到院子裏練功,將一條鏈子槍舞得神出鬼沒。

    “還有誰能是我的對手?”小草得意洋洋地問。

    胡桂揚看在眼裏,想起自己之前也有過這種信心十足的狀態,不由得分外懷念,“除了那些侏儒……你有沒有想過將阿寅教你的舞蹈融入到武功當中?”

    “跳舞怎麼能當成武功?”

    “我就是隨便一想,覺得阿寅的舞有點特別,而且你一學就會,沒準就是因為你從小練武。”

    小草想了一會,“我試試。”

    沒等她開始,袁茂推門進來,先將院門閂好,向胡桂揚道:“請進屋裏說話。”

    胡桂揚起身,小草卻對城裏發生了什麼不感興趣,“袁茂,你走之前我要打聽一件事。”

    “好。”袁茂點頭,小草說話總是直來直去,他早就不在意。

    胡桂揚點起一根蠟燭,坐在桌邊,“真是新房子,還有木頭香味呢。”

    袁茂坐在對面,沒工夫聞味道,“首先,我得謝謝胡校尉。”

    “嗯。”

    “我迎上了廠公,提供第一手消息,非常及時,廠公重重誇獎我,讓我留在他身邊辦事。”

    “恭喜。”

    “我對廠公說了,我算是胡校尉的番子手,所作所為皆是奉命行事。”

    “這麼說我也立功了?”胡桂揚笑道。

    “還沒到論功的時候。廠公率兵兼程趕到鄖陽城,先分兵佔據南部的兩處丹穴,讓將士吸取精華,六個時辰之後,將他們派到北邊村子裏,原有的官兵全都調回來,守衛城池。”

    “六個時辰就能調用,現在丹穴這麼厲害了?”

    “廠公得到高人指點,能夠讓將士們快速吸取精華,但是不能離丹穴太遠。”

    “原來如此。這位高人是……”

    “胡校尉在皇城裏與這位高人打過交道,鬧得不太愉快。”

    “李孜省?”

    袁茂點頭。

    李孜省是名道士,深受皇帝寵信,常在宮裏居住,胡桂揚曾在宮市上揍過他一頓,結下仇怨。

    “他從哪了解到丹穴的事情?”

    “背山老怪楊九問前去投奔他,提供不少奇術。”

    “怪不得一直沒見到楊九問露面。呃,你還是把話都說完吧,別讓我一句一句問。”

    袁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隨即正色道:“兩廠有備而來,懂得如何利用丹穴,楊九問肯定與聞家莊有來往。據我所知,官兵不打算奪回山谷,而是要將丹穴讓給反賊。西廠汪廠公住在知府衙門裏,東廠尚廠公進駐行都司衙門。少保大人沒有躲避,直接去見汪廠公,密談多時。胡校尉處境危險,回城是個錯誤。”

    袁茂一口氣說完,前後沒有聯係,胡桂揚竟然聽懂了八九成,“李孜省還要殺我?”

    “像他那種地位的人,不會輕易忘掉所受的羞辱。多說一句廢話,胡校尉當時真沒有必要……得罪他。”

    “嗬嗬,手一癢癢,怎麼都控制不住。”胡桂揚並不後悔,也不害怕,想了一會又問道:“廠公不打算佔據所有丹穴嗎?”

    “據我所知應該沒有這個打算,很可能是李孜省和楊九問出的主意,具體情況我不是很了解。胡校尉,你應該擔心的不是這件事,李、二人正受寵,如今大權在握,廠公也要禮敬三分,想殺你只是一句話的事。”

    “那他為什麼沒說這句話呢?”

    “等著找你的錯兒唄,你在皇城裏立過大功,他多少有些忌憚,可是只要你有一點小錯被他抓住……”

    “那我就放心了。”胡桂揚仍是一副不在意的神情,“我那位三十九弟石桂大呢?”

    “他沒能守住丹穴,放任官兵與山民吸取精華,被廠公狠狠斥責一頓,也去守城了。嘿,你沒看到,他當時萬分狼狽,跪在地上不停磕頭,將一切罪過都承擔下來,倒是很講義氣。”

    “其他人呢?”

