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863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18 14:29
第十九章 勸學

  人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

  狗不可能擁有兩個主人。

  如果出現那種情況那該怎麼辦?

  屍狗給不出答案。

  井九也不行。

  他沉默了會兒,說道:「這是我們的問題,與你無關。」

  屍狗閉上眼睛。

  井九轉身走進那條幽深的通道,很快消失。

  這裡便是劍獄。

  通道兩側的囚室裡囚禁著冥部的強者、殘忍的邪修、深淵的大妖。

  黑暗的通道裡沒有任何聲音,陰穢而恐怖的妖魔氣息在牆後若隱若現,如霧裡的山海。

  那些恐怖的氣息只要從門裡洩出一絲,便會污染修道者的道樹甚至毀滅。

  井九沒有理會這些,因為囚室裡的那些妖魔根本感知不到他的到來。

  經過某間囚室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

  這間囚室著著的的是泰爐師叔。

  當年泰爐師叔是莫成峰峰主,早就已經是破海巔峰。

  青山內亂的時候,泰爐師叔被他重傷,卻不願投降,也不願立誓入隱峰閉關修行,所以被關進了這裡。

  莫成峰變成了現在的清容峰。

  六百年還是七百年了?

  他居然還活著?

  ……

  ……

  井九繼續向前行走。

  通道漸寬,直至變成一個大廳,地面鋪著青石,四周懸著明燈,看著不再像前面那般陰森可怕。

  他的右手方有條通道,在燈火的照耀下通往極深處,在盡頭有一間孤伶伶的囚室。

  井九遠遠看著那處,沒有過去。

  這條通道及囚室四周佈滿了朝天大陸最凌厲可怕的劍意。

  只要稍微靠近一些,就會被那些劍意切斷成無數碎片。

  井九也無法靠近那邊。

  因為這是當年他親手布下的劍意。

  當年師兄被他與柳詞、元騎鯨聯手鎮壓後,便一直關在這裡。

  太平真人閉死關。

  青山八百里禁。

  當然都是假的。

  那時候景氏皇朝兵臨冷山自然也不是為了替太平真人保駕護航,而是應他的要求震懾師兄在外界的援手。

  閉關,便是被囚。

  後來上德峰鎮壓雷破雲,用的也是這個名義。

  就像他對趙臘月說過的那樣:歷史就是不停的重複,如上山的道路。

  ……

  ……

  井九沉默看著遠處那間囚室。

  他親自佈置的劍意依然還在,凌厲不減當年,自然沒有人能從裡面逃走。

  師兄果然是用雷魂木移到另外一名被囚的冥部妖人身上,然後離開劍獄。

  整件事情已經非常清楚。

  井九不再停留,轉身向著大廳前方那條通道走去。

  這條通道裡也有照明,不太明亮,氣息也很普通。

  這裡的囚室關押著的是普通的冥部妖人以及嚴重觸犯門規的青山弟子。

  井九走到某間石室前,視線落在鎖上。

  那是一道很複雜的劍鎖,需要確知施劍者的劍意先前順序與細微力度差別才能解開。

  對井九來說這自然沒有什麼難度,他伸手握住劍鎖,只聽得一陣極細碎的摩擦聲響起,劍鎖便開了。

  石門開啟,柳十歲坐在稻草堆上。

  他起身望向井九,有些疲憊。

  井九靜靜看著他。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柳十歲是真的想不明白,而且這次是真的有些難過。

  前些年那次進入劍獄與這次的情形完全不同。

  他不明白為何自己好不容易回到青山,卻要承受這些東西。

  如果是平時,井九會帶著他離開再說,但今天他有些話想對柳十歲講。

  那些話他一直沒有對柳十歲說過,哪怕當年知道他準備去不老林做內應,也沒有說過。

  這裡是青山九峰最恐怖的劍獄,同樣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說話不用擔心被人聽到。

  井九說道:「有人想針對我,你才會受到拖累。」

  柳十歲看著他認真說道:「可是直到現在,你也不肯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左易師叔。」

  井九說道:「不談理由,只說當時情形,是他想殺趙臘月,所以我們就殺了他。」

  柳十歲想了想說道:「好吧,這個理由很充分。」

  井九說道:「就算沒有這件事,你在青山裡也不會有太過光明的前景。」

  「憑什麼?」

  柳十歲不是生氣而是真不解。

  井九想著當年師兄從冥部回來,比柳十歲功勞更大,卻依然被下劍獄審了很久。

  如果不是上德峰本來就是他們的地盤,只怕會出大事。

  「因為你去過黑暗裡,如今卻要顯得更光明,自然有些人會看你不順眼。」

  聽到這句話,柳十歲沉默了。

  這次回青山之後,他已經感受到了某些變化,比如簡如雲師兄。

  可能是因為嫉妒,可能是因為更複雜的原因。

  井九繼續說道:「自你願意去不老林開始,便斷絕了成為青山掌門的可能性,因為將來你的這段經歷會成為很多人反對你的理由,在黑夜裡行走總要偽裝成夜色,這是無法洗清的罪過。」

  當年師兄想要接任掌門,便是被其餘諸峰的師叔、長老們用這個理由直接否決。

  ——你在冥部擁有如此多的信徒,誰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與冥部之間到底有沒有關係?就算這一切都沒問題,你帶著冥部高手殺了那麼多正道宗派的弟子,如果你做了青山掌門,讓那些正道宗派怎麼想?

  最終師兄能夠成為青山掌門,靠的依然是殺人。

  殺到你們不敢再反對,那麼曾經無法洗清的罪過,便可以被盡情遺忘。

  柳十歲做不到這樣,至少現在還遠遠不行,那麼他便永遠無法成為青山掌門。

  「我不在乎這個,我從來沒想過當掌門。」

  柳十歲看著他認真說道:「所以我不會後悔。」

  井九說道:「我知道。」

  柳十歲很滿足。

  公子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相信他會一直是那樣的人,這真是值得開心的事。

  他接著說道:「我會堅持這樣做下去,好的多些,壞的自然會少。」

  「世間的惡不會因為你的努力清掃而變少,因為它並非實物。」

  井九說道:「世間萬物自有秩序,照其運行,各居其位,這便是善,打破規則,混亂秩序,這便是惡,你想要清除惡,便需要消滅產生惡的土壤,才能讓惡沒有機會出現。」

  柳十歲問道:「那我們應該如何做?」

  井九說道:「建立世間最穩固最強大的秩序。」

  柳十歲問道:「如何才能做到這點?」

  井九說道:「成為世間最強的人。」

  這不是勸善,依然是勸學。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修行才是正道。

  柳十歲沉默想著,如果自己是青山掌門,小荷的問題便能輕而易舉地解決。

  因為他可以自行制定規則與秩序。

  「接下來我應該去哪裡?」

  「果成寺。你身體裡的氣息太過駁雜,那裡可以幫助你。」

  井九遞給他一封信。

  柳十歲仔細收好。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18 22:59
第二十章 傳經

  井九帶著他離開囚室向著劍獄外走去,但並非來時的道路。

  走到通道盡頭,石門緩緩開啟,他看了柳十歲一眼,心想你不知道自己究竟錯過了些什麼。

  他對柳十歲說過,事到臨頭再想,提前想太虧。

  知道要召開青山峰會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所有事情。

  他看著柳十歲進入劍獄,是希望他能夠遇見屍狗。

  柳十歲身體裡的氣息太過複雜,彼此衝突,非常危險。

  屍狗能把最陰穢、最複雜的妖魔氣息直接轉化成為最純淨的道家玄氣。

  除了中州派的蒼龍,便只有它能夠做到這一點。

  可惜的是,柳十歲沒有這樣的機緣,那麼便只能去果成寺了。

  ……

  ……

  離開劍獄,便來到群峰之間。

  雲海如氈,星光如雪,群峰靜立其間,很是美麗。

  柳十歲愣愣看著眼前的畫面,問道:「這是哪裡?」

  當年他學會馭劍飛行後,在青山裡飛過很多次,確認看遍了群峰的風景,但從來沒有看見過類似的畫面。

  井九說道:「這裡便是隱峰。」

  ……

  ……

  第二天清晨,躺在寬敞的車廂裡,看著車廂頂部透明的琉璃外向外飄去的雲,柳十歲再次想起昨夜的經歷,依然有些震驚難消——原來想進隱峰竟然必須通過劍獄,那豈不是意味著……隱峰也就是大些的劍獄?

