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妖孽 作者:冰臨神下 (連載中)

 
mk2258 2017-6-10 20:04: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3 402320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11
一百六十八章 侏儒之夢

    原傑飽覽群書,年輕時尤其喜歡誌怪之文,曾根據諸多古書的記載畫過一幅“無極圖”,圖錄天下各國,其中就有僬僥。

    “《列子》書載 ‘從中州以東四十萬裏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 ”商輅是少數見過“無極圖”的人之一,至今曆曆在目,用典是讀書人的共同愛好,如同遊戲,雖無益於經世濟民,卻能怡情養性。

    “四十萬里?”胡桂揚可不想去那麼遠的地方。

    “此乃虛數,不必當真,關鍵是中州在哪?是撫治衙門,還是整個鄖陽城?我傾向於就是撫治衙門,‘以東’容易理解,‘四十萬里’、‘人長一尺五寸’就有點含糊了……他寫‘僬僥人來’,‘人來’兩字何解?”

    商輅陷入沉思,忘了對面還坐著客人。

    胡桂揚一點幫不上忙,於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發呆,眼睜睜瞧著油燈的火苗一點點變小,在它即將熄滅時,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掉一截燒焦的燈芯。

    商輅驚醒,“抱歉,我剛剛想起一點眉目,但是需要佐證……胡校尉先去忙吧,等我想明白,會立刻派人請你過來。”

    胡桂揚起身,笑道:“少保大人若不介意,還是跟我走一趟吧。”

    商輅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裏已經不安全,我的確該跟你走一趟。”

    身為剛剛致仕的內閣首輔,商輅理應老老實實地回鄉養老,離郡半步都是大事,會受到諸多猜疑,私自跑來鄖陽府,更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官兵既已來過城隍廟,意味著此地不夠安全。

    兩名“道士”就這樣被官兵押回胡校尉的住所,樊大堅對外宣稱這是他找來的幫手,暫時掩人耳目。

    商輅本想去城北查看深井,得到“僬僥人來”四字信息之後,對北邊再無興趣,一心只往東想,倒是袁茂還要實地踏訪一番。

    安頓好少保大人,袁茂來找胡桂揚,特意關上房門,“這回是真的?”

    “應該是吧,我有六分相信。”

    “唉,咱們請回一個大麻煩,若是被南司或東廠知曉,你回京之後可沒辦法交待。”

    “大麻煩也是大希望,少保大人很可能幫咱們一個大忙。”胡桂揚笑道,他對“交待”這種事從不放在心上。

    “好吧,反正都是你做主。明天我要去查看深井,你要去嗎?”

    “那一百兵丁你帶走五十人,我就不去了,如有異常,立刻回來,不要停留。”

    “是。”袁茂臉上微紅,在撫治衙門他也曾經受到丹穴的引誘,險些不可自拔。

    胡桂揚打算睡個好覺,這是他現在唯一的享受,雖然此地悶熱異常,他也照樣能夠睡著,門窗全都敞開,放點風進來,宅院有官兵把守,無需太過擔心安全。

    結果剛睡著一會他就被吵醒,在床上坐起,發覺身上出了一層汗。

    袁茂跑到門口,緊張地說:“出事了。”

    “消息這麼快就泄露了?”胡桂揚以為商輅的身份已經流傳出去。

    “不是,北邊山民作亂,守備大人正調兵前去討伐,咱們這裏的一百人也要參戰。”

    胡桂揚下地穿衣,等他走出房間,守衛宅院的兵丁幾乎走光了,只有五個人奉命留下,其中一人道:“不必擔心,這裏的百姓經常鬧事,官兵一去就都老實了,明天肯定能回城。大家說了,只要守備大人同意,還願意來聽胡校尉調遣。”

    胡桂揚沒法睡覺,向袁茂道:“你還要去查看深井?。”

    “我正想跟你說一聲,想跟官兵一塊去北邊平亂。”袁茂並無退縮之意。

    “去吧。記住,遇到異常趕快回來。”

    袁茂嗯了一聲,匆匆趕往行都司衙門,必須得到守備大人的許可,他才能隨軍北上。

    胡桂揚命官兵將大門緊閉,前去叫醒正在酣睡的何五瘋子。

    外面叫嚷喧天,何五瘋子不為所動,胡桂揚伸手一碰,他立刻坐起來,“三姐回來了?”

    “沒有,起來跟我守夜。”

    何五瘋子伸懶腰、打哈欠,“睡得好好的……”

    留守的五名官兵並不覺得城裏會有危險,一人看門,四人回屋睡覺,胡桂揚讓那一人也去休息,自己與何五瘋子搬出兩只凳子,靠著廊柱坐守。

    街的擾動逐漸平息,樊大堅等人出來問了一聲,又都回屋,小草也想跟著守夜,在院子裏轉了幾圈,發現實在無趣,也回屋了。

    何五瘋子背靠廊柱哈欠連天,胡桂揚不得不經常跟他說話,讓他保持清醒。

    “咱們小時候曾經來過這裏。”胡桂揚覺得很有意思,他明明在這裏住過,記憶中卻一無所有,“應該不在鄖陽城,而是在附近某座山谷裏。”

    何五瘋子睜一眼、閉一眼,有氣無力地說:“聽三姐提起過,我去過的地方多,小時候總搬家,對哪都沒有印象。”

    “你見過侏儒嗎?”

    “嗯?”

    “長得特別矮小的人。”

    “見過。”

    “在哪見過?”

    “哪都見過,小孩子嘛,誰沒見過?”何五瘋子還想睡覺,另一個眼睛也快要閉上。

    “我是說成年人,但是身高跟小孩兒差不多。”

    對面沒聲息,胡桂揚從地上揀起一枚小石子扔過去,何五瘋子睜開雙眼,居然還記得剛才的話題,“像小孩兒的大人?見過,有一年街上來了一夥雜耍藝人,其中一個就是侏儒吧,長這麼高,穿小孩兒的衣服,臉上全是褶子,怪嚇人的,我到現在還能夢見他。”

    胡桂揚笑了一聲,“我也經常做怪夢……等等,你是見過雜耍之後夢見侏儒,還是一直就有這種夢?”

    何五瘋子被這個問題難住了,腦袋離開廊柱,身體挺直想了一會,“記不起來了。”

    “經常夢到?”

    “不算經常,有時候幾個月夢不到,有時候一連幾天能夢到,今晚你一提起,估計待會我又得夢見侏儒來嚇我。”

    “你的夢……都是一樣的吧?”

    “咦,你怎麼知道?”

    “猜的。”

    何五瘋子來了興致,拉著凳子湊近一些,“說是嚇人吧,其實也有點意思,小矮人每次出現都發火,說話嘰哩咕嚕,有點像是火神訣,但又不完全一樣,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能看出來他很生氣,又是跳腳,又是大叫。”

    “衝誰發火?”

    “不知道,好像是衝我,好像還有許多大人,每一個都比我高……嘿,就是一個夢而已,做夢的時候覺得挺嚇人,醒來之後也就那麼回事。”何五瘋子又將凳子帶回原處,靠著廊柱打瞌睡。

    胡桂揚理解何五瘋子的意思,有些夢境就是這麼古怪,在自己心裏引起重重波瀾,真要對外人述說的時候,卻又簡單得只剩三言兩語。

    一愣神的工夫,對面的何五瘋子又睡著了,發出響亮的鼾聲,胡桂揚連喊幾聲都叫不醒他。

    就剩胡桂揚一人守夜,他怕自己不小心睡著,幹脆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對火神訣想練又不想練。

    商輅住在西廂的一間屋子裏,胡桂揚躡手躡腳地走到窗下,想聽聽裏面有沒有聲音,耳朵剛貼上去,旁邊的門就開了,與商輅同行的道士邁出一條腿,冷冷地看著彎腰扶膝的偷聽者。

    胡桂揚直起身,笑道:“你也沒睡?”

    對方沒吱聲。

    “官兵去北面平亂,只剩五個人,我覺得……”

    人進屋、門關上,胡桂揚沒趣地走開,在不大的院子裏來回踱步。

    他之所以不睡覺親自守夜,就是要保護少保大人,“僬僥人來”四個字很可能意義重大,絕不能再出偏差,那名道士的武功不會比錢貢差,但是胡桂揚仍不放心。

    刺客沒影,何五瘋子突然從凳子上摔下來,翻身而起,茫然地四處看了看,對胡桂揚道:“你剛才問我什麼來著?”

    “剛才”已是一個時辰之前,胡桂揚笑道:“又夢到侏儒了?”

    “侏儒……矮人……對,夢到了,他說了幾句我能聽懂的話,大概意思是他想走卻走不了,所以生氣。”

    “他沒有腿?”

    “有,蹦得可歡了,他想離開,但是缺什麼東西……完了,你一打斷,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離開?”胡桂揚越發困惑,原傑說“僬僥人來”,何五瘋子卻說“離開”,兩人應該都不會說謊,意思卻截然相反。

    “你回屋去睡吧。”胡桂揚覺得天快要亮了,自己守夜就行。

    何五瘋子伸個懶腰,一瘸一拐地回屋,門也不關,倒下就睡。

    西廂門又被打開,那名道士站在門內招手。

    胡桂揚心中一喜,立刻邁步過去,“少保大人想明白了?”

    道士不吱聲,他本來就不愛說話,胡桂揚並不在意,可他已經走到門口,道士還在招手,好像根本沒看到有人走近。

    胡桂揚停在門檻以外,覺得不對勁兒,剛要後退,腰上一緊,竟被硬生生拉進屋內,在相撞前的一刹那,道士突然倒地,胡桂揚從他身上掠過,撞到另一人手上。

    胡桂揚正要驚呼,那只手按住他的嘴,有人輕輕地噓了一聲。

    門從身後關閉,那只手慢慢挪開。

    “你……”胡桂揚認出這是何三姐兒,他監視了半個晚上,竟然沒看到她是怎麼進屋的。

    “救我。”她說。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14
一百六十九章 救我

    外面熱,屋子裏更熱,在院子裏待慣的胡桂揚,後面門一關,身上就冒出一層汗,離何三姐兒近在咫尺,他快汗流浹背了。

    他後退一步,左右看了看沒什麼可看的,伸手不見五指,“少保大人……”

    “睡著了。”

    “你還有這種本事……”

    “噓。”

    胡桂揚閉上嘴,對面毫無聲息,可是他有感覺,何三姐兒似乎又靠近了,差不多就在他的懷裏。

    過了一會,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面前根本沒有人,於是身子稍稍前傾有人,他立刻挺直身體,越發莫名其妙,“你……”

    “噓。”

    “我……”

    “噓。”

    胡桂揚只好再閉嘴,豎起耳朵傾聽,希望能發現一點什麼,結果除了幾個不太明顯的喘氣聲,什麼也沒有,尤其是身前的何三姐,好像沒有呼吸聲,只是偶爾噴出一小團極溫柔的氣息撞在他的脖頸上,令他發癢,汗出得更多。

    靜默了將近一刻鍾,胡桂揚實在忍受不住,擔心踩到門口的道士,於是側行一步,開口道:“不行,我必須問……”

    耳中叮叮響聲不絕,眼前火星四濺,時近時遠,像是一團吵鬧不休的發光飛蟲。

    這是兩名高手在鬥天機術。

    胡桂揚大吃一驚,一動不敢動,他連敵人在哪都不知道,自然也沒辦法參戰。

    戰鬥發生得突然,結束也在一瞬間,聲響、火星全都消息,一切歸於黑暗,可還是有人被驚動,小草在外喝道:“怎麼回事?胡大哥人呢?”

    有人推了胡桂揚一下。

    “我在少保大人屋裏,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哦。”小草毫無疑心。

    嗤的一聲,桌上的油燈被點燃,胡桂揚終於能夠看清屋子裏的情形。

    道士躺在門口,錢貢趴在窗下,商輅臥於床上,胸膛各自起伏,睡得正香,還有一名隨從並不住在這裏。

    何三姐兒點燃油燈,站在桌前,雙手扶住桌面,低著頭,像是站立不穩。

    胡桂揚急忙上前,“你受傷了?”

    何三姐兒搖搖頭,緩緩坐下,“你也坐。”

    “你讓他們睡著的?”

    “嗯,天機術的一點小把戲,我剛剛領悟到不久。”

    “恭喜。”胡桂揚又看一眼床上的少保大人,有點言不由衷,“何五瘋子一直在等你回來。”

    何三姐兒臉上露出微笑,顯得很疲憊,“他總是這麼相信我。”

    “剛才你和誰打鬥?”

    何三姐兒抬手向上指了指,胡桂揚仰頭看去,嚇了一大跳,房梁上居然趴著一個人,垂下一只手臂,像是在夠什麼。

    雖然看不到血跡與傷口,胡桂揚還是確信這人已經死了,“聞家人?”

