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864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16 23:33
第三十五章 人類一直不是一類人

  那個女子的眉眼有些稚嫩,但並非真的很小,或是童顏那樣的天生而成,而是不經世事帶來的幸福。

  井九覺得她有些臉熟,想起來去年在井宅用妖骨磨劍的時候,曾經與她見過一面,她給自己倒了杯泡了很久的隔夜茶喝。

  接著他想起來更多的事情,小姑娘好像是當朝宰相的小孫女,與梨哥兒有私情。

  那麼她就應該算是自己未來的侄媳婦兒?

  這些事情有些紛繁雜亂,但他很快便想完了,又心想這個小姑娘不怎麼聰明,福氣確實不錯,居然又遇著了自己。

  小姑娘認出他來就容易的多,看著他的臉,驚喜地喊出聲來:「叔叔!你怎麼在這裡?」

  說話的時候,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

  淨覺寺是皇家禪院,宰相家人來此也正常,但像她這般年紀的小姑娘來這裡,不是為了祈願,便有可能是變相禁足。

  很明顯,她正面臨著人生裡的一道難題。

  就像皇帝陛下現在一樣。

  井九想到朝中宰相與那些官員的態度,忽然說道:「我要喝茶。」

  ……

  ……

  離開淨覺寺,井九帶著顧清去了井宅。

  太常寺的簷角承著灰塵,春風無法拂走,最近又沒有春雨,再也沒有吸引人視線的魔力。

  井九沒看那邊一眼,也沒有按那塊磚,而是讓顧清敲門。

  門被推開,露出一張年輕但穩重的臉。

  看到顧清後,那張臉上頓時湧現出驚喜的情緒。

  「先生!」

  井梨今天休沐,剛好沒有入宮。

  他是景堯皇子的伴讀,也曾經被顧清教過很長一段時間,當然也要算顧清的學生。

  顧清笑了笑,沒說什麼,把身後的井九讓了出來。

  井梨愣了愣才醒過神來,趕緊恭謹行禮,與對顧清的態度明顯不同。

  那種清楚的距離感,似乎不應該出現在家人之間。

  井九沒有不悅,反而覺得很舒服,說道:「讓你父親來一趟。」

  按照他以前的慣常做法,這種時候一般不會說話,最多就是嗯一聲,但這些年他算是看明白了,不是誰都能像柳十歲、趙臘月、顧清這樣,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準確明白自己的意思,比如元曲這方面就還有所欠缺,與其再作解釋,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明白。

  書房裡的陳設自然還與以前一樣,井九下意識裡想取出竹椅躺上去,卻摸了空,才想起來竹椅已經留給了雪姬,只好走到書桌前坐下,姿式有些生硬。

  顧清燒了一壺茶,分杯端到他的身前。

  井九不好茶,但喝了這些年也算略懂茶的好壞,看著清澈而不薄的茶湯,心想確實要比梨哥兒的那個小姑娘強多了。

  窗外響起腳步聲,井商得到通知匆匆從太常寺趕了回來,走進書房,有些拘謹地與井九問了聲好。

  雪原局勢緩解,梅會恢復舉行,前些天已經結束了琴戰,今天是棋戰,整個朝歌城都在為這件事情服務。

  井商是太常寺的閒職,自然不像清天司官員那般忙碌,但還是得在衙門裡待著。

  井九看著他鬢角的花白,忽然說道:「當年不該繞彎讓你通過梅會棋戰贏錢,直接給你箱金葉子多簡單。」

  井商微愣,心想為何會忽然說到那麼久之前的事情?

  井九說道:「梨哥兒的婚事,你有什麼想法?」

  井商更加吃驚,心想您居然還會關心這種小事?想了想說道:「您……你有什麼意見?」

  「如果你們不反對,梨哥兒自己想娶,那自然就要娶進門來。」

  井九說道:「這件事情顧清處理,你們聽他安排。」

  井商望向顧清,眼神裡滿是無奈,心想井九不知道這件事情背後隱藏著的麻煩,你得說啊。

  顧清笑了笑,把他請出了書房,來到後花園安靜的角落裡,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準備個時間去宰相府提親。」

  井商震驚地完全說不出話來,心想這是怎麼個意思。顧清沒有解釋,繼續說道:「聽說詹國公世子準備八日後去提親,那我們只能更早或者當天一起去,你覺得哪天更合適?」

  「您既然知道宰相府準備與詹國公府聯姻,那為何還要我們去提親?」

  井商苦笑說道:「據我所知,那位小姐被送去淨覺寺禁足,等著出嫁,宰相府的態度已經很明確。」

  顧清說道:「任何事情總是要爭取一下的。」

  井商歎了口氣,說道:「詹國公有中州派背景,這些年與景辛皇子府走得極近,我只是個太常寺的閒官,怎麼與人爭?」

  顧清微笑說道:「你身後有鹿國公,有陛下,還有青山,想與誰爭都有資格。」

  回到書房裡,顧清把井商的態度與擔心說了一下,發現井九在照鏡子,根本沒有在意這些事情,不由欲言又止。

  師父與皇宮裡的關係很隱秘,直到現在也沒人知道實情,但總是瞞不過天下人的眼睛。如果這次強行插手梨哥兒與宰相府小姐的婚事,必然會被中州派那邊認為是神皇陛下的態度以及青山的挑釁,只怕又會生出很多事端。

  井九放下手裡的青銅鏡,說道:「這門親事如果都成不了,景堯還怎麼當太子?」

  顧清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如果能夠成功地結成這門親事,宰相的態度便有可能發生變化,從而影響一茅齋的看法,至少讓那些書生們保持中立,繼而反過來影響到朝廷裡的那些翰林、御史台的官員,可問題在於……想要結成這門親事,首先便需要宰相改變態度,也就是讓一茅齋改變對景堯的看法,而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整個朝天大陸都知道,世間最難改變的不是青山的口頭禪,也不是中州派的姓氏,而是那些書生的理念。

  「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想得到任何東西都應該付出相應的代價,比如你要買東西,便應該付金葉子。」

  井九想起當年與趙臘月第一次離開青山,想買笠帽卻沒有帶錢的事情,頓了頓,說道:「也可以是銀子。」

  顧清認真聽著,彷彿師父說的話很有道理,而且是自己未曾聽說過的道理。

  井九接著說道:「想說服一茅齋,那就要拿東西與他們換。」

  顧清有些忍不住了,心想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而且誰都知道這個道理,問題在於我們能用什麼東西讓一茅齋的書生們改變想法?富貴於他們如浮雲,權勢聲名亦如此,甚至就算你拿天下去換也沒用。

  在那些書生看來,他們的堅持比天下還要重。

  作為最出色的神末峰弟子以及未來的青山掌門候選人,顧清很清楚與師父討論這些問題沒有意義,終究還是只能自己解決,說道:「我要不要去梅會那邊看看?」

  青山宗身為正道領袖,自然會參加梅會。

  顧清是想提醒他一聲,關於皇位繼承這種大事,由宗派出面與神末峰單獨出面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井九說道:「好。」

  顧清說道:「今次帶隊的是卓如歲,讓他出面?」

  卓如歲的輩份差了些,但他是掌門真人的關門弟子,身份特殊,份量夠重。井九最開始的時候就有些欣賞卓如歲,經過青天鑒幻境後更是如此,對顧清的提議很支持,說道:「提親那天讓他清醒些,別睡。」

  顧清領命,離開書房後,仔細把門關好。

  井九拿起那面青銅鏡再次觀看,終於確認了方位,用右手蘸了些茶水,開始研磨起來。還是這間書房,今天的茶水要比去年的陳茶好很多,青天鑒比那截妖骨更好,他的感覺自然也更好,於是竟有了些閒情與人閒聊。