  小荷收回打量車廂佈置的視線,帶著一絲艷羨說道:「只是一輛馬車便如此豪奢誇張,真不知道顧家這些年掙了多少錢,青山宗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隨便一個外門家族便有如此聲勢。」

  柳十歲隨口應道:「我青山宗當然了不起,這輛車聽說是公子要求留下來的。」

  小荷嗯了一聲,靠在他的身邊,覺得這樣的日子真是快活極了。

  柳十歲說道:「我在這件事情結束之前無法以青山弟子身份行走。你再跟著我沒有太多用處。」

  他一直都很清楚小荷為何願意跟著自己。

  小荷抱緊他的手臂,甜甜笑著說道:「你這個人最有用了,不然我為什麼堅持要等你出來。」

  她現在大概明白了顧清所說的真是什麼意思。

  柳十歲笑了笑,沒有說話。

  離雲集鎮越遠,天窗外的雲霧便越淡,漸漸能夠看到秋樹的枯枝與灰暗的天空。

  各種風景在眼前不停變幻。

  想著這輛車在雲集鎮裡一停便是數年,只為了等著井九不知何時坐一坐……

  小荷有些感慨說道:「真看不出來井九仙師如此喜歡享受。」

  柳十歲說道:「我說過他很懶的,又不喜歡馭劍,那麼走路當然沒有坐車舒服。」

  ……

  ……

  馭劍或用遁法只需要一天時間便能到的地方,坐車往往需要數十天。對修行者來說這簡直是無法忍受的事情,所以哪怕這輛顧家的馬車坐著再如何舒服,最後那些天柳十歲與小荷也快要受不了了。

  某天清晨,看到道旁農田裡的作物,柳十歲有些意外這些稻子生的如此之好,仔細望去發現農田裡都是肥沃的黑土地,才知道墨丘到了,馬車又行了數個時辰,他終於看到了遠處的那片黃牆淨瓦,鬆了口氣。

  因為那封信的緣故,果成寺的知客僧人未作阻攔,直接帶著那輛馬車駛進了寺院深處,可謂是禮遇有加,然後對柳十歲說道,禪子常年靜修,很少見外客,只能看這封信送進去後是何說法。

  寺院深處的一間幽靜禪房裡,禪子靜靜看著案上那堆細木棍,神情異常認真專注,很長時間沒有動作,便是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是伸出僧衣的兩隻赤足不時蹭動,看著很是可愛。

  從知客僧人手裡接過那封信,看著上面的劍押他有些意外。拆開信封看到了信紙上的落款,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心想趙臘月你與我素我無交情,為何要寫這封信來?看完信上寫的內容,他更是連連搖頭,覺得好生荒唐。

  幫你把這件事情辦妥了,我與你神末峰便兩清?

  這是什麼態度……我欠你們神末峰的嗎?

  嗯,以前好像是欠過一些人情,但那不是早就已經還清了?

  禪子的視線繼續下移,落在信紙的倒數第二段上。

  「那年梅會道戰,禪子決斷救了不少人,但是我們提前便與你說過,這件事情終究是……你慢了。」

  趙臘月是這般寫的。

  看到這段話,禪子神情漸斂,沉默了很長時間。

  是的,慢了。

  如果那年梅會道戰他得知青山宗的猜想後,直接命令道戰停止,而沒有苦思那一夜,應該會有很多年輕弟子還活著。

  這些年來,他反思最多的便是這件事。

  「倒確實有幾分故人之風……請那位小友進來。」

  禪子挑了挑眉,對知客僧說道。

  ……

  ……

  柳十歲走進禪室,小荷留在了車上,不是所有狐妖都像宮裡的胡貴妃有那般好的運氣。

  禪子在修行界乃至整個人間的地位無比崇高尊貴,能與他相見一面,便是極大的福緣。

  只有神末峰某人才會待他如此隨便,也才會如此瞭解他。

  先前禪子感慨,趙臘月有故人之風,卻哪裡想到,這封信本來就是故人口述,再由趙臘月負責書寫。

  柳十歲哪裡知道井九與禪子之間的故事,有些緊張。

  他見過青山掌門,與西王孫這樣的大人物很是熟悉,但禪子終究不一樣。

  禪子看了他一眼,再與信上內容對照,便知道了問題所在,微微挑眉,心想確實有些麻煩。

  他伸手從虛空裡抓出數百個閃著金光的字符,然後印到早已備好的布帛上。

  柳十歲接過那塊布帛,還沒有從震撼裡擺脫出來。

  「不老林之事,你於正道有大功,助你也是應該。」

  禪子看著他故作正色說道:「但能學到幾成,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柳十歲望向布帛,發現開篇的四個字便是如是我聞,更是吃驚,心想居然是果成寺不外傳的禪宗真經?

  他知道景陽師叔祖與禪子之間半師半友的關係,但這份厚贈……公子到底是什麼人啊?

  他強自鎮定下來,對著禪子真心致謝,然後便準備離開。

  就在剛要跨出禪室門檻的時候,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禪子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晚輩的事情不便……」

  「知道你不能讓人知道,我會讓他們閉嘴。」

  禪子面無表情說道:「我果成寺最擅長的便是閉口禪。」

  柳十歲離開了禪室。

  禪子的視線再次落到信紙上,這次看的是最後一段。

  「一個青山劍修學閉口禪做什麼?」

  他覺得趙臘月的這個請求實在荒唐,沒有理會。

  柳十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塔林那邊,隱約可以看到一輛馬車。

  禪子看著那處搖了搖頭,心想這個小傢伙體內的氣息實在太亂,只憑佛法很難完全消解。

  送佛要送到西,做事要競全功,說不得自己還要一封信再送到一茅齋去。

  然後,他再次望向那封信。

  那封信很簡單。

  為何他要看這麼長時間,而且神情漸漸凝重?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19 13:01
第二十一章 種菜

  應該是得了禪子的交待,果成寺把後續的事情安排的極為妥當而且隱秘。

  那名見過柳十歲與小荷的知客僧歡天喜地離了墨丘,去居葉城做醫僧,支援風刀教的同道。果成寺裡除了禪子便再沒有人知道柳十歲與小荷的身份,即便是具體安排他們的監院僧人也只以為他們是後堂班首的俗家親戚。

  柳十歲沒有被安排俗家弟子的身份,因為那樣太顯眼,而且小荷怎麼辦?剛好果成寺前院種了三十年菜的那對夫婦被縣城裡考學成功的兒子接過去享福,那片菜園子便空了出來,正好讓他和小荷接手。

  很簡陋的環境,好在有口井,不需要挑水,灶房也很乾淨,小荷比較滿意。

  柳十歲看著滿眼青色,心想不愧是有佛法保佑的果成寺,深秋居然還有這麼多青菜。

  重新回到山村裡的農耕生活,對他來說沒有任何難度,真正讓他愁苦的是,那篇禪子交給他的真經實在是有些玄奧難懂,偏生禪子又說得明白,這篇經文只能自己領悟,當然就算他想找人請教又能去找誰?

  第二天清晨便有人來了。

  那是個清秀好看的年輕人,笑容很乾淨。

  柳十歲看見那個年輕人的第一眼,便覺得對方很親近,不知為何。

  那個年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卻愣住了。

  柳十歲看著年輕人帶來的大筐,猜到他是果成寺裡來取菜的雜役,問道:「怎麼了?」

  那名年輕人醒過神來,笑著說道:「只是忽然見著龔老伯忽然變成你這樣一個年輕人,還以為他吃了什麼仙丹。」

  柳十歲也笑了起來,幫他把地裡的菜摘進筐裡,問道:「怎麼稱呼?」

  年輕人笑著說道:「我叫殷福。」

  ……

  ……

  日子就這樣過去。

  每天除了照料菜田,柳十歲便是領悟那篇經文,只是進境極慢。小荷則是靜靜坐在窗前繡各種各樣的東西,按照這個速度下去,等到柳十歲學會那篇經文的時候,說不得她已經把孫女的嫁衣都繡了出來。

  那名叫做殷福的年輕人每天都會來菜園取菜,很快便與柳十歲熟了起來。

  某天從朝歌城來了位國公,據說是要替神皇還願。

  果成寺與景氏皇族關係極近,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每年都會來幾位國公,寺中僧人早已習以為常,不如何在意,但是隨行的那些貴人、官員當然想嘗嘗果成寺著名的素齋,用菜量自然大了很多。

