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898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0 23:16
第一百零九章 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青鳥看著井九。

  井九說道:「不要看我,與我無關。」

  童顏看著青鳥。

  青鳥口吐人言:「不要看我,與我無關。」

  聽到這句話,就連井九也望向青鳥。

  這裡是青天鑒裡的幻境,萬事均與你有關。

  青鳥說道:「我是鑒靈,不是規則。」

  這句話隱約有深意,她沒有說透,留給井九與童顏自己琢磨。

  井九沒有就此事再發表任何意見,對童顏說道:「繼續。」

  不管是破劫還是度劫,面對或者放棄,那都是墨公自己的選擇。

  先前他落下那枚黑棋的時候,天空落下一道閃電,這時候輪到童顏了。

  童顏望向風雪深處,沉默了會兒,用三根手指捉起一顆白棋擺到了棋盤上。

  青鳥走到棋盤上,把右爪扒了扒那顆白棋,讓位置擺的更正些,抱怨說道:「怎麼還是像小時候那麼笨?」

  童顏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我笨,那你算什麼?」

  很明顯童顏與青鳥以前便相識,而且還很熟悉,井九並不在意,拈起一枚黑棋放下。

  童顏落子。

  井九再落。

  兩隻手不停落下。

  棋盤上的棋子漸漸變多。

  青鳥在其間行走,腳步輕盈,就像跳舞一樣。

  這畫面很好看。

  但回音谷外、那些現實世界裡的修行者看不到。他們也看不到皇宮裡落下的風雪,還有那些不時落下的雷電。他們只能看到青鳥看到的。很明顯這是青鳥刻意為之,她不想墨公遇到天劫的事情被外面的人知曉,尤其是白真人。

  現實世界裡的修行者們知道楚國都城的局勢很緊張。但這十餘天裡,他們已看遍了青天鑒裡的世事變化,滄海桑田,城頭變幻王旗,這些事情已經很難影響他們的心情,他們只是想看這一局棋。

  只是偶爾聽到畫面深處傳來的低沉而壓抑的轟隆聲,讓他們有些好奇如此風雪天為何會有雷鳴?

  ……

  ……

  井九與童顏的這局棋與當年棋盤山上的那局棋並不相同。

  那局棋被稱為驚天一局,是因為雙方在棋枰上殺意凜然,每落一子,天地便會生出感應,風起雨落,雷電交加。

  今日皇宮裡有風雪也有落雷,棋局本身卻極平穩而緩和,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淡然。

  水是什麼味道沒有人能說清楚,也沒有幾個人能品出這局棋的妙處。

  井九與童顏隨意地落著子,回音谷外的人們一臉茫然,完全看不明白他們在下什麼。

  只有雀娘盯著天空裡的畫面,小臉微紅,身體微晃,如飲烈酒。

  片刻後,她的臉色又瞬間變得蒼白起來,彷彿喝多了酒,想要嘔吐。

  她是連續數次梅會棋戰第一,公認的棋道最強者,只有她能看懂井九與童顏的棋。

  她震撼地發現,井九與童顏的棋力竟然已經遠勝當年。

  向晚書苦笑無語,心想自己也算知棋者,今日竟是只能通過雀娘的反應來判斷當前局面,真是可笑至極。

  很多修行者也反應了過來,井九與童顏落棋之後,他們不再徒勞地苦苦思索,而是第一時間望向雀娘。

  回音谷外,只見無數人頭在天空與雀娘之間來回轉動,畫面與當年梅會棋戰有些相似,卻更加滑稽有趣。

  雪亭裡的棋局已經進入了中後段,雀娘的反應越來越少,人們已經很難從她的表情判斷出局勢。

  她盯著天空裡的畫面,鼻翼微張,明顯緊張至極,臉色由蒼白再次轉回微紅,眼神也由惘然變成堅定。

  ……

  ……

  那幾名太監還在等著消息。

  宮外的滄州死士與混在人群裡的諜子也都在等消息。

  皇宮禁嚴,空無一人。

  風雪裡,柳十歲撐著傘,看著廣場裡的墨公。

  他不知道陛下喊自己看什麼,但既然皇宮裡只有此人,那便來看看。

  黑衣男子確實很強,境界深不可測,如果想對陛下不利,他是攔不住的,只怕兩招便會被殺死。

  問題在於,你站在雪裡做什麼呢?莫不是個白癡?

  柳十歲想到自己忘了很多事情,也算是個白癡,不禁又對此人生出些同情。

  墨公當然不是白癡,他是這個世界上境界最高的人,也是這個世界裡最有智慧、最仁義的人。

  智慧是很好的東西,仁義也是很好的東西,但二者兼具,有時候選擇便會變得無比困難。

  墨公現在就面臨著這樣的選擇,所以才會沉默了這麼長時間。

  他今日來楚國皇宮是應靖王世子之邀,同時也是想幫一把少岳。

  天下大勢初定,秦、趙、楚三國最強。

  如果這三個國家能保持現在的均勢,戰火便難再起,億萬黎民便能平安地活下去。秦國與趙國不需要擔心,那位暴戾的太子與那位陰鬱可怕的九千歲不會犯任何錯誤,唯獨是楚國這個白癡皇帝讓他有些不安。

  他擔心楚國皇帝並非真的白癡。

  果不其然,就在楚國朝局最平穩的時候,那個白癡皇帝忽然下旨令靖王世子進京。

  這是不惜冒著內戰的風險,也要趁亂重奪大權嗎?

  如此手段可以說是大膽瘋狂至極,哪裡是白癡能做出來的?

  於是,他帶著滿身風雪而至,要為了天下殺了這個皇帝。

  誰能想到,就在這種最關鍵的時刻,他忽然明悟了一絲天機。

  當時青鳥在天空裡飛過,在他的心裡與雪地上留下些凌亂的爪印。

  他抬頭望天,隱約看到了另一方世界。

  這灰暗的、落雪的天空彷彿並非真實,似乎……可以用劍斬開?

  就在墨公心裡生出這個念頭的瞬間,雪空開始落雷。

  他現在面臨著一個選擇。

  拔劍向天。

  還是。

  轉身弒君。

  他知道就在不遠處的殿側雪亭裡,皇帝與靖王世子正在下棋。

  雪空不停落下雷電,轟隆的巨響不絕於耳。

  閃電有的如柱,有的如絲,落在他的四周,積雪被融化,裸露出來的青石焦黑處處,迸出石屑,生出裂痕。

  墨公手扶劍柄,眼裡漸生決然。

  看到這幕畫面,柳十歲不再停留,轉身就走。

  ……

  ……

  雪亭棋局進入到了最後的階段。

  柳十歲撐著傘回到亭畔,對井九搖了搖頭。

  風雪驟消,雷電不再生起。

  井九沉默了會兒,拈起一顆棋子放到棋盤上,說道:「我贏了。」

  雪宮靜寂無聲。

  回音谷外也是如此。

  童顏靜靜看著他,沒有在他眼裡看到任何喜悅,只有一抹倦意與遺憾。

  井九很少會有這樣的情緒。

  他因何事而倦?

  又是為誰遺憾?

  鞋踏深雪,吱吱作響。

  墨公走進了宮門。

  童顏坐在輪椅裡,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井九看著棋盤說了一句話。

  誰都知道,這句話他是說給墨公聽的。

  「稍後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希望你不要後悔此時的選擇。」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1 23:29
第一百一十章不在天下,就在亭下

  注:作者曰 ─ 把井九與童顏的棋子顏色弄混了,稿子已經改掉,章節裡不想衝掉本章說,所以先放在那裡,給大家鞠個躬。

  ……

  ……

  墨公明白井九的意思,說道:「道不同。」

  大道在前,卻最終沒能踏出那一步,那是因為他心懷天下,這是他願意做出的犧牲。

  對此井九沒有意見,只是有些遺憾。

  但對墨公來說,井九能看出自己離天道只差一步,卻說明了一個問題,正是一直以來他擔心的那個問題。

  這位著名的白癡皇帝,絕對不是一個白癡。

  「當年少岳與我說起陛下,我便覺得他有些語焉不詳,現在想來,他那時便知陛下乃是真正的天才。」

  墨公看著井九歎息說道:「但為了天下蒼生,今日還是要請陛下一死。」

  天下為重,國為輕,君更輕,所以你可以死。

  這句話看似淡然,實則有若雷霆,是有資格寫在史書上的話。

  井九沒有什麼反應,就像是沒有聽到。

  柳十歲同樣如此。

  童顏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一切都在他的謀算之中。

  張大學士哪怕沒有稱帝之心,但想要平息官僚集團內部的狂熱,也需要一定的時間與精力,更何況滄州方面還準備了很多事情讓朝廷去忙。墨公進宮,井九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為何他現在還能如此平靜?

  童顏的視線落在棋盤上,忽然在其間看到很多生滅的意味,右手下意識裡握緊了輪椅扶手。

  他霍然抬頭,盯著井九說道:「這不可能!」

  井九說道:「沒有不可能。」

  童顏沉默了會兒,說道:「既然從一開始你就想要殺我,想來卓如歲這時候應該已經到了。」

  井九說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童顏說道:「卓如歲願意聽你安排,說明他沒有忘記那些前塵往事,他也沒有,青山宗真是了不起。」

  他隱約猜到了那名無恩門弟子侍衛的身份,只是沒有證據。

  「遺忘不是因為紅塵,而是時間的力量。」

  井九說道:「無法超脫時間,就將永遠是時間的奴隸,青山弟子不可為奴。」

  聽到這句話,墨公若有所思,說道:「所謂心願,亦是枷鎖,應如衣服般脫了去。」

  井九說道:「亦是一理。」

  墨公望向雪亭,發現竟是看不出這個年輕皇帝的深淺,忽然說道:「既然如此,何必堅持?或者今日可以有更好的結局。」

  話音方落,寒風捲雪而起,他從原地消失,下一刻便來到了亭間,雙手落在童顏的輪椅上。

  看著這幕畫面,柳十歲神情微凜,緩緩放下手裡的傘。

  對方的境界實在太高,如果先前那刻向陛下出手,他根本攔不住。

  墨公推著童顏的輪椅向宮門處走去。

  車輪碾壓著積雪,發出咯吱的聲音,並不難聽。

  「你們可以放棄殺我,但我不會。」

  井九平靜的聲音在亭下響起。

  墨公停下腳步。

  童顏挑了挑眉,說道:「大學士不會讓你殺我,他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會在意史書上怎樣記載今日。」

  井九說道:「我不在意。」

  無論是史書上的記載還是大學士的想法,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事情,他都不在意。

  宮門外忽然響起數聲悶響,還有交戰的聲音。

  那幾名滄州安插在皇宮裡十餘年的太監,倒在了染紅的雪地裡。

  伴著密集的腳步聲,不知道多少侍衛與禁軍圍住了正殿,然後叩門聲響起。

  「陛下,宮外已平,還請冷靜,容臣勸墨公離開!」

  宮門外傳來張大學士蒼老而焦急的聲音。

  墨公回頭望向雪亭裡的井九。

  井九沒有說話。

  張大學士在宮門外再次高聲喊道:「請陛下三思!請墨公三思!」

  童顏看著不遠處的宮門說道:「他不會讓你殺我,你也不能殺我。如果我死,靖王便會帶著大軍投往秦國,我在此地準備了二十年的資源與力量都會全部交到白千軍的手裡,到那時世間再沒有人能擋住他,你只有認輸一途。」

  井九說道:「我說過,我不在乎。」

  童顏說道:「就算你勝了棋局、殺了我又有何用?最終天下這盤大棋還不是我勝?」

  井九說道:「你低估了自己的重要性,這場問道的最終勝負就在你我之間,就在亭下,不在天下。」

  童顏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被你如此評價,便是我也覺得有些驕傲,但我不明白你為何會如此重視我。」

  「你明白的,就算原先不明白,這時候也應該明白了。不然你為何會放棄這般好的機會,暗示墨公帶你離開?」

  井九說道:「……而這也正是我一定要殺死你的原因。」

  童顏沉默不語。

  是的,讓墨公放棄弒君是他的想法,因為他猜到了一些令人震驚的事情,他必須把這件事情告訴師妹。

  不然這場問道可能會迎來一個難以想像的結局。

  可惜他如此果斷地放棄殺死井九的機會,井九卻不想讓他離開。

  童顏看著不遠處的宮門,微微挑眉問道:「你確定能殺死我?」

  井九在雪亭裡,柳十歲在亭畔,卓如歲不知在何處。

  墨公推著輪椅,他坐在輪椅上,離宮門只有數步,隨時都可以離開。

  墨公是這個世界的最強者,青山弟子們天賦再高,哪怕出娘胎便開始修行也不過二十年時間,又如何是他的對手?