  「你準備就在裡面待著不出來了?」

  他說話的對象自然是青兒,他把雪姬關進劍獄後,青兒便回到了青天鑒,再也沒有出來過。

  井九接著說道:「我答應過童顏,過些天就把青天鑒還給他。但我總覺得有些奇怪,在想要不要改主意。」

  青兒從青天鑒裡飛了出來,扇動著透明的翅膀,氣鼓鼓地看著他,說道:「你怎麼能這麼壞呢?」

  井九想了想,認真說道:「我覺得自己很好。」

  顧清走到後花園,想著自己的任務,覺得心情好生沉重,接著又想到師父那種萬物不理的氣度,不禁好生羨慕,心想修行者就應該像師父這樣,不管境界高低,不管站著還是坐著或者躺著,都像個仙人般活著,只可惜自己是學不來了。

  ……

  ……

  新梅園如葉如花的高台隱藏在雲霧裡,看著如仙境一般,只是今天並沒有什麼人。

  參加梅會的人都去了棋盤山,觀看棋戰。顧清沒有去,反正贏的還是雀娘,而且他相信卓如歲也不會去看。

  他直接去了青山宗的仙居,發現卓如歲果然在……沒有睡覺,是在養劍。

  一道極淡卻極凝純的霧氣從他頭頂冒出,一柄仙階飛劍在裡面緩緩旋轉。

  顧清站在窗外,看著這幕畫面,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

  卓如歲在人前始終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背著人卻修行的如此勤勉,都已經天生道種了,何苦如此?

  都說他與師父極像,現在看來卻是頗有差距,師父那才是真懶啊。

  卓如歲感覺到他的到來,睜開眼睛,收起飛劍,心情微異。

  冥想養劍的時候,他習慣性會用承天劍法設置一座陣法,為何顧清卻能輕易而舉地來到窗前?

  卓如歲想起那個傳聞,問道:「你學的真是承天劍?」

  「是的,師兄。」

  除了這句話,顧清沒有多作解釋。

  卓如歲想著井九與自家師父的關係,想到了別的地方,起身問道:「你怎麼也來朝歌城了?」

  顧清說道:「師父也來了,請你過去。」

  卓如歲有些意外,說道:「好。」

  顧清沒有立刻帶他去井宅,而是想著另外一件事情,去了一茅齋弟子的山居。

  今天真是很巧,他要找的人都不喜歡看棋。

  一茅齋的書生擅長書法,也喜歡下棋,但奚一雲只喜歡看書,或者編書。他是布秋霄的學生,在青天鑒問道裡表現的非常突出,被正道修行界的前輩們極為看好,將來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代的齋主。

  當然,卓如歲與顧清的身份也不差,而且卓如歲與他曾經在青天鑒幻境裡,先後因為刺殺白千軍而死,自然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雙方談話的氣氛非常好,直到顧清說出那句話。

  奚一雲微微挑眉說道:「要我去給景堯皇子做老師?顧清道友是想羞辱我嗎?」

  顧清平靜說道:「記得一茅齋有句話,有教無類。」

  奚一雲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但他非我族類。」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17 23:07
第三十六章 一茅齋的秘密

  初春的風帶著霧氣進入山居。

  遠處山間傳來喝彩聲,想來雀娘又贏了。

  與別處的熱鬧相比,這裡的安靜令人感到壓抑。

  卓如歲心想這事兒與我無關,別看我。

  正想著這句話,奚一雲轉過身來,看著他問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這究竟是神末峰的意思,還是青山的意思?」

  卓如歲抬頭看了顧清一眼,心想你喊我來就是這個意思?

  然後他再次想起師父與井九的關係,眼皮耷拉下去,有氣沒力說道:「這又有什麼區別呢?」

  奚一雲說道:「那我只能送客了。」

  讓狐妖的兒子當皇帝,在一茅齋的書生們看來這是根本沒辦法談的事情。

  「我們就是些晚輩弟子,哪有資格談這些事,只是隨便說說,只是……」

  顧清微笑說道:「奚先生能不能幫著引薦一下宰相大人?

  「我沒有見過岑師兄。」

  奚一雲神情微冷說道:「一茅齋弟子,在入朝為官之前,絕對不會干涉朝政。」

  當朝宰相岑大人曾經在一茅齋求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他的師兄。

  顧清說道:「誤會了,是私事。」

  奚一雲說道:「那更是愛莫能助。」

  顧清微笑說道:「那這樣吧,貴派最近有位新弟子叫做何小柳的,能不能讓我帶他去拜見一位長輩?」

  奚一雲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直接走了出去。

  沒有過多長時間,一位年輕書生來到場間。

  卓如歲耷拉著的眼皮抬了起來,看到那張有些黑的臉,還有那件怎麼看都不協調的長衫,吃驚之餘險些笑出聲來。

  ……

  ……

  朝歌城裡禁止修行者隨意馭劍,清天司為三位仙師安排了一輛車輦。確認車輦四周無人,卓如歲終於忍不住開口了,看著那名年輕書生說道:「你這是準備把天下宗派都過一遍?那你啥時候去水月庵當尼姑?」

  這位穿著長衫、卻依然像個農夫的年輕書生,自然便是柳十歲。

  按道理來說,他現在還應該被關在青山劍獄裡,但其實整座青山都知道,他早就已經被放了出去。

  方景天再如何生氣,也沒有任何辦法。天光峰不管,元騎鯨不同意,誰能進劍獄確認他還在不在?

  卓如歲的話雖然是嘲諷,但也確實沒有錯。柳十歲離開青山後,去了不老林、學了西海劍派的劍法、在果成寺聽了好多年的經,現在居然又去了一茅齋讀書,這真是難以想像的經歷。

  柳十歲沒有理他,看著顧清問道:「公子來朝歌城做什麼?」

  顧清知道他想問的不止於此,還很關心井九的近況。

  他們都很清楚,井九從來不會寒暄這種事情,那只好由顧清來說。

  神末峰的大管家,確實事務繁忙,柳十歲去一茅齋這件事情雖是井九定下的,但所有的具體安排、包括果成寺外那間菜園的收尾工作都是他做的。甚至小荷在千里風廊入口處的那間客棧都是他親自選的位置,確定的方案。

  顧清把這兩年裡自己知道的、能說的事情說了一遍。

  柳十歲認真聽著,分析著自己能做些什麼。

  卓如歲聽得很是無趣,翻了個白眼,翻身開始睡覺。

  ……

  ……

  青天鑒靜靜擱在架上,為這間彷彿永恆不變的書房帶來了一些變化。

  如果趙臘月與白早再次來到這個房間,會不會對著鏡面看看?