    “嗯。”

    “你怎麼知道他會來這裏?”

    “他追蹤我,我把他引來的。”

    胡桂揚又是一驚,“剛見面時,你說‘救我’?”

    何三姐兒稍稍抬頭,看向胡桂揚,臉上又露出微笑,更顯虛弱,“你剛剛已經救過我。”

    “我好像什麼也沒做。”

    “有你在就夠了,只有你能讓我安靜下來,將天機術發揮到極限。”

    “你說得我臉都紅了。”胡桂揚的臉沒紅,只是不相信。

    何三姐兒笑了,臉上的疲憊消散大半,“人人都往上走,連你的兩個跟班都一心想要建功立業,為什麼你就一點不求上進呢?”

    “我不求上進?誰第一個出京查案的?誰帶你們進山傳信,從而發現鄖陽府有問題的?又是誰……”

    “是你。”何三姐兒還在笑,像是酒後微醺,“可你不為立功,你把能決定你前途的上司都給得罪光了,就算抓住何百萬也得不到賞識,你是個怪人,你做這些事情只是為了……”

    “為了什麼?”胡桂揚自己也有點好奇。

    “我不知道,我沒法理解你的想法。我原以為你對我有所隱瞞,可是在丹穴那裏,你竟然不受任何誘惑,我才確信你真的不在乎功名利祿,更不在乎武功強弱。”

    “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是一個怪人。”胡桂揚笑道。

    何三姐兒似乎太累了,頭枕胳膊趴在桌上,側臉看著胡桂揚,“你肯定有在乎的東西,否則不會接這樁案子,那究竟是什麼呢?”

    胡桂揚差點說“是你”,可心裏卻覺得這不完全是實話,於是改口道:“你應該休息,我給你找間房。”

    何三姐兒輕輕搖頭,“我在這裏待不了太久,一會就得走,我就是過來看看你,在你身邊待一會兒。”

    這一點也不像是平時的何三姐兒,胡桂揚既尷尬又愉悅,兩種感覺混雜在一起,弄得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少保大人沒事吧?”

    “沒事,天亮之後就能正常醒來。”

    “你的天機術越來越神奇了。”

    “天機術本來就很神奇,只是我從前沒有發覺。不不,別提天機術,我想跟你聊點別的事情。”

    “呃……聞不華呢?是被你帶走的吧?”

    “我也不想聊他。”何三姐兒的語氣裏居然有幾分撒嬌的意思,更不像平時的她。

    “你想聊什麼?”胡桂揚明知不正常,卻沒法抗拒。

    “那個晚上。”

    “哪個晚上?”

    “你被聞不華刺傷暈過去的那個晚上。”

    “嗯,那個晚上怎麼了?”

    “你起來之後第一眼真的看我?”

    胡桂揚臉紅了,那個晚上他起來替趙阿七守夜,的確向何三姐兒那邊多看一會,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會被暗處的聞不華瞧見,聞不華偏偏又說出來,當時已經醒來的何三姐兒顯然是聽到了。

    “因為……只有你坐著睡覺。”胡桂揚找了一個理由。

    何三姐兒的微笑一下子變成失望,“我特意來找你問個清楚,你居然給我這樣的回答?”

    “好吧,我看你不是因為你坐著睡覺,是因為……我想看你。”

    何三姐兒又笑了,臉頰飛紅。

    胡桂揚沒法不心動,卻又覺得古怪:就在這間屋子裏,三個人因天機術而昏睡,房梁還趴著一具不知名的屍體,而他卻與一名柔美無雙的女子互訴衷腸,就像是硬生生將美夢嫁接到噩夢裏。

    “在京城,你應該娶我的。”

    “當時若是再有幾天時間,我會娶你,可你還是會離開。”

    “會。”何三姐兒一點也不隱諱,“你知道嗎?小時候你就答應過要娶我。”

    “記憶都在你心裏,怎麼說都行。”

    何三姐兒笑出聲來,“你現在仍然可以娶我。”

    “我很願意,但是先告訴我,你服食了多少金丹?”胡桂揚越看越不對勁兒,心情不像最初那樣蕩漾。

    “嗯……”何三姐兒像是被問到尷尬事的小孩子,轉頭將臉埋於肘下,“一枚不剩。”

    “那是多少?”

    “幾十枚吧。”

    “當時我也在場,比幾十枚要多。”胡桂揚語氣稍顯嚴厲。

    “一百……”何三姐兒露出一只眼睛飛快地瞄了一下,見胡桂揚的神情也很嚴厲,繼續道:“一十三枚。”

    胡桂揚指著床上的商輅,“少保大人一年多年來才服食十一枚,而且早已察覺金丹有害,你竟然……”

    “我忍不住。”何三姐兒抬起頭,雙頰紅得像是要滴血,那不只是羞怯,“我以為我能忍住,我曾經將金丹都交給你,心中不舍,卻控製住了,可是丹穴的誘惑太強大,我……胡桂揚,你得救我。”

    “怎麼救?待在你身邊就行嗎?”胡桂揚的心怦怦直跳。

    何三姐兒站起身,靠近他,氣息明顯加重,“打開丹穴,或者再找一個。”

    胡桂揚大失所望,心裏暗暗罵自己一句無恥,也站起身,站到凳子後面,“你這是走火入魔。”

    “你說得對,可是又能怎麼辦?我已經服食太多金丹,停不下來,怎麼都停不下來,非得……”何三姐兒眼中突然閃過寒光,像是機匣裏飛出的小劍。

    胡桂揚上前一步,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她在掙紮,他抱得更緊。

    “能停下來,一定能停下來,你是何三塵,別的小孩兒只知道淘氣的時候,你就知道想辦法自保,別人不是遇害就是摔斷腿的時候,你卻取得何百萬的信任,神仙師父分別傳授不同的功法,你卻能從夢話中套出火神訣。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當然,有一點陰險狡詐,但還是很聰明,像你這麼聰明的人,絕不會放棄抵抗。‘堅持住’,這是你對我說過的話,現在我要說給你。”

    何三姐兒不再掙紮,而是緊緊靠著他,“這不是我,這不是我……”

    “留下來,我會找到確解之法。但你還是得告訴我,聞不華在哪兒?我有話要問他。”胡桂揚抬頭掃了一眼房梁上的死者,可惜沒法審問。

    “他在給我默寫聞家莊的功法。”

    “嗯?他這麼聽話?”

    “不聽不行,他不是我的對手。”何三姐兒的功力本就不弱,服食一百多枚純紅金丹之後,更是超過諸多聞家高手。

    “帶我去找他。”

    “好。”

    胡桂揚鬆開雙手,何三姐兒臉上的神情已經恢複正常,顯出幾分漠然,連她的回答聽上去也像是敷衍。

    “人哪去了?”外面傳來何五瘋子的叫聲,不知不覺間天已經放亮,屋子裏昏睡的三個人開始伸展四肢,似乎就要醒來。

    胡桂揚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只覺眼前一花,何三姐兒竟然消失,隱約聽到頭頂似乎有響動,抬頭看去,只有屍體,不見人影。

    何三姐兒明明是來求助,不知為何卻不肯留下。

    胡桂揚悵然若失。

    商輅等人幾乎同時醒來,然後同時看到多出來的胡桂揚,最後又同時看到房梁上的屍體。

    “少保大人,弄明白了?”胡桂揚笑著問道。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17
一百七十章 人來

    門口的道士翻身而起,縱身撲向胡桂揚,可是雙腳還沒離地,就摔倒在地,砰的一聲,砸得頗重。

    “我有過經驗,先別動,更別急,躺一會就好。”胡桂揚勸道,他曾被天機術操控過,筋骨酸痛好幾天。

    道士還要起身,床上的商輅開口道:“聽胡校尉的,他不會害你。”

    道士不動了,靜靜地躺著,努力恢複對身體的感覺。

    窗下的錢貢坐起來,一肚子困惑,但是一聲不吱。

    胡桂揚得解釋幾句,咳了一聲,指著頭頂的屍體,“聞家人。”

    “刺客?”商略慢慢下床,發現自己沒事,心中稍安。

    “刺客、綁架,總之不懷好意,但是現在都不是問題了。”

    “有勞胡校尉徹夜守衛。”商輅拱手道。

    “應盡之職。”胡桂揚還禮,決定不提起何三姐兒。

    道士終於站起身,臉色鐵青。

    商輅慢慢走出幾步,抬頭看看屍體,眉頭微皺,胡桂揚馬上道:“請少保大人換個房間吧。”

    “也好,你們……收拾一下。”商略向道士和錢貢下令,自己跟隨胡桂揚出屋。

    庭院裏,何五瘋子正在練拳,他不認識商輅,也不關心這個老頭兒是誰,一邊拳腳如飛,一邊向胡桂揚道:“都怪你一句話,矮子罵我一晚上。”

    何五瘋子在說自己的夢境,胡桂揚也不理他,直接將少保大人帶到自己屋裏,關上門問道:“大人想明白了?”

    商輅點頭,“其實很簡單,‘僬僥人來’四字必出自《列子》,原文曰‘從中州以東四十萬裏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

    “對。”胡桂揚仍沒聽出所以然來。

    “‘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荊之南有冥靈者……’”商輅順著往下背誦。

    對方如果不是少保大人,胡桂揚真想讓其閉嘴,他平時挺敬佩讀書人,可是沒有興趣聽人背一段他連看都沒看過的古文。

    商輅興致勃勃,似乎忘了自己房間裏還躺著一具屍體,外面的何五瘋子驚呼一聲,他也不在意,繼續往下背,直到這一句:“‘……棲宿去來。’”

    “少保大人若是想不起來就算了。”胡桂揚以為商輅遺忘原文。

    商輅微笑著搖頭,“你還沒明白?”

    “我讀書少,聽不懂‘子曰’。”

    “嗬嗬,這不是‘子曰’……我再背一遍。”

    “不必了,少保大人有話直說吧,我越聽越糊塗。”

    “從‘人長一尺五寸’到‘棲宿去來’共有多少字?”

    “這個……一百多字吧。”胡桂揚沒查過。

    “大概七十五字,我手裏沒有原書,記憶或有缺漏,但是不會差太多。”

    “大人好記性……”胡桂揚一拍腦門,“‘人來’就在這兒!”

    “嗯,中州以東,從‘人’到‘來’共有七十五字左右,這就是丹源的位置。”

    胡桂揚目瞪口呆,好一會才道:“少保大人居然覺得簡單?”

    “一點文字遊戲,上不能報效朝廷,下不能安撫百姓,實在沒什麼用處,原傑……唉,不提也罷。”

    胡桂揚也不想提,“所以‘僬僥人來’的意思就是撫治衙門以東七十五,然後呢?七十五什麼?七十五步?七十步尺?七十五丈?七十五裏?”

    商輅拿出原傑轉交的小木棍,“像什麼?”

    胡桂揚仔細看了一會,“頂端有修飾,像是……一根小拐杖?”

    “嗯,所以是七十五丈,七十三到七十七丈之間吧,我手裏畢竟沒有原書,全憑記憶。”

    “嘿,怪不得原大人肯相信我,這種謎語,想破頭我也猜不出來。撫治衙門以東七十五丈,應該就是知府衙門,還真是簡單。”胡桂揚搖頭苦笑,答案簡單,所以才要加以重重掩飾。

    “我和你一塊去知府衙門。”

    “大人可以嗎?”

    “吳遠經原傑推薦才轉任鄖陽知府,應該值得相信,我也只能相信他,否則的話我來這裏除了猜謎,什麼也做不了。”

    “那咱們吃過早飯就去。”

    胡桂揚出屋找仆人備飯,又讓樊大堅先去知府衙門通報一聲,只說胡校尉求見,不提商輅。

    他正在忙碌,何五瘋子將他堵在廊下,小聲問:“三姐是不是來過?”

    胡桂揚承諾過要說實話,點頭道:“嗯,來過。”

    何五瘋子長歎一聲,“我一看到聞家人的屍體就知道……三姐提起過我嗎?”

