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901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0 23:31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待到秋來百花殺

  楚國沒有幾個人見過在宮裡幽居了數十年的皇帝陛下,比如今日查抄大學士府的官員與軍士們都沒有見過,看著從老夫人屋裡走出來的男子都愣住了,心想莫不是個瘋子?

  金澄尚書的資歷很老,青年時便已經入朝,曾經有幸在二十年前的登基大典上見過陛下一面。那時候的皇帝陛下只是一個十歲的少年,現在應該三十歲,算是中年,可為何黑髮分開後的那張臉,還是那樣好看,沒有什麼變化?

  陛下忽然在學士府現身、密謀被破、面貌如昨,這三件事情就像是三道雷直接落在金尚書的心間,讓他下意識裡跪了下來,囁嚅道:「萬歲,您……」

  官員與軍士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震驚無語,參差不齊地跪下。

  老夫人拄著拐從屋裡走了出來,正好看到滿府的人如潮水般跪倒的畫面。

  井九轉身對她說道:「我答應過他,只要我還是皇帝,就保你們一世富貴。」

  聽著這句話,老夫人心情更加激盪,顫巍巍地跪了下去,說道:「謝陛下垂憐。」

  學士府裡鴉雀無聲,然後驟然響起一陣哭聲。

  那些哭聲來自張大學士的後人,還有那些管事僕婦。

  今日朝廷抄家,學士府裡已經有過很多哭聲,只不過那時的哭是委屈與害怕,這時候是逃脫大難後的慶幸與狂喜。

  朝廷給大學士安排的罪名裡,最無法洗清的便是幽禁陛下,大逆不道。

  今天皇帝陛下親自到學士府,金口玉言斷定,誰還敢說什麼?

  金尚書跪在地面,聽著這句話,臉色驟變,終於清醒過來。

  如果情勢就這般發展下去,他與朝中諸公的準備都將付諸水流,他哪裡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皇帝陛下就算不是白癡,在宮裡幽禁二十年,只怕一個大臣都不認識,那又有何力量?就算死了又如何?

  由野心與貪慾帶來的那股力量,支撐著金尚書霍然起身。

  他盯著井九的眼睛,便準備喊出最關鍵的那句話——這個人是假的!

  居然膽敢冒充皇帝陛下,這是凌遲的大罪,亂刀斬死你不為過吧?

  學士府為了隱藏大學士私下常穿的皇袍,居然敢讓人冒充皇帝,滿門抄斬不為過吧!

  在很短暫的時間裡,金尚書想了很多事情,眼前有很多畫面閃過,那些畫面裡都是血。

  下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沒有喊出聲音來。

  數百名官員軍士跪在地上,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金尚書張著嘴,臉上露出驚怖的神情。

  他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

  他的心臟跳的越來越快,變成急促的鼓點,彷彿要從咽喉裡跳出來一般。

  更快了!

  一道難以形容的劇痛從他的胸口處迸發,瞬間蔓延至身體各處。

  如果他這時候能夠發出聲音,必然會發出如受傷野獸般的慘叫,但他不能,所以只能滿臉驚怖地看著井九。

  看著那雙深若滄海的眼神,金尚書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為何老師始終不敢篡位,為何皇帝自閉宮中,為何靖王世子會奉旨入京,然後死了,為何沒落秋雨的時候,皇宮裡的那把火也沒有點燃……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強烈的悔意與絕望、恐懼讓他痛苦地咳嗽起來。

  他的唇間噴出如霧般的血水。

  場間一片驚叫。

  他繼續咳嗽,躬著身子,就像煮熟的蝦米,血水不停噴出,最後甚至咳出了一些血肉碎片。

  井九從老夫人手裡接過髮帶把黑髮束好,從金尚書的身邊走過,向學士府外走去,看都沒有看此人一眼。

  老夫人拄著枴杖,滿臉謙恭送了出去,經過金尚書身邊時,向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那口唾沫就像是一把錘子,金尚書直接翻倒在地,抽搐了兩下,便再也沒有呼吸。

  ……

  ……

  當天夜裡,楚國都城裡所有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都收到了通知,明天有大朝會。

  事實上,皇宮裡只派了一位太監通知了陳大學士。

  由此可以想見,那位二十年都沒有出過宮的皇帝陛下,確實沒有能使得動的人。

  這個事實並不能讓那些得到通知的官員感到心安,因為大學士府裡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座京都。

  天還沒有亮,通往皇宮的道路上便陸續出現了車轎,有些官員直至此時還在窗邊與府裡的執事交待事情。

  不是交待遺言,而是準備今日可能會發生的驚天巨變。

  即便面對皇權,也沒有幾個大臣願意束手待斃,更何況在楚國近數十年的歷史裡,皇權實在算不得什麼。

  殿門緩緩開啟,官員們對視一眼,不再交談,緩緩走了進去,按照平日慣例排成兩例。

  開會是所有人都不喜歡的事情,但治國總是離不開,朝會一直沒有停過,只不過已經有很多年陛下沒有親臨。

  有些大臣記得上次皇帝陛下出現在朝會上還是登基大典的時候,有些記性好的官員則記得當年張大學士被彈劾的時候,陛下來朝堂上說過一句話——大學士辦事很好,你們不要胡鬧。

  大學士死後發生的這些事情,在皇帝陛下的眼裡,我們這些人還是在胡鬧嗎?那麼陛下你又想胡鬧些什麼?

  看著高處皇椅上的那個穿著明黃袍子的男子,很多臣子心裡生出各種各樣的想法,然後視線很快被那張英俊至極的面容吸引住了,很是震驚,心想陛下竟是這樣的美男子,滿頭黑髮只是隨意束在腦後,怎麼便有仙人般的風姿?

  井九自然不會理會這些臣子在想什麼,說道:「開始吧。」

  一名小太監緊張地看了眼手裡的名單,準備開口說話。

  這時陳大學士忽然上前,對著井九行了一禮,說道:「陛下,臣有事要問。」

  井九看了此人一眼,沒有說什麼。

  陳大學士說道:「昨日禮部尚書金澄尚書奉旨抄檢張府,為何陛下您會在那裡?金尚書又是因何暴斃?」

  這兩句問話極其無禮,更加無禮的是問話的時候他一直盯著井九的眼睛,完全沒有對皇帝應有的尊敬。

  陳大學士盯著井九的眼睛,是想從裡面看出些東西來。

  昨日皇帝忽然在張府出現,金澄暴斃,讓他震驚之餘終於想起了某個極隱秘的傳聞。

  張大學士不肯動皇帝,是因為他知道皇帝一直在煉丹修仙!

  今日大朝會,陳大學士就想知道這個傳聞究竟是真是假,當然,無論是哪種他都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就算皇帝陛下真的是位境界高妙的修仙之人,依然不可改變整個楚國的大勢!

  井九自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那位小太監極其聰明,強行壓抑住心頭的緊張,喝斥道:「奉旨?陛下沒有下旨,你奉的誰的旨意!」

  小太監的聲音很尖,因為緊張又有些乾澀,聽著就像被人捏住脖子的小公雞,很是難聽。

  如此難聽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大殿裡,陳大學士神情微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井九不想讓這種乏味的流程再繼續下去,看著殿裡的官員們說道:「張大學士是朕選的人,你們動他就是動朕。」

  這句話很粗魯,沒有什麼意味,更與官場裡慣有的氣質不符,更像是江湖兒女的口吻。

  聽著這句話,大臣們不覺害怕,反而覺得好笑,甚至有幾個官員真的笑出聲來。

  井九沒有理會他們,繼續說道:「……那是要死全家的。」

  這句話很淡然,沒有殺意,並不如雷霆,只像一陣風穿過,卻讓殿裡的每個人都感到了極度的寒意。

  那位小太監抱著名單向前走了兩步,有些緊張地嚥了口唾沫,開始宣讀名字。被他點到名字的大臣出列,神情有些茫然,這些官員的數量很少,只有七八人,沒被點到名字的官員也很不解,心想這是要做什麼。

  小太監想著接下來要說的話,神情更加緊張,聲音更加乾澀。

  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前些天起夜的時候發現有幾個黑影潛進正殿準備放火,鼓起勇氣喊了一嗓子。

  喊完那嗓子後,他本以為自己就會死了,誰想到那場火沒有燃起,他也沒有死,反而成為了皇帝陛下的親信。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陛下只認識自己這個小太監的緣故。想著這些事情,小太監的緊張情緒得到了緩解,清了清嗓子,對著殿裡的大臣們說道:「點到名字的官員無罪,其餘的官員罪無可恕……」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打斷了。

  殿裡一片嘩然,大臣們看著皇位裡的井九,視線裡滿是震驚的情緒,心想難道真的要變天了嗎?

  陛下你什麼都沒有,沒有臣子,沒有軍隊,沒有侍衛,甚至就連太監也只有這麼一個沒長開的小娃娃,你就想把整個楚國官場一鍋端掉?這是哪裡來的瘋狂想法?難道陛下真如傳聞裡那般,不是白癡就是瘋子?

  「陛下難道想就憑一個御璽便定了天下?」

  陳大學士笑了起來,看著皇椅裡的井九,臉上滿是憐憫的神色:「都城,各州郡,官員,將士,書生,百姓,都是清醒的人,誰會聽您的呢?就算您可能說動了一些侍衛,甚至可能您自己……」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沒有把那個猜想說完,臉上嘲弄的意味很濃。

  一位將軍冷笑說道:「就算您能把我們留在皇宮裡片刻時間,又有什麼用呢?」

  是的,就算井九想辦法封了皇宮,也沒辦法把這些大臣長時間留在宮裡,逼迫他們承認自己的權威。

  這些大臣們進宮之前早有準備,只要停留時間稍長,各府的管事、家將便會出動,都城外的大營都會開進來。

  禁軍在一個被幽禁多年的白癡皇帝與整個朝廷之間會怎麼選擇,也是很簡單的事。

  到時候皇宮能撐住幾刻?一旦破宮,陛下您將如何自處?

  陳大學士靜靜看著井九的眼睛,等著他的回答。

  井九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把你們困在這裡。」

  隨著這句話,殿門忽然關閉,陰影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以及心上。

  那名小太監事先早已得了提醒,抱著懷裡的名冊,帶著被點到名的那幾名官員,避到了皇位後方的角落裡。

  ……

  ……

  大殿裡很陰暗,殿外卻是陽光一片。

  卓如歲靠著殿門,瞇著眼睛看著初升的朝陽,渾身散發著懶洋洋的味道。

  張大公子站在他的身旁,臉色蒼白問道:「這樣就行了?」

  「不然呢?」卓如歲耷拉著眼皮說道:「名單都是你親筆寫的,有錯也是你的錯。」

  張大公子急了,說道:「我說的是名單的事嗎?我說的是陛下在大殿裡!」

  殿裡忽然響起一聲慘叫,緊接著便是利物割破肉皮的聲音不停響起。

  張大公子看不到殿裡的畫面,只能猜想,緊張到了極點,開始乾嘔,只是沒有吃什麼東西,怎樣吐也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殿門忽然發出一聲悶響,然後隱隱傳出呼救的聲音,應該是大臣正在撞擊殿門,想要跑出來。

  張大公子顧不得心裡的煩惡,趕緊用肩膀頂住殿門,滿臉驚恐,汗如雨下。

  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卓如歲很是滿意,說道:「不錯,這時候就應該表現一下,要知道你以前是弄過行刺的,你父親怕你被皇帝弄死,才把你逐到南方避禍,你們那個皇帝很小氣,這時候不立功,想起當年的事說不定便會殺了你。」

  這種緊張時刻,張大公子哪裡聽得進去他說了些什麼,只是拚命地頂住殿門。

  一道血水淋到了殿門上,嚇得他打了個哆嗦,如瘋了般喊道:「你還不進去幫忙?」

  在他想來,黑衣人既然是世間最強大的高手刺客,就算不能幫陛下殺死這些亂臣賊子,至少也能把陛下救走。

  卓如歲莫名其妙說道:「他還需要我們擔心?」

  張大公子誤會了他的意思,眼神變得興奮起來,說道:「殿裡有多少侍衛?還是說你請了很多修行高手過來?」

  「就他一個人。」卓如歲沒有理會這句話讓張大公子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揮手示意不遠處那幾個太監過來,說道:「你們先去準備一些清水,記住,要很多清水,不然等那些血凝住了,清理起來很是麻煩。」

  其實不管他還是張大公子都不明白,為何這幾個中年太監為何如此膽大,這種時候還敢在這裡停留。

  那幾名太監賠笑說道:「二位大人放心,這種事情我們做過幾次。」

  ……

  ……

  沒過多長時間,殿裡的聲音消失了,安靜的令人心悸。

  張大公子有些害怕地望向裡面,卻什麼都看不到,肩頭慢慢離開殿門。

  殿門緩緩開啟,井九走了出來。

  只見他披頭散髮,渾身是血,右手提著一把劍,臉色有些蒼白。

  張大公子趕緊跪下,不敢抬頭去看。

  井九看著遠方說道:「與你母親說聲,這發繩不大結實。」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1 23:06
第一百二十章 此事無關真假