  「師父,那邊說不通。」

  顧清想著先前奚一雲的態度,心情更加沉重。

  如果無法說服一茅齋改變態度,這門婚事自然沒有希望。

  「那就直接搶啊。」

  卓如歲說得很是理所當然。

  井九心想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新婦好搶,皇位可不好搶,揮手示意他們先去辦事。

  顧清帶著卓如歲去找井商,然後去鹿國公府議事,書房裡只剩下井九與柳十歲。隔了一兩年沒有見面,果然還是沒有寒暄,他用劍識仔細察看了一下柳十歲的經脈,確定真氣衝突問題得到了極大的解決,便沒有更多的關心。

  對如此冷淡的久別重逢,柳十歲早已習慣,很主動自覺地把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匯報了一遍。朝歌城的局勢很複雜,也很清楚,青山宗不可能說服中州派,便只能從一茅齋入手,他希望自己能幫上些忙。他最後說道:「可能是因為拿著掌門真人與禪子的兩封親筆信,齋主對我確實很盡心,親自教我正氣之道,體內的隱患解決了很多。」

  井九說道:「這個人不錯。」

  柳十歲猶豫了會兒,說道:「只是……他好像已經知道了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他只與井九說過。

  當年在不老林裡,曾經有位一茅齋的嚴老書生對他頗為照拂,最後甚至為了從西王孫劍下救他而死。

  臨死的時候,嚴老書生把一茅齋遺失多年的鎮齋之寶——管城筆交給他保管。

  以布秋霄的能力,以一茅齋在朝廷裡的影響力,他一定能夠通過那些隱晦的線索查到些什麼。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柳十歲前些年才不肯去一茅齋,現在看來還是被懷疑了。

  「我查過布秋霄。」

  井九想起青兒對自己的評價以及自己的回答,說道:「他是個真正的好人。」

  柳十歲沉默不語,心想如果他真是好人,嚴老書生為何會被迫叛出一茅齋,在不老林裡隱姓埋名。

  井九接著說道:「所以你不要怕,就像上次我對你說過的那樣,不主動惹事就好。」

  柳十歲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這個……其實我已經查到了些。」

  井九靜靜看著他,神情不變,心情卻著實有些無奈。

  柳十歲與趙臘月兩個人,是他這一世最早帶在身邊的人,偏生都是最愛惹事的人。趙臘月還好些,現在越來越像他,只在神末峰閉關,柳十歲卻真的越來越像師兄,無論遇著怎樣的境況,都還是那般熱情,絕對看不到鬱鬱二字。那是別家宗派的陰私,你為什麼一定要查呢?就算那個老書生對你有恩……好吧,查還是應該查一下。

  「查到了什麼?」他問道。

  柳十歲說道:「嚴先生是前任齋主的學生,境界頗高,聲望也極高,在齋裡的地位有些像劍律師伯在青山。幾十年前,他忽然聲稱布秋霄私德有虧,要求他退位,不管別的齋中先生如何勸說,他都不肯退讓。」

  井九問道:「符合他的性情?」

  「嚴先生以執拗出名,在齋裡有個綽號,就叫做拗先生。」

  柳十歲心想那位老人家哪怕去了不老林,依然不停做著好人好事,說他執拗還真是不錯。

  井九說道:「結果?」

  柳十歲說道:「布秋霄自然沒有退位,要求他當眾公佈自己的罪狀,結果……嚴先生卻帶著管城筆偷偷跑了。」

  井九說道:「擔心被殺人滅口?」

  柳十歲說道:「我查過當時齋裡的起居錄,當時這件事情引起很多議論,布秋霄想要悄無聲息殺死他非常不容易,而且只要他死了人們肯定就會懷疑布秋霄,怎麼看他都是安全的,不應該做這樣的選擇。」

  嚴書生帶著鎮齋之寶逃走,哪裡還會有人相信他對布秋霄的指控。

  井九自然能算到當時一茅齋書生們的想法,接著問道:「然後?」

  柳十歲說道:「他強行通過千里風廊,破了聖人心,受傷極重,境界跌墮不少,後來不知怎麼便進了不老林。」

  井九說道:「你查到的還確實不少。」

  柳十歲看著很老實,實際上也很老實,但同時也是個很聰明的人,尤其是在不老林的那些年,被西王孫帶了那麼久,自然很清楚怎樣才能查清楚一件事情的真相,而不被人發現。只是有些令他茫然的是,他一直以為叛出一茅齋的嚴書生是好人,那麼一茅齋主布秋霄是個隱藏極深的偽君子,可現有的結果似乎並不足以做出這種判斷。

  嚴書生究竟掌握了布秋霄的什麼秘密,以至於讓他覺得布秋霄寧肯被人懷疑也一定要殺死他?如果那個秘密真的存在,為何他在不老林裡隱藏了這麼多年,朝天大陸始終沒有相關的消息傳出來,直到他死在西王孫劍下依然無人知曉?

  這是柳十歲的疑問,同樣也是井九的。

  他沉默了會兒,忽然說道:「起居錄你能記住多少?」

  柳十歲說道:「我只能記住這一百年的。」

  一茅齋的書生們修的是正氣道,養的是聖人心,追求的是事無不可與人言,齋裡的起居錄向來可以供齋中學生隨意翻看,只是不得外傳。

  那些起居錄記載得非常完備而細緻,百年時間裡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柳十歲居然能完全記下來,卻對自己還是有些不滿意。

  「確實少點,先說來聽聽。」

  井九把青天鑒從書架上拿下來。

  柳十歲開始從百年前開始的起居錄開始背起。

  井九自然沒有耐心把這浩如滄海般的起居錄聽完,每條只聽幾個字便會做出判斷,輕敲一下青天鑒示意他跳過。

  ……

  ……

  「九十七年,草捨翻修,在亭下發現古時的竹簡三捆。」

  「九十五年,元後入陵,齋主帶著三名弟子入朝歌城,手抄正氣歌相送,中州派白真人……」

  「八十四年,風廊靜湖外瀉,冀東沃野成災,齋中弟子結陣擋水,死傷慘重,共計……」

  ……

  ……

  井九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發現就算這樣聽下去,只怕也要聽好些天才能聽完,對柳十歲說道:「從嚴書生逃離之前十年,不,從布秋霄被指定為下任齋主之前三年開始背起。」

  柳十歲想了想,那應該是五十四年前的事情,說道:「那年前任齋主在草捨裡,把竹簡分發給齋中學生,布秋霄一人得了十根,引起很多不滿。」

  井九敲了一下青天鑒。

  柳十歲的聲音在書房裡不停響起。

  青天鑒不時發出清脆的聲音,就像是在伴奏。

  「四十九年前,布秋霄正式成為齋主,帶著四十餘名書生北上,在神衛軍裡畫符三年。」

  「四十七年前,千里風廊出事,冥部大祭司馭妖來襲,布秋霄為救幾名凡人而受傷,靜湖畔妖血如墨。」

  「四十五年前,嚴書生帶著管城筆離開了一茅齋。」

  「四十年前……」

  ……

  ……

  「停,倒回四十七年前。」

  井九說道:「起居錄裡有沒有說,如墨的妖血來自何物?」

  柳十歲搖頭說道:「沒有,旁錄裡也只是提到,那隻巨妖在靜湖裡若隱若現,其頸細長。」

  「二十七年前,布秋霄在哪裡?」

  「在朝歌城主持梅會。」

  「那年秋天?」

  「梅會之後,他在世間遊歷了二十餘日,才回了一茅齋。」

  井九沒有再問,手指在青天鑒上輕輕摩娑,看著杯裡的清茶,不知道在想什麼。

  柳十歲知道公子肯定從這些起居錄裡發現了什麼秘密,有些緊張。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18 23:18
第三十七章 故事的本質就是瞎編以及重複

  青天鑒的表面有花紋,但很細。

  指腹上也有紋路,但更細。

  所以當手指緩慢摩娑青天鑒時,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書房就像過去數十年裡絕大多數時間那樣安靜。

  時間緩慢地流走,井九看著杯子裡的茶,始終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推算著怎樣的驚人秘密。