  看著那幾筐滿滿的青菜,柳十歲幫著殷福把菜送了進去。

  這是他第一次來果成寺的後廚。

  後廚裡熱氣朝天,一個老人打著赤膊站在灶台前,用力地揮舞著鍋鏟。

  那老人頭髮稀疏,看不出來是火工頭陀還是寺裡養著的廚子。

  老人不時拿起灰白色的毛巾擦把臉,不知道是不是擦的太多,還是太熱的緣故,鼻頭紅的有些刺眼。

  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老人頭也不回說道:「菜就放在老地方。」

  殷福說道:「您還是親自看一眼,免得又說我弄錯了。」

  老人明顯有些意外,轉過身來便看到了柳十歲,睜大眼睛叫了一聲。

  柳十歲吃驚問道:「怎麼了?」

  殷福歪頭看著那名老人,含笑不語。

  那名老人連聲說道:「沒事沒事,今天菜油太渾,容易爆花,被燙了一下。」

  ……

  ……

  入夜。

  果成寺後堂廂房。

  那名鼻頭通紅的老者盯著那名年輕人說道:「原來真人你竟是來尋他!」

  年輕人滿臉無辜說道:「以青山列代祖師之名發誓,這絕對是巧合!」

  他自然不是殷福,而是陰三。

  那名鼻頭通紅的老者自然也不是果成寺的火工頭陀,而是玄陰老祖。

  玄陰老祖惱火說道:「那你為什麼一定要來這裡?」

  陰三歎道:「我此生罪孽深重,想求佛法解脫。」

  玄陰老祖呸了一口:「從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哪句是假,但這句肯定是假的!」

  陰三微笑說道:「也許是真的呢?」

  「別處倒也罷了,這裡可是果成寺,住持佛法深厚,絕不弱於我,更不要說還有位不知深淺的禪子……」

  玄陰老祖語重心長說道:「若被發現了怎麼辦?我能跑你怎麼跑?」

  陰三笑容更盛,說道:「我跑不了,那你可就慘了。」

  玄陰老祖苦笑說道:「所以我才擔心啊。」

  陰三沒有再說這個話題,走到窗邊望向夜色,說道:「以前我就對你說過,我喜歡柳十歲這個孩子。」

  白城那座廟前寫得清楚。

  求佛求道求自己。

  不管求佛還是求道,最終求的都是自己。

  或者他想要求的,便要落在柳十歲的身上,不然為何會相遇在佛廟裡?

  他想著這些問題,雙手背在身後緩緩摩挲著那支骨笛。

  骨笛已經變得越來越光滑,那道細細的紅線卻越來越清楚。

  玄陰老祖在後面看著,瞇著眼睛想道,難道這支骨笛便是他用來隔絕青山大陣、並且與神魂相連的手段?

  如果自己把這支骨笛搶過來,或者毀掉……那會發生什麼?

  「你在想什麼?」

  陰三忽然轉身望向他。

  玄陰老祖神情不變,眼睛依然瞇著,說道:「你一直說那是你的青山,簡若山也是你的後輩,為何要殺他?」

  陰三笑著說道:「死在我手裡的青山弟子,要比你殺的多很多。」

  玄陰老祖讚美說道:「你殺死的青山敵人更多。」

  陰三擺擺手,說道:「初子劍沒有找到,蘇子葉的屍體也沒有找到,你有什麼看法?」

  玄陰老祖神情不變,心裡卻是驚駭至極。

  陰三現的境界還很低微,有很多事情需要倚仗他。

  如此隱秘的消息,他都不知道,為何陰三卻清楚?

  難道說他在自己沒有察覺得情況下,已經與不老林的殘餘……也就是最精銳的那些人聯繫上了?

  想著這些事情,他非常認真地回答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

  ……

  僧人吃素,所以寺廟四周總會有很多菜地。

  果成寺如此,遠在西南的寶通禪院同樣如此。

  菜園裡的絲瓜已經全部被摘光,只留了幾個預著老透後用來洗碗。

  夏天已經過去,紫茄子沒了,還剩了些青茄子。

  蘇子葉的臉也已經由紫色變回青色,毒素已經除淨。他躺在床頭看著何霑與童顏鬥嘴,覺得很是無聊,心想正派弟子如果都是這樣的人,當年是怎麼把自家欺壓成這副模樣的?

  「我確實不知道桐廬會怎麼做。」

  童顏坐在窗前,看著棋盤說道。

  何霑走到他身後,不解問道:「那你為何同意他帶著初子劍回西海?」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19 20:34
第二十二章 有毒

  童顏頭也不回說道:「換作任何人,想殺自己的師父都是很困難的事,他會尷尬、不安,而這種情緒特別好,容易讓劍西來相信他是那個在世間經歷太多磨難,終於放棄無謂幻想,重回師門的可憐人。他與柳十歲一樣,性情都很真摯,不會隱藏,所以反而是最適合作內應的人選,不然你姨媽也不會把他送到我們這裡來。」

  何霑說道:「如果……桐廬反悔了怎麼辦?」

  童顏放下手裡的棋子,沉默片刻後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一般是把事情做完之後才會後悔。」

  反悔與後悔是兩個不一樣的詞。

  「不錯,就像洛淮南那樣。」

  蘇子葉微嘲說完這句話,臉色忽然變得蒼白起來。

  他趕緊從匣子裡取出某樣東西握在手裡,身體開始顫抖,而且抖的越來越厲害,面容開始扭曲,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偏生眼眸裡卻滿是愉悅的意味,在眼底最深處卻又有看到極度的冷漠。

  那匣子是過冬當時留給蘇子葉的,何霑以為是解毒藥,這樣的畫面見過幾次也沒有在意,直到今天他才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奇地走了過去,想要看看那個匣子裡究竟是什麼。

  「不要碰。」

  童顏警告說道:「那裡面裝的是丹毒。」

  何霑神情驟變,趕緊把手收了回來。

  在南方群島上生活著一種妖鶴,頭頂生著紅冠,冠裡蘊著劇毒,如果沒被毒死,被毒物侵損的神魂會變得異常穩固,能夠抵禦更大的痛苦,可如果丹毒漸漸消散,那種抵禦力本身便會變成極大的痛苦。

  對正道修行者來說,丹毒對修行沒有什麼好處,自然沒有人嘗試。但對邪修來說,缺乏靈脈導致他們只能另覓別法,比如血祭,比如種植魔胎,這些修行方法本身都有極大的問題,很容易出事,會給修行者本身帶來極大的痛苦,導致神智不清,所謂濫殺無辜,種種惡事往往都由此而來。如果他們想要保證自己的清醒,丹毒往往會成為不得已的選擇。

  邪道修行者往往擁有難以想像的強大意志力,依然無法抵禦丹毒的誘惑與事後的痛苦,一朝沾染便再也無法擺脫,需要服用的丹毒數量越來越多,體內的毒素也會越積越多,身體越來越虛弱,直至最後慘死。甚至有人曾經算過,數百年前死在丹毒下的邪修只怕要比死在正道門派劍下的邪修數量更多。

  最近數百年,隨著邪道勢衰,沒有多少邪修願意付出如此沉痛的代價去追求清醒與進境,這樣的事情才變少了很多,尤其是近百年裡,更是很少聽到有關丹毒的消息,何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直到今天。

  「你瘋了?」待蘇子葉漸漸回復正常,何霑盯著他憤怒地喊道:「你會死的!」

  蘇子葉靜靜看著他,問道:「我是邪修,為何能成為你的朋友?」

  何霑語塞,他之所以能和蘇子葉成朋友,自然是因為對方有可取之處,而且……手上沒有沾太多血。

  蘇子葉做為邪派少主,卻能不濫殺無辜、行血腥之事,自然是因為他足夠冷靜。

  作為一名天生魔胎,每日裡承受著無盡痛苦,還能如此冷靜,自然是因為有丹毒的幫助。

  「對我來說清醒很重要,因為我不想像曾經的父親那樣活著。」

  蘇子葉平靜說道:「但更重要的當然還是想要變強,來世間一趟總得追求些什麼。」

  何霑看著他難過說道:「可是這樣會很痛苦,而且你會死得很早。」

  蘇子葉看著他微笑問道:「那麼你有什麼好方法可以解決我的問題嗎?」

  這個問題當然解決不了,不然的話修行界哪還會有什麼正邪之分?