  童顏在心裡默默說道:就算能搏殺自己,你們也必死無疑。

  是的,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雪早就已經停了,寒風呼嘯,吹散鉛般的雲,清麗又清冷的陽光灑落皇城。

  皇城外隱隱傳來廝殺聲與騷亂聲。

  大學士焦急的聲音就在宮外門,卻也彷彿在極遙遠的地方。

  雪亭四周一片安靜。

  真實世界也是死寂一片。

  回音谷外的修行者們看著天空裡的畫面,神情緊張至極,等待著青山宗與中州派在問道大會上的第一次正面較量。

  童顏說道:「走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語氣很沉穩,就像客人對主人告辭。

  井九說道:「殺了。」

  宮門處的陰影微有變化,從裡面躍出一人,帶著凌厲而強大的殺氣,斬向輪椅上的童顏。

  殘雪是他蒙在臉上的白布,陰影便是他的身體。

  卓如歲原來一直都在這裡等著。

  從一開始,井九就沒想過讓童顏活著離開。

  童顏神情漠然,右手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火銃,毫不猶豫地摳動了扳機,同時左手捏碎了一個符寶。

  那道宮門,他已經看了很長時間,也做了很長時間準備。

  墨公看來對體弱的靖王世子非常有信心,沒有理會卓如歲,直接從輪椅後方消失。

  再次出現時,他已經來到雪亭裡。

  一聲龍吟,名劍出鞘。

  寒劍化作一道亮光,向前刺去。

  井九沒有動。

  柳十歲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前。

  寒劍破胸而入,帶起一道鮮血,只乘半截留在外面。

  柳十歲沒有給墨公撥劍的機會,雙手如鐵般落下,死死握住了劍身。

  他用的不是鎖清秋,而是承天劍法。

  鮮血從他的手掌與劍鋒之間滲出。

  他知道自己不是墨公的對手,沒想過戰鬥,只是想把對方的劍留下片刻。

  雙方選擇了同樣的戰法,那就是用自己的弱者鎖死對方的最強者。

  只看童顏能在卓如歲瘋狂的攻擊下支撐多久,以及柳十歲究竟能不能鎖住墨公的劍。

  墨公感覺到這個年輕侍衛的雙手裡傳來一種奇妙的力量,彷彿變成了真正的劍鞘,微微挑眉。

  既然不能拔劍,那便向前。

  墨公清嘯一聲,向前疾踏,寒劍盡數沒入柳十歲身體,然後破背而出,直指亭下的井九。

  柳十歲血流如注,不停倒退。

  啪的一聲輕響。

  寒劍刺進了亭柱。

  井九不在那裡。

  喀喇聲響裡,雪亭倒塌。

  墨公微驚回首。

  宮門外,轟鳴的巨響還沒斷絕,刺鼻的焦糊味正在散開,模糊的煙塵裡,可以看到血水如瀑般飛散。

  那個火銃與符寶配合,可以產生極其巨大的威力。

  童顏此生天生體弱,無法在修行道上走得更遠,便在這方面做了很多準備,竟是一舉轟斷了卓如歲的一條手臂。這依然無法阻止卓如歲殺死他,但至少爭取了一些時間,只要墨公能夠殺死井九與柳十歲,便能轉頭為他解圍。

  可惜的是沒有機會了。

  輪椅後背上出現一個很秀氣的掌印。

  那個掌印穿透精鋼的材質,直接印在了童顏的後背。

  如瀑般飛散的血水,不止來自於卓如歲的斷臂處,也來自於童顏的雙唇。

  這自然是井九出手,問題是他是怎麼從雪亭到的那處?

  更令人不解的是,他這時候又去了哪裡?

  墨公忽然覺得有些冷,然後覺得很冷,彷彿有無數寒風正繚繞自己的身心。

  他望向自己的身體,發現上面多出了數百個極細的小洞,正在滲著血。

  那些血洞很小,便是雪粒都不能進去,但寒風可以進去。

  血肉漸漸重新填滿那些小洞,但傷害卻無法再復原,真氣如絲般向著天地間散去,生機亦是如此。

  墨公看著那些漸漸消失的血洞,心裡生出很多不解,皇帝的境界果然非凡,但並不比自己高……

  寒風再起,井九重新出現在雪地裡,臉色有些蒼白。

  墨公愣愣看著他,問道:「你怎麼能這麼快?」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2 23:24
第一百一十一章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在青天鑒幻境裡的問道者其實是他們的神魂,井九也是如此。

  沒有肉身,只有神魂,他的幽冥仙劍能夠擁有難以想像的速度,即便是元嬰境界強者也無法抗衡。

  井九沒有回答墨公的問題,默默回復著真元。

  墨公離開廢墟向雪地裡走去,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細洞再次綻開,射出無數道血箭。

  他似乎全無感覺,走到井九身前才停下腳步。

  他感受著生機的流失以及天空裡那道玄機的淡去,想起井九先前那句回首往事的話,不禁有些悵然。

  這種悵然不是悔意,因為他兩件事情都想做,既想看到天空裡那邊的畫面,又希望人族的未來很美。

  他只是有些遺憾,這兩件事情同時出現,讓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最終他沒有拔劍,只能說是錯過,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對天空那邊還是有種本能的畏懼。

  墨公對井九說道:「可惜的是,我們往往只能選擇一次。」

  井九說道:「是的,這是很遺憾的事情。」

  墨公沒有再說什麼,緩緩坐倒在雪地裡,抬起袖子擦掉臉上的血珠,然後閉上眼睛,就此告別。

  風雪早消,一片安靜。

  卓如歲封住自己流血的斷臂處,把輪椅轉了過來。

  童顏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濃眉挑得極高,代表著極大的疑惑,對井九說道:「你到底怕我猜到什麼?」

  井九說道:「你已經猜到,但我不會承認,所以不要再說了,死吧。」

  童顏的眼裡生出遺憾的神情,然後笑了笑,腦袋一歪,呼吸就此斷絕。

  柳十歲從廢墟裡艱難地坐起身來,喘息著說道:「有些疼。」

  他的胸口那道血洞極大,看著很恐怖,可以想見其痛苦。

  墨公的境界實力太強,如果不是劍被他用如此血腥的方法鎖住,幽冥仙劍也很難如此順利地殺死他。

  井九說道:「別撐了,走吧。」

  他是楚國皇帝,但在皇宮裡殺死領旨而來的靖王世子,事後必然引發軒然大波。

  柳十歲做為他的貼身侍衛,終究是要死的。

  柳十歲抽出劍橫在頸間,正準備用力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問道:「陛下,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井九說道:「出去你便知道。」

  柳十歲說道:「那我先走一步。」

  井九說道:「在外面等我,不要走遠。」

  柳十歲說了一聲好的,雙手微微用力,自刎而死。

  卓如歲傷勢雖重,生命無憂,作為幻境裡極出名的刺客,想必有辦法逃離皇宮。

  離開之前,他也問了井九一個問題。

  「你的劍到底有什麼古怪?」

  這說的是進入幻境之前,在白早修行的山谷裡,他們曾經戰過一場,當時卓如歲就覺得奇怪,明明井九的劍看著很普通,但每次相遇,便會讓他的劍元運行凝滯一絲。

  那把鐵劍的古怪很多,井九知道他問的是什麼,說道:「我的劍有毒。」

  卓如歲想著他平日裡的表現,攤手說道:「師叔,我覺得是你這個人有毒。」

  ……

  ……

  宮門裡的這段安靜,對宮門外的人帶去了難以想像的焦慮,大學士再也無法就這樣等下去。

  轟的一聲巨響,宮門被禁軍用重木撞開。

  大學士揮袖斥開左右的勸阻,當先進入,看著眼前的畫面,神情驟變,轉身命令所有人退下,不得擅入。

  大臣與禁軍們遵命退下,用布幔隔絕了內外的視線,大學士臉色冷厲看著這些事情做完,才再次轉過身來。

  看著雪地上的血水還有那些慘不忍睹的畫面,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身體微微搖晃,喃喃說道:「何必如此?」

  墨公坐在地上,渾身是血,閉著眼睛,已然死去。

  靖王世子坐在輪椅裡,歪著頭,已經沒了呼吸。

  那位不離陛下半步的黑瘦侍衛也已經死了,胸口有個極大的血洞,咽喉上有一道恐怖的血線。

  大學士走到井九身前,只是如此短的距離,便用去了很多力氣,臉上的皺紋深了很多,彷彿老了好幾歲。

  井九神情淡漠說道:「靖王世子勾結墨公行刺朕,與這名侍衛同歸於盡。」

  大學士自然知道這不是實情,陛下只是給自己一個說法,苦笑說道:「陛下……您為何要這般做?」

  井九說道:「靖王世子猜到了我的一些想法,所以他必須死。」

  大學士痛苦說道:「此事一出,靖王或者投趙,或者投秦,或者直接反了,楚國再難問鼎天下,陛下難道不在意?」

  井九說道:「皇宮外鬧事的那些書生百姓,你應該很清楚他們在想什麼。畏戰避戰沒有錯,是人之常情,但若想問鼎天下,只憑楚人不可行。」

  楚國太平日久,民風陰柔,都只想著被妥善安好,細心保存,免他苦,免他四下流離,免他無枝可依。

  這樣的子民,只適合用來做子民,別的任何事情都不行。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這些都可以改變。」

  大學士看著井九語重心長說道:「我雖然老了,但陛下您還年輕啊。」

  井九說道:「我只能改變身邊的一些人,不能也不想改變世間所有人,太累,而且麻煩。」

  ……

  ……

  雪宮暗殺,都城生亂,有很多麻煩的後續需要處理,張大學士顧不得累,匆匆離開宮殿,自然沒忘了吩咐人把雪地裡的血水與屍體清理乾淨,就像多年前井九在晨光裡遇到第一次暗殺那樣。

  皇城外的騷亂、都城裡的暗殺與放火,都被盡數鎮壓,滿城儘是哭聲與痛罵聲。

  那些擔心靖王世子安危的書生與百姓,被禁軍逐散後,自然傳播了很多流言,對井九頗為不利。

  比如雪空裡的那些雷電,必然是天老爺對皇帝陛下倒行逆施的不滿!

