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881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1 23:17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二個遁劍者

  這場追殺從果成寺開始,經過菜園與生著大榕樹的官道、莽莽野山與盡頭那座高峰、滿是煙花的原野、無處話淒涼的破廟野墳,彷彿將要無盡地延展下去。

  陰三轉世重修至今三十年,已然恢復至游野境,與趙臘月及柳十歲的境界相仿,甚至還略有不足,按道理來說根本無法戰勝他們聯手。問題在於,他轉世重修只有三十年,在這個世間卻已經活過了千年的漫長時光。

  他用過的飛劍便比趙臘月與柳十歲見過的更多,會的道法也比他們見過的更多,經歷過的戰鬥更是多了無數倍。

  不管趙臘月與柳十歲如何攻擊,他都能用最合適的方法應對,各種道法如繁花般綻放於手指之間,不停轉換,竟沒有重樣的。尤其是青山諸峰的劍法,他更是信手拈來,用的揮灑自如,隨意至極,便是完美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鮮血灑落在山河湖泊裡,大部分來自趙臘月與柳十歲的身體,他們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身上到處都是傷口。

  看著前方那道如大鳥般的身影,想著這兩天多來的無數場戰鬥,他們的心裡除了震驚,更是生出很多佩服,心想便是井九(公子)也不過如此了。

  而且陰三的那根骨笛不知是何寶物,有時候能像飛劍一樣行於天際,有時候又像是玄門常見的法寶,材質非常特殊,不要說弗思劍,就連不二劍都無法斬斷。

  但他們沒有放棄,更沒有畏懼,依然沉默地、安靜地、決然地追著陰三。

  以陰三的能力,本可以尋找到機會擺脫他們的追擊,問題在於他的身體有隱患,無法承受太重的傷勢,所以不敢行險,而在途中他算到幾次完美的時機,回身試圖秒殺一人時,又因為趙臘月與柳十歲之間的默契而失敗。

  是的,趙臘月與柳十歲見面的次數不多,連話也沒有說過幾句,但他們的配合非常默契。

  就像是在一起修行生活了很多年的師姐弟。

  當年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事先也沒有聯繫,甚至彼此都談不上認識,便能殺了洛淮南,就是這個道理。

  每次陰三轉身秒殺的時機確實很絕,不管目標是趙臘月還是柳十歲,應該都無法避過去,眼看著便是當場身死的下場,但剩下的那個人卻是毫不在意對方的生死,反而藉著對方臨死前的暴發,開始蓄勢準備發大招,進行拚命搏殺。

  面對著如此瘋狂卻又默契的打法,便是他也只能放棄。

  這樣的畫面在追殺的過程裡出現過至少四次。

  陰三心想井九那樣怕死的傢伙怎麼能教出兩個如此不怕死的弟子?

  這個問題困擾著他,讓他百思不得其解,越來越煩躁。

  三天後他來到大澤畔的一座小鎮,不遠處的湖光反耀著冬日的光芒,人們的臉上帶著新年的氣息。

  即便是這樣,他的心情也沒有變得好些。

  他受的傷不是很重,衣服已經破出好些道口子,骨笛的表面也滿是魔火燒灼與血漬,往常平靜淡定的眼神,已經滿是隱怒,雙眉微挑,如同燒焦的紙張邊緣,看著很是狼狽。

  這是他千年修道生涯裡最危險的數次經歷之一,最令他感到鬱悶的是,這次他的對手毫無疑問是最弱小的一次。

  一代太平真人,居然被兩個游野境的弟子逼得如此狼狽,甚至幾次險些身死,這怎麼想得通?

  想著這些問題,他轉身走進街邊的一間鐵匠鋪,就此消失。

  ……

  ……

  兩道劍光自天而降,把湖水塗成了銀紅兩色。

  狂風呼嘯,趙臘月與柳十歲出現在街上,渾身是血,衣衫破爛,集市上的人們紛紛驚呼走避。

  二人對視一眼,看到彼此眼裡的不解。

  他們明明看著陰三落在了街上,為何落下來時,卻失去了對方的蹤影,甚至連對方的氣息也察覺不到。

  就算是有隱匿氣息的法寶,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生效,而且法寶本身也有氣息,應該會被察覺。

  柳十歲雙手握拳,黑色魔火破體而出,順著街道兩側的屋宅蔓延,經過磚縫或窗口時會像流水一般淌進去。

  血魔教的秘法確實很強大,沿途追殺的時候,有兩次陰三隱進山崖裡,便是被他用這種方法找了出來。但這一次情形有異,那些魔火變成最細微的顆粒,飄進那些最幽靜、最狹小的角落,也沒能發現陰三的氣息或者法寶的存在。

  趙臘月微微挑眉,顧不得驚動大澤裡的修行同道,右袖輕揮便擲出一個鈴鐺。

  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小鎮上快速地移動,留下無數道殘影。

  這是當年懸鈴宗少主瑟瑟送給她的清心鈴,對於察知對手氣息有神奇的效用。

  然而那個小鈴鐺在小鎮所有房屋乃至原野裡快速搜索了一遍,依然沒有任何發現。

  陰三明明就在這裡,沒有離開,為何懸鈴宗的寶貝與血魔教的秘法都無法找到他?

  柳十歲說道:「要不要把這些房子都拆了,事後賠償便是。」

  趙臘月望向不遠處的湖面,說道:「先離開。」

  湖面生起波浪,冬天裡忽然生出大風,白黃色的蘆葦被吹拂的彎下腰去,應該是大澤的修行強者正在向這邊靠攏。

  柳十歲有些不解,心想大澤與青山宗向來交好,為何不請他們出手幫忙?青山內部事務不便讓外人知曉?

  趙臘月望向看似尋常的小鎮,說道:「這裡有人在幫他。」

  柳十歲想起那個遁劍者的傳說,很是吃驚,原來傳聞大澤畔的那座小鎮就是這裡?

  那位遁劍者能在龜殼的保護下避開青山劍陣數百年的搜索,如果他幫著師祖逃走,那確實沒有人能再找到他。

  ……

  ……

  陰三走進的是一個鐵匠鋪,但從外面看著可能是個酒樓,也可能是個很普通的宅院,甚至可能就是一塊石頭。

  事物究竟是何模樣,很多時候取決於你看到什麼,以及你的經驗判斷,但在某些情況下,則取決於那個事物的扮演者的願望。所以不管是趙臘月還柳十歲都無法找到那個地方,就算是柳詞親自來這鎮上察找,也沒有任何意義。

  當年那位前朝皇孫的邪道聯盟險些攻破無恩門,卻被青山宗擊敗後,柳詞便曾經來過這裡,結果一無所獲。

  陰三之所以能夠找到那個地方,是因為那個地方的主人對他一直敞開著大門。

  井九的記憶沒有錯,那人當年能在世間弄出那麼多的風雨,與太平真人脫不開關係。

  走進鐵匠鋪,鐵匠鋪便變成了一方園林。

  怪石臥於池塘邊,修竹隱於白牆後。

  這裡沒有絲竹悅耳,沒有讀書聲煩心,安靜裡透著份愜意。

  陰三來過這裡幾次,每次都覺得風景很好,但從來都不羨慕對方。

  再如何好的風景、甚至可以隨心意變化,在裡面住了四百多年,還是會覺得膩味,因為你不能出去。

  如果向著園林上方望去,便能發現,這裡沒有真正的天空。

  看似灰暗的天空實際上是某種壁板,上面是一格一格的,彷彿巨龜的甲殼。

  當然,這裡總要比他在劍獄裡的那個房間好很多。

  園林的最深處,有位中年人在等著陰三。

  那位中年人容顏清矍,氣度不凡,穿著一身明黃色的皇袍,自然散發出淡淡威嚴與真實的皇氣。

  他便是那位遁劍者。

  前皇朝的遺血。

  自稱蕭皇帝。

  ……

  ……

  破爛的衣服化成灰燼,被沉進池塘,然後會經歷很多年的消解,經由地底的通道,排進大澤裡,不會留下任何氣息與味道,確保不會被青山劍陣發現。

  蕭皇帝看著陰三身上的那些傷口,不解說道:「真人怎麼會受這麼多傷?」

  陰三想著那兩個不怕死的小傢伙,眼裡生出複雜的情緒,說道:「很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甚至超出了我的推算。」

  這次果成寺發生的事情,他算到了絕大多數事情,卻算錯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在他想來,井九承襲了景陽的全部,自然性情相似,會像景陽那樣活著,卻沒想到井九居然敢冒險,敢讓趙臘月這樣境界的年輕弟子來追殺自己,而趙臘月與柳十歲居然這麼瘋狂。

  如此瘋狂,實在是太不景陽,倒是更像他自己。

  蕭皇帝拿著一把晶石小刀,在陰三的身體上不停切割著,神情專注而認真。

  陰三受的傷確實不重,但他的身體有問題,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傷口周邊居然開始腐爛,甚至深處都已經傳出腐臭的味道。如果不把那些腐肉盡數切割乾淨,腐爛會在短時間裡快速蔓延,直至讓這個身體崩潰。

  所以蕭皇帝下手雖然輕,切割的範圍卻很大而且深,有些地方甚至直接切進了他的身體裡。

  陰三沒有屏蔽自己的識感,因為在蕭皇帝無法確認情形的時候,他要自行內觀,告訴對方水晶刀應該往何處去,應該切掉哪些東西,自然極其痛苦,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眼神還是那樣平靜,就像水晶刀切割的並非自己的肉身。

  過了段時間,蕭皇帝終於把他身體上的腐肉盡數切完,取出用蛟筋製成的魚線,把那些或大或小的傷口縫補完。

  陰三站起身來,對著鏡子看了自己身體表面那些像蛛網一樣的傷疤,微微皺眉。

  不是愛惜容顏,注重美觀,而是因為別的原因。

  這已經是他能夠找到的契合度最好的身體,本指望能撐些年頭,怎想到因為兩個小孩便要捨去。

  蕭皇帝說道:「這具身體最多還能再撐三年,你要提前做好準備。」

  如果在三年時間裡,陰三無法找到新的身體,便極有可能魂飛魄散。

  「也並非全然壞事,以往我擔心身體受損,所以很是小心謹慎,現在想來反而不對,那是把身體當作了器具。」

  陰三說道:「今次受傷,我反而覺得身體如意了不少,相信對今後也有好處。」

  蕭皇帝說道:「恭喜真人。」

  陰三說道:「被兩個晚輩逼的如此狼狽,何喜之有?」

  蕭皇帝聞言微驚,心想居然是被青山弟子追殺?

  陰三想著路上趙臘月與柳十歲之間的默契配合,心想這兩個小傢伙還真是很適合進不老林。

  想著這些問題,他轉過房間裡的屏風,來到了另外一側。

  那裡有一個大木桶,桶裡放著萬年冰魄,散發著淡淡的煙氣。

  玄陰老祖坐在裡面,臉色慘白如紙,稀疏的頭髮無力地耷拉著,彷彿沒有了呼吸。

  「劍意入體太深,便是血裡也帶著,只好給他換血。現在已經換了三桶,估計還要再換三桶。」

  蕭皇帝看著玄陰老祖,臉上滿是同情與憐憫說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撐下來。」

  三天前玄陰老祖被柳詞一劍貫穿,身受重傷。

  青山劍陣也已經啟動。

  如果不是陰三提前便做了準備,讓蕭皇帝把他接入龜殼之中,他必死無疑。

  蕭皇帝與玄陰老祖都是遁劍者,被青山劍陣逼的不見天日,這時候看他受傷如此之重,難免心生慼然。

  陰三看著玄陰老祖沉默了很長時間,眼神幽冷,不知道在想什麼。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2 23:32
第一百六十章 當年的真相

  「他會死?」蕭皇帝看著他的臉色,覺得有些不妥。

  「如果他這麼容易死,當年我就已經殺了他。」陰三說道。

  玄陰老祖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真的昏迷,還是已經醒來而不敢睜眼。

  陰三也不在意,繼續說道:「這次的事情就算給他一個教訓,希望他能明白。」

  蕭皇帝微笑說道:「應該會的,因為他不想死,就像我也不想死。」

  陰三說道:「青山真正的敵人裡現在就你們三個還活著,應該知足。」

  蕭皇帝看著他的側臉,認真說道:「我不想一輩子在龜殼裡活下去。」

  陰三說道:「我會盡快解決這些問題。」

  蕭皇帝問道:「那井九呢?他會不會死?」

  陰三說道:「我看不出來他這次還有活下去的道理。」

  蕭皇帝鬆了一口氣,說道:「死了好,死了好,你們這對師兄弟如果都活著,那別人還怎麼活?」

  陰三看了他一眼,說道:「霧島那位與桶裡那位忌憚倒也罷了,你與我相識交好多年,難道還擔心我賣了你?」

  「不是賣不賣的問題,二位真人法力通天,算力無邊,鬥來鬥去經常打個平手,旁的人卻因此死的太多。」

  蕭皇帝笑著說道:「我想中州派對這一點應該很有感觸。」

  鎮魔獄之變,起始於陰三想要弄死井九,於是往裡面送了一封信。

  而且他與井九都想讓冥皇得到解脫。

  結果最後的結局卻是鎮魔獄變成了廢墟。

  蒼龍死了。

  這次果成寺之變同樣如此,麒麟被陰了一道,受傷最重的還是中州派。

  「像麒麟這種空有神通,卻沒有腦子的蠢物,不可能殺死井九,而它在這個局裡的位置實在是太好了。」

  陰三轉身向屋外走去。

  蕭皇帝跟在身後,問道:「好到不動它一下都覺得可惜?」

  陰三說道:「是啊。」

  蕭皇帝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有些感慨。

  不管彼此廝殺的如此慘烈,如果遇著外力,卻自然向外而去。

  他們並沒有故意配合,只是千年來形成的默契,甚至是一種本能。

  像這樣一對師兄弟,誰不害怕呢?

  ……

  ……

  陰三走到屋外,看了眼滿是格子的、彷彿灰暗天空的龜殼屋頂,走到池塘畔坐下,捧起裡面的淨水潑灑在臉上。

  先前蕭皇帝的擔心,其實在數百年前的修行界裡是常識。

  在現在修道界的印象裡,景陽真人常年閉關,很少出山,但老一輩的人知道他至少參與過幾件大事。

  在那幾件大事裡,他與太平真人這對師兄弟,讓很多人苦不堪言,比如被滅掉總壇的玄陰宗,比如青山裡那些被關進劍獄、死在隱峰裡的師長與同門。

  在蕭皇帝看來,這對師兄弟重回世間,修道界不知又要掀起多少風雨,就像鎮魔獄和今次果成寺一樣。

  陰三當然要殺井九,只是世間萬事萬物都有排序。

  井九不是景陽,也是青山裡的一份子,而青山是他的。

  陰三看著水面那張依然年輕的臉,聞著身體裡散發出來的淡淡的腐味,沉默了很長時間。

  為何井九沒有遇到自己的問題,難道他那樣做才是對的?

  不,如果真的那麼做,那我又會是誰呢?