  朝天大陸的靈脈數量有限,而且大部分被名門正派擁有……或者說霸佔。

  童顏忽然說道:「上次我的提議你再考慮一下。」

  蘇子葉邪魅一笑,心想就算你真願意把正道宗派、比如崑崙派的靈脈分出來,但就憑你如何能夠成事?(注)

  ……

  ……

  適越峰與昔來峰之間的石樑,依然隱藏在妖異的雲霧裡。

  方景天飄落樑上,銀眉飄舞,彷彿仙人。

  雲霧微動,深處那道黑影變得清晰了很多,正是青山鎮守陰鳳。

  方景天說道:「二位師兄過不了生死之關,便應該理解師父當年的苦心,我不相信他們沒有悔意。」

  陰鳳說道:「說這些沒有意義,除非你能帶著元騎鯨跪到祖師牌位前發誓。」

  方景天說道:「這並不重要,我想你現在應該相信他不是景陽。」

  陰鳳說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應該二字何解。」

  方景天說道:「當年他在上德峰住了那麼多年,就算現在境界低微,又怎麼可能進不了劍獄?」

  陰鳳冷笑說道:「那兩個小孩子只不過是障眼法,你被騙了。」

  方景天神情微冷說道:「為了救柳十歲不怕冒著身份被發現的風險,這是景陽會做的事?」

  陰鳳冷笑說道:「從進青山第一天開始,他有想過隱藏自己嗎?」

  方景天說道:「難道你不覺得這反而有問題?」

  不管是南松亭到洗劍溪,從劍峰到神末峰,從柳十歲到趙臘月,從承劍到試劍……不管平時再懶、再不與人打交道,井九始終是最受矚目的人,就像天空裡的一輪太陽,亮晃晃的無法不被看到。

  如果他真是帶著秘密重新回到青山的某人,那他為何會這樣做?

  ……

  ……

  井九躺在竹椅裡,看著崖外的雲海,很長時間都沒有移動視線。

  瓷盤在他的手下,沙礫在他的指間,很明顯他這時候沒有心思玩遊戲。

  他在想心事,而且是很難得的那種、能被看出來的、很認真的想。

  「就這麼算了?」

  趙臘月走到他身邊說道。

  她自幼便開始準備修行,很少與人打交道,來到青山後更是如此,也就隨著井九出去了兩次。

  已經不再是少女的她,依然少女。

  其實這種情形在修行界裡很常見,比如清容峰的那些姑娘或者別家宗派的年輕弟子。

  修道者壽元綿長,不過半百都可以稱為年輕弟子。

  少女難免會有些小脾氣,哪怕她現在已經是大人物。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20 13:24
第二十三章 智者

  趙臘月的問題沒有打斷井九的思緒,反而讓他想的更加認真。

  他對柳十歲說的是真話,也是真心話。

  對這片天地來說,飛升便是最大的惡,卻是他最大且唯一的追求。

  所以善惡於他如浮雲。

  只是因為修行需要不被打擾,他需要安靜,當然也因為某些情感的聯繫,他才會有立場。

  他理解方景天為師父報仇的情感需要,也理解雷破雲對於破境的苦苦追求。

  師兄一句話便能在世間掀起驚天巨浪,同樣也是因為他理解每個人需要什麼,追求什麼。

  唯一的特例是他自己,師兄從來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只知道他想飛升,卻無法把這個給他。

  就像他知道趙臘月現在想要什麼卻也無法給她。

  趙臘月說道:「方景天曾經請天近人殺你,明顯與西海劍派、不老林有關係,掌門與劍律為何不處理?」

  井九說道:「我說過,他們是師兄弟,而且沒有證據。」

  趙臘月說道:「難道你不覺得上德峰很值得懷疑?」

  青山九峰都知道,元騎鯨不喜歡景陽真人,而且最近的幾件事情,上德峰的處理味道總有些不對。

  井九知道元騎鯨不喜歡自己,但確實沒有什麼懷疑,向她解釋道:「雷破雲是他殺的。」

  趙臘月說道:「這也可能是殺人滅口。」

  井九靜靜看著她。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說道:「好吧,柳十歲的修行問題有望得到解決,這總是好事。」

  話雖如此說,被昔來峰陰了一道,簡如雲等人又如此昏聵,她自然還是有些不悅,鼻息微微變粗。

  井九知道她不高興,其實他自己也有些不習慣,以往若遇著這樣的事情,或者一劍殺了,或者出劍之前對方便會下跪求饒,哪像現在這般,做起事來竟有些束手束腳的感覺。

  「修道者最不欠缺的便是耐心。」

  他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在教她還是勸自己。

  當年井九被困雪原之時,顧清便曾經說過,修士報仇百年不晚,但趙臘月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她看著井九認真問道:「你何時才能進入破海境?」

  井九的境界還停留在無彰中境,離破海有著遙遠的五層距離。

  對普通青山弟子來說,如果一切順利或者十餘年能夠破一層境,當然花上數十年時間也很正常。

  但趙臘月對井九抱有無限希望,哪怕他的境界已經停滯七年有餘,已經快要成為神末峰最弱的傢伙。

  甚至在她看來,只要井九能夠破海,無論白如鏡還是方景天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聽到這個問題,井九微笑無語。

  趙臘月不明白他的意思,問道:「怎麼了?」

  不知道是因為天空裡的秋陽太烈,還是那張微笑著的臉太好看,她沒有注意到井九的笑容有些苦澀。

  令人驚奇的是他的笑容裡還帶著些許自嘲。

  而這些都是極少出現在他身上的情緒。

  ……

  ……

  井九從未擔心過自己的修行,現在看來有些過於自信,因為他居然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雪國女王產子,帶來雪原異變,他與白早被困寒洞六年時間。

  在這六年時間裡,為了保證洞裡的溫度,避免白早被深寒凍死,井九不停燃燒劍火,一刻也沒有停止。

  為了保證劍火燃燒,他需要不停供給真元,又必須保證真元不會枯竭,六年時間裡他身體裡的真元一直以最低限度在運行,勉強維持著一線生機,就像河上快要完全融化的最後一片薄冰,又像是爐裡快被燒盡的最後一張紙。

  這樣的情形自然無法修行,也不可能有精神去感悟天地,只能把意志錘煉到堅韌無比。

  可惜的是井九不需要這個,所以這六年時間裡對他來說完全等於虛度。

  他不是很在意,想著回到青山後一切自然會回復常態,哪怕前兩年境界依然停滯在無彰中境,沒有突破的跡象,他依然不著急,要知道修道乃是水磨功法,不到那一刻確定的時間,雨水落在青石上只能濺開。

  直到前些天他思考柳十歲的修行問題,為了做對比研究進行了一次劍觀自識,同時做了一次推變演化,有些意外地發現……如果就這樣下去,那滴水似乎永遠也無法滴穿自己這塊青石了。

  ……

  ……

  神末峰很少見地開了一次會,不是在崖畔還是在洞府裡。

  井九很少見地沒有躺在竹椅上,趙臘月也沒有坐在椅上,而是都坐在暖玉榻上。

  看著二人並排坐著的畫面,元曲很自然地想起了紅燭之類的詞語,臉上露出傻傻的笑容,然後才感覺到洞府裡的氣氛有些壓抑,趕緊斂了笑容,滿臉嚴肅地站在了顧清的身邊。

  白貓與寒蟬都不喜歡暖玉榻,遠遠地趴在一根玉筍上不肯過來。

  井九召集眾人,是想解決自己的修行問題。

  趙臘月覺得很荒唐,心想你都解決不了的修行問題,放眼朝天大陸還有誰能解決?

  元曲卻覺得這很正常,師叔的劍道天賦再高也不可能高過天生道種的師父,顧清師兄的悟性也很了得,就算自己現在的修行速度也快要趕上師叔,師叔請求幫助也是自然之事,這種不恥下問的精神很值得欣賞。

  顧清當然不會像他那樣想,師父深不可測,九峰真劍隨手拈來,自己哪有資格幫他?

  井九沒有理會兩個弟子在想什麼,把自己遇到的問題講了一遍,直接說出了重點。

  ——他的飛劍與劍丸無法合而為一。

  聽到這句話,顧清與元曲下意識裡望向他身前那把黝黑的鐵劍。

  這道承自昔來峰莫仙師的鐵劍真的很尋常,在雪原裡被他的劍火連續燒了六年時間,鐵劍表面熔化然後再次凝固,層層疊疊,變成甲殼一般的事物,很是難看,就像是燒糊了的火鉗。

  進入無彰境後,井九依然背著鐵劍,已經在修道界成為佚事,誰能想到他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無奈之舉?

  趙臘月知道這件事情,顧清與元曲也隱約猜到了些,聽井九自己承認,還是很吃驚。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20 21:19
第二十四章 沉思者

  無彰境的標誌便是飛劍能夠隱於劍丸之中。

  井九既然是無彰境,為何連最基礎的事情也做不到?