    “提起過,但她現在有點麻煩,還不能過來找你,過幾天吧。”胡桂揚安慰道。

    何五瘋子沒再說什麼,臉上鬱鬱不樂。

    胡桂揚沒工夫管他,匆匆吃過早飯,帶著商輅等人一塊去知府衙門。

    因為北邊有暴亂,街上的士兵比較多,城裏的百姓本來就少,這時更是一個也見不著,整座城像是空曠的軍營。

    走在街上,胡桂揚目測一下,由撫治衙門向東七十五丈的確是知府衙門,沒到正中心,應該是西側的一座院子,中間的一片房屋屬於各司。

    北邊出事,知府也很忙,吳遠遲遲沒有接見拜訪者,樊大堅悄聲向胡桂揚道:“我已經通報到了,知府不願見你,與我無關,是你太早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知府如今求不到你,自然要擺架子。”

    “不怪你。”胡桂揚並不著急,打個哈欠,可惜門房裏沒有床鋪讓他睡覺。

    午時已過,曾經帶胡桂揚進城的刑房書吏過來,請拜訪者去往偏廳,“胡校尉見諒,知府大人忙得脫不開身,連飯都沒吃。”

    “正好我們也沒吃午飯。”胡桂揚道。

    “嗯嗯。”書吏不敢接話。

    胡桂揚上次面見知府是在書房裏,這一回改成偏廳。

    偏廳在大堂旁邊,平時很少使用,在這裏接待錦衣校尉,顯得既不正式也不親密。

    商輅沒做太多偽裝,只是讓錢貢和道士走在前面稍稍遮擋一下,在鄖陽府沒幾個人認得剛剛禦任的內閣首輔,正因為如此,他被攔在偏廳外面,書吏客氣但是堅定地說:“知府大人只見胡校尉一人。”

    吳遠連這一個人都不想見,對他來說,撫治衙門的麻煩事已告結束,廠衛想怎麼折騰都與他無關,身為知府,他的職責是平亂安民,對鬼神之事寧可敬而遠之。

    但這名錦衣校尉畢竟幫過忙,他不用起身,總得給一點笑臉,“胡校尉怎麼有空來我這裏?調派的兵丁夠用嗎?”

    一百名兵丁只剩下五人護院,胡桂揚不提此事,拱手笑道:“我是來求大人幫忙的。”

    “胡校尉為西廠辦事,說什麼‘求’字?盡管開口,不必找我,底下的人自會照辦。”

    “這件事必須經知府大人親自許可。”

    “哦,請說。”吳遠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

    “知府衙門西跨院是幹嘛的?”

    “西邊歸刑房等司所有。”

    “不是那一片,與後院相連的西跨院。”

    吳遠臉色一沉,“胡校尉問這個是何用意?有人向你說什麼了?不管怎樣,吳某問心無愧。”

    胡桂揚沒料到知府大人的反應這麼大,“你知道了?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

    “我……此事與你何幹?西廠管得再寬,手也不能伸進我的後院吧?這讓百官體統何在?”

    胡桂揚終於醒悟,“吳大人,咱們說的不是一回事吧。”

    “你……說的是什麼事?”

    “西跨院裏很可能藏著不潔之物。”

    吳遠的臉變成豬肝色,“胡桂揚,你怎敢如此無禮!”

    誤會越來越深,胡桂揚完全莫名其妙,笑道:“算了,我這人不會說話,還是換個人跟你說吧。”

    “不用換,胡校尉請回,我今天很忙,誰也不想見。”吳遠直接向錦衣校尉下達逐客令,表明他真的很憤怒。

    胡桂揚也生氣了,一氣之下心思轉動得快,“吳大人在西跨院養了女人吧?放心,西廠不追查這種事,吳大人只身千裏為官,難免寂寞,我能理解,‘不潔之物’與婦人無關。”

    “無關……”吳遠尷尬不已,“胡校尉……想讓我見誰?”

    “稍等。”

    胡桂揚出廳,先請商輅進去,然後向樊大堅道:“袁茂在就好了,我還真不會跟官兒說話,前兩次還好,這次又得罪人了。”

    樊大堅見怪不怪,“正常,還有守備大人呢,等你把他也給得罪,差不多就能結案,咱們才能返京,我等著呢。”

    胡桂揚大笑,引來書吏側目而視。

    商輅進廳沒有幾句話的工夫,知府吳遠一路小跑出來,向書吏道:“帶胡校尉去西園。”

    書吏算是知府的親信,知道西園裏住著什麼人,吃驚地說:“大人,西園……那個……”

    “別囉嗦,立刻去,把西園清空,從現在起,西園歸胡校尉。”

    大人神情嚴厲,書吏哪敢再問,連聲稱是,前頭帶路,領著胡桂揚等人去往後邊的西跨院。

    吳遠沒有跟來,返身回廳。

    錢貢與道士留守廳外。

    胡桂揚想著給知府留幾分面子,向樊大堅道:“回去把其他人都叫來,給袁茂留個口信。”

    樊大堅領命離去,胡桂揚一個人跟著書吏前往西園。

    書吏一路上也沒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在西園門口,他決定還是謹慎行事,“請胡校尉在此稍等,我去將園內的閑雜人等請走。”

    “好。”胡桂揚只想查看地方,對裏面的人不感興趣。

    書吏進園,半天沒出來,想必是女主人恃寵而嬌,不願搬家。

    胡桂揚不願再等,直接推門進去,西園占地頗大,是一座花園,中間點綴著亭台樓閣,顯然經過精心布置。

    不遠處的一座小樓裏,傳出激烈的女子吵鬧聲,胡桂揚搖搖頭,一轉身,在花叢中看到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那雙眼睛轉瞬消失不見,只剩花動枝搖。

    雖是一瞥,胡桂揚卻十分肯定,躲在叢中的人是個侏儒。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21
一百七十一章 侏儒

    知府吳遠親來西園,見侍妾還沒有走,不由得大怒,厲聲嗬斥,親自指揮隨從將人帶走,然後回來園門口,向胡桂揚歎道:“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聖賢之言果然沒錯,想此女投奔本府之前,不過是飄零江湖一伎耳,人前賣笑,不敢稍出惡言,如今竟然張狂起來。”

    胡桂揚微笑不語,看著侍妾與丫環們走過,這是很不禮貌的舉動,但他不在乎,直到一行人走出園門,他才收回目光。

    那些人裏沒有侏儒。

    吳遠有些尷尬,“胡校尉年輕有為,敢問在京城娶的是哪家千金?”

    “有為沒錢,至今孤身。”胡桂揚抬手拍拍知府的肩膀,笑道:“你的就是你的,我沒興趣,我想問你,園子裏是不是有一名侏儒?”

    吳遠看了一眼肩膀上被拍過的地方,更加尷尬,他是一地知府,論品級遠遠高於校尉,以至於對方所有的親密舉動都像是不敬。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吳遠心裏又冒出這句話,嘴上卻道:“你是說阿寅?老陳,阿寅去哪了?”

    刑房書吏跑過來,一腦門汗,“阿寅?剛才還在,我這就去找……”

    “我在呢。”一個聲音說,胡桂揚轉過身,發現侏儒就站在後面,不知什麼時候到的,三個人竟然誰也沒有看到。

    侏儒的個子當然不會高,衣服紅紅綠綠,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眼眉鼻嘴都被畫筆勾勒過,頭上梳著兩個抓鬏兒,兩根紅帶幾乎垂到地上。

    這是個詭異的家夥,一眼看去,胡桂揚分不清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吳遠卻只當侏儒是賤役,揮手道:“去去,找蜂娘去。”

    阿寅沒動,抬頭盯著客人。

    胡桂揚也盯著他,“他可以留下。”

    吳遠十分驚訝,張嘴想說什麼,馬上改了主意,“好,阿寅留下,老陳,你可以走了,胡校尉還有什麼需要?”

    “沒了,待會讓我的人進來就行。”

    “好說,好說。”吳遠拱手告辭,笑著離開,一到園外就抬手擦汗,早知鄖陽府怪事這麼多,他死活也不會來當這個知府。

    胡桂揚退後幾步,笑道:“你今年幾歲?讓我猜猜,該有……六十歲了吧?”

    阿寅突然一躍而起,個子雖矮,跳得卻高,而且動作奇快,不等胡桂揚反應過來,已經在他額上重重敲了一下。

    胡桂揚痛得險些流淚,“嘿,你這個家夥……”

    “這是你不尊重長輩的懲罰。”

    “我已經說你六十歲……”

    阿寅又要跳起來,胡桂揚再退一步,“一百歲,你有一百歲?”

    “幾歲不重要,但你得尊重我。”

    胡桂揚打量阿寅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這府裏的人很尊重你嗎?”

    “他們沒學過天機術或者火神訣,用不著尊重我。”

    “這麼說你認得我?”

    阿寅背負雙手,向小樓走去,胡桂揚愣了一會,邁步跟上。

    “我當然認得你,可你來這裏做什麼?”

    “呃……先說你在這裏做什麼?家裏沒合適衣服穿嗎?”

    阿寅止步轉身,嚴厲地說:“你能活到現在,靠的全是運氣,你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

    “聽你的語氣,不僅認識我,還對我很熟,可我真的沒見過你。你不是聞空壽吧?”

    “我是十二長老之三,真名叫聞空寅。”

    “哦,原來十二長老就是十二地支,真巧,在下南司癸房校尉,天幹排第十,趙家四十義子排行第三十六。問個事情,為什麼你叫阿寅,不叫阿虎呢?我覺得更般配。”胡桂揚生性口無遮攔,見到這麼一個古怪的侏儒,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巴,只覺得肚子裏還有無數俏皮話在醞釀,隨時都會脫口而出。

    阿寅怒容滿面,正待開口,園外走進來幾個人,當先者是樊大堅,風風火火走來,根本沒注意到侏儒,“何五瘋子跑了?”

    “跑了?”

    “去找他姐姐。”

    “隨他去吧。”胡桂揚沒將何氏姐弟、趙阿七等人視為屬下,因此也不將他們的離去當作背叛。

    張五臣東張西望,“以後咱們住在這兒嗎?看上去……”他看到扮相怪異的侏儒,嚇了一跳。

    小草跑過來,摸摸侏儒的頭頂,笑道:“這個小家夥是誰?”

    商輅帶著三名隨從最後進園,一看到侏儒就露出驚訝之色,隨即恢複正常,什麼也沒說,遠遠地觀望。

    眾人當中只有胡桂揚與商輅了解“侏儒”的重要含義。

    人突然增多,阿寅有點困惑,被小草摸過頭頂,更加困惑,突然笑了,唱起兒歌,蹦蹦跳跳地進樓去了。

    小草笑得合不攏嘴,“小家夥真有意思,他叫什麼?”

    “阿寅,你可以叫他小虎。”

    “小虎這個名字更好聽。”小草打定主意今後只叫他小虎。

    其他人進樓安排房間,胡桂揚迎向商輅。

    商輅示意隨從走開,領著胡桂揚走出幾步,小聲道:“這個人……”

    “觀察一下再說,少保大人最好換個地方住,這裏可能不大安全。”

    “無妨,不找出丹源,哪裏對我來說都不安全。”

    兩人同時原地轉圈,西園不算太小,但是一眼也能望遍,南北長二三十丈,東西寬十多丈,花木繁多,卻無異種,建有一座兩層小樓、一座亭子、兩間獨立的小木屋,看上去也都很普通,沒有特異之處。

    商輅道:“我會派人詳細丈量距離,你負責那個侏儒,弄清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大人要住哪間房?”

    樓裏傳來小草興奮的叫喊聲,她顯然已經選好房間,商輅微笑道:“在這裏你是官,我是民,我住木屋,你們住樓。”

    商輅帶領三名隨從去往木屋,小聲向道士交待幾句,命他前去仔細丈量距離。

    胡桂揚進入樓裏,樊大堅與張五臣正在樓下閑聊。

    “樓上被占了,你跟我們擠樓下吧。”樊大堅道。

    胡桂揚不挑地方,點點頭,“阿寅呢?”

    “這個侏儒挺奇怪,看我的時候笑嘻嘻像個傻子,看張五臣的時候卻板著臉,好像借他幾千兩銀子似的。”

    張五臣苦笑道:“我發誓,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他。”

    張五臣沒學過天機術和火神訣,只在香爐裏用過玉佩,竟然也被阿寅視為“晚輩弟子”。

    胡桂揚邁步上樓。

    小草也練過火神訣,待遇卻與胡桂揚、張五臣都不相同,阿寅居然在給她描眉化妝!

    胡桂揚站在門口看得呆住了,這兩人理應是第一次見面,不過是說幾句話的工夫,竟然熟到可以互相在對方臉上塗脂抹粉。

    蜂娘走得倉促,幾乎沒帶走什麼東西,阿寅天天在樓裏混,將所有粉黛都搬出來,與小草玩得不亦樂乎。

    小草只會亂塗亂畫,阿寅本來還有三分像人,現在一分也不剩了,可他的化妝技巧卻極佳,這裏畫一下,那裏抹一點,竟將小草變了一個人。

    發現胡桂揚就站在門口,小草急忙轉身,“不許看。”

    阿寅本來畫得來勁兒,一見到胡桂揚,臉色立刻變化,多濃的妝都蓋不住。

    “你這樣……不公平啊。”胡桂揚驚訝地道。

    “你也想畫?”阿寅冷冷地問。

    胡桂揚笑道:“你也會開玩笑。”

    “哼,小姑娘心地單純,不該學火神訣。”

    小草起身,“我又不笨,為什麼不能學?”