  ……

  ……

  井九與陰三極擅長謀斷,趙臘月與柳十歲不知道推算謀劃的能力如何,但在做決斷方面也並不比他們弱。

  判斷出陰三應該是被那位傳說中的遁劍者接走,冒著生命危險追殺了三天三夜時間的他們,毫不猶豫離開了大澤畔的小鎮,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果成寺。

  他們要帶回最新的情況,更重要的是他們擔心井九現在到底如何了。

  靜園已經變成廢墟,無法再住人,井九被安排進了白山禪室。

  講經堂長老出關,帶領三百名僧人布下華嚴大陣,就算老祖與麒麟重返,也無法進來。

  渡海僧盤膝坐在角落裡,身上捆著沉海鐵所鑄的重鏈,無法動彈分毫,閉著眼睛,神情很是平靜。

  神皇閉著眼睛站在佛像前,不知道是在參佛,還是在調息。

  為了鎮壓住井九體內的傷勢,他消耗了很多真元,應該有些疲憊。

  井九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睫毛不眨,很長時間才會有一次緩慢的呼吸。

  他的右臂嚴重變形,就像一把被巨力扭曲的劍,看著很是淒慘。

  他的左手依然緊握,指間散發出淡淡的光毫以及比春風更美的新鮮氣息。

  在他的左手下方,墊著一張講經堂長老用心血抄的經文,如此才能稍微減緩一下仙氣流散的速度。

  當時渡海僧用般若天下掌偷襲,井九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試著用自己的劍鋒,看看能不能斬開天地。

  誰知道在那個時候,仙菉裡的那道仙識忽然發難。

  兩相夾擊之下,他終於受到了無法挽回的重傷。

  白貓躲在榻尾,時不時伸出前爪,輕輕扒一扒井九的腳,想要讓他醒過來,顯得極度不安。

  趙臘月與柳十歲走進禪室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畫面。

  走到榻前,趙臘月看著井九問道:「怎麼回事?」

  神皇站在佛像前,沒有說話。

  白貓偷偷趴下,不敢引起她的注意,知道她這時候看似平靜,其實情緒非常糟糕。

  講經堂長老把三天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接著望向盤膝坐在門檻處的渡海僧,情緒複雜說道:「沒有人知道渡海師侄為何要這樣做,他始終一言不發。」

  趙臘月轉身走到渡海僧身前,右手落在他的肩頭,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緊接著,擦的一聲響起。

  弗思劍從她的掌心裡生出,刺穿渡海僧的肩頭,割開人體內感知最敏銳的三知經,然後劍尖從他腰間探出。

  這一劍,會給渡海僧帶去最極致的痛苦。

  看著這幕畫面,果成寺的僧人有些不忍,尤其是那些律堂弟子大部分都是渡海僧的徒子徒孫,更是憤怒。

  一位律堂高僧強行壓抑下怒氣說道:「渡海師兄用了捨身法,最多還能再活七天,趙峰主何必如此。」

  趙臘月理都不理這些僧人,只是靜靜看著渡海僧的臉,弗思劍在他的身體裡緩緩穿行。

  渡海僧眉頭微顫,緩緩睜開眼睛,望向她。

  趙臘月收劍而回。

  渡海僧眼裡的痛苦意味漸漸轉為平靜,彷彿已然得到真正的解脫。

  「我們不知道麒麟會來,我們只知道麒麟可能會來,這是一個變數,並不重要。」

  他看趙臘月平靜說道:「玄陰老祖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帶出他身邊的所有強者,但我知道自己的任務是等。」

  趙臘月說道:「等到他身邊無人?」

  「是的,而且那個時候離仙菉最終煉化的時刻越近越好,因為那一刻他會最弱。」

  渡海僧微笑說道:「其實你應該替井九感到驕傲,這個局牽扯進來如此多的大人物,麒麟、老祖、神皇陛下還有柳詞真人,真正的目標卻始終是他。」

  趙臘月的聲音毫無情緒波動,說道:「你確定你成功了?」

  渡海僧說道:「我用般若天下掌斷了他一枝道樹,神魂凝滯,他再無法煉化仙菉,最終會被反噬而死,這是真人定下的方案,怎會失敗?」

  趙臘月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為什麼?」

  她問的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

  從數百年前到現在,從果成寺到青山,太平真人與景陽之間的所有事。

  「這個問題大概只有我能回答。」

  神皇在佛像前轉過身來,揮袖示意所有僧人都退出去。

  果成寺的僧人們看著渡海僧,有些不忍,但沒有辦法,只能退下。

  白山禪室只留下了神皇、趙臘月與柳十歲、渡海僧還有一隻貓。

  趙臘月知道井九很信任神皇,把後續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並且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太平真人應該是得到另外一名遁劍者的幫助。

  「終究還是讓他逃走了。」

  神皇走到禪室外的石階上,看著臨時安排在塔林裡的那座小石塔,淡然說道:「其實所有的故事,都源自於他的貪婪,天下太平,哪有這麼容易?」

  ……

  ……

  這個故事的開端在八百年前。

  青山宗道緣真人飛升之際,被南趨偷襲,飛升失敗。

  因為青山劍陣的緣故,南趨避於南海霧島之中,不敢現世,這便是第一位遁劍者,也就是現在的霧島老祖。

  按照井九的判斷,現在的西海劍神,便應該是霧島一脈。

  道緣真人飛升失敗,道消身隕,間接導致了當時的青山掌門,也就是太平真人、景陽真人的師父也飛升失敗。

  青山宗諸峰,為了爭奪掌門之位,陷入了長時間的動盪,太平真人身為掌門首徒,被諸峰師長認為極具威脅,尋了很多理由,終於把他逐出了青山。

  當然,那並不是真的逐出,就像柳十歲一樣。

  那時候景陽與柳詞、元騎鯨在上德峰的日子並不好過。

  多年後,誰都以為死了的太平真人忽然重現人間,帶著冥皇遊歷二十載。

  冥部與人間似乎要迎來真的太平。

  誰曾想到,人類修行界忽然翻臉。

  中州派、一茅齋、崑崙等諸派圍攻冥皇!

  天降仙菉!

  冥皇被關進鎮魔獄深處,直至前幾年才與蒼龍同歸於盡。

  後來的這些事情不是太平真人的手筆,但怎麼論,他也是替人類立下了大功。

  藉著這份氣勢,他當即回到青山,意圖繼承掌門之位。

  青山諸峰的師長自然不幹。

  太平真人當時已經完全掌握青山宗的無上道法,更習得冥部的強大手段,便是在通天境裡也算是有數的強者。

  他的兩大弟子,柳詞與元騎鯨也是青山歷史上罕見的天才。

  而且他還說服了青山四大鎮守裡的屍狗與妖雞站在了自己這邊。

  最重要的是,他的師弟景陽,在這一次青山內亂裡展現出來了難以想像的境界與實力。

  經過一番殘酷而血腥的劍鬥之後,有些青山長老死了,有些長老自入隱峰,發誓不出,有些則是被關進了劍獄。

  青山道統重續。

  誰也不知道冥間的那段遊歷,以及冥皇被鎮壓的這件事情,對太平真人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理念發生了一些極微妙而隱秘的變化。

  時間又過去了一百年,雪國異變,獸潮南下,北方修行宗派被掃蕩一空,皇朝正統中斷,世間大亂,盜賊橫行。

  一位天才少女離開水月庵,連殺四萬人,燒了十七家匪寨,暫時穩定了局面。

  在太平真人的提議下,數家正道宗派領袖與當時皇族僅存的血脈、也就是前代神皇,在朝歌城梅園立下盟約,齊心協力先平流民之亂,又擊潰雪國怪物的大軍,終於保住了人族。

  這便是一直持續至今的梅會治天下。

  至此,太平真人在修道界乃至整個朝天大陸已經擁有最高的地位,與無盡的榮耀。

  但他並不滿足,因為他的理念還在人族之上。

  他選擇了一位前朝皇族的天才子孫,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這便是後來的第二位遁劍者。

  天下大亂,邪道勢盛,不老林橫行於世,冥部入侵,無恩門險些覆滅,只是在景氏皇朝與諸家正道宗派的努力下,才險之又險地壓了下去。

  四百年前,青山宗毀掉玄陰宗總壇,把玄陰老祖逼成第三位遁劍者。

  也就是那個時候,景陽真人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情都是師兄的陰謀。

  二人發生了嚴重的爭執。

  其後景陽真人隱於神末峰,不問世事,卻始終盯著太平真人。

  某日,太平真人忽然消失。

  三百多年前,神皇假死,傳位於子,隱於果成寺裡靜修。

  太平真人再次出現。

  原來這些年,他再次入冥部,甚至成為了冥師的指引者。

  而當他回到人間後,竟是搖身一變成為了果成寺的住持。

  ……

  ……

  「當年父皇在靜園裡清修,我來過數次,卻怎樣都沒想到,那位住持居然就是太平真人。」

  神皇看著塔林裡的那座小石塔,想著三百年前的往事,微微出神。

  趙臘月心想那些往事究竟隱藏著什麼,太平真人究竟抱持著怎樣的理念,最後居然在青山陷入眾叛親離的局面。

  她想到當年在朝歌城外的趙園裡井九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不由沉默。

  柳十歲則是想到那年來到菜園的年輕人,想起了那些夜晚的講經,還是難以想像對方就然是太平師祖,不解問道:「師祖是青山掌門,怎麼還能來做果成寺的住持?」

  渡海僧說道:「真人佛法精深,心懷眾生,乃是真正的大慈悲,為何不能任本寺住持?」

  神皇沒有理他,繼續說道:「太平真人修佛,求的不是清淨,也與慈悲無關,而是想劍入命輪,明悟輪迴之理。」

  趙臘月心想那時候前代神皇正在果成寺裡靜修,難道二者之間有什麼聯繫?

  「他與父皇曾經是摯友,堪稱兄弟,結果卻想著奪捨,以父皇的身份重回朝歌城。」

  神皇看著那座小石塔,聲音微淡說道:「好在他失敗了,被景陽仙師鎮入青山劍獄,直至後來。」

  三百年前,太平真人閉死關,青山發出八百里禁令,皇朝大軍出動,震驚天下。

  原來這才是真相。

  趙臘月與柳十歲沉默無語。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3 20:13
第一百六十一章 趙柳對談

  渡海僧沉聲說道:「先皇無心塵世,只有十餘載壽元,留著殘軀又有何用?若借真人一用,便又是數百年時光,說不定現在已經大業告成,眾生皆渡,真人又有何錯?」

  理念上的分歧,爭執起來沒有任何意義,就像井九很少說這些。

  神皇自然不會與渡海僧辯論,看著他問道:「當年你是近身服侍他的小沙彌?」

  渡海僧的臉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說道:「當年服侍真人的那些師兄,事後都被你們殺了,寺裡的清洗一直持續了三十年,如果我曾經服侍過真人,你以為還能活到現在?」

  禪寺鐘聲清悠,彷彿世外,但遇著這樣的事情,也會一朝變成修羅場。

  神皇沒有說到太平真人因何失敗,也沒有說後續的事情,但渡海僧寥寥數語,便已經能讓人想到當年的果成寺死了多少人,畫面是怎樣的血腥。

  趙臘月神情漠然,覺得理所當然。

  柳十歲則是有些感慨,問道:「那你為何會繼續追隨太平師祖?」

  「當時我只是寺裡一個不起眼的小和尚,沒有受過欺負,但也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沒有任何存在感。」

  渡海僧望向禪室外,帶著懷念說道:「某天我在塔林裡掃落葉,遇著了住持,他問我的名字,修的什麼經,現在懂了些什麼,還有什麼不懂,陪我掃了一下午的落葉。」

  柳十歲再次想起菜園裡那些講經的夜晚。

  如果是普通人,或者會問渡海僧,就因為這樣一次相遇,你便立誓追隨太平,加入不老林,甚至在自己成為一代大德高僧後,依然不忘?

  他沒有問,趙臘月也沒有問,因為他們都懂這是為什麼。

  無論修的是道還是劍或者禪,終究修的都是心。

  只不過有的是修心誠,有的是修心靜,有的修的是心動。

  禪宗故事裡,凡人最熟悉的便是旗動風動,但還是有些人會誤以為,最後那句心動說的是男女之情。

  自然不是。

  不是說男女之情太小,而是太單一,撐不起天空,更撐不住大道。

  神皇問道:「這三天裡你一直閉著嘴,為何這時候願意開口?」

  渡海僧望向趙臘月與柳十歲,說道:「你們是神末峰一脈,景陽的後人,我開口就是要告訴你們,這次你們是怎麼輸的,而接下來……」

  趙臘月面無表情說道:「時間會不斷證明他是對的?」

  渡海僧微笑說道:「不,真人會自己證明。」

  說完這句話,他便閉上眼睛,沒了氣息。

  為了殺死井九,他用了般若天下掌這種捨身法門,禪息盡失,十日之內便必死無疑,更何況還被神皇一掌斷掉所有經脈。他能堅持到趙臘月與柳十歲回來,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這時候閉目而逝,竟是唇角笑,很是平靜。

  自有果成寺的僧人過來,把渡海僧的遺體抬走,禪室再次變得安靜。

  趙臘月走到榻旁,望向井九蒼白的臉,說道:「如果渡海僧沒有撒謊,那麼關鍵便在於那道仙菉。」

  神皇說道:「他身體的傷勢已經鎮壓住,但那道仙菉朕也無法消除,只能看他自己到底何時能醒來。」

  通天境強者,已然超凡脫俗,肉身不懼罡風,回復能力亦是極強,加上天心感知,很難被殺死。比如玄陰老祖,先是與神皇正面硬撼一掌,又被柳詞真人一劍貫穿,可如果不是那一劍裡帶著青山劍陣的殺氣,也不至於險些身死。

  井九現在的境界當然要差很多,但他的身體很特殊,堪比通天境強者,也很難被殺死。

  陰三的方案很細緻,巧妙至極,竟是把他左手裡握著的那道仙菉,當作了真正的致命一擊。

  白刃仙人留在仙菉裡的那道仙識已經被井九用經文磨掉了很多,但還殘存著最後一絲。

  如果井九無法鎮壓住那道仙識,便無法醒過來,最後被反噬而死。

  問題是,他現在沉睡本就是因為重傷後被仙識影響了神魂,又如何能夠感覺到危險醒來?

  ……

  ……

  卓如歲先醒了過來。

  他下意識裡張開雙臂,卻抱了個空,才發現那座小石塔已經不在身邊。

  他走出禪室,尋著果成寺的僧人問了問,才找到塔林邊的白山禪室。

  看著沉睡不醒的井九,他有些吃驚,待知曉發生了什麼事情後,笑著說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且看我如何做。」

  問道大會後,柳詞在井九的左手上纏了無數道劍意,讓仙菉裡的氣息不能外洩。

  卓如歲是柳詞的關門弟子,承天劍的修為自然也極精深,他自信也能做到。

  走到榻邊,他喚出飛劍,繞著井九的左手疾速飛行,帶出無數道光絲。

  光絲縛住井九的左手,越來越緊,最後首尾相連,打了一個結。

  也就是在那個結打成的瞬間,井九左手裡射出無數道光線,仙意蒸騰!