  顧寒與元曲聽都沒有聽過這種事情,更不要說想出辦法來解決。

  洞府裡的空氣忽然安靜。

  而且持續了一段時間。

  井九醒過神來,說道:「當我沒說。」

  顧寒與元曲對視一眼,有些尷尬。

  趙臘月出了個主意。

  「閉關吧。」

  在她想來,景陽師叔祖當年能有那般驚人的境界修為,全是因為他經常在神末峰一閉關便是百餘載。

  哪像現在…哪怕你還是絕世天才,但這些年怎能如此懶散,修行也非常不專心。

  其實這是誤解。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井九都不是很贊同修道界常見的閉關。

  他之所以很少離開神末峰,對外號稱閉關百餘載,主要是不想見閒人,理閒事。

  按照他的看法,除非修行到了某些最緊要的關頭不能被人打擾,才需要與世隔絕、專心破境。平時修行不過是靜修冥想、吸收天地靈氣、感悟天地至理,為何一定要把自己關在洞裡那麼久?

  聽完這話,趙臘月才想起來井九不是普通修道者。

  普通的修道者,包括她在內都時常需要閉關,除了破境的關鍵時刻,哪怕只是平時的修行,如果能夠擁有一個更加安靜、不被打擾的獨立空間,當然更有助於吸收天地靈氣以及道心洗煉。

  井九不需要這樣做。

  神末峰的人都知道,他便是躺在竹椅上也能修行。

  哪怕很多時候,他的頭上還蹲著一隻貓、貓上還蹲著一隻蟬。

  他似乎隨時隨地都可以進入道心通明的狀態。

  趙臘月甚至有一種感覺,他可能一直處於這種狀態裡。

  這真是令人敬畏的天賦。

  「那為什麼天光峰的卓如歲師兄要一直閉關?」

  元曲好奇問道。

  卓如歲是掌門真人的關門弟子,也是趙臘月與柳十歲之前天賦最高者,在青山弟子裡的地位很高。

  哪怕這些年趙臘月已經成為神末峰主,柳十歲做出了那麼多大事,依然沒能改變這一點。

  原因說來簡單,就是因為他一直在閉關。

  很多弟子進入青山的第一天開始,便知道天光峰有位卓師兄在閉關。

  直到很多年後,那位卓師兄還在閉關。

  不要說那些弟子,就連趙臘月與井九他們都沒有見過卓如歲。

  閉關數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修道者有不少,但像卓如歲如此年輕的修道者,初入山門便閉關十幾年時間真是少見。

  任何事情做到極致便會顯得很了不起,隨著閉關時間越來越長,卓如歲越發顯得神秘,令人矚目。

  井九說道:「用人間官場的話來說,他這是養望。」

  顧清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不語。

  元曲懂養望的意思,卻不明白這與卓如歲閉關有什麼關係。

  井九問道:「朝廷要徵召一位名士為官,如果給的官職不符他心中想像,他會如何做?」

  「自然是堅辭不受,這樣他的聲望就會更高,將來可能得到更多……」

  元曲說道:「但我還是不明白,青山宗沒有官職,卓師兄要等什麼呢?」

  「他等的是一個時刻,他能確認自己是青山年輕一代裡最強者的時刻。」

  井九說道:「我甚至能夠想像得到那些畫面,過往十餘年裡,有幾次他破境成功,正在喜悅之時,忽然知道青山裡有個年輕同門比他更破境成功,震驚之餘只能鬱悶地重新回到洞府。」

  顧清與元曲很自然地望向了趙臘月。

  青山宗很多關於修行的紀錄都在神末峰,不是景陽真人就是趙臘月。

  井九說的是後者。

  趙臘月看著他說道:「無憑猜忖同門,未免刻薄。」

  井九說道:「不是猜忖,掌門收他為關門弟子,必然很喜歡他,而一個人最喜歡的便是最像自己的人。」

  趙臘月說道:「我可沒覺得自己和你哪裡像。」

  井九說道:「其實挺像的。」

  趙臘月愣了愣,說道:「你今天話……好像有些多。」

  「你要我閉關,那我便把今後一段時間的話都說了。」

  井九看著她說道:「我閉關的時候,你莫要耽擱了修行,可不能讓他越了過去。」

  趙臘月不耐煩說道:「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她對井九很尊敬,只是在他人面前刻意表現的很淡然,但這時候真的忍不住了。

  ……

  ……

  對修道者來說,閉關當然是大事。

  他們沒見過井九閉關,只見過他躺在竹椅上,自然更是慎重。

  趙臘月寫好劍書通知諸峰,然後把弗思劍插入石壁裡,啟動禁陣封住整座神末峰。

  洞府石門緩緩關閉。

  她對顧清與元曲說道:「他這一閉關說不得便是多少年,不用一直在這裡守著,先散,過幾日再來看過。」

  崖間傳來數聲猿啼,峰頂已無人跡。

  白貓從洞府裡緩緩踱了出來,瞇著眼睛望了眼秋陽,神情說不出的愜意。

  神末峰禁陣已開,它可以隨時出來曬太陽,真是歡喜,只是有些遺憾無法再去井九頭上蹲著。

  地面生起一道輕煙,伴著清楚的摩擦聲,寒蟬跑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蹲在白貓的身邊。

  ……

  ……

  神末峰有很多洞府無人使用。

  井九就在峰頂深處隨便找了個洞府便走了進去。

  洞府裡的設置很簡單,一張石床,沒有蒲團,壁上淌落清泉,除此之外再無旁物。

  他沒有像別的修道者閉關那樣或者結道印,或者佈陣法,直接走到石床上坐下,顯得很隨便。

  他盤膝坐著,身體微微前傾,右肘落在膝頭,右手托著下頜,開始沉思。

  他一想便是十餘日。

  在這個過程裡,他沒有起身一次,沒有飲一口泉水,就連姿式都沒有任何變化。

  趙臘月等人確定他不怕打擾後,來看過兩次,完全不懂他在做什麼,只有一個感覺。

  沉思中的井九,真的很像雙林寺那些著名壁畫裡的仙人,有一種莊嚴而神秘的美。

  ……

  ……

  某日,井九睜開眼睛,看著擱在身邊的鐵劍,微微動念。

  鐵劍飛起,來到他的身前。

  按照青山宗或者是別家劍宗的修行法門,進入無彰境後,只要動念,飛劍便會與劍丸相合。

  這個過程一般被稱為收劍。

  修道者收劍的方法則有很多種,有的會讓飛劍直接消失,有的會一口吞下飛劍。

  還有些更偏門的收劍法,比如古劍派的長老更喜歡把劍丸運出體外,在空中迎回飛劍。

  對無彰境的劍修來說,收劍是最簡單的事情。

  偏偏井九做不到,無論如何催動劍識,鐵劍始終無法靠近他的身體。

  如果仔細觀察,或者能夠發現鐵劍似乎有些敬畏,甚至可以說是恐懼。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21 13:46
第二十五章 吞劍者

  井九此生修劍,可以說得上是順水行舟,一往無前,氣吞山河。

  在突破相對困難、只能靠時間的抱神境界後,如果他能一直保持如此,趙臘月不見得能比他更快進入游野境。

  但在承意境圓滿,準備破境入無彰之前,他便已經預知到了問題。

  所以究竟何時進入無彰境,他猶豫了很長時間,與趙臘月在世間遊歷三年,也始終沒有下定決心。

  直到那年青山試劍,柳十歲經脈盡斷,被逐出山門,他終於做出了決定,然後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沒有錯。

  他確實順利地進入了無彰境,問題在於,他沒有辦法把飛劍收入體內,只能裹著布背在身後。

  梅會琴戰的時候,很多修道者看著他身負長劍的畫面,都很吃驚,桐廬還曾經嘲諷過他,哪裡知道他的不得已。

  井九自然明白原因,只是不曾想到,如果要衝擊游野境,這個問題會變成真正的大麻煩。

  從無彰境進入游野境,需要更加充沛的劍元,更加寧靜的道心,最關鍵的是,修道者需要將神魂附在劍丸之上,與飛劍共養,直至心意真正相通,漸生靈意——這便是傳說裡的劍鬼。

  游野境現在的意思指的是此等境界能夠劍出百里,修道者更能馭劍輕鬆遊遍四野,但事實上最開始的時候,游野境指的就是修道者的劍鬼能夠離開身體,由劍意驅動,在四野裡自在遊走。

  劍鬼在某些宗派也被稱為劍妖、劍靈,能夠完全承載修道者的神魂,可以說是第二化身,便如道門玄宗的元嬰一般。

  道門玄宗的元嬰是修道者最隱秘的存在,劍鬼也同樣如此。

  與修道者本人相比,劍鬼很是弱小,很容易受到傷害。

  當然,隨著修道者的境界提升,劍鬼也會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不容易催毀,若修道者成為通天境的大物,劍鬼帶來的劍意甚至可以凌厲如實物,幾乎可以等同於先天無形劍體!