  注:作者曰 ─ 這章本來應該是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的最後一章,好在這個章節名我也是很滿意了

  ……

  ……

  在大殿上,陳大學士和一名武將曾經帶著嘲弄的意味說過,就算井九能把這些官員困在宮裡也沒有用。

  井九根本沒有想過這樣做,而是直接把他們都殺了。

  數十名官員倒在了血泊裡,他也付出了些代價。

  那些武將有些本事,而且陳大學士事先已經做了準備,請了幾位修行強者冒充官員進了殿。

  朝陽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他望著皇城外遠處的天空,想到很久之前以及很久之後的一些事情。

  歷史總是在不停地自我重複,唯一的差別是他在這裡的境界實力有些低。

  那名小太監帶著還活著的幾名官員,沿著大殿角落裡走了出來,看著滿地血泊,想著先前那些殘忍血腥的畫面,那些官員的腿有些發軟,勉強走出殿外,看著渾身是血、提著劍的皇帝陛下,哪裡敢直視,啪啪數聲便跪了下去。

  「如果還能走路,就去把事辦了。」

  井九的聲音沒有什麼情緒。

  那些官員哪裡敢耽擱,用手撐起身體,用最快的速度向宮外走去。

  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們去做,安撫禁軍是第一步,從詔獄裡把那些大人救出來是第二。

  皇城外稍微有些騷動,很快便平靜下來,沒有過多長時間,宮門再次被打開,數十名官員來到殿前,跪到井九身前。

  這些人剛剛離開詔獄,身上還穿著囚服,看著極其狼狽。

  裴大將軍與周太守跪在最前面。

  前者是張大學士最信任、在楚國威信最高的名將,後者的身份地位差很多,卻是張大學士為井九準備的日後宰輔。

  他們從那幾名同僚處聽說今日殿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根本無法相信,直到此時,看著數十名太監宮女在幾名太監的指揮下,不停向殿裡潑灑清水,看著那些血水像瀑布般從殿裡流出,順著石階淌下,才震驚地確定原來那是真的。

  陛下把朝堂上的官員都快殺光了。

  井九看著裴將軍說道:「你去城外的大營,都城裡如果有什麼問題,直接撲滅。」

  裴將軍神情微變。周太守擔心陛下不知道當前局面的複雜程度,說道:「都城大營不會聽裴將軍的令,都城裡各府都早有準備,那些王公更是絕對不會安分,說不定便會趁亂興風作浪,陛下……」

  「你們是大學士選中的人,如果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他的眼光也未免太差了些。」

  想著死在殿裡的陳大學士和昨日死去的金尚書,井九發現張大學士的眼光確實不如何,除了看明白了自己。

  「總之這種小事不要來煩我,今天不要,以後也不要,這方面你們要向他好好學習。」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冷宮走去。

  卓如歲打了個呵欠,跟著他離開。

  ……

  ……

  被銹死的鎖已經被除掉,平日送雜物的側門則被封死,除此之外,冷宮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樣冷清。

  井九把那柄破損嚴重的劍扔進池子裡,換了件衣裳,倚回榻上,渾身的血水自然早就乾淨了。

  卓如歲站在榻前,說道:「如果不是那次斷臂,也許我現在已經把外面的事情忘了大半。」

  井九說道:「要爭仙菉,青天鑒自然不會讓你忘了這件事情,別的事情忘了也無所謂。」

  卓如歲說道:「師叔你到底準備怎麼做?」

  井九說道:「你呢?」

  「我還是以前的想法,就在這裡修行殺人。」

  卓如歲理所當然說道:「把別的問道者全部殺死,仙菉自然是青山的,就算不成,也沒有虛度這數十年。」

  井九說道:「我差不多。」

  青山弟子行事就是這樣乾脆利落,有著相似的佈局也不為奇。

  卓如歲只是有些不明白,既然是要修行,是要殺死別的問道者,你天天躲在皇宮裡做什麼?

  他知道就算自己問,也不可能有答案,沒看當年童顏死的多麼無奈,舉手隨便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

  井九說道:「去哪裡?」

  卓如歲說道:「去趙國殺那名太監。」

  井九說道:「何霑有些變態,小心。」

  卓如歲走後,宮殿裡更是冷清安靜。

  都城今日必將大亂,也不知道裴將軍與周太守等人究竟能不能穩住局勢,也不知道最終要死多少人。

  井九坐在榻上,靜靜看著窗外的天空,保持著這樣的姿式,持續了很長時間。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事情,應該與都城裡的混亂無關。

  天光轉移,不時有人來到殿外稟報當前局勢,說來有趣的是,傳話的人不是那個小太監,而是張大公子。

  可能在裴將軍與周太守等人看來,張大公子是最得陛下信任的人。

  井九沒有回話,依然看著窗外,沉默不語。

  太陽漸漸落下,暮色之後便是夜色,宮裡的光線變得晦暗起來。

  不知何時,殿裡亮起了一盞燈。

  撲稜,撲稜。

  青鳥揮動著翅膀飛進殿裡,落在榻上,變成那個可愛的小姑娘。

  井九問道:「解決了?」

  青兒說道:「城外大營與禁軍的叛亂已經被裴思明鎮壓,那些大臣的府邸已經被控制,你不用擔心。」

  井九說道:「我沒有。」

  青兒微嗔說道:「外面那些人喜歡看戰亂,才能用那些畫面唬弄過去,但我總要放些你的畫面給他們看。」

  「我記得你說過,我天天在這裡修行睡覺,回音谷外的那些人早就看膩了。」

  「可像今天你在殿裡殺人的畫面,他們最喜歡看,我沒放出去,不知道惹來多少怨言。」

  「無法直接看到的畫面,也許更加刺激。」

  「有道理,難怪會有不少好評。」

  「不用謝。」

  「你也不用客氣。」

  青兒有些惱火說道:「以後不要總讓我做信使,萬一惹起白真人疑心怎麼辦?」

  井九說道:「我會注意。」

  昏黃的燈光落在他的身上。

  因為白天殺人的緣故,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有些疲憊,黑髮披散於肩,呈現出一種頹廢的美。

  看著這幕畫面,青兒有些出神,片刻後才醒過神來,吃驚說道:「你居然點了一盞燈?」

  井九嗯了一聲。

  這座宮殿很少點燈,直到前些天,張大學士臨終前來了一次,才有了燈火。

  青兒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有些不解問道:「你一心修行,別的事情都不怎麼在意,為何這次卻願意出手。」

  井九說道:「修行需要清靜地,我做這些事與狗熊除掉洞外的威脅沒有什麼區別。」

  青兒看著他問道:「真是如此?只是如此?」

  井九說道:「當然如此。」

  青兒撇了撇嘴,說道:「或者如此……可我還是覺得你出手與大學士有關。」

  井九說道:「也許如此。」

  青兒的眼睛亮了起來,說道:「那大學士究竟有何不同?對他來說你是假的,對你來說……好吧,他可能是真的……不對,既然你會離開幻境,而且此生都可能不會再回來,就算來也無法再看到他,那對你來說,他也是假的啊?」

  這句話裡有太多真真假假,早已分不清楚真假。

  青兒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按照你的說法,所有離開而不再回來的人,彼此都是假的,那你為何會這樣做?」

  井九看著那盞暗燈,說道:「因為世間有很多事情本就無關真假。」

  ……

  ……

  回音谷外一片安靜。

  天空裡的光幕停留在那個畫面裡。

  殿裡的暗燈漸遠,都城裡燈火通明,騎兵鐵蹄踏過青石板路,哭聲漸低。

  青鳥與井九前面的對話沒有人聽到,但整個故事大家都看到了。

  修道者再如何心如止水,看著畫面裡的萬家燈火,想著過去三十日裡看到的悲歡離合,亦是有些悵然。

  瑟瑟的眼眶已經濕了,卻不知是為了井九與張大學士而流,還是為何而流。

  童顏站在遠處某處崖畔,想著井九最後說的那句話,沉默了很長時間。

  那些都是假的。

  修行者在求大道的過程裡都聽過類似的話,可能來自師長,可能來自同門,只不過不像井九那樣絕對而肯定。

  這種話聽得多了,很多修道者往往會產生某種錯覺,認清虛妄便能觸及現實,斷情絕性。但就像井九說的那樣,世間很多事本就無關真假,誰又能真的斷情絕性?或者說,為何要斷情絕性?

  崖後有腳步聲響起,童顏轉頭望去,發現是那名黑瘦的無恩門弟子,忽然問道:「對你家公子的話怎麼看?」

  柳十歲很吃驚,心想自己的真實身份居然被看穿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2 23:10
第一百二十一章 聰明不在當下

  按道理,柳十歲這時候應該轉身就走,或者想辦法聯繫掌門真人。

  不知為何他沒有離開,卻真的開始認真思考童顏的問題。

  沒有想多長時間,他便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對公子的話沒有任何看法。」

  童顏說道:「在今天說出這句話之前誰都以為井九修的是無情道,難道你就不擔心?」

  柳十歲不懂,問道:「擔心什麼?」

  童顏說道:「道不同,如何同行?」

  柳十歲這才明白他的意思,鬆了口氣,說道:「不管什麼道,只要都能上山便好,為何一定同行?」

  童顏看著他安靜了會兒,忽然說道:「你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柳十歲解釋道:「我本來就不笨,只不過公子太聰明,才會顯得我有些笨。」

  童顏挑了挑淡眉,說道:「你怎麼看今次問道的勝負?」

  柳十歲說道:「仙菉當然是公子的。」

  童顏心想自己就多餘問這句話,忽然問道:「你不擔心我揭穿你的身份?」

  整個修行界都以為柳十歲被關在劍獄裡反省,如果讓人知道他早就已經離開,青山九峰只怕又要生出很大的混亂,比如就在不遠處觀禮的昔來峰主方景天,必然會借此生事。

  柳十歲知道童顏這句話是想試探什麼,比如掌門真人是否知情,但他既然沒有離開,便是已經想好了應對。

  他看著童顏笑著說道:「當年白早姑娘說中州派欠我一個人情,我用在這裡好了。」

  這件事情與洛淮南之死有關,童顏很清楚,卻沒想到柳十歲會在這時候提出來,這是裝傻還是什麼?

  他看著柳十歲,發現柳十歲的笑容竟是那樣真摯,不由自嘲一笑,心想在篤誠之前,聰明果然沒什麼意思。

  他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再看天上的畫面,凌空飛走。

  柳十歲也離開了崖畔,想著井九的吩咐,自然不會走得太遠。

  瑟瑟擦掉臉上的淚水,不忍再看那個世界裡的故事,讓水月庵少女陪自己出去散散心,山谷裡的魚兒們便遭了殃。

  五天後,吃了十幾條烤魚、魚膾、煎魚、炸魚的瑟瑟的心情終於好了些,回到了山谷裡。

  她正與水月庵少女說何霑的烤魚有多好吃,抬頭便在天空裡看到了何霑的臉。

  天空裡的那張臉當然與何霑的真實容顏並不完全相似,更加白淨,而且一根鬍鬚都沒有,顯得陰柔很多。

  他穿著黑色的大氅,看著跪在身前的十餘名將領,眼裡滿是冷酷與強硬的神色,說出來的話更是令人震驚至極。

  「楚國最多還能再撐五年,你們要做好準備接收西大營和那片肥得流油的土地還有……爵位。」

  ……

  ……

  人間一天,幻境一年。

  瑟瑟去雲夢山裡玩耍了五天,在青天鑒的世界裡,張大學士便已經辭世五年。

  還在幻境裡的七名問道者現在已經三十五歲了。中州派的白早與白千軍,一茅齋的奚一雲,代表果成寺的何霑,青山宗的井九與卓如歲,都是名門大派的天才弟子,令人驚奇的是,還有名問道者居然是那名叫做姜瑞的散修。

  青鳥偶爾會給面子去看一眼,他還在某個州郡裡拚命地向上爬,顯得格外辛苦,沒有什麼權勢地位,境界也不是太高。人們很不理解,以何霑如今在趙國裡的滔天權勢與冷酷手段,為何會容許這個出賣自己的友人活到現在。

  和可憐的姜瑞比起來,其餘六名問道者在青天鑒的世界裡自然扮演著更為重要的角色。

  白皇帝數次親征,終於徹底打垮了北方的野蠻人,斬首無數,擄獲大量戰馬,更是收入數片極肥沃的草場,可以稱得上是武功蓋世。現在的秦國騎兵就像是最鋒利的兵器,除了趙國,再沒有別的國度有力量抵擋。