  卓如歲悶哼一聲,直接被震飛到禪室外的塔林裡,在地上滾了二十幾圈,直到抱住那座熟悉的小石塔,才停下身形。

  神皇收回隔絕仙氣的火翼,搖了搖頭。

  趙臘月走到榻前,閃電般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井九的左手。

  十餘道無形的劍意,從她的耳垂、發端、衣角裡生出,割裂空氣,讓禪室裡瀰漫著凌厲的意味。

  她想用自己的後天無形劍體,把那道仙菉裡散溢出來的仙氣裹住。

  光線透過井九的指間與她的指間射出來,照亮她的臉與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至最後終於無法支撐,噴出一口鮮血,只好鬆開了手。

  柳十歲說道:「我就不試了。」

  青山劍道以及西海劍法他都學過,但現在最厲害的還是血魔教的魔功,用魔功去對付仙氣和找死有什麼區別?

  卓如歲說道:「得趕快請師尊過來。」

  趙臘月說道:「已經傳信,掌門真人明日能到。」

  卓如歲心想已經過去了三天時間,為何師父到的這麼慢?就算師父馭劍出了名的慢,也不至於要三天啊。然後他才想到師父一劍萬里,重傷了玄陰老祖這等層級的大魔頭,必然也損耗了很多劍元心血,需要調息修養一番才能出發。

  他能想到的,趙臘月自然也能想到,只不過她不明白的是,掌門真人到不了,劍律大人呢?

  ……

  ……

  時間又過去了半天。

  井九還沒有醒來,左手裡的仙菉越來越明亮,散溢出來的仙氣越來越濃郁。

  卓如歲心想反正沒有辦法,這些仙氣可不能浪費了,閉著眼睛開始冥想入定,藉著滿屋仙氣修行。

  趙臘月與柳十歲自然沒有修行的心情,坐在榻前的蒲團上,看著沉睡中的井九,沉默想著心事。

  白貓蹲在井九腳下,很是老實,從頭至尾都沒有叫過一聲。

  趙臘月與柳十歲早就知道它在那裡,但沒有看它一眼,也沒有理它。

  「母親懷著我的時候,朝歌城裡一直在下雪,我出生的那天是臘月,所以我叫趙臘月。」

  趙臘月看著沉睡中的井九說道:「在雪花裡,他看過母親肚子裡的我,所以我才是他選中的第一個弟子。」

  聽完神皇與渡海僧講述的那些久遠的故事,柳十歲已經隱隱猜到了一些公子的真實來歷,這時候聽著趙臘月的話,想著她一直聲稱自己是景陽師叔祖指定的再世弟子,更加確定了。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從極度震驚裡醒來,接著才想明白趙臘月這句話的真實意思應該是在排序。

  這有什麼好爭的呢,在南松亭外門的時候,看著你在天空裡馭劍,聽著你的傳聞,我已經不知道喊了你多少聲師姐,後來你做了神末峰主,我更是要喊你師姑……

  他想著這些事情,說出來的話卻並非如此:「我叫柳十歲,是因為公子遇到我的時候,我剛剛十歲。」

  趙臘月說道:「如果他遇到你的時候你三歲,難道就叫柳三歲?」

  柳十歲心想如果公子當初在朝歌城看娘胎裡的你時是夏天,難道你要叫趙大暑?

  想是這麼想的,說自然不能說。

  他想著那段從菜園裡追到大澤的旅途,心有餘悸問道:「你最開始單獨面對祖師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趙臘月想了想,說道:「很害怕。」

  世間能讓她感覺到害怕的事物與人很少。

  但太平真人是青山祖師,是書裡的人物,畫像到今天還掛在那座小樓裡。

  她是青山弟子,當時憑著一口氣,馭劍追殺而去,甚至不死不休,這時候靜下來,再想著這些事情,如何能不生懼?

  她望向沉睡中的井九,心知他就是想讓自己感到恐懼,從而直面真實的內心。

  三天前離開果成寺後,她便想明白了兩個問題。

  井九要把她丟在那座禪殿外,是要讓她追著太平真人,不讓他離開。

  前些年她便已經可以破境進入游野中境,井九卻不允許,那是因為想讓她找到自己的大道。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每個人的道路自然也不同。

  就像她也很擅長推演計算,卻無法走太平與景陽的舊路,那樣很容易便走到道路的盡頭。

  井九不准她破境,便是給她出了一道題。

  這道題並沒有真實的答案,直到她不理會井九的意見,自行選擇破境,這道題便會自然解開。

  這意味著,不管是井九還是景陽真人,都不能再影響她的選擇。

  在朝歌城小雪裡出生的她,在劍峰沉默修行的她,都帶著景陽的意味。真到這一刻,她不再理會景陽真人的意圖,剪掉了他喜歡的長髮,強行破境,才真正成為了完全的自己。

  趙臘月,就應該有一頭凌亂的短髮,就應該勇猛精進,不管不顧。

  這就是井九想讓她找到的答案。

  趙臘月望向柳十歲,心想那你以後會選擇什麼樣的道路呢?

  柳十歲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應該選擇什麼道路的問題,迎著她的視線,擔心說道:「如果公子醒不過來,或者仙菉真的爆發,那該怎麼辦?」

  趙臘月認真地想了想,說道:「我會當這件事情以及這些年沒有發生過。」

  柳十歲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可能做不到。」

  趙臘月忽然問道:「當年他去你們村子的時候,為什麼會住在你家?」

  柳十歲說道:「後來我問過公子,公子他說第一眼看見我,便看出我骨骼清奇,天賦異稟……」

  趙臘月說道:「有趣。」

  柳十歲問道:「哪裡有趣?」

  趙臘月說道:「說不清楚。」

  白山禪室裡很是安靜。

  神皇站在佛像前,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卓如歲貪婪地吸收著井九指縫裡漏出來的那點仙氣,雖是閉眼冥想的空明狀態,唇角也止不住地揚起,顯得非常高興。

  趙臘月與柳十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交流並不是特別順暢,如果換作別的人,可能會覺得有些尷尬,他們倒是很自然。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如此隨便地說話聊天,只是這點便足夠有趣。

  ……

  ……

  小荷站在果成寺門外,看著那名知客僧,想要上前詢問,卻有些猶豫。

  他們在菜園裡已經住了好些年,與寺裡的僧人相熟,平日裡想進寺很容易,但今天果成寺發生了大事,便是連前來上香的那些官太太都攔在了外面,她也不例外。

  一個年輕人從她身邊走過,向著寺門走去。

  小荷認出了對方是誰,有些吃驚。

  那人背上繫著一個笠帽,與普通的笠帽相比有些偏大,而他的眉毛與普通人相比,有些偏淡。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4 23:33
第一百六十二章 青鳥有信,井外有天

  那個年輕人是中州童顏。

  小荷在不老林多年,自然知道這位中州派天才弟子的長相,很是吃驚,心想他為什麼會忽然來果成寺?然後她注意到童顏腳上的鞋已經爛了,更誇張的是,他的手指上還殘著很多黑泥,與世人印象裡的中州仙師模樣完全不符。

  來不及多想,小荷追了上去,說了幾句話。

  童顏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先前在山道上看到小荷時,他還以為對方是來果成寺裡求香拜佛的小狐妖,沒想到居然是那個傳聞裡騙走柳十歲的應城小荷。

  「以你中州弟子的身份,自然能進果成寺,但不代表能見到你想見到的人。」

  小荷看著他說道:「我不能進果成寺,但只要進入寺內,卻能帶你去見你想見的人。」

  童顏想著柳十歲與井九的關係,點了點頭。

  ……

  ……

  塔林裡傳來腳步聲。

  柳十歲去後園打水了,卓如歲閉著眼睛不肯醒來,趙臘月只好走到門檻前。

  看到小荷帶著童顏來到這裡,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警惕。

  中州派的鎮山神獸麒麟剛剛在果成寺裡大鬧一場,然後慘遭偷襲受傷離開,童顏這時候來做什麼?

  柳十歲端著熱水走了過來,看到眼前的畫面也是愣住了。

  小荷看到他沒事,很是驚喜,上前接過他手裡的水盆,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柳十歲說道:「給公子洗腳。」

  小荷聽著自然不喜,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輕聲說道:「這種事情還是我來吧。」

  她端著水盆走進禪室,看到佛像前那個背影,感受著淡淡的皇氣威嚴,生出極大懼意,身體發軟,險些把手裡的水盆摔到地上。

  柳十歲趕緊接過水盆,對著神皇說道:「自己人。」

  神皇沒有轉身,也沒有說什麼。

  如果小荷不是狐狸精,神皇對她稍有好感,先前那一刻她的妖丹便有可能被震碎。

  小荷知道真的發生了大事,不敢在禪室裡停留,對柳十歲輕聲說了幾句話,便退了出去,老實地站在塔林裡。

  在這裡等著總比在寺外等著強,能與柳十歲隔得近些,還能看到他,足夠了。

  另一邊,趙臘月聽完童顏的解釋,雙眉微挑,面無表情說道:「井九不見客。」

  她的眉很濃,如墨筆畫成,挑起便如劍,話語同樣鋒利,不是不便見客,而是不見客。

  童顏不喜歡她的眉,也不喜歡她的語氣,但既然是求人,也不能發脾氣,說道:「五天前我離開雲夢,日夜兼程南下往青山去,半途才知道他可能在果成寺,萬里迢迢而來,就算他不肯幫忙,也應該見一面。」

  趙臘月看著他背後的笠帽,更加警惕。

  笠帽這種東西,她與井九在世間遊歷的時候,戴過很多次,無論是南河州的、豫郡的、雙河山的、海州的,各式各樣的笠帽都見過,卻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笠帽。

  五天前,麒麟已經來到果成寺,那時候童顏離開雲夢應該與此事無關,可他為何要急著去青山找井九?

  這時,禪室裡傳來神皇的聲音:「讓他進來。」

  ……

  ……

  童顏走進白山禪室,來到榻前。

  柳十歲在用溫水給井九擦腳。

  白貓被擠的沒有位置,很委屈地把身子縮成一團。

  柳十歲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看著臉色蒼白、右臂變形的井九,童顏的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身體微晃,險些昏了過去。

  他挖了六年的洞,要避開雲夢大陣與麒麟的感知,精神整整繃了六年。

  他帶走青天鑒,連夜逃出雲夢山,更是承受了難以想像的精神壓力。

  好不容易,他終於見到了井九,井九卻是這副模樣。

  任誰處在他這樣的境況裡,都會支撐不住。

  趙臘月不知道童顏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說道:「現在你看到了,不管你想他幫你什麼,他都沒辦法再幫你。」

  童顏沉默了會兒,忽然把身後的笠帽取了下來。

  趙臘月有些警惕,但看著神皇站在佛像前沒有轉身,知道沒有危險。

  童顏伸手把笠帽撕碎,露出裡面藏著的東西。

  那是一面青銅鏡,鏡面上有很多花紋圖案,還有很多裂痕,看著十分古舊,奇怪的是,青銅鏡的那些花紋圖案裡,還殘著很多冰雪,不知為何始終未化。

  趙臘月沒有見過這面青銅鏡,卻能感覺到這面青銅鏡裡散發出來的玄妙意味,更加警惕。

  柳十歲看到那面青銅鏡,神情微異問道:「這是青天鑒的模型?」

  在雲夢山回音谷深處的洞府裡,他看過的青天鑒是一個五十丈方圓的青銅境陣。

  童顏說道:「這就是青天鑒。」

  柳十歲這次真的吃驚了,看著他說道:「你居然把青天鑒帶在身邊?」

  像青天鑒這樣的天階法寶,整個朝天大陸也找不出來幾個,童顏就算是中州派的天才弟子,境界也不過元嬰期,帶著青天鑒在世間行走,那與找死有什麼區別。中州派怎麼會允許他這樣亂來?

  神皇轉身望向青天鑒,歎道:「生者多哀,皆是如此。」

  童顏不知道他的身份,看著他的容顏,感受著他的氣度,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很是吃驚,心想果成寺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井九因何沉睡不醒?

  神皇揮了揮手,一道帶著遠古氣息的火焰落在了青天鑒上。

  火焰漸漸熄滅,青天鑒表面殘著的那些冰雪也融化成水,漸漸乾涸。

  嗡嗡嗡嗡。

  禪室裡響起這樣的聲音。

  青兒揮動著翅膀,從青天鑒裡飛了出來。

  小女孩的身體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便會消散。

  趙臘月心想這又是什麼?

  神皇說道:「沒想到此生居然還有機會見到一位天寶真靈。」

  青兒看了他一眼,本能裡感到畏懼,尤其是她現在已經非常虛弱,隨時可能消失。

  緊接著,她注意到藏在床尾的那隻白貓,也有些不安。

  然後,她才發現沉睡裡的井九。

  她驚呼一聲,飛到井九臉上,不停地轉圈,顯得焦急至極,就像找不到家的迷途小蜜峰。

  「你還沒教我怎麼變成真正的人,可不能就這麼死了啊!快醒過來,快醒過來!」

  她不停地喊著,聲音裡帶著哭腔與恐懼。

  井九的耳朵微微動了動,在眾人的視線裡非常清楚,但還是沒有醒來。

  青兒忽然感覺到什麼,抬起小臉嗅了嗅,然後循著味道飛到井九的左手處,撲了下去,抱住他的手便不再放開。

  「怎麼了?」童顏問道。

  青兒轉身望向他,高興說道:「他的手裡有仙氣!」

  青天鑒被鎮壓在地脈裡六年時間,裡面的世界便等於冰封了近兩千年,她的靈體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如果不能找到解決的方法,很有可能就會死去。問題是像青天鑒這樣的天階法寶,朝天大陸有誰能夠修復或者說醫治?

  青兒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井九。

  井九對她說過,他曾經見過天寶真靈,而且比她還要更完整,還對她說過很多這方面的事情。

  所以童顏帶著她離開雲夢山後,便連夜向青山趕去,半途才收到書信知道井九在果成寺,又折向此間。

  但青兒怎麼也沒有想到,井九的情況居然比自己還糟糕。

  好在現在有了井九手裡的仙氣為補,她的靈體便可以維持不滅,至少不用擔心立刻便會消失。

  青兒抱著井九的左手,高興極了,哪裡肯放開,不停地吮吸。

  井九左手洩露出來的仙氣全部進入了她的靈體,禪室裡的仙氣自然越來越淡。

  沒過多長時間,卓如歲便從冥想裡醒了過來,驚慌失措喊道:「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然後他看到童顏和死死抱著井九左手的青兒,大吃一驚,喊道:「這到底是怎麼了?」

  ……

  ……

  在禪室外的塔林裡,眾人簡單的交談了一番。

  童顏依然不肯說發生了什麼事情。

  趙臘月自然也不會把果成寺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不過現在局面看起來似乎不錯,那些散溢出來的仙氣讓青兒納入靈體之內,井九的情形穩定了很多,現在只需要考慮如何對付那道仙識。

  童顏隱約猜到了些什麼,說道:「青天鑒能夠容納的仙氣數量有限,用不了多久這個過程便會終止。」

  卓如歲不解問道:「青天鑒是天階法寶,就只能容納這麼一點仙氣?」

  童顏說道:「青天鑒被冰封的時間太長,裡面可以吸收仙氣的生靈都還沒醒來。」

  這句話已經隱隱透露了些東西。

  便在這個時候,禪室裡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打嗝聲。

  眾人走回屋裡,發現青兒坐在井九身邊,小手不停揉著微脹的肚子,靈體不再透明,明顯穩定了下來。

  趙臘月看了童顏一眼,心想這叫用不了多久?