  柳十歲越來越緊張,覺得有些口渴,下意識裡拿起茶杯把杯裡的涼茶一飲而盡,然後才發現自己做錯了事情。

  他緊緊握著茶杯,悄悄轉身,默默走到爐前開始煮茶。

  在這個過程裡,井九的視線沒有任何變化,表明他看的並不是杯子裡的茶。

  茶壺裡的水漸漸沸騰,發出困惑的聲音。

  柳十歲把茶杯放到他的眼前,不敢再作打擾,退到一邊。

  新茶的嫩芽在杯中緩緩展開,井九的神情卻沒有舒展的跡象。

  起居錄裡的那些記載,那些看似沒有任何關聯的事件,那些看似尋常的字眼之間彷彿有某種隱秘的聯繫。

  那種聯繫就像茶水裡的細微氣泡一樣,隨時出現,然後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又忽然消失,很難捕捉到。

  ……

  ……

  妖血如墨。

  墨蛟。

  蛟骨。

  骨頭可以用來泡酒。

  井九的眼底深處出現一抹劍光,明亮而鋒利至極。

  那年被西海劍神重傷後,他與過冬在朝天大陸遊歷了三年時間,共度了十餘個春夏秋冬,看過很多風景,自然也說過不少的話。

  他不喜歡聽她講道理,她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所以那些話裡沒有她的雄圖偉略、沒有她對修行界及整個人族的未來的擔憂與設計,絕大部分都是生活裡的小事。

  生活裡的小事就是家長裡短,過冬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便是她的外甥何霑。

  井九很容易便猜到了何霑的親生母親是誰。

  水月庵裡有三個人輩份最高。

  過冬、庵主、太上長老聽著很有資歷,實際上卻是最小的那個。

  那頂青簾小轎可以自己飛,把井九從果成寺帶到水月庵去。

  很多人都聽到過轎子裡那位太上長老說話,但沒有人掀開過青簾,親眼見過她說話。

  傳聲法寶可以做到這樣,甚至有可能,很多時候都是水月庵主親自坐在轎子裡。

  在修行界,何霑最出名的便是運氣,一位毫無背景的散修居然可以接連遇寶,比王小明被安排的人生還要誇張,今日看來也許不見得全是過冬的緣故。

  那時候過冬應該還在天蠶絲的繭裡,怎麼可能把每一步都安排的如此之好。

  只是這些推論沒有任何證據,看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就算是真的,也無法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井九不在意,讓思維繼續發散。

  時間繼續流走,杯子裡的熱茶再次涼了,柳十歲取走換了杯新的。

  茶杯裡的熱霧飄了起來,在青天鑒的表面時落時散,讓真實與虛幻之間的界限變得更加模糊。

  井九的視線落於離開了茶杯,隨著霧氣落在青天鑒表面。

  在那個世界裡,他看到了一條小河,一艘烏篷船,一座石橋,一座尼姑庵,一個嬰兒。

  遠方的山野裡,有個書生正在離開,不時駐足回首。

  井九大概懂了,知道故事的內容大概就是如此,只是還是沒有證據。

  如果他想去查,應該能查出真相,但他當然不會去做這件事情。

  他只是需要這個故事,不需要證據,因為他不準備說服故事裡的角色,只需要說服自己。

  ……

  ……

  井九覺得有些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發現有些涼。

  柳十歲再如何勤快,也不可能保證杯子裡的茶永遠是熱的,這與用心無關。

  他抬頭望向窗外,發現有些黑,才知道自己竟是推算了這麼長時間。

  「公子?」柳十歲有些緊張地喊了聲。

  井九說道:「可以了,你回去吧。」

  柳十歲心想難道那個秘密您就不準備與我分享一下?

  井九沒有與他分享秘密的習慣,又不是趙臘月,問道:「你要代表一茅齋參加梅會?」

  柳十歲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以前沒有參加過,有些好奇。」

  井九說道:「道戰?」

  柳十歲更不好意思了,說道:「琴棋書畫這種事情我哪裡懂,也就只會打架。」

  哪怕代表一茅齋,柳十歲終究是青山弟子,不懂琴棋書畫以及擅長道戰,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井九很明白這個道理,說道:「奚一雲不錯,你可以向他多學學。」

  柳十歲沒想到公子對奚一雲的評價如此之高,有些吃驚。

  井九解釋道:「一茅齋的書生與凡間那些窮酸書生不同,是真書生。」

  就像果成寺的和尚與世間那些騙錢的假和尚也不一樣,不然他也不會安心讓柳十歲去這兩個地方學習。

  柳十歲問道:「公子還有什麼交待?」

  井九望向窗外的夜色,知道顧清與卓如歲還有井商都在鹿國公府商議那件事,沉思片刻後說道:「幫我傳封信給布秋霄,我要與他見一面。」

  柳十歲有些吃驚,問道:「什麼時候?」

  井九想著提親的日子,說道:「八天之內必須過來。」

  如果讓別人聽到他的要求,必然會吃驚的說不出話來,就算你是景陽真人的再世弟子、神末峰的長老,又有什麼資格讓一茅齋齋主來見你?

  柳十歲自然不會這樣想,直接應了下來。

  ……

  ……

  八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宰相府裡沒有張燈結綵,也是庭院也是灑掃的乾乾淨淨,不管是樹上還是路面都沒有一點灰塵,彷彿要準備接旨一樣。

  今天是詹國公府來提親的正日子。提親之前的流程早就已經走完,七小姐岑詩昨天也已經從淨覺寺裡接了回來,萬事具備,闔府上下都滿是喜意。

  能把調皮頑劣、偏不肯嫁人的七小姐嫁出去當然是值得慶賀的喜事,更關鍵的是,岑相爺做出了決斷,府上的人們再不用承受來自各處的壓力。

  鹿國公世子夫人很早便回了府,看著嫂子、姐夫們臉上的喜意,便覺得有些不自在。

  鹿國公是景堯皇子一派,宰相出身一茅齋,親戚們卻大多有中州派的背景,她在中間實在很是為難。

  而且小七根本不想嫁給那位詹國公世子,你們這麼開心合適嗎?

  想著這些事情,世子夫人走到岑詩的房裡,發現她的臉上居然沒有淚痕,眼底甚至有些喜意,不禁吃了一驚。

  七小姐不再鬧了,夫人們與服侍的嬤嬤、丫環都鬆了口氣,她卻覺得有些不對。與岑詩隨意說了幾句話,她悄悄出了後園,找到鹿鳴,低聲把岑詩的情形描述了一番,擔心說道:「今天不會出事吧?」

  鹿鳴看著她微笑說道:「別擔心,就算出事,也是喜事。」

  夫人聽著這話沒有放心,反而覺得更怪了。

  鹿鳴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道:「要開始了,我去前面看看。」

  說完這句話,他趕緊脫身去前廳,心想誤了這場大熱鬧那多可惜。

  滿堂賓客,岑相爺與詹國公並肩站在台上,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

  鹿鳴看著詹國公身後那位容顏英俊的世子爺,心想賣相不比梨哥兒差啊,只怕今天這戲不大好唱。

  按照禮數,雙方便要循例問禮,賓客們微笑看著場間,等著下一刻禮成,便趕緊上前道喜。

  便在這時,宰相府外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賓客們吃了一驚,向著府外望去,心想是哪裡來的妄徒,居然敢在宰相門前鬧事。

  相府管事與護衛們滿臉惶然地退了進來,根本不敢阻攔。

  一群人闖進了相府。

  走在最前面的是鹿國公。

  誰敢打他?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19 23:31
第三十八章 搶親?

  看著鹿國公帶人闖了進來,賓客們很是吃驚,心想這是怎麼了?