    “知府吳遠被扣在衙門裏當小吏,守備臧廉因為獻上一名奇怪的女子,獲得廠公信任,全權指揮守城。”

    胡桂揚知道“奇怪的女子”就是知府的侍妾蜂娘,她去過天機船,必然受到李孜省重視。

    “有兩人在東城門以外等我,一個是李半堵,一個是尤五六,你應該認得。”

    “認得,但我沒有見著,廠公到的時候,東城門外沒人。”

    “嗯,那就是躲起來了。我沒問題……對了,見過樊大堅嗎?”

    袁茂搖頭,“樊老道丟了?”

    “還真是丟了,說是去找何百萬的屍首,一直沒回來。”

    “若是能找到就好了,胡校尉急需這場功勞以立足。”

    “沒辦法,煮熟的鴨子被我扔掉,今後只能老實一點,躲著這位李仙長了。”

    袁茂起身,“不是危言聳聽,胡校尉千萬小心,你公開回城,消息肯定已經傳到李孜省耳中,他現在忙著處置丹穴,一旦完成……”

    “那至少要等到七月十五,我還有幾天好日子。”胡桂揚拍拍嘴,表示自己困了。

    袁茂太了解這個家夥,無奈地搖搖頭,“告辭,我明天再來。廠公對你……印象還是不錯的,或許能在你與李孜省之間調解一下,但你得親自去求他。 ”

    “那就麻煩你安排一下,看我什麼時候能去拜見汪直。”

    袁茂歎息一聲,轉身出屋,看到一大團光在院子裏飛舞,大吃一驚,仔細看去,原來是小草在舞動鏈子槍,身子旋轉不停,槍頭八面出擊,寒光連成一大片。

    小草收手,笑著問道:“還行嗎?”

    袁茂發了一會呆,“我武功低微,沒資格評判,可是,你怎麼……”

    “沒事到處跑跑,說不定遇到什麼怪事就能功力倍增,現在的鄖陽府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袁茂嘿嘿笑了兩聲,急忙搖頭,“你別再說了,我好不容易才抵住丹穴的誘惑。”

    “嗯,我要問你件事,大鐵錘和楊九問去哪了?”

    “你還要報仇?”

    “不報仇豈不浪費這一身功力?”

    “你現在最好少惹麻煩。”

    “告訴她吧。”胡桂揚在屋裏說道。

    袁茂轉身看了一眼,不太情願地說:“大鐵錘應該和石校尉一塊守衛南城,楊九問住在知府衙門西園裏。”

    “原來我們的住處被他搶去了。”小草的恨意又多一層。

    “那也算不上……但你千萬別去硬闖,知府衙門守衛森嚴,盡是第一等高手,輪流吸取附近的丹穴精華,你的功力的確大長,大概能以一敵十,但是不可能以一敵百。真想報仇,就等楊九問離開知府衙門落單再說。”

    “知道了,謝謝。”

    袁茂拱下手,剛要離開,屋子裏的胡桂揚又將他叫住, “稍等一下,袁茂。兩位廠公分別住在不同的衙門裏,對吧?”

    “對。”

    “知府衙門守衛森嚴?”

    “沒錯。”袁茂還是沒明白這有什麼問題。

    “比行都司衙門森嚴?”

    袁茂想了一會,點點頭,“森嚴多了,那是因為它挨著一處丹穴。”

    胡桂揚笑了,“你既然被廠公留在身邊,一定要仔細觀察,看看廠公周圍有沒有特別之人。”

    袁茂困惑不解,“然後呢?”

