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848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6-29 21:36
第七十二章 摸魚兒(中)

  陰三沒有避著玄陰老祖,直接當著他的面把匣子打開。

  匣子裡是個玉冊,冊子上面寫著一些名字。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那些名字依然鮮紅,因為用的不是硃砂,而是精血。

  玄陰老祖神情微變。

  這些用精血留在玉冊上的名字,自然不是不老林的客卿,而是正式成員。

  劍西來沒有玉冊,就算知道這些名字也無法用他們。

  這些人是誰?

  ……

  ……

  青山昔來峰。

  數名弟子難以壓抑住興奮之情,根本沒有心思整理卷宗,不時望向峰外的天空。

  前去西海的師兄們就要回來了,想著震動整個大陸的那個消息,他們如何能不激動興奮?

  昔來峰主方景天坐在最上方的椅子裡,端著茶壺,含笑著看著這些畫面,並沒有生氣,銀眉隨風輕飄,顯得格外閒適,就像是農村裡的尋常富翁。

  ……

  ……

  水月庵十餘里外。

  那面袈裟緩緩從幽暗的地坑裡飄起,隨風輕擺,然後散開,化作無數泛著金光的經文,回到僧眾身體裡。

  正道宗派圍剿不老林,這是修行界的大事,自然要做萬全的準備。

  青山宗帶著大澤等宗派殺至西海之前,果成寺住持與律堂首席渡海大師便帶著十八位苦修僧人來到了這裡,鎮壓冥部氣息,今日終於到了離開的時候。

  果成寺住持對著天空裡的青簾小轎合什行禮,輕宣佛號。

  ……

  ……

  冷山。

  崑崙掌門何渭在峽口外已經站了數日。

  不遠處還殘著些餘灰,那是宋千機的屍體。

  天空裡的那道清光已經消失無蹤,中州掌門真人走了。

  何渭正準備離開,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轉身再次望向峽谷深處,總覺得那裡隱隱傳來一道煞意。

  ……

  ……

  西海亂礁。

  玄陰老祖感歎說道:「西海劍派實力折損大半,青山再不需要擔心,重獲不老林的控制權……你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去南海說了幾句話,這些好處便全部歸了你。真人,你真乃神人也。」

  陰三擺手說道:「哪裡哪裡,我只是比較擅長混水摸魚而已。」

  「但我覺得你做這些事情絕非僅此於此。」

  玄陰老祖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西王孫看重柳十歲,有其道理,可是你呢?」

  陰三沉默了會兒,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你看我的笑容如何?」

  玄陰老祖伸出大拇指,讚道:「乾淨,可親,誰能看出來你是個瘋子?」

  陰三說道:「你不覺得柳十歲和我很像嗎?」

  玄陰老祖不知該說什麼。

  陰三望向海面上的亂礁,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那些亂礁在他的眼裡慢慢飛了起來,離開海面,被陽光曬乾,重新飛回極高的天空裡,聚在一起,變回那座懸空山,然後再次被雲霧裹住。

  雲霧深處,崖洞盡頭有間靜室,窗戶對著西海。

  柳十歲站在窗前,沉默看著墨般的海,不知道在想什麼。

  片刻後,他走回桌前繼續開始閱讀那些案卷,神情專注而認真,看不到任何煩躁,也沒有一點異樣。

  陰三靜靜看著那邊,眼裡滿滿都是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

  ……

  神末峰頂。

  井九站在崖邊。

  他靜靜看著遠處的上德峰,眼裡沒有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現在的他與當年的他沒有任何改變,所以他不需要追憶,自然沒有感慨。

  只不過他現在想的事情與上德峰有關。

  當初究竟是誰把師兄從劍獄裡放出去的?

  掌門、元騎鯨、方景天還是……屍狗?

  在小山村的時候,他推算了很多次,做了兩次試探,卻沒有答案。

  因為試探得到的結果是好的,而那些答案從道理上來說都不成立。

  師兄逃離青山後,西王孫才忽然出現在西海,這兩件事情之間究竟有沒有什麼聯繫?

  他忽然想到濁水底的那頭鬼目鯪,眼神變得鋒利起來。

  是的,當初他便想過這個問題,如果不老林真與冥部勾結,為何冥師三弟子會殺死中州派魏成子滅口?

  原來,是師兄。

  柳十歲加入不老林。

  不老林暗殺趙臘月。

  消滅不老林的推動力與證據都足夠了。

  只是師兄應該也沒有想到洛淮南會死,這等於在他架好的柴上又添了一把火。

  師兄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自然不是他想還世間一片朗朗乾坤。

  是了,師兄很不喜歡南海霧島上的那個老傢伙,早就想殺了他,只不過當時沒找到辦法。

  那他對付西海劍派便有了理由。

  還有什麼理由?

  因為覺得柳十歲太像自己,所以順手幫一把?

  井九不再想這些問題。

  他不知道誰能從這件事情裡獲得最大的好處,他只知道水越渾便越容易摸魚,但也越有可能出事。

  所以在這種情形下,他從來不會下水。

  沒有好處,便沒有壞處。

  青山無事便好。

  還是當年梅會道戰時的那句話。

  他願意花時間精力來思考這些,不是因為責任感也不是義務,只是基於一個極其簡單的理由。

  這是他的青山。

  趙臘月、顧清與元曲走到他的身邊,向峰外望去。

  兩百餘道劍光照亮天空,很快便來到九峰之間。

  青山弟子回山。

  對不老林的行動結束了。

  顧清輕聲說道:「傳回來的消息說,柳十歲沒有一起回來,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井九沒有什麼反應,伸出右手。

  趙臘月召出弗思劍。

  井九右手並起兩指,捏了個劍訣。

  弗思劍破空而起,化作一道血虹,瞬間消失在青天裡。

  前些天弗思劍才去過那邊,路線記得很清楚,不需要分出劍識指路,井九會輕鬆很多。

  看著天空裡殘留的劍光,元曲好奇問道:「那天夜裡我就沒弄懂,難道不是通天境才能劍游萬里嗎?」

  趙臘月看了井九一眼,說道:「劍游並非劍殺,目標是提前設定好的,只需要隨便移動便能避開。」

  這話當然不錯,但並非全部的事實。

  元曲還想再問,顧清笑著把他拉走,去洗劍溪畔迎接歸來的同門。

  神末峰孤清慣了,但這種大事總要有人出面。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6-30 22:05
第七十三章 摸魚兒(下) (第三卷完)

  作者曰 ─ 這是本卷最後一章。其實我一直想知道,有沒有讀者看完一卷後會回頭再看一下卷首辭,真的推薦大家看看。每次要挑一首詞來契合一卷的內容與精神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每次都運氣特別好的找到了,包括下一卷,謝謝某位同學。

  ……

  ……

  弗思劍進入虛境再次加速,中途進入兩次雷域接受雷暴洗禮、補充靈氣,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來到了遙遠的大海深處。

  大漩渦如過往歲月裡一樣,不停吞噬著海水,發出的聲音卻並不如何狂暴,很是輕靈動聽,難怪被稱為鳴泉秘境。

  籠罩群島的霧氣還是那般深沉,連海魚都無法出入,也不知道當年那位童子與西王孫是怎樣離開的。

  巨人盤膝坐在海裡,左手握著那棵萬年巨樹,右手撐著腦袋,耷拉著眼皮,已經困得不行,還是堅持著不時看一眼那片霧。

  弗思劍從天空裡落下,飛到他的眼前,顫動著劍尾,在空中畫了幾個圈,然後靜止。

  巨人眼裡露出喜色,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弗思劍。

  他的動作極為精確,竟沒有把弗思劍震飛。

  弗思劍嗖的一聲飛走了。

  巨人看著劍消失的方向,揮了揮手。

  天空裡起了一場大風。

  巨人收回手,掩著嘴巴打了個呵欠,低頭看了眼霧裡的群島,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他起身走到北方數百里外的大漩渦旁,把手裡的萬年古樹扔了進去。

  他對著西方喊了一聲,轉身向著東方那座遙遠的異大陸走去。

  第二天清晨,蓬萊島上迎來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場颶風。

  船家與水手們正有些緊張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風裡隱隱夾著的吼聲,不由狂喜地喊叫起來。

  海神傳訊!

  可以啟航了!