    胡桂揚道:“小草,你先下去,讓我跟阿寅說幾句話。”

    “我要住這間房。”小草聲明。

    “嗯,肯定歸你。你這個樣子……畫得不錯啊。”

    小草捂著臉從胡桂揚身邊跑開,一出門就拿出巾帕擦臉,以免下樓之後再被別人笑話。

    胡桂揚看著阿寅,這個侏儒不僅裝扮怪異,個性也讓人捉摸不透。

    不等胡桂揚開口,阿寅先道:“鄖陽府沒你的事,帶著小姑娘走吧,立刻就走。”

    “鄖陽將有大事發生。”

    “那也跟你沒關係,你的用處就是挑起天下人對聞家莊以及聞家神器的興趣,你做得不錯,但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功勞,這就夠了。”

    胡桂揚想了一會,“沒抓到何百萬之前,這裏的一切都跟我有關係。”

    “何百萬?”

    “對,我的任務是將他生擒活捉,但我更願意當場殺死他。”

    “好啊。”

    “嗯?”胡桂揚沒明白這個回答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去殺何百萬,我告訴你他的下落,然後你就走吧,把小姑娘帶走。”

    “這算什麼?何百萬對你們聞家莊沒用了?”

    “沒用了,跟你一樣,他已經完成職責,比你完成得還要好,但是沒用了。城南的江上有一座孤島,何百萬就在那裏,去殺他吧,只要你能打得過他。”

    胡桂揚更加吃驚,“你們這是……禦磨殺驢、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啊。”

    “不是給你們天機術和火神訣了嗎?難道就因為你們給天機船做過一些事情,我們就得一直報答?不是我們忘恩負義,是你太過貪婪。”

    “天機船是什麼玩意兒?”胡桂揚只注意到這個詞。

    “天機船就是聞家莊,聞家莊就是天機船……早跟你說了,這些事情與你無關。”

    “抱歉,我不能走,殺死何百萬之後,我還得留下,查清楚你們的底細,這是南司的職責。”

    胡桂揚以為阿寅會生氣,甚至會出殺招,可是侏儒想了一會之後居然服軟了,“是你自己非要留下,沒人逼你。”

    “沒人逼我。”

    “那你們留下吧,小姑娘很有趣,在她死之前,我們可以多玩一會。”

    “原來還有死期,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阿寅仰頭不知在看什麼,“終於要離開了,終於。”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25
一百七十二章 炸島

    鳥銃又被稱為神槍,乃軍中利器,輕易不可示人,而且北多南少,鄖陽府不南不北,駐軍上萬,裝備鳥銃不過六百餘杆,銃手五百人,全部安置在城外的大營裏,連北邊平亂都沒派他們前去。

    因此,聽說錦衣校尉想要借調一百名銃手,守備臧廉只回了一句話:“癡心妄想。”

    知府吳遠親自登門代為請求,他不能提起少保大人商輅,只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總算說服了臧廉。

    “五十人,不能再多了,即便這樣,我也擔著很大的風險,兵部若是問起……”

    “錦衣衛和西廠負責,胡桂揚拿著駕貼呢,他自己去向兵部解釋。”吳遠很謹慎,絕不提起自己。

    就這樣,胡桂揚借出五十名銃手和一百名馬步官兵,直奔城南的無名江島。

    鄖陽府出城就是江,向西南走出數裏能看到江島,島很小,長滿草木,遠遠望去,像是停在江中的一條深綠色小船。

    想去島上無路可通,只能借助舟楫,胡桂揚並不想立刻登島,他要實現自己說過多次的諾言,一見到何百萬就下殺手,甚至要在見面之前就出招。

    一百五十名官兵在岸上排好隊列,一名嗓門大的士兵順風向島上喊道:“錦衣衛抓賊,島上若有無關人等,立刻現身!”

    小島離鄖陽城這邊更近,島上的人若想上岸,只能往這邊遊來。

    夕陽西下,照得江面上一邊火紅,島上無人應聲。

    上下遊各有幾只小船在觀望,發現勢頭不對,全都跑遠一些。

    胡桂揚沒讓官兵再喊第二遍,下令放火箭。

    十多支箭矢帶著火焰飛過江面,落在小島上,一開始沒帶來明顯變化,等到第二輪放箭之後,島上的火連成一片,草木劈劈叭叭地燒起來,與夕陽餘暉融為一體。

    島上飛起一串鳥,還有幾只小獸倉皇跳入水中,除此之外再無活物。

    官兵們只管奉命行事,臉上不動聲色,胡桂揚身邊的人只有樊大堅跟來,這時小聲道:“你的消息可靠嗎?”

    阿寅是個從裝扮到個性都很古怪的侏儒,可胡桂揚卻覺得他不會故意撒謊,笑道:“就當是出來放焰火了。”

    “嘿,這場焰火的代價可不小,要不要放幾銃?”

    “好主意。”胡桂揚立刻向隨行軍官道:“放兩排銃。”

    樊大堅驚訝地說:“我就是開個玩笑……”

    銃手早已做好準備,排成三行,頭兩行先後放銃,對準江島即可,沒有固定目標。

    銃聲震耳欲聾,遠處的小船退得更遠,樊大堅捂著耳朵,有點懷念放銃的感覺。

    天黑之前,島上火勢漸消,只剩幾處殘火,所有草木付之一炬,一百多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沒有人影。

    樊大堅勸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何百萬早晚落網。”

    胡桂揚卻不死心,又向軍官道:“調三艘船來。”

    此地離城池稍遠,軍官派人去上遊傳喚民船。

    樊大堅道:“已經燒成平地了,你還想找什麼?”

    胡桂揚指著江面,“島中間有一塊凹陷,我要上去看看。”

    樊大堅無奈搖頭。

    幾名膽大的漁民撐船順流而下,很快來到岸邊,騰出地方裝載官兵,每次只能帶走七八人。

    胡桂揚第二批上船,老漁民見他裝扮與官兵不同,大膽問道:“小龜島上有啥?”

    胡桂揚笑道:“它叫小龜島?”

    老漁民用力一撐,船只離岸,快速奔向小島,“你瞧它的樣子,像不像浮在水上的王八?”

    “像。”那島被燒過之後,更像是龜殼了。

    老漁民再一撐,船只離小島已沒有多遠,他趁機伸手向下遊指去,“那邊還有一座老龜島,首足俱全,比這個還像哩。”

    老漁民只撐三次,小船已然來至島邊,胡桂揚跳上去,被官兵接住。

    船只往返,運來三十多名官兵,胡桂揚覺得夠用了,命漁船等候,帶兵以刀開道,走向小島中間。

    樊大堅不能不跟來,嘴裏嘀嘀咕咕,判定此行必定無疾而終。

    夕陽落山,天色已暗,幾名官兵點起火把在前頭帶路,其實也沒多遠,幾步就到了。

    小島中間凹進去一塊,整座島上草木茂盛,唯獨這裏寸草不生,因此受火災影響不大,只是覆蓋一層灰燼,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別的異樣。

    胡桂揚看了一會,又進到坑裏踩了一遍,回到高處,向島邊待命的漁民問道:“烏龜殼子上一直有坑嗎?”

    老漁民抻長脖子望了一眼,“十天前我還上過島,那時候還沒有坑,什麼坑也沒有,中間一是塊大石頭。”

    另外兩名漁民也點頭,“小時候總上島玩,一直是石頭。大家都說石頭封住了小龜的氣穴,石頭一動,王八就會遊走。現在石頭沒了,王八還在,看來謠傳不可信。”

    樊大堅頓覺奇怪,進到坑也踩一遍,從一名官兵手中要來火把,到處照看,用腳踢去灰燼與浮土,抬頭道:“下面還是石頭,不像有機關的樣子。”

    上島的官兵當中有十五名銃手、二十名刀槍手,胡桂揚向他們下令:“圍住小島,不管坑裏蹦出來什麼,一律格殺勿論。”

    官兵互相看看,都有些膽怯,他們不怕作亂的暴民,面對說不清來曆的鬼怪卻沒有信心。

    胡桂揚笑道:“別怕,我去弄點火藥,把這只王八炸了。樊真人也留在島上,若有怪物,他能鎮得住。”

    樊真人在鄖陽城聲名顯赫,官兵立時心安,連島邊的幾名漁民也是眼前一亮,盯著老道打量不停。

    感到意外的是樊大堅,“啊?我要留下?多久?”

    “頂多一個時辰。”

    胡桂揚也不多做解釋,乘船回到岸上,掏出碎銀子要獎賞漁民,三人說什麼也不要,自願為樊真人效力。

    胡桂揚讓漁船再停留一個時辰,自己帶少數人回城。

    請動火藥又讓知府吳遠費盡口舌,守備臧廉總算同意,但是讓胡桂揚親筆寫下借條並畫押,以備上司查問。

    胡桂揚再回到江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火把照亮兩邊,上下遊來看熱鬧的漁船更多,也都點起火把,倒是頗為熱鬧,他們都是來看樊真人捉妖的。

    銃手身上帶著火藥,但是太少,胡桂揚要來十大袋,看守火藥的軍吏聲稱,這些火藥足以炸塌一段厚厚的城牆。

    三名漁民熱情地將火藥運上島,同時還有一點疑問,只有老漁民敢於發問:“樊真人不用法術捉妖嗎?”

    “火藥炸開出口,真人施法捉妖,各司其職。”胡桂揚解釋道,幾名漁民恍然大悟。

    島上的坑已被清理幹淨,浮土下面果然還是石塊,火藥放入坑中,再以石塊小心壓好,官兵全部撤回岸上,漁船則駛往下遊,提醒圍觀者離遠一些。

    官兵也都後退,樊大堅裝模作樣地施一通法,兩名弓箭手再次向島上放出火箭。

    這回立竿見影,火箭剛一落在島中間,就引發一場大爆炸,驚天動地,江水幾乎為之斷流,兩邊看熱鬧的漁民盡皆失色,甚至有調頭就跑的。

    岸上的官兵最倒黴,在火藥袋子上壓石頭顯然是個昏招,爆炸一起,碎石紛飛,快逾箭矢,其中一部分直奔岸上,官兵雖然退後數十步,還是沒能確保安全,不少人被石塊擊中,哇哇慘叫。

    官兵轉身奔逃,隊形一下子混亂不堪。

    胡桂揚也沒想到爆炸的力量如此之大,彎腰挪步以避飛石,眼睛卻沒離開島上。

    爆炸消散,已被燒過的小島再次燃燒,只是勢頭迅速減弱,保持不了太久。

    天下偶爾還有碎石降落,胡桂揚冒險獨自跑到江邊,從更近的地方觀察小島。

    小島被砸開一角,江水流入坑裏,卻不見滿溢,爆炸的威力不小,但不可能炸出一座連江水都填不滿的深坑。

    胡桂揚興奮起來,轉身大聲道:“都過來,布陣,準備神槍……”

    對面的樊大堅突然大喊:“小心!”

    胡桂揚急忙轉身,只見島上的坑裏竟然逆著水流飛出一個東西來,落地再起,這回他能看清,那是一個人。

    “放銃!”胡桂揚大聲下令。

    官兵隊形已亂,銃手從遠處跑來,向半空中隨意施放,響聲陣陣,卻都沒有準頭,樊大堅揮動雙臂,提醒道:“別打中胡校尉!”

    鳥銃只有五十杆,由於沒有隊形,一輪全被放完,銃手必須再次裝藥裝彈,威力暫時盡失,其他士兵手持刀槍衝過來,卻沒法立刻趕到。

    只有胡桂揚離得最近,眼睜睜瞧著那人像大鳥一樣三起三落,從島上躍至岸邊,停在胡桂揚對面數步。

    “真的是你!”胡桂揚大笑,左手木牌護住心口,右手早已裝好機匣“靈緲”,由於沒有機心,機匣只能射出一條細線,威力不大,卻是胡桂揚最有用的手段。

    他沒指望用這一招擊敗或是殺死對方,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逃,逃不掉,等,等不起,除了硬著頭皮迎戰,他沒有別的選擇。

    明知功力遠遜對方,胡桂揚卻不氣餒,依然大笑著出招,好像輕易就能得手。

    細線末端擊中目標的臉頰,隨即縮回,胡桂揚正想再出第二招,對方竟然倒下。

    那的確是何百萬,三次跳躍足顯功力高深,卻在一記輕擊之下頹然倒地。

    胡桂揚大吃一驚,上前兩步查看,只見何百萬也正瞪眼看他,身上多處有血跡,原來是受了重傷。

    “瞧瞧你都做了什麼?”何百萬怒氣衝衝地質問。

    “替義父報仇。”胡桂揚收起機匣,掏出匕首。

    “你會害死所有人!”