    “拍他的馬屁,盡你所能。”

    袁茂又想一會,驚訝地睜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鄖陽府這樣一場盛宴,咱們只配撈些湯水,天下只有一個人能吃正餐,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個人已經來了。”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5:32
一百九十六章  引蛇出洞

    小草出去跑了一圈,承諾絕不去知府衙門裡鬧事,只想找到大鐵鎚。

    胡桂揚理解懷揣紅球之後那種信心滿滿而又迫不及待的心情,所以沒有阻止,自回屋裡休息。

    鄖陽府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地位越來越高、來歷越來越複雜,早已不是一名錦衣校尉所能隨意插手,他只想睡個好覺。

    一覺醒來,胡桂揚感覺好極了,遺憾的是,體內的功力似乎更少,已經恢復到原有的水準,用來行走江湖勉強夠用,在鄖陽城則是寸步難行,極可能打不過尋常的一名小兵。

    胡桂揚挪開桌椅,在屋地中間練了一套拳,確認自己的大部分功力真的沒了,雖說那是白得之物,他還是有些懷念。

    尋思一會,他承認自己其實是非常懷念,強烈到如果小草此刻就站在面前,他會開口索取紅球。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直到肚中的飢餓稍稍壓過心中的懷念,才起身走出房間。

    小草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絲毫不露疲倦,又在練功,見到胡桂揚,她稍稍放慢速度,開口道:“沒找到。”

    鄖陽城雖然不大,守城將士至少上萬,想從中找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出去一趟,你自己做飯吧。”胡桂揚也不多問。

    “嗯。”小草加快速度,沒有停下。

    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直到主街上,才能看到大批官兵,外圍負責警戒,裡面的人則在吸取精華。

    胡桂揚繞行小巷,來到知府衙門前,相隔數十步以外就被官兵攔下,問清姓名、看過駕貼之後,獲准原地等待。

    沒過多久,衙門裡走出一人,不是袁茂,而是知府吳遠,提著官袍下擺,一路低頭小跑,像是在涉水過河。

    胡桂揚拱手前行,驚訝地說:“在下冒昧到訪,怎敢勞動知府大人親來相迎?”

    吳遠一臉苦笑,“我現在不是知府,是門吏,只是門吏。”

    這位“門吏”可不簡單,頭上戴著烏紗,身上穿著官袍、官靴,一臉的狼狽相,全然沒有小吏的謙卑謹慎。

    胡桂揚雖然常常口遮攔,但是當面揭傷疤這種事盡量少做,“我來求見廠公,麻煩……”

    “胡校尉請到裡面稍候,待廠公閒下來再去拜見。”

    在門房裡,吳遠親自斟茶倒水,顯得手忙腳亂,胡桂揚沒敢坐下,心裡有點同情這位知府大人。

    吳遠忙了一會,按住胡桂揚的肩膀,硬讓他坐下,親切得像是同窗多年的知己好友。

    他的手勁兒不小,胡桂揚只好半推半就地入座,喝了一口茶,發現吳遠還站在身邊,於是笑道:“知府大人不必客氣,有話儘管說就是。”

    “千萬別再提'知府'兩人,別說烏紗,我這顆腦袋能否保住都很難說。唉,悔不當初,我若是早聽胡校尉之言,也不至於落到今日的處境。”

    “嗯。”胡桂揚繼續喝茶,對方不挑明,他就裝糊塗。

    “胡校尉,我真是走投無路了,你幫我在廠公面前求個情吧。”

    吳遠身子一矮,做勢要跪,胡桂揚急忙放下茶杯,伸手扶住,笑道:“我一個小小校尉,受知府一拜,怕是要折壽。再說吳大人不至於如此害怕,你是朝廷命官,廠公再怎麼著也不能砍你的腦袋。”

    “我這回犯大錯了,丟烏紗無異於掉腦袋……”

    胡桂揚笑了幾聲,“如果可以的話,請吳大人先解我心中幾個疑惑。”

    “可以可以,知無不言。”

    “你在北邊村中吸取丹穴精華,因此惹惱廠公,是吧?”

    “主要是放縱兵民之罪……我當時真是完全糊塗了,只想著……總之是我的錯,大錯特錯。”

    “可廠公趕到之後,也將官兵分到各處丹穴,輪流吸取精華。”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我是放縱,廠公是調遣,任何人在丹穴附近不得停留六個時辰以上,再輪到時還會依次縮短時間,這樣一來,人人不會沉湎其中。”

    “哦。”

    “胡校尉,你是廠公心腹之人……”

    “哈哈,心腹之人會昨晚進城,一直到現在還沒見到廠公嗎?”