  除了修道者自身的境界,劍鬼強大與否也與飛劍的材質有極密切的關係。

  仙階飛劍當然更容易生出強大的劍鬼。

  而且劍鬼是修道者與飛劍的共魂,一朝產生,修道者與飛劍便再難分開。

  所以說修道者如果想要用層階更高的飛劍替換原有的飛劍,最好在進入游野境之前便要完成。

  趙臘月破境入游野之時,雖然弗思劍不在身旁,但它早已認主,而且神末峰裡到處都是它的劍意。

  當然,在這種情況下趙臘月還能成功生成劍鬼,不得不說,她在劍峰上的數年苦修才是真正根本。

  她是後天無形劍體,想要生成劍鬼,當然要比別的劍道修行者更加方便。

  井九的情況更麻煩。

  他沒有想過換劍。

  莫仙師留下的這把鐵劍最初階層確實不高,但他兩世修劍,非常清楚劍隨人起的道理。

  只是他現在無法把鐵劍收入劍丸裡,如何以神魂養之?如何生成劍鬼?

  問題已經確定,他現在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方法把這道鐵劍收進體內。

  靜思十餘日,他想出了七十餘種方法,用劍識諸一演化,最終卻全部失敗。

  當初在柳家所在的小山村裡,他用一年時間推演計算了很多事情,卻唯獨沒有算過這件事。

  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修行有問題,卻偏偏在這上面出了問題。

  這個事實讓他有些尷尬。

  他看著眼前的鐵劍,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張開了嘴。

  幸虧他很快便醒過神來,覺得好生荒唐,心想自己又不是玩雜技的凡人,想什麼吞劍!

  ……

  ……

  連番失敗,井九已經確認自己此生修的劍道,與青山宗乃至朝天大陸所有劍宗的道都不一樣。

  他必須走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數日時間過去,他做出了決定。

  這一次他不再試圖把鐵劍召回體內以神魂養之,而是用了血魔教的離魂秘法,把神魂抽離出身軀。

  這種局面下,即便是邪派功法他也要試一試。

  他還沒有到游野境,按道理來說神魂應該很弱小,根本無法離體,但因為精神與劍識太過強大的原因,他的神魂竟真的飄了出來,看上去就像是無紙而生的一團幽火,在空中隨風起落。

  井九看著那團火,沉默不語。

  如火般的神魂緩緩飄落到鐵劍上,發出嗤的一聲響,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炭爐裡。

  井九毫不猶豫動念。

  神魂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的身體裡。

  但還是晚了。

  一口鮮血從他嘴裡噴出,落在石牆上。

  神魂遇到的所有傷害,都會毫無延遲、毫無減弱,甚至會放大無數倍地直接作用在意識裡。

  只是一瞬間,他感受到了比凌遲更加可怕的痛苦,臉色蒼白。

  但哪怕是這種危險至極、痛苦至極的情況,他依然不發一聲,眼神還是那樣平靜。

  他閉著眼睛開始調息,確認神魂只是稍顯虛弱,並無大礙。

  數十息後,他睜開眼睛,望向石壁上的斑駁血痕,隱隱有些憂慮。

  這不是他第一次流血,當年青山試劍,他折斷過南山的藍海劍時也曾經流過血。

  他不是在擔憂方景天。

  當年他選擇回到青山重新修行,除了方便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安全。

  柳詞與元騎鯨都在這裡,不可能看著他出事。

  問題在於現在看來,就算是柳詞與元騎鯨也解決不了他在修行上遇到的問題,這該怎麼辦?

  ……

  ……

  遠方的果成寺裡,柳十歲也面臨著與井九相似的問題。

  他沒有修行佛法的經驗,連禪宗的知識都沒有接觸過。

  當年井九就教他讀了一年書,如果不是後來西王孫教了段時間,只怕他現在連這篇經文都看不懂。

  當然就算他能看懂這篇經文的字面意思,也依然無法弄懂其間真義。

  他對著那篇經文日夜不停地思考,越來越焦慮,頭髮都快掉了。

  小荷很是擔心他這樣下去會不會真的變成一個僧人。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深冬已至,黃寺染雪,柳十歲依然沒有進展。

  某天他忽然感覺到身體裡的那些真元已經隱隱騷動起來,知道快要發作了,神情有些凝重。

  小荷猶豫片刻後說道:「要不……我去偷偷帶個和尚回來?」

  柳十歲驚的說不出話來,就像剛生吞了一把劍。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21 21:43
第二十六章 師者

  看著柳十歲的反應,小荷趕緊解釋道:「別誤會,我是說請位僧人回來教你解經。」

  柳十歲說道:「禪子說要看我自己能悟幾分,想來便是不讓我請教他人的意思。」

  小荷眼睛睜的很大,神情很無辜,說道:「咱們偷偷做,誰能知道?」

  柳十歲搖頭說道:「寺裡的僧人們修為極高,此事不可行。」

  小荷認真說道:「我只是一直裝著柔弱,其實很厲害的,而且那些厲害的大德都在後院,離我們極遠。」

  柳十歲還是沒有接受她的提議,又知道她無法無天慣了,警告了幾句才作罷。

  深冬時節很是寒冷,柳十歲體內的數道真元終於衝突起來,他開始不停地咳嗽,臉色有些蒼白。

  小荷很擔心,好些次想要進寺裡去求助,柳十歲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阻止了她。

  陰三前來取菜,聽著屋裡傳出的咳嗽聲,有些意外,向小荷問了幾句。

  小荷無法明言,只好說柳十歲得了風寒。

  陰三越發覺得奇怪,心想修行者怎麼會得病,更不要說你還是我青山的天生道種,說要進屋看看。

  他與柳十歲的關係已經很熟,小荷不便阻止,故意大聲說了幾句話,便帶著他進了屋。

  柳十歲靠在床上,已經聽著小荷的提醒,自然知道該如何說,表示已經用過幾服藥,應該再過些天便能好。

  陰三有些奇怪,只是他現在境界遠沒有恢復,無法像禪子那般一眼便看出問題,想了想後說道:「我能幫你什麼?」

  這句話很簡單,他說的也很淡然,但落在柳十歲的耳裡卻自有一種誠摯可信的感覺。

  柳十歲忽然福至心靈,問道:「你在果成寺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

  陰三心想如果從那次開始算的話。

  前代神皇遁入果成寺為僧,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

  柳十歲問道:「那你讀過佛經嗎?」

  陰三笑了起來,說道:「很多。」

  如果不是讀遍佛經依然無法解脫,他為何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來果成寺?

  柳十歲猶豫了會兒,從枕下取出那塊布帛遞了過去,請教道:「能不能幫我看看這篇經文是什麼意思?」

  陰三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才接過來,在接觸到布帛的那瞬間,指尖難以察覺地微微顫抖了一絲。

  這篇經文開篇便是如是我聞四字,說明這是果成寺的禪宗真經。

  陰三沉默不語地看完這篇經文,心裡生出無限遺憾。

  ——自己果然是沒有運氣的人,不管前世還是今生。

  這篇經文不是他在尋找的東西,不過以他博冠古今的學問,自然能從經文看出柳十歲的問題。

  原來這個小傢伙居然面臨如此棘手的問題,難怪要來果成寺。

  「如何?」

  柳十歲的神情有些緊張,不過轉念他便知道自己問的多餘,想的也太多了。

  就算對方在果成寺年頭久、看過佛經,終究也不過是個灶房裡的雜役而已,如何能夠看懂如此深奧的經文。

  「不是很難。」陰三說道。

  柳十歲正準備感謝他,然後起身送他離開,忽然聽著這個答案,不由愣住。

  陰三看著他微笑問道:「你是不是想我解經給你聽?」

  菜園很安靜。

  今天陽光很好。

  屋簷上的積雪融化,落在最近處那行爛白菜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這聲音隔著窗子也能聽得非常清楚。

  柳十歲驚醒過來,認真說道:「請指教。」

  陰三也不客氣,直接找了把椅子坐下,便開始與他講經。

  ……

  ……

  「觀清淨心的著眼點在觀,觀便是往……」

  「若諸有學,得四諦空,這句不可由本義解……」

  「不知你學這篇經文所指,但無意行鬼嬰樹這句批注就是重點。」

  陰三的聲音很輕柔,語氣很溫和,就像真正的春風。

  他用的字詞很簡單,卻能把極複雜的道理解析清楚,而且非常擅長用比喻,就像鄉村私塾裡那些最老練的先生。

  柳十歲已經把這篇佛經背的滾瓜爛熟,字面意思也都大體明白,知道講的是空色諸相,只是經文太過深奧,有太多細節無法確認,自然不能真正明白其間隱藏的佛法妙義,這時候得到解答,頓時明白了很多道理。