  有些人想到,鹿國公與岑相爺是親家,而且相鄰而居,今天居然沒有被岑相爺請過來,難道兩府之間真出了什麼事?很多視線下意識落在鹿鳴夫婦身上。

  鹿鳴早就已經迎了過來,狀作吃驚說道:「父親,您不是身體不好嗎?怎麼忽然來了?」

  他夫人的驚慌卻是真的,聲音微顫說道:「公公,您這是……您這是……」

  鹿國公揮手示意鹿鳴讓開,今天沒必要弄這些虛的,然後對著兒媳婦溫和一笑,說道:「無事,來與你父親敘敘舊。」

  說完這話,他向著庭院前方走去。

  賓客人群趕緊讓開一條道路,急急躬身行禮,不敢有半點怠慢。

  以前鹿國公很低調,但過去了這麼多年,尤其是被井九差著做了這麼多事,他早就已經無法再低調下去,誰不知道他才是陛下身前毫無爭議的第一紅人?

  岑相爺看著走過來的那群人,自然知道跟在鹿國公身邊的那位官員便是井商,而井商身後那個看著……有些順眼的年輕人便是井梨。他深深吸了口氣,強自壓制住心頭的怒意,望向鹿國公沉聲說道:「國公今日突然前來,有何要事?」

  鹿國公佯作不悅道:「我們是親家,你要嫁孫女,我怎麼能不來?你不請我,是你失禮,但我不怪你。」

  岑相面無表情說道:「你難道不知道我為何不請你?」

  他指著井商說道:「就算你來有道理,那井大人呢?你帶著他來做什麼?太常寺辦案嗎!」

  說到最後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高了起來,明顯極為憤怒。

  「我本來準備說咱們三家都是鄰居,你不請他也是失禮,但你知道他的來意,來,你自己說吧。」

  鹿國公說完這句話,把井商讓了出來。

  多年前,井九橫空出世,在某些有心人的刻意奉承與安排下,井宅進行了一次擴修,便與鹿國公及宰相府正式連著了。

  井梨便是那時候在院牆處認識的岑詩,當時都還是小孩子。

  這些事情,場間的賓客們可能不清楚,但他們三家人哪裡不知道。

  岑相盯著井商的眼睛,說道:「井大人,難道你真要強人所難?」

  聽著這話,場間變得鴉雀無聲。

  有位賓客很是吃驚,低聲問道:「這不是太常寺的井大人嗎?相爺為何……」

  數道輕蔑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官員冷笑道:「你不知道井大人的弟弟是誰?井家能與相府、國公府作鄰居,難道你就不想想這是為什麼?」

  數百年前的梅會之後,景氏皇朝變成為連通修行界與人間的橋樑,百姓不知道井九是誰,朝歌城的大臣們卻很清楚。

  舉世公認,井九是年輕修行者裡的最強者,更是青山指向朝歌城的一把劍。

  問題在於,今天是詹國公向相府提親,鹿國公與井商來做什麼?

  井商歎息說道:「下官哪裡敢為難相爺,只是為人父母罷了。」

  岑相爺自然比誰都清楚井商的背景,換作往年,井家當然是聯姻的好對象。

  問題在於,他作為堅定反對景堯繼位的文官領袖,怎麼可能把孫女嫁給景堯的伴讀、有青山宗背景的井梨?

  不要說井九只是神末峰的長老,就算他是青山宗掌門,岑相爺也不可能答應這門婚事,甚至會反對的更加堅決。

  詹國公向前走了兩步,面無表情說道:「你們到底想做什麼?反對這門婚事嗎?」

  井商說道:「不,我只是想替犬子向相府七小姐提親。」

  鹿國公感慨說道:「井梨與七小姐自幼相識,兩小無猜,情深意長,相爺你何必從中阻攔?」

  話是對相爺說的,他的視線卻是落在了詹國公的臉上。

  詹國公怒極,心想老匹夫真是欺人太盛,厲聲喝道:「我看誰敢阻止這門婚事!」

  三代詹國公皆是中州派外系弟子,到他這一代在軍中的權勢極重,雖不如鹿國公聖眷在身,卻也絲毫不懼。

  有些官員則是反應極快,心想這門婚事居然能讓向來低調的鹿國公殺上門來,只怕……是宮裡的意思。

  果不其然,鹿國公也不與詹國公爭辯,直接從袖子裡取出一張聖旨,看著宰相平靜說道:「相爺,請接旨吧。」

  宰相府裡一片嘩然,然後迅速變得沒有半點聲音,安靜至極。

  岑相爺看著灑掃一淨的庭院,看著備好準備祭天的香燭,唇角微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卻沒有跪下的意思。

  鹿國公心裡咯登一聲,顧不得那麼多,直接展開聖旨開始宣讀。

  庭院裡嘩啦啦,跪下去一片人,卻有數人依然站著,包括岑相爺。

  正如很多人料到的那樣,陛下的旨意非常清楚,直接替井梨與岑詩指婚。

  鹿國公宣讀完旨意,把聖旨遞到宰相身前,再次提醒道:「老岑,還不接旨?」

  岑相爺背著雙手,靜靜看著鹿國公,說道:「我把最疼愛的小女兒,嫁給你府裡當時最頑劣的鹿鳴,我一直覺得,那是我眼光好,當然也是你教的好,我們兩家是親家,今天這是什麼意思,你要逼我嗎?」

  鹿國公沉默不語。

  整個朝天大陸都知道,陛下一直想立二皇子景堯為儲,只是被以宰相為首的文武百官們硬頂著。

  今日這張指婚的旨意,只怕還有別的意味。

  庭院安靜無聲,氣氛異常緊張。

  岑相爺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就算陛下指婚,我也不會同意這門婚事,所以這張聖旨,我是不會接的。」

  人群微有騷動,很快便安靜下來,官員們面面相覷,對視無語。

  岑相爺面無表情說道:「我只在齋裡讀了七年書,但我始終沒有忘記一句話,那就是君有亂命,臣不應。」

  如果說神皇陛下的指婚隱有深意,宰相的回答也自有深意。

  鹿國公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應該很清楚,這不僅僅是陛下的意思。」

  「青山宗很了不起嗎?」

  詹國公身後傳來一道漠然的聲音。

  人們望了過去,發現說話的男子便是先前沒有下跪的數人之一。

  那男子身形高大,氣息冷酷而暴戾,給人一種極其可怕的感覺。

  白千軍在問道大會裡排名第二,是位天賦極強的元嬰期強者,更重要的是,他是白真人的遠親。

  他在宰相府出現,自然是代表中州派為詹國公站台。

  這時,鹿國公身後也響起了一道聲音。

  那聲音有些懶洋洋的,顯得很沒有精神,說出來的內容,卻是令很多人身軀微震。

  「不錯,青山宗就是這麼了不起……」

  卓如歲從鹿國公身後走了出來。

  賓客們不知道他是誰,但猜到了他的來歷,騷動起來。

  白千軍的臉色有些難看。

  卓如歲看著他無精打采說道:「有本事你打過我啊。」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20 23:15
第三十九章 楊柳岸無題

  在青天鑒幻境裡,卓如歲刺秦沒有成功,但他與白千軍誰強誰弱非常清楚,便是中州派的長老們也無法否認。

  白千軍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宰相府裡的賓客已經猜到他與卓如歲的來歷,很是震驚。

  這只是朝歌城裡的一次提親,哪怕雙方是宰相府與國公府,又何至於驚動這些本應遠在世外的仙師?

  有些賓客很快便想明白了,就像神皇陛下親自指婚一樣的道理,這門親事代表著更多的東西。

  如果宰相願意與井家聯姻,這便說明他與朝中官員有可能支持景堯皇子繼位。

  問題在於,一茅齋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宰相不可能同意這門婚事,青山宗難道準備強行推動?