    吳遠大失所望,後悔剛才說話太多,訕訕地說:“不管怎樣,胡校尉都是廠公的一員愛將。”

    “愛將算不上,但我的確比較了解廠公。”

    吳遠眼睛一亮,聽出話中有話,“請胡校尉指點迷津,大恩大德,畢生不忘,日後定有重謝。”

    “別說這種話,我可不當貪官。”

    “是 ,我也不是貪官,沒拿過鄖陽府百姓的一文錢。”

    胡桂揚真想問問蜂娘是誰送進府的,努力忍住,“我沒法指點迷津,但是能指條路。”

    “有此足矣,胡校尉常在西廠,事事看得清楚,不比我們這樣的外放官員,兩眼一摸黑。”

    “石校尉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他也受到責罰,自願去守城。”

    “學他。”

    “什麼?學石校尉去守城嗎?”

    “若論對廠公的了解,石校尉遠遠超過我,他犯下大錯還能立刻受到召見,就是明證,所以他的做法就是最好的選擇,肯定能獲得廠公諒解。有這樣一個榜樣,吳大人卻來找我,實在是捨近求遠。”

    胡桂揚這番話聽上去像是在推脫,換成別人可能會不高興,吳遠卻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拱手笑道:“日後… …”

    “別說那麼遠的事情,幫我問問什麼時候能見廠公吧。”

    吳遠含笑告退,進進出出好幾趟,每次都說快了,卻一直沒有確信消息,胡桂揚懷疑他根本沒敢去問。

    將近中午,胡桂揚喝了一肚子水,餓得吃下不少茶葉,吳遠終於進來相請,一塊去往中院的路上,吳遠小聲問:“我可以在石校尉面前提起胡校尉嗎?”

    “可以,但是別說我的好話。”

    吳無嘿嘿地笑,他早已察覺到這兩名校尉同在西廠效力,卻有些不合。

    “對了,你若見到石校尉,替我傳告一句話。”

    “胡校尉請說。”

    “我在他頭上砸過一錘,希望他也以一錘相報。”

    吳遠一愣,沒明白這句話是何用意。

    “要我再說一遍嗎?”

    “不用,我記住了。”吳遠不想多問,對西廠事務,他寧願毫不知情。

    汪直是個張狂的太監,敢讓知府當門吏,但是也守規矩,沒有佔用衙門正堂,而是在偏廳辦公。

    胡桂揚進來的時候,他正監督兩名書吏奮筆疾書。

    吳遠沒敢吱聲,送人進來立刻退出。

    胡桂揚站在門口,這裡看看,那裡瞧瞧,既不上前跪拜,也不開口問安。

    汪直命書吏拿著公文退下,轉身打量胡桂揚,“天天都有人死掉,為什麼你不在其中呢?”

    胡桂揚這才拱手前趨,笑道:“好幾次差點死了,一想到還沒完成廠公重托,一咬牙又活過來了。”

    “呸。”

    胡桂揚不守禮,汪直也不挑禮,大咧咧地坐下,“聽說你殺死了重犯何百萬?”

    “僥倖成功。”

    “證據呢?”

    “沒帶回來。”

    “那你叫囂個屁啊?何百萬向來神出鬼沒,像你這樣,誰都可以聲稱把他殺了。”

    胡桂揚面露驚訝,“我沒有叫囂啊,廠公不問,我絕不會提起。”

    汪直冷笑,揮手道:“行了,沒事你就滾蛋吧,算你見過我了。”

    “滾不得,我真有一點小事。”

    汪直不語,以他的年紀,裝出嚴肅的模樣多少有些滑稽,不過只要他是廠公,就沒有人敢說破。

    胡桂揚也不敢,但他敢說幾句實話,“如今城里城外盡是高手,廠公不羨慕嗎?”

    “哈,我乃皇帝親命的西廠太監,會羨慕一群小兵和百姓?虧你問得出口。”

    “不然,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廠公最愛便服私訪,身邊只帶三兩隨從,到了鄖陽城這種小地方,廠公卻只能坐在衙門裡,實在是……”胡桂揚笑著搖頭。

    “有話就說,別來這套。”

    “實在是過於謹小慎微了。”

    “你說我膽小?”汪直騰地站起來,這是他最不愛聽的一句話。

    “面對如此眾多的高手,誰不膽怯?”