  數千艘寶船與神船離開岸邊,向著大海深處駛去,在碧藍的海上留下無數道好看的痕跡。

  ……

  ……

  碧色的湖水上映著天光,如鏡一般。

  天光漸分。

  水破。

  一艘烏篷船緩緩行過。

  忽有雨點落在湖面上,泛起無數漣漪。

  這裡是商州城的煙雨湖,風景極好,是除了摘星樓外地遊客最常去的地方。

  柳十歲坐在船首,手裡拿著一根竹釣竿,小荷坐在對面,手裡拿著針線在縫什麼。

  很長時間都沒有魚上鉤。

  微雨在水面帶起的小泡,看著就像是魚吐的泡,這更加有些煩人。

  柳十歲性子好,神情平靜,看不到一絲躁意。

  小荷看著他沒有注意自己,眼珠微轉,悄悄向著湖面吹了口氣。

  以往在海州城以及在逃亡路上,她在柳十歲面前一直都表現的極為端莊文靜。

  因為這個小動作,她整個人都靈動起來,很是動人。

  釣線微微顫動了一下,瞬間變直。

  柳十歲有些意外,把釣竿拉了起來,發現是一隻錦鯉,高興說道:「可以啊。」

  小荷看著他嫣然一笑,說道:「公子哪裡有做不好的事。」

  柳十歲連連擺手說道:「我算什麼公子。」

  小荷睜大眼睛看著他,問道:「公子你當然是公子。」

  柳十歲認真說道:「像我家公子那樣的才是公子。」

  聽到這句話,小荷頓時覺得肩頭有些痛,有些冷,沒心思繼續施展手段,不滿地哼了一聲。

  柳十歲不明白她的情緒為何忽然不好,心想難道是下雨的關係?

  雨忽然停了。

  盛夏的天氣果然就像女孩兒的心情。

  陽光驟然變烈,湖水生出蒸汽,很是悶熱。

  修行者雖然不懼寒暑,也會覺得不舒服,而且風波已靜,到該走的時候了。

  柳十歲解下那隻錦鯉扔回湖裡,說道:「走吧。」

  老書生臨死前提醒過他們,待一切平靜再回青山,現在離雲台之役已經過去數十日,想來局勢應該已經穩定。

  小荷想著這便要去青山,會見著自己最懼怕的井九,有些緊張地嗯了一聲。

  烏篷船靠岸,換成馬車。

  拉車的是一匹性情溫順的白馬,由商州城一路向南,走的不快。

  柳十歲沒有選擇馭劍,因為那樣太顯眼。

  雲台覆滅,但不老林還有很多刺客活了下來,那些人肯定很想殺死他,再加上洛淮南那件事情,他真的很危險。

  馬車在離雲集鎮還有三十餘里地的時候停了下來,趁著夜色,柳十歲帶著小荷翻過兩座山,來到某處崖前。

  站在崖畔,看著山腳下村子裡零星的燈火,柳十歲深吸了一口氣。

  待他看到在小院裡正在收拾蓮葉的父母,神情變得更加柔和。

  「為什麼不去見見?」小荷問道。

  柳十歲沉默了會兒,說道:「過些天再說,如果……真沒事的話。」

  小荷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回到青山,還能有什麼事,要知道你可是不老林覆滅的最大功臣。

  再次翻過兩座山,回到馬車前,小荷解除陣法,二人登車去了雲集鎮,抵達時已經是清晨。

  酒樓開著一樓,蒸屜放在了街邊,冒出來的熱霧與從群峰間湧來的雲霧混在一起,再也無法分清。

  看著遠處霧裡的群峰,柳十歲終於放鬆下來,對小荷說道:「先吃些東西,然後我們直接過去。」

  他用四個大錢買了兩個素餡包子,與小荷一人一個。

  小荷看著快比自己臉還大的包子,不知道怎麼下口,有些犯愁。

  柳十歲沒有留意她,撕掉黏在包子上的紙,用力咬了一口,覺得好生滿足。

  忽然他感應到了些什麼,抬頭望向天空。

  片刻後,十餘道劍光破空而去,緊接著,又有兩道法寶散發出來的光毫,甚至隱隱能夠看到一艘極大雲舟的影子。

  雲霧籠罩著小鎮,普通人根本無法像他這樣看到高空的畫面,但雲集鎮的居民這方面經驗極為豐富,看著雲層變化便知道有修行者經過,紛紛議論起來。

  柳十歲有些擔心,心想難道是外敵來犯?

  他正準備扔掉包子,帶著小荷馭劍追去,便聽到了四周傳來的議論聲。

  然後他注意到鎮上居民們都是喜氣洋洋,完全看不到緊張的神色。

  「那都是仙師們的事情,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如此大的喜事,我們開心一下難道不行?」

  「那位可是中州派掌門的獨女,是真正的仙女!這樣的家世,這樣的身份,居然親自來青山提親,別說青山裡的仙師,便是我們也覺得臉上有光啊!」

  聽著鎮上居民的議論,小荷很是吃驚,問道:「她要向誰提親?」

  柳十歲也很吃驚,說道:「難道是公子?」

  ……

  ……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2 21:33
第四卷 壺中天
第一章 回山


  壺中天(壽丘樞密)宋代:程必

  日躔東井,正輪囷桂影,十分光潔。火令方中符國運,天與非常英傑。犖犖平生,眼空宇宙,綠髮千尋雪。笑談一鎮,單于底事心懾。

  晚歲佛地功深,人間富貴,五湖煙水闊。誰遣心期事左,須酬滿、麒麟勳業。又也何妨,長生仙菉,已在黃金闕。中原恢拓,要公歸任調燮。

  ……

  ……

  薄霧半掩群峰,青山秀水皆是美景,行走其間,彷彿漫步仙境。

  小荷漸漸平靜,柳十歲卻有些緊張,因為南松亭就在前方。

  崖間青松下到處都是盤膝而坐的外門弟子,不時能夠看到白霧蒸騰,看著這幕熟悉的畫面,他很自然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時他每天也在這些青松下刻苦修行,然後去那間遠離溪水喧囂的小院鋪床疊被、斟茶倒水。

  想著那些事情,他的臉上露出真摯而懷念的笑容。

  山門處無人值守,直到來到南松亭裡,才有執事攔住他們的去路,詢問來由。

  柳十歲報上姓名,那名執事震驚無語,半晌說不出話來,右手下意識裡握住劍柄。

  片刻後,那名執事醒過神來,知道自己失態,趕緊通知南松亭裡的仙師。

  那位仙師也很震驚,不知該與柳十歲說些什麼,趕緊把他送進了內門。

  來到洗劍溪畔,正午的陽光落在水面,泛成無數片金幣,看著這幕同樣熟悉的畫面,柳十歲又想起了很多事情。

  溪畔有幾名年輕弟子正在洗劍,應該是剛從行雲峰上取得自己的飛劍,從神情與動作上能看得出來非常珍惜。

  那名南松亭仙師帶著柳十歲與小荷來到此間,便把他們交給了洗劍閣的師長。

  聽著議論聲,溪畔幾名年輕弟子轉過身來,望向柳十歲,猜到他的身份,震驚的張開了嘴。

  消息很快便傳開,更多弟子從洗劍閣裡、對面崖上趕了過來。

  他們隔著十餘丈的距離看著柳十歲,不敢靠近,也不敢低聲議論,顯得格外好奇,又有些隱隱畏懼。

  在他們以前知道的那個故事裡,柳十歲是一名青山叛徒,偷食妖丹,修行血魔教邪功,在試劍大會上重傷同門,被逐出山門,然後他居然暗中加入不老林,不知殺害了多少正道修行者,真可謂是無惡不作。

  誰能想到這些都是假的。

  正道修行界能夠剷除不老林、毀掉雲台,他是毫無疑問的最大功臣,曾經發生的那些事情,都是他用來取信不老林的手段。那些曾經不可原諒的罪惡,現在都成為了他忍辱負重、顧全大局、堅毅不折的證明。

  這樣的經歷太過傳奇,這樣的轉折太過劇烈,以至於當他回到青山,年輕的弟子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情緒很是複雜。

  洗劍溪緩緩流淌,溪畔站滿了人,卻沒有任何聲音,氣氛顯得有些詭異。

  小荷有些不安,悄悄看了柳十歲一眼。

  人群裡忽然響起一道聲音,打破了溪畔的沉默。

  「師兄,您回來了?」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哪名年輕弟子說的。

  柳十歲望向那處,臉上漸漸露出笑容,說道:「是的,我回來了。」

  隨著這句話,溪畔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歡迎師兄歸山!」

  「師兄辛苦了!」

  「師兄威武!」

  無數聲真摯的問候,在洗劍溪畔響起。

  洗劍閣前,清容峰的梅裡師叔與天光峰的林無知對視一眼,露出欣慰的笑容。

  各峰弟子紛紛聞訊而來,一時間劍光照亮了山崖。

  看著被人群圍在中間的柳十歲,各峰弟子高興之餘,情緒又有些複雜。洗劍溪畔的年輕弟子只知道柳十歲的傳奇經歷,並不清楚當年的很多細節,但那些事情他們則是親身經歷過,甚至也是參與者。想著那幾年柳十歲在青山裡的艱難日子,他們便覺得很抱歉,雖然那是兩忘峰設的局,但那些冷眼與嘲諷終究是出自於他們自己。