  「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但不用怕!」

  青兒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發出啪啪的可愛響聲。

  說完這句話,她飛了起來,縱身一躍跳進了井九的身體裡。

  就像是一隻青鳥飛進井裡,然後去往了另一個世界。

  ……

  ……

  遙遠的虛境裡,一道劍光正在前行。

  柳詞真人是青山掌門,境界深不可測,飛劍的速度卻始終是個問題,他也沒有辦法,連劍都沒有,能飛出什麼花來?

  收到果成寺那邊的來信,他顧不得真元損耗,便離開天光峰,向東海而來,眼看著便要抵達,忽然道心微動,掐指一算,知曉了井九現在的情形。

  「這樣也行?」

  柳詞微微一笑,轉身就回。

  此去青山路遙,還要好長一段時間,如果再往前面飛些,豈不是回去要的時間更長?

  ……

  ……

  雲夢山深處,霧氣深沉,即便是劍修也很難視物。

  麒麟如山般的黑影在裡面緩緩移動,吸噬著靈氣充沛的霧氣,緩慢修復著身體裡的傷勢。

  他在果成寺被玄陰老祖偷襲,這時候正在養傷。

  他有些不解的是,當時自己化形為人,境界神通不及平時百一,按道理來說,玄陰老祖應該能重傷自己,但回到中州派後,卻發現傷勢不如想像裡那般重,只需要靜養一段時間便能回復如初。

  霧氣忽然狂暴的運轉起來,麒麟向著天地散發恐怖的殺意,因為他感覺到……白刃留下的那道仙識就要滅了!

  緊接著,他感知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無比震驚,顧不得傷勢未癒,直接來到了地脈深處。

  雲夢大陣散發著連他都感到不舒服的威壓,他瞇著眼睛向著前方望去,眼神驟變,隱藏在面部肌膚下的那些筋脈驟然漲粗,彷彿要破壁而出,顯現出血紅的顏色。

  地河與岩漿平行流淌,彷彿永遠不會相遇,而原先擺在天寒樞上的青天鑒已經不見了!

  神識微轉,麒麟便發現了那條地道。

  它順著地道飛了出來,發現這裡是雲夢山邊緣的一個洞府。

  洞府裡沒有任何東西,隻殘留著極淡的一些氣息。

  啊!

  麒麟發出憤怒的嘯鳴。

  洞府裡狂風大作,附著陣法的石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風化,變成酥脆的薄皮,簌簌落下。

  ……

  ……

  麒麟的嘯鳴,傳遍了整座雲夢山。

  所有的霧氣都彷彿變得沉重起來。

  中州派的所有弟子包括那些隱居的長老都走出了洞府,向著掌門真人所在的山谷望去,震驚想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霧重便會露多,打濕了樹葉,彷彿迎來一場很罕見的雨水。

  白早收回手指,輕輕摩娑著指間的露水,直至變成輕煙化去無形。

  她走到崖畔,望向遙遠的東海方向,沉默不語。

  兩年前她便猜到了一些什麼,麒麟的怒嘯便是證明,而她並不需要。

  童顏在半路上收到的那封信,本來就是她寫的。

  ……

  ……

  年節還沒有完全過去,果成寺外的村子裡偶爾還會響起爆竹的聲音。

  麒麟降世,老祖現身,神皇出掌,青山一劍,去年最後那天發生了無數大事,對人間沒有任何影響。

  本來就是兩個世界,想要相通是難事,本就不需要相通。

  清晨的時候,井九的身體裡飛出了一隻青鳥。

  青兒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在他的身體裡看到了些什麼,甚至直到很久遠後的未來,她也沒有說過。

  「天寶真靈,生而藏天下。」

  這是井九在青天鑒幻境裡告訴她的一句話。

  她望向依然沉睡的井九,心想如果青天鑒就是我的天下,那你的天下在哪裡?

  在古老的神話裡,青鳥是仙人傳書的信使。

  今天她沒能帶出什麼消息,卻有另外一個消息傳到了果成寺。

  神皇看完手裡的符書,遞給了趙臘月,然後繼續站到佛像前,沉默不語。

  趙臘月看完符書,想了想,遞給了柳十歲。

  卓如歲有些無奈,心想我入門可比他更早,你也太記仇了。

  柳十歲看完了,才輪到卓如歲看,最後落到童顏的手裡。

  童顏是當事人。

  朝天大陸所有宗派和朝廷都收到了這封符書。

  中州派稱童顏叛派,請天下正道修行者殺之,任何宗派或個人收留,必被雲夢山視為不共戴天之敵。

  童顏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雙眉還是那樣淡,因為皺都沒有皺一下。

  「我該走了。」

  他把青天鑒用布包好系到背上,向寺外走去。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5 20:41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井九醒來,水月庵便有了春天

  以青山與中州的關係,按照故事的常見發展,童顏應該走不了多遠,便會被趙臘月等青山弟子喊住,然後便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故事。但直到童顏的身影消失在塔林那邊,青鳥跟之而去,禪室前始終沒有聲音響起。

  趙臘月的想法很簡單,如果需要幫助,童顏會開口。

  卓如歲的想法也很簡單,中州派的事情與青山有什麼關係?

  柳十歲的想法最簡單,他根本不信。

  他對趙臘月說道:「我覺得這是一個陰謀。」

  童顏是白真人的親傳弟子,前途無限,尤其是在洛淮南死後,更是下代掌門的不二人選。

  當然,如果白早要做掌門的話,他就是掌門夫君的不二人選。

  無論怎麼看,他都沒有偷走青天鑑,叛出師門的道理。

  柳十歲覺得不對勁,是因為他有過類似的經驗。

  他也曾經被逐出青山多年,而那就是一個局。

  「不重要,因為與我們沒有關係。」

  趙臘月說道:「現在重要的是他什麼時候才會醒。」

  禪室裡,神皇依然站在佛像前,閉著眼睛,漸漸要把自己也站成了一尊佛像。

  柳十歲望向井九,說道:「我覺得他快醒了。」

  床榻角落裡響起一聲貓叫。

  十餘日來,這是白貓第一次發出聲音。

  它贊同柳十歲的判斷。

  柳十歲看都沒看它一眼。

  趙臘月也沒有理它,坐到蒲團上,繼續等待。

  卓如歲走到榻前,望向井九的臉,腹誹道睡著了也這麼好看,然後給出自己的權威判斷:「確實要醒了。」

  神皇睜開眼睛,望向佛像的右手。

  那裡本來應該握著一根金剛杵,現在則是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感覺到,井九有醒來的跡象。

  趙臘月對卓如歲說道:「你把白鬼大人抱回青山。」

  卓如歲愣住了,心想這是要做啥呢?

  在趙臘月看來,井九帶著白鬼大人出山,是防著太平祖師這樣的高人來殺自己,既然它始終不肯出手,那留在井九身邊便沒有任何意義。而且她不想井九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白鬼想起那天發生的事,從而覺得不愉快。

  床榻角落裡再次響起一聲貓叫,有些委屈。

  卓如歲走到榻前,把它抱了起來。

  白貓抓著他的肩,回頭望向趙臘月,又叫了一聲。

  趙臘月坐在蒲團上,看著井九的臉,沒有理會。

  卓如歲忽然倒吸一口冷氣,低頭望向刺進自己肩裡的鋒利貓爪,心想這關我屁事呢?

  ……

  ……

  卓如歲抱著白貓離開後的第九天,井九醒了過來。

  一切都是那麼的簡單,彷彿他真的只是睡了一覺,沒有任何凶險。

  他看著趙臘月與柳十歲的神情,知道他們在擔心自己,說道:「我不可能醒不過來。」

  柳十歲心想那是當然,趙臘月卻說道:「那可未必。」

  神皇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那尊佛像也在看著井九,沉靜的眼眸裡帶著悲憫。

  井九說道:「我做了一個夢。」

  這句話很令人吃驚。

  修道者不應該做夢,因為他們道心不移,神魂穩定,睡眠時就算不是空明境界,也應該無思無覺。

  井九做夢,難道是他的神魂被那道仙識影響的太過厲害?

  「在那個夢裡,我看到了燃燒的星雲,如流星雨般的飛劍。」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再講述夢裡別的內容。

  在那個漫長卻又短暫的夢裡,除了這些記憶深刻的畫面,還有一些人。

  不是現實世界裡的人,而是青天鑑幻境裡的人。

  在夢裡,他看到張大學士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在南方的原野裡,激動地揮舞著雙手,吶喊著什麼,就像是七十歲的老翁生出來了一個兒子。

  他還看到了海上的一艘大船,船甲板上覆著厚厚的冰霜,一對男女正在相擁著取暖。他認得那名男子是曾經服侍了自己好些年的太監,他不認識那位女子,卻知道她就應該是那位寫出更無一個是男兒的青樓名妓。

  在夢裡他還看到了很多人,最後他看到了皇城外匯聚起來的楚國百姓,對著皇宮跪拜不止,表達著對他的懷念,請求他的歸來,然後他就醒了。

  井九望向自己的左手。

  仙籙在裡面非常平靜。

  那道仙識已經完全消失,只剩下最精純的仙氣。

  柳十歲高興說道:「恭喜公子。」

  神皇微微一笑,轉身向禪室外走去。

  國務繁忙,他在果成寺裡停留了十餘日,早就應該離去。

  鹿國公終於再次現身,來到榻前給井九叩頭行禮,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您若有時間,還是去朝歌城看看吧,陛下壓力有些大……」

  井九望向禪室外。

  神皇站在那座小石塔前,不知在想什麼。

  ……

  ……

  井九讓神皇帶了封信去水月庵,然後開始思考禪子的事情。

  幾年前來到果成寺,知道禪子去了白城,他並不如何在意,但現在果成寺發生了這麼多大事,尤其是太平的消息也應該傳了過去,禪子依然沒有回來,那就表明雪原邊確實出了真正的大事。

  他讓趙臘月請來講經堂的長老,才知道雪原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

  「刀聖當初的判斷是正確的,雪國女王的後代長大成人後,雙方會先戰上一場,就像獸群裡的領袖一樣。」

  講經堂長老臉上的皺紋很深,滿是憂慮說道:「七年前雪原裡便有了動靜,刀聖傳書,禪子便趕了過去。」

  井九說道:「母子相殘,與我們何干?」

  講經堂長老說道:「不管是何方輸贏都無所謂,如果敗者當時便死的話。問題在於,如果輸者沒有死,而是被驅逐出雪原怎麼辦?」

  井九問道:「女王的孩子何時成年?」

  講經堂長老說道:「這種事情以前從未有過,誰也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有可能數百年,也有可能就是現在……」

  井九心想難怪果成寺遇著這樣的大事,禪子都不敢離開白城。

  雪國在朝天大陸的最北方,如果被逐出雪國,便意味著來到人間。

  不管是雪國女王還是她的那個孩子,無論是誰來到人間,都意味著人族的大災難。

  既然無法判斷那位輸家何時來到人間,那麼曹園與禪子便只能一直在白城盯著。

  講經堂長老離開後,井九擺了一盤棋。

  柳十歲與小荷回菜園給他熬藥。

  禪室裡只有他與趙臘月兩個人。

  趙臘月看著棋盤,心想這是在做什麼呢?

  棋盤上的黑白棋子並不是天下大勢,也與雪原無關。

  雪國女王與她的孩子可能有一位來到人間,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極大的壓力,但現在他的境界太低,管不了這些事。

  這局棋是他在覆盤與師兄之間的這一局。

  重生以來,這是他與師兄第一次正面交手。

  師兄用了兩位遁劍者以及留在果成寺裡的前緣故人。

  他用的也是前緣舊事,比如神皇與青山劍陣。

  兩個人都犯了錯。

  井九沒有算到他留在果成寺裡的故人是渡海僧。

  陰三沒有算到他居然敢把趙臘月當成最後的殺著。

  看著棋盤上散亂落著的棋子,井九沉默了很長時間,起身走到禪室外,看著那座小石塔,又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的身體還很虛弱,站在寒冷的冬風裡,衣袂輕飄,看著有些令人擔心。

  趙臘月走到他身邊,扶住他的左臂。

  井九的右臂變形嚴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復原。

  「我以為你真醒不過來了。」

  趙臘月的聲音很平靜,心情卻絕非如此。

  井九看了她一眼,才注意到她的頭髮不知何時剪短了,凌亂的厲害。

  趙臘月說道:「我覺得自己還是更適合短髮。」

  井九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用意,用受傷的右手摸了摸她的頭,表示自己很欣慰。

  趙臘月接著說道:「只是有些可惜。」

  井九說道:「短髮也需要打理,等我手好,再來給你梳。」

  趙臘月說道:「那就好。」

  柳十歲與小荷端著藥壺回到禪室。

  井九知道那些名貴的藥物對自己的傷勢沒有任何好處,但不想拂了二人的好意,主要是解釋起來更麻煩,端過藥壺一飲而盡。

  小荷很是吃驚,險些喊出聲來,不是因為藥汁太燙,而是按照果成寺裡高僧的方子,這可是三天的藥量,您怎麼就一口喝了呢?

  柳十歲深知公子的性情,知道他是嫌麻煩,不以為意,但因為某些原因,自己卻有些尷尬。

  給自己講經的那位前輩是太平師祖,他卻沒有對公子提過這件事情,而且公子的身份……

  想著這些事情,他心神微亂,咳嗽了起來。

  井九看了他一眼,說道:「真氣衝突的問題更嚴重了?」

  柳十歲不敢撒謊,說道:「是。」

  小荷很是擔心。

  井九說道:「去一茅齋,這個問題總要解決掉,至於你的擔心,只要你不主動生事,布秋霄也不敢如何。」

  柳十歲說過嚴書生以及管城筆的事情,當時他想著實在不行,便讓十歲重回青山,看看黑狗的想法有沒有改變。但經過果成寺這次的事情,他已經改變了想法,那條黑狗終究是師兄的狗,十歲還是與它少接觸為好。

  柳十歲知道他的想法變化,不由怔住了,半晌後小心翼翼問道:「這算是……逐出山門?」

  被逐出青山這種事情,他已經有過兩次經驗。

  放眼歷史,也只有太平真人與他有過這種成就。

  如果還要再被逐出青山一次,他實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任何事情不要多想。」

  井九看著他乾淨明亮的眼睛,想著當年的往事,心情有些複雜。

  他不希望柳十歲成為第二個師兄,所以不想十歲與黑狗接觸過多,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十歲與年輕時的師兄真的很像,都是那樣的執著。

  果成寺的陣法忽然生出感應。

  寒冷的冬風穿行在松林與塔林之間,帶起些微細塵。

  一頂青帘小轎從天空裡落了下來。

  趙臘月與柳十歲都見過這個青帘小轎,知道是水月庵太上長老的轎子,不禁有些吃驚,心想對方來果成寺做什麼?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他們感到吃驚。

  「我在神末峰等你。」

  井九對趙臘月說了一句話,走到青帘小轎前,掀開布簾。

  簾內沒有人,空空蕩蕩。

  他坐了進去。

  青帘小轎破風而起,向著東北方向而去。

  水月庵就在那處。

  看著消失在陰雲裡的青帘小轎,趙臘月沉默不語。

  當初井九煉化仙籙的時候,她便覺得有些問題,因為他顯得很著急。

  這時候他剛剛醒來,身體虛弱至極,卻立刻便要離開果成寺去水月庵,還是那般著急。

  你究竟在急什麼?竟是一刻也不願停留?