    “我……我若不是有重任在身,早吸遍丹穴,成為天下第一高手。說我膽小,你找個高手過來,看看是他死,還是我死。”

    胡桂揚心下明了,汪直指揮官兵吸取丹穴精華,自己卻不碰,其中必有原因。

    “廠公身邊高手眾多,誰來都是送死。但是……”胡桂揚撓撓頭,“廠公信得過府裡的這些高手嗎?”

    “每一個都比你值得信任。”

    “倒是沒錯,可我有一項優點,是他們比不了的。這些高手都依賴於丹穴,雖然廠公控制他們接觸丹穴的時間,但是貪心已起,只會越來越重,不會逐漸消失。”

    汪直沒吱聲,神情冷淡,但也沒有開口罵人。

    “告辭,廠公知道我住在哪,如有需要,隨叫隨到。”

    胡桂揚離開的時候,在大門口見到了袁茂,互一拱手,都沒說話,胡桂揚心裡清楚,他此次能見到汪直,與吳遠無關,全是袁茂爭取到的。

    回到住處,小草做的飯還剩半鍋,胡桂揚立刻盛上一碗,就著鹹菜大吃,讚道:“你的廚藝還真是不賴。”

    小草沒有練功,“那就多吃點兒。今晚你跟我一塊出去,一定要找到大鐵鎚。”

    胡桂揚又盛一碗,邊吃邊道:“不用,如果沒有意外,大鐵鎚很快就能主動送上門來。”

    汪直想要弄清胡桂揚的武功,只能找石桂大手下的江湖人幫忙,如果石桂大明白“以錘相報”的含義,就會派大鐵鎚過來試探。

    這是胡桂揚的計劃。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5:40
一百九十七章  三槍

    大鐵錘真來了,不是夜裏偷襲,而是當天下午光明正大找上門來,直接推門進院,四處打量,大聲道:“反賊高青草,出來。”

    小草正在自己的屋子裏修行火神訣,聽到叫聲,又喜又怒,一個箭步衝出來,發現院子裏站著七八個人,唯獨不見發聲的大鐵錘。

    胡桂揚從另一個間房裏走出來,伸個懶腰,“誰在叫嚷?”

    “我。胡校尉,今天這事與你無關,請你讓開。”大鐵錘從兩人中間擠出,他個子矮,此前被擋在後面。

    小草伸手握住槍頭,開打之前往旁邊瞥了一眼,胡桂揚正好也在看她,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在向她徵求意見。

    小草鬆開握槍的手,向胡桂揚極輕地點下頭,表示自己還可以再等一會。

    胡桂揚這才上前幾步,將來者掃視一遍,笑道:“原來是鐵大錘,今天怎麼有空上門?”

    大鐵錘一愣,隨即大怒,“大鐵錘,我叫大鐵錘。”

    “抱歉,一時嘴誤,該怎麼稱呼?大兄、鐵兄、錘兄?”

    兩人見過幾面,在莫家莊還發生過爭鬥,胡桂揚從來沒這麼客氣過,大鐵錘又是一愣,抱拳道:“胡校尉不必客氣,叫我大鐵錘就行。無事不登門,我們今天來是要捉拿反賊高青草。”

    “她?”胡桂揚指向小草。

    “對,胡校尉無需辯解,高青草的來曆大家心知肚明。”

    “我不辯解,只想問個清楚,諸位以什麼身份來抓反賊?”

    “呃,當然是官兵,我們早就從軍,穿著戎服,你早就知道。”

    “官兵與官兵不一樣,巡捕營能抓人,衛所的官兵不能。”

    “她是山中反賊,人人抓得。”

    “不愧是大鐵錘,好大口氣,朝廷都沒說山民全是反賊,你就說她是反賊,證據呢?不提證據,你們既然來抓人,簽票呢?公文呢?誰讓你們來抓人的?不提簽票,你們抓人之後想幹嘛?是就地斬殺,還是押回衙門審問?由誰掌刑、由誰問訊、由誰筆錄?這些通通不提,你們……”胡桂揚實在想不出要說什麼了,“你們能打過她嗎?”