  至於天光峰的那些弟子,想著峰間那個無人問津的石屋,更是覺得好生慚愧。

  有劍光自兩忘峰而來,落在溪畔。

  人群分開,過南山走到柳十歲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難掩激動說道:「回來就好。」

  顧寒站在過南山身後,含笑不語。

  柳十歲看著他認真說道:「師兄,你最近可好?」

  顧寒認真回答道:「很好。」

  柳十歲望向馬華,笑著說道:「師兄你還是這般胖啊。」

  聽著這話,馬華的眼睛笑得如饅頭上切開的縫,但如果能夠透過那道縫看到眼底,便能發現他的笑意有些勉強。

  柳十歲又轉向簡如雲說道:「見過四師兄。」

  「先回峰吧,有些事情要商議一下,然後再去拜見掌門真人。」

  簡如雲淡淡說道,然後看了小荷一眼,雙眉微蹙,流露出厭惡的神情。

  柳十歲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聽著這話有些意外還是準備應下,忽然人群外傳來一道聲音。

  那道聲音很輕柔,就像是風一般,輕輕拂過溪面,蕩起一些漣漪。

  「諸位師兄,我可否與柳道友說幾句話?」

  看著那位白衣女子,溪畔的青山弟子有些吃驚。

  白衣女子很柔弱,如風裡的柳枝,讓人見著便生著呵護的意願。

  這是柳十歲第一次見到白早。

  ……

  ……

  很明顯,過南山等兩忘峰弟子知道白早要與柳十歲說什麼事,沒有阻止,便在溪邊等著。

  白早與柳十歲說話的地方是在洗劍閣的一間課室。

  課室是林無知讓出來的。

  他看著守在門外的小荷,微笑說道:「你是狐狸啊?」

  小荷很吃驚,他不知道林無知乃是青山掌門真人的親傳弟子,心想隨便一個授課先生居然便能看穿自己的身份,青山宗真是深不可測,有些不安問道:「青山宗……不喜歡妖族嗎?」

  林無知微笑說道:「我是個教書先生,有教無類,不在乎這個,不過有些傢伙腦子有問題,可能會有意見。」

  小荷緊張說道:「那怎麼辦?」

  林無知問道:「你是柳師弟的……?」

  小荷猶豫了會兒,鼓起勇氣低聲說道:「小妾?」

  林無知毫不猶豫說道:「不行。」

  小荷很失望,心想你不是說不在乎這個嗎。

  林無知說道:「我青山宗乃是玄門正派,弟子怎能納妾?」

  小荷才知道原來他是這意思,睜大眼睛,一臉天真問道:「那我該怎麼辦?」

  林無知讚歎道:「真是狐狸精啊……」

  小荷委屈說道:「仙師原來只是想取笑我。」

  林無知大笑起來,說道:「既然你們情投意合,結成道侶便是,何必來問我?」

  小荷歎了口氣,說道:「就怕貴派規矩森嚴,師長不允。」

  林無知說道:「門規裡倒是沒有這條,至於師長……柳師弟以前的師父,現在肯定沒臉再管他,應該無事。」

  小荷眼神微動,輕聲說道:「那……井九仙師呢?」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3 22:01
第二章 談判

  青山裡自然沒有逼人的暑意,溪上吹來的風很是清爽。

  白早站在窗邊靜靜看著柳十歲。

  柳十歲心想如此柔弱的神情與平靜的眼神怎麼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接著他想到在雲集鎮上聽到的傳聞,在心裡嘀咕,如果還是從前,這便是自己未來的少奶奶?

  想到這些,他有些神情拘謹,問道:「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白早對他也很好奇。

  十幾年前,過南山等兩忘峰弟子提出這個人選的時候,她非常不解,不明白為何他們會如此看重這個剛剛加入青山宗的少年,覺得他能夠完成如此艱難的任務。

  但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了過南山等人的眼光,柳十歲成功地騙過了整個世界,進入了不老林,拿到了最關鍵的證據。

  在這個過程裡還發生了一件事情,柳十歲藉著這個局殺死了她的大師兄洛淮南。

  白早想不明白柳十歲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看著柳十歲平靜說道:「聽說井九很疼你,有種說法,如果你沒有加入我們,現在應該是神末峰的大弟子。」

  柳十歲沉默了會兒,說道:「我是兩忘峰弟子,不過公子應該不在意。」

  白早說道:「洛淮南的事情,我與你們兩忘峰的人說清楚了,他們應該不會再追問你。」

  柳十歲有些吃驚,沒想到這個可能會困擾自己的問題如此輕易地被解決。

  按照他的想法,中州派根本不可能承認洛淮南的問題——洛淮南是中州派首徒,直到死後依然擁有極高的名望,如果讓世人知曉他的真面目,中州派的聲譽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但這件事情的真相暫時還不能對外界說。」

  白早看著他說道,帶著歉意。

  柳十歲心想果然如此。

  他已經不是那個剛走出小山村、性情執拗而乾淨的少年。

  十餘年時間裡承擔的壓力,就像是艱於呼吸的黑暗泥沼,讓他快速地成熟起來。

  中州派的聲譽憑什麼讓他這個青山弟子來背?

  所以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白早。

  白早說道:「我們會給予你足夠的補償。」

  柳十歲說道:「足夠的標準要由我判斷,再就是還要幾年?」

  白早說道:「最多十年。」

  柳十歲想了會兒,說道:「我不會隱瞞我的師長,這件事情也需要師長們同意。」

  白早知道他說的師長裡包括井九,甚至最重要的可能便是井九。

  「我會去神末峰徵詢他的意見。」

  她說道。

  柳十歲神情有些猶豫,問道:「你是真想與公子……」

  白早平靜說道:「不錯,雖然到現在為止只是傳聞,但傳聞是真的。」

  柳十歲心想真是了不起,然後想著一些事情,看著她同情說道:「你沒有機會,公子他不會帶任何人走。」

  這句話很有深意,卻又易懂。

  白早沉默了會兒,說道:「如果真到了那天,你不會失望?」

  柳十歲說道:「通天大道,向來獨行,再說憑什麼一定要公子帶著我們走,他又不欠我們。」

  ……

  ……

  二人離開課室,來到溪邊。

  來看熱鬧的諸峰弟子都已散去,只剩下過南山、顧寒等人。

  林無知猜到他們有重要事情商議,用眼神示意小荷不要跟過去。

  知道白早與柳十歲之間達成的協議,過南山等人沒說什麼,顧寒卻皺起了眉頭。

  「如此一來,柳師弟便要繼續背著兇手的名字,如果有人藉著這件事情為難他,甚至試圖傷害他怎麼辦?」

  「我相信在青山九峰裡沒有誰能傷害他,至於青山之外自然由我們中州派解決。」

  說完這句話白早便告辭離開,顯得很自信,無論對青山還是中州派,事實也是如此,隨後數年裡,關於柳十歲暗殺洛淮南一事並沒有再生出太多風波,偶爾會出現的一些熱血或者說陰謀,都被雲夢山方面悄無聲息地摁了下去,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太多,修行界也漸漸猜到了些什麼,而柳十歲的名聲也變得越發響亮。

  「沒想到淮南道友一世清明,最終卻沒能跨過這一關。」

  過南山想著那位死去的摯友,情緒有些複雜。

  顧寒看著沉默不語的柳十歲說道:「你不要有任何心理壓力,既然他有惡行,便有惡果,你沒有做錯。」

  過南山醒過神來,對柳十歲說道:「不錯,懲凶除惡是我兩忘峰弟子的劍道。」

  「我不這樣看,白早與井九師叔沒有出事,洛淮南卻是被你殺死了,當時讓我們這些自以為知曉內情的人狼狽至極,此事不理也罷,但這個狐妖是怎麼回事?」

  簡如雲盯著柳十歲的眼睛,指著劍閣前的小荷說道:「你先隨我們回峰,還有件事情要問你。」

  聽到這句話,顧寒的臉色有些難看,馬華的眼睛瞇的更加厲害,不著痕跡地觀察著柳十歲的反應。

  還有件事情?什麼事情?柳十歲忽然感覺到強烈的不安,毫不猶豫說道:「我要先去神末峰見公子。」

  顧寒有些不悅,喝道:「你是兩忘峰弟子,哪有回山先去別峰的道理,怕什麼?有我在難道還有誰敢冤枉你。」

  過南山沉默了會兒,說道:「先去看看井師叔也好,你們也有很多年沒見了。」

  然後他笑著說道:「你沒看到,那年你走之後,他可真是很生氣。」

  ……

  ……

  柳十歲帶著小荷向神末峰上走去。

  不馭劍代表著的是尊敬,就像當年過南山一樣,同時他也是想多些時間,做好心理準備。

  小荷問道:「那位井九仙師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柳十歲想了想說道:「他很懶。」

  小荷說道:「然後?」

  柳十歲用沉默表示,沒有然後。

  小荷不解說道:「他在修行界名聲這麼大,怎麼可能只有這個特點,你不是說和他很熟嗎?」

  柳十歲有些感傷,說道:「其實我也有很多年沒見過他了。」

  聽到這句話,小荷有些不安。

  她本以為柳十歲是青山宗的大功臣,回到青山後必然會得到熱烈歡迎與嘉獎,在那種情形下,他讓自己托庇於此地是很簡單的事情。

  問題是來到青山後,熱烈歡迎有,嘉獎卻不知道在何處,最關鍵的是,先前溪畔那場對話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對勁。

  她之所以問井九,便是想看看能不能提前預備一條新路子。

  在洗劍閣課室外,林無知對她說過關於井九的一些事情。

  如果趙臘月所有事情都只聽井九的,那麼井九便等於擁有神末峰主的權力,當然是青山宗的大人物。

  她如果能通過柳十歲攀上井九,那還有什麼好愁的?