  齊國的商人與百姓明顯被嚇破了膽,以近乎狂暴的速度加快了海外探險的進程,在短短的五年時間裡再次發現了數座大島,運回了大量的珍稀資源,加強國力的同時也準備了很多後路,相信再過不久便真有可能發現傳說中的異大陸。

  那位叫做雲棲的書生離開學宮在齊國以及下屬的城池裡遊歷講學,甚至遠赴海外開化野蠻土著,在各國民間獲得了極高的聲望,收了數千名弟子,其中甚至更有齊皇、趙國公卿這樣的大人物。

  那些拜在雲棲門下的趙國公卿心裡的想法其實路人皆知,就是想藉著這層光彩奪目的外衣,讓朝廷生出一些忌憚,但很快他們便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因為他們在官場上、他們家族的產業都迎來了緝事廠毫不留情的打擊。

  何公公依然是趙國的掌權者。

  所有政令都出自他手,而並非皇帝陛下,也不是珠簾後的太后娘娘,這種事情實在太過荒唐,天下難容,趙國的有識之士與正義之士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攻擊浪潮,但公公有各地將領的效忠根本不在意這些攻訐,至於那些官員與齊國商人聯手進行的暗殺更是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刺客們甚至根本無法突破那些太監的防守,來到何公公的面前。

  至於下毒……緝事廠怎麼會讓如此荒唐的事發生。

  何霑面臨的唯獨一次真正危險,來自那位自西域歸來的黑衣人。

  卓如歲選擇的出手地點很妙,不是防禦相對薄弱的的州郡,也並非京都繁華的街道,而就是在緝事廠。

  他在緝事廠最乾淨、有著鑲金馬桶的那間茅廁樑上等了七天,因為無聊與犯困睡過去了三十次,終於等到了何霑。

  那一戰真的是驚心動魄,緝事廠裡如狂風捲過,滿地狼籍,二十餘名太監高手當場身亡。

  卓如歲再一次證明自己就是墨公之後的天下最強者。

  何霑在這次刺殺裡展現出來的詭異身法、強大戰力尤其是恐怖的意志,也再一次讓趙國官場和齊國巨商們感到了絕望。

  最終的結局是何霑身受重傷,消聲匿跡了二十餘天,有流言說這些天他一直藏在太后的宮裡。

  卓如歲同樣身受重傷,在緝事廠與趙國輕騎追擊下,險些葬身於大海之中,幸運地被齊國學宮裡的某位書生救走。

  這個消息傳到楚國只用了三天時間,從都城傳進皇宮、落到井九耳裡卻用了足足十七天時間。

  與世隔絕的皇帝,想要知道皇宮外的事情確實比較困難,當然他也沒什麼想知道的事。

  張大學士臨死前做了很多準備,國庫與內庫都很充盈,只要官場不再動盪,朝政回到正軌是很簡單的事。

  大殿血洗後,周太守把自己提拔成了大學士——御璽被井九交到了他的手裡——別的官員也各有重用,不怎麼好用的張大公子被井九特意點名去做太常寺卿,至於這項任命與朝歌城那位國公有沒有什麼關聯,那就不得而知。

  如今裴將軍在外,周大學士在內,陛下依然不管事,楚國百姓活的都很舒服,彷彿回到了張大學士在世時,又迎來了一個盛事,但真正明白的人都看得出來,楚國已經快要不行了。

  這個國家外面看著依然光鮮,內裡的千瘡百孔已經逐漸顯現,奢費、冗官、貪腐、懈政、各種問題都將要暴發,到時候誰來收拾?有些悲哀的是,在這些問題被解決之前,楚國可能已經先被解決了。

  最先盯住楚國這塊肥肉的,自然是那位以掃蕩海內、統一四宇為己任的秦國白皇帝。

  也就是在秦國鐵騎南下的那一天,何公公來到了趙國與楚國交界的地方。

  他看著群山那邊的沃野與隱隱可見的西大營,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論斷。

  西大營由裴大將軍親自坐鎮,哪怕秦國已經出兵,朝廷依然沒有調他去北方,便是防著趙國這邊。

  何霑不著急,再如何厲害的人終究是要死的,他能等。

  他判斷楚國最多還能撐五年,就是因為裴大將軍最多還能活五年。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裴大將軍只比張大學士小三歲……

  ……

  ……

  秦國開始向楚國進攻,奇怪的是,不知道是忌憚楚國的隱藏實力,還是擔心趙國火中取粟,以狂暴著稱的秦國鐵騎這一次表現的極為謹慎,穩紮穩打,甚至經常在春末的時候便會主動收兵,用了整整四年時間才向南方前進了三百里地。

  井九不理世事,但如果他還想在皇宮裡修行,便不得不理會這件事。

  隔段時間,他便會看一次朝堂呈上來的軍情匯總,從那些信息裡,他得出一個很有趣的結論,秦軍的行進似乎保持著某種節奏,正是這種節奏有力地控制了秦軍的攻擊力度,確保戰火不至於失控。

  很明顯秦國上層想要的是完好的楚國,而不是鍋碗瓢盆都打爛了的楚國,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征服楚國後,用最短的時間完全消化楚國的國力與軍力,在最後與趙國的天下大戰裡獲得絕對優勢。

  問題在於,想要讓數十萬鐵騎按照確定的節奏行事,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需要極其高明的領袖能力、謀事能力與無比細膩的操作能力。白皇帝兵法如神,但太過暴戾好殺,應該做不到這樣的事情。

  他覺察出來,應該是白早的手筆。

  哪有什麼幽禁深宮的落難公主,有的只是秦國的幕後掌權者,就像他在楚國一樣。

  確定整個戰略是白早所定,井九越發確定秦國想做什麼,遺憾的是,他也沒有辦法改變那件事情。

  秦楚戰爭第四年的冬天,某個尋常無奇的日子,裴大將軍在營帳裡閉上了眼睛,追隨張大學士而去。

  這個消息就像是一把火,點燃了原野上無人照看、瘋狂生長了四年的野草。

  那些野草都有野心。

  七萬秦國鐵騎直出滄州,漫山遍野南下,毫不顧忌行軍損失與沿途楚軍侵擾,近乎瘋狂一般直撲楚國都城。

  更令人瘋狂的是,十餘萬趙國輕騎分兵三路,短短七日便完成了對西大營的圍困,然後開始沉默的攻擊。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3 23:17
第一百二十二章 風波惡

  裴大將軍的死直接改變了天下的局勢。

  秦國鐵騎連續擊潰楚國軍隊的數道防禦,很快便過了白河郡,都城遙遙在望。

  大軍之所以突進的如此順利,除了秦軍實力太強,楚軍戰力不足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秦軍先鋒是靖王的軍隊,他們對楚國太過瞭解,而且對朝廷充滿了仇恨。

  在趙國的沉默攻擊下,西大營也沒能堅持太長時間,曾經的百戰精銳失去了主心骨,崩潰的速度超過了所有人、甚至是何霑與趙國將領的想像,當楚國殘軍逃散撤離的時候,軍營裡甚至還掛著裴大將軍死時的白幡。

  無論是從白河郡還是西大營往楚國都城去,都是萬里平野,土地肥沃,卻無險可據,至此楚國大勢已去。

  前方的戰情不停傳回都城,空氣裡瀰漫著緊張而絕望的氣氛。

  百姓們站在街頭,看著告示,神情麻木而茫然。朝堂與諸部裡的官員們眼神飄忽,不知道看著哪裡。書院的書生們再也沒了那些意氣,失魂落魄地拿著書卷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青樓的生意反而變得極好,每天夜裡河湖岸邊的樓裡燈火通明,到處爆滿。

  值此國族存亡之際,悲痛絕望當前,只好夜夜笙歌,只求醉生夢死,對楚人來說似乎是很值得理解的事情。

  青鳥從都城的夜空裡飛過,俯瞰著這些離奇的畫面與人類,落在了皇宮最深處。

  殿裡沒有點燈,很是幽暗,能夠清晰地看到皇宮外那些燈火落在夜空裡的模樣。

  青鳥踱至寬榻盡頭,看著井九的眼睛說道:「你沒時間了。」

  井九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如果沒有秦趙齊等諸國,楚人可以自己活的很好,但強敵環峙,那麼總是會出問題的。

  張大學士如果還活著,這一天可能會再晚一些時間到來。

  但他死了,現在連裴大將軍也死了。

  生死這種事情,沒有誰能控制,井九也不行。

  就算是在青天鑒外的真實世界,他也只能盡可能爭取控制自己的生死,而無法影響到他人。

  朝歌城裡的井家一家人,比如小山村裡的柳氏夫婦,總有一天也會死去。

  青鳥靜靜看著他的眼睛,沒有變成小姑娘。

  很快它便要再次離開,替外界的修行者們去看看秦國大軍南下的壯闊畫面。

  井九沉默了會兒,手指輕彈,廊柱上的油燈被點亮。

  片刻後,殿外傳來腳步聲,那名小太監跪在地上,等著吩咐。

  井九說道:「告訴宮外的人,我會參加明天的朝會。」

  ……

  ……

  連濛濛亮都談不上,天空一片漆黑,只有某處還殘留著歡愉與絕望的燈火殘跡。

  道路上響著車輪碾壓青石板的聲音。很多車轎自南城而來,漸漸彙集到皇城前的直道上。

  有些車轎停下,官員們掀起窗簾對視無語,或者低聲議論,猜測著彼此的想法,以及更重要的陛下的想法。

  事實上在當前的局面下,很多官員包括民間的書生百姓,心裡都已經生出了那個念頭,那就是投降。

  在秦趙二國的夾攻下,楚國不可能支撐下去,更何況現在連最後的憑峙西大營都沒了。白皇帝殘暴異常,何太監陰冷變態,如果楚國真的堅持下去,激怒了這二位,只怕會迎來血流成河的畫面,屠城這種慘事都可能發生。

  如今秦國前鋒是靖王的部隊,裡面很多都是楚人,向他們投降總比直接向異國人投降要好些,靖王與他的部屬總不可能做的太極端。秦國方面甚至還要幫著楚人擋住西大營那邊的趙國輕騎,如果他們還想著統一天下的話。

  怎麼看投降都是楚國當前唯一的選擇,而越早投降結果也就越好。

  這個想法盤桓在所有官員的心裡,揮之不去。

  但他們沒有對同僚說,也沒有對朋友說,哪怕最親近的人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因為誰先提出投降,誰就將是楚國歷史上的罪人,沒有人願意帶著這樣的名聲死去——那還不如直接就這麼死在青樓的酒缸裡。

  還有個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皇帝陛下怎麼辦?

  與靖王談判投降對楚國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但靖王肯定要殺了陛下給自己的兒子報仇……

  懷著各種各樣的想法和對帝王心思的猜測,官員們像快要窒息的魚兒一樣沉默走進皇宮,在殿上列成兩行。

  最高處的皇椅上,那個男子穿著明黃色的皇袍,黑髮被布帶簡單地束在腦後,露出那張清美的臉。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的畫面,讓某些大臣想起五年前的血腥宮變,有些因為恐懼而臉色蒼白,有的人則是因此生出希望,蒼白的臉上出現兩抹紅暈,比如快被政務、戰事耗乾心神、五十天沒有回家的周大學士。

  井九的視線在眾人的臉上掃過。

  他看到了畏懼,那是害怕被點將的兵部官員,他看到了激動,那是以為他準備御駕親征的御史大夫,他還看到了恐懼,那是怕血腥故事再次重演的、心懷不軌的傢伙,他看到最多的是麻木,那是絕望認命之後的無趣。

  大殿很安靜,沒有任何聲音,直到他開口說道:「擬旨吧,朕准了。」

  大臣們很吃驚,對視無語,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這是要擬什麼旨,您要准什麼事?

  「怎麼談都可以,但不和滄州方面談,讓咸陽來人。」

  井九說完這句話,便從皇椅上起身,離開了大殿。

  大殿依然鴉雀無聲,直到那道明黃的身影消失在大殿深處,官員們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聽到了什麼。

  陛下……說的是……投降?!

  官員們震驚無語,生出無數複雜的情緒,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周大學士歎息一聲,眼裡滿是痛苦與歉疚的神情。

  他覺得自己辜負了張大學士的厚望,對不起楚國百姓,讓陛下陷入如此狼狽的境地,更是萬死莫贖。

  他清楚陛下為何會召開朝會,對著朝廷眾臣說出這句話。

  楚國必敗無疑,投降是最好的選擇,但沒有哪個臣子敢做出這樣的決定。

  就像歷史上的那些故事一樣,所有人都知道,兩國交戰,臣子與百姓可以降,但是皇帝不能降……陛下主動提出投降,便是不想讓朝中的大臣承擔歷史責任,盡快解決當下的亂局。

  這個決定明智而且清晰,問題是有哪個皇帝會願意這樣做?