    胡桂揚抬起目光望向江中小島,只見坑裏噴出一條水柱,越來越高,最令人驚異的是,水柱裏竟然含著純紅的玉佩。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28
一百七十三章 一點時間

    水柱噴到十幾丈,夜空變得絢麗,一枚枚紅玉仿佛急於返回天河的星辰,發出耀眼的光芒,映得江面如血,映得人心浮動,近處的官兵忘了備銃、忘了衝鋒,遠處的漁民忘了撐船、忘了熱鬧。

    只有一個人不受影響,胡桂揚眼裏唯有何百萬,這是他追尋數月、念念不忘的目標,比所有紅玉加在一起還重要。

    “你會害死所有人!”何百萬希望用這句話說動錦衣校尉。

    胡桂揚不為所動,他早已料到何百萬會說出聳人聽聞的話,早已立下誓言,絕不受其誘惑,甚至不想多問一句。

    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刺下去,正對何百萬的胸膛。

    可他還是低估了對方的本事。

    何百萬修行天機術與火神訣多年,又一直有玉佩供應,功力之深遠遠超過趙阿七、何五瘋子這些人,即使身受重傷,也不會軟弱到沒有還手之力。

    何百萬躺在地上飛起一腳,比匕首先擊中目標。

    胡桂揚腹部的傷口剛剛愈合不久,被一腳踢中,傷口立時崩裂,鮮血一下子染紅衣裳。

    胡桂揚痛得扔掉匕首,捂著肚子後退幾步,轉身叫道:“放銃!”

    銃手們站在幾十步以外,雙手握著鳥銃,卻好像感覺不到利器的存在,全都癡呆呆地望著天空,有人慢慢向江邊走去,看樣子不是要幫錦衣校尉,而是想揀一枚玉佩。

    “樊……”胡桂揚只叫出一個字就知道沒用,樊大堅曾在撫治衙門受過誘惑,第二次見到漫天的紅玉,越發心動,而且這一回沒有數十名高手爭奪,他肯定覺得這是一次大好機會,早已最先跑到江邊,伸手去夠掉下來的紅玉。

    “哈哈,我的!全是我的!”樊大堅抓住一枚紅玉,興奮至極地大叫。

    何百萬雖然踢中胡桂揚,身體卻更加虛弱,臉上神情既惱火又失望,“你會害死所有人。”他又說一遍。

    “那也要先從你開始!”胡桂揚來不及尋找匕首,縱身撲過去,不管腹部流血,伸手死死掐住何百萬的脖子。

    何百萬又踢出一腳,這回慢了一步,咽喉被掐,只能奮力掙紮,拳頭打在胡桂揚背上,力道越來越弱。

    能說會道的何百萬,此時說不出一句話。

    胡桂揚察覺到何百萬不再掙紮,仍不肯放鬆雙手,非要將其完全置於死地,可是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將他硬生生拽開。

    胡桂揚不由自主地起身,連退數步,扭頭望去,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

    何三姐兒臉上沒有那晚的半點嫵媚,“手下留人,先不要殺他。”

    “你還不明白……”胡桂揚正要勸說何三姐兒,又看到更多熟悉的身影,何五瘋子、趙阿七和聞苦雨都來了,不知他們是怎麼互相找到的。

    官兵們早已扔掉兵器,在江邊又蹦又跳,爭搶從天而降的紅玉,許多人甚至奮不顧身地跳入江中,連遠處的漁民也趕來,加入爭搶的行列。

    還是何五瘋子等三人搶到的最多,可他們不習水性,下不得江,只能從上岸者手裏硬奪。

    樊大堅手裏的紅玉就被搶走了,何五瘋子一點不念舊交情,一把奪來,喝道:“都是三姐的。”他的眼裏也透著貪婪,卻還記得為誰搶玉。

    趙阿七和聞苦雨就不那麼“忠誠”了,搶到的紅玉全都塞進自己懷中,彼此之間也不謙讓。

    “你搶你的玉,我殺我的人。”胡桂揚大聲道,他很少有瘋狂的時候,此時此刻則有一種怒不可遏的狂暴感覺。

    “他還有用。”何三姐兒保持冷靜,全然沒有在撫治衙門裏那樣的執念。

    “絕不能……”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殺喊聲,一隊人騎馬氣勢洶洶地衝來,像是要趁火打劫。

    “東廠和南司的人來了。”何三姐兒向江邊的三人大聲道:“夠了!”

    何五瘋子萬分不舍,但是一聽到姐姐的聲音,立刻捧著滿懷的紅玉跑來,趙阿七與聞苦雨卻不肯服從命令,何三姐兒也不在意,袖中射出兩條細錢,分別纏在胡桂揚與何百萬的左臂上。

    “走。”何三姐兒沿著河岸向上遊的黑夜中疾行,胡桂揚身不由己地跟著快跑,之前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何百萬,竟然一鼓作氣,起身飛奔。

    何五瘋子斷後,哈哈大笑。

    “嘿!”胡桂揚第一次在清醒狀態受天機術操控,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樊老道和官兵還在江邊,他們都是跟著我出來的。”

    前方的何三姐頭也不回地說:“衛司專為奪丹,反而是在救他們。”

    紅玉一旦都被東廠、南司的人搶走,樊大堅等人或許會安全一些。

    胡桂揚扭頭最後望了一眼,島上的水柱已經消失,江水也不那麼紅了,只剩人影幢幢,不知幾人得玉、幾人空手。

    何三姐兒一口氣跑出七八裏,離江漸遠,四周盡是將近一人高的蒿草,後面倒是沒有追兵。

    在一棵大樹籠罩的空地上,何三姐兒停下腳步,收回細線。

    何百萬重重摔倒,人事不省,胡桂揚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沒勁兒去十步之外殺人。

    何五瘋子緊緊跟隨,倒是沒有太累,跑到何三姐兒面前,將懷裏的紅玉拋在地上,“三姐你瞧,至少有三十枚!”

    “你做得很好,去放哨吧。”

    何三姐兒語氣平淡,何五瘋子卻像是聽到世上最大的誇獎,興高采烈地去放哨。

    “你……真……厲害。”胡桂揚氣喘籲籲地說。

    “小草也曾為你放棄金丹。”何三姐兒在撫治衙門奪丹時雖然有些失態,但還記得當時的場景,胡桂揚叫過許多人的名字,只喚醒小草一個人。

    “她還是個……小姑娘。”胡桂揚搖搖晃晃起身,仍然盯著何百萬,知道他還沒死。

    “給我一點時間。”

    胡桂揚止步,“一點時間?他的話比玉佩還具誘惑,只要讓他開口,你就沒辦法再殺他。”

    “何百萬掌握許多秘密,我要的這點時間,對你對我都有好處。只要問過話,無論他說與不說、說些什麼,都歸你處置。”

    胡桂揚同樣擔心自己會被何百萬的話繞暈,但他沒法拒絕,而且腹部的傷越來越重,他就算走到何百萬身邊,也未必有力氣殺人,只能歎息一聲,又向地上摔倒。

    何三姐兒動作極快,上前將他扶住,微微皺眉,“為什麼你總是受傷?”

    “不是新傷,是舊傷。”胡桂揚笑道。

    何三姐兒十指翻飛,撕開胡桂揚的衣裳,取出巾帕擦去血跡,再拿幹淨的巾帕蓋住傷口,然後用撕下的布條重新包紮。

    “回去之後,你還是得找樊大堅處理傷口,靈濟宮的丹藥確實不錯。”

    “嗯。”胡桂揚張開雙臂,任何三姐兒擺布,兩人距離如此之近,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她風情萬種的樣子,心情難抑,微微低頭,在她的秀發上輕輕嗅了一下。

    何三姐兒抬眼看著他,胡桂揚屏息寧氣,憋得臉都要紅了。

    何三姐兒微微一笑,從他身邊走開,“好了。”

    胡桂揚終於呼出一口氣,鼻中隱隱還留著餘香。

    何三姐兒長袖一揮,地上的紅玉盡入袖中,再一揮手,又有一條細線纏繞何百萬的手腕,細線上掛著一枚紅玉。

    紅玉中間有孔,離何三姐兒更近,然後慢慢地沿著細線向何百萬滑動。

    “也是聞不華教你的?”胡桂揚問。

    “他不得不教。”

    紅玉離何百萬越來越近,上面的紅色隨之逐漸消失。

    “真奇怪,何百萬理應精通天機術,為什麼沒有使用?”胡桂揚此前只顧著殺人,這時才有疑惑。

    “你馬上就能直接問他了。”

    玉佩滑到何百萬手上,紅色消退幹淨,只剩純白,何三姐兒收回細線。

    何百萬動了一下,又動一下,隨即慢慢坐起,他受過重傷,又被天機術操控過一會,身子極弱,坐起之後頭部仍然低垂,醞釀片刻才抬頭看了一眼,第三次重複道:“你害死所有人。”

    “你剛才為什麼不用天機術對付我?”胡桂揚先提問,故意忽略“害死人”這一條。

    “機匣盡毀,無術可用。”

    胡桂揚看一眼何三姐兒,她並不著急開口,點下頭,表示他可以繼續問下去。

    既然不能立刻動手除害,胡桂揚還真有一些疑惑待解,“你藏在洞裏幹嘛?”

    何百萬盯著胡桂揚,滿面怒容,但他畢竟是何百萬,怒容很快消失,神情恢複正常,“當然是吸取天機精華,這是我應得的報酬,為聞家莊做事這麼多年,該是收獲的時候了,只差一點……”何百萬險些又沒控製住怒意。

    “聞空寅將你出賣的。”

    何百萬似乎並不意外,輕歎一聲,“聞家人就是這麼薄情寡義,我早該料到,早該料到。”

    何百萬意興闌珊,身子晃了兩下,沒有摔倒。

    胡桂揚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同情他,想了想,問道:“天機船是什麼東西?”

    何百萬略顯吃驚,“他連這個都說了?”

    “聞空寅倒是直爽,但是說話有點古怪,解釋不清,只說天機船就是聞家莊。”

    “他說的是實話,的確有一條船,我不知道在哪裏,也沒登上過,只知道所有的神力都來自船上,連丹穴也不例外。”

    胡桂揚不想問了,向何三姐兒點下頭。

    何三姐兒前行幾步,平靜地問:“丹穴可得長生否?”

    胡桂揚與何百萬都吃了一驚。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31
一百七十四章 不是秘密

    丹穴可得長生否?

    何三姐兒突然問出這句話,胡桂揚吃了一驚,因為何三姐兒從來沒表露過對這種事情感興趣。

    何百萬也很吃驚,“當然不能,你為什麼……”

    何三姐兒並不覺得自己問得突兀,“聞家侏儒,那些僬僥人,已經活了多久?”

    何百萬慢慢站起身,揉揉自己的脖子,“空字輩的聞家人共有三十六人,其中十二位充任長老,我在成化一年見到他們,如今已過去十三年,這麼短的時間裏,能看出什麼?”

    “聞不華從小進入聞家莊,迄今二十三年,據他所言,空字輩全是侏儒,不死不減,比他年紀更大的弟子,也沒聽說過有哪位空字輩過世。”

    胡桂揚插口道:“問一句,為什麼很少見到滅字輩和苦字輩?”

    聞家莊空、滅、不、苦四輩,不字輩經常出現,或死或傷,空字輩胡桂揚見過兩人,滅字輩從未見過,他自己冒充一次,苦字輩只有一個聞苦雨,還是她自己私自改名。

    何百萬露出一絲微笑,“苦字輩都是新人,從不出莊,神功初成之後,進為不字輩,可以出莊執行任務。”

    “立功之後就能進為滅字輩了?”

    “理應如此,但是據說已經很多年沒人進升了。”

    胡桂揚笑了一下,向何三姐兒道:“你繼續問。”

    “我也很好奇,沒人進為滅字輩,那從前的滅字輩呢?空字輩尚餘三十六人,滅字輩卻死得一個不剩?”

    何百萬攤開雙手,“我連苦字輩都不是,這些年來一直在外奔波,甚至沒邁進過聞家莊的大門跟你們一樣,我也受到利用,辛苦到頭,卻領不到該得的報酬,連已有的工錢都被克扣。”

    何百萬長歎一聲,先將自己擺在與對方一樣的受害者位置上,“為了吸取丹穴精華,我用上所有的機匣,正在緊要關頭,卻被強行中斷,機匣全毀,功力大損……但我不怪你,胡校尉,你是為他人作嫁衣,真正的主使者是聞空寅,是那群矮子。”

    胡桂揚沒吱聲。

    何百萬又看向何三姐兒,“我不知道丹穴是否能夠帶來長生,但是丹穴神力無窮,所謂金丹不過分其一毫而已,若能盡得其妙,與神仙相差不多,縱不可長生,也能延年益壽。”

    “丹穴有多少?”