  可現在看來,他們已經多年未見,那舊日情份還能留下幾分?

  至於當年在海神廟裡,井九曾經答應過她的事情,她早已忘的一乾二淨,就算還記得,又如何敢寄望於此。

  看著她不安的神情,柳十歲知道她在想什麼,笑著說道:「公子自然會幫我們。」

  然後他想起溪畔大師兄說的話,胸口微暖,加快了腳步。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4 21:54
第三章 不懂

  當年柳十歲在白真人的洞府外植了一叢翠竹,很是好看。

  所有人都不懂,他種那叢翠竹只是為了預著給某人修竹躺椅。

  為了修竹椅,他來過神末峰一次,時隔多年,峰裡的景物早已忘記,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

  山道兩側的樹林裡中,不停響起猿猴們歡快的叫聲,偶爾還能看到速度奇快的黑影移動。

  小荷有些緊張,待她發現有些事物從樹林裡飛了出來,更是嚇了一跳。

  下一刻她才發現,落在柳十歲身上的是一朵鮮花與幾個果子。

  她有些驚疑不定問道:「這是在……表示對你的歡迎?」

  柳十歲把那朵鮮花別在衣襟上,分了一個果子給她,說道:「看來應該是。」

  他們吃完果子,用道旁的溪水認真洗乾淨雙手,整理衣著,才登上最後那段石階。

  石階穿霧而出,盡頭便是峰頂,崖畔有張竹椅,竹椅已經老舊不堪,椅腳磨損嚴重,明顯有些不平。

  看著竹椅上那個好看的不像話的男子,小荷更加緊張,不待柳十歲發話,便款款拜了下去。

  井九躺在竹椅上,手裡拈著一粒砂,專注看著瓷盤,聽著腳步聲也沒有理會,直到把那粒砂放到位置上才轉過頭來。

  柳十歲示意小荷留在原地,自己向崖畔走去。

  小荷起身,望向前方不遠處的那座道殿,心情有些激動。

  這裡便是景陽真人的洞府?景陽真人是千年來唯一的飛升者,那麼不管是妖族還是冥部,不分正邪,都會把這座洞府視為真正的聖地,誰不想來這裡沾染一些仙家氣息?

  柳十歲走到崖畔,站到竹椅旁,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流露,老老實實說道:「公子,我回來了。」

  井九也沒有噓寒問暖的意思,直接問道:「十年時間很短,但事情不少,現在你的想法可有改變?」

  柳十歲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很長時間。

  峰頂安靜無聲,崖間雲海不動。

  無數畫面在雲海上面生出,然後消失。

  那顆滾燙的妖丹,寒冷的劍獄,那些痛苦與磨難,看著不老林殺人卻不能阻止的掙扎,為此承受的污名,還有在自己眼前死去的那些人,落到海裡的那座山。

  如果能夠重來一次,自己還會不會像當年那樣選擇?

  他收回視線望向井九,平靜而堅定說道:「既然總要有人來做這些事情,那麼我還是得做。」

  井九沒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更沒有欣賞,當然也沒有生氣,平靜說道:「所謂選擇,只要能夠承擔其後果,那麼便在對錯之上。」

  柳十歲說道:「明白。」

  時隔多年再次重逢,便是一場平靜而無趣的對話。

  這幕畫面落在小荷眼裡,讓她非常不適應,而且不安,因為井九與柳十歲的關係看著十分冷淡。

  這是因為她不懂井九與柳十歲的相處,更準確地說,她不像柳十歲那樣明白井九。

  關心這種事情,他不會通過言語表現。

  冷淡,是因為他覺得過於濃郁的情緒表達沒有必要。

  任何事情說清楚就好,非要扯著嗓子、帶著哭腔、滿臉淚水地說,那會顯得很可笑。

  柳十歲當然不會誤會井九,想著那朵茉莉花與那把鋒利無比的小劍,他便很感激,當然也很感動。

  只不過他知道井九不喜歡看,所以強行把感動壓抑在了心裡。

  他取下那根光滑明亮的手鐲,遞到井九身前。

  井九沒有接,說道:「給你了,就是你的。」

  柳十歲知道這劍看著尋常,其實品階高的難以想像,乃是真正的仙劍,哪裡肯接受,說道:「以我的境界,連它百分之一的仙威都發揮不了,讓它跟著我實在可惜。」

  那根手鐲微微振動,發出嗡鳴之音,表示贊同,顯得極為急迫想要回到井九身邊。

  在它看來,整個朝天大陸只有井九夠資格使喚自己。

  「如果覺得可惜,就應該盡快提升自己的境界,而不是想著把它甩掉,這種想法太過怯懦,不是青山弟子應持之道。」

  井九看了柳十歲兩眼,發現他的氣息非常駁雜,說道:「你這些年的修行實在有些糟糕,要警醒些了。」

  小荷在遠處聽著這話,有些吃驚,然後生出很多不服。

  她知道柳十歲曾經在西海亂礁裡勝過桐廬,井九現在的境界還不如他,憑什麼這般評價?

  「我也發現確實有問題。」

  柳十歲不知道她的心裡在想什麼,認真說道:「請公子指點。」

  那年他吞食妖丹之後,便有了妖火,又學了血魔教的秘法,還跟著西王孫學了一段時間西海劍法,學的太雜,氣息也變得太雜,彼此容易衝突,影響修行。

  井九就他的身體情況問了幾句,柳十歲老老實實做出回答,一點都沒有隱瞞,然後提出在修行方面遇著的困惑,井九隨意給出答案,卻給他帶來無限好處。

  就像回到很多年前的小山村。

  井九說道:「想要在最短的時間裡解決你體內這些駁雜的氣息,最簡單的方法便是去行雲峰上住幾年。」

  劍意焠體是極凶險的修行法門,但柳十歲想都沒想便應了下來,公子總不可能害他,而且趙臘月當年已經做過這樣的事情。

  想到趙臘月,柳十歲有些想要見她。

  當初在桂雲城裡殺洛淮南的時候,他與趙臘月從始至終沒有對話,卻心有靈犀,那種信任與配合無雙的感覺真的很好。

  「她有事。」

  井九的回答沒有任何誠意,誰都能聽出來是隨便找的藉口。

  柳十歲也沒辦法,看了遠處的小荷一眼,說道:「我原想著讓她跟我一道入青山,但現在看來有些師兄不是很喜歡。」

  小荷是井九留在不老林裡的內應。

  接應的便是柳十歲。

  柳十歲如果解決不了這件事情,當然只能來求井九。

  井九看了小荷一眼,說道:「我會處理。」

  小荷忽然覺得身體驟寒,越發震驚,心想明明此人境界很普通,為何卻如此可怕?