  ……

  ……

  不管是立儲還是這門婚事,都是不可能靠武力推動的,至少現在不行。

  顧清站在樹下,看著正與白千軍對峙的卓如歲,在心裡這樣想著。

  這是一個很難解的局,青天鑒幻境裡,咸陽城的那把火已經說明了一切。

  那就只能走別的路子。

  按照卓如歲的想法,不如直接把相府七小姐搶走,然後連井梨一道送回青山,但顧清知道這樣做會帶來很多後續的麻煩與壞處。最重要的是,師父要的結果明顯不是這個。

  顧清看著那位相貌英俊,氣度沉穩的詹國公世子,瞇了瞇眼睛。

  這位世子是個人物,哪怕提親的日子遇著這樣的變故,依然保持著平靜。

  稍後看到那位姑娘與自己的兒子的時候,你還能這樣平靜嗎?

  ……

  ……

  離宰相府不遠的街上有間珍寶行。

  這間珍寶行是顧家的。

  天南大族顧家,經過數十年的努力,在鹿國公府以及趙府的幫助下,終於在朝歌城裡占穩了腳根。

  在最隱秘的房間裡,顧家掌拒望向那位抱著孩子、臉色蒼白、風韻猶佳的少婦,說道:「不用擔心,按照我們事先說好的辦,我們會帶你離開朝歌城,讓你嫁個老實人,還會給你準備足夠的銀錢。」

  這位少婦曾經是朝歌城青樓裡最紅的姑娘,前些年被詹國公世子私下贖,安置在別院裡,生下一個女兒。去年詹國公府意欲與宰相府結親,自然要把這件事情抹乾淨,只是誰也沒想到,她沒有死,而是被顧家藏了下來。

  少婦想著那夜衝進別院的顧家管事,臉色更加蒼白,把孩子抱得更緊了些,點了點頭。

  按照原定計劃,這時候她便會被送進宰相府,當著滿院賓客與宰相的面,講出這個真相。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書生走進了房間。

  這裡是珍寶行最隱秘的房間,他是怎麼走進來的?

  他看著那位抱著孩子的少婦,憐惜說道:「落在顧家手裡,也落不得好,如果你不怕吃苦,不如去齋裡作個洗衣婦,每月掙的銀錢少些,但孩子可以免費聽課,倒不失為一個出路。」

  ……

  ……

  沒過多長時間。

  那名書生從珍寶行裡走了出來,然後去了宰相府。

  岑相爺看著他,有些意外,向前迎了兩步,說道:「雲師弟為何會來這裡?」

  那書生正是一茅齋的奚一雲,對岑相爺行了一禮,說道:「老師也來了。」

  聽著這話,宰相府裡一片嘩然。

  布秋霄是何等樣的身份,居然會在這裡出現嗎?

  奚一雲接著說道:「他讓我轉告師兄幾句話,但在此之前,我想與青山宗的道友說幾句。」

  聽著這話,相府裡的賓客們有些失望,緊接著又有些激動。

  青山宗與中州派為了這門婚事已經鬧了起來,現在一茅齋也要出手要替宰相大人撐腰了!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奚一雲沒有望向卓如歲,而是望向了人群外的樹下。

  無數道視線隨之而去,落在樹下那道身影上。

  奚一雲對那人說道:「景堯皇子的老師,居然動用這等下作的手段,實在是令我有些失望。」

  賓客們這才知道,那個看似尋常無奇的男子居然便是青山顧清,很是吃驚。

  顧清沒有等到那個妓女出現,便知道這一局被人破了。

  不過無所謂,他還為詹國公世子準備了好幾樣手段,這八天時間不是白過的。

  一茅齋在朝歌城裡的影響力再大,也不可能盡數破了。

  但首先他需要回答奚一雲這個問題,因為他代表著青山神末峰,還有景堯皇子。

  「你不願意當景堯的老師,卻為詹國公世子這等下作的人渣開脫。」

  顧清從樹下走了出來,看著奚一雲認真說道:「我不止失望,更是憤怒。」

  場間一片嘩然。

  詹國公勃然大怒。

  奚一雲認真問道:「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如果你真想救那個姑娘,想打抱不平,為何要等到現在?」

  顧清說道:「你想說我心機深刻?」

  奚一雲說道:「不錯。」

  顧清說道:「我不是柳十歲,只想著打抱不平這種事情,我是商人,救人自然要有回報。」

  聽完這兩句對話,詹國公世子的臉已經蒼白如紙。

  卓如歲忍不住了,說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奚一雲挑眉說道:「此事稍後再提。」

  顧清有些生氣,說道:「為了不與我青山弟子聯姻,寧願岑姑娘嫁給一個人渣,你的書究竟讀到哪裡去了?」

  「你誤會了,我也反對岑姑娘嫁給詹國公世子。」

  奚一雲搖了搖頭,然後望向宰相大人說道:「這也是師父的意思。」

  場間又是一片嘩然。

  顧清有些意外,問道:「那你為何要問我那幾句話。」

  奚一雲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們究竟是用了什麼樣的手段……居然能讓師父改變主意。」

  ……

  ……

  舊梅園裡有片小湖。

  湖畔有片密林。

  林裡有座舊庵。

  當年天近人曾經在這裡住過。

  春風拂著岸上的楊柳,沒有下棋的聲音煩心,很是舒服。

  湖上有橋,橋上無人。

  布秋霄站在湖邊,看著湖水裡的楊柳倒影,藍色的長衫如天空般落在水中。

  這位一茅齋齋主氣度不凡,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井九從橋上走了過來,說道:「我在信裡說得很清楚,你先把這門婚事喊停,然後我們再來談別的。」

  布秋霄說道:「我已經讓奚一雲去了。但你應該清楚,婚事可以喊停,也可以隨時重新開始,就算詹國公世子嫁不得,朝歌城總有很多能嫁的人,所以我希望接下來談的內容,值得我專程走這一趟。」

  井九沒有接話,向樹林裡的那座舊庵走去。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21 23:13
第四十章 我與齋主兩心通

  提親是喜事,但如果同時有兩家來提親,那就會變成壞事。

  就像不請自來的客人,往往都是惡客,比如鹿國公、卓如歲還有顧清。

  這種情形下,提親流程自然只能草草結束,賓客們被請出相府,就連詹國公與世子也羞辱地離開了相府。

  卓如歲說得很清楚,既然一茅齋已經拒絕了這門婚事,你們還留下來做什麼?

  看熱鬧嗎?

  青山宗是耍猴戲的嗎?

  想死嗎?

  嗯?

  白千軍卻留了下來,不管卓如歲如何冷嘲熱諷,他眼觀鼻、鼻觀心,坐在椅子上就是不挪身,誰也拿他沒辦法。

  作為鹿國公的親生兒子,岑相爺的小女婿,鹿鳴責無旁貸地擔負起了倒茶的責任。

  茶水倒入碗中,發出清冷的聲音,襯得書房更加安靜。

  整座宰相府,這時候都沒有人敢發出聲音,瀰漫著緊張的氣氛。

  就像白千軍一樣,所有人都想知道井九這時候在與布秋霄談什麼,不安地等待著這場談話的結果。

  顧清接過茶杯,對鹿鳴道了一聲謝,捧在手裡,走到窗邊望向遠方。

  遠方不知是哪裡,因為他不知道師父與布秋霄齋主談話約在哪裡。

  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師父與布秋霄有約,自己事先的那些雞賊準備自然多餘。

  他不覺得遺憾或者說浪費,反而鬆了口氣,又有些擔心師父那邊。

  想要改變一茅齋書生的想法,真是朝天大陸最困難的事情。

  師父究竟準備怎麼做呢?