  道理一朝被明白,便會散發出最動人的光彩,柳十歲越聽越入神,早已忘卻身週一切事物。

  小荷聽不懂這些經文,要冷靜很多,看著那名叫做殷福的雜役,柳眉漸漸挑起,卻不敢出聲打擾。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她警惕的目光,陰三放下手裡那篇經文,說道:「就到這裡吧。」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屋,自行走進地窖搬了兩大擔白菜,然後離開了菜園。

  確認他已經走遠,小荷回到屋裡想與柳十歲說些什麼,見著他平靜閉著眼睛,彷彿有所得的模樣怎樣也說不出口。

  當天夜裡柳十歲沒有再咳嗽。

  第二天清晨他醒來後,就連臉色都好了很多。

  陰三如常來取菜,然後很自然地走進屋裡開始給柳十歲講解那篇佛經的第二段。

  不知道是提前做了功課還是更熟練了些,今天他講的更好,就連小荷都聽懂了一些,哪怕只是十成裡的一成,她也隱約覺得有所收穫,柳十歲更是聽得極其專注,聽到某些妙處時更是有如癡如醉的感覺。

  一段經文不過四五十字,陰三很快便講完,正準備離開,忽然發現桌上多了杯茶。

  他對小荷微笑致謝,出屋取了冬菜離開,小荷站在門口相送。

  ……

  ……

  第三天,陰三繼續來講經。

  今天桌上已經提前備好了茶,他講完經準備離開的時候,更是發現小荷連冬菜都提前取了出來。

  ……

  ……

  此後每天陰三都會來菜園講經,講一段便離開,一直到十餘日後。

  那天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來的晚了很多。

  夜色已至,柳十歲與小荷不需要靠燈光視物,但要扮演凡人,還是點了一盞燈。

  昏黃的燈光灑遍整個屋子,在嚴寒的冬日裡添出幾分溫暖的意味。

  那篇佛經終於講完了。

  陰三最後對柳十歲說道:「懂得之後,便要把經文忘卻,方是經中真義。」

  聽到這句話,柳十歲只覺得識海裡嗡的一聲,有道天光降落,照出一方全新的天地。

  他閉上眼睛,開始入定。

  油燈裡忽然爆開一朵燈花,很是美麗。

  小荷愣愣看著彷彿還殘留在屋裡的光影,半晌後才醒過神來,卻發現那人已經不在。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23 15:02
第二十七章 逝者

  果成寺後院深處,那方幽靜的禪室外面被冬雪覆蓋,裡面有個小泥爐,鍋裡煮著芋頭,散發著淡淡的食物香味。

  禪子坐在榻上,藉著油燈正在看書。

  他的手裡拿著兩卷書,一本是先皇詩集,一本是半園食單。

  不知道他如何能夠同時觀看兩本內容截然不同的書,也不知道為何他還需要燈光照明。

  禪子忽然心有所感,抬頭望向那盞油燈。

  下一刻,油燈被剪裁的極為完美、不短不長的捻子上忽然爆出一朵微渺的燈花。

  雖然微渺,依然美麗,令人動容。

  「天女散花?」

  禪子心情微異想著,難道是哪位師叔從塔林裡出來給弟子講經?

  他在禪宗裡的輩份極高,不要說果成寺,便是放眼朝天大陸七十二古剎,也只有寥寥數位有資格做他的師叔。

  他忽然想到趙臘月寫來的那封信,又感應到應該是菜園方向,神情微變,把渡海僧召來禪房。

  果成寺裡除了他,便只有渡海僧這位律堂首席知道柳十歲的來歷。

  「你親自去菜園看看……」

  禪子想了想說道:「不要驚動那個小傢伙。」

  ……

  ……

  柳十歲走出屋外,看到小荷穿著單襖站在寒風裡,對著牆角的那堆白菜在發呆,問道:「怎麼了?」

  小荷見他醒了過來,有些不安說道:「殷福已經三天沒來取菜了。」

  柳十歲微愣問道:「我入定了幾天?」

  小荷說道:「三天。」

  對禪宗的大德高僧們來說,入定的時間有長有短,都屬正常。

  柳十歲沉默不語。

  前些天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解經上,所以很多事情沒有留意,這時候回想起來,自然知道不對。

  哪怕這裡是果成寺,灶房裡的雜役也不可能擁有如此淵博的佛學知識。

  殷福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雜役,那麼他到底是什麼人?

  「我小時候時常跟著姥姥聽大師說佛經故事,那些故事裡時常有高僧化身為老嫗來點化迷途世人。」

  小荷有些不確定說道:「那位……會不會本來就是寺裡的高僧?」

  柳十歲也讀過很多類似的佛經故事,心想若真是如此,禪子待自己也太好了,很是感動。

  為了證明此事,他離開菜園便去了寺裡。

  果成寺前院時常與人間來往,並不禁絕參訪,而且知客僧知道他是菜園裡的農夫,自然沒有阻止。

  柳十歲穿過重重殿宇來到灶房前,發現平時熱火朝天的這裡今天特別冷清,喃喃說道:「這是怎麼了?」

  一名掃地的胖僧人說道:「今天過年啊。」

  柳十歲微愣問道:「大和尚也過年嗎?」

  那位胖僧人沒好氣說道:「我們當然不過,但那些幫廚卻是要過年的!」

  寺廟外面的遠處隱隱傳來鞭炮聲,想來是那些佃工們正在喝酒。

  柳十歲心想自己與小荷想差了,殷福只是回去過年,便問了一聲。

  那位胖僧人拿著掃帚便要趕他,說道:「去去去!我們這兒就沒這個人,你拿我來玩鬧作甚!」

  柳十歲心想果然如此。

  想著果成寺高僧對自己的暗中照顧,他自然不會因為胖僧人的無禮而生氣,笑著說道:「大師莫要動氣。」

  那位胖僧人惱火道:「死了張屠戶你們也有豬肉吃,可我們呢?只能吃昨夜的剩饅頭!如何能不悲痛!」

  ……

  ……

  回到菜園,柳十歲正準備與小荷說今天過年,弄些好吃的,便發現她已經做好了菜。

  一盤是最清淡的白灼菜葉,連一滴醬油都沒放,只在旁邊擱了一小碟香辣豆腐乳。

  有一大缽有最油膩的紅燒豬蹄膀,應該是擱了最上等的醬油,糖也熬的極好,顏色完美至極,想來更為美味。

  還有一鍋酸菜羊肉粉絲湯,黃的黃,白的白。

  最好看的還得算是紅油肚絲,上面灑著數十粒蔥花,看著極其誘人。

  柳十歲很喜歡吃蔥,最喜歡吃的卻是小蔥拌豆腐。

  修道者最好吃的清淡些。

  公子沒有對他說過這句話,他是偷偷學的。

  小荷在與他一道生活之前,便已經是飯友,自然知道他的喜好,見著他直接坐到豆腐面前也不失望,仔細地捲好袖子,便準備用手把缽裡的豬蹄膀整根拿起來痛快地啃一番。

  柳十歲示意她等會兒,轉身進了灶房。

  小荷有些意外,舉著兩隻手不知該先放下,還是就這麼等著。

  片刻後柳十歲從灶房裡走了出來,把兩副碗筷擱到了桌子上,又拿起酒壺把兩個小杯斟滿。

  小荷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幫忙把筷子擺正,又問要不要盛飯。

  柳十歲說讓他們先喝兩杯再吃飯。

  小荷應了聲好,刻意把聲音弄得清脆嬌俏了些,就想讓他心情好些。

  然後開始吃菜喝酒,柳十歲與小荷不時往兩個碗裡夾菜。

  數次之後,小荷終於忍不住了,問道:「我知道這位肯定是嚴先生,那這位……」

  柳十歲說道:「他是西王孫。」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低沉。

  二人繼續低頭吃飯。

  屋裡安靜了很長時間。

  也不知道嚴先生和西王孫到底有沒有吃到這些菜。

  小荷吃的很秀氣著,就連豬蹄也沒用手拿,用筷子慢慢地戳著。

  氣氛有些壓抑,完全不像是過年。

  她抬起頭來望向柳十歲,想著說些什麼逗他開心。

  每逢佳節,必然思親。

  在小荷看來,柳十歲應該有些想念井九,故意說道:「不知道神末峰今天怎麼過的。」

  「嗯……公子不過年。」

  柳十歲記得很清楚,當初在村子裡過年的時候,井九覺得一切都很新奇。

  很明顯那是他第一次接觸這種事情。

  他很少會想井九,因為井九必然過的很好,就像他也不擔心父母,父母的身體一直很好,吃飯很香。

  遠方的鞭炮聲再次響起,夜色正色降臨。

  柳十歲想起那位化名殷福的前輩高人,忽然有些想念,不知道何時才能有緣再見。

  ……

  ……

  果成寺律堂最偏僻的地方,有一處靜修室名為白山。

  陰三與玄陰老祖穿著僧衣,坐在蒲團上,聽著寺外傳來的鞭炮聲,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無聊。