  還有就是為什麼是你在神末峰等我,而不是我在神末峰等你?難道你會比我先回去?

  ……

  ……

  水月庵也在東海畔,離果成寺不遠。

  沒用多長時間,坐在青帘小轎裡的井九便聞到了海風的腥味,片刻後又聞到了桂花的香味。

  青帘小轎落在水月庵深處。

  他掀開布簾走了出來。

  水月庵主正在等他。

  這位庵主長相清秀,在與以美貌著稱的水月庵裡,並不如何起眼。

  她眼神平靜而清和,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個普通的鄰家少女。

  水月庵是梅會大派之一,在修行界裡的地位極高,如果有人真以為這位庵主就是個普通少女,那就是找死。

  井九單手行禮。

  庵主看著他嚴重變形的手臂,說道:「辛苦了。」

  井九說道:「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庵主沒有再說什麼,帶著他沿著湖邊向靜室走去。

  她清楚師姐這些年熬的如何辛苦,對青山宗與井九自然沒有什麼好感。(統一設定,庵主是三月的師妹……)

  湖畔的樹比最開始的時候少了很多,井九不知道與自己的建議有沒有關係。

  他不喜歡桂花的香氣,但桂樹枝斜於湖面之上的畫面確實有些美麗。

  靜室的牆上開著一個圓洞。

  如果從室裡往外看,湖景便成會成為扇面,如果從室外往裡看,便能看見圓融的禪意。

  井九只能看見沉睡中的過冬。

  靜室的門在那邊,他直接從圓窗裡走了進去。

  下一刻,靜室裡散放出無數道金光,奪了所有的湖光山色。

  水月庵進入了春天。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6 23:08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好多的塵緣 (第四卷完)

  那些比春意更加清新,比醇酒更加柔潤的氣息,都是仙氣。

  大部分的仙氣都灌進了過冬的身體裡,還有些散發到了靜室外。

  庵裡的所有花樹都開始盛開,湖裡的錦鯉開始歡騰。

  水月庵陣法啟動。一道約數十丈方圓的輕紗,在天空裡飄舞不定,看著就像一方極大的手帕。如果何霑看到這幕畫面,應該會聯想到自己的浣溪紗,只是這座陣法當然要比浣溪紗的威力大無數倍。

  仙氣至純至微,即便是有大陣隔絕,還是難免洩露絲毫出去。

  水月庵附近的山丘瞬間變成綠色,野花漸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遠方蔓延而去,看著就像是真正的神跡。

  那些仙氣來到數十里外的通天井畔時,已經淡的難以察覺,還是輕而易舉地激發了四周刻印時山體裡的經文符咒,泛出金色的光澤,威力變大數百倍,深不見底的陰森地洞裡傳出事物被燒灼的聲音以及無數聲微弱的慘叫。

  通天井裡的陰靈鬼物死傷慘重,發出恐懼的嗚咽聲,然後聲音漸遠,不敢再在表層停留,窺視人間。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水月庵靜室裡的金光漸漸斂沒,一切回復了正常。

  過冬依然閉著眼睛沉睡,但臉色不再那般蒼白,多了些好看的紅暈。

  井九知道應該沒問題了。

  幾年在西海底,她被西海劍神一劍斬中,經脈與生機盡斷,按道理沒有再活下來的可能,但她的意志與心境實在是太過強大,在井九的幫助下居然撐到了現在。

  長生仙菉上附著的那道仙識已經被完全煉化,只剩下最純淨的仙氣。

  如此多數量的仙氣灌進她的身體裡,再重的傷也能治好。

  他走出靜室,向庵主告辭。

  水月庵主就像一位普通少女,心思也與普通少女沒有太多區別。

  看著他救回了師姐,她有些感激,看他這時候便要告辭,卻有些不悅。

  師姐還沒有醒過來,你就要走,這是什麼意思?

  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所以不敢見她?

  井九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當年他與連三月決裂的時候,這個小姑娘還在庵裡靜修,沒怎麼見過。

  他沒有坐青簾小轎,直接離開了水月庵,來到了不遠處的通天井畔。

  經文符咒還在散發著淡淡金光,幽冷的地洞裡死寂一片,沒有任何動靜。

  他站在崖畔,看著深不見底的裡面,默然想著中州派還有幾張仙菉?

  當年那張仙菉自天外飄落,直接鎮住冥皇。他用了整整六年時間,冒了無數風險,才煉化了這張長生仙菉。如果中州派再用仙菉出手,青山該如何應對?

  他的意識去往遙遠、寒冷而空曠的那片宇宙,看著那方黑色的冥皇之璽,推算出大概再過三年,自己便能再應付一張。

  在鎮魔獄裡隨冥皇學會魂火之御,便意味著他有了使用冥皇之璽的資格,只是他的境界還是有些低。

  然後他望向自己扭曲變形的右手,心想宇宙鋒看來不能立刻給顧清了。

  ……

  ……

  通天井起了一陣風。

  井九乘風而上,直入虛境,馭劍歸青山。

  游野境界無法在虛境裡長時間停留,但他是特例。馭劍的速度自然要比馬車快無數倍,而且他的馭劍速度更是快至驚人,當暮色籠罩青山的時候,他也來到了九峰上方,看到了如金線般的洗劍溪。

  青山大陣生出感應,自然分開一條通道。

  很多人都看到了那道劍光,感受著那道劍光裡的鋒銳氣息,驚歎不已,心想這就是那把斬傷麒麟的宇宙鋒?

  兩天前,卓如歲回到青山,在昔來峰大殿裡做了回報。

  青山弟子們都知道果成寺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對小師叔的敬仰之情愈發不可收拾。

  看著那道彷彿要破開天地的凌厲劍光,眾弟子齊齊行禮。

  劍光落在神末峰頂。

  顧清與元曲迎了上來。

  井九把宇宙鋒扔給顧清,說道:「這是你以後的劍,先熟悉一陣,不過我可能會再藉著用幾年。」

  顧清不覺驚喜,反而有些茫然與不安,心想這是怎麼了。

  元曲很是羨慕,心想自己的師父會不會也從果成寺裡帶些好東西回來?

  入夜時分,天邊閃過一抹血色的劍光,趙臘月回來了,當然沒有帶什麼墨丘的土特產。

  弗思劍不愧是青山最快的那把劍。

  都是從果成寺裡出發,她比井九只慢了半天時間。

  當然,井九中途去了趟水月庵,還在通天井畔發了會兒待。

  洞府深處。

  趙臘月望向他的左手,確認仙菉已經不在了,接著望向他變形的右手,問道:「這怎麼辦?」

  「我閉關數日,想想辦法。」

  井九說的很淡然,似乎這是很小的事。

  但連他都還想不到辦法,說明他的傷勢問題很大。

  被渡海僧用捨身法裡的般若天下掌偷襲,他的身體再如何特殊,也受到了不可挽回的重傷。如果他煉化那道仙識後,直接用仙菉裡的仙氣療傷,自然可以瞬間恢復,但他把所有的仙氣都給了過冬,沒給自己留一絲。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轉身離開了洞府。

  井九閉上眼睛,開始冥想。

  想,便是思考。

  除了傷勢、嚴重變形的右手,他還在想別的一些問題。

  中州派的仙菉,雪國的內亂,師兄的意圖,朝歌城裡的局勢,青山裡的那幾隻鬼或者妖。

  他向來不理世事,便是因為世事令人心煩,不惹紅塵,因為紅塵太亂。

  他本以為自己歷劫重生,這一世要做的事情便是了斷前世因果,斬切過往塵緣,沒想到卻是越來越多。

  這真是令人厭煩的事情。

  他隨意打了個響指,把所有思緒都從腦海裡逐出,進入道心通明的境界。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聽到了腳步聲,睜開了眼睛。

  白貓從洞府深處走了出來,腳步落地無聲,眼神有些複雜,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井九有些意外,它沒有回碧湖峰,還是留在了這裡。

  白貓走到他的身前,抬起右爪把寒蟬從頭頂拿下來,輕輕放到邊上,然後對著他喵了兩聲。

  它的叫聲並不淒厲,也不婉轉,能夠清楚地聽出無奈與歉意。

  ——我很老了,我真的很怕死,所以當時沒敢出手。

  井九表示理解,說道:「沒事,我也很怕死。」

  白貓爬到他的膝蓋上趴下。

  井九揉了揉它的頭。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8-12-7 20:36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7 20:37
第五卷 望遠行
第一章 劍峰生於天地間


  寒星黯淡,青銅色、出匣驚飛風雨。龍鱗三尺,虎氣千年,彷彿精靈堪語。

  記得當時,曾帶故人荒隴,此道於今如土。挹神光、重見冠裳楚楚。

  賓旅。鳴佩中原歷聘,只解識、寸心相許。回首蘇台,魚腸忽起,散亂長鈹無數。

  試吊要離墳草,鴟夷潮水,一樣英雄難訴。對州來君子,恩仇忘否。

  (望遠行,詠延陵季子劍,清:曹貞吉)

  ……

  ……

  神末峰當然不止一座洞府。

  除了猿猴,便只有井九清楚別的那些洞府在哪裡。

  峰頂道殿裡的洞府看似只是一座,其實裡面別有洞天,可以直通蒼穹,也可以通往孤峰裡的無數幽靜地。

  山腹深處有處洞府,地面有一方由整塊山玉雕鑿而成的池子,表面光滑無比,裡面的盛的並不是水,而是某種淡金色的液體,散發著柔潤的光毫。

  井九閉著眼睛躺在池子裡。

  淡金色的液體淹過他的頸,遮住他比玉池表面更加光滑潔白的身軀,只有蒼白卻依然絕美的臉露在外面。

  不知道這些淡金色的液體是什麼事物,散發出無比純淨的靈氣,雖然遠遠不如當初他左手裡握著的長生仙菉,卻比適越峰的藥園靈氣濃郁無數倍,難道這些液體是無數顆丹藥化進了水裡?

  不知道隔了多長時間,井九睜開眼睛,從玉池裡站了起來,洞壁上鑲著的夜明珠感應而明,照亮洞府。

  那些淡金色的液體從他的右手指尖淌落,落回玉池裡,顏色似乎淡了很多。

  他的右手依然嚴重變形,就像一把扭曲的劍。

  淡金色的液體淌落,他的身體瞬間乾淨,沒有殘留一滴,不知道是液體有些古怪,還是他的皮膚太過光滑。

  井九走到石壁前,揮手打開隱門,取出提前備好的那件白衣穿上,然後重新關上門。

  在這很短的時間裡,能夠看到隱門後是一處體量更廣的洞府,裡面擺著些許雜物,堆著無數晶石。

  原來玉池裡的那些淡金色液體都是由晶石化成。

  以玉池的體積,想用液化的晶石填滿至少需要數百塊,已經超過中等宗派的一年所需,他卻用來泡澡?

  ……

  ……

  井九當然不是在泡澡。

  雖然他是朝歌人,但絕大部分的歲月都在青山裡度過,早就養成了南方人的習慣,而且他很懶。

  他是在養傷。

  事實上,如果不是這次傷勢太重,需要認真想些辦法,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當年在神末峰裡還藏了這麼多晶石。

  在玉池裡浸泡了這麼長時間,劍丸與臂骨表面的裂痕已經修復如初,但右手的傷勢沒有任何好轉。

  他把右手舉到眼前,做了幾個動作。

  嚴重變形的右手行動很是不便,動作顯得有些僵硬而古怪。

  他搖了搖頭,把右手負到身後,向著上方凌空而起。

  ……

  ……

  沉重的石門開啟,帶起些微煙塵。

  顧清與元曲從殿裡走出,崖下的猿猴們叫了數聲。

  崖邊的白貓睜開眼睛,寒蟬險些摔到崖下,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抬了起來。

  趙臘月從竹椅上翻身而起,望向從洞府裡走出的井九,問道:「如何?」

  井九沒想到劉阿大沒在她懷裡,然後才想明白是為何,說道:「還是有些問題。」

  渡海僧是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以真實戰力論應該能排進前五,當他動用天下般若掌這種壯烈的捨身法時更是可怕。

  井九是游野中境,放在年輕一代修行者裡是毫無疑問的最強者,與渡海僧相比還是差了很多。

  最關鍵的是,他的境界不足以發揮出身體的真實能力。

  他的身體很特殊,當年剛入青山宗便能在劍峰裡殺死碧湖峰的左易,憑的便是這一點。

  這給他帶來了很多好處,比如不容易受傷,如此他才能在當年在青山試劍裡折斷過南山的劍,才能與壓制了境界的麒麟周旋了那麼久,但相應的也帶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具身體如果真的受了重傷,便很難恢復。

  ……

  ……

  劍壞了就要去修,人傷了便應該去治。

  青山裡都是修道者,自然用不著醫生,適越峰的丹藥便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

  井九卻去了雲行峰。

  無數雲霧籠罩著這座山峰,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帶動自行遊走,卻終年不散,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才會叫雲行峰。

  他與趙臘月站在峰前,看著這幕畫面,沒有想起當年,反而同時想到了中州派的雲夢山,雖然後者並沒有去過。

  雲行峰的弟子們看到他們,很是吃驚,趕緊上前行禮,詢問二位師叔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青山飛劍如果損毀嚴重,通常會被送到雲行峰進行修復,再送入峰裡的亂石間自行蘊養洗煉。

  雲行峰的弟子們以為井九前來修劍,緊張之餘又有些激動,心想難道今日能夠看到那把傳聞裡的宇宙鋒?

  果成寺一役有很多秘密,井九與麒麟的那一戰卻在卓如歲的刻意宣揚之下成為青山這些年來最出名的事。

  誰都知道莫師叔的那把黑鐵劍在小師叔的手裡歷劫重生,晉升成為仙階飛劍,青山弟子們自然很是好奇。

  遺憾的是,他們沒能看到宇宙鋒,因為井九要修的劍不是這一把。

  他與趙臘月並肩向雲行峰上走去——不知道是遵循某種極古老的規則,還是他依然不喜歡馭劍。

  雲行峰裡亂石嶙峋,斷崖陡峭,滿眼荒涼,沒有一點綠意,也沒有生命。

  到處都是劍意,在崖間、石間、雲霧裡若隱若現。

  井九帶著趙臘月很快便到了雲行峰中段,消失在了雲霧裡。

  雲行峰弟子們各自散去。

  終年不散的雲霧能夠遮住弟子們的視線,卻擋不住井九與趙臘月的目光。

  不管是先天無形劍體還是後天無形劍體,都有一雙能夠看破虛實的劍目。

  「我們這些舊人還是習慣稱這裡為劍峰。」

  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感受著無處不在的劍意,井九說道:「據祖師們推測,青山靈脈的天殺眼,便在劍峰地底深處,只不過那裡劍意太過凌厲,沒有人能靠近查看。」

  趙臘月說道:「歷代祖師就用這裡洩出的殺機靈氣煉劍藏劍,所以雲行峰才叫做劍峰?」

  井九搖頭說道:「天地自行成峰,峰中生劍,故而稱為劍峰。」

  趙臘月有些不解,心想難道不是先有青山宗再有劍峰?