    “我真不知道,撫治衙門裏有一個,江島上是一個,按理說應該還有更多,只是不知藏在何處……”

    “等等。”胡桂揚又想起一件事,“江島上的丹穴是用來獎勵你的?”

    “對,可我沒料到聞家莊竟會過河拆橋……”何百萬略顯悲憤,馬上掩飾過去。

    “那撫治衙門裏的丹穴又是獎勵誰的?”

    “一無所知。胡校尉,你一直在追捕我,但是你有一個誤解。”

    “哦?”

    “我不是聞家莊的頭目,連小頭目都算不上,只是一個替他們出謀劃策的軍師而已。”

    樹陰之下比別處更黑一些,三人不自覺地走近一些,能夠互相看見模糊的身影。

    遠處傳來何五瘋子的喊聲:“誰?”

    “我。”

    “你們兩個怎麼才回來?三姐早說……”

    “她是你姐姐,又不是我的。”

    原來是趙阿七和聞苦雨趕到,兩人很快來到樹下,適應一會才看清先到的三個人,趙阿七不管別人,徑直來到胡桂揚面前,“你的功力若有膽子一半大,我就饒你不死。”

    胡桂揚要證明自己的膽子更大一些,笑道:“洞房之喜治得了病嗎?”

    趙阿七揮拳要打,身後的聞苦雨也拔出短刀,何三姐兒道:“沒有胡桂揚,你們兩個根本不會來鄖陽府。”

    “那他也不應該騙我。”趙阿七憤憤不已,但是沒有動手,對何百萬看也不看,直接向何三姐兒道:“我們兩人得到十三枚金丹,你呢?我看到了,何五瘋子搶到不少。”

    何五瘋子在遠處的黑暗中道:“我的都給三姐。”

    “給誰我不管,咱們之前說好了,金丹平均分配,現在就分吧。”

    “不是立刻就分,要等事態平定之後。”何三姐兒回道。

    “平定什麼?官府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沒有咱們的立足之地,趕快分金丹,大家一拍兩散,各尋去處吧。”趙阿七固執地說。

    何三姐兒向一直沒開口的聞苦雨道:“你也想散夥?”

    “三小姐。”聞苦雨服侍何三姐兒多日,連稱呼都變了,而且說得很自然,並無委曲之意,“事情跟咱們之前預料的不太一樣,官兵……真的很多,而且高手如雲。”

    “東廠和南司找來高手了?”胡桂揚有點意外。

    “人數比之前更多,而且許多人好像恢複那晚的功力了。”趙阿七答道,在撫治衙門裏他就沒打過那些校尉與番子手,這一次絕不犯傻,發現勢頭不對,立刻帶著聞苦雨逃跑。

    “鎮撫大人又成高手了?”胡桂揚覺得這可不是好消息。

    “總之咱們不是對手,散夥最好,我和苦雨找地方隱居,胡桂揚,你也跟何姑娘成親吧,別回京城了,你不適合當官兒。”

    胡桂揚咳了兩聲。

    何百萬突然冷笑,似有嘲諷之意。

    趙阿七怒道:“老頭兒,你笑什麼?”

    “體會過金丹的好處,沒人能夠說走就走,你們聽說哪裏有新的丹穴吧?”

    趙阿七更怒,揮拳便打,“就你話多……”

    拳頭高高舉起,卻沒有落下,不是趙阿七改變主意,而是手臂被一根細線纏繞,完全動不得。

    “何三兒,你敢攔我!”趙阿七轉身要打何三姐兒,嘴裏連最後一點敬意都不顧了。

    趙阿七夠狂,卻沒有與狂妄相配的功力,原地轉了多半圈,竟然變成面對聞苦雨,揮拳打去,動作雖慢,目標卻極明確。

    “苦雨,不是我想打你……”趙阿七大駭。

    聞苦雨抬手在趙阿七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隨後上前兩步,跪在地上,“三小姐息怒,阿七絕無惡意,我們不走,一直跟著三小姐。”

    “咱們真的不走?”趙阿七還沒反應過來。

    “不走,三小姐神功蓋世,天下無雙,官兵當中誰是對手?阿七,把金丹都拿出來。”

    何三姐兒收回細線。

    趙阿七轉過身,極不情願地說:“就算按照原來的約定,也要到事了之後……”

    “拿出來!”聞苦雨厲聲喝道。

    趙阿七明顯哆嗦一下,馬上從懷裏捧出全部玉佩,伸手遞過去。

    何三姐兒二話不說,長袖掃過,收下全部玉佩。

    趙阿七心中不舍,慢慢退到一邊。

    聞苦雨起身,“聽官兵叫嚷,北邊的山穀裏和東邊的一座矮丘之上,各出一座丹穴,官府正在分兵占據,不準外人染指。”

    胡桂揚脫口道:“真讓袁茂說準了,鄖陽府確有五處丹穴。”

    “你也知道第五處丹穴?”聞苦雨大吃一驚,馬上補充道:“城北還有一處,在一座村子裏。”

    胡桂揚想到的第五處丹穴其實是知府衙門,沒想到隨口會詐出一個來,也不說破,問道:“只有五處?”

    “肯定五處,由北至南,山穀、村子、撫治衙門三處丹穴正好連成一線,江島和矮丘分列左右,前尖後寬,據說這就是天機船的形狀。”

    “鄖陽府沒有秘密了,你怎麼知道得比何百萬還多?”胡桂揚越聽越吃驚,看向黑暗中的何三姐兒,“你知道這些事情?”

    何三姐兒搖頭。

    聞苦雨馬上道:“這些事情的確不是秘密,後來的那些官兵都知道,大叫大嚷,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你們走得早,所以沒聽見。”

    “那你還保密幹嘛?更不應該提出散夥。”胡桂揚又好氣又笑,連連搖頭。

    聞苦雨低頭道:“是我們兩個一時糊塗,以為……以為多分幾枚金丹,服食之後或許能與官兵一爭高下,五處丹穴,總有他們照顧不周的地方。”

    趙阿七與聞苦雨都算不上聰明人。

    胡桂揚還在搖頭,“把刀借我一用。”

    聞苦雨驚恐地後退一步,“用來做什麼?”

    趙阿七又跑過來,“胡桂揚,你沒本事就老實一點,別亂來,我們兩人打不過三小姐,收拾你輕而易舉。”

    “官兵占據五處丹穴,我就是官兵,所以我能幫忙,但是我得先回鄖陽城,回去之後怎麼說?被人擄走,又被釋放?不不,我得說自己是逃出來的,你的刀就是證據。”

    “你會幫我們搶占丹穴?我可不太相信。”在趙阿七眼裏,胡桂揚就是一個騙子。

    聞苦雨卻相信,“胡校尉從未覬覦丹穴,而且,他幫的不是咱們,是三小姐。”她拔出刀,調轉刀柄。

    “還是你想得明白。”胡桂揚接過刀,向何三姐兒道:“你要丹穴?”

    “嗯。”

    “好,那就讓我回城,明天夜裏,你再去找我。”

    “嗯。”

    胡桂揚上前一步,一刀刺進何百萬肚子裏。

    何百萬多少有些警覺,閃身想躲,卻發現雙腿不聽使喚,等他明白過來,肚子已被刺破。

    “你害死……”

    “對,我會害死所有人,反正大家都不想活了。何百萬、梁鐵公,世上沒你的事了,你說得越動聽,我越要殺你。”

    胡桂揚拔出刀,轉身就走。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34
一百七十五章 接管

    胡桂揚揮刀在草叢中開路,來至江邊,順江而下,又回到小龜島附近。

    水柱與紅光都已消失,火把卻比之前更多,照見大批來來往往的人馬,胡桂揚越發吃驚,知府與守備明明對當地的怪事避之唯恐不及,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棄北邊暴亂於不顧,派兵前來搶佔丹穴?

    他的疑問很快就得到解答。

    一隊騎兵馳來,有人喝道:“站住!什麼人?”

    這些人好像不是胡桂揚借調的那些官兵,他大聲報出職位、姓名,對方並不當回事,不客氣地說:“站在這裏等著。”

    一人飛馳前去通報,七八名騎兵將胡桂揚圍住,任他問什麼都不回答。

    沒過多久,又一人騎馬趕來,態度客氣多了,跳下馬拱手道:“胡校尉,多日不見,未想到會在這裏重逢。”

    “李半堵?”胡桂揚終於明白這支軍隊從何而來了。

    李半堵等京城江湖人跟隨石桂大進攻山中流民,竟然打到了鄖陽府。

    李半堵請官兵退下,請胡桂揚走到一邊的僻靜處,小聲道:“據說胡校尉被人擄走,怎麼逃出來的?”

    胡桂揚抬起手中的短刀,“趁看守不備偷來一口刀,悄悄逃出來的。山中流民都被肅清了?”

    “唉,一言難盡。山民當中居然藏著不少高手,頗為強悍,第一戰官兵就損失慘重,但總算將村寨攻下來,越往後越艱難,如今正在山中僵持,我們繞路來到鄖陽府,不是從山裏出來的。”

    “咦,我在杭州的時候可是聽說官兵勢如破竹的。”

    李半堵笑道:“反正村寨被攻下來,就算大勝,如果真是勢如破竹,朝廷何必不停增兵?”

    “也對,石校尉呢?也在這裏?”

    “嗯,他帶我們來鄖陽府,但他不在這裏,在北邊山穀與流民爭奪……”李半堵不知該說不該說。

    “丹穴。”胡桂揚替他說出來。

    “對,如今幾處丹穴盡受官兵控製,只有北邊不太穩妥,流民搶先一步,但我估計他們堅持不到天亮。”

    胡桂揚轉身望向江上的小島,李半堵馬上道:“各處丹穴都被封鎖,任何人不得進入一裏以內。”

    胡桂揚笑笑,“我帶來的那些人呢?”

    “都已被送回城裏。”李半堵特意強調“送”字,表明這其實是“押送”,“樊大堅拒絕離開,說是要等你回來,他倒是挺相信胡校尉。”

    胡桂揚又笑一笑,“把樊大堅叫來,再給兩匹馬,我們立刻就走,不給你添麻煩。”

    “胡校尉客氣了。”李半堵顯然鬆口氣,轉身走出幾步,向遠處喊道:“請樊真人,牽兩匹好馬過來!”

    有人應聲,李半堵走回來,小聲道:“胡校尉聽我一句勸,要麼靜觀其變,要麼返京候信,千萬別再趟渾水。”

    “嗬嗬,我此行的任務已經完成大半,渾水、清水都已與我無關。你改行從軍了?”

    李半堵不再是武師的裝扮,而是一身戎裝,胡桂揚剛剛注意到。

    “嘿,全仗石校尉提拔,我在半月前從軍,當個小旗,不只是我,許多江湖同道都已受封。”李半堵既有點害羞,又有點得意。

    “哈哈,胡桂揚,我就知道你沒事,他們還不相信……放手,我自己能走。”樊大堅大步流星走來,一臉喜悅。

    兩匹馬一同送來,胡桂揚再不囉嗦,拱手告辭,尋路回城。

    漸行漸遠,江邊的火把變成螢火蟲般的小亮點,胡桂揚勒住馬,向樊大堅道:“收獲如何?”

    樊大堅跑過了頭,急忙調轉回來,“收獲?”

    “你搶到不少金丹吧?”

    “別提了,五枚,還沒來得及捂熱乎,就被後來的官兵搜走了。”樊大堅重重地歎息一聲,“南司的人真不夠意思……”

    “這些官兵是誰帶隊?”

    “你還不知道吧,南司和東西兩廠如今都歸一人指揮。”

    “石桂大? ”

    “他才是一名校尉,那有資格統管廠衛?一個姓吳的錦衣千戶,好像叫吳綬,據說是西廠的人。”

    胡桂揚不認識幾位同僚,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 “走吧,往東去看看另一處丹穴。”

    “不回城嗎?”

    “半夜裏叫門太麻煩,等明天再回城。”

    兩人並駕前行,夜裏方向難辨,只能沿著官道走,好在鄖陽城不大,東邊的丹穴離著很近,周圍火把眾多,遠遠就能望見。

    胡桂揚再次勒馬,“你覺得這兩處丹穴相距有多遠?”

    樊大堅望了一會,“大概……七八裏地吧。”

    “如果在這兩穴之間劃一條線,是不是與城牆平齊?”

    樊大堅調頭看了一會,“還真是,城牆比較短……胡桂揚,你又找到什麼線索?”