  周大學士能夠想到的事情,朝中這些聰明的官員們誰想不到?長時間的安靜過後,大殿上忽然響起數道哭聲。

  就算沒有哭的官員,這時候也是兩眼泛紅,滿臉歉意,痛苦不堪,雖然不知真假。

  太常寺卿霍然轉身盯著這些沒用的官員,厲聲喝道:「哭喪啊!陛下還活著呢!」

  張大公子的母親四年前已經辭世,他現在也已是個老人,滿頭銀髮,威嚴卻遠勝當年,甚至隱有其父遺風。

  在他的厲喝之下,殿上的哭聲終於止住,大臣們醒過神來,紛紛望向周大學士。

  周大學士的嘴唇微微顫抖兩下,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與秦人議和,禁軍全數向西大營方向調動。」

  然後他用最嚴厲的眼光盯著那些官員,寒聲說道。

  「誰都不准在外面說,不要跟我說什麼瞞不住的屁話,能瞞一天是一天,聽到沒有!」

  ……

  ……

  一個秦國使團秘密進入楚國都城。

  按照楚國方面的要求,靖王沒有出現,但是使團裡還是有很多滄州舊人。朝廷裡某些官員生出很多想法,想方設法要與那些人拉上關係,不管是同年還是同鄉,以求自保,甚至奢望能在日後的新朝裡獲得一個好位置。

  那些滄州舊人都曾經是楚國的官員,卻是靖王世子童顏親自選的官,他們與朝廷裡的官員皮笑肉不笑地接觸著,只有在視線落在皇宮處時,才會顯露出冷酷與仇恨的意味。

  再秘密的使團也不可能瞞住所有人,消息漸漸在京都傳開,風波漸起。以寬仁著稱的周大學士,這一次終於有了些當年張大學士的魄力,極其強硬地斬殺了三名大臣,才算暫時穩定住了局面。

  所謂和談便是投降,楚國方面沒有什麼底氣,秦國方面步步進逼,很難在短時間裡談清楚,但有件事情不需要談,雙方都心知肚明,那就是——楚國皇帝必須退位。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白皇帝要成為天下共主,自然不會允許井九還坐在皇位上。

  井九將來最好的結局,大概便是得到一個郡王的虛銜,被重兵看守,待楚國百姓漸漸忘記他的時候,再被慢慢毒死或者餓死,或者意外落水而死,就像他的那位父親一樣。

  這個時候,深宮裡忽然傳出一道旨意,皇帝陛下想要親自與秦國使團談一談。

  旨意一出,很多官員及秦國使團裡的那些滄州舊人都生出很多不恥,心想你這個亡國之君難道在這種時刻還想求些什麼好條件?更大的宅子還是綾羅綢緞?又或者是十六歲的侍妾與滿屋美酒?

  某天清晨,秦國使團裡的幾位官員進了皇宮,來到幽靜的大殿上。

  井九揮揮手,示意所有的太監宮女都退走。

  那些秦國官員想著某些傳聞,神情微變,旋即想著就算你把我們全部殺死,又能有什麼用?

  這個時候,一名看著很普通的秦國官員忽然說道:「你們都先退下。」

  那些秦國官員神情有些不安,卻不敢反對,依言退出了殿外。

  井九看著那名秦國官員說道:「我沒想到來的是你。」

  那名秦國官員抬起頭來,解除易容,露出那張美麗可人的臉,看著他嫣然一笑。

  「如果這次不來,我想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下完了。」

  廊柱後方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這次不再是懶洋洋的,而是有些氣急敗壞。

  卓如歲走了出來,看著井九惱火說道:「既然來的是她,那就趕緊收拾行李,走吧。」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4 23:14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行路難

  ……

  ……

  那位秦國官員是位女子,神采飛揚,眼神明亮,有種自然之美。

  她一句話便能把所有秦國官員、尤其是那幾名滄州舊人趕出殿去,在咸陽的地位自然極高,而且與童顏有舊。

  這便確定了她的身份,當然她也沒想過在井九面前隱瞞自己是誰,不然她何必冒險來這裡。

  看著從廊柱後面閃出來的卓如歲,白早微微偏頭,有些不解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卓如歲無精打采說道:「現在什麼都做不成了。」

  她想著卓如歲的話,隱約猜到了些什麼,有些不確信地望向井九,說道:「你在等他?」

  井九說道:「是的。」

  白早很是不解,說道:「他是秦國皇帝,現在楚國已經無力反抗,他為何要冒險來這裡?」

  井九說道:「你師兄是個很驕傲的人,應該很樂意來到這裡,欣賞我投降時的模樣。」

  白早搖頭說道:「驕傲不意味會得意忘形。」

  井九說道:「據我推算,他可能不會得意,但已經有些忘形。」

  這句話明顯另有深意。

  白早沉默了會兒,說道:「你是怎麼猜到的?」

  井九說道:「推演計算不是猜。」

  白早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但最終你還是算錯了。」

  卓如歲在旁邊用力地點了點頭。

  井九說道:「如果你不來,或者他就來,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事情。」

  白早想著在咸陽宮殿裡與師兄的爭吵,沉默了會兒,說道:「如果他來了你們想做什麼?」

  卓如歲莫名其妙說道:「難道請他吃飯?當然是宰了他。」

  白早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確定你們能殺死他?」

  「我很強。」卓如歲說道:「而且這裡不是咸陽,他沒有三千甲兵當龜殼,必死無疑。」

  這句話裡沒有提到某個人,他與白早都清楚,那就是井九也很強。

  白早說道:「現在我來了,你們可以殺了我。」

  如果她只是前朝的落難公主,殺她自然沒有意義,但如果她真只是如此,那些秦國官員為何會聽她的話?

  井九早就想到,秦國在天下的佈局應該便是出自她與童顏的謀劃,最近這些年,秦國南下的方略更應該是由她一手安排。她在秦國的地位以及作用非常重要,那麼殺死她或者用她威脅白皇帝,對楚國來說便有了意義。

  只是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出手。

  「我開始就說過,既然來的是你,那就完了。」

  卓如歲惱火說道:「雖然我在天光峰頂閉關,也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他怎麼會殺你?」

  不管是閨閣小姐,還是仙女般的修道者,聽著這種議論往往都會有些不喜,或者說羞惱。

  白早卻心生歡喜,偷偷向著卓如歲伸出一根大拇指,表示讚賞。

  看著那根蔥似的手指,卓如歲更加無奈,轉身望向井九說道:「這些年我在外面殺人,你在楚國掌權,兩個對付兩個,怎麼看都很有搞頭,但現在你的國要亡了,我在這裡也漸漸老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井九想了想說道:「我也沒想好。」

  卓如歲說道:「現在來看,你那一套是錯的,至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證明,我得按自己的方法去做。」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著殿外走去,微風拂動空蕩蕩的衣袖還有頭髮,裡面居然夾著數莖白髮。

  卓如歲的身影消失在晨光裡,殿裡安靜了片刻。

  白早走到井九身前,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他說的那一套是指什麼?」

  井九說道:「你這麼聰明,應該能猜到。」

  最瞭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愛人,也不是所有的敵人,而是那些有資格做你對手的人。

  在青天鑒的幻境裡,最早猜到井九想法,並且有能力阻止他踐行此想法的人就是童顏。

  那年井九寧願把滄州送給秦國,也要殺了童顏,便是要爭取多一些時間。

  他爭取了十年時間,可惜的是還是沒有成功。

  白早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說道:「你想在這裡破境?」

  井九沒有說話,轉身向殿後走去。

  白早跟在他的身後,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你是絕世天才,不願意走尋常路,但規則就是規則。」

  井九還是沒有說話,來到寢殿裡,取下束髮的髮帶,坐到榻上,拿出幾張紙。

  黑髮如瀑般散開,與雪般的白紙形成鮮明的對照。

  白早看著這幕畫面,微微一笑,坐到榻上,說道:「不管你怎麼想,終究是我贏了。」

  井九看著她的眼睛,平靜說道:「不見得。」

  白早覺得臉有些發燙,卻勇敢地沒有避開眼神。

  很多很多年前,他和她還是兩三歲的小娃娃時,就是在這張榻上相見。

  現在他們都大了,這張榻自然變小了很多,彼此就在眼前,真的有些近。

  井九把手裡的紙遞了過去,說道:「我的條件。」

  白早沒有接過那些紙,只是看著他的臉,強忍羞意說道:「都聽你的。」

  不是勝利者炫耀自己的寬容,而是她知道井九自然決定投降,必然不會提出太苛刻的條件。

  她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解釋。

  窗外枝頭的青鳥,早已轉頭望向遠方。

  某間不起眼的商行庫房裡,卓如歲正在剪髮,把頭髮絞的極其凌亂而短,然後開始仔細地給自己安裝一根鐵臂。

  ……

  ……

  和談很快結束,因為秦國方面同意了楚國的絕大部分條件,但既然是投降,那些條件只不過是細枝末節而已。

  國號肯定要改,軍隊肯定要打散重編,楚國都城會改為南都,由滄州軍鎮守。

  靖王被封為南王,可能會住進皇宮裡。

  楚國方面真正得到的好處是在稅賦,以及律法管轄權等方面,也就是說,好處都歸於百姓。

  以白皇帝的殘暴之名,最終談判能夠得到這樣的結果,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但當談判結果開始在楚國都城以及更遠的地方開始流傳的時候,依然引起了極大的動盪,因為終究這是亡國,這是很少人能夠承受的羞辱與痛苦。

  被封為臨山王的井九,成為了丟臉的具體象徵,被天下人嘲笑。

  楚國都城裡到處都是哭聲與罵聲,所有的文人才子都開始盡情揮灑自己的才華,書寫詩篇,描述亡國的悲痛,以及對無能昏君的憤怒。大概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在那些詩篇的背後隱藏著某種如釋重負的情緒。

  ……

  ……

  流雲館是楚國都城最紅的青樓,葉韻姑娘是流雲館裡最紅的姑娘。

  能夠讓她陪宿的必然是最有錢、或者最有權的公子哥。

  今天晚上她陪的是成郡王府裡的世子爺。

  那位世子爺喝了很多酒,藉著醉意,點評了半夜朝政之事,其中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用來指責皇帝陛下昏庸無能,把祖宗留下來的大好江山拱手讓人。

  如果換作以往,哪怕皇帝陛下向來有白癡之名,幽居深宮,從不理事,也沒有人敢這樣評價他,但現在情勢已然不同,誰都知道楚國將亡,萬歲爺只怕再活不了幾年,誰會在意這些小事。

  那位世子在醉倒之前沒有忘記提起自己家與靖王的親戚關係。

  算起來都城裡的王公貴族與靖王都是親戚,但按照他得意洋洋的說法,他的父親成郡王,乃是與靖王爺一道長大的好兄弟,相交莫逆,哪怕靖王叛到秦國之後也沒有斷了聯繫,日後新朝之上必然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葉韻姑娘看著沉睡中的世子,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取出一把小刀,直接割斷了他的脖子。

  然後她拿出毛筆,蘸著他的血,寫了一首小詩。

  那首詩講述的是亡國之痛與對滿朝文武及楚皇的恨意。

  其中有一句是:「更無一個是男兒。」

  郡王世子被一個妓子殺害。哪怕是國破家亡、天翻地覆之時,也是震動京都的大事。

  葉韻姑娘被押入大獄,哪怕那首詩,尤其是那句話在京都很快流傳開來,她也逃不過被凌遲處死的下場。

  便在這時,一個太監悄無聲息進了大獄,把她帶了出來。

  太監帶著她坐著馬車連夜離開京都,經過數晝夜的疾行,來到西大營外,投了趙軍。

  那輛馬車被直接送到了中軍帳。

  披著黑色大氅的何霑公公,走到車前,掀起車簾,看著那個面色蒼白、眉眼似畫的妓女,皺眉不語。

  ……

  ……

  這些都是小事,楚國亡了才是大事。

  井九本來就是著名的白癡皇帝,現在更是明確了自己昏君的身份,當然他最無法擺脫的名號當然就是亡國之君。

  楚人擅文,一時間湧現出來無數痛罵他的詩詞歌賦,那些文字真的是精彩絕倫、慷慨激昂,痛快至極,就連遙遠的齊國學宮都寫了幾篇大賦,痛斥其非,間而隱喻趙國之事。

  令人吃驚的是,雲棲先生卻並不如此認為,反而給予了楚皇極高的評價,甚至可以說是盛讚。

  秦國使團早已暗中回了咸陽。

  又過了數十日,在一場秋雨的陪伴下,靖王帶領著秦國大軍來到楚國都城外,準備正式接受朝政。

  這個時候,城外的人們忽然發現城裡冒起一道黑煙,看著應該是皇宮的方向。

  周大學士眼前一黑,直接昏死過去。

  靖王瞇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是的,就在淒冷秋雨連綿不絕的時候,當年陳大學士與金尚書怎樣也無法點燃的火,在皇宮裡熊熊燃燒起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5 23:08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刺秦

  無數人湧進了皇宮,看著那座被火焰吞噬的宮殿卻無法做些什麼,這時候就算天降暴雨也沒用了。

  太監與宮女們失魂落魄地站在四處,有些人已經痛哭失聲,有幾名太監的神情很是茫然,心想自己這輩子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沖洗陛下您留在這座宮殿裡的血水,現在宮殿就這樣燒沒了,您就這麼走了,那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這場火很大,根本無法撲滅,燒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停歇,軍士們第一時間衝進廢墟裡開始尋找,發現樑柱上鑲著的金銀都被燒融成了凝固的岩漿一般,又哪裡還找得到楚皇的屍體。

  一夜之間,無數民宅裡掛起了白幡,整座都城就像是落了一場雪。

  白皇帝知曉此事後,下旨以國君之禮厚葬。

  周大學士重病一場,病好後第一時間辭官,從此不知所蹤。

  在此之前,太常寺卿便已經帶著故學士府滿門遷回了老家。

  再沒有人忍心苛責皇帝陛下的昏庸無能與懦弱。

  國君死於國,你還能要求他什麼?