  井九說道:「數萬年前,這座山峰自行蘊養出了一把劍,開派祖師憑此悟出劍道真義,才有了青山宗。」

  趙臘月很吃驚,當年在洗劍溪畔學劍的時候,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些,劍經上也沒有相關記載。

  如此說來,那把劍從某種意義上就是青山之祖?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麼,說道:「數萬年來,這座山峰依然在源源不斷地生出新的飛劍,劍歸青山,最開始時並不是劍修死後把劍留傳給晚輩弟子,讓對方繼承青山的劍道精神,而就是很簡單的字面意思。」

  趙臘月若有所思說道:「劍自青山出,劍修用了一生的時間,結束後自然應該還給青山?」

  井九帶著她繼續向上。

  雲行峰越往上,霧氣便越深重,劍意也越來越凌厲,而且密集。

  那些天地自生的、前代師長臨死前歸還的飛劍,藏在亂石裡、插在崖縫裡,到處都是。

  某些飛劍有柄,有的則是無柄,插在崖石裡就像釘子,還有一種就像是鐵匠鋪裡剛打出來的劍胚,頗有些原始古拙之意,隨意躺在亂石裡,或像樹枝般插在岩石間,很難被分辯出來。

  趙臘月心想這種應該就是劍峰生出的飛劍,只是想要蘊煉出鋒芒,不知道還要幾千年時間。

  崖間的那些飛劍忽然微微震動起來,發出極低沉、無法被聽到的嗡鳴。

  趙臘月聽不到那些聲音,但身處其間自然能感覺到劍意的變化,神情微變。

  她曾經在這裡以劍意淬體數年時間,才練成後天無形劍體,對這裡的環境與那些劍意都很熟悉,不明白為何這些飛劍會表現的如此騷動,望向井九身後,心想難道與宇宙鋒有關係?

  宇宙鋒被布帶裹了很多層,斂沒了所有明亮與鋒芒,看著很不起眼,依然繫在井九的背上。

  「吵死了。」井九說道。

  那些飛劍頓時安靜了很多。

  井九望向劍峰某處。

  宇宙鋒破布而出,化作一道明亮清寂至極的劍光,穿過層層雲霧,插入崖間某處自行開始蘊養。

  他不是來還劍,只是覺得這劍的性子太過清冷,鋒芒太盛,怕顧清控制不住,所以拿到劍峰來養養。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想來這裡看看能不能養好自己的傷。

  按道理來說,作為一名絕世天才劍修,應該很懂如何修劍,可他真沒什麼經驗。

  當初不管在上德峰還是神末峰,他都常年閉關,不見世人同門,很少與人戰鬥,經歷過的那幾場,劍下往往無一合之敵,飛劍相遇極少,他把最快的不二劍與最快的弗思劍換著用,根本不會損壞。

  雲霧更深,趙臘月黑白分明的眼眸裡亮起一抹劍光,看清四周環境,覺得有些熟悉,然後便看到了崖上的那個洞。

  當年她就是在這個崖洞裡盤膝坐了三年。

  井九問道:「舒服?」

  這是問長時間坐在崖洞裡會不會舒服的意思。

  趙臘月看著他的臉,自然想起當年忽然跳到自己身前的他,唇角微微翹起。

  「還可以,而且劍意自崖內生,感受比較充分。」

  井九揮手在那個洞旁又開了一個洞。

  兩個洞的形狀很像,離地面都約三尺,只是後者要略大一些。

  趙臘月坐了進去,井九坐進旁邊的崖洞裡,然後同時閉上眼睛。

  井九來劍峰是為了治傷,趙臘月則是有別的原因。

  從果成寺追殺陰三到大澤,在途中她強行破境,晉入游野中境,難免還是有些問題。

  井九讓她來劍峰再次劍意淬體,穩定境界。

  這種方法很凶險,放眼青山也只有他與趙臘月能夠做到。

  只是這種方法也不能長時間、多次使用,不然可能劍煞隱成,有傷道心。

  井九與趙臘月有劍意守心,向來無視外物,閉上眼睛便進入空明狀態,呼吸漸緩,直至漸無所聞。

  雲霧飄至,坐在崖洞裡的他們彷彿變成了兩尊石像,若隱若現。

  半年後,青山迎來了又一個夏天,大陣開啟雲渦,任由雷雨落下,數十道飛劍離峰而起,在雷暴裡淬洗,碧湖峰則是不斷引去閃電,湖面被照耀的明亮無比。

  洗劍溪畔的洞府裡,一名年輕弟子看到這些畫面,心神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意志變得更加堅定。

  第二天清晨,他孤身登上了雲行峰,決意今天一定要登至最高處,找到屬於自己的飛劍。

  傍晚時分,渾身衣衫被割破的他,終於爬進了雲霧,來到上段。

  四周的雲霧忽然散開,他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處斷崖邊,眼前是兩個崖洞,裡面有一男一女兩個石像。

  他好奇走到崖洞前,伸手摸了摸石像,卻發現竟然是人!

  那名年輕弟子嚇了一跳,心想難道是劍歸青山的前代師長遺蛻?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先前的動作何其不敬,他趕緊跪下,對著崖洞叩拜行禮。

  就在他的膝蓋觸到地面的那一瞬,雲行峰忽然震動起來!

  狂風呼嘯,雲霧高速遊走,山峰深處傳出極其怪異的磨擦聲,彷彿山崖將要傾塌。

  年輕弟子臉色蒼白,心想難道是自己對長輩不敬的行為竟是引發了天譴?趕緊重重磕了幾個頭,便轉身往山下逃去。

  風雲變色,自然不可能是因為一名年輕弟子的行為。

  雲行峰的異動引發很多關注,十餘道劍光自各峰飛出,都是破海境的長老。

  碧湖峰主成由天來了,上德峰的遲宴來了,就連南忘都離開了清容峰。

  昔來峰主方景天在最高處,神情嚴峻,看著遠方某處。

  雲霧正在散開,劍峰將要顯出真實,說明青山劍陣正在啟動。

  這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難以想像的強敵來犯,再就是青山劍陣在天下發現了哪位遁劍者的信息,準備遠程誅殺。

  崖洞裡,趙臘月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淡了很多的雲霧和天空裡的那些劍光,神情微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井九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招從天而降的劍法?」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8 23:59
第二章 老狗

  今年海州城的夏天要比往年更熱一些。

  可能是因為海上暖流的問題,也可能是因為再沒有巨大的飛鯨從海上吸來海水化作雨水落下。

  雲台之役後,西海劍派退入大海深處,在海州的影響力漸漸消退,很多中小宗派趁機殺了進來。

  海州正街上曾經有座酒樓,老闆娘是個狐狸精。

  這座酒樓被不老林強者南箏等人變成了廢墟,但因為位置太好,隔了些年又重新出現了一座酒樓。有趣的是,這座酒樓居然和以前一樣也做火鍋,而且不止是海味火鍋,還有益州風味與北方風味。

  一個戴著笠帽的客人走進酒樓,點了一人食的小火鍋,隨意吃了些酒菜,便付錢離開。酒樓前的石階上灑著水,那名客人走過時,笠帽下的臉被水面反照了一瞬,竟是黑色的,不知道是帶著面具還是如何。

  夥計很快便把那個桌子清理乾淨,火鍋裡吃剩的湯被倒進泔水桶,一張小紙條則是被送到了後廚。

  那張紙條最後送到了某個包廂裡。

  包廂裡的火鍋很大,不是鴛鴦鍋,紅色的湯汁看著就像是血,又像是果成寺裡的落日,散發著辛辣的味道。

  陰三右腳踩在椅子上,動作有些不雅地撈著鍋裡的黃喉與肚片,清秀的臉上沒有汗水,只有滿足的神情。

  玄陰老祖坐在他的對面,看完紙條上的內容,問道:「真人,地址已經拿到了,我們何時出發?」

  陰三專心吃著火鍋,隨意說道:「吃完再說。」

  ……

  ……

  火鍋這種食物妙就妙在,如果你願意就可以一直吃下去,只要不停往鍋裡加湯與食材。

  所以直到半夜,陰三與老祖才離開了酒樓。

  他們走出海州城,來到海邊,穿過海裡散落的礁石,向著大海深處走去。

  他們此行不是前來憑弔雲台遺跡,也不是來取什麼寶物,而是要去找一個人。

  在深沉的夜色與濤聲陪伴下,他們踏海而行,走了很長時間,來到一處偏僻而尋常的小島上。

  小島上生著一些綠色的植物,沒有什麼妖獸,只有些蜥蜴在夜裡捕食。

  按照紙條上的地圖,老祖走到一叢不起眼的小草前,感慨說道:「不愧是老傢伙,這陣法布的真好。」

  那叢小草沒有任何特殊的氣息,也沒有陣法的痕跡,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誰能想到這居然是通道的入口。

  陰三感受著那條通往地底深處的通道,說道:「居然藏在與世隔絕的海底,難怪這麼多年都沒人能找到他。」

  在幽暗的通道裡,他們走了很長時間,按照估算已經來到數百丈深的海底,終於看到了一扇沉重的銅門。

  銅門上刻著一些簡單的圖案,有花有魚,筆法古拙,散發著淡淡的氣息。

  老祖看了兩眼,說道:「我能破開,但會驚動他。」

  「我來吧。」

  陰三抬起右手按在銅門上刻著的一條怪魚上。

  大概百餘息後,銅門上的那些花忽然張開花瓣,彷彿活了過來,那條怪魚也似乎活了過來,想要從他的掌下遊走,去給裡面的人通風報信,卻無法掙脫。

  陰三摸了摸那條怪魚,指間彷彿帶著春風,讓它平靜下來。

  沉重的銅門緩緩開啟,沒有帶起一點灰塵。

  無數的海水從裡面湧了出來。

  陰三與老祖很平靜,沒有躲避,也沒有驚訝。

  他們飄在海水裡,看著眼前的畫面。

  銅門裡是海底的世界。

  奇形怪狀的魚在游動,帶著光點的異花在招展。遠處隱隱有巨大的恐怖身影,不知道是哪種兇猛的海獸。

  陰三知道這些都是假的,神情平靜,把雙手負在身後,隨心意向前方飄去。

  藏在海底的那個傢伙有些意思,境界一般,陣法與精神能力倒是不弱,竟是發現了自己的到來。

  他不擔心對方的反擊,只是不想對方有所準備、最後寧肯自殺也不願意神魂受制。

  那些巨大的恐怖身影越來越近,竟是一群鬼目鯪!

  那些鬼目鯪向著陰三撲了過來。

  陰三理都不理,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堆礁石處。

  一頭鬼目鯪把他吞了進去,然後便變成了光點,散於海水之中,再沒有半點痕跡。

  陰三飄到那堆礁石前,蹲下身體,望向藏在石縫裡的一條小丑魚。

  小丑魚的視線與他的視線接觸。

  「你是什麼人……居然能看穿老夫的陣法?」

  小丑魚說話了。

  他能感覺到陰三最多就是游野境,為何能夠不受自己的神識影響?

  陰三笑著說道:「這種彫蟲小技,還是不要在我面前用了,另外我先提醒你一句,在稍後的談話裡請不要自稱老夫,因為在我面前你沒有這種資格。」

  說完這句話,他打了一個響指。

  啪的一聲輕響,那些鬼目鯪盡數化作光片消失,隨海水搖擺的異花與成千上萬隻怪魚消失,就連海水都消失無蹤。

  這裡確實是在海底,但不是在海裡,而是一處深藏地底的洞府,地面很是乾燥,連一滴水都沒有。

  洞府裡的陳設很是奢華,沿著牆有一排青松盆栽,玉髓池裡有數十條錦鯉,在一具白骨裡游來游去。

  白骨便是鬼目鯪,錦鯉是怪魚,青松是異花,一切都是假象。

  「你算命的名氣極大,養些錦鯉倒也正常,只是那具白骨是怎麼回事?」

  陰三收回視線,望向一位老人。

  這位老人白髮蒼蒼,滿臉皺紋,雙眼深陷,不知已經盲了多少年。

  他就是剛才那隻小丑魚,也是在世間已經消聲匿跡多年的天近人。

  ……

  ……

  天近人是位大人物。

  他遠不是陰三所說算命名氣極大這麼簡單,當年他執掌白鹿書院,被世人認為一言能斷生死,能窺天機。

  便是洛淮南與景辛皇子這樣的人,都想得到他的點評。

  他與西海劍派的關係很深,又受了方景天的拜託,想在舊梅園裡殺死井九。

  遺憾的是,他不知道井九的境界雖然低,神魂力量卻是強的不像話,自然失敗了,然後被禪子逐出了朝歌城。其後便是雲台一役,白鹿書院被裴白髮帶著無恩門弟子一把火燒光,他見機奇快,搶先逃走,藏在這個洞府裡直至現在。

  他被禪子重傷,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復原,所以哪怕洞府處於西海的勢力範圍,依然不敢冒頭,極為小心,誰知道竟被人找上門來。

  「那是我的童兒,因為練功太過急進,走火入魔而死。」

  天近人「望」向那具白骨,神情似乎極為惋惜。

  那可能是一個很感人或者很邪惡的故事,陰三不打算探究,說道:「我來找你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到底是什麼人?」

  天近人微低著頭,聲音微沉,顯得很是警惕,來人精神力量極其強大,道心如海,深不可測,遠勝呈現出來的境界,讓他很自然的想到當年的井九,甚至他一種感覺,來人比當年的井九念力還要強大。

  陰三看著他微笑說道:「是我問你問題,不是你問我問題。」

  天近人說道:「佈陣十年,我不相信你能破開,就算你的神魂再強,也沒有用。」

  對方看破了洞府的幻境,脫離了他的精神干擾,不代表能夠破開真正的陣法。

  陰三沒有說話,直接閉上眼睛,念力從身體裡散發出去。

  洞府裡的空氣裡忽然出現無數光線,然後漸漸凝結,形成一條條的線與圖案。

  天近人看不到畫面,卻能感受到,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心想對方的神魂怎麼會強到這種程度,居然能夠用念力逼出陣法的本體,然後意圖強行破之!

  洞府裡變得越來越明亮,那些線與圖案就像塗了黏稠的蜂蜜,垂垂欲墜,眼看著便要斷開。

  嗡的一聲。

  洞府再次變成海底的世界,那些恐怖的鬼目鯪出現,卻不敢游向陰三,那些散著光點的異花搖擺的更加厲害,似乎想要離開海底的泥沙逃走。

  漸漸的,那些鬼目鯪與怪魚還有異花都變淡了很多,隨著海水的沖洗,開始分崩離析,變成縷縷青煙。

  青煙裡,陰三閉著眼睛,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

  陣法到了崩潰的最後階段。

  天近人的臉色卻不再蒼白,反而平靜了很多。

  他忽然睜開了眼睛。

  深陷的眼窩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如黑洞般的深淵。

  只是瞬間,無盡的海水便捲著鬼目鯪、怪魚、異花灌進了他的眼窩!