  ……

  ……

  穿過湖畔的樹林,來到那座舊庵堂前,井九停下腳步。布秋霄也走了過來,站到他的身邊。

  如果有人看到這幕畫面,一定會覺得很奇怪,或者說不協調。布秋霄的境界實力不如柳白談元禪子等人,但地位太高,就算井九是景陽真人的再世弟子,去一茅齋拜訪布秋霄應該會給個面子見見,但怎麼會專程應約來見?

  井九說道:「天近人應該比你老很多,但西海劍派很新。」

  舊梅園是當年第一次梅會召開的地方,那時候世間還沒有西海劍派,他這句話裡隱藏著很多意思。

  布秋霄走到他身邊,說道:「居然拿梅會相比,你覺得這次見面有這麼重要?」

  井九說道:「那年的梅會決定的是人間的格局,這次我們見面決定的也是人間的格局,並無本質區別。」

  神皇的人選,當然會影響到人間的格局,雖然現在遠不像當年那般局勢緊張。

  布秋霄沉默了會兒,說道:「你覺得自己有資格代表青山?」

  一般而言,井九不會回答這種無聊而愚蠢的問題——如果你覺得我沒資格代表青山,那你來見我做什麼?

  但布秋霄確實是個好人,在與雪國、冥部的戰爭裡為人族做了很多事,青山宗對他的觀感向來不錯。

  當年鎮魔獄事變,面對蒼龍布秋霄毫不猶豫祭出了龍尾硯。手執龍尾硯的他可以稱得上半聖,卻依然不是談白二位真人的對手,但他就這麼站了出來,完全沒有在意中州派的感受,也沒有理會一茅齋與中州派的同盟關係。

  這件事情讓井九對他的觀感也極好,所以他決定捺著性子與對方認真地談一談,說道:「朝歌城現在的局面都是因我而起,你肯定很好奇我與神皇之間的關係,以及青山究竟想做什麼。」

  布秋霄以為他說的是顧清做景堯老師那件事,哪知道他真正想說的是另一件事。

  神皇陛下決定廢掉景辛,本就是井九的意思。

  井九這樣做則是因為在舊梅園裡見了景辛一面,覺得此子不堪大用。

  「前者我不會對你說,因為我嫌麻煩,後者今天可以與你說清楚。」

  井九繼續說道:「青山的要求簡單而明確,景堯是下任神皇,景辛入果成寺為僧,或者死。」

  布秋霄微微一笑,問道:「為什麼?」

  井九說道:「我不喜歡景辛,你也很清楚他不行。」

  不管是最初的趙臘月遇刺,還是後來的鎮魔鎮事變,景辛皇子及他身後的那些臣子,都表現的極其愚蠢而衝動。

  「齋裡的態度也很明確,景堯肯定不行。」

  布秋霄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他是狐妖的兒子。」

  井九說道:「那頭蛟妖現在還在大澤裡興風作浪,蒼龍在朝歌城裡做了這麼多惡事,可曾有人弄過他?還有麒麟這個暴脾氣的、我派那幾位……不都是妖?」

  布秋霄說道:「遠古神獸怎能與妖物相提而論?」

  井九說道:「所謂神獸本就是些妖怪,只不過活的時間久些,境界厲害些,就算不提這些,那禪子呢?」

  布秋霄微微挑眉,說道:「禪子又如何?」

  井九說道:「他義父是位山妖,果成寺為何沒把他給燒死?」

  布秋霄沉默不語。

  井九走到庵前,推開樓門,走了進去。

  當年天近人曾經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還曾經試圖用神識暗算他,結果被他反破。雲台一役後,白鹿書院被燒燬,天近人就此失蹤,不知去了哪裡。今日故地重遊,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知道過冬對西海的謀算,也知道童顏一直在執行那個計劃,難道與此事有關?

  走出舊庵,布秋霄還在原地,說道:「你就算有道理,我還是不會同意。」

  井九說道:「一茅齋的原則?」

  「你也可以說這是規矩,規矩就是方圓,是秩序,是人族能在朝天大陸立足的根基。」

  布秋霄說道:「在青天鑒幻境裡,你曾經見過雲兒是怎樣做的,便應該知道,我們這些窮酸書生究竟在想什麼。」

  井九說道:「堅持原則與執拗是兩回事。」

  布秋霄說道:「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世人如何分別這兩種行為。」

  井九看著他說道:「當年嚴書生如果把你的罪名說出來,你直接退位,這便是堅持原則。他偏不肯說,帶著管城筆逃跑,卻還是覺得你沒資格當齋主,這就是執拗。」

  這句話還有一個意思,如果一茅齋真的堅持原則,那麼這件事情便總要分出一個是非,怎能像現在這般含混?

  布秋霄沉默了會兒,說道:「你是青山的小師叔,其實我也是齋裡的小師叔,嚴書生是我的師侄……」

  井九沒有興趣聽那些舊年故事,說道:「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麼認為你沒有資格當齋主。」

  布秋霄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不是知道你從西來劍下救了那位,我今天可能真會殺了你。」

  「一茅齋與水月庵向來沒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會因為這件事情而不殺我?」

  井九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因為你對那處有所愧疚,還是曾經留下什麼因果?」

  庵堂四周變得異常安靜。

  忽然有風自湖上來。

  那風穿過樹林,變成無數道看不清楚的線,把四周的事物,那些石、草、花、葉都聯繫在了一起。

  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裡總會留下很多痕跡線條,那些線條終將指向最隱秘的某處。

  布秋霄看著他的眼睛,平靜而認真地說道:「很多人都在猜你的真正來歷,甚至懷疑過你是果成寺的蹈紅塵傳人,直到何霑出現。我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會果成寺的兩心通,但你要清楚這對我沒有任何用處,只會激怒我。」

  井九確實用了兩心通。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師兄,無法完全掌握這門果成寺的絕學,不可能聽到布秋霄這種人物的想法,反而會讓對方發現。不過無所謂,他本來就是想讓對方發現,如果說這是一次叫牌,可以理解為詐。

  通過布秋霄的反應,他越發確認自己的判斷。

  布秋霄眼神微冷,問道:「你究竟知道什麼?」

  井九說道:「何霑是你兒子。」

  ……

  ……

  沒有暗示,沒有前言,沒有序,沒有伏筆,沒有任何鋪墊。

  直接就是這樣一句話,簡單的一句話,卻讓人聽出了殺伐決斷、直指本性的感覺。

  布秋霄的眼神更加寒冷,如冰塊一般,然後碎裂成震驚的模樣。

  「你與庵裡那位有私情,生下了何霑,她因為這件事情最終沒能破境成功,就此辭世,只留下了那頂轎子。」

  井九繼續說道:「嚴書生知曉此事,覺得你私德有虧,不配做齋主,所以你想殺他滅口?」

  舊梅園裡寂靜無聲,湖上的風不停穿過樹林,變成密密的線,讓布秋霄有些艱於呼吸。

  他不明白,自己隱藏了數十年的秘密,為何會忽然被井九一語點破。

  誰都不知道這件事。

  水月庵不知道,一茅齋不知道,何霑自己都不知道。

  甚至嚴書生逃走前也只知道前面的事情,井九是怎麼知道的?

  他的右手微微顫抖,似乎隨時準備出手。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22 23:33
第四十一章 聖人無名

  宰相府裡的氣氛也很緊張,除了卓如歲。

  他在犯困,就像平時一樣。

  岑相爺的臉色很難看,白千軍的臉上沒有表情。

  奚一雲沉默地坐著,還是不相信井九能說服師父改變主意。

  顧清忽然想到某種可能,臉色微白,右手微微顫抖起來,心想不會談出問題來吧?