    大鐵錘雖說是軍戶出身,但是沒進過軍營,從小就與江湖豪傑廝混,哪懂抓人還有這麼多講究,呆了一會,說:“我們今天的身份不是官兵,算是仗義行俠的百姓,知道反賊藏於此處,要抓她送交官府,總可以吧。她若肯束手就擒,可免一場刀兵,若是不肯,死人也得帶走。”

    “你們不是官兵?”

    大鐵錘有點含糊,回頭看了一眼同伴,“暫時不算。”

    “好,你們不算官兵,我也不當校尉。”胡桂揚全身上下只剩靴子能代表身份,兩下脫掉,放在一邊,赤腳而站。

    大鐵錘也脫去盔帽與甲衣,剩下一身緊衣,靴子卻不肯脫,“擒拿反賊送交官府,我們這算見義勇為。胡桂揚,你既然願以百姓身份替反賊出頭,沒啥說的,咱倆先打一架,勝負由己、生死由命,你若敗了……”

    “停停,誰說我要跟你動手?”

    “你……”大鐵錘又是一愣。

    胡桂揚轉身回屋,很快拎一只凳子出來,放在門口,往上面一坐,“我是西廠校尉,看百姓打架而不制止,有失體統,現在好了,我是光腳百姓,你們是打架雙方,我只管看熱鬧。”

    小草邁步上前,手裏握著槍頭,“大鐵錘,我找你許久了。”

    說了半天胡桂揚竟然只是旁觀,大鐵錘冷笑一聲,扭頭瞥向小草,又笑一聲,“殺人就得殺幹淨,留你這麼一個崽子,嗡嗡地讓人頭痛。今天來個幹脆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雙方都不得再尋仇。”

    他這番話還是說給胡桂揚聽的。

    小草手中一點點放出細鎖鏈,平淡地說:“沒人會給我報仇。”

    “嘿嘿,那就好。”大鐵錘仍然看向另一邊。

    胡桂揚舉起雙手,“我保證不會為她報仇,你的那些兄弟呢?”

    大鐵錘身後諸人互相看看,臉上全都露出不屑的微笑,中間一人開口道:“我們只是過來觀戰,順便做個見證。這是一樁小小的江湖恩怨,今天能夠了結,最好不過。大鐵錘若是不幸死在這裏,我們抬屍就走,絕無二話,更不會再來尋仇。”

    七八人同時後退,將地方讓出來。

    院子不大,大鐵錘也退幾步,站到另一頭去,終於直面小草,緊緊腰帶,“我不用兵器,免得被人說我以大欺小、以男欺女,還要讓你三招,放馬過來吧。”

    大鐵錘學過火神訣、服過金丹、吸過精華,功力突飛猛進,早已不是在莫家莊求饒時的普通豪傑,一般兵器用不順手,幹脆空手對敵,順便賣個人情。

    數日前,他曾在村外領教過小草的鏈子槍,對她全無懼意,唯一忌憚的是胡桂揚會依仗錦衣校尉的身份事後為難他,如今一切說開,他心裏更加踏實,上下打量小草兩眼,笑道:“你姐姐是有名的美豔女匪,你也不錯,再長兩年,不知要禍害多少江湖豪傑,可惜,可惜啊。我這也算是提前為江湖除去一害。”

    小草本來要收起鏈子槍,這時改變主意,握在手中輕輕地一圈圈搖晃,臉上卻沒有怒容,問道:“你有家人嗎?”

    “幹嘛?攀親嗎?來不及了,鐵爺家裏三妻四妾、兄弟眾多,沒你的地方。”

    “有人在乎你的死活嗎?”