  既然井九說了會處理,柳十歲自然便不用擔心,忽然想著那件傳聞,再也無法忍住好奇,問道:「公子,那件事情你準備如何辦?」

  井九問道:「何事?」

  柳十歲欲言又止說道:「中州派的白早姑娘來了。」

  井九以為猜到他在想什麼,說道:「明天她會來這裡拜訪,我已經答應見她,放心吧,這種普通人的禮數我還是懂的。」

  柳十歲很是無語,心想這哪裡是禮數的問題,公子你果然還是什麼都不懂啊。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5 21:50
第四章 野竹

  有些事情,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說九天時間,哪怕再給井九一輩子的時間,他也別想學會。

  柳十歲想明白了這點,再沒有幫助公子的想法,準備說完最後那件事情便離開。

  「門內師長好像有些事情要問我。」

  他看著井九說道:「這些年發生了太多事情,但我想既然他們要問,便是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的,我應該怎麼辦?」

  其實他也不確定會不會是那件事。

  那件事情在他心裡隱藏了很多年,先前簡如雲師兄說那句話的時候,那份不安全部湧了出來。

  井九知道那件事是什麼。

  也只有他知道。

  他對柳十歲說道:「事情來了再說,提前想,虧。」

  柳十歲想了想,發現公子還是像以前那樣有道理,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帶著小荷離開峰頂。

  行走在茂密的山林裡,猿猴忽然消失聲匿跡,小荷卻更加心慌。

  她聽不明白柳十歲與井九究竟說了些什麼,又是準備如何安置自己。

  峰下數百丈的崖間,山林更密,道旁出現一個小木屋。

  木屋四周的樹上到處蹲著猿猴,就像結著無數沉甸甸的果實,抓耳撓腮,喜不自禁。

  原來它們是在這裡等著看熱鬧。

  顧清與元曲站在屋前,自然也是在等他們。

  柳十歲與小荷被迎進木屋裡。

  顧清用鐵壺煮茶,元曲分到碗裡,送到二人身前。

  熱霧繚繞,被徐徐清風拂亂,不聞猿鳴,鳥聲啾啾。

  山居果然有仙氣。

  顧清介紹道:「他叫元曲,隨峰主學劍,你們當年應該在南松亭見過。」

  元曲起身行禮說道:「見過柳師兄。」

  柳十歲介紹道:「她是小荷,你們應該聽說過。」

  顧清微笑說道:「應城小荷,誰人不知?不知姑娘來青山……」

  小荷微笑不語,很是端莊文靜。

  柳十歲以前便認識顧清。

  曾經的兩忘峰劍童,現在已經是神末峰首徒。

  顧清與小荷說話時,氣度恬然自靜,很是令人心折。

  看著這幕畫面,柳十歲忽然想到白早在洗劍閣裡說的話,視線落到鐵壺上。

  鐵壺擱在小泥爐上,發著低沉的呼嚕聲,就像貓兒在感慨生活真好。

  如果當年自己離開南松亭再晚兩年,在神末峰上給公子煮茶的人……就應該是自己吧。

  柳十歲默默想著,然後被顧清的問話喚醒。

  顧清問道:「師兄準備如何安置小荷姑娘?」

  柳十歲說道:「公子答應幫著解決。」

  顧清平靜說道:「如此便好,那我想這些天小荷姑娘便先留在神末峰?」

  小荷有些不安地看了柳十歲一眼。時隔多年,柳十歲回到青山後肯定有很多事務要安排,而且不管是天光峰、還是兩忘峰弟子的身份,都注定他不可能經常來神末峰。

  要一個人留在如此陌生的神末峰,還可能經常與那個可怕的井九仙師朝面,想著她便害怕。

  柳十歲有些意外,看著顧清的眼神,隱約猜到了些什麼,不再猶豫說道:「那就麻煩你了。」

  他與顧寒很熟,知道顧氏一族在青山裡的底蘊,必然是顧清探得了些風聲才給出這個建議。

  喝完碗裡的茶,柳十歲便起身告辭,不顧小荷可憐兮兮的模樣,向峰下走去。

  木屋外的猿猴們叫了起來,然後聲音漸遠,應該是去相送。

  小荷平靜坐在椅中,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在臉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楚楚可憐。

  她與那些猿猴一樣,很清楚真正需要在意的人是誰。

  她如果能抓住柳十歲,便等於抓住了一切。至於其餘的人,井九與趙臘月這樣的人物她不敢去招惹,顧清與元曲將來極有可能是柳十歲的競爭對手,以禮相待便足矣,太費心思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顧清看著她眼裡流露出欣賞的神色,片刻後又搖了搖頭,似有些遺憾。

  「顧仙師有何指教?」小荷微笑問道。

  顧清說道:「當年在朝歌城皇宮裡,我曾經見過一位你的同族,她的境界不見得有你高,境界卻比你高多了。」

  小荷自然知道他說的朝歌城皇宮裡的那位同族是誰。

  對狐妖一族來說,那位胡貴妃是她們最羨慕、最崇拜的對象。

  顧清的這句話看似有問題,其實很好懂,尤其對最精明的狐妖來說。

  這句話裡的前一個境界說的是修行境界乃至殺人的本事,後一個境界則是指的狐妖一族真正的本事。小荷心裡有些不服,表情卻沒有變化,淡然說道:「貴妃娘娘能得神皇寵愛,誕下一位皇子,這等命數運勢怎是我能比的?」

  這便是把胡貴妃能有今日盛景盡數歸於運氣。

  顧清心想那位皇子帶來的究竟是好運還是厄運誰知道呢,但這些事情自然也不會與小荷詳說,只是提醒了一句:「貴妃娘娘能得神皇寵愛,最重要的便是一個真字。」

  聽著這話,小荷愣了愣,忽然說道:「你煮的茶不對。」

  這下輪到顧清愣住了,他在神末峰煮茶多年,次數雖然不算太多,但井九與趙臘月二位師長從來沒說過不好。

  他望向元曲,想要得到一個客觀的評價。

  元曲猶豫了會兒,說道:「二位師長好像不懂這個。」

  這句話的意思就很清楚了。

  小荷接著說道:「東易道的鐵壺怎麼能用來煮毛尖?那還不如用來滷肉。」

  元曲猶豫了會兒,又說道:「姑娘,所謂求真並不是有啥說啥,不說假話和不說話都是可以的……」

  ……

  ……

  過南山等人一直在神末峰下等著,發現小荷沒有隨柳十歲一道下來,不禁有些意外。

  簡如雲挑了挑眉,便沒有說什麼。

  「我們先去天光峰。」

  過南山說道。

  柳十歲問道:「去見掌門真人嗎?」

  過南山說道:「師尊今日正在與中州派的貴客話事,白師叔一直在等你。」

  柳十歲沉默不語。

  過南山知道他在想什麼,勸慰道:「白師叔當年不知內情,才會待你那般絕情,事後他也有很多歉意,以後會待你用心。」

  白如鏡是天光峰長老,破海境修為,是柳十歲的師父。

  只不過後來發生了太多事情。

  柳十歲望向簡如雲說道:「四師兄不是說有事要問我?」

  「我說過,那些都是小事。」

  顧寒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無論如何,白師叔終究是你的師父。」

  天光峰裡,一處幽靜洞府外滿是翠竹。

  多年過去,翠竹已經不是當年的一叢。

  野生果然最有生命力。

  那些翠竹生得有些亂,明顯無人照料。

  過南山等人站在洞府外等著,看著滿眼翠竹,有些感慨。

  洞府裡忽然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過南山等人神情微凜。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6 21:47
第五章 如臨大敵

  聽著洞府裡傳出的爭吵聲,過南山等人有些不安,又有些不解。

  白如鏡長老乃是破海上境的大修行者,性情冷厲,道心自寂,柳十歲究竟說了什麼事情,竟讓他如此生氣?

  在他們看來,白如鏡對柳十歲確實不怎麼好,哪怕當年柳十歲真的偷食了妖丹,又何至於如此絕情,只是就像顧寒說的那樣,師父終究是師父……

  伴著一聲清脆的破裂聲,不知是何物被摔碎,洞府開啟,柳十歲走了出來。

  過南山與顧寒迎上前去,臉上滿是擔心。

  柳十歲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顧寒拍了拍他的肩膀,帶著他向峰下走去。

  天光被竹葉割開,露在柳十歲的臉上,斑駁而淡然,他的神情很平靜。

  無人照看的翠竹,最是天然。

  ……

  ……

  碧湖峰裡到處都是樹。

  崖間有松樹,有槐樹,有銀杏,也有竹子。

  尤其是在峰頂湖畔,翠竹更是連綿成林,一眼望之不盡,風起時微微起伏,就像湖裡的碧水一般。

  碧湖峰道殿也在樹林裡,天光入閣便清幽起來,落在峰主成由天的臉色,則更加寒冷。

  此次他帶青山弟子赴雲台一戰,算是讓碧湖峰重新獲得了威信與尊重,但想著剛剛收到的消息,他便知道碧湖峰在九峰裡的位置依然不穩,不知道從哪裡吹來一陣風,便會搖搖欲墜。

  「有個案子,某些人希望我們能站出來領頭。」

  成由天看著對座那位老人,眼神微冷說道:「不知道師兄有何想法?」

  那位碧湖峰長老隱約猜到峰主應該是在試探自己,淡然說道:「現在這種情形,我們還是低調些為好。」

  聽到想要的答案,成由天依然沒有放鬆,盯著他的眼睛,追問道:「但那個案子與我碧湖峰有關,不怎麼好推。」

  長老神情微凜,心想與碧湖峰有關的案子,值得如此被重視,那便是前任峰主雷破雲之死,問題在於那個案子是掌門真人與劍律聯手所辦,誰敢翻案?