  很多百姓漸漸想起皇帝陛下與張大學士執政時的景況,更是生出無數懷念。

  有幾個皇帝會像陛下一樣從不出宮,也從不生事?

  對過去的懷念很多時候意味著對當下的不滿。

  沒有誰願意接受秦國粗暴而強硬的統治。

  很多文人書生筆鋒一轉,寫下很多悲切的詩篇,悼念在大火裡逝去的陛下。民間很多百姓則是堅持認為,皇帝陛下根本沒有死,而是藉著那場大火遁去,這時候正隱居某地,或者為僧,或者暗中籌措怎樣光復舊國。

  ……

  ……

  咸陽城的宮殿都是黑色的,在遠方青山的陪襯下,顯得很是肅殺。

  主殿四周沒有任何聲音,那些持著長矛的黑色甲兵就像是沒有呼吸一般,更是令人感到畏懼。

  黑色大殿裡有一抹醒目的白,那便是當今世間最有權力的男子,白皇帝。

  白早來到殿上,很自然地分走了很多顏色,因為她穿的也是件白裙。

  「你明知道他還沒有死,為何還是回來了?」白千軍盯著她的眼睛問道。

  白早平靜回視他說道:「你在質問我?」

  白千軍以手扶額,說道:「抱歉,朕操持國事,有些累。」

  數年前他曾經說過想忘記一些事。

  白早想了起來,眼簾微垂,細長的睫毛沒有顫動。

  白千軍說道:「總不能讓他就這麼溜了,必須找到他的下落,確認他的生死。把楚國皇宮裡的太監宮女,還有那些大臣都抓起來,嚴刑之下,必有所獲,朕不相信他一點痕跡都沒留。」

  白早說道:「此舉不妥,既然大勢已定,何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反而會再生事端。」

  白千軍說道:「雲棲聲望雖高,但書生清談無用,不須理會,何太監確實不好對付,但畢竟是個太監,待趙皇再大些,趙國必然會出問題,我們只需要等下去便好,可是楚皇那邊,你曾經說過數次要重視他,為何現在卻不算大勢?」

  白早說道:「無國之君,便是無根之萍,風勢再大,也只能隨波逐流,一個人如何能夠動搖天下?」

  白千沉默了會兒,說道:「此言有理。」

  「我先去休息了。」

  白早向殿外走去。

  殿外的高公公看著她,趕緊跪下行禮。

  她看都沒看此人一眼,也沒有理會殿外那些肅殺強大的軍士。

  來到石階之前,她忽然停下腳步,想了些什麼,沒有轉身,而是繼續向下走去。

  ……

  ……

  高公公來到黑殿深處,跪在皇帝身前,雙手高舉一份名單。

  白千軍拿過名單粗略地看了看,面色微沉,明顯不滿意。

  「基本可以確認,楚皇不是跟著使團一道逃走的,只是很多事情無法問得太仔細……」

  高公公低著頭說道,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作為咸陽皇宮的大總管,他是少有知曉公主殿下在秦國真實地位、對皇帝陛下影響力的人。

  他不敢得罪公主殿下,自然不方便對使團的人用手段。

  白千軍聲音微冷說道:「把使團裡所有人都帶去偏殿,朕要親自看著你問。」

  ……

  ……

  偏殿同樣也是全黑色的,而且光線更少,於是顯得更加陰森。

  使團裡的官員與執事依次被押進殿來,接受高公公的問話,根本沒有發現坐在大殿深處的皇帝陛下。

  對那些官員與執事的問話過後,依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接下來輪到那幾名商行的管事。

  秦國使團秘密進入楚都借用了一家商行的名義,所以徵調了幾名管事從旁協助。

  一名商行管事來到偏殿裡,走到高公公身前,身體微躬,似乎準備行禮。

  大殿深處,正在陰影裡假寐的白千軍忽然睜開眼睛,望向那個人。

  那名商行管事看著有些瘦削,腳步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卻表明他的身體比看著要重。

  白千軍不及細想,喝道:「攔住他!」

  高公公神情驟變,毫不猶豫擋在那名商行管事之前。

  那名商行管事身體微躬,並不是準備行禮,而是蓄勢,就像逐漸拉彎的硬弓。

  他的腳步重重踏在地板上,踩出數道裂口,整個人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出。

  高公公是咸陽皇宮裡的高手,在對方如雷霆般的威勢之前,卻是毫無還手之力,臉上流露出驚怖的神色。

  嘶啦一聲裂響,他的身體消失了,變成了滿天飛舞的血肉與衣物碎片!

  一道飛劍穿破血雨,瞬間來到白千軍身前。

  白千軍一聲厲嘯,雙臂交叉合攏,手腕上的法器散發出肅殺的氣息,擋住了那道飛劍。

  鋒利的劍身與法器不停摩擦,綻出無數道火花。

  在火花那邊,隱約可以看到一道身影,如猛虎般撲了過來。

  白千軍跌坐到地上。

  一道極厚的鐵板從殿上落下,重重砸中地面,濺起無數煙塵,發出巨響,變成無法逾越的鐵門。

  十餘名秦軍高手,已經來到了白千軍的身前,豎起鐵盾,護得密不透風。

  前後兩道強大的防禦終於讓白千軍放下心來,臉上生出羞怒之色。

  忽然他的神情再次發生變化,因為那個馭劍殺人的刺客已經來到了鐵門之前——厚逾兩寸的鐵門,就算是攻城弩都無法射穿,按道理來說應該不用擔心,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有些不安,下意識裡向後退了兩步。

  轟的一聲巨響!

  就像是本應在高空的雷霆在大殿裡炸開,又像是兩隻重數萬斤的鐵錘正面撞擊在了一起。

  偏殿裡氣浪翻滾噴湧,煙塵大作。

  那些手持鐵盾的秦軍高手,被盡數震翻於地,鮮血狂噴,竟是死了一大半。

  白千軍被護得極嚴,還是受到了波及,渾身是血,被再次趕到的秦軍高手扶著退到了更後方。

  數十名秦軍高手在他的身前布起了一層又一層的盾陣,無數弩箭對準了煙塵那邊。

  煙塵漸落,殿裡的畫面漸漸清晰。

  人們才發現那道鐵門居然被轟出了一個大洞!

  有個人站在煙塵那邊,低著頭,看著有氣無力。

  他的左袖已經盡碎,露出已經嚴重變形的鐵臂,凌亂的頭髮飄舞,隱現幾莖白髮。

  正是卓如歲。

  一劍斬碎秦國宮廷高手,一拳擊穿鐵板,震殺十餘名秦軍強者,重傷秦皇,這等戰力實在強的可怕,當然他也為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胸前滿是血漬,有氣無力也不再是因為困頓,而是疲憊。

  更多的秦國高手趕了過來,直接拆掉了偏殿一角,豎起無數鐵盾,卻沒有人敢上前。

  白千軍被扶起,隔著盾陣看著卓如歲,臉色蒼白想著,果然是青山宗的小怪物,居然在幻境裡也這般厲害,不用四十年便修到了游野境!

  要知道游野或者初嬰便是青天鑒幻境裡的境界上限。

  「就算你再強又如何?」

  他對卓如歲說道:「今天你依然是死路一條。」

  卓如歲慢慢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別說廢話,有本事,單挑。」

  白千軍微嘲說道:「這是天下爭霸,不是好勇鬥狠,妄圖以一己之力對抗一個國家,那是愚者所為。」

  卓如歲說道:「你代表中州問道,被青山弟子逼得一輩子只敢躲在龜殼裡,難道不怕丟臉?」

  白千軍冷笑說道:「你傻,難道當我也傻?」

  話音落處,弩箭如雨般射出。

  數百名秦軍高手不畏生死地撲了過去,如潮水一般淹沒了卓如歲。

  潮水看著恐怖,但想要瞬間吞噬礁石,也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卓如歲就像是一方礁石,潮水在他的身上拍成血色的泡沫,偶爾他會消失,但最終又會出現。

  這場血腥而殘酷的圍攻持續了整整半天時間。

  殿裡到處都是屍體與斷折的弩箭。

  秦國方面付出了一百餘名高手死去的代價,卓如歲終於不行了。

  「我不是不行,只是有些累,這些天沒有睡好。」

  卓如歲坐在地上,一面咳著一面說道。

  每咳一聲,他身上的血水便會濺起一些,看著很是血腥。

  白千軍看著他嘲弄說道:「你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名刺客,就算你還記得外面的事情,依然還是迷了途。」

  卓如歲說道:「我這不算什麼,但你居然真把自己當成了皇帝,注定了你沒有任何前途。」

  白千軍沉聲說道:「青山宗的修行只在個人,我們中州派卻願意帶領整個人族向前,這才是真正的領袖,無論在這裡還是在外面,歷史都將證明,哪種才是真正的大道。」

  卓如歲說道:「要不是青天鑒限制了境界上限,我早就已經殺了你,難道你要去帶領冥部向前?」

  白千軍冷笑說道:「難道境界高便能為所欲為?便能號令群雄?」

  「如果在外面,我修至通天巔峰,自然是想殺誰就殺誰,不然你們中州派領袖同道,咋不去把劍西來殺了?」

  卓如歲向前身前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疲憊問道:「居然會問這種問題,你白癡啊?」

  白千軍神情微變,強行壓抑住怒意,問道:「告訴我井九在哪裡?」

  卓如歲更加莫名其妙,說道:「問我這個問題,難道你真是白癡?」

  說完這句話,他一掌拍落頭頂,就此死去。

  然後,他在青天鑒邊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剛好是暮時,有些紅艷的夕陽光線落在緩緩轉動的青天鑒上,那些河流彷彿是血一般。

  十餘名問道者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有些敬畏,有些嫉恨。

  在那個世界裡,卓如歲殺的人最多,戰力最可怕,死的也最壯烈。

  卓如歲沒有理會這些視線,看著青天鑒裡的血河與紅山,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

  或者有感悟,或者有不捨,或者有遺憾,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

  他站起身,扶著腰向洞外走去,不停地抱怨著。

  「坐了這麼久,真累……怎麼就沒人想過弄個靠背什麼的……啊啊……有兩隻手的感覺真奇怪啊。」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6 23:13
第一百二十五章 議趙

  咸陽皇宮裡的這場血戰,現實世界裡的修行者們都看到了,沒有錯過任何細節,包括白千軍與卓如歲最後的對話。

  看著滿地屍體,與坐在其間、已經沒有呼吸的卓如歲,回音谷外安靜了很長時間。

  修行者們默默思忖著那番對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中州派與青山宗是正道修行界的領袖,行事風格卻截然不同,中州派講究入世,通過朝廷、官員、軍隊把自己的影響力滲透到人間的每個角落裡,試圖帶領整個人族向前,青山宗卻基本不理世事,直到需要出手的時候才會出手,比如讓兩忘峰弟子出去斬妖、除魔、殺人……

  兩派弟子在青天鑒裡的世界也是按照這種習慣在行事,所謂幻境與現實並沒有太大差別,這讓很多人感到了很多深意,越發好奇最後究竟是哪邊能夠獲得這次問道的勝利,拿到那張無比珍貴的長生仙菉。

  卓如歲離開了幻境,井九還在裡面——那場大火之後,幻境裡的人們都在猜測他的生死,現實世界裡的人們自然知道他還活著——坐在青天鑒旁的他還沒有醒來,那個琉璃鈴鐺靜靜懸在身後。

  只不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青鳥已經很久沒有發現他的蹤跡,這真是令人震驚。

  楚國皇宮裡多了處廢墟,少了個皇帝,青鳥自然不會再在此地停留。秦國在黑衣人刺客死後進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平穩發展期。齊國商人們開拓出了數條新海路,對異大陸的狂熱讓對海洋的進軍呈現出波瀾壯闊的局面,奈何修行者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對齊國學宮的辯論、那位雲棲先生也沒有什麼興趣,所以它更多的時候都留在了趙國。

  趙國的朝局看似平穩,實則雲譎波詭。

  就像白千軍期待的那樣,趙國的小皇帝總是會長大的,劇情自然會精彩起來。

  在過去的五年時間裡,那位少年天子變成了青年,漸漸快要成年。他表現的非常優秀,對太后娘娘極為孝順、乖巧,而且任誰看來都是發自內心,絕無虛假,他對何公公也頗為尊重,以長輩事之。可能是因為這些原因,何公公與太后對少年天子的束縛漸漸寬鬆,他與朝臣、文士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多,甚至隱隱有了自己班底的雛形。

  按道理來說,至少何公公應該會警惕這樣的動向,但不知為何他完全不關心此事,帶著緹騎與下屬常年在各州郡裡巡視,或者說遊山玩水——太監不得離開都城的規矩,對他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在遊山玩水的同時,何公公順便還做了些事情。

  比如監修水利,處理民生,佈置軍防,懲治官員,欺男霸寶,大肆撈錢……

  民怨沸騰談不上,物議卻是難免,直到楚國裴大將軍病逝,趙國七路輕騎圍攻西大營,一戰而成功,這時候整個天下才知道,原來過去的五年時間裡,何公公一直在籌劃著這件大事!