  不知道為何,他們居然沒有離開果成寺,而是偽裝成寺裡僧人藏身此處。

  「為了教他讀經險些被發現,真人你這是何苦來著。」

  玄陰老祖看著他說道。

  陰三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

  他這輩子患在好為人師。

  他是修行界最出色的老師,親手教出了三個通天,結果都背叛了他。

  他已經很多年再沒有教過誰什麼,難免有些想念,再一次理性被感性戰勝,於是有了這些天的講經。

  或者這便是柳十歲與他的機緣。

  有些遺憾的是,柳十歲學的那篇佛經講的是空色,而他想學的是生滅。

  白山室裡有尊黑銅佛像,手裡執著各式法器,氣息莊嚴威武。

  如果是普通人看著這尊佛像,會很自然地生出敬畏,陰三與玄陰老祖自然不會有這種感覺。

  佛像前沒有供品,只有三個碗盛著清水。

  那碗是用某種頭骨鑲銀製成,散發著神秘的味道。

  夜色漸漸深沉,鞭炮聲再次響起,隨後響起的是悠遠的鐘聲。

  果成寺不過年,但和尚每天都要敲鐘,這鐘聲便宣告著新年的到來。

  陰三睜開眼睛,起身走到佛前。

  玄陰老祖隨之而至。

  鐘聲不絕。

  那是時間的聲音。

  陰三感慨說道:「逝者如斯。」

  玄陰老祖有些傷感說道:「故不捨晝夜。」

  陰三說道:「須盡歡。」

  說完這句話,他端起水碗一飲而盡。

  清水灑落打濕衣襟。

  如酒。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8-7-23 15:04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7-23 15:03
第二十八章 臨兵鬥者

  時間是最公平的東西,果成寺佃工們過年的時候,遠在雪原邊緣的白城也要過年。

  因為天氣轉暖的緣故,今年來到白城磕頭的信徒數量更多,竟顯得有些熱鬧。

  過冬坐在小廟的門檻上,聽著遠處傳來的嘈雜,微微蹙眉,取出一根黃瓜啃了兩口,才覺得爽利了些。

  那道渾厚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我這裡常年瓜果不斷,你為何不吃?」

  過冬說道:「總是那幾樣,早就吃膩了。」

  這些年她時常來白城看他,陪他過年也有數次。

  刀聖沉默了會兒,問道:「那年你說大家都開始著急,也包括你嗎?」

  過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而說道:「何霑說庵裡都是女弟子,不願意去。」

  刀聖說道:「你準備怎麼辦?」

  過冬說道:「你對我說過,果成寺這一代沒有蹈紅塵傳人。」

  刀聖說道:「禪子來信確認過,井九與寺裡無關。」

  過冬說道:「你覺得何霑怎麼樣?」

  刀聖說道:「我會寫信回寺。」

  他一定會爭取把這件事情辦好。

  因為這代表她對自己的認可。

  ……

  ……

  桐廬與蘇子葉先後去了西海,無恩門主裴白髮不知道隱藏在何處待機而動。

  寶通禪院的菜園只剩下何霑與童顏兩個人。

  「都已經過年了!」

  何霑沒好氣說道:「難道真要等到紅菜苔上市,她才准我離開?」

  童顏坐在窗前看著棋盤,想著前些天的那場談話,猜測著過冬的真實身份,根本沒有把他的怨言聽進去。

  何霑走到他身邊,說道:「我是被長輩管著,你為何還不回雲夢山?」

  童顏放下棋子,望向窗外的殘雪,想著山裡的師妹,沉默不語。

  ……

  ……

  雲夢山最高處。

  崖外的雲海如雪原一般。

  白早收回視線,不再去想雪原裡的那些經歷,把果盤與酒壺擱到石桌上。

  中州派與青山宗不同,與俗世來往更加密切,煙火氣相對也多些。

  每年過年的時候,掌門夫婦都會離開洞府,與自己最疼愛的女兒一起吃頓飯。

  這也往往是一年裡白早看到自己父母的唯一機會。

  ……

  ……

  還是應清容峰的請求,初雪的時候,青山大陣開了一道口子,雪花灑落群峰。

  無人打擾,神末峰頂的積雪一直沒有化。

  井九從洞府裡走了出來,看著山間銀妝素裹的模樣,微微一愣。

  千山鳥未絕,人蹤皆無,很是孤清。

  不知道趙臘月等人是離開有事,還是在閉關修行。

  井九走到崖畔,看著雪面上那根像旗桿般的尾巴,難得生出閒趣,隔空一彈。

  啪的一聲輕響。

  那根雪白的尾巴直接炸開,如蓬鬆的白茅草。

  白貓從雪地裡彈飛出來,朝著井九發出憤怒的尖叫,露出尖牙,似乎隨時準備撲過去。

  片刻後,寒蟬從旁邊的雪地裡鑽了出來,瑟瑟發抖,顯得極為害怕。

  山間傳來猿猴們興奮的喊叫。

  神末峰變得熱鬧起來。

  顧清與元曲出現在道殿的窗口,看著崖畔井九的身影很是高興。

  趙臘月馭劍而至,看著他驚喜問道:「解決了?」

  她心想果然不愧是千年以來修道界最了不起的天才,居然一個冬天的時間都沒用便解決了這樣的修行難題。

  井九說道:「沒有。」

  趙臘月微愣問道:「那你出來做什麼?」

  井九說道:「到時間了。」

  修行不是做學問,更不是談情說愛,沒有什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很多修行者不理解這個道理,或者說出於無奈只能用這些來安慰自己。

  ——承認自己天賦有限,已經走到盡頭總是很困難的事情。

  這樣的修行者都會變成洞府裡的枯骨,比如青山隱峰裡的那些,比如雲夢後山裡的那些。

  對井九來說,百日是思考某件事情的上限。

  如果用一百天都想不明白,那麼再想更多時間也沒有意義,只是愚蠢的重複。

  這種時候需要另尋道路。

  趙臘月懂了,問道:「適越峰或者無恩門?」

  適越峰上是有靈丹妙藥,還有青山宗收集的無數修行典籍。

  無恩門也是劍道大宗,可能找到一些相關的資料。

  這便是他山之石的道理。

  井九搖了搖頭。

  他已經確定這一世自己修的劍道,與青山宗乃至朝天大陸所有劍宗的道都不一樣。

  他必須尋找到一種全新的方法,也就是說需要另立新道。

  趙臘月有些擔心問道:「那怎麼辦?」

  井九說道:「我去找個朋友幫忙。」

  顧清有些吃驚,心想難道還有人有資格教師父你?

  趙臘月有些意外,心想你居然有朋友?

  ……

  ……

  舊道不行,便立新道,這聽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修道界最困難的事情。

  難就難在一個新字。

  井九要往何處求助?

  不是無恩門,也不是果成寺,因為世間修道法門,萬變不離其宗,修的都是人。

  想立新道,便要把視線往更遠的地方望去。

  異大陸的那位朋友生如天地,根本不需要修行,幫不到他,雪原那邊的生命與人類完全不同,無法相通。

  只有冥部與人間不同,生命本質卻沒有大的區別。

  井九出關之前早就已經想好了主意,說道:「我要去趟朝歌城。」

  趙臘月自然要跟著他,顧清與元曲說要隨行侍奉,都被他拒絕了。

  「你們留在山裡好生修行。」

  井九看著趙臘月說道:「莫讓卓如歲給越了過去。」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提到這件事。

  趙臘月不是很明白,說道:「你一人出山只怕不安全。」

  世間敢對青山弟子出手的修行者很少。

  問題在於,青山內部有鬼,而且已經數次嘗試殺死井九。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說道:「我會帶著阿大一起。」

  白貓警意陡生,渾身長毛都豎了起來,就像一團極大的蒲公英。

  它心想自己憑什麼要跟你走?

  井九對它說了一個字。

  「鬥。」

  白貓眼瞳緊縮,片刻後漸漸回復正常,輕輕喵了一聲。

  井九說道:「我會交給你不喜歡的那位。」

  白貓對他的提議明顯不滿意,卻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悻悻地轉過頭去。

  這便是答應了隨井九一起離開?

  趙臘月等人有些吃驚。

  井九說的那個鬥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何能夠讓白鬼大人瞬間轉變態度?

  那個鬥字是星斗的斗還是臨兵鬥者的鬥?

  注:簡體鬥與斗皆為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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