    “鄖陽城修得挺有意思,撫治大人原傑也挺有意思,可惜他死得太早,許多事情沒法問清楚。”

    “鄖陽城就是原大人主持修建的,難道他……”

    胡桂揚策馬再度上路。

    距離東邊丹穴還很遠,兩人就被官兵攔下,聽說是南司校尉,沒有動手,也沒有放行,而是派人去後方通報。

    一名軍官過來,記下胡桂揚的姓名,然後客氣地請他調頭,“此地戒嚴,任何人不得擅入,必須有兩廠通憑。”

    “我這裏有駕貼。”

    軍官看也不看, “通憑由兩廠廠公共同簽發,駕貼不能代替。”

    胡桂揚只能離開,好在天邊放亮,他們回到鄖陽城時,南邊的城門已經大開。

    鄖陽城裏本來就沒有多少居民,今天尤其稀少,只在城門口有一隊士兵把守,認得樊真人,沒有攔阻,街道上則空無一人,像是一座空城。

    進城沒多久,樊大堅突然道:“撫治衙門就在東西兩處丹穴的中間,位置偏北數裏,原傑當初選址真是別有深意啊。”

    “出城之外再往北去,還有兩處丹穴,與撫治衙門在同一條線上,據說五處丹穴共同組成一個船形。”

    樊大堅在心裏勾勒一下,“我怎麼覺得像是芭蕉扇的形狀?”

    “哈哈,因人而宜……你不知道這個說法?”

    “我上哪知道去?”樊大堅困惑地說,“胡桂揚,我沒有隱瞞,你別亂懷疑。”

    “我懷疑的不是你,是別人……奇怪,昨晚有人對我說,江邊的官兵大叫大嚷,將五處丹穴的位置都喊出來。”

    “怎麼可能?兩廠太監和校尉親自帶隊,官兵只管搶丹、攆人,哪會大叫大嚷?”

    胡桂揚明白自己錯在哪了,昨晚他以為搶丹者是梁秀、左預那些人,才會相信趙阿七、聞苦雨的說法,一見到李半堵,他就知道不對。

    現在再去提醒何氏姐弟已經來不及,他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好像已經沒咱們什麼事了。”胡桂揚道。

    “千萬別這樣,咱們寸功未立,怎麼回京?”

    “我把何百萬殺了。”

    “真的?”樊大堅大喜,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人頭呢?”

    “還在他脖子上。”

    “啊?殺賊要割人頭,否則的話憑什麼領功?”

    “我給忘了。”胡桂揚當時只想殺人,沒想領功的事。

    “你……”樊大堅啞口無言,呆了一會才說:“屍首在哪?我去看看。”

    “荒郊野外,找不到了。”

    “胡桂揚,你可……你不是騙我吧?”

    胡桂揚打個哈欠,“騙你幹嘛?”

    樊大堅無奈地搖頭。

    撫治衙門也被大批官兵包圍,兩人只得繞路前往知府衙門。

    衙門裏沒多少人,都認得他們,任由兩人進入後院西園。

    小草站在園門口,看到胡桂揚的身影,惱怒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連招呼都不打。

    “我怎麼得罪她了?”胡桂揚不明所以。

    樊大堅嘿嘿地笑,“我哪知道?”

    錢貢迎出來,請胡桂揚去見商輅。

    “去問問袁茂回來沒有。”胡桂揚向樊大堅交待一句,袁茂前天隨官兵去北邊平亂,一直沒信。

    商輅住在園內的一間小木屋裏,外面天熱,屋裏更熱,他的額頭上全是汗珠。道士站在門口,瞇著眼睛打量走來胡桂揚,對他仍不信任。

    商輅示意隨從退下,微笑道:“金丹害人不淺。”

    房門關上,屋子裏熱得像是蒸籠,商輅寧可滿身大汗,也不肯開窗通風。

    “嗯,我昨晚一無所得,丹穴都被兩廠控制。”

    商輅搖搖頭,“丹穴不重要,唯有丹源我已量出丹源的位置,就是你們居住的小樓。”

    “大人打算怎麼處置?”

    “麻煩,非常麻煩,西廠來得太早,吳知府對我說,據傳東西兩廠的廠公後天就會趕到鄖陽府,在此之前我必須離開此地,否則的話他只能向廠公告發。”

    “如果能要來足夠的火藥,今天就能炸出丹源。”

    “不行,整個鄖陽府都被兩廠接管,知府與守備說得不算,咱們晚了一天,就晚一天。”商輅萬分遺憾。

    胡桂揚想了一會,拱手道:“那就沒辦法了,我會在這裏再住一晚,明天就走。”

    “走?去哪?”商輅驚訝地站起身。

    “回京城,從此不管這裏的事情,但我絕不會洩露少保大人的行蹤,一個字也不會。”

    “可是丹源……”

    “兩廠未來之前,我還能試一試,兩廠一到,我也束手無策,無論怎麼做都會引來注意,適得其反。少保大人若有辦法,盡管一試,但我就不參加了,如果暫時無法,不如離開,等風頭過去再回來。”

    “那就來不及了。”商輅不想放走胡桂揚,猶豫片刻,決定透露一點實情,“請胡校尉將聞空寅叫來,有些事情你該知道,或許能讓你改變主意。”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38
一百七十六章  嚐試

    張五臣與侏儒對面而坐,聽一句點一下頭,神情嚴肅得像是皇帝在聽取邊疆軍情。

    侏儒坐在椅子上,露出半張面孔,嘴巴隱於桌面以下,因此只能聽到聲音,看不見嘴動,張五臣卻一點不覺得古怪,只在意進入耳中的每一個字。

    邁步進樓的胡桂揚一愣,向侏儒道:“阿寅,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侏儒抹去臉上的胭脂,頭發也正常地梳成獨髻,身上穿什麼看不清,絕不是紅紅綠綠的怪異裝扮。

    侏儒扭頭看向胡桂揚,“我不是阿寅,你不記得我了?”

    “聞空壽?”胡桂揚只在夜裏見過他,當時就沒看清容貌。

    “你想起來了。”

    “你不是十二長老?”

    “不是。”

    “阿寅呢?”

    聞空壽指指樓上。

    胡桂揚走上樓梯,扭頭問道:“你看著比長老正常多了。”

    聞空壽露出微笑,“所以我不是長老。”

    胡桂揚快步上樓,樓下的聞空壽繼續在向張五臣講解法器的用法。

    阿寅正在桌子上旋轉跳舞,穿著一條專為他特殊裁製的粉白長裙,旋轉時如同荷花盛開,只是那張花裏呼哨的臉孔,實在沒法讓人聯想到仙女。

    站在旁邊觀看的小草倒有幾分仙女的神韻,笑若桃花,模仿阿寅的動作轉個圈,正好看到門口目瞪口呆的胡桂揚,臉一下子紅了,立刻躲到一邊。

    阿寅將整支舞跳完才停下,向胡桂揚道:“殺死了?”

    “嗯,木屋那邊請你過去。”

    阿寅二話不說,縱身一躍,直接從窗口跳了出去。

    小草臉上仍在笑,指著窗外道:“他可有意思了,我要帶他回山裏,就怕這家人不肯放他。”

    “阿寅若是想走,誰也攔不住。 ”胡桂揚本想提醒小草遠離阿寅,想想還是算了。

    胡桂揚轉身要下樓,小草道:“以後你再出門必須把我帶上。”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不願枯等,越等心越煩,這個地方憋悶得很,除了阿寅,都很無趣。”

    “好吧,我帶著你。”

    胡桂揚到了樓下,聞空壽還在向張五臣滔滔不絕地說話。

    木屋裏,阿寅站在桌子上,裝扮沒變,神情卻正常許多,只在面對小草、蜂娘這些人,他才顯露“妖嬈”的一面。

    胡桂揚關上門,熱得幾乎喘不上氣來,於是靠門而站,透過門縫借一點外面的涼風。

    “又讓我說什麼?”阿寅問道。

    “一切,胡校尉應該明白鄖陽府究竟在發生什麼。”商輅道。

    阿寅盯著胡桂揚看了一會,開口道:“我們要藉助凡人的力量將天機船送上天空,然後就沒你們的事了。”

    胡桂揚對這句話裏的每一個詞都不理解,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

    商輅道:“先解釋一下'凡人'吧,對我們來說,這一點最重要。”

    阿寅盤腿坐下,“你們都是凡人,就這麼簡單。”

    “你不是?”胡桂揚終於能開口。

    “不是?”

    “是神是鬼?”

    “都不是,我們是一群旅者。”

    “旅者?”

    “到處旅行,這裏看看,那裏看看,遺憾的是來到這裏之後,我們的船出了一點問題,受困於此,一直走不了。”

    “你們原來住在哪?”

    阿寅抬手指了指。

    “房頂?樹上?”

    “天上。”

    胡桂揚忍不住笑出聲來,“那豈不就是神仙?”

    “你們所謂的神仙法力無變,高居於虛無之中,其實根本就不存在。我們是真實的,來去乘船,沒有法力。”

    “沒有法力,那金丹是什麼?”

    “就是金丹。”

    胡桂揚看向商輅。

    商輅咳了一聲,“我來補充幾句吧。”

    阿寅往桌上一倒,像是要睡覺。

    商輅解釋得比侏儒清楚得多,“他們是僬僥人,從天外而來,困於此地至少一百三十年了。”

    “一百三十年?那是前朝……”

    “至正年間。”

    “他們是僬僥人的後代?”

    “不,就是那批僬僥人,一共三十八位,兩位染疾病故,剩下三十六人,一直活到現在。”

    胡桂揚又不知道該問什麼了。

    “天機船受損,就藏在咱們腳下,只移動過一次。最初幾年,僬僥人希望自行修好船,可是他們發現力量不足,沒法將天機船……發動起來,於是他們尋找凡人幫忙。”

    商輅停頓一會,因為他接下來將要說出來的話過於驚世駭俗,連他自己初聽時也無法相信,“他們先是找到元人,結果被當成怪物,險遭殺害,於是又去找太祖,助大明滅元。”

    胡桂揚的確有點驚訝,卻沒有商輅預料得那麼驚訝。

    他從懷裏拿出機匣“靈緲”,上前幾步放在桌上,“就是用這個幫助的?”

    躺在桌上的阿寅翻個身,“嘿,這是我們造出的第一批機匣,你們居然還留著。”

    商輅點點頭,“但是機匣太複雜,必須是資質上佳的人才能學習,所以僬僥人又想出別的辦法幫助太祖。 ”

    “火神訣不錯,好像是人就能學會。”

    “那時候還沒有火神訣,只有火器,我大明火器天下無敵,其實有賴僬僥人的幫助。”

    阿寅插口道:“我們只是幫忙改進一下,天機術對你們來說太複雜,火器就比較簡單。”

    “嗯。”胡桂揚平靜地應了一聲,說不上相信,也說不上懷疑,只覺得匪夷所思。

    商輅繼續道:“滅元之後,太祖與僬僥人之間發生誤會……”

    “不是誤會,是背信棄義。”阿寅坐起來,“你們的太祖見識過天機術的厲害,覺得是個威脅,於是想將我們一網打盡。他當然沒有得逞,只知道天機船藏在荊襄一帶,於是下令封禁此地,派人查找,可我們躲得很好,沒有被他發現。”

    “所以你們沒有得到凡人的幫助?”胡桂揚問。

    “得到過一次,你們的太祖派出十萬士兵前來相助,可是沒用,凡人的力量太弱小、太分散,根本沒辦法推動天機船。我們希望留下這十萬人,想辦法激發他們的力量,太祖不願意,以為我們暗藏歹心,害怕我們借助這十萬人奪取他的天下。嘿,真是可笑,好像我們想一直留在這裏似的。於是他調走十萬人,我們也利用最後一點力量,將天機船轉移至百裏之外。”

    “在那之後,僬僥人隱藏多年,繼續尋找能讓天機船飛起來的方法。”商輅發現胡桂揚聽得有些茫然,盡可能介紹得簡潔一些,“他們想出許多方法,也因此分裂成許多派係,獲支持最多的有兩大派。”

    “仙派、凡派?”胡桂揚聽說過。

    “對,僬僥人根據凡人的體質創出火神訣功法,仙派主張利用金丹迅速激發凡人的力量,凡派則主張慢慢來,讓凡人自行修煉,逐漸變強。”

    “最終的目的都是利用凡人將天機船……送上天?”

    “對。”

    “看起來好像是仙派獲勝。”

    “嗯,因為凡派的方法有個漏洞,那些學會火神訣的凡人,未必願意向僬僥人提供幫助。仙派發現,那些曾經服食過金丹的人,對金丹念念不忘,稍加引導,就能將他們的功力彙集在一起。”

    胡桂揚大致明白了,後退兩步,“所以五處丹穴的用途不是給予力量,而是收集力量。”

    阿寅搶先道:“丹穴當然是給予力量,就像你們凡人要讓牛耕地,就得餵牛吃草,牛越壯,幹的活越多。我們給予力量,當然有權使用這些力量,對不對?”