  是的,這場戰爭的勝利者是秦國。

  白皇帝得到了大半個楚國的疆域,但最肥沃的東野與地勢最為要害的西大營卻落在了趙國的手裡。

  ……

  ……

  楚國皇宮失火的消息傳到西大營時,何霑正在中軍帳的地圖前,與趙國的將領們商討,日後若要北進咸陽,西氓山裡的舊直道究竟能發揮多大作用。

  聽到這個消息後,他沉默了會兒,揮手示意眾將離開,然後來到帳後的房間裡。

  「你們的皇帝死了。」他對那名太監與妓女說道。

  那名妓女有些茫然,不知該說些什麼。那名太監則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是個苦命的窮孩子,在皇宮裡也很受欺負,如果不是那年有人想燒皇宮時喊了一嗓子,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哪有機會過上這麼多年的好日子。

  「看樣子你們的皇帝很喜歡你們,臨死之前還想著給你們謀條活路,送到了我這裡。」

  何霑看著他們說道:「我本想殺了你們讓他失望一下,但你們畢竟是禮物,而我從來沒有拒收禮物的習慣。」

  整個趙國包括齊國,想給何公公送禮的人難以計數,敢強行給他送禮的人卻只有井九一人。

  收了禮物不代表要用,對何霑來說處置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打算讓下屬把這名太監和妓女送到齊國,再讓齊商送至海上,覓一小島幸福過完此生便是。

  他有些不滿意的是,既然井九到最後讓自己來處置這些事情,往年為何從來不聯繫自己,而且為何不向趙國投降,偏要降給秦國?我和你不熟,但神末峰與果成寺本就有舊,怎麼也比與中州派的關係強吧?

  帶著這樣的疑問,何霑回到了趙國都城。

  在長街上,車隊罕見地得到了民眾的夾道歡迎,車旁的緹騎們臉色有些怪異,心想這是怎麼了?

  開邊拓土毫無疑問是最大的功績,即便是再恨他的人,在這種時刻也只能保持沉默。

  何霑沒有什麼感覺,也不在乎,車窗外傳來的歡呼聲對他來說與緝事廠裡那些官員的慘號聲沒有什麼區別。

  他還在想著那件事。

  走進御書房,少年皇帝迎了上來,神情真摯說道:「叔父辛苦了。」

  何霑忽然說道:「我想明白了。」

  皇帝神情微變,強自保持鎮定,說道:「叔父想明白了何事。」

  何霑沒有理他,自顧自說道:「原來是因為那位落難公主……」

  皇帝越發覺得奇怪,卻不好再問什麼。

  何霑收攏心神,來到御書房的書架前,拉開那道簾幕,露出後方那張極大的地圖。

  看著地圖,他沉默了片刻,提筆把趙境的某處做上了標識。

  這樣的標識在地圖上已經有很多,但還有更多的空白處在靜靜等待著。

  「都說這次西大營之役勝在我深謀遠慮,不動聲色,誰都不知道這是我與先帝十五年前便已經擬好的方略。」

  何霑看著少年皇帝說道:「做任何事情都應該謀定而後動,想明白了再做。」

  少年皇帝沉默不語,心想既然是先皇的功勞,你又有何資格來教訓我?

  「也不知道楚皇是真的放火自焚,還是被朝臣害死,又或者是借火而遁。」何霑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碗茶喝了,接著說道:「但不管他是真死假死,對現在的楚人來說,他就是死了,再也翻不起什麼浪花。」

  少年皇帝聞言心驚,覺得這番話是在警告自己,不敢繼續沉默,說道:「叔父明見。」

  ……

  ……

  問道者進入青天鑒的世界已經三十七年。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更何況小皇帝與何公公的關係永遠都不可能好,從來就沒有真正好過。

  趙國的平穩局面沒有維繫太長時間,隨著時間流逝,皇帝離成年越來越近,眼看著便要親政,自然有不少大臣會提前表示忠誠。小皇帝羽翼漸豐,底氣漸足,事太后依然至孝,對何霑依然恭謹,但難免還是會多出一些想法。

  一位新晉進士大夫上疏朝廷,言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河間王身為陛下親生父親,理應加尊為皇帝,牌位入太廟。

  朝會上一片嘩然,卻沒有任何大臣敢發表意見,皇帝陛下保持著沉默,珠簾也一動不動。

  按道理來說,這件事情必然會引發軒然大波、雙方如疾風暴雨一般互相攻擊,朝野卻保持著詭異的安靜。

  誰都知道原因是什麼。

  深秋時節,何公公的車駕被一位勇敢的書生攔住了。

  那位書生無視緹騎陰冷的視線與周遭擔心的眼光,大聲喊道:「此乃國之大禮,請公公明示!」

  沒有人覺得何公公會回答這個問題,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看法。

  這種問題一旦回答便等於揭開了封火爐的蓋子,極易引發一場大火。

  最好的方法便是視而不見,聽若不聞。

  誰也沒有想到,整個街道上的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河間王是郡王,怎麼有資格進太廟?」

  那位書生很是吃驚,旋即臉上露出狂喜的神色,連聲喊道:「但他是陛下的親生父親!」

  何公公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陛下過繼給先皇,便與河間王沒有了父子關係。」

  那位書生越發覺得自己今日必將成就不世之名,面色通紅,如飲醇酒,大聲喝道:「公公乃是畸餘之人,不識人倫大道,有何資格評斷此事?」

  街上變得異常安靜,誰都以為這位書生當場便會死了,或者被捕入獄,再被凌遲處死。

  那些緹騎與太監高手們看著書生的眼光,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發生。

  何公公什麼都沒有說,吩咐車駕繼續前行,理都沒有理那名書生。

  看著緹騎離開,那名書生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如果不是被擁過來的人群圍住,只怕會跌倒在地。聽著四周傳來的讚美聲,看著人們臉上佩服的神情,書生得意非常,強自平靜,揖手為禮,又說了好些句擲地有聲的話語。

  一位中年書生站在人群外,看著這幕畫面搖了搖頭,帶著幾名學生模樣的人物離開。當天他們在某家書院借宿,完成功課後,學生們忍不住議論起白天的事情,都說道此行運氣不錯,居然初至趙都,便能看到這樣的畫面。

  議論變成討論,最後自然成為辯論,學生們爭執的越來越激烈,最後只能把求助的視線望向那位中年書生。

  那位中年書生氣度儒雅,神情從容,正是深受世人尊敬的雲棲先生。

  學生們很想知道他的答案,相信世人也很想知道。

  包括趙國的少年皇帝。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7 23:33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弒君

  雲棲說道:「我支持何太監。」

  聽到這個答案,來自齊國學宮的學生們很是吃驚,要知道他們想問的是先生對趙國朝局的判斷,而非支持誰。

  在他們看來,後者的答案是肯定的。

  何霑把控趙國朝堂,欺君辱主,關鍵還是個太監,名聲較諸殘暴好殺的白皇帝都遠遠不如,誰會支持他?

  雖然吃驚,那些學生還是很認真地聽著,因為他們相信先生必有其道理。

  就像去年,楚皇還沒有焚宮殉國之前便已經得到了先生的盛讚,當時誰能理解?

  「河間王是郡王,沒有資格進太廟。」

  雲棲的解釋與今日長街上何霑的話一模一樣。

  有學生說道:「但他畢竟是趙皇的親生父親。」

  「父子之情難忘,這很正常,問題在於,如果皇帝堅持認為河間王才是自己的父親,當年就不應該進京。」

  雲棲說道:「前代趙皇寬仁開明,豈會因為不想當皇帝就問罪於你?只不過當年河間府的人捨不得罷了。」

  聽完這段話,學生們細細想來,發現確實是這個道理。

  「不管你是認賊為父,還是認皇為父,只要認了,那就要認。」

  雲棲喝了口茶,發現有學生似乎想到別的說法準備開口,微笑道:「當然,隨著人的成長,對萬事的看法都有可能改變,但你反悔也可以,直接退位就是,回河間府當個閒散王爺也不是什麼難熬的日子,問題是他還是捨不得。」

  那名學生臉上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沒有再說什麼。

  「當年是河間府捨不得,現在是皇帝自己捨不得,這也捨不得,那也捨不得,那就是想兩邊便宜都占咯。」

  雲棲笑著說道:「像何太監這樣的人物,怎麼會允許別人來佔自己的便宜?明天我們就啟程。」

  既然不會允許,趙國便會立刻迎來一場血雨腥風,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還是避得遠些為妙。

  第二天清晨,雲棲便帶著學生們離開了趙國都城,準備去楚國看看那座被燒成廢墟的宮殿。

  除了緝事廠的密探,沒有幾個人知道齊國學宮的一代大儒曾經來過,更沒有人知道他做出的評價。

  何霑與那名書生在長街上的對話則是以很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座都城,然後向著更遠的州郡傳去。

  那位書生回到家裡,冷靜下來後自然生出一些懼意。

  但他相信自己的政治判斷力,覺得應該沒有問題,任何事情鬧得越凶,朝廷裡的大人物越是謹慎。

  帶著這樣的想法與對美好未來的期望,他喝了一壺美酒,美美地醉死過去,然後……就這樣死了。

  清晨過後沒有多久,幾位同窗聽聞昨日之事,提著兩隻老母雞前來恭喜他,推門進入小院後,映入眼簾的便是滿地的醬紅與那具已經變形到無法認識的屍體,驚呼與慘叫聲頓時打破了四周的寧靜。

  數十名捕頭、衙役、仵作把小院圍得水洩不通,裡面的畫面卻還是很快傳了出去。據說那名書生死得極慘,明顯是被虐殺而死,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沒有一根完整的骨頭,生前不知道受了多大的罪。

  越慘的事情越容易激起民憤,更何況在幕後還有很多勢力在推波助瀾,很快這件事情便引發了極大的動盪。

  太學的學生以及很多民眾滿懷憤怒地圍住了緝事廠,那座陰森的衙門在狂暴的人海裡顯得不再那般可怕,憤怒的民眾砸了緝事廠的大門,衝了進去,卻發現裡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沒有官員也沒有太監,各式卷宗與值錢的事物也提前搬走,就連那間著名茅廁裡的鑲金邊馬桶都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