  「峰主說的到底是哪件案子?」

  成由天面無表情說道:「左易師侄被殺,難道師兄忘記了?」

  聽著這句話,道殿裡變得異常安靜,窗外散落的天光更加寒冷。

  那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碧湖峰左易自外界歸來,當夜便被人殺死,頭顱被極厲害的劍器切斷,屍身被極隨意地擱在一條山溪畔。

  這件事情當時在青山引發了極大震動,要知道九峰裡已經有多年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

  而且那名兇手事後的行為,怎麼看都是在炫耀,或者說向青山示威。

  最可怕的是,能在青山劍陣裡殺人,說明那名兇手必然是名青山弟子。

  上德峰奉命嚴查此案,中途聽聞查出了些線索,卻又不知為何中斷。

  左易之死便成了一宗懸案,到現在已經被很多人忘記,只是某些有心人卻一直記著此事。

  那位長老沉默半晌後,望著成由天說道:「今日之碧湖峰與往日之碧湖峰,並非同一座峰。」

  成由天神情微和,說道:「好,要的便是師兄這句話,這件事情便當我們沒聽說過。」

  那位長老說道:「不錯,還是議議接下來的事情,稍後中州派白仙子來訪,若她堅持要去碧湖看看,我們怎麼辦?」

  成由天微笑說道:「若她已經與井九師弟結成道侶,自然能去,現在可是不行。」

  那位長老也笑了起來,說道:「此事若成,井九師弟便要隨她赴雲夢山,聽聞那處風景也極佳,何必留戀此地。」

  此言有深意。

  成由天感慨說道:「這也算是井師弟的機緣,且看他如何選吧。」

  ……

  ……

  中州派即將迎來開派三萬年的盛事,這次到訪便是專程邀請青山宗的重要人物到場。

  如果能請動一位通天境大物當然是最好的事情。

  這場盛事還在多年之後,只是修行者境界越高越經常閉關,既然中州派想請的是青山掌門真人或者劍律元騎鯨,現在確認他們沒有閉關,自然要抓住這個機會。

  這等大事,中州派來的當然也不是普通長老,而是乾元谷主越千門。這位越長老與當年曾經在桂雲城出現過的任千竹長老是同輩師兄弟,但在雲夢山裡的地位則要重要無數倍,負責闡釋門規、主持賞罰,有些類似於劍律元騎鯨在青山九峰裡的地位,而且他是位煉虛境強者,等同於青山裡的破海巔峰。

  中州派很少與青山宗來往,難得來這樣一位大人物,釋放極明顯的善意,青山方面的招待自然也極為用心,由昔來峰主方景天全程陪同,劍律元騎鯨已經在十餘日前接見過他,據說再過兩日,掌門真人也會親自與他見面。

  越千門隨行的有十餘名中州弟子,白早只是其中一人。

  所謂提親一事,純是以訛傳訛。

  她是中州掌門獨女,居然遠赴青山親自提親,這種事情真可說是驚世駭俗,完全不合禮數,而且雲夢山怎麼丟得起這個人?但正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之所以有這個傳聞出來,應該是越千門在與青山宗大人物們的交談裡,極為隱晦地提過幾句,只是不知為何被傳了出來,而且現在看著,應該還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如果換作別的女子,遇著這種事情必然會極為尷尬,甚至有可能羞惱之下,直接轉身回了雲夢山。

  白早卻像是沒有聽到這些傳聞,表現的極為平靜,在兩忘峰弟子的陪伴下,在青山諸峰間行走,欣賞與雲夢山不同的風景,探討切磋不一樣的修行理念。

  青山諸峰的弟子都很歡迎她,因為她生得很美,柔弱卻不自憐,自然有種動人之處,而且從洛淮南說的那個故事開始,整個朝天大陸都知道,她對井九情深意重。

  井九是他們現在最敬愛的小師叔。

  他們自然與有榮焉。

  或者說愛屋及烏?

  雖然說小師叔與白早結成道侶後便要去雲夢山,青山會失去一個極優秀的天才弟子,但小師叔將來可能會得到整個中州派。站在小師叔的立場上,他們沒有反對的道理,而且相信掌門真人與劍律他們也是這樣想的。

  清容峰的姑娘們不喜歡白早,甚至敵意明顯,在她們想來,小師叔這麼懶,哪裡會想什麼道侶雙修的事情。就算他真想,不選我們也還有小師姑啊,那裡輪得到你這個派外之人!至於什麼正道結盟……修道之人又不是皇族,難道還要像萬年前的故皇朝那樣,把公主送到不見天日的地底與冥部聯姻?

  不管她們怎麼想,第二天清晨,白早還是去了神末峰。

  晨霧漸散,猿鳴俱寂,石道微濕,直上峰頂。

  與昨日柳十歲來峰頂時不同,今天所有人都在。

  井九、趙臘月、顧清、元曲以及小荷。

  白貓抱著寒蟬蹲在洞府深處,瞇著眼睛看著那處,沒有散發出任何氣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7 21:33
第六章 白雲撲面

  小荷蹲在崖畔,神情專注地看著爐上的鐵壺,聽著水發出來的聲音,不知道她會把毛尖換成什麼茶。

  顧清帶著白早參觀了一番。

  景陽真人的洞府,對任何修道者來說都算得上最好的風景。

  鐵壺裡的茶煮好了,小荷提著進了洞府,顧清也帶著白早走了進去,然後入座。

  趙臘月與井九坐在上首,元曲與顧清站在兩旁,小荷在分茶,依然神情專注,像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這是神末峰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接待客人。

  看著這畫面,白早總覺得隱藏著什麼深意,想了想後大概明白了,在心裡輕輕歎了一聲,神情越發柔弱。

  元曲看了顧清一眼,心想我們是不是做的有些過分了。

  顧清神情平靜,沒有任何反應。

  洞府裡的氣氛有些尷尬,井九有些奇怪,說道:「這是怎麼了?」

  白早微笑說道:「可能是因為那個傳聞吧。」

  井九愣了愣,他真的不知道那個傳聞,因為沒有人對他說。

  當事者永遠是最後知道事情真相的那個人,這句話永遠是對的。

  趙臘月也不知道傳聞,看了顧清一眼。

  顧清有些吃驚,心想您不知道,那為何今天換了身新衣裳、洗了頭髮,還紮了兩個可愛的小辮?

  趙臘月知道白早要來神末峰,並不像當初聽聞連三月弟子參加梅會時那樣生出強烈的競爭感。

  她對白早沒有惡感,也沒有好感,之所以專門梳洗打扮基於兩個原因。

  禮貌。

  以及不足為外人道。

  她不希望白早誤會此時洞府裡的尷尬氣氛是自己授意,認真問道:「什麼傳聞?」

  「傳聞裡我來青山是向井九師兄提親。」

  白早說話的時候沒有望向井九,而是靜靜看著趙臘月。

  現在的朝天大陸修行界,最出名的已經不是童顏的棋、卓如歲的隱,而是井九的顏。

  隨著梅會棋戰、道戰以及那六年雪原生涯,井九更加出名,甚至已經隱隱成為年輕一代裡的傳奇人物,是無數正道乃至邪道女修傾慕的對象。

  只是他很少離開神末峰,更不要說離開青山,那些女修根本無法接近他,便是連遠遠看一眼都是奢望。於是能在神末峰上以及旅途上與井九朝夕相處的趙臘月,以及曾經與井九在雪原裡同困六年的白早,便成為了她們最嫉妒的對象。

  萬事難提最字,既然如此,那麼在很多人看來,有資格競爭井九的當然也就是她們彼此。

  白早也是這般想的,所以很注意自己說出那句話後趙臘月的反應。

  趙臘月沒有反應。

  而且她沒有壓抑自己的情緒,沒有偽裝,是真的沒有什麼情緒波動。

  白早很不解,愣愣看著她。

  趙臘月誤會了她的意思,起身向著洞府外走去。

  元曲與顧清對視一眼,縱有千般不願,也只好隨著離開。

  小荷自然不敢留下偷聽,也跟著出去。

  趙臘月走到崖畔,背著雙手,看雲海群峰。

  元曲很著急,抓耳撓腮,卻不敢去勸。

  小荷冷笑說道:「像猴子一樣,光著急有什麼用,你得想想辦法。」

  元曲聞言微愣,正想詢問有什麼方法,顧清忽然說話了。

  「如果你始終學不會話少些,師父可能會送你去果成寺學閉口禪。」

  井九的話不多,但偶爾神末峰上的猿猴像適越峰上的親戚一樣聒噪時、元曲碎碎念時、聊起柳十歲時,他總會頗為懷念地提起當年在旅途上遇到過的那兩位果成寺僧人。

  顧清看著小荷的眼神很平靜,卻很深。

  小荷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然後她才想起來,顧清已經是無彰上境,隨時準備衝擊游野。