    大鐵錘一愣,隨即大怒,“讓你三招,你還這麼多廢話,要打便打,不打跪下求饒,或許……”

    鏈子槍脫手而出,快逾閃電,彷彿一條暴起的蟄龍,卻是一條無意傷人的老實龍。

    槍頭貼著大鐵錘落下,整個沒入地裏,只剩鏈子露在外面,被小草緊緊握在手裏。

    大鐵錘沒躲,因為他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心中不由得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觀戰的同伴都沒看出馬腳,還以為大鐵錘鎮定自若。

    “第一招。”大鐵錘馬上道,後悔謙讓三招的承諾,心中打定主意,只要小草再一動手,他就要還招。

    他反悔得快,小草的動作更快,略一用力,拽出槍頭,尚未收回手中,就再度出招,不是一槍,而是接連兩槍,在地上又刺出兩個小洞,與之前的小洞三足鼎立,正好將大鐵錘圍在中間。

    大鐵錘毫無還手的機會,臉色為之一變。

    觀戰的兄弟們不明所以,一人笑道:“三招已過,大鐵錘仁至義盡,可以出招了。別看這是一個小姑娘,心狠手辣不輸高含英,大鐵錘不必手下留情。”

    大鐵錘真想讓這人閉嘴,心中感到害怕,卻不能表露出來,硬著頭皮道:“我要出手了,準備接招。”

    小草將鏈子槍纏於腰間,竟然不用兵器,“來吧。”

    大鐵錘成名已久,又得神功加持,心裏再怕也不能向一個小姑娘低頭,低吼一聲,雙拳緊握,擺出一個架勢,右腳往地上一跺,蓄足全力,準備衝向小草。

    這一跺出了事,腳下土地一軟,右腳竟然陷了進去。

    一名觀戰者還以為是大鐵錘腳力太大,立刻叫了一聲好,其他人卻看出幾分異常,沒有開口。

    大鐵錘自己最知道怎麼回事,這裏的庭院雖未鋪設磚石,但是地面經過夯實,頗為堅硬,被小草戳了三槍之後,他腳下這一小塊竟被震得鬆柔如粉。

    他打消心中最後一點疑惑,終於明白自己絕非對手,這次比武竟然是自尋死路。

    他的右腳還陷在地裏,卻忘了拔出來,個子本來就矮,這時又矮下去一截,心裏翻江倒海,不知該如何收場。

    小草邁步走來,這時所有人都已看出來大鐵錘未戰先敗,全都驚呆,無話可說。

    胡桂揚坐在凳子上,很好奇小草接下來要怎麼做。

    小草來到大鐵錘面前,“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家裏有人在乎你的生死嗎?”

    大鐵錘並不是一個硬骨頭,如果對面是一名男子,比如胡桂揚,他會毫不猶豫地跪下求饒,可是對一個小姑娘,他實在丟不起臉面,顫聲道:“老子、老子行走江湖,交的是兄弟,沒工夫搭理家人,實話告訴你吧,我無妻無子,跟自家親友早就斷絕來往,你想殺就殺,不用擔心有人會為我報仇。”

    “怪不得你殺人不眨眼,原來你根本不知道失去親人的痛苦。”

    大鐵錘突然看出一線生機,急忙改口道:“我在莊裏有一個女人,她全靠我養活,還有……我還有一個老母親,雖然多年沒來往,但我每年都派人送米送面送衣送錢,我若是死了,她們……她們會傷心……”

    小草露出微笑,“楊九問呢?他不關心你的生死嗎?”

    “楊老怪不是……我的親人,但我們交情不錯,他、他在是李仙長身邊的紅人,李仙長你知道吧?能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對,我若被殺,楊老怪不會坐視不管,他不會直接找你報仇,但是……”大鐵錘扭頭看向胡桂揚。

    “很好。”說完兩個字,小草在大鐵錘肩上連拍兩下。

    大鐵錘腳下土地已軟,被拍兩下,雙腿全陷進去,嘴裏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我的腿!我的腿!”挨打的是肩膀,受傷的卻是腿腳。

    小草轉向目瞪口呆的觀戰諸人,“回去告訴楊九問,明日天亮之前,他若來,此事還有轉機,他若不來,大鐵錘死於他手。去吧。”

    幾人轉身就跑,沒一個人肯留下來照顧大鐵錘。

    慘叫聲不斷,小草走向胡桂揚,問道:“我做得好嗎?”

    “我都有點怕你了。”胡桂揚笑了笑,心想小草果然是高含英的妹妹,自己之前竟然沒看出來,“但你做得很好,楊九問若還顧及江湖名聲,今晚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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