  很多大臣都在勸說大學士的手段不要這般強硬,還有十餘名大臣更想借此生事,逼皇帝退位。

  大學士勃然大怒,直接把這些人全部下了詔獄。

  暮色深沉時,大學士再次進宮面君,把朝堂上的情況以及滄州方面的反應仔細匯報了一番。

  靖王世子進宮是真的想要弒君,問題在於現在他死了,皇帝陛下還活著,那麼便沒有人相信朝廷的說法。

  為了安撫民心,朝廷總要做些事情,皇帝陛下更應該做些事情。

  「廢帝,或者逐出都可以。」

  井九把黑髮攏至身後,用布帶繫好,說道:「但不要試圖殺我。」

  大學士當然不會廢帝,雖然他早就已經看明白陛下根本不想當這個皇帝。

  如果皇位空懸,那些沒用的王爺必然會跳出來,遠在滄州的靖王更不知道會做什麼。

  他沉思半晌後說道:「陛下寫個罪己詔吧,然後自幽冷宮。」

  井九說道:「可以。」

  大學士在心裡歎了口氣,起身向殿外走去。

  門檻在暮色裡彷彿燃燒起來。

  踏過門檻的時候,大學士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轉身看著井九,眼睛微亮說道:「陛下,您想不想生個兒子?」

  井九的回答非常簡單而明確。

  「不想。」

  ……

  ……

  暮色漸深,夜色初至,殿外的血水混著雪水被洗掉,沒有一點血腥味,甚至就連宮門都修好了。

  撲愣撲愣,青鳥展翅飛來,落在窗上,與井九對視。

  井九說道:「多謝。」

  他很少對人說謝謝,因為他很少需要別人幫忙。

  今日墨公踏進皇宮,青鳥便飛離了棋盤,站在了高處的簷角,用視角很巧妙地做了畫面挑選——現實世界裡的修道者只知道墨公死了,但沒有看到他的出手,而當時童顏坐在輪椅上,背對著雪亭,也沒能看到具體的畫面。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任何幫助都需要回報,只不過有些時候回報是自己精神上的滿足。

  青鳥不屬於這種,說道:「我希望你能幫我想明白一個問題。」

  井九說道:「講。」

  青鳥說道:「墨公為何能夠看見真實?」

  當時墨公站在雪地裡,向著天空裡的它看了一眼,便看見了真實。

  於是才會有雷霆落下,天劫生出。

  青鳥不忌憚這件事情,不然它不會在雪地上留下爪印,幫助墨公把真實看得更清楚。

  井九說道:「真實才能看見真實,而這樣的事情,會在幻境裡越來越多。」

  青鳥說道:「為何?」

  井九看著她的眼睛,若有深意說道:「這個問題要問你自己。」

  青鳥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長時間。

  如果墨公醒了過來,變成真實的生命,她這個青天鑒靈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還是說,自己在某些時刻發生了自己都不知道的變化,青天鑒裡才會出現這些事?

  那個時刻是何時?

  青鳥想了起來,應該是她向白真人撒謊的時候。

  她看著井九的眼睛,帶著一絲畏懼和一絲嚮往說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3 23:06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眉頭仍驟滿密雲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無論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好聽,所以井九沒有理青鳥。

  青鳥眼珠骨碌碌轉動,又問道:「就算你把那個笨小孩趕出幻境,他還是可以告訴別的人,比如白真人。」

  井九說道:「只要幻境裡的這些問道者不知道我的想法就好。」

  青鳥說道:「但我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訴他們。」

  井九說道:「你不會。」

  青鳥有些沮喪,說道:「你為什麼能猜到我的選擇?」

  井九說道:「因為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青鳥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那件事情我沒辦法幫你。」

  在雪亭裡下棋的時候,她曾經說過一句話——她是青天鑒靈,但不是規則。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說道:「我會自己來。」

  青鳥說道:「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為什麼你顯得如此有信心?」

  井九說道:「可能是因為我這方面的經驗比較多。」

  青鳥說道:「接下來我應該怎麼做?」

  井九說道:「我說過,破曉天機的人會越來越多,你不妨去看看他們。」

  ……

  ……

  雪宮,血水,死屍。

  看著天空裡的畫面,回音谷外的修道者們一片嘩然,然後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瑟瑟與那位水月庵少女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裡的震驚,也沒有說話。

  童顏居然就這麼死了!

  青山宗的出手果然乾淨利落至極。

  但人們有很多不解。

  在他們看來,青山宗這次出手的時機與結果都非常不好。

  童顏死了,秦國鐵騎還在,靖王會叛,白千軍的局面頓時大優。

  青山宗這邊,那名無恩門弟子死了,卓如歲斷臂重傷,楚國必將受到極大影響,就此失去了與秦趙爭霸的可能。

  井九此舉極其不智,他為何要這樣做?

  回音谷深處,天光從洞頂落下,照亮緩慢轉動的青天鑒。

  銅鑒上面的人偶栩栩如生,彷彿要活過來一般,上演一幕幕悲歡離合。

  童顏坐在蒲團上,靜靜看著那處的人間,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名無恩門弟子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童顏望了過去。

  二人對上眼神,再次分開。

  就像水月庵少女對瑟瑟說過的那樣,問道者不能把幻境裡的恩怨情仇帶回真實世界裡。

  至於他們心裡會怎麼想,沒有人知道。

  童顏已經猜到這名無恩門弟子的身份,驚訝之餘更多的是警惕。

  在劍獄裡的柳十歲居然都被放了出來,很明顯青山宗對這次問道大會準備的很充分,對長生仙菉志在必得。

  想到那張令所有修道者癡醉的仙菉,還有井九的手段,童顏雙眉深鎖,卻還是很淡,就像被風捲折的柳葉。

  他雙手落在身旁準備推著輪椅離開,觸著地面才想起自己已經回到真實世界,這裡不是滄州也不是楚國都城。

  青天鑒邊有好些位先醒來的問道者,看著這幕畫面,不由露出笑容,心想原來中州童顏與自己這些人也差不多。

  柳十歲這時候已經記起來了全部的事情。

  他盯著童顏離開的背影,心想公子想隱瞞的必然是大事,自己是不是應該想辦法拖住此人?

  童顏順著通道回到小樓,出樓後沒有去回音谷外,施展道法,踏空而起。

  天地遁法神妙異常,只是數十息時間,他便已經破雲入峰,來到雲夢山極高的一座峰頂。

  崖畔有道木欄。

  白衣女子站在欄邊。

  她看著遠方的雪山,把自己也站成了一座雪山。

  童顏落到峰頂,行禮道:「弟子見過師尊。」

  按道理來說,作為一名大乘期強者,不應該太過關心這場問道,但看起來,白真人竟是在這裡看了二十餘天。

  「井九不好好當皇帝,是想做什麼?」她問道。

  童顏說道:「他不準備參與爭霸天下,而是直接殺死所有的問道者。」

  「就憑他一個人?」白真人轉過身來。

  她的臉上彷彿有層薄霧,看不清楚容顏,只隱約能看到極深的寒意。

  童顏想了想,再次確認自己的判斷沒有錯,說道:「是的。」

  白真人說道:「卓如歲那樣的刺客終究是死路一條,他如何能夠不同?」

  青天鑒幻境有境界上限,修行者只能做到初嬰或者說游野初境,再強也不可能正面抗衡一國之力。

  童顏沉默了會兒,說道:「他應該是準備突破上限。」

  井九把他逐出幻境,便是不想讓他把這個猜測告訴白千軍與別的問道者。

  如果讓別的問道者知道井九的想法,覺得他的想法有可能,肯定會提前向楚國發起進攻,務求在他成功之前殺死他。

  白真人說道:「這是哪裡來的瘋狂想法?」

  童顏說道:「墨公曾經面對過一次破劫的機會,我想可能是這件事情觸動了他。」

  「在幻境裡也要飛升?」

  白真人臉上出現一抹嘲弄的笑容。

  童顏明白師尊為何會對井九的想法如此不屑。

  青天鑒是真正的天寶,更何況還有仙氣鎮壓,問道者的神魂在裡面根本沒有任何辦法突破禁制。

  像墨公這樣的事情以往也曾經出現過,盡數被仙家意志抹殺,井九自然也只能有這種結局。

  童顏沒有再說什麼。

  井九的想法確實很荒唐。

  就算其餘的問道者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會相信。

  問題在於,如果真的只是一個荒唐的想法,為何井九會做這麼多事情,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也要把自己逐出幻境?

  童顏想著這個問題,忽然覺得峰頂的風比往年更冷了些。

  ……

  ……

  對生活在皇宮裡的人們來說,冷宮自然是最寒冷的地方。井九不這麼想,因為他沒有什麼感覺。可能是因為他現在還是住在正殿裡,一應規矩照舊,帳暖幾亮,只是宮門被封,太監宮女不准和他說話。

  某天夜晨,青鳥落在窗前,咕咕叫了兩聲。

  井九結束冥想,睜開眼睛。

  青鳥從榻上踱到他的身前,抬頭看著他的臉說道:「你那份罪己詔寫的真精彩,我都差點以為你是個白癡昏君。」

  井九說道:「大學士的文字不錯。」

  青鳥這才知道居然連罪己詔也是代筆,展開右翅遮住頭,無奈說道:「你還能更懶一些嗎?」

  井九嗯了一聲。

  青鳥覺得和他聊天真是世上最無趣的事情,強打精神說道:「你絕對想不到我在哪裡看到的這份罪己詔。」

  井九心想都城與各州郡的城牆上都應該有,我怎麼知道你在哪裡看到的?

  青鳥說道:「是在趙國的皇宮裡。」

  井九說道:「你去那裡做什麼?」

  青鳥說道:「我按你說的去各處看,沒想到真的看到了一個人。」

  井九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

  青鳥凝重說道:「趙皇好像也醒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4 23:08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在遮陰的栗樹下

  按照井九的建議,青鳥在這個世界裡走了一遍,去尋找那些可能看破天機的人,直到最後她才去了趙國皇宮。

  她不喜歡去趙國皇宮,因為這座皇宮裡總是充斥著藥味與陰暗的味道,與趙國在大陸的形象截然不同。

  而且她很不喜歡那個太監。

  青鳥落在簷角,在暮色裡看著就像是一隻簷獸。

  何霑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然後收回視線,繼續看手裡那份楚皇的罪己詔。

  他的眉毛很細,臉色有些蒼白,視線在詔書上停留的時間越長,細眉便挑得越高,神情更加陰鶩。

  在幻境裡停留了太長時間,他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無法忘記,比如幼年時的痛苦,那隻偶爾出現的、煩人的青鳥,還有某些人的身份——他知道楚皇是與自己一樣的人,更清楚那位靖王世子應該是自己的朋友,不過可能正是因為朋友這個詞,讓他從來沒有與滄州方面直接聯繫過。

  靖王世子死了並不讓他感到悲痛,反而是這份罪己詔,讓他替楚皇感到憋屈與憤怒,覺得好生無趣。

  活著真是一件寡然無味的事。

  何霑離開御書房,來到一座宮殿前,接過宮女遞過來的藥。

  這藥是他自己配的,藥房接受著最嚴密的監管,沒有人可以下毒。感受著碗底傳來的溫度,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推開殿門走了進去,對書案後那位穿著明黃衣衫的年輕人說道:「陛下,該吃藥了。」

  趙國皇帝看著他笑了笑,然後開始咳嗽起來,有些痛苦。

  他的臉色很蒼白,與何霑站在一起彷彿同胞兄弟,只是何霑的蒼白源自少見陽光,他的蒼白是因為病痛。

  趙皇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又接過何霑從匣子裡取出來的冬瓜糖含在嘴裡,臉色與精神都好了些。