  負責維持都城治安的衙役們根本不敢出面,禁軍的騎兵遠遠守在外圍。

  城門司的兵士則是站在更遠的地方,看著那邊的熱鬧,根本沒有出動的意思。

  潮去潮又來,人海漸散,只留下緝事廠一片狼籍。

  都城各座府邸裡不知有多少官員在議論著此事,商量著什麼。

  很多官員覺得何公公對此事的處理極為不智,事後的應對又過於軟弱,就像漸老的獅子,不足為懼。

  只是何公公掌權多年,積威太深,大部分官員還是不敢輕動,想再看看接下來的局面會怎麼發展。

  不需要看太長時間,當天夜裡何霑便做出了反應。

  緹騎在京都街巷裡飛馳,如暴雨般的蹄聲令人心悸。

  數十名太監高手拿著何霑的手書,推開了一座又一座府邸的大門。

  禁軍統領以下,共十四名將領被捕入獄,城門司七名官員被捕,其中有兩人因為反抗被當場殺死。

  第二天清晨,都城府尹辭官,太學被封,總計七十九名參與此事的學生被抓。

  朝會上沒有少年天子的身影,珠簾後也沒有人,很少上朝的何公公從陰影裡站到了大殿的正前方。

  他看著大臣們平靜說道:「你們想我死可以理解,但在殺死我之前,希望你們最好安份一些。」

  讀的是聖賢書,吃的是皇家糧,不是所有官員都能忍受這種羞辱,當場便站了出來,痛斥其非。

  那些官員被侍衛們抬到宮外當眾杖刑,沒過多久便打死了一人。

  至此事態嚴重激化,滿朝官員憤而離殿,來到皇城前跪地不起,哭聲動天,言稱先帝如何……

  ……

  ……

  御書房內,少年皇帝臉色蒼白看著何霑,眼裡有懼意更有恨意,沉聲道:「哭宮是要上史書的!」

  何霑神情淡然說道:「你覺得我在意?」

  他的名字必然會留在史書上,以一代權閹的身份遺臭萬年。

  少年皇帝強自鎮定下來,說道:「就算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那些大臣與學子都是無辜的,還請開恩。」

  何霑說道:「要放他們出來很簡單,只需要陛下你出去說一句話便好。」

  至於要說什麼話,誰都很清楚。

  少年皇帝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那是朕的父親!」

  何霑說道:「我不這樣認為。」

  少年皇帝氣極,聲音微顫說道:「朕畢竟是個皇帝,你何至於逼迫至此?」

  何霑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少年皇帝卻明白了他的意思,身體微寒,咬牙說道:「母后不會允許你亂來!」

  這時有太監在御書房外緊張說道:「公公,太后娘娘有請。」

  聽到這句話,少年皇帝終於放鬆下來。

  何霑瞇了瞇眼睛,看著他說道:「母親喊的倒是挺順口。」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御書房,去了元宮。

  太后掌宮多年,風韻猶存,鳳威更盛,對何霑自然不同,溫言勸道:「小孩子家家,難免心懷生父,雖說不合體統,沒有道理,你訓斥一番也就罷了,何必弄出如此大的動靜,還有那個書生的事情……太過了。」

  何霑沒有解釋書生的事情,說道:「當年我就對陛下說過,河間府就是一群養不熟的崽子。」

  聽到陛下二字,太后的神情變得有些冷淡,說道:「反正哀家覺得這孩子不錯,你不要亂來。」

  她盯著何霑的眼睛,想得到某種保證。

  何霑說道:「我不會做什麼,但那些不聽話的大臣不能再留,請娘娘下旨逐出朝去。」

  太后很是惱怒,說道:「滿朝官員有誰願意聽你的話?難道都逐了殺了?」

  這場談話不歡而散,此事便陷入了僵局,除非何霑把朝中的官員清洗乾淨。

  然而就像太后擔心的那樣,官員都殺了逐了,誰來治國?

  便在這時,雲棲自楚國歸來,亮明身份求見何公公。

  作為齊國學宮的領袖人物,他在世間周遊講學二十年,在讀書人心裡擁有無法替代的地位,擁有難以企及的聲望。

  很多人都在想,雲棲先生這等人物居然求見臭名昭著的何太監,肯定是為了最近之事。

  何霑在緝事廠見了雲棲,衙門裡打掃的很乾淨,於是那日被打砸的痕跡更加清楚。

  他看著雲棲平靜說道:「你覺得都是我的錯?」

  雲棲說道:「前面你不錯,後面你不對。」

  何霑說道:「這裡是我發家的地方,就這麼被砸了。」

  雲棲說道:「如果公公不想這裡被砸,又有誰能砸了此間?既然趙國是公公的,你自己應該多愛惜。」

  何霑歎了口氣,說道:「你果然沒有變成那種腐儒。」

  雲棲靜靜看著他問道:「你認識我?」

  何霑微笑說道:「聽聞你忘了所有事情,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雲棲不再想此事,神情灑脫說道:「既然我不曾記得那些事情,也就談不上忘記。」

  何霑說道:「此言有理,總之多謝你前來。」

  他是感謝雲棲給了自己一個台階,好讓整件事情盡快地進入下一個階段。

  對被放出來的太學學子與大臣們來說,他們對雲棲先生的感謝更是深沉。

  經過此事,雲棲先生的聲望更高,直似要變成一座高山,當然何霑並不在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此事將會就此了結、何公公終於暴露出弱點,帝黨完全可以再進一步的時候……

  那位少年皇帝中了毒。

  那種毒不是很烈,不如烈酒,也不像刀子。

  毒藥在他的身體裡緩慢運轉,沒有帶來什麼痛苦,只有虛弱以及隨之而來的茫然感。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這些年的準備沒有任何意義。

  那些施恩,那些手段,那些被收服的太監、侍衛都是假的。

  就像他這短短數年的帝王生涯一般,像極了一場詭異的黑白色的夢。

  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何霑允許他做的,包括虐殺那名書生。

  何霑坐在榻前的圓凳上,看著他平靜說道:「我不在乎你的手段有多殘忍,心思有多陰刻,更不在乎你虐殺那名書生,栽贓到我身上,因為這本來就是我想要教會你的事情,只是現在不想再看到你坐在皇位上。」

  少年皇帝眼裡生出嘲諷的神色,說道:「難道你以前就願意看到?」

  何霑沉默了會兒,說道:「你說的對,這次的事情只是讓我對陛下有了個交待。」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8 23:56
第一百二十七章 問死

  何公公的陛下只有一位。

  少年皇帝很清楚這點,帶著無盡的幽怨說道:「我是養不熟的狼崽子,那你呢?」

  何霑伸手替他把被角掖好,沒有說話。

  少年皇帝喘息著說道:「我敬你多年,就如真的叔父,但……還是軟不了你的心腸,你根本就沒想過讓我活到成年……是啊……就像宮外那些人說的一樣,你會殺了我,再換個新的小皇帝,等他再大些,又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到時候你再挑一個小皇帝,反正……反正……皇族小孩子多。」

  何霑說道:「挑小孩子來當皇帝是很麻煩的事情,並非我願意。」

  少年皇帝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道力氣,憤怒地喊道:「但那樣你就可以永遠當皇帝!」

  何霑沉默了會兒,說道:「你錯了,我之所以要殺你不是因為我想當皇帝,而是因為你不認你的父親。」

  少年皇帝聲音漸低,喃喃說道:「但我本來就不是先帝的兒子……我甚至都沒有見過他幾面。」

  「你沒有錯,但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肯當他的兒子,他就會絕後。」

  何霑說道:「我只好再給他挑一個願意當他兒子的皇帝。」

  少年皇帝忽然吃吃地笑出聲來,顯得有些癲狂,說道:「是不是你生不了,才會如此在意這件事?」

  何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好好休息。」

  ……

  ……

  少年皇帝死了,在睡夢裡平靜地離去,沒有承受任何痛苦。

  朝廷也沒有發生任何動盪,民間甚至沒有生出多少議論,河間府稍微有些不穩的跡象,便很快被鎮壓。

  直到這時候,朝廷裡的官員與宮裡的某些人才真正明白,何公公對這個國家的掌控力度究竟有多麼強大。

  很多人接著想起了與何公公有關的那些傳聞。

  何公公不喝酒,不求美食,不在意奢華享受,不下棋,不癡山色,不貪湖光,沒有任何愛好。

  他每天凌晨起床,很晚才入寢,據說最多只睡兩個時辰,那麼他的時間都用在了哪裡?

  只有緝事廠的親信知道,何公公練功是多麼的勤奮,處理朝政又是多麼的勤勉,而且每天讀書學習不倦。

  看書學習的目的是為了能夠盡快提升境界實力,加強處理國政的能力。

  至於那些陰謀詭計或者說深謀遠慮,都屬於琢磨人、對付人的範疇,對經驗豐富的何公公來說用不了什麼精神。

  辭舊便要迎新,皇位不可能空懸,另立新君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有資格商議此事的只有兩個人。

  安靜的元宮裡。

  太后看著何霑,臉色蒼白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當皇帝嗎?你真想奪了先皇留下的江山?」

  她嫁給先帝後,一直沒有兒女,這幾年帶著少年皇帝在宮裡學習,在朝上聽政,難免有些感情。

  何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說道:「挑個小點的,最好還沒有記事。」

  太后厲聲說道:「不管挑誰都與你無關!這件事情你休想再動一根手指!」

  何霑平靜說道:「何必如此警惕我?」

  太后盯著他的眼睛,帶著強烈的恨意,咬牙說道:「你已經害死了兩個皇帝,難道還想害死第三個?」

  聽到了這句話,何霑沉默了很久,說道:「原來在你心裡,他一直是我害死的。」

  太后說道:「難道不是?」

  何霑說道:「當年黑衣人殺我,我重傷不醒,只能躺在你的寢宮裡,那時候你為何沒有動手?」

  太后轉頭望向窗外,沒有說話。

  何霑忽然上前,伸手轉過她的臉,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你害怕我?」

  太后驚怒喝道:「你要做什麼?」

  何霑面無表情說道:「回答我的問題。」

  太后冷笑說道:「你一個閹人,弒君弄權,亂宮幹政,哀家在這宮裡,朝不保夕,如何能不怕你?」

  何霑搖頭說道:「不,你之所以怕我,是因為你想要殺我。」

  太后身體微僵。

  何霑鬆開手指,望向窗外的夜宮,說道:「你知道你已經暗中收服了幾位將軍,我知道你與咸陽城那邊一直有來往,我知道你在齊國那邊安排後路,我還知道當年在你宮裡治傷的時候,你親自熬的藥裡下了慢毒。」

  太后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滴水可以穿石,滴毒可以殺人,但那樣太慢,而且太累。」

  何霑看著夜空裡被星光照亮的雲,歎息說道:「這樣活著,真的很累。」

  太后眼裡出現絕望的神情,說道:「所以你準備讓我去死。」

  「你想多了,我答應過陛下護你一世,只不過現在看來已經沒有必要。」

  何霑說道:「但我還是想告訴你,當年我給陛下親手熬的那些藥裡……沒有毒。」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殿外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太后忽然生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喊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何霑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有些累,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在星光的照耀下,雲朵鑲著一道清楚的銀邊,黑色大氅的表面也是如此。

  在數十名太監高手的拱衛下,何霑向皇城外走去,靴子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就如他此時的心情。

  在虛假的幻境裡看到真實,那是每個問道者的修行目標。

  何霑卻看到了不一樣的畫面。

  他看到的是,哪怕在真實的世界裡依然沒有真實。

  一切都無意義。

  他終於明白了井九為何沒有把楚國交給自己,為何姨要自己去果成寺。

  因為他總有一天會看到這些。

  ……

  ……

  「原來我是一個天生的僧人。」

  在某個清靜的酒樓上,何霑臨欄聽風,提壺飲酒,喃喃自語。

  桌下堆著十餘個酒壺。

  酒樓內外,包括不遠處的街巷裡,到處都是太監高手與緹騎。

  所有人都感覺到公公今天的情緒有些問題,不然自我管理如此嚴格的他,怎麼會如此濫飲?

  何公公的情緒不好,趙國便可能有事,天下便會有麻煩。

  這讓眾人很緊張,禁軍與城門司甚至軍部方面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奪宮,或者向秦國發兵。

  「去把那個人帶過來。」何霑忽然說道。

  幾名下屬對視一眼,臉色有些奇怪,心想就是這樣?

  公公終於要見那個人了?

  那個人究竟有何重要?