    胡桂揚搖搖頭,第二次問道:“金丹究竟是什麼?”

    “金丹就是天機船的動力,直到 十幾年前我們才發現它可以激發凡人的內力,而內力反過又能推動天機船,經此轉換,一分金丹能夠激發出幾十倍的力量,完美無缺。唉,我們若是早發現這一點……但這需要不斷嚐試,曆經多次失敗,我們才找到最有效的方法。”

    “二十多年前,就是你們到處收攏兒童吧?”

    “對啊,嚐試嘛,先從簡單的小孩子試起,成功之後,再逐漸試用在複雜的大人身上,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浪費我們不少時間,直到三年前才得以完善。”

    提前學會火神訣的何五瘋子其實只是一次比較成功的嚐試。

    “也害死不少孩子吧?”

    “死亡不可避免。”阿寅的神情被厚厚一層胭脂所掩蓋,可他的語氣中沒有一點愧疚,以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胡桂揚笑了,“你們已經引誘到多少凡人?”

    “比預料得還要多。”阿寅翻身而起,原地轉了一圈,心情極佳。

    商輅再加解釋,“東西兩廠帶來的人加上本地駐軍,至少一萬,還有大批聞訊趕來的江湖人和山中流民,至少三萬,七月十五之前還會聚集更多人。”

    “他們都會火神訣?”

    “火神訣、天機術、各類使用機心的法器,都能用來給天機船提供力量。當然,火神訣最普遍,配合金丹,效果也最好,數日之內就能學會。”

    胡桂揚覺得更熱了,退到門口,輕輕推開門,問道:“將天機船送到天上之後呢?這些凡人會發生什麼?”

    商輅看了一眼阿寅,“僬僥人還沒有試過,但是金丹源於天機船,船走了,金丹也就沒了。我自己正在經受無丹的煎熬,不知那些速成者將會承擔多少痛苦。”

    “我們只想離開這裏。”阿寅笑得像是一朵被霜雪摧殘過的鮮花,燦爛而扭曲,“胡桂揚,你不受金丹誘惑,對我們無用,可以離開,把小姑娘也帶走,她可有點危險。按我 的測算,送走天機船之後,大概會死一半凡人吧。”
ponggan 發表於 2018-7-16 13:49
一百七十七章  或躍在淵

    胡桂揚走出房間,扶著牆壁吐了幾口,然後挺直身體迎風吹了一會,終於擺脫那種由裏到外的悶熱。

    回到木屋裏,侏儒阿寅已經不見身影,只剩商輅仍坐在桌邊發呆,他早已了解全部真相,此刻還像第一次聽聞時那樣茫然無措。

    “太熱了。”胡桂揚站在門口,決定就讓房門敞開。

    商輅抬眼看向胡桂揚,“是啊,應該很熱。”他抬手擦下額上的汗珠,“我感覺不到。”

    “阿寅人呢?”

    “他嫌我這裏無聊。”

    “嘿。”胡桂揚搖搖頭,“是有一點無聊。”

    “如今你已了解真相,打算怎麼辦?”

    “了解得越多,我越沒辦法,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錦衣校尉,朝廷爪牙而已,還是不太鋒利的那一種,少保大人才是揮動爪牙的大人物。”

    商輅勉強笑了笑,“困獸猶鬥。我的想法是必須留下天機船。”

    “繼續供應金丹?”

    “金丹只是僬僥人的小技,此船能造出金丹,自然也能造出其它奇妙之物,比如更為強大的火器,如能用在北疆,韃虜之患一朝可除。”

    “再比如長生不老藥?”

    “我問過了,僬僥人並非不死,只是活得長久一些,當然,延年益壽已屬難得,若有此術,必須獻給朝廷。”

    “少保大人要將天機船獻給當今天子?”

    “嗯 ”

    “那就更沒我什麼事了,我去請來知府大人,少保大人與他商量吧。”

    “不行。”

    “不行?”

    “吳知府只是普通凡人,經受不住金丹的誘惑,找他來只會壞事,整個鄖陽府裏能夠抵禦誘惑的人只有一個。”

    “就是我嘍?”

    “對,所以我需要你,只有你能留下天機船。”

    胡桂揚擺擺手,表示自己還是有點受不了這裏的悶熱,轉身出去,用力呼吸幾次,抬眼望去,看到樓上小草的身影,她正在跳舞,比平時練習武功更認真、更癡迷。西園門口,道士與錢貢正在小聲聊天,另一名隨從靠著院牆坐在地上發呆,身上的傷似乎還沒有好。

    小草的變化令胡桂揚吃驚,那本是一個說出手就出手、將鏈子槍隨時帶在身上的小姑娘,如今竟然喜歡上跳舞,還有何三姐兒,也離他印象中的溫婉女子越來越遠,更像是心懷宏圖大誌的王侯。

    他再次回到屋裏,心裏又清醒幾分,“少保大人與僬僥人合作很久了吧?”

    商輅沒吱聲。

    胡桂揚繼續說下去,“原大人親自選址並督建鄖陽城,所以僬僥人獎勵他一處丹穴,我說得沒錯吧?”

    商輅咳了一聲,“沒錯。”

    “撫治衙門裏的丹穴本應留待少保大人享用,原大人一時生出貪念,自己先用了,聽說大人要來,他很惶恐,於是提前逃走,沒想到卻死在半路上。”

    “事情比你想得要複雜,原大人的確奉我之命與僬僥人合作,但我們當時都不了解僬僥人的來曆與目的,只知道他們力量強大,為平定荊襄一帶的暴亂,必須先合作,再查清底細。修建鄖陽城,既是為了掩藏天機船,也是藉機向僬僥人提供大量的木料與生鐵,他們需要這些東西。”

    “京城妖狐案之後,原大人就沒懷疑過僬僥人?”

    “妖狐案是何百萬與不字輩搞出來的,僬僥人……很少親自做出策劃,通常是順水推舟,我與原大人,也是僬僥人推動的一葉小舟。剛見到何百萬的時候,我還沒想到他也為僬僥人做事,直到你在皇宮裏阻止何百萬的計劃,我才明白過來,他是想掌握宮中的大權,然後舉天下之力效忠僬僥人。”

    “這是僬僥人當初對太祖的要求。”

    “嗯,何百萬沒能成功,另一派僬僥人的計劃卻取得進展,何百萬立即轉向,鼓動各色人等前來鄖陽府,總算搶立一功,得到一處丹穴。”商輅微微皺眉,顯然有些事情他也想不明白,“僬僥人不可以常理度之,他們給予何百萬丹穴,卻又讓你將他殺死,他們準備犧牲數萬凡人送天機船飛升,卻將計劃全盤托出,毫無隱瞞……”

    “原大人。”胡桂揚提醒道,商輅陷入疑惑之中,忘了自己要說的事情。

    “對,原傑。我問過阿寅前因後果,原大人的確應該等我到來之後再進入丹穴,但他沒忍住,自行入穴,想方設法掩人耳目。數月之後,他變得身輕如燕,能夠飛簷走壁,你能想到嗎?原傑飛簷走壁,這就像……像我親自上陣殺敵一樣不可思議。”

    胡桂揚笑了笑,他與原傑只有一面之緣,並無先入之見,但是一名進士出身的文官,滿城飛簷走壁,想起來的確有些古怪。

    “某一晚,原傑來至西園……”

    “他來西園幹嘛,這裏是知府大人的私宅……哦。”胡桂揚微笑著點點頭。

    商輅馬上道:“別誤解,原傑並非好色之徒,他跟蹤聞不師來到西園一直以來,都是這個聞不師與原傑聯係,此人口風甚嚴,透露的消息極少。阿寅不同,只要發問,他什麼都說,原傑問了,得到的答案令他十分驚慌。”

    “僬僥人……真是不能以常理度之。”

    “撫治衙門的丹穴最早成型,力量逐漸增強,原傑見過阿寅之後才明白過來,這不單純是給他的獎賞,而是天機船準備飛升。他害怕了,於是逃走,並不是為了躲避我,而是想遠離天機船。”

    “一名聞家人曾帶著大批強盜去追殺原大人。”

    “聞家莊很混亂,人人都想討好僬僥人,各自為政,有人不在乎原傑的離去,有人非要將他攔下。問題是,原傑離丹穴越遠,身體越衰弱,這時他才相信阿寅所言不假,天機船飛升之後,所有服食過金丹的人,都可能會因'饑渴'而亡。”

    “所以他在臨死之前留下字條。”

    “'僬僥人來',原傑其實只是想告訴我阿寅的位置,因為這個侏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能告訴我一切真相。但丹源也的確就在這裏,五處丹穴的力量皆來自於此,等到七月十五,凡人的力量也將通過五處丹穴反哺天機船。”

    天機船飛升之後,金丹再無意義,所有貢獻力量的凡人都可能與原傑一樣,身體急劇衰弱,直至死亡。

    胡桂揚撓撓頭,“沒想查來查去會是這種結果,把真相告訴所有人,讓大家遠離丹穴,既不會因此而亡,還能留下天機船。”

    “沒用,沒人會相信你,所有人只會更加努力地爭搶丹穴。原傑比一般人的意志要堅定得多,尚且要猶豫多時才能離開。”

    “總得試一試,我就不信只有我一個人對金丹不感興趣。”

    商輅尋思片刻,“你可以試,離七月十五還有二十多天,或許你真能找到一些跟你一樣的人。”

    “然後怎麼辦?對金丹不感興趣的人,功力自然也弱,肯定不是僬僥人的對手。”

    “走一步算一步,我會繼續與阿寅交談,爭取問出更多秘密。”

    “可是兩天之後知府大人就會向兩廠告發少保大人。”

    商輅再沉默片刻,“我再想辦法。”

    只有一個辦法可行,那就是讓知府大人徹底無法開口。

    胡桂揚不做這種事,所以也不接話,拱手道:“我去找人,盡量說服大家遠離丹穴,但我只為救人,至於能否留下天機船,要我說,讓它離開也好,天機船本來就不屬於這裏,飛升也好,入地也罷,隨他們的便。”

    商輅露出微笑,“當然,如果天機船的飛升對凡人無害,我也不會幹涉,可答案是有害,大大有害,想救所有人,只能留下天機船。”

    “那就得少保大人想辦法了。”胡桂揚點下頭,告辭出屋,茫然地站了一會,走向小樓。

    胡桂揚就近選擇,第一個要說服的對像是張五臣。

    張五臣又拿出香爐,擺在桌子上,癡癡地盯著爐內升起的筆直青煙,眼睛一眨不眨,嘴角微微抽動,激動得像是等候孩子出生那一剎那的父親。

    聞空壽仍坐在對面,一副饒有興致的神情,對他來說,張五臣的樣子更像是打算捕食小蟲的螳螂,而他只是一個好奇的觀察者。

    胡桂揚咳了一聲。

    張五臣一驚,立刻伸出雙臂環繞香爐,“這是我的,你不能再搶走。”

    “你在給誰算命?”

    “我自己。”張五臣略顯驕傲,他曾經說過香爐不能給自己算命,現在突破了束縛。

    “結果如何?”

    “七月十五,或躍在淵。”

    “意思是……”

    “我或者飛升成仙,或者留在原地,迎接死期。”

    胡桂揚還沒開口勸說就已經一敗塗地,張五臣了解危險,但這阻止不了他為丹穴貢獻力量,僬僥人給凡人留下一條出路:天機船飛升之後,參與者可能會像原傑一樣衰弱而死,也可能保留非常的神力,一舉“登仙”。

    胡桂揚只看到死亡,張五臣看到的卻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值得為之冒險。

    “你不是凡派嗎?”胡桂揚向聞空壽問道,這名侏儒曾經表示自己不願動用玉佩,按僬僥人的脾氣,他應該不是撒謊。

    “仙派的進展出人意料,我必須承認自己之前是錯的。”聞空壽的眼裏閃爍著微光,“我厭惡這個地方,只要能離開,任何手段都可以接受。我從前是凡派,因為我不想浪費寶貴的天機船動力,可事實表明,這不是浪費,而是激發。”

    “你們能被凡人殺死嗎?”胡桂揚認真地問。

    “能。”聞空壽認真地回答,“但這種事還沒發生過。”

    凡人太弱,僬僥人太強,只有服食金丹之後,凡人才能與之一戰,但那時的凡人又會改變主意,只想索要更多金丹。

    胡桂揚又撓撓頭,放棄勸說張五臣,卻沒有放棄希望,何三姐兒今晚會來,她是最難被勸服的人,也是他最想勸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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