  何霑勸說道:「沒必要把自己逼迫得如此之急,不妨多休息會兒。」

  趙皇走到牆邊把布簾拉開,指著大陸地圖說道:「還有這麼多地方等著我們,怎麼能不著急?」

  他的父親必然會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昏君之一,而與之相對,他也必將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趙國在他的統治下呈現出欣欣向榮的姿態,鋒芒漸露,所有的陰暗面又盡數歸了何公公,所以他的形象無比光明,頗得民心。

  何霑想著先前那封罪己詔,淡然說道:「至少楚國那邊不用再擔心了。」

  趙皇說道:「靖王魄力不足,畏懼少岳先生的能力,必然不敢起兵造反,只會帶著滄州另投新家。」

  何霑說道:「我這些年與滄州方面聯繫不多,很難爭取,但即便他要投咸陽,我也會想辦法多割些肉下來。」

  「大概方略便是如此,具體操作你與軍部看著辦,只是……」

  趙皇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不需要再像前些年那般行事太狠,把自己的名聲弄得這麼壞,沒什麼好處。」

  何霑平靜說道:「我喜歡讓人害怕,這樣方便做事。」

  趙皇搖了搖頭,指著地圖上另外一處說道:「崤郡的水渠快修好了,築高壩的事情,你交給別人去做。」

  何霑看著那處,思緒回到了多年前。

  那時候他還是平妃宮裡的小太監,皇帝陛下還是那個不知何時就會被賜死的太子。

  他們在御花園的湖邊聊過很多事情,比如怎樣擺脫現在的局面,如果他們成功後,會做些什麼事。

  崤郡的水渠便是當時他們的話題之一。

  這個水渠對趙國很重要,一旦修好,可以灌溉千萬畝良田,同時還會成為懸在齊國頭頂的一把利劍。

  為了修好這個水渠,趙國花費了極大的資源與精力,甚至被迫減緩了消化羅國的過程。

  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道高壩如果將來真的動用會大傷天和,具體的主持者必然會遺臭萬年,所以趙皇不想何霑親自接手。

  何霑這次沒有拒絕陛下的好意,說道:「我會挑選合適的人選,齊人肯定會想辦法搗亂,到時候順便再殺一批。」

  皇帝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你能不能不要整日都想著殺人?」

  暮色漸深,窗影漸淡,殿裡的光線紅暖一片。

  皇帝與何霑的聲音越來越低。

  太監與宮女在殿外看著這幕畫面,臉上露出笑容。

  這種君臣相得、共商國是的畫面,宮裡的人早就已經看慣。

  只可惜何公公是個太監,而且名聲太差,不然肯定會成為歷史上的一段佳話。

  夜色漸至,宮裡燃起了燈火。

  皇帝有些累了,咳了幾聲,在何霑的攙扶下坐到榻上。

  何霑再次說道:「你要保重身體。」

  皇帝左手扶在膝上,揮了揮右手,說道:「你知道朕活不了幾年了,怎麼能不著急?」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這時候應該痛哭流涕,說什麼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

  何霑沒有這樣做,只是靜靜看著皇帝。

  皇帝低著頭,有些疲憊。

  他看著皇帝的頭頂,三個漩很清楚,那代表著聰明。

  皇帝從來都是很聰明的人。

  「朕想為趙國子民,為天下人做些事情,如果朕來不及……」

  皇帝依然低著頭,說道:「你幫朕把這些事情做完。」

  就算皇帝沒有這樣要求,何霑也會這樣做,因為這本來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他忍受著屈辱與痛苦、行走在黑夜裡不見陽光,就是為了最後掃平諸國,成為天下共主,最終問鼎成功。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了一句話:「這是遺言還是托孤?」

  遺言與托孤的區別在於孤那個字。

  殿裡變得很安靜。

  太監宮女早就已經避開。

  皇帝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你還是不支持我的決定?」

  就在前幾天,趙國發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身體虛弱,沒有子嗣,決意從宗室子弟裡選一侄兒過繼為子。

  最終經過幾番挑選,皇帝選中了河間王府那個號稱聰慧又老實的小傢伙。

  「我一直反對這個決定。」

  何霑平靜說道:「那是個養不熟的狼崽子。」

  事涉皇位繼承,一個太監沒有資格評論,遑論出言如此粗野而放肆。

  皇帝卻沒有生氣,沉默片刻後說道:「只能如此了,你幫我看著。」

  何霑說道:「好。」

  皇帝這時候卻憤怒起來,因為他知道何霑是在撒謊。

  何霑剛才問這是遺言還是托孤,已經把自己的態度表現的非常明確。

  「朕知道,朕死後你不會像待朕這樣待那個孩子。」

  皇帝盯著何霑的眼睛,說道:「因為一直以來你都想成為真正的皇帝。」

  何霑沉默了會兒,說道:「這麼說其實也沒有錯。」

  關於這件事情,在朝野間甚至異國都有很多流言,皇帝沒有問過,何霑也沒有說過,直至今夜。

  皇帝的臉色更加蒼白,眼裡跳躍著憤怒的火焰,彷彿看著一個背叛的小人。

  何霑被他的眼神激怒了,說道:「沒有我,你能當上這個皇帝?沒有我,你不知道已經死了多少次了!」

  皇帝沉聲說道:「但這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何霑微嘲說道:「為什麼?因為你是皇帝我是臣子?」

  皇帝沉默了會兒,說道:「不,因為我們是朋友。」

  何霑說道:「我忘了很多事情,但始終記得朋友這個詞不可相信,聽著便有些噁心。」

  皇帝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當年御花園坡上的那棵栗子樹,你是不是做了手腳?」

  何霑微微皺眉,說道:「你怎麼知道的?」

  皇帝說道:「你當時神功未成,難免會留下些痕跡。」

  何霑說道:「當年你也查過我,知道我與洪老太監有關係,才會與我相識,說白了,你也是在利用我。」

  皇帝帶著些悵然說道:「是啊,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彼此利用的關係。」

  何霑沉默不語。

  皇帝忽然咳了起來,顯得很是痛苦。

  何霑微微皺眉,取出一粒丹藥,斟酌良久,切下約四分之一,餵入他的嘴裡,扶他躺下。

  皇帝咳嗽漸止,平靜了些,閉目養神。

  何霑告辭,準備離開。

  皇帝忽然喊住了他,看著他的背影,問道:「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何霑身體有些僵硬,說道:「你說的是什麼胡話?」

  皇帝收回視線,望向窗外的星空。

  「我以往並不覺得這個世界是虛假的,直到發現你對這個世界始終沒有感情,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何霑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皇帝說道:「對這個世界來說,你就像一個永遠的客人,對你來說,朕似乎永遠是個陌生人,這就是我的意思。」

  何霑低著頭想了會兒,說道:「我會侍候你到最後,什麼都不會做,我也會保皇后一世福澤。」

  說完這句話,他向殿外走去,從始至終沒有轉身,沒有回頭。

  「如果你不是太監,朕把皇位給你又如何……」

  皇帝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走到殿外,自有太監替他披上大氅。

  夜深時分,難免有些寒冷。

  數十名太監簇擁著他向皇宮外走去。

  這些太監都是他的下屬,擁有極其可怕的戰力,在這種情形下,想要殺死何霑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眼看著宮門就在前方,何霑忽然停下腳步,說道:「我要去某處看看,你們在這裡等我。」

  那些太監聞言而驚,心想天下想殺何公公的英雄豪傑不知多少,便是皇宮裡也不安全,公公這是要做什麼?

  何霑來到御花園裡。

  他站在那棵栗樹下,沉默看著遠方。

  星光灑落黑色大氅。

  他看著就像一個懷舊的魔鬼。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5 23:26
第一百一十四章天下藏於吾身

  注:作者曰 ─ 昨天把陰鷙寫成了陰鶩,這說明什麼?說明我用五筆的,不用拼音。這樣的低級錯誤現在很少犯了,說明我有文化了?不,只是說明我現在寫書越來越少用那些複雜的字了。難道這就是懶嗎?當然不,是多了自知之明,而且審美更加進步了。今天是大道開書一週年,簡單概括一下:我很滿意,謝謝大家。

  ……

  ……

  何霑走出皇宮,帶著太監們在街上行走,行人紛紛避開。

  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因為長街盡頭有一座陰森的衙門。

  這裡便是何霑創建的緝事廠,由陛下直管,那麼在大多數情況下便意味著這就是他的衙門。

  緝事廠擁有數千名密諜,數量更多的緹騎,高層官員大部分都是何霑提拔的太監,可以不經有司批准,直接監察、緝拿大臣甚至王公,擁有極大的權力。

  太監官員們都穿著很低調的黑衣,那些武力高強的緹騎統領則是身著錦衣,哪怕在夜色裡,依然耀眼。

  何霑走進衙門,太監與緹騎統領們紛紛躬身行禮,他面無表情地走到最高處,解下大氅扔給下屬,在椅子裡坐下。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齊聲道:「拜見千歲大人。」

  何霑依然面無表情,手指微翹,示意眾人起身,用右手撐著下頜,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下屬們知道大人的習慣,照慣例依次上前開始匯報最近的情況。

  「萬松書院的學生怨言極多,甚至暗中與齊國的儒生聯繫,想做大逆不道之事,其中領頭的十三人已經下獄。」

  那位官員頓了頓,接著說道:「只是消息洩露的有些快,書院學生已經聚集,如果強行彈壓,只怕會引發……」

  何霑閉著眼睛說道:「書生不能殺,殺了反而如了他們的意,至於如何處理,難道還要我教你?」

  他的語氣很平緩,那位官員卻是瞬間被冷汗濕透了衣背,聲音微顫說道:「廠裡在做準備,只是那些來往書信做出來還需要些時間,我們會指證領頭數人通秦,接著會有義士闖入他們的家裡,或者縱火,或者殺人……」

  何霑有些不滿意,說道:「還是太粗暴了些,再細緻點。」

  那位官員擦著汗退了下去,接著有另外的官員上前匯報:「齊商對崤山水渠一事反應頗慢,但賀、肖兩家明顯已經警惕,往都城裡輸入大量銀錢,試圖買通朝中大員。」

  何霑睜開眼睛,在下屬們的臉上緩緩掃過。

  如果說齊商想要行賄朝臣,緝事廠的這些太監自然是重點,只怕早就已經被喂肥了。

  沒有人敢抬起頭來與何霑對視,那位匯報的官員強行鎮壓住心頭的畏懼,臉色微白說道:「請大人示下。」

  「崤山水渠不會動,所以齊商的錢,你們可以隨便收。」

  何霑面無表情說道:「但我要的東西他們也必須趕緊送上來,要多少錢我都給,可如果他們還不肯把寶船的資料送過來,那就把齊國海商羞辱我朝使臣的消息放出去,接著……讓蘭嶼登岸吧。」

  緝事廠官員們覺得衙門裡的空氣變得更加寒冷——齊國商人可以收買,也可以靠殺戮來威懾。誰都知道小何公公的耐心不好,一次收買不成便要殺人,但今天很明顯他的殺氣格外的重。

  齊國海商羞辱趙國使臣自然是莫須有的事情,蘭嶼卻是實實在在的殺神——無論齊國還是趙國,就連緝事廠的官員都在猜測,這位著名的大海盜會不會是小何公公養的一條凶狗。至於公公為何如此關心寶船的資料,卻沒有人能想明白。

  第三位官員開始了自己的匯報:「陳御史還是堅持不肯認。」

  「那就繼續審,好好審,用心審,別讓他死了,也別讓他活的太舒服。」

  何霑想著那位鐵骨錚錚的御史大人,臉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卻不知道是對誰的。

  「說起來,如果朝廷裡都是這種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的孤寡官,我們怎麼替陛下辦事?」

  那位官員鼓起勇氣請示道:「如果他供出了西槐,接下來怎麼審?」

  西槐是河間府一處風景勝地。

  何霑抬起眼皮,瞥了那位官員一眼,說道:「河間那邊給你送了什麼好處?」

  那位官員苦笑說道:「卑下如果收了好處,哪裡敢問這個,只是……那終究是王府啊。」

  聽著這話,緝事廠裡的官員們神情微變,都覺得此事有些為難。

  如果是普通王府,緝事廠說查也就查了,現在的詔獄裡還關著兩位郡王,三個國舅,誰怕那些。

  可河間王府裡那位……可是未來的皇帝陛下!