  在緝事廠裡有很多秘密,也有很多奇怪的事。

  最讓官員們想不明白的是一名修行者,叫做姜瑞。

  緝事廠有個專門的部門負責監視、控制此人,已經持續多年,甚至聽說從緝事廠初建那個部門便存在,但緝事廠官員們怎麼看,那個人也極其普通,沒有任何值得警惕的地方,花這麼多的錢與精神在上面,還不如直接殺了。

  那名叫做姜瑞的修行者,現在是鹿山郡某個宗派的客卿長老,離都城的距離不遠,以緝事廠的能力、再加上數十年時間的監視準備,很輕鬆地便把此人制服,然後連夜帶回了都城。

  當姜瑞被押上酒樓,跪在地上的時候,何霑還在喝酒,只不過桌下的酒壺已經變成了三十幾個,如山般堆著。

  「來了?」何霑看著姜瑞說道。

  他的語氣很淡然,就像時常見面的朋友。

  姜瑞這些年還算順利,靠著修行天賦與鑽營的本事,成功做了一家宗派的客卿,正想著能通過什麼途徑去都城裡尋找機會,結果今夜宗主忽然翻臉,宗派裡的弟子們一湧而上,然後把他交給一群黑衣人,押來了都城。

  在路上的時候,他震驚不安,猜想了無數種可能,卻想不到任何線索,是什麼厲害人物要對付自己。

  聽著那聲招呼,他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愣了愣後,趕緊謙卑問道:「敢請教大人名諱?不知尋我這個山野之人有何事?」

  在他想來,這位身著錦衣的中年陰柔男子,能夠讓宗派如此聽話,必然是都城裡的大人物,但沒有立刻殺死自己,應該是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比如用自己去暗殺朝中的對頭之類。

  「原來你什麼都忘了。」

  何霑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那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

  那個故事從真實世界裡的很多年前開始,兩個頗有天賦的散修在某個山谷外相遇,吃了一條烤魚……

  很多年後,他們一起進了青天鑒,開始問道。

  ……

  ……

  姜瑞早已忘記那些前塵往事,聽的震驚無語,喃喃說道:「您是說,我們並非這個世界的人?」

  何霑說道:「是的,對這個世界裡的人來說,我們就是謫入凡塵的仙人。」

  「我是仙人?」

  姜瑞覺得好生不可思議,想著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艱難與辛苦,更是生出無限感慨,當然還有更多的狂喜。

  他深深呼吸數次,才稍微平靜了些,問道:「那你現在是?」

  何霑說道:「我在皇宮裡辦事,姓何,你可能聽說過我。」

  姜瑞再次震驚,甚至比前面更加震驚,因為何公公的名聲實在是太大了!

  「你居然是何公公!這怎麼可能?」

  「對對對,你說我們是仙人,那我們當然應該這般厲害。」

  「不對啊,既然我們是同伴,你為何以前沒來找我?」

  姜瑞越想越亂,於是也越說越亂。

  「不著急,你會慢慢想起來所有事。」

  何霑扔掉手裡的酒壺,拿起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手,說道:「只是我不確定你願不願意想起來那些事。」

  ……

  ……

  養母被殺死。

  被人販子到處賣,無數次的毒打。

  被閹入宮,在宮裡艱難求存,不知遇著多少痛苦。

  那些事,何霑從來都沒有忘記,所以姜瑞也必須記起。

  沒有過多長時間,姜瑞想起了那些事,臉色瞬間蒼白。

  迷失在紅塵裡的人,最痛苦的時候,不是糊塗地死去,而是醒來面對真實的那一刻。

  「原來……你還活著……你居然進了宮……原來,你就是何公公。」

  姜瑞想要解釋當年的事情,嘴唇動了動,卻終究說不出任何話來。

  何霑用毛巾把自己踩髒的凳子擦乾淨然後坐下,看著跪在地上的姜瑞,問道:「你喜歡怎麼死?」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0-29 23:25
第一百二十八章 驚夢

  姜瑞再也無法跪好,跌坐在地,剛剛知曉真實,便要死了,誰都不會樂意。

  他神情惘然,喃喃自言自語道:「我不想死,怎麼死都不喜歡。」

  何霑說道:「這些年我無時無刻都在想怎麼殺你,為你設計了十幾種死法。為了不讓你因為意外提前死掉,我派了很多人保護你,卓如歲想殺你,都被我冒險救了下來,好不容易到了今天,你總要挑一種。」

  姜瑞身心俱寒道:「就算你想玩我,玩了這麼多年也夠了,為何不早點殺了我,何必拖到今天!」

  「你是我在幻境裡的錨點,只要你還活著,仇恨還在,我便不會忘記那個真實的世界。」

  何霑說道:「直到剛才,我忽然發現這些事情沒有什麼意義,自然就不用再留著你。」

  姜瑞喃喃說道:「我天賦不錯,意志手段皆有,卻始終走的如此艱難,原來是你一直在暗中打壓我。」

  「在外面你就一直覺得我百無一用,只是運氣好,難道你以為在這裡我也只是運氣好,搶先走到了你的前面?你要明白並且接受一個事實,你從來都不如我,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在外面不行,在裡面也不行。」

  「哈哈哈哈,我才想明白,你是個太監,那玩意兒被割掉的感覺如何?不管我行不行,你不行啊!」

  姜瑞輕蔑說道,忽然眼裡閃過一抹厲色。

  他不是準備偷襲何霑,而是想要自殺,可惜的是沒能成功。

  何霑衣衫微動,帶出數道殘影,彷彿沒有動作,實則已經封住了姜瑞的所有經脈,又重新坐回椅子裡。

  姜瑞神情驟變,吃吃說道:「抱歉,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當年……我也沒想到你會吃這麼多苦。」

  何霑沒有理他,平靜解釋道:「我用的手法會讓你不能動,感受會更加清楚,而且確保你不會昏迷過去。」

  以這樣狀態承受緝事廠的那些恐怖刑罰,會是怎樣的痛苦?

  姜瑞臉色蒼白說道:「真要做這麼絕?我認慫,我認錯……你就給我一個痛快。」

  何霑沒有說話。

  姜瑞完全絕望了,沉重地喘息著說道:「我都認了,但按照問道的規矩,裡面的事情不能帶到外面去,你不能記恨我。」

  他不願意承受那些可怕的痛苦,更不願意離開幻境後受到何霑的持續打壓。

  何霑微笑說道:「怎麼會呢?所以稍後無論你怎麼痛苦,都不要記恨我,在外面……我們還是朋友。」

  姜瑞本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心想以自己的修行天賦,只要固守道心,哪怕再厲害的刑罰又能如何,但這時候看著何霑的淡淡微笑,忽然有些發冷,聲音微啞說道:「你究竟想怎麼處置我?」

  何霑說道:「凌遲吧,抱歉,我知道這實在是沒有什麼新意。」

  姜瑞臉色更加蒼白,身體微顫,想要撲過去,抱住他的大腿求饒,卻無法動彈絲毫。

  「畫面太血腥,我就不看了,你好好享受。」

  何霑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酒樓。

  走出酒樓的時候,他向對面屋簷看了一眼。

  那隻青鳥飛走了。

  它相信回音谷外的修行者也不願意看接下來的殘忍畫面,又不是變態的邪道高手……至少表面上。

  夜街安靜無聲,極遠處晨光隱見,人間卻是更加黑暗。

  何霑披著黑色大氅向著夜色裡走去,身後忽然有慘叫聲響起。

  慘叫聲不曾斷絕,只是漸漸低微。

  ……

  ……

  姜瑞算是一名境界不錯的修行者,但對於如此廣闊的世界而言,他的死亡只是一件小事。

  只有那個鹿山郡的宗派,因為此事緊張了很長時間,宗主甚至想過,要不要主動進京向何公公請罪,只是隨著時間流逝,緝事廠再沒有什麼吩咐,才漸漸放下心來。

  沒有人知道,何霑把此人留了數十年都沒有動,那夜卻忽然抓了過來凌遲處死,這件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

  太后不知道那天夜裡酒樓發生的事情,緊張不安地等待著何霑的反應。

  在她看來,像何霑這種有不臣之心的惡徒,必然會藉著那夜宮裡的衝突,做些什麼事。

  出乎意料的是,何霑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連選新君一事都沒有理會,只是如往常一樣,處理著朝政。

  趙國很快便迎來了一位新的皇帝,由太后抱著坐在珠簾後的椅子上臨朝。

  從那天開始,何霑再也沒有參加過朝會。

  只有最親近的下屬,才能發現何公公有些異常。

  最近這段時間,他經常看著灰暗天空裡的某個點,一走神便是半天。

  偶爾他會去某座偏僻的冷宮,在那些狹窄的夾道裡,來來回回地走著。

  有時候他會走進某個早就無人居住的小院,取出一張竹椅躺下,手裡輕輕揮著圓扇。

  現在已經是初秋天氣。

  從秋天躺到冬天再到春天,時間就這樣緩慢而無趣的流動,何霑厭倦之餘,忽然找到了某種熟悉的感覺。

  有很多事情他正在漸漸忘記,有很多事情卻又再次從海裡泛起。

  他感覺好像在哪裡有過類似的日子,好像是在某個寺廟裡,然後他忽然非常想吃一盤爆炒的紅菜苔。

  御花園坡上的那棵小栗樹早就已經長大,那根折斷的樹枝留下的疤已經變得很堅硬,更加清晰。

  他經常站在那棵栗樹下,右手下意識裡摸著那處疤痕,看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某天他忽然想起來了那片海,海上的那艘船,船上有位曾經的朋友,還有一位滿頭銀髮的老人。

  銀髮老人溘然長逝之前,似乎說了一句話,但當時海浪的聲音太大,他太過悲傷與憤怒,沒有聽清楚。

  那句話究竟是什麼呢?

  何霑想了很長時間,某天終於想了起來。

  小舟從此逝。

  ……

  ……

  何公公忽然消失了。

  緝事廠再次被搬空,那隻鑲著金邊的馬桶也隨之不見。

  很多緝事廠的官員與密探,緹騎的統領與軍士也同時失蹤。

  沒有誰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沒有任何線索,各州郡裡也沒有那些人的蹤影。

  這件事情震驚了整個趙國,繼而震驚了整個天下。

  在緊急召開的大朝會上,滿朝文武沒有人能說得出話來,此事太過離奇,毫無道理。

  有些官員甚至在想,難道是緝事廠惹出太多天怒人怨,結果遭了天譴?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多人同時消失,你們居然一點東西都查不到!」

  太后憤怒地掀開珠簾,站在那些官員們身前,罵道:「難道哀家就指望你們這些廢物治國!」

  何霑消失,按道理來說她應該感到輕鬆,生出無窮喜悅,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是驚怒交加。

  尤其是夜深的時候,她想著何霑的離去,更是感到孤清至極。

  過了些天,終於查到了些線索,當朝大學士連夜入宮,跪在元宮榻前,向太后低聲匯報所得。

  整個趙國都知道,在浩瀚平湖的深處盤踞著一股極凶悍的水匪,哪怕朝廷的水師清剿過多次,也沒能傷得對方分毫,反而送了不少船只過去。

  就在何霑帶著緝事廠眾人消失之後不久,那股水匪忽然出了平湖,百餘艘大船經由水道駛入齊國,然後直入東海,消失無蹤。

  現在想來,何霑與他的那些下屬們當時就應該在那隻船隊上。

  這件事情聽著簡單,其實不然,何霑不止瞞了朝野多年,更關鍵的是還完美地利用了趙國與齊國多年修治的水道系統。

  更何況那些大船明顯用的是齊國方面的技術。

  要辦成這件事,何霑不知道籌劃了多少年時間,為之付出了多少精力。

  太后的臉色瞬間蒼白,轉身看著榻上沉睡的小孩子,沉默了很長時間。

  難道你一直都想著離開?還是說這只是你準備的後路,那天夜裡對哀家太過失望才用了。

  ……

  ……

  那個權傾朝野數十年的大太監走了。

  對趙國人來說,就像是都城裡的皇宮忽然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強烈的恐慌,朝野一片死寂。

  流言漸漸傳開,確認何公公確實已經離開,而不是如往年那樣站在陰影裡看著世間、隨時可能回來呼風喚雨後,整個國家陷入茫然、空虛的精神狀態裡。

  無數奏章與民間的請願書如雪花般被送入皇宮,請求朝廷盡快派出大軍尋找何公公。

  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奏章與請願書變得越來越少,直至沒有。

  直到盛夏時節,所有人都發現何公公可能確實不會回來了,情勢再次為之一變。

  無數奏章與民間的請願書再次如雪花一般送入宮中,只不過這次的內容已經完全不一樣。

  從官員到百姓,所有人都在指責何公公的弄權無恥、冷酷好殺,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他與秦國勾結,自知叛國大罪難恕,所以畏罪而逃。

  朝廷裡的官員都曾經向何公公送過錢,曲意討好,那麼誰才是何公公的走狗?為了分出誰是真正的走狗,當年究竟是誰汪的聲音更響,朝堂諸公開始激烈地互相攻擊,一時間混亂不堪,醜態百出,直至初冬時節局面才終於穩定下來。

  在平穩朝局的過程裡,趙太后展現出來了極為優秀的政治智慧與手段。

  然後,便是議罪。

  朝廷給何霑定了七十四項大罪,除了最常見的那些罪名,還有些奇怪的罪名只怕就連當初的緝事廠也想不出來。

  太后看著那些罪狀,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再也無法控制住情緒,重重一拍書案,摔斷了手裡的硃筆。

  斑斑紅點落在牆,如紅梅般好看。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最終太后只批了幾條罪名。

  主要就是散漫無禮、事君不誠之類。

  但不管她批多少條,何霑注定要名垂青史了,當然是惡名。

  想到這點,她生出一些歉意。

  她來到了御花園,揮手讓撐傘的宮女離開,走到那棵栗子樹下。

  這裡是他們曾經站過的地方。

  雪落在她的身上。

  她看著遠方,漸漸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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