  就連陰三的神魂也被吸了進去!

  這種神魂間的爭鬥,最是凶險也最是簡單,只看誰更強大,便能吞噬或者控制住對方。

  陰三並不在意,他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禪宗某些僧人、某些遠古神獸以及井九,再沒有誰比自己的神魂更強大。

  就在這個時候,天近人忽然笑了起來,皺紋變得更深,充滿了陰冷與嘲弄的意味。

  「太平真人,你習慣了控制他人的神魂,但有沒有想過,自己被人控制的感覺?」

  陰三神情微變。

  他的衣衫隨海水輕飄,向著天近人的方向。

  「他與我的神魂已經聯在一處,你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天近人厲聲喝道。

  玄陰老祖忽然出現在陰三的身後。

  他來到洞府後,便彷彿消失一般,直至此時,忽然散發出全部的氣息!

  狂暴的氣息充斥著洞府,稀疏的發如劍般直指天空,這時的老祖哪裡還像一條老狗,就是真正的魔神降臨人間!

  他在果成寺裡受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需要落掌便能把陰三拍死,或者震散他的道樹!

  陰三閉著眼睛,說道:「你想死?」

  話音落處,老祖忽然悶哼一聲,渾身上下感到了一陣寒意。

  那是來自劍的寒意!

  那道寒意遠在數萬里之外的青山,卻能讓他感覺得無比真切。

  很明顯,在如此危險的時刻,陰三解除了道法,青山劍陣瞬間便找到了他的位置!

  就是因為這道寒意,他在冷山荒原的地底不天見日的躲了數百年時間,難道他還要繼續躲下去嗎?

  就在這個時候,極高的天空裡傳來一道劍意。

  明明只是一道劍意,卻彷彿是無數道劍同時發出,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生出,擋住了那道寒意。

  按照玄陰老祖與對方搭成的協議,在控制陰三之前,如果青山劍陣落下,對方要替他擋住一瞬。

  那可是青山劍陣!

  哪怕只需要擋住一瞬,朝天大陸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西海劍神!

  「你以為我真的是狗嗎!」

  玄陰老祖的臉上滿是暴戾的氣息,極其強橫的一掌拍了下來。

  啪的一聲輕響。

  他的手掌落在了天近人的頭頂。

  ……

  ……

  洞府裡的陣法盡數潰散。

  無數海水從天近人深陷的眼洞裡噴湧而出,那些怪魚與異花也噴了出來,擊打在洞府石壁上,變成碎末。

  「你居然……」

  他臉色蒼白,驚怒至極,無神地「看」著玄陰老祖。

  只來得及說出三個字,他的聲音便消失了,眼窩裡也不再有海水流出。

  他的人還沒有死,神魂已經完全被陰三控制。

  陰三睜開眼睛,舉起手來。

  玄陰老祖以最快的速度把頭伸到他的手下。

  陰三摸了摸他的頭,表示讚賞。

  玄陰老祖頓時感覺到來自數萬里之外的那道寒意消失了。

  但那道如潮水般的強大劍意還在高空。如果讓西海劍神發現這裡的事情,暴怒一劍斬落,他也難以應對。趁著青山劍陣把西海劍神留在高空的時間,他們必須盡快離開。

  很快。

  玄陰老祖與陰三來到一百多里外的陸地上,靠著夏田裡剛割下來的稻草堆,不停喘息。

  「演的不錯,但那句話有些過於誇張。你真以為我是狗嗎?動殺著的時候誰會說這些廢話?」

  陰三轉頭看著他認真說道,就像是戲園裡的師父在教剛入行的徒弟。

  玄陰老祖一臉媚笑說道:「主要是那句話發自真心,不吐不快,不過只來得及說了一半而已。」

  陰三好奇說道:「下半句是什麼?」

  玄陰老祖正色說道:「是的,我就是真人的一條老狗,忠心耿耿!」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9 23:33
第三章 不管黑狗還是白狗,只要夠狠就是好狗

  玄陰老祖確實已經很老了,但天近人比他更老。按照井九的推論,六百多年前天近人離開南海,代表霧島老祖南趨尋找傳人,最終以接引者的身份選中劍西來,那麼他現在應該至少是七百多歲。

  他的修行天賦普通,精神強度卻是世所罕見,修行七百多年,念力可動天地,按道理來說很難遇到敵手。遺憾的是他擅長給人算命,卻沒算到自己的命如此不好,先是在朝歌城裡遇著井九與禪子,現在又遇著陰三這等人物。

  最關鍵的是,他以為這是自己與玄陰老祖設的局,哪裡想到最後自己變成了局中人,自然慘敗,甚至連自殺都沒來得及,便被陰三完全控制了神魂。

  「你這個局其實挺好的。」

  陰三看著玄陰老祖說道,滿是欣賞的神情。

  老祖很不好意思,揉了揉發紅的鼻頭,說道:「和真人在一起時間長了,總能學到些真經。」

  陰三逃離青山劍獄後,先去南海找了霧島老祖,帶著西王孫重回大陸,埋下重奪不老林的前因,然後去冷山荒原裡找到玄陰老祖,從此共同遊歷二十年。

  這二十年裡,玄陰老祖是陰三的保鏢、僕人、捧哏、清客以及老狗。

  沒有人願意做狗,更何況是他這樣的大魔頭。

  以玄陰老祖的魔功境界,要殺死陰三是非常容易的事,只需要動動手指,甚至吹一口氣。

  問題在於,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陰三究竟用的什麼方法讓青山劍陣發現不了自己。

  他也不想再回到冷山地底。

  不見天日的歲月實在難熬,尤其是他已經出來了,哪裡還有勇氣再回去?

  如果他想擺脫陰三,扯斷頸間的那條狗鏈,便要找到一個方法殺死陰三之後依然不被青山劍陣發現。

  他曾經動過大澤畔那個龜殼的主意,但後來發現蕭皇帝居然是陰三最堅定的追隨者,只能放棄這個想法,然後他很自然地想到另一位遁劍者,視線落在遙遠南海的霧島上。

  在果成寺裡,他通過後廚裡的那位胖和尚,聯繫上了投奔西海劍派的蘇子葉,表明自己的身份,提議西海劍神與自己一道做些事情——西海劍派是霧島一脈,這件事情雖然隱秘,但他這樣的老魔頭並不難猜到。

  無論是殺死陰三還是井九,對西海劍神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只要他知道了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

  最開始的時候,老祖想的是殺死陰三後,用霧島的方法遮蔽氣息,不讓青山劍陣發現自己,後來發現陰三對初子劍很感興趣,於是他想到了一個更完美的解決方案。那就是在陰三試圖控制天近人的時候,他忽然暴起偷襲,反而讓天近人控制住陰三的神魂,找到那個躲避青山劍陣的方法。

  就像陰三說的那樣,這個局真的很好,甚至可以說完美,只有一個問題。

  陰三知道了。

  ……

  ……

  陰三沒有明說,只是給了玄陰老祖一個教訓。

  他明知道井九還藏著後手,不管是神皇還是青山,卻沒有對老祖說,就這樣平靜地看著他被柳詞一劍貫穿,身受重傷,險些身死。

  老祖在大澤畔醒過來後,很快便想明白了這一切,當即赤裸著身體從血桶裡爬出來,跪到他的身前,痛哭流涕地表達悔意,請求他的原諒,反手就把西海劍派賣了出去。

  陰三從稻草堆裡抽出一根稻草,放進嘴裡慢慢嚼著,看著遠方初升的朝陽,有些疲憊說道:「以後不要這樣了。」

  老祖趕緊站起身來,像蒙童一樣站著,雙手緊貼著褲縫,說道:「再也不敢了。」

  他差點死在果成寺裡,這樣的教訓足夠深刻,同時也讓他想明白了白鬼那天為何始終沒有露面。

  青山鎮守,便是他全盛時期對付起來也會覺得有些麻煩,可那位在真人面前竟是乖巧的真像一隻被閹了的貓,為什麼它會如此害怕真人?

  果成寺後廚的那個胖和尚已經暴斃而死,再也吃不著蘸腐乳的饅頭,裹著蘇子葉的烤肉。

  海州城裡那個酒樓,是老祖與西海方面約好的聯繫地點,誰能想到那居然也是不老林的產業。

  相知滿天下,無人不通君,從西海到東海,從雪原到蓬萊,整個朝天大陸都在真人的注視之下。

  真人現在不再無所不能,但似乎依然無所不知,這種感覺實在是令人感到恐懼。

  他只是不知道果成寺裡,玄陰老祖對麒麟的那一擊看似凶殘,卻沒有帶去什麼真正的傷害。

  看著稻堆上的那個面容清秀、神情淡然的年輕人,玄陰老祖在心裡歎了口氣,問道:「真人已經知曉了初子劍的下落?」

  天近人躺在稻堆下面,閉著眼睛,還有氣息。

  陰三看了他一眼,說道:「還知道了一些別的事情。」

  做為南海霧島最初來到朝天大陸的接引者,天近人知道很多秘密,對西海劍派更是熟悉至極。

  玄陰老祖滿臉媚笑說道:「恭喜真人。」

  陰三從稻堆上跳了下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向遠方走去。

  老祖拎起天近人,就像一條老狗叼著骨頭,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向著朝陽初升的方向而行,不知道要去哪裡。

  ……

  ……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招從天而降的劍法?

  這句話趙臘月曾經聽井九問過。

  那是很多年前在海州城的時候,他們是清天司通緝的要犯,參加四海宴的各宗派修行者準備圍殺他們。

  雲霧越來越淡,直至完全散開,山崖間的劍意越發凌厲,生出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

  哪怕沒有見過,趙臘月也已經猜到,這是青山劍陣的味道。

  太平真人閉死關後的三百年裡,青山劍陣從來沒有啟動過,甚至連啟動的徵兆也沒有。

  最近一年裡,青山劍陣居然連續兩次出現啟動徵兆,劍峰兩次顯露在天地與諸峰弟子眼前,令人震驚。

  去年底青山劍陣那次啟動是要遠距離誅殺果成寺裡的玄陰老祖,這次又是因為什麼原因?

  就在她想著這些問題的時候,雲霧重新回到峰間,青山劍陣平靜下來,說明目標已經消失。

  想啟動青山劍陣很難,想讓它停下來更難。

  井九知道那人就是師兄,只有他才如此瞭解青山劍陣的運作模式,把青山劍陣變成萬里之外的一把劍。

  他用這把劍逼著玄陰老祖留在身邊當保鏢,自然也可以借青山劍陣的勢,做一些以他現在的境界實力無法做到的事,就像先前那樣——看青山劍陣先前對準的方向,他想對付的人很可能是劍西來。

  青山九峰裡有鬼,比如方景天,比如那些隱藏更深的人。

  四大鎮守裡,雞犬沒能升天,但必然也會傾向他,阿大膽小兩邊不敢得罪,元龜只知道睡覺。

  而青山劍陣就像是他的一個玩具。

  不管怎麼看,師兄在青山的底蘊依然強大,如果將來真的正面開戰,誰勝誰負還真未知。

  井九已經確定是白刃仙人把自己打落紅塵,煙消雲散陣肯定被師兄做了手腳,只不過那個手腳可能做在很多年前,比如四百年前。可惜的是沒能在果成寺裡殺死師兄,如果當時他沒有昏迷,一定會讓皇帝不要管自己,先把師兄鎮殺再說。

  再隱秘的事情,終究無法瞞著所有人,如果讓一茅齋等正道宗派知道師兄逃走了,必然會大動干戈,至少中州派肯定會借此生事。當年師兄在朝天大陸引發的那麼多血雨腥風,沒有人能忘記。

  如今風雨便要再來。

  換作以往,井九不會太擔心,但現在他太過弱小。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沉默了很長時間。

  嚴重變形的右手,就像是被繩子捆死了的盆中梅。

  如果是真的梅花,或者還能從這種畸態裡尋找到一些別樣的美感,但這是一隻手。

  修道者嚮往極致,所以當年青山裡很多師長看著井九便覺得他肯定很有前途,因為他的臉太完美。

  不再完美,那就是有問題,也不是難看那麼簡單。

  右手是他真正的鋒芒,無法修復,會嚴重影響到他的戰力以及將來的修行。

  在劍峰裡靜養半年,情形只是稍好了些,以這個速度,他想要完全修復右手,只怕還要幾千年。

  井九有些鬱悶,對他來說這是很少見的情緒。

  當然,他本來就很少有什麼情緒。

  換作當年,渡海僧這樣的禪宗高手,他一指頭就戳死了,哪裡會受如此重的傷。

  他想起趙臘月與柳十歲追殺師兄時的事情,問道:「那根骨笛連十歲的劍都斬不斷?」

  趙臘月說道:「我的也不行。」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去上德峰。」

  ……

  ……

  上德峰很寒冷,峰間大部分是耐寒的松樹,看著並不如何好看,主要是太過單調,看的時間久了,總會有些膩。

  井九與趙臘月站在峰下,已經能夠感覺到前方傳來的寒風。

  上德峰是青山九峰裡最森嚴的地方,嚴禁普通弟子隨意進出。

  他們如果不想亮明身份,便要想辦法自己進去。

  趙臘月想著劍律大人的冷酷性情,說道:「我讓元曲過來開路?」

  師父讓徒弟過來做任何事情都很正常,比如走後門之類。

  「這裡我比他熟。」

  井九帶著趙臘月向峰裡走去,沒有順著山道而行,而是直接走進了松林裡。

  寒風拂著樹枝,松濤陣陣。他對這裡確實很熟,明明沒有道路,視線所及之處都是厚厚的松針,卻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方向,很快便來到西麓的一片山崖,找到了一處洞府。

  這裡的溫度要比峰下更加寒冷,如果不是修道者,只怕需要裹上好幾件棉服,才能撐得住。

  趙臘月跟著他走進那座洞府,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應該已經荒廢多年。

  在洞府的最深處有一堵石牆,她伸手摸了摸,發現表面滾燙至極,有些吃驚地發現,原來整堵牆居然都是火玉。

  石牆上附著一道禁制,井九揮手除之,帶著她繼續向裡行走,穿過數道狹窄的石縫,走進一條幽暗的通道。

  越往通道深處,溫度越低,越來越冷,石壁上凝著的冰霜越來越厚。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通道終於走到盡頭,那是一處斷崖。

  崖前是深淵,或者說是一個通往地底的大洞,一道天光從極高處落下,照亮了洞底。

  一隻如山般的巨大黑狗靜靜躺在洞底。

  天光照亮它身上光滑、沒有一絲雜質的黑色毛皮,看著就像是最名貴的緞子。

  井九帶著趙臘月飄下去。

  黑狗睜開眼睛,居高臨下看著他們,眼神幽冷而漠然。

  「她是神末峰主趙臘月,它是屍狗。」

  井九為他們做介紹。

  黑狗緩緩低頭,表示見過了。

  趙臘月認真行禮。

  黑狗再次閉上眼睛。

  井九看著它沉默了會兒,轉身向劍獄裡走去。

  劍獄裡也很寒冷,空氣非常乾燥。

  通道兩側囚室裡散溢出來的氣息非常可怕。

  這些囚犯有的是恐怖的大妖,有的是冥部的強者,有的是雙手染滿鮮血的邪修。以趙臘月的性情,她應該對這些囚犯的故事很好奇,說不定還想找機會過來試劍,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她看都沒有看那些囚室一眼。