  何霑靜靜看著場間的下屬們,說道:「我的眼裡只有陛下,再沒有別的任何人,明白了嗎?」

  聽著此話,官員們身心俱寒,紛紛跪倒在地,不敢說一句話。

  ……

  ……

  楚國皇宮。

  最冷的那座宮殿裡,星光也變得寒意十足。

  青鳥踱至井九身前,想著在趙國都城裡看到的那些畫面,有些畏懼說道:「那個太監真的很變態,很可怕。」

  井九說道:「說趙皇。」

  青鳥醒過神來,說道:「何霑與趙皇的關係確實複雜而微妙,但這樣就能讓趙皇看破世界虛實?我無法理解。」

  以往青天鑒裡曾經出現過有人修行至極高處,最終被天劫抹去的事情,但墨公與趙皇的情況完全不同。

  這兩個人是清醒地認識到了,或者說感受到了身處的世界並非真實。

  幻境並非真實的世界,問鼎的也並非真正的天下,裡面的人們自然也不是真實的生命。

  可如果有人認識到了世界的虛假,也就意味著他們看見了真實,繼而成為真實。

  她在青天鑒裡生活了數萬年時間,從來沒有看見過類似的事情。

  「我說過這要從你自己說起。」

  井九看著青鳥說道:「你首先要認清楚自己。」

  青鳥走到茶碗邊,探首望向水面,看到了一隻鳥的倒影。

  有風起,在茶碗水面帶起漣漪,模糊了倒影。

  她變成冰雕玉琢的小女孩,透明的翅膀微微扇動,帶起清新的風,向著四周散發著淡淡仙意。

  皇宮裡的人們沒有感覺,窗外承著雪的樹以及巢裡的鳥兒們卻感覺到了。

  青兒再次望向茶碗裡,然後抬頭望向井九不解說道:「我就是我啊。」

  井九說道:「在小樓裡第一次看到你時,我便確認你是天寶真靈,但還差了一絲。」

  青兒有些懵懂,問道:「差在哪裡?」

  井九用手指在碗裡蘸了些茶水,塗在她的眉心,說道:「你雖然不自知,但現在已然不差。」

  青兒覺得眉心一陣清涼,再次想起那個畫面。

  還是那座峰頂,欄外是雪山,欄內也是雪山。

  她對白真人說了謊。

  並非彌天大謊,只是無傷大雅。

  但那終究是她第一次說謊。

  「是的,從那一刻開始,我才成為真正完整的天寶真靈。」

  青兒看著井九,帶著探究的神情問道:「但那與青天鑒裡發生的這些事情有什麼關係?」

  井九說道:「天寶真靈自有境界,生而藏天下。」

  青兒很吃驚,用小手摀住嘴巴,問道:「真的嗎?你是怎麼知道的?」

  遠古時期的那些天寶真靈早就已經隨著古仙人飛升,或者因時間而凋滅。

  已經很多年沒有天寶真靈現世,沒有人知道天寶真靈究竟意味著什麼。

  中州派掌門不知道,白真人不知道,甚至就連青兒自己都不知道,但井九知道。

  「我以前見過一個天寶真靈,你是第二個。」

  他說道:「一旦成為真正的天寶真靈,也就自然地進入了藏天下的境界。」

  青兒有些不可置信說道:「我記得你們的藏天下還在大乘之上,那豈不是說我現在已經是仙人了?」

  井九說道:「你也可以這樣理解。」

  青兒睜大眼睛說道:「因為我成為了仙人,所以青天鑒裡的人們才會醒過來?」

  井九說道:「藏天下是真正的天下,不再是幻境,那麼裡面的人自然也會變成真正的人。」

  青兒想了很長時間,才完全理解了這個說法,有些不確定說道:「那我就是這個天下的主人?」

  井九說道:「可以如此理解,但你的情形與我曾經見過的藏天下有很大不同,我們的天下乃是一片虛空,你的天下卻是一個存在了數萬年的世界,據我推算,當青天鑒裡的世界毀滅時,你也會隨之消失,所以更像共生的關係。」

  青兒抱著小拳頭,一臉陶醉說道:「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偉大,不,宏大。」

  井九說道:「你想多了。」

  青兒不想理會他,問道:「那接下來我應該做些什麼?」

  「等待。」

  井九說道:「不能讓別人知道。」

  青兒一臉驕傲說道:「朝天大陸多少年沒有我這樣的仙人了,除了北面那個怪物,我還怕什麼?」

  井九說道:「境界不代表戰力,你自己也說過,你只是鑒靈,並非規則,更何況這裡還有仙菉。」

  青兒明白了他的意思,覺得有些挫敗,忽然想著一件事情,問道:「你以前見過的天寶真靈是什麼?」

  井九說道:「是個蘑菇。」

  青兒睜大眼睛,說道:「啊?」

  「有時候是棵草,有時候是石頭,有時候甚至是隻猴子。」

  井九最後說道:「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一把劍。」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6 23:21
第一百一十五章 皇帝輪流死

  青兒沒聽明白井九的話,認真地想了想,還是沒有想明白,於是便放棄了,問道:「你真的不擔心秦國和趙國?白千軍與那個死太監真的很可怕,更何況小早兒還一直在幻境裡。」

  井九說道:「別人的事情與我沒有關係。」

  青兒想起十幾年前,就在這張榻上的畫面,歎息說道:「她可是真的很喜歡你呢,我本來以為你們之間會發生很多故事,誰想到你竟是這樣的無情。」

  井九說道:「都是假的。」

  青兒睜大眼睛說道:「可你說過,這個世界正在變成真的。」

  井九說道:「對任何一個世界來說,將來注定會離開的人都是假的。」

  這句話有深意,明顯說的不只是青天鑒裡的世界,也包括外面的真實世界。

  青兒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那你來這個世界做什麼?」

  井九說道:「我要仙菉。」

  每個進入青天鑒幻境的問道者,目的都是長生仙菉。

  這是一個很俗氣的答案,也可以說簡單,那麼就很純粹。

  青兒看著他認真問道:「你確定自己可以成功?在我無法幫助你的情況下。」

  井九說道:「我與他們選擇的方法不同,道路不同,到最後才會知道誰正確。」

  ……

  ……

  當人們回首往事、試圖釐清記憶的時候,往往會選擇一些重要事件做為時間節點。令人悲哀的是,那些重要事件一般都不是喜事,而是喪事,比如家裡哪位長輩在竹椅上閉上眼睛,又比如哪位親人葬禮上的白幡被風吹倒了好些根。

  對民眾而言,喪事的規格要更高,死人的份量要足夠重,他們的集體記憶才能足夠深刻,繼而成為他們的精神紀年,比如皇帝駕崩。當然單就這件事情而言,喪事與喜事很難明確地分清,因為老皇帝駕崩便意味著新皇帝登基。

  秦國皇宮裡。

  病榻上的老人滿臉皺紋,滿頭白髮枯乾的像深秋忘了燒掉的霜草,兩眼深陷,呼吸微弱,眼看著便要死了。

  太子白晝,也就是白千軍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悲痛的情緒。因為他會是秦國新的君王,也因為他對這位老人沒有太多感情,哪怕二十幾年的歲月消磨了很多記憶,至少這件事情他記得很清楚,對方並不是自己真正的親生父親。

  病榻上將死的老皇帝本來只是一個偏遠的宗室子弟,憑著接人待物的先天本事與偶爾迸發出來的一次激情,遠赴北海郡襲了郡王,甚至得了太守實職,在與北方野蠻人長達數十年的對峙裡,他怯懦的性情被掩飾的越來越好,更是積攢了極深厚的實力,最終藉著天下大勢所趨,成為了秦國新的皇帝。這段歷史可以稱為中興,甚至可以說是開國,老皇帝本應在史書上得到更濃墨重彩的書寫,只可惜他生出了一個更加光採奪目的兒子。

  當年的少年武神,現在已經變成能止小兒夜啼的北國殺神,就算在秦國皇宮裡,也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

  「我不喜歡被稱作神,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也不喜歡被人稱為太宗,或者什麼宗,因為我覺得不管你還是以前的那些皇帝,都沒資格排在我的前面,所以我決定登基之後就叫皇帝,以白為姓,你覺得白皇帝這個名字怎麼樣?」

  白千軍說道:「登基大典已經準備好了,所以你今天晚上就死,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殿外走去。

  老皇帝盯著他的背影,眼裡滿是怨毒與痛悔的情緒。

  咸陽皇宮裡有無數座宮殿,以數量而論,只有齊國學宮能夠與之相提並論。

  那些宮殿在夜色裡就像是無數隻蹲著、準備出擊撕咬獵物的猛獸,被星光照亮的時候,更加猙獰。

  白千軍走到最深處的那座宮殿裡,揮手趕走所有的人,循著琴音找到了那個人。

  一方池塘在廊下倒映著燈火,少女在那裡輕輕彈著琴,白裙隨夜色輕輕起拂,就像塘裡的殘荷。整個畫面有種孤清可憐的感覺,很符合落難公主被幽禁冷宮的想像,但事實上她的眼神平靜,根本沒有這些多餘的情緒。

  「明天我就要登基了。」白千軍走到她的身前,居高臨下看著她,眼神裡卻滿是寵溺與疼愛的情緒。

  「恭喜師兄。」白早抬起頭來,看著他微笑說道。

  白千軍眼裡的那些情緒早已消失,說道:「齊國那邊有確切消息。」

  聽到這句話,白早神情微變,很明顯比起秦皇駕崩,改朝換代,她更關心齊國的那件事情。

  進入幻境的二十餘名問道者,現在已經死了很多,還活著的基本上也都已經確定了身份,只有一茅齋弟子始終沒有現身。那位叫做奚一雲的書生,自始至終都沒有被人發現過,沒在幻境裡留下任何痕跡,就像是沒有來過。

  這是童顏最想知道的事情,但直到他被井九殺死、逐出幻境,也沒想明白奚一雲是如何做到的。

  白早也很關心這件事情,讓秦國的諜報組織查了很多年,終於在春初的時候查到了一些線索。

  「他在這裡叫雲棲,當年曾經求學於墨公,後來去了齊國學宮,管理典籍,前年開始出來講學。」

  白千軍說道:「這些年他沒有與外界接觸過,只是前段時間收的一個弟子與趙國萬松學院的書生有所來往。」

  聽到講學二字,白早大概明白了這位一茅齋弟子想怎麼做,但還是有很多不解。

  「他是如何能把自己的身份隱藏的如此之好?」

  白千軍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說道:「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白早微愣說道:「你是說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白千軍點了點頭。

  白早有些吃驚,說道:「你確認?」

  白千軍說道:「我派了七批人去試,確定他真忘了自己的問道者身份,一心只想著救蒼生,行大道。」

  白早看著琴上的那些弦,沉默不語——在幻境裡生活的時間太長,被紅塵所惑,問道者真有可能忘記所有前塵往事,但奚一雲明顯不是那種,更像是主動的遺忘,他為何要這樣做?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輕聲感慨說道:「真是高妙至極。」