  在神末峰裡,他的境界實力竟是排在第二位。

  ……

  ……

  井九有些不理解,為何會有那個傳聞。以中州派在朝天大陸的地位,只要白早不願意,哪怕有人在幕後推波助瀾,所謂傳聞也必然會像遇著烈日的冰雪般,瞬間消失無蹤。

  那麼只能說這個傳聞可能是中州派自己放出來的,至少是默許。

  白早說道:「首先是因為我自私的想法。我母親一直很喜歡童顏師兄,他殺了洛淮南師兄之後,這種喜歡更加明確,而我不想與童顏師兄結成道侶,所以我需要一個理由。」

  井九沒有問中州派掌門夫婦為何會知道童顏的秘密,因為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管白早與童顏再如何謹慎,也不可能瞞過那對夫婦的眼睛。

  當年洛淮南的事情同樣如此。

  「這是很好的理由。」

  井九說道:「童顏不錯,但你既然不喜歡,自然只能作罷。」

  白早說了聲謝謝。

  不知道是感謝他對童顏的稱讚,還是感謝他對自己的理解與寬容。

  「而且我想這個傳聞對你應該也有些好處。」

  她繼續說道:「因為我的緣故,你的境界停滯了六年時間,想必在青山裡會承受不少壓力,我想試著分擔一些。」

  井九說道:「壓力或許有,但落不到我身,而且若真有人想要生事,傳聞終究只是傳聞,起不到太大用處。」

  「如果傳聞變成真的呢?青山宗不會再給你壓力,你我兩派必然交好,正道聯盟有可能成為真實的存在,而不是那些言語間虛無縹渺的說法。你我結成道侶,從任何角度考慮,都只有好處,沒有任何壞處。」

  白早的聲音很平靜,就像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井九說道:「當初在白城的時候,我便與你說過,這不可能。」

  白早收回視線,望向碗裡如藥般的黑茶,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段很長的時間裡,井九沒有說話,平靜地看著她。

  白早再次望向他微笑說道:「我此行還有個任務,那便是邀請你參加我中州開派三萬年的慶典。」

  井九說道:「代表你的父母?」

  白早說道:「不錯。」

  中州派掌門夫婦毫無疑問是朝天大陸最頂尖的人物。

  他們親自向井九這樣一個年輕的青山弟子發出邀請,自然有很多深意。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到時候看情形再說。」

  白早起身準備離開,又忽然說道:「有位詩人曾經寫過一首詩說白雲撲面是什麼感覺,他用了很多形容,最終還是歸於白雲撲面四字,他不是修行者,無法感受,但我們可以,所以我們不需要寫詩講這個道理,我們去雲裡走走便好。」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了會兒,說道:「雲會散,雲便是假的,撲面自然也是假的。」

  任何會被時間終結的事物和感受,都是虛無。

  包括白雲。

  包括雲撲面。

  情愛。

  以及更多。

  ……

  ……

  白早走出洞府。

  顧清等人都已經離開。

  趙臘月站在崖畔,負手看著雲海。

  白早走到她的身邊。

  山間忽有風起。

  雲海起伏不定,溢上峰頂,撲面而至。

  趙臘月說道:「你從來都不是與我競爭,而是和他自己。」

  白早說道:「你是說他太自戀?」

  趙臘月說道:「不,是因為他堅信活著是一個人的事。」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8 23:22
第七章 看見悲涼

  聽到趙臘月的話,白早沉默了很長時間。

  「如果真到了那天,你不會失望?」

  她忽然問道。

  這個問題她曾經在洗劍閣裡問過柳十歲。

  「不會,能在通天大道上同行一段,已是福份。」

  趙臘月的答案與柳十歲一樣,但理由不同。

  同行一段便足矣?

  白早有些不理解,說道:「難道不想要更多?」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說道:「很久以前我曾經想過……」

  她想起當年自己與井九從舊梅園裡離開時,井九準備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被她拒絕了。

  因為她不敢知道那個答案。

  就像想這個字,也不敢再想。

  她並沒有因此而難過,更沒有對自己失望。

  看著撲面而至的白雲,她的臉上露出一抹真摯的笑容,梨渦淺現,黑白分明的眸子異常動人。

  能夠在神末峰上一起修行,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如果真的結成道侶,合體雙修,與現在的區別在哪裡?

  不過是多些男女之事。

  「……當年在商州城裡,我見過男女情愛之歡,有些意思,但沒有太多意思,不值得為此思慮過盛。」

  兩句話之間,有很多內容她沒有說明白。

  但白早是世間最聰明的人,自然能夠聽懂或者說想明白,輕聲說道:「確實有道理,若我能如此,或者也能知足。」

  趙臘月轉過身來,看著她說道:「或者你可以考慮來青山。」

  白早微笑不語。

  她的笑容裡看不到苦澀的意味,神情卻有些落寞。

  她是中州派培養的未來掌門,甚至是未來的正道領袖,重任在肩,如何能夠隨著自己心意離開。

  「其實我還是不明白,就算他持如此想法,為何不試試,不拘與誰,終究沒有壞處。」

  她的聲音被撲面而來的霧氣弄得軟綿綿的,很好聽。

  雲霧有些冷,有些濕,如果不是修行者,必然會覺得不舒服。

  她的臉有些蒼白,不是因為受傷,也不是因為難過,而是因為先天不足的病徵。

  被困雪原六年,她修行井九傳授的丹珠古經,已經把從娘胎裡帶來的虛虧補了很多,但想去掉病根還需要一段時間。

  雲霧落在那張清美而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起幾綹黑髮。

  就像清晨河堤上的新柳穿過霧氣輕垂河面。

  我見猶憐。

  他偏不。

  趙臘月下意識裡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頭表示安慰,快落下時才發現不妥,轉而落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修道者之間的身體接觸極少,尤其是劍修最忌諱這些事情,不要說勾肩搭背,便是站得近些都會讓他們不舒服。

  白早吃驚地看了趙臘月一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此告辭。

  顧清送白早下山。

  井九從洞府裡走了出來,看著崖間的雲霧,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趙臘月揮袖,便有風起。

  雲霧漸散,陽光重臨,峰頂變得溫暖起來。

  井九走到崖畔,放下竹椅,躺了上去,雙腿搭在一起,很舒服的樣子,只佔了小半地方。

  趙臘月側著身子坐下,看著他說道:「她是真的喜歡你,那些謀算只是為了沖淡羞意,畢竟她是主動來的這裡。」

  井九說道:「報恩、絕望時看到的幻像、愛美、慕強、所謂喜愛都是錯覺,但解釋太麻煩,所以我們不聊這個。」

  趙臘月說道:「但如果你與她結成道侶,沒有壞處,只有好處。」

  她知道井九的修行遇到了一些問題。

  與被困雪原六年無關,他進入無彰境之後,似乎修行的速度便放緩了很多,最近兩年更是停滯了一般。在她想來,井九都解決不了的問題自己肯定也幫不了什麼,但中州派掌門夫婦既然為白早準備好了雙修之法,說不定對井九有幫助。

  當然,她與井九商討這個問題,也是因為她對這件事情有些感興趣,想要得到他的指點。

  來到青山之後,她很快便成為年輕弟子的偶像,得到很多同門的敬愛或者喜愛,除了兩忘峰的顧寒,還有很多人,都期望能夠與她結道同修。直到她成為神末峰主,這種事情才完全消失。

  井九說道:「喜歡便是壞處。」

  趙臘月不懂。

  「喜歡便會捨不得,捨不得便會離不開。」

  井九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十餘年來,他的神情從未像此時這般認真過。

  趙臘月沉默了很長時間,正準備出言反對,聽到了井九接下來的一句話。

  「而且你不覺得這種事情很麻煩嗎?」

  她不知該怎樣接這句話,不再想這件事情,問道:「她還有別的事情嗎?」

  井九說道:「雲夢山邀請我去參加開派三萬年慶典。」

  趙臘月想到既然是白早說的,便應該是中州掌門親自邀請,不禁有些訝異,心想那位大物究竟想做什麼?

  「都開始著急了。」

  井九看著崖外漸漸下沉的雲海,罕見地流露出感慨的神色。

  趙臘月問道:「誰在著急?」

  「時間的盡頭是一道無法逾越的線,焦慮與不安往往來自於此。」

  井九收回視線,看著她說道:「自然是那些快要死去的人在著急。」

  當年在朝歌城裡,井九對趙臘月說過很多修行界與凡間的事,這些年裡也偶爾會議論幾句。

  趙臘月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青山掌門真人為何直到數十年前才收過南山為徒,傳聞裡死在雪國戰爭裡的那些徒弟到底存在不存在?

  中州掌門夫婦的年齡應該也不小,為何他們的獨女白早還這般年輕?

  青山宗、中州派還有幾個大門派的兩代之間有著長時間的空白期。

  以往趙臘月曾經以為,那是與雪國戰爭太過慘烈的緣故,後來經過井九指點,才知道這是修行界的常態。

  世間任何關係,無論血緣還是傳承都是雙向的聯繫。

  用禪宗的話來說,這便是因果。

  用道門的話來說,這便是塵緣。

  了因果,斷塵緣,本就是修行最困難的事情。

  既然如此,何不開始便沒有因果與塵緣?