  「這間囚室裡關著的是泰爐師叔,你應該稱師叔祖。」

  井九發現趙臘月沒有反應,轉頭望去,發現她在想什麼事情竟是想得出神了。

  「怎麼了?」

  「沒有……我只是忽然覺得,神末峰裡要不要養隻狗?」

  趙臘月醒過神來,看著他認真問道。

  井九想了想,說道:「元騎鯨不會同意。」

  趙臘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用雙手比劃了一下長度,說道:「我是說養這麼大隻狗。」

  井九不明白,問道:「為什麼忽然想著要養狗?」

  「現在峰上有猴子,有貓,有蟬,對了,還有你帶回來的那匹馬,養隻狗怕什麼?」

  趙臘月說道:「我們出去的時候還能看門,總不能指望那隻懶貓吧?」

  「為什麼要養狗?」

  「狗很忠誠。」

  「為什麼?」

  「屍狗大人很帥。」

  二人隨意說著話,來到了劍獄深處的一處大廳。

  大廳的地面是青石鋪成,四周有燈,比劍獄別的地方要明亮很多,也溫暖很多。

  二人的右手方有條通道,在燈火的照耀下通往極深處,盡頭有間囚室。

  通道與那間囚室外,都佈滿了朝天大陸最凌厲的劍意。

  感受著那些劍意,趙臘月神情微變,下意識裡看了他一眼。

  「這些都是我當年的劍意。」

  井九帶著她向通道盡頭的囚室走去。

  前些年他來看柳十歲的時候,只是看了那間囚室一眼,沒有過去。

  因為他不想去看囚室裡的畫面。

  既然是他的劍意,自然隨著他的踏入而自行解開。

  沒用多長時間,他與趙臘月便走到囚室前,推門而入。

  囚室裡的佈置很周全,有床有桌,有各種器具,有引來的細泉,甚至還有法器不停幻出藍天白雲。

  劍獄裡這樣的囚室僅此一間。

  趙臘月看著床上的那具白骨,已經猜到這裡曾經關押的是誰。

  只是太平真人逃離劍獄才三十年,為何就變成了一具白骨?

  井九走到床前,發現那具白骨的右臂已經齊肘而斷。

  「原來如此。」

  整座青山,他與師兄對萬物一劍這四個字的理解最深。

  所以那把飛劍看著不像是劍,而是笛子。

  井九靜靜看著那具白骨,彷彿看到了很多畫面。

  在這間與世隔絕的囚室裡,師兄沉默地修行,用盡無數歲月,忍受極致痛苦,最終把自己的手臂練成了飛劍。

  然後,他把右臂從身體裡撕扯下來。

  能承受多少痛苦,便意味著當年井九與柳詞、元騎鯨的背叛給他帶去了多少痛苦。

  這些痛苦,現在想來都是恨意了吧?

  趙臘月明白了井九的意思,視線從白骨的斷臂處移到他變形的右手上,心想果然是師兄弟啊。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15 23:39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8-12-12 21:40
第四章 一眼無辜神末峰

  天近人的洞府位置是西海劍派方面故意洩露給陰三,想要與玄陰老祖配合,做成這件驚天動地的買賣。

  那個戴著笠帽,走進海州城酒樓的男子,是雙方都能接受的中間人。

  西海劍派的局失敗了,而且敗的很羞辱,損失很慘重,但那名戴著笠帽的男子不擔心會受到什麼責罰,因為他在西海是客卿,自身身份也很特殊,而且除了這件事情,他還有很多別的重要使命,相信西海劍神對他會有足夠多的耐心。

  離開海州城後,他沒有回西海劍派,而是通過清天司的關係,乘坐朝廷的車輛,穿越數州數郡之地,來到了豫郡。

  豫郡之北距離雲夢山已經不遠,遇到正道修行者的機率也越來越大,他不想遇著太多的麻煩,直接去了桂雲城的珍器閣,拿出一份罕見、但價值普通的千年蓮子拍賣。

  這個約定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他不清楚對方安排的人是否能夠堅持到現在。

  更何況對方現在已經離開了中州派,下落不明。

  那顆千年蓮子當天夜裡便被人買走了,第二天便送進了雲夢山。

  第四天的時候,戴著笠帽的男子便看到了白早。

  他說道:「我沒想到來的會是你。」

  白早依然像往年那般柔弱,聲音更加淡然,說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誰。」

  那名男子摘下笠帽,然後取下臉上的黑色面具,露出了青色的臉。

  白早微微挑眉,說道:「你知不知道,如果讓正派弟子知道你在桂雲城,你必死無疑?」

  世間邪修眾多,奇形怪狀的也很多,但有著一張青色的臉的人很少,蘇子葉微笑說道:「我現在是西海劍派的客卿,他們沒有理由殺我。你應該清楚,很多年前我就不再是玄陰宗少主,玄陰宗與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白早沒有再說什麼,問道:「何霑去了白城,你找我師兄做什麼?」

  蘇子葉深深看了她一眼,說道:「千年蓮子落在你的手裡,你就應該知道我與童顏最初的計劃。」

  白早說道:「師兄對我說過。但我始終不明白,就算你獲得了劍神的信任,又如何能夠殺死他?」

  蘇子葉說道:「我對他說過我有辦法,是因為我剛好知道有兩個很可怕的人對西海動了心思。」

  白早說道:「連你都覺得可怕,與他們聯手,豈不是與虎謀皮?」

  蘇子葉說道:「我要找的是談白二位真人。」

  他曾經是玄陰宗的少主,以天賦絕佳著稱,當年甚至還在洛淮南之上,但他遠遠沒有資格與中州派的二位真人談判。

  只有一種解釋,他是一名中間人,代表的是那兩位很可怕的人的意志。

  白早說道:「他們要什麼?」

  蘇子葉說道:「西海劍派覆滅之後,靈脈歸我玄陰宗。」

  白早說道:「世間沒有人值一條靈脈。」

  蘇子葉說道:「當初童顏答應從崑崙山分出一道靈脈給我,我現在只是改了一下選擇,中州派既然自視為正道領袖,難道好意思去把西海的靈脈都佔了?」

  白早微笑說道:「你才說過,你早已不是玄陰宗少主,玄陰宗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蘇子葉說道:「如果能把這件事情辦好,玄陰宗自然會重新成為我的。」

  白早忽然問道:「與果成寺的事情有關嗎?」

  蘇子葉說道:「那些老人一根手指就可以捏死我們,我們做好信使的本分便好,別的不要問。」

  白早說道:「放心,我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蘇子葉說道:「包括井九。」

  白早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童顏到底出了什麼事?」蘇子葉問道。

  白早說道:「不該問的事,不要問。」

  蘇子葉微微一笑,就像綠色的樹葉被風吹動,望向窗外的桂雲城街道,說道:「當年洛淮南在這裡被人殺死,你應該很清楚,那是童顏在為你報仇。」

  白早說道:「你想說什麼?」

  「洛淮南死了,童顏叛了,青山那邊也好不到哪裡去,你們兩家號稱正道領袖,現在看來卻比我們這些邪道還亂。」

  蘇子葉收回視線,看著她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

  ……

  ……

  青山確實有些亂,但井九和趙臘月還不知道。

  回到神末峰,井九把宇宙鋒扔還給顧清,說道:「走時再給我。」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心想又要出去?這可不像你的性情,難道是劍獄裡太平真人的白骨提醒你了什麼?

  顧清接過宇宙鋒,發現劍上清冷空寂的感覺稍微弱了些,或者說那種感覺更深的浸入了劍體裡。

  元曲好奇地湊了過來,眼裡滿是羨慕。

  顧清笑了笑,把宇宙鋒遞到他手裡,開始向井九與趙臘月報告事情。

  這些年與神末峰有關聯的事務都是由他處理,比如寶樹居、比如朝歌城,很是繁雜。這半年裡發生了很多事情,雪原方面擊退了一次小型獸潮,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朝歌城方面的氣氛漸斬發生變化,支持景辛皇子的大臣們再次上疏,似乎想做些什麼,懸鈴宗決意在三年後召開一場清心大會,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老太君真的要撐不住了。

  趙臘月又看了井九一眼,心想難道你離開是要去懸鈴宗,幫瑟瑟殺人?

  顧清接著說道,這半年裡沒有任何人發現童顏的蹤影,從朝歌城與中州的一些動靜來看,雲夢山裡的大人物們非常生氣。然後他想著井九當年交待的事情,把玄陰宗這些年的發展與當前情形很詳細地說了一遍。

  :「這種小事說這麼仔細做什麼?」

  井九心想顧清怎麼也變得如此囉嗦了,看來也應該去學一下閉口禪。

  趙臘月再次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是說要殺王小明?」

  十年前,玄陰宗改宗為教,王小明便是首任教主。

  在世人眼裡,這位邪道的新生強者很是神秘,趙臘月卻不會忘記他的名字。

  井九早就已經忘了這件事情,這時候被趙臘月提醒才想起來,示意顧清繼續。

  顧清心裡覺得好生無辜,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取出一封劍書雙手遞給趙臘月,說道:「青山召集諸峰議事,因為師姑您閉關,所以延遲到現在。」

  趙臘月有些意外,心想居然又要青山議事,這次又是因為誰,總不會還是因為柳十歲。

  「確實是柳十歲的事情。」顧清看著她的神情,苦笑說道:「卓如歲師兄著實是個大嘴巴,果成寺裡的事情說的太多,終究還是說漏了嘴,被人知道柳十歲曾經出現過。」

  當年柳十歲第二次被關進劍獄,神末峰什麼都沒有做,一晃便是這麼多年過去,其實有很多人猜到柳十歲已經離開,只不過沒有證據,沒人有膽子質問上德峰。

  現在確定有人曾經在果成寺裡見到過柳十歲,那些人當然要借此生事,方景天不需要親自出面,自然有昔來峰的長老,要求上德峰與神末峰給出解釋。

  趙臘月第四次看了井九一眼,心想卓如歲這樣做,到底是掌門真人的意思,還是他自己有什麼想法?

  井九想著當年在昔來峰大殿裡的議事,便覺得無聊,直接向洞府裡走去,理都沒有理顧清。

  顧清一臉無辜地望向趙臘月,趙臘月把手裡的劍書遞還給他,跟著井九走進洞府。

  就算有人想要借此事攻擊神末峰,她也不在乎,現在已經確定井九的身份,掌門與劍律在上,誰敢放肆?

  ……

  ……

  昔來峰大殿裡的氣氛有些壓抑。

  確認趙臘月與井九離開了劍峰,青山議事才開始,但直到現在神末峰還是沒有來人。

  方景天坐在首位,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有人忽然打了個呵欠。

  很多人望了過去,發現是卓如歲。

  墨白二位長老、過南山等弟子現在都在雪原抗敵,代表天光峰來參加青山議事的人是他。

  「諸位師叔看我做什麼?我可沒承認見到柳十歲了,果成寺的和尚怎麼說與我無關。」

  卓如歲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說道:「就算果成寺的和尚沒說謊,那不也先得問上德峰?」

  他的看法與趙臘月一樣。

  果成寺裡的那一劍,讓他非常清楚師父與神末峰的關係,他根本不相信,柳十歲這件事情能引起多大的波瀾。

  至於上德峰與神末峰的關係,他則是完全不知情,但身為天光峰弟子,能找上德峰麻煩的時候,向來不會手軟。

  諸峰師長心想這話倒也有道理,應該被關押在劍獄裡的柳十歲,忽然被人發現出現在果成寺,不論怎麼看,都是上德峰的問題。於是那些視線,都落在了上德峰長老遲宴的身上。

  遲宴的臉色很難看,他是真不知道這件事,沉聲說道:「諸位稍待片刻,我上德峰總會給個說法。」

  ……

  ……

  在柳十歲離開劍獄這件事情裡,上德峰最無辜,現在卻要承受最大的壓力,自然很不高興。

  於是,神末峰頂便迎來了一場風雪。

  那道帶著風雪而來的三尺劍,代表著劍律元騎鯨的意志。

  趙臘月在閉關。

  顧清的反應也不比她慢,提前就已經下了山。

  劉阿大帶著寒蟬躲進了洞府深處,陪趙臘月一起閉關。

  神末峰只剩下一個人。

  他需要單獨面對冷酷而可怕的三尺劍。

  元曲跪在三尺劍前,一臉無辜說道:「太祖叔公,您可不能怪罪到我頭上啊。」

  三尺劍裡傳來元騎鯨漠然的聲音:「井九呢?」

  元曲指著雲海外說道:「師叔早就走了。」

  ……

  ……

  顧清去了洗劍溪。

  正好洗劍閣下課,師長們先離開了教室。

  林無知與梅裡師叔說著什麼向溪畔走來,看到顧清不禁有些意外。

  神末峰這些年沒有再收弟子,按道理來說,不會來洗劍溪。

  林無知是掌門真人的親傳弟子,梅裡師叔更是境界極高的二代師長,在清容峰裡的地位不低,他們這些年一直在洗劍溪畔教導新入內門的年輕弟子,在有些人看來很是可惜,但包括顧清在內的很多人,則是對他們非常尊敬。

  顧清微笑行禮,說道:「我想找一個人。」

  林無知與梅裡師叔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興趣,同聲問道:「誰?」

  顧清回想了一番師父離開之前的形容,用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一張臉。

  用手指在空氣裡畫出的圖案,連真實都談不上,林無知卻看得很清楚,微異說道:「平詠佳?」

  顧清說道:「看來他的天賦給師兄您的印象很深。」

  林無知搖頭說道:「這個孩子天賦確實不錯,但性情……稍微有些古怪,成天都喜歡亂想一氣。」

  梅裡師叔頗感興趣問道:「你要收徒?」

  顧清笑著說道:「我自己都沒把劍學好,哪有資格收徒,是師父的意思。」

  林無知神情微變,說道:「小平運氣不錯啊。」

  梅裡師叔笑了笑,說道:「先確認神末峰找的是不是他再說。」

  片刻後,那名叫做平詠佳的年輕弟子被喊了過來。

  顧清看著他問道:「前些天你是不是去過劍峰?」

  平詠佳臉色蒼白,心想難道自己褻瀆前代師長遺骸的事情被發現了?聲音微顫說道:「去過……」

  顧清接著問道:「在劍峰裡有沒有見到兩位師長?」

  平詠佳再無僥倖心理,一臉無辜說道:「弟子眼神不好,真不知道那是……」

  顧清笑了笑,心想確實有些神末峰的作派,難怪會被師父一眼瞧中。

  他沒有再說什麼,對林無知與梅裡行禮,便馭劍離開。

  平詠佳愣愣站在原地,一臉茫然,心想這是怎麼了?

  梅裡師叔與林無知對這個年輕弟子微笑說道:「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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