  白千軍也持相同的看法,說道:「應該如何處理?」

  「一茅齋的先生們不修道,道心卻堅若磐石,難以動搖。」

  白早說道:「現在就想辦法殺了他,不然日後會是極大的麻煩。」

  白千軍忽然說道:「我也忘了一些事情,只要不去想,便很自然地忘了,但有些事情不想忘,就忘不了。」

  再平靜的視線也會被感受到,更何況平靜的背後隱藏著熱度。

  白早沒有抬頭,說道:「童顏師兄出去了,你怎麼看?」

  白千軍緩緩收回視線,望向池塘上那些並非真實的燈光倒影,聲音有些微冷。

  「我本來就反對他去楚國都城,師妹你和他都太重視井九了。」

  白早淡然說道:「師兄死了,證明井九如我所說值得重視。」

  白千軍沉默了會兒,說道:「師妹你始終都是對的。」

  白早靜靜看著他的側臉,說道:「是的,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不妥,一切都在按照你與童顏的想法進行,仙菉最終會落在我們手裡。」

  不知何處有夜風穿宮而過,把視線所及之處的燈影攪碎。

  白千軍靜靜看著那處,說道:「我只是忽然很想再多忘記一些事情。」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出殿,去準備明日的登基大典。

  白早望向水面,沒有說話。

  她明白他的意思,覺得很沒意思。

  池塘水面殘破的燈影緩緩湊回一處。

  她想到楚國那邊傳的消息。

  下了罪己詔後,井九被那位大學士幽禁進了冷宮。

  罪己詔肯定不是他自己寫的,被幽禁進冷宮倒是他自願的,就像她一樣。

  想著這些巧合,白早莞爾一笑,覺得好有意思。

  ……

  ……

  又過去了五年。

  秦國白皇帝行事暴虐,橫徵暴斂,強命洛西三千豪戶入咸陽,一時間怨聲載道,旋被鎮壓,只能道路以目。三萬鐵騎在他的親自指揮下,如最鋒利的劍鋒,橫掃整個大陸北方,所向無敵,就連那些野蠻部落也畏懼的連連退卻。

  唯一能與秦國爭鋒的趙國,偏在這時候遇著了一件大事,他們的皇帝要死了。

  這位皇帝陛下英明至極,智慧無雙,寬嚴相濟,可惜的就是先天不足,身體太過虛弱,沒有子嗣。

  過去的五年時間裡,可能便是因為這些問題,趙國朝野間一直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皇帝陛下接連頒旨,做出多項人事任免,強力限制緝事廠的權力,大力扶植後黨,明顯是要對何公公開刀的模樣。但不管趙國官員百姓乃至齊國商人如何翹首以待,最終皇帝陛下也沒有對何公公動手,甚至依然信任有加,就連喝藥也還是只喝何公公親自熬的藥。

  殿裡的藥味要比往年淡了很多,可能是因為窗子都開著,通風良好的緣故。

  「張大學士比我們要大五十歲,再怎麼能熬,也熬不到二十年後。」皇帝喝完藥後蒼白的臉色沒有任何好轉,半倚在榻上,喘了兩口氣,接著說道:「今後的天下,能對付白皇帝的也只有你了。」

  何霑沒有說話,也沒有勸陛下好生休息,因為誰都知道陛下已經撐不了幾天。

  迎著皇帝滿是企盼與懇請的眼光,何霑沉默了會兒,拍了拍他的手背,還是沒有說話。

  有風從宮外灌進來,隨之而入的還有皇后娘娘。

  她滿臉淚水走到榻前,有些粗暴地擠走何霑,坐到皇帝身邊,牽起了他的手。

  何霑向殿外走去,隱約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幽幽的歎息。

  ……

  ……

  當天夜裡,趙皇便死了。

  何霑親眼看著他斷的氣,然後平靜地開始佈置各項事務,直到忙得差不多,才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半個時辰。

  整個過程裡,他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沒有失禮數的地方。

  皇后娘娘讓人問過,知道他沒有去御花園後沉默良久,竟不知是應該高興還是失落。

  天還沒有亮,皇宮內外已經站滿了渾身素服的大臣,還有很多大臣按照規矩出城去迎。

  河間王世子準備進京繼承皇位。

  按道理來說,這是五年前已經確定好的事情,世子早就應該以太子之禮養在宮中,今日直接繼位就好。但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這個提議沒有通過,傳聞是因為小何公公不喜歡世子,暗中做了手腳。

  時間緩慢地流逝,晨光漸漸照亮宮殿的簷角,然而出城迎駕的官員們還沒有回來。

  皇城內外的氣氛有些壓抑緊張。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長街上響起蹄聲。

  快馬回報。

  然後層層上報。

  殿前玉石梯兩側的大臣王公們盯著那位禮部官員,彷彿要把他生吞活剝一般。

  那位禮部官員臉色蒼白,緊張萬分說道:「世子……太子……不……那位不肯走正明門,要走西華門。」

  聽到這句話,殿前頓時鴉雀無聲,官員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即位走正明門。

  皇帝回宮是西華門。

  事情很簡單,卻很重要。

  但凡重要的歷史時刻,朝廷裡總是不會缺少勇於「任事」的官員。

  很快殿前的沉默便被打破。

  一位翰林站了出來開始引經據典,論證陛下走西華門的正確性。

  接著又有數名官員相和。

  大功自然要冒大險,但在場的那些真正大人物始終保持著沉默。

  官員們辯論的聲音漸低,所有視線都望向了一個地方。

  那裡不是最高處,甚至離玉石梯還有些遠,是一片殿角的陰影,有個人站在那片陰影裡。

  「如果不想走正明門,那就請回吧。」

  整個新帝登基的過程裡,何霑只說了這一句話。

  史書是這樣記載的。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7 23:02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今年到張家

  正明門是皇宮的偏門,與名字不同,並不如何明亮,陰暗幽靜,看著有些可怕。

  小皇帝看著眼前那條幽長的通道,想著先前宮人的傳話,臉色有些蒼白。

  按照他的性情,這時候恨不得轉身就走,回到河間府去做自己的世子,但五年前母親便對他說過,如果去了京都,別的任何事情都無所謂,只需要牢牢記住兩件事情——對皇后娘娘孝敬以及不要得罪何公公。

  他不明白那個太監究竟有什麼可怕的地方,為何整個趙國在他的面前都噤若寒蟬,更不明白自己如果當了皇帝,為何還要在一個太監面前伏小做低,想不明白無所謂,母親用了一種很極端的方式讓他記住了這件事情,再難忘記。

  五年前說完這句話後不久,他的母親便病死了。

  誰都知道,那是因為她必須死。

  一國不可有二主,皇帝也不能有兩個母親。

  想著這些事情,少年的臉色更加蒼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進了宮門。

  看著這幕畫面,那些官員們終於放鬆下來。

  史書記載,在新帝登基的過程裡,何霑公公只說了一句話,這當然不是真的。

  只是他說的那些話除了小皇帝再沒有人能聽到。

  文華殿側殿的光線有些陰暗,何霑的臉藏在陰影裡,小皇帝的心情更加緊張,下意識裡望向殿外。

  隨他進宮的河間府舊人在殿外候著,沒有被趕走,沒有被換掉。

  這個事實並不能讓他稍覺安慰,這只能說明宮裡的這些人有著控制自己的絕對自信。

  何霑說道:「當年陛下應該以太子的身份進宮學習政務,結果被人攔了下來,流言裡說是我,其實不是。」

  聽著這句話,小皇帝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何公公是害怕了,想要表達對自己的忠心,臉色變得有些奇怪。

  好在何公公的下一句話來的很快,避免了因為誤解而發生新君只當了一天的鬧劇發生。

  「我不是害怕,也不是解釋,只是想告訴陛下,我知道五年前是你自己不想進宮。」

  何霑說道:「但終究還是到了今天,不想也不行,那就在宮裡好好過吧。」

  他的語氣很平和,語調很從容,語句裡的用詞與態度卻讓小皇帝感到了極度的憤怒,然後生出極度的恐懼。

  憤怒源自無能為力,自然會心生懼意,小皇帝嘴唇微抖,想要說幾句話,終究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河間府這五年偷偷送進京的那些人,今天凌晨都已經被抓,相信這時候已經都死了。」

  何霑的語氣依然很平靜,說道:「陛下以後不會再被那些心懷不軌的反賊騷擾。」

  小皇帝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河間府做了很多準備,五年時間裡不知道輸送了多少金銀與死士還有謀士進京,就是想要保證他能夠坐穩皇位。

  誰能想到這些事情一直都在緝事廠的掌控之中,只需要一夜時間,便掃蕩的乾乾淨淨。

  「我帶進宮的這些人……也要全部殺死嗎?」

  小皇帝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盯著何霑的眼睛,憤怒說道:「公公,難道你一點顏面都不想給皇家留!」

  何霑說道:「自然不會,要知道從今天開始,你便是先皇的兒子,是趙國的君王,我會給予你充分的尊敬。」

  敘述的順序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要記住你是先皇的兒子,與河間府再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記不住這一點,那麼還會有很多人死去,甚至你也可以不是趙國的新皇帝。

  小皇帝沉默了很長時間,帶著挫敗與嘲弄的情緒問道:「那今後我該如何稱呼公公你呢?」

  何霑說道:「私下的時候,我允許你稱呼我為叔父。」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文華殿外走去。

  看著那個黑暗的背影,小皇帝的臉上滿是震驚與荒謬,最終再次歸於恐懼。

  ……

  ……

  元宮是皇后娘娘的寢宮。

  今天皇后娘娘已經變成了太后娘娘,但還是住在這裡。

  太后娘娘與先帝的感情很好,後黨被扶植五年,那麼與何公公的關係自然不好。

  何霑走進殿來,神情有些疲憊,看著他這副模樣,太后娘娘心裡的悲痛少了些,無聲冷笑。

  「我與陛下談完了,談的還可以。」

  何霑說道:「就像我們以前商量好的那樣,娘娘您垂簾於後,我就不出面了。」

  「是不出面還是不方便出面,你心裡清楚。」

  太后說道:「太監終究沒辦法站到明處,我就不明白你還撐著做什麼,本宮一道旨意就可以賜死你。」

  「娘娘應該自稱哀家。」

  何霑面不改色說道:「世間再無墨公這樣的人物,朝廷在我的手裡,天下無人能賜死我,就算能,娘娘您也不應該這樣做。」

  太后微微抬起下頜,驕傲說道:「沒有哀家,你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何霑說道:「彼此,就靠娘娘家的那幾位白癡國舅,不出十年,朝堂便會易手,娘娘您會被請入冷宮,家族被誅殺一空。」

  那棵遮陰的栗子樹還在皇宮裡,依然是彼此利用的關係。

  太后沉默了會兒,說道:「今次的事情,不會如此簡單的平息。」

  誰都明白正明門與西華門的區別,更加明白少年天子與何公公的關係,朝堂上那些勇於「任事」、擅長投機的官員,怎麼會錯過這個機會?以御史台為首的言官開始試探性地發起攻擊,太學學生與萬松書院的書生們,反應更是激烈,而據緝事廠查得,這些事情的背後隱隱有著齊國學宮的影子,所有線索都指向了那名叫做雲棲的書生。

  數十日後,對何霑的攻擊進入到了新的階段,無論是朝堂上的大臣還是皇宮裡的太后娘娘都沒有任何反應,哪怕他們也是被那些書生們攻擊的一方。

  只要何霑親自出面鎮壓此事,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他的名聲都會變得更臭,露出更多的漏洞。

  何霑沒有理會這件事情,也沒有出面,等著緝事廠拿到那些東西後,深夜入宮求見太后娘娘。

  太后想要拖時間,表示天色已晚不想見他,但那些宮門與侍衛又如何攔得住何公公?