  修道者收徒、留下血脈後代的情形很常見,那是因為飛升太難。

  比如青山諸峰的長老,大概在游野後境時便會明瞭前景,然後開始收徒。

  而那些天賦卓異、境界高深、依然嚮往飛升的修道者在收徒或者留下血脈後代方面,越是謹慎。

  像她與井九這樣的人很少。

  為何最近數十年,各修行宗派出現了那麼多像洛淮南、過南山這樣的天才弟子?

  便是因為那些真正的大物也看到了自己的盡頭。

  中州派掌門夫婦看到了自己的盡頭,才會有了洛淮南、童顏、白早。

  那對夫婦邀請井九參加數年後的慶典,自然也是為了將來考慮。

  青山掌門看到了自己的盡頭,才會有過南山、林無知、卓如歲。

  他又是如何考慮的呢?

  水月庵的過冬在落雪的白城與荒涼的西南之間來回,又是因為她看到了什麼?

  「他們確認自己飛升無望,於是留下自己的因果與塵緣,從而完成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傳承。」

  井九站起身來,走到崖畔,望向遠方那座山峰說道:「問題在於,當他們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便是認輸了。」

  趙臘月忽然很難過。

  對修道者來說,悲涼莫過於此。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8-7-9 23:04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9 21:22
第八章 很妖的一問

  井九多年前便知道這件事情,與他們親自談過,所以情緒還好,那天真正到來終究還要好些年。

  趙臘月走到他身邊,望向遠處雲海最高的那座山峰,聲音微低說道:「大概還有多長時間?」

  井九說道:「百年為期。」

  趙臘月明白他的意思,默默算了算過南山的年齡,發現已經沒幾十年了。

  ……

  ……

  數日後,中州派的越千門長老與昔來峰主方景天談妥了事務,便帶著隨行弟子乘雲舟折返。

  有些出乎青山弟子意料的是,井九沒有走,白早也沒有留。

  接著有新的傳聞在九峰間傳開,大家才知道原來井九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絕了中州派的提議。

  傳聞裡毫不留情與直接拒絕這兩個重點詞明顯是有人刻意加上去的。

  此人當時肯定就在神末峰,那麼很簡單,他不是姓顧就是姓元。

  青山弟子有些吃驚,稍一思忖又覺得很是自然,這才是小師叔的行事風格。

  清容峰的姑娘們很開心,藉著暑意將走的由頭開了一場百花宴。

  執事們從適越峰取了兩百桶陳年珍釀與十餘筐新鮮山果。

  入夜後,星光照亮山崖,隨秋意而至的清風在亭台間穿行。

  姑娘們吃著果子,飲著美酒,歡聲笑語,或歌或舞,好不快活。

  酒過三十巡,刻意沒用劍元驅散酒意的姑娘們漸漸有了醉意,不再高歌輕舞,開始聊心事與故事。

  心事是修行上的煩心事,故事則是修行界與九峰的那些,陳年或者新鮮的。

  她們聊的主要內容當然還是井九與白早之間的這件事,想著那天白早看似平靜、實則有些落寞的身影,不知為何先前的歡喜漸漸變成了落寞,崖間亭下漸漸沉默。

  一名喝多了的女弟子臉色通紅,口齒不清說道:「真是……一腔情義……盡空付。」

  一名女弟子歎息說道:「春光總被辜負。」

  另一名女弟子提醒道:「今日是秋至。」

  那名女弟子幽幽說道:「秋色便能辜負嗎?」

  空氣裡瀰漫著悵然的味道。

  她們望向最近處的那座山峰。

  星光之下,神末峰顯得越來孤清。

  南忘也在飲酒。

  她在清容峰頂,半倚在光滑如鏡的巨石上,身後是一株花樹。

  她用兩根手指拎著一隻酒壺,神情慵懶,星光落在豐滿的身軀與美麗的臉頰上,分外誘人。

  她也在看著神末峰,眼裡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淡然說道:「如此無情無義,倒真像極了他那個死鬼師父。」

  ……

  ……

  神末峰確實孤清,與景陽真人在時沒有什麼區別。

  不管是春天盛開的鮮花、秋天結成的山果、夏天裡的暴雨、冬日落下的大雪,都不會讓這座山峰發生任何改變,與生活在這裡的人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

  如果有人問井九與趙臘月,他們應該會說,既然有青山大陣,本來就不應該有春夏秋冬,何必多此一舉。

  多此一舉說的便是清容峰。

  每年都有幾個特定時刻,清容峰會要求青山大陣開一道口子,迎入春風、夏雨、秋意、冬雪。

  井九只能接受冬雪。

  趙臘月相對來說更喜歡春雨,那會讓她想起朝歌城裡被春雨打濕後、有如蒼龍的太常寺簷角。

  以及能看到這般風景的井宅。

  崖間有個木屋,那是顧清當年以客人身份住在神末峰時與猿猴們一道建好的,現在讓小荷住了進去。

  不知道以後這裡會不會成為神末峰的正式客居。

  顧清搬到了峰頂。

  洞府裡有很多居室,外面的道殿還有很多房間,但元曲有很多修行方面的疑難想請教,所以要他做了鄰居。

  除此之外,神末峰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但沒有變化便是問題。

  柳十歲已經回到了青山,卻已經好些天沒有來這裡。

  顧清心想肯定出了什麼問題。

  當天猿猴從山下取回族裡幫著打聽到的消息,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做為消滅不老林的最大功臣,柳十歲理所當然應該得到足夠的獎賞,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份獎賞始終沒有下來。柳十歲想把小荷留在青山也遇到了極大的困難,天光峰的墨池長老寫了親筆信、過南山親自陪著他跑了好些天也沒有用。

  最關鍵的是,有人在暗中查柳十歲。

  上德峰的段蓮田忽然出了青山,這讓有些人聞到了一抹詭異的味道。

  過南山性情如此溫和,都有些生氣了,與昔來峰方面發生了極為激烈的爭執。

  青山宗執行門規、對弟子實施獎懲是上德峰的事,但一應人事都需要經過昔來峰。

  人事便是所有事。

  與柳十歲有關的兩件事情之所以沒辦下來,都是被昔來峰所阻。

  低調了兩百餘年的昔來峰,通過與天光峰的對峙,忽然展露了鋒芒。

  青山眾人也終於想了起來,看似庸常的昔來峰主方景天本來就是毫無爭議的青山宗三號人物。

  顧清不知道方景天為何要這樣做。

  但他忽然想到那天整座神末峰如臨大敵……不是白早那次。

  當時他與元曲便猜測,那個隱藏在雲裡的強者應該便是青山裡的某位師長。

  難道那人就是方景天?

  顧清有些擔心,再也無法忍住,走到崖畔,對井九說道:「師父,我覺得這件事情你應該知道。」

  井九看著瓷盤裡的砂粒,頭也不抬,說道:「我知道。」

  顧清愣住了,心想我不是這個意思。

  ……

  ……

  昔來峰頂。

  柳十歲沉默著轉身離開。

  今天依然無果。

  方景天根本沒有見他。

  昔來峰弟子把他送到崖畔,回首望向道殿緊閉的大門,也有些不解。

  大殿深處,方景天負手看著窗外。

  山風入。

  兩道銀眉輕飄。

  仙風道骨。

  深不可測。

  哪裡還是平日裡的尋常模樣。

  沒有人的時候,他不需要再隱藏自己。

  他做出了決定,踏空而起,走到窗外,隨風而落,如初秋的第一片落葉。

  昔來峰殿後是陡峭至極的石壁,下方是濃郁至極的雲霧。

  方景天落入雲霧裡。

  雲霧裡有道石樑。

  很少有人知道這道石樑連著昔來峰與適越峰。

  石樑四周還是雲霧,深不見底。

  雲霧裡隱隱散發著一道淡淡的氣息。

  那道氣息並不如何強大,卻有一種特別妖異的感覺,幽魅至極。

  便是無彰境的弟子在這片雲霧裡馭劍,必然會被那道氣息侵噬劍丸,跌落而死。

  方景天銀眉微飄,雲霧微動,散開些許,露出石樑的地面。

  石樑地面散落著十餘道痕跡,如竹葉拼成一般,看似沒有規律,實則向著某處而去。

  方景天的視線隨著那些竹葉痕跡而走,最終落在某處。

  那處的雲霧裡隱隱出現一道黑影。

  「沒有一,那二呢?」

  方景天看著那處說道:「雷破雲死之前一直在喊這句話,在劍獄裡喊,逃出來後還在喊。」

  那處的雲霧忽然快速地流轉起來,黑影沒有顯現出身形,但明顯很關注此事。

  方景天神情淡然繼續說道:「現在我們已經確定二在柳十歲身上,那麼我便要問,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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