  看著依然出現在面前的何霑,太后緊了緊身上的衣裳,憤怒到了極點,喝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何霑沒有說話,把那些卷宗放到她的身前。

  太后看了兩眼,更加憤怒,說道:「你想構陷哀家?」

  「這是娘娘家裡的事情,娘娘並不知情,而且並非構陷。」

  何霑說道:「強佔良田,逼死縣官,欺男霸女這些都是小事,通齊卻是大事,如果讓百姓知曉娘娘家裡這些年一直都是被齊國商人養著的,會有什麼反應?」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皇宮,連那些卷宗都沒有帶走。

  太后對著那些卷宗沉默了一夜時間,第二天清晨終於做出了決定,召數位顧命大臣進宮,接連頒下數道旨意,閣臣領命,御史台被清洗了一遍,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萬松書院被封,太學因為重建明堂而暫時停課……

  這些事情都很驚心動魄,最驚心動魄的當然還是皇宮外的杖責聲。

  有的官員鐵肩擔道心,有的官員鐵骨錚錚,但是屁股終究是軟的,十餘大杖下去,官服如何能不被染紅?

  事態漸漸平息,雖說緝事廠的密探與何公公一系的官員,在整個過程裡什麼都沒有做,但依然止不住天下人把罪惡歸在他的身上,就像過去那些年裡一樣。

  何公公的名聲更加糟糕,彷彿變成了真正的魔鬼,對那些夜啼的頑童來說,威懾力甚至已經超過了可怕的秦國白皇帝。

  趙國新帝年齡還小,太后垂簾聽政。

  整個天下都知道,站在陰影裡的何公公才是真正的掌權者,人稱九千歲。

  ……

  ……

  像何霑這樣權傾朝野,把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臣子,歷史上有但不多,而且這種臣子往往會死的很快,很少能像他這樣把持朝政如此多年。

  在青天鑒的世界裡,何霑卻並非孤例,還有一位同行者,那便是楚國的張大學士,也就是世人尊稱的少岳先生。

  楚皇被幽冷宮已經十年,甚至已經快要消失在世人的記憶裡。

  對很多孩童來說,更是只知大學士,不知皇帝。

  張大學士治國水準依然無雙,只是脾氣越來越怪異,手段越來越強硬,即便無人敢反對,怨懟之心卻是越來越多。

  某天傍晚,大學士批完奏章,覺得眼睛有些花,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漸要落下的夕陽,生出一種明悟。

  前代秦皇已經死了快二十年,那位北海郡的秦皇死了十年,那位年輕的趙皇都已經走了五年。

  大學士去了皇宮。

  這個消息震驚了整座都城,甚至很快傳到了趙國與秦國。

  太監宮女們跪在正殿不遠處,看著眼前的畫面,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該做什麼。

  緊閉的宮門斑駁如畫,鐵鎖已經銹死,牆那邊的簷角上到處都是年久失修的痕跡。

  看著這座已經廢棄多年的宮殿,張大學士心裡生出極其複雜的感覺,整理衣衫,緩緩拜倒。

  「臣請陛下賜見。」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宮殿裡傳出:「我說過無事不要來擾我。」

  對很多太監宮女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皇帝陛下的聲音,表情有些複雜。

  張大學士說道:「臣有事。」

  那道清冷的聲音說道:「何事?」

  張大學士對著宮門莊重行禮,說道:「臣已經老了,要死了。」

  那道清冷的聲音沉默了會兒,然後再次響起:「進來。」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15 23:41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8 23:16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上)

  冷宮裡很少點燈,今天卻點了一盞燈,因為難得地來了客人。

  看著張大學士的滿頭銀髮,井九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我本以為你還可以活很多年,以你的手段能力,靖王之叛只是小事,秦趙也算不上威脅,天下不會有問題。」

  井九說道:「沒想到這一天竟還是來了。」

  張大學士感慨說道:「臣今年八十,怎麼都算是高壽,若不是陛下每年賜下的丹藥,只怕早就已經成了白骨。」

  井九說道:「我是要用你,所以你不用謝我。」

  張大學士認真說道:「陛下敢用臣,信任臣,是臣此生最大的福氣。」

  井九說道:「我也覺得不錯。」

  張大學士看著他的臉,彷彿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不喜歡說話的小皇子,忽然問道:「陛下,您成功沒有?」

  雖然陛下從來沒有明言,但像大學士這般聰明的人,如何能猜不到些許?

  井九搖頭說道:「飛升需要突破既有規則,在完整的世界裡是最難的事情,我可能還需要很多年時間才能回去。」

  即便是在真實世界裡,他也很少解釋自己的修行,只有趙臘月等寥寥數人曾經聽過。

  這時候他說的話很短,但算是對張大學士做了認真的解釋。

  張大學士有些遺憾地拍了拍大腿,說道:「可惜臣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井九說道:「可能是。」

  張大學士看著他的臉,非常認真地說道:「天下五國只餘其四,齊國臃腫而孱弱,趙國強在何太監,而太監無後,不用太過在意,臣勉力經營多年,然則民風難糾,朝廷表面風光,實則已然千瘡百孔,臣死之後,只怕便會崩盤。」

  「你想說什麼?」

  「看在蒼生份上,陛下您就出來吧。」

  井九說道:「既然是個爛攤子,何必收拾,打不過還要硬打,死的人只會更多。」

  張大學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陛下此言有理,臣還是太執著了些。」

  井九說道:「除了白癡,誰都會有些執著的事情。」

  張大學士忽然笑了起來,看著他問道:「陛下您究竟是天才還是白癡?」

  井九的眼底生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說道:「我很聰明的,只是有些懶。」

  回想過去三十年陛下在皇宮裡的日子,張大學士生出很多感慨,說道:「我以往曾經不解,世間怎麼會有像陛下如此懶的人,後來才明白陛下乃紅塵外人,只是生在了帝王家,對陛下來說,這還真是很吃虧的事情。」

  井九說道:「皇宮用來修行很好,而且你很好,所以不虧。」

  聽著陛下的讚揚,張大學士心情激盪,險些失態,強行平靜下來,問道:「陛下您真是仙人下凡?」

  這是他此生最大的疑惑,臨終前最想知道的答案。

  井九想了想,說道:「是的。」

  張大學士震撼無語,說道:「這……真是……臣此生得以侍奉陛下,無憾矣。」

  井九拍了拍他的肩,說道:「總之,這些年辛苦你了。」

  張大學士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老淚縱橫,匍匐於地,久久不起。

  ……

  ……

  初秋的時候,大學士死了。

  楚國舉國齊哀,滿城縞素,就連秦、趙、齊三國都派了使團前來弔唁。按照學士府傳出的說法,老夫人要求低調些,但作為楚國二十餘年來的事實統治者,這個要求根本無法做到,所謂極盡哀榮也不足以描述當時的場景。

  老夫人在大丫環的攙扶下,帶著三個兒子連續忙累了好些天,而當年被發配到南方的張大公子居然沒有出現。

  當年井九曾經指著兩忘峰對趙臘月說過,任何道路只要走到盡頭,那麼便只能折回,世間大多數事情都是如此。大學士的葬禮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陵墓逾制不說,最麻煩的是禁止民間嫁娶百日,讓民眾心裡的悲痛很快便變成了怨言。

  都城的氣氛漸漸在變化。

  某天清晨,以陳大學士為首的數位大臣與王公聯袂進宮,求見陛下,不知所言何事。

  據宮裡太監傳出的消息,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見這些人。

  直到這個時候,很多官員與百姓才想起來,原來楚國是有皇帝的。張大學士在時,這些事情無所謂,但現在大學士死了,朝中不可能再出現第二個有如此大影響力的官員,那麼皇帝的位置頓時變得重要起來。

  張大學士死前做了很多準備,如果一切按照舊例進行,他給楚國留下的政治遺產應該還能發揮很多年作用。

  遺憾的是官場上從來不缺少野心,對權力的貪婪注定了朝堂不可能繼續平靜。

  第三場秋雨落下的時候,御史台開始動手,十餘道奏折遞往中書,彈賅某郡太守。

  陳大學士與數位大臣看過那些奏折後,一言不發直接送進了宮裡。

  皇帝陛下多年沒有用璽,今次想來也不會例外,然而朝中諸公的行為本身便是一種表態。

  那位太守是張大學士口袋裡的人,準確來說,是大學士為井九十年後準備的的宰輔。

  風雨一起便再難歇,很快鬥爭的矛頭指向了裴將軍。

  這位大楚名將,飲了一壺酒後,連夜回到京都,旋即被下大獄,罪名是行賄受賄、貪腐、通敵以及養賊。後面三個罪名比較簡單,問題在於行賄受賄這一條,有資格被裴大將軍行賄的官員……只有已經死去的張大學士。

  風雨變成了暴雨,依然心懷大學士的幾位官員很快倒台,而都城裡也多了很多與張大學士有關的流言。

  大學士晚年執政確實太過強硬,在官場與民間早就有所議論,只是那些議論一直藏在暗處,直到現在才浮出水面。

  在那些流言裡,張大學士窮奢極欲、冷酷成性、對陛下極其不敬,對百姓極其不憫。

  漸漸的,不,應該說很快的,大學士便從一位名臣變成了權臣,接著眼看著便要變成楚國歷史上最大的奸臣。

  秋意漸深時,終於有官員上疏請治張大學士九項大罪。

  學士府被禁軍圍住,朝中諸公也沒有忘記遠在南方的張大公子,派出騎兵把他押了回來。

  朝廷沒有對張大公子用枷,沒有將其關於囚籠,連綁都沒有綁,而是讓他騎馬隨行,只是刻意放出去了風聲。

  憤怒民眾擲出的白菜與書生們潑出的墨水,從長街兩側不停飛來,如疾風暴雨一般,淋得他滿頭滿臉都是。

  張大公子坐在馬上,咬緊嘴唇,臉色蒼白,始終一言不發。

  ……

  ……

  學士府裡一片哭聲,老夫人坐著馬車去了詔獄,禁軍有些騷動,但最終沒有攔阻。

  統治楚國多年的學士府,雖然遭受了狂風暴雨的打擊,還是保留了很多暗中的力量。

  在幽暗的詔獄裡,看著已經多年未見的大兒子,老夫人彷彿變得更老了一些。

  張大公子隔著鐵柵跪倒,滿臉淚水說道:「母親,兒子不孝,沒能送父親最後一程,現在還要要你擔心。」

  老夫人在大丫環的攙扶下,坐到椅子裡,盯著他的眼睛問道:「軍械案是不是真的?」

  張大公子沉默半晌後點了點頭,說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請母親饒恕兒子糊塗。」

  「我讓人調來卷宗看過,軍械案你只是吃了銀子,沒有別的問題,那談什麼糊塗。」

  老夫人有些疲憊說道:「你父親這輩子貪的銀子,比這可多得太多。」

  張大公子膝行而前,抓著鐵柵欄,問道:「朝廷裡那些混帳東西究竟要做什麼?」

  老夫人冷笑說道:「想做什麼?他們當然是想把你父親徹底搞臭,踩倒。」

  張大公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這邊簡單,但想要治父親的罪,憑他們怎麼能夠?」

  老夫人幽幽說道:「所以他們把皇上抬了出來。」

  張大公子很是吃驚,說道:「那個白癡皇帝?」

  老夫人說道:「據說你父親偽造了當年靖王世子一案,就是為了把陛下囚於宮中,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張大公子的臉色更加蒼白,說道:「父親對陛下確實不敬,難道……真是如此?」

  老夫人說道:「你父親此生最敬服的就是陛下,怎會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

  張大公子根本不相信這句話,苦笑說道:「不管如何,終究是要不行了,我可不想被這些賊子羞辱……」

  老夫人說道:「我今夜來看你,便是擔心你真做出糊塗事來。」

  張大公子微異問道:「難道事情還有轉回的餘地?」

  老夫人說道:「你父親臨終前說過,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張大公子不理解父親的遺言,問道:「這是何意?」

  老夫人說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想來應該與御璽有關。」

  張大公子想著那個傳聞,生出一些希望,說道:「御璽真的不見了?」

  老夫人說道:「我猜御璽應該被你父親還給了陛下,朝中諸公現在無璽,如何能治我們張家的罪?」

  ……

  ……

  深秋時節的雨,淒冷的厲害。

  陳大學士帶著禮部尚書等大臣,站在殿外苦苦等了半個時辰,依然沒有得到陛下的召見。

  眼看著暮色漸深,陳大學士看了眾人一眼,當先離開。

  走在皇城門洞裡,他用若有若無的聲音說道:「真在那座殿裡?」

  禮部尚書金澄是張大學士當年最看重的門生,今年不過四十餘歲。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是第一個向學士府開刀的官員。

  「老師當時在宮裡停留了半夜時間,誰也不知道他與陛下說了些什麼。」

  金澄平靜說道:「但從第二天前便再沒人在內閣裡看到御璽。」

  陳大學士瞇了瞇眼睛,說道:「陛下看來是把那方璽當成保命金牌了,你有什麼想法?」

  金澄面無表情說道:「秋高天燥,應該小心火燭。」

  陳大學士看著外面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沉默了很長時間後,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8-10-18 23:17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19 23:22
第一百一十八章 皇袍加身

  注:作者曰 ─ 一室暗燈,照不穿我身,真的很喜歡那個名字,但今天這章不適合,明天再尋個同樣味道的。

  ……

  ……

  怎樣打倒像張大學士這種有資格代表歷史的大人物?歷史本身已經給出了很多次明確的答案,那就是等他死後,由心懷不滿多年的皇帝進行清算,至不濟也要動用皇帝的名義。

  所以陳大學士與金澄尚書等人為張大學士準備的罪名,基本上都是大不敬相關的內容。但這種操作需要得到皇帝陛下的首肯,那麼他們自然要對皇帝陛下表示出足夠的尊敬,讓出足夠的利益,除非他們想造反。

  可惜他們沒有這種力量,更沒有這種雄心,最多也就是奢望著能夠挾天子以制楚國。所以井九不見他們,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更沒有辦法硬闖進殿去找御璽——那與他們為張大學士安排的罪狀有什麼區別?

  好在現在皇宮被朝廷控制的極嚴,沒有內廷這種東西,那些太監宮女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幾次,那麼安排些意外的發生是很容易的事。

  今夜秋高氣燥,正是放火的好時候。

  金尚書沒有離開內閣,隔著不寬的廣場盯著皇宮的方向,等著火光的出現。

  但一直等到晨光來臨,他的眼睛澀的有些生疼,皇宮裡依然安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直到傍晚時分,依然沒有消息,就連失敗的動靜也沒有。

  那些放火的太監不知道去了哪裡,城門司沒有發現,侍衛與禁軍們也沒有查到,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金尚書覺得事情有些詭異,心底隱隱有些發寒。

  他連續用數張濕熱的毛巾燙臉,驅散困意與寒意,然後去了陳大學士府上。

  不知道陳大學士與他說了些什麼,從皇宮裡的動靜來看,他們應該沒有放棄縱火燒宮的念頭……

  但就從當天夜裡開始,都城的秋雨變得延綿不絕起來,沒有一刻止歇過。

  可能是因為秋雨的緣故,那座宮殿始終沒有著火。

  從灰暗雲層裡落下的雨滴淅淅瀝瀝,帶著寒意侵入衣被,令人心煩。

  朝堂諸公的心情自然最煩。

  某天,陳大學士私下喊過金尚書說道:「時機便在當下,不可錯過。」

  金澄明白他的意思。

  世間所有事,包括名聲、地位、權勢、財富、甚至修行,到了巔峰便會回落,輿論也是如此。

  現在是楚國民間對張大學士怨氣最深重的時刻,如果朝廷不抓住機會,待這段時間過去,那些書生與民眾說不定便會開始懷念起曾經被他們踩到泥裡的大學士,到那時候做事會更加麻煩。

  當天夜裡,有人給詔獄裡的張大公子帶了話,如果他自己認了軍械案,此事便到此為止,不然……

  張大公子坐在乾草堆裡,想著被騎兵押回京都那天,街道兩側扔過來的白菜與墨汁,眼裡漸漸生出絕望的神色。

  父親臨終前真的說過那句話嗎?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便不會出事?

  就算真是父親說的,這又怎麼可能,他老人家這輩子看錯形勢,也不是第一次了。

  張大公子想起很多年前與父親的那次對話,當時他跪在病床前,滿臉淚水請求父親考慮一下身後事,難道要看著兒子們死的死,逐的逐?父親當時嚴厲地拒絕了他的要求,說道不要再提,他們一定不會有事,後來甚至親自把他放逐到了南方……但現在呢?自己在詔獄裡,眼看著便要死了,學士府被圍,眼看著便要被抄了。

  「朝中諸公都曾經是您的好友、學生,現在卻恨不得把您從墓裡挖出來鞭屍,史上皆如此,為何您就看不明白呢!」

  張大公子看著被來人留在地上的那道白綾與那瓶毒藥,唇角微微抽搐,露出一抹神經質的笑容。

  他忽然淒厲地喊了一聲:「金澄!你不得好死!」

  大獄裡很安靜,沒有人來管他,只有他淒厲的罵聲迴盪在囚室裡。

  白綾繫在鐵欄上端,輕輕飄著,就像墓地裡的白幡。

  啪的一聲斷裂。

  張大公子摔到乾草堆上,有些惘然,找到那瓶毒藥,顫抖著手打開,猛地灌進嘴裡。

  片刻後,他發現本應是劇毒的瓶子裡,放著的居然是清水。

  這時候他才完全清醒過來,眼神警惕望向幽暗的囚室外,壓低聲音問道:「是誰?」

  一個黑衣人從陰影裡走了出來,說道:「真是麻煩啊,希望你不會再試著撞牆。」

  張大公子很吃驚,楚國的詔獄戒備森嚴,還有陣法隱於石牆之內,即便是再厲害的高手與修行者也無法潛入。

  「你是誰?為何要救我?」

  「我就是個打工的,你以為我願意管這些閒事?」

  那個黑衣人斷了一隻手,袖管有氣無力地垂著,就像他的聲音一樣:「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正準備去趙國殺那個太監,再去殺白皇帝,結果被人一句話就召到這裡來了。」

  聽完這番話,張大公子的眼瞳緊縮,聲音微顫說道:「難道你是黑衣人?」

  那人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莫名其妙說道:「你眼睛不好?」

  張大公子喃喃說道:「你居然還沒死。」

  他說的黑衣人自然不是穿著黑衣的人,而是這個世界裡對某個人的具體稱呼。

  很多年前,世間出現了一位極其喜歡戰鬥與殺人的強者,據說只在墨公之下,戰力極其可怕,在秦趙齊楚四國裡不知殺死了多少高手。那位強者出現的時候,都穿著一身黑衣,所以被稱為黑衣人。

  聽說黑衣人後來離開中原,去了西域苦修破境,誰能想到他會再次回來。

  張大公子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救我?」

  黑衣人沒有理他,直接破開鐵柵欄,把他打昏後扛了出去——那隻青鳥傳話讓他保住詔獄裡這些人的性命,那位將軍和其餘的官員倒是硬氣,不會想著自殺,這位張大公子著實有些麻煩,這樣處理最是簡單。

  辦事如此懶散隨便,黑衣人自然是卓如歲。

  但再厲害的刺客高手,也不可能正面對抗朝廷。

  卓如歲帶著昏迷的張大公子離開詔獄,消失在楚國都城裡,就像一滴水珠進入大海,沒有驚起任何浪花。

  秋風秋雨如常一般愁人,張大公子越獄的消息沒讓朝廷諸公太過擔心,反而讓他們生出很多欣慰。

  如此一來他們終於可以再進一步。

  他們可以借此抄了學士府,相信就算找不到御璽,陛下始終不露面,也能治張家死罪。

  ……

  ……

  帶著這樣的想法,禮部尚書金澄來到學士府外。

  學士府的大門已經被撞開,數百名軍士已經進入,佔據了各個要地,並且已經開始查抄,場面無比混亂,到處都是翻倒的箱櫃、倒塌的花架還有哭聲,就連後花園裡的假山都被挖開了,露出滿是金磚的密室。

  金澄微微皺眉,有些不悅,對身邊的下屬吩咐道:「做事規矩些,莫要驚著老夫人。」

  下屬們齊聲應是,心裡卻腹誹不已,心想尚書大人您當年可是大學士最器重的學生,難道現在還要一直裝下去?

  學士府深處忽然傳來喝罵聲,還有重物落地的聲音,金尚書的眉頭皺得更深,向著那邊走過去。

  下屬在旁低聲解釋道:「後宅已經控制,只是老夫人住的後園有些不方便。」

  金尚書沒有停下腳步,低聲說道:「東西放好了嗎?」

  那位下屬官員聲音更低,說道:「在衣箱最下面,沒有任何問題。」

  金尚書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很快便來到了後園外。

  後宅更加狼籍,幾名僕婦被推倒在地,額頭都碰出了血,到處散落著布料與衣物。

  看著眼前的畫面,金尚書裡的眼裡流露出一抹不忍之色。

  學士府他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便是後宅也經常進來,就在不久前,他還在這裡親手喂老師喝了好幾回藥。

  幾位下屬官員看著他的神情,恰到好處地勸說了幾句,比如國事為重,比如大人如何……

  金尚書神情微霽,看著周遭混亂場景,又生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那件衣服是皇袍。

  過去二十年裡,他一直苦勸老師登基稱帝,結果老師始終不同意。

  現在老師已經死了,自己為他準備一件皇袍,也算是盡孝吧。

  老夫人屋裡有個極大的梨木箱子,箱底便是那件皇袍。

  看著緊閉的房門,金尚書整理衣衫,平靜說道:「師母,請開門。」

  屋裡隱約有聲音,卻沒有人開門。

  時間緩緩流逝,金尚書神情漸冷,厲聲說道:「把門砸開!」

  十餘名軍士不顧那些僕婦的哭喊與咒罵,登上台階,把那扇門輕而易舉地砸開,魚貫而入。

  然而,這些軍士很快便退了出來,臉上的神情異常古怪,就像是看見了鬼一般。

  屋裡走了出來一個人,披頭散髮,看不清楚容顏,身上那件明黃色的皇袍卻是無比醒目。

  經手此事的官員,看著那件皇袍,神情驟變,心想藏在箱底的衣服,怎麼被人找了出來,而且穿在了身上?但不管是誰,穿皇袍便是死罪,而且是從老夫人屋裡走出來的,學士府如何脫得了關係?

  「居然敢皇袍加身!把這個大逆不道的賊人給我拿下!」

  那位官員厲聲命令,卻沒注意到身旁的動靜。

  看著那名身穿皇袍的男子,金尚書的臉色漸漸蒼白。

  那名男子抬起雙手,分開黑髮,露出那張英俊至極的臉,神情淡漠說道:「朕是皇帝,不穿皇袍穿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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