  不會的,布秋霄不是那種人。

  他只能這樣期望。

  ……

  ……

  舊梅園裡。

  井九看了眼布秋霄微微顫抖的的右手,說道:「不要想著自殺,不然我會把這件事情傳遍整個天下。」

  布秋霄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為何不是殺你滅口?」

  「因為你不知道我有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殺死我並不保險。」

  井九說道:「而且在我看來,一茅齋的書生們讀書都讀迂了,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情。」

  布秋霄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是的。」

  說完這兩個字後,他深深的吸了口氣。

  湖風自盛,樹梢搖晃。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平靜清明,說道:「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死嚴師侄滅口。」

  井九問道:「那他為何要逃?」

  「他不知道我的想法,以為我會殺他滅口,但另一面他還是認為我不是那樣的人,或者正是因為這樣,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後,他都沒有說出這個秘密。」

  布秋霄的視線穿過樹林,落在湖面上,感慨說道:「因為同樣的信任,我始終還把他視為齋中弟子,他的命燈一直在齋裡留著,只是現在已經變成了牌位。」

  嚴書生的命燈一直在一茅齋裡,所以被西王孫殺死之後,布秋霄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發現,並且趕了過去。

  井九搖頭說道:「都太執拗了。」

  布秋霄說道:「他只是無法接受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井九說道:「一般人都很難接受,更何況是讀書讀迂了的他。」

  布秋霄收回視線,看著他認真說道:「這個故事與你想的並不一樣。」

  井九說道:「當然,那時候你還很年輕,是未來的齋主,她卻已經是水月庵的太上長老,怎麼看……」

  布秋霄眼神忽冷。

  井九很自覺地停下了話。

  布秋霄壓制住心裡極其複雜的情緒,說道:「說吧,你到底要什麼?」

  井九說道:「梨哥兒與岑詩的婚事,你要同意並且推進,皇位的事情,一茅齋保持中立。」

  布秋霄沉默了會兒,說道:「其實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不同意,你會怎麼做。」

  關於當年那件事情,井九只是猜想,沒有任何證據。

  就算有證據,那些陳年往事真會對一茅齋主這樣的大人物帶來什麼致命影響嗎?

  「我可以讓捲簾人把這個消息傳出去,但那樣太慢,我會直接去水月庵。」

  井九說道:「如果讓水月庵知道那個人就是你,等那位醒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一茅齋還能活下來幾個人?」

  布秋霄再次沉默了會兒,說道:「她當年發誓淨身侍奉大道,卻被迫違背了戒律,我願意擔起責任,她卻不願意,後來便出了問題。我不認為我自己有錯,但我也明白自己總是脫不了關係,只是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井九說道:「她的選擇或者說退讓?」

  「是情之一字。」

  布秋霄說道:「當年我只知道讀書,不知此字何解,經過此事,我又讀了很多書,懂了很多道理,卻還是不懂。」

  井九想到趙臘月說過的那句話。

  馬兒在山坡上吃草,青草又哪裡虧欠了它呢?

  他說道:「也許只是前世因果,她欠你太多,或者你欠她太多。」

  布秋霄舉手表示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說道:「我如何能夠相信你?」

  井九說道:「青山何時曾經毀諾過?」

  「過南山、顧寒這些年輕人我見過很多次,他們我能相信,但你不行,因為你不是普通的青山弟子。」

  布秋霄說道:「而且我必須確定,這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青山的意思?」

  井九說道:「我的意思就是青山的意思,你來見我便應該想明白了這點。」

  布秋霄說道:「我來是因為信上的那個印章。」

  故事不需要證據,可以盡情地編造,然後通過聽眾的反應來修改、確定走向與結局,但這種事情是需要證據的。

  井九取出一個翠綠色的小竹牌,上面刻著一隻錦雞。

  這是妖鳳的命牌,當年被他拿來用作神末峰的令牌,理由是在九峰裡神末峰排名最末。

  對這個理由妖鳳非常不滿意,因為在它看來自己的所謂「么」是排名第一的意思,並不是最小。

  但不管如何,這塊小竹牌便成了青山的一件聖物。

  竹牌所至,如景陽真人親臨。

  布秋霄今日會應約來與他見面,便是因為在信上看到了這個印章。

  看著翠綠色的小竹牌,布秋霄有些感慨,就像朝天大陸所有的修行者那樣。

  他最終接受了井九的提議,只是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把管城筆還給我們。」

  井九說道:「柳十歲現在也算是你們一茅齋的弟子,管城筆在他手裡,與還給一茅齋有什麼區別?」

  布秋霄忍不住說道:「如果景陽真人知道青山現在變成這種模樣,不知道會有什麼想法。」

  井九說道:「相信我,他對這種改變也會有些意外,但他會喜歡的。」

  布秋霄看著他的臉,說道:「如此美人說出如此無恥的話,真是不合適。」

  「柳十歲的性情處事很適合用管城筆。」

  井九又把這件事情說了回去,說道:「他現在也是你的學生,給他又如何?總不能好處都讓何霑得了去。」

  最近這幾十年,修行界最好運的人便是何霑與王小明。

  何霑那種源源不絕的好運不可能全部由水月庵安排。

  那時候過冬應該還在天蠶繭裡。

  他接著說道:「十歲的病你也得負責治好,這是你答應掌門與禪子的事情。」

  布秋霄微嘲說道:「難道你準備用這件事情一直威脅我?」

  「何霑的名字應該是庵裡所取,卻也恰好落在了你的身上。」

  井九平靜說道:「齋主是要成聖的人物,何必沾染因果。」

  一茅齋書生修的是正道,追求的是萬世太平,嚮往的是在世成聖。

  殊途同歸,這與道家的飛升成仙是一個道理。

  布秋霄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井九說道:「你今天應承了這麼多東西,我就回送你一句話。」

  布秋霄說道:「請講。」

  井九說道:「聖人無名。」

  ……

  ……

  奚一雲睜開眼睛,伸手取下窗外飛來的紙鶴,用符術解開,看著紙上寫著幾行文字,神情微變,沉默了很長時間,遞給身旁的岑相爺。岑相爺看完紙條上的內容,抬起頭來,有些情緒複雜地看了顧清一眼。

  顧清鬆了口氣,站起身來,對岑相爺拱了拱手。

  岑相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顧清推門走了出去,看著站在樹下的井商、井梨父子微微一笑。井商還有些茫然,井梨已經反應過來,驚喜地握住拳頭,用力地揮動了兩下,望向相府外的天空,心想小叔真是了不起啊!

  沒過多長時間,相府後園裡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不說那些與雲夢山有著各種複雜關係的親眷,相府裡的嬤嬤與丫環們倒真是鬆了口氣,心想七小姐終於能嫁出去了。

  岑詩趴在窗台上,看著相府外的天空,臉上滿是喜色,心想給叔叔倒的兩杯茶,真是太值了。

  喜訊很快便在朝歌城裡傳開,景辛皇子府自然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人。

  無論是皇子本人還是中州派的仙師們,臉色都異常難看。

  皇宮裡則是喜氣洋洋,景堯因為梨哥終於抱得佳人歸而開心,胡貴妃則是因為景堯而開心。

  她挑了好些東西準備送到井府,簡直就像自己娶兒媳婦一般重視。

  不管喜悅還是憤怒,宰相府與井家之間的婚事驚動了所有人。

  只是誰都不知道,井九究竟是怎樣說服布秋霄的。

  ……

  ……

  一茅齋的書生太過注重名聲,不管生前還是身後,在井九看來這便是最大的問題。

  大道不拘小節,他想明白這個道理後,前方才再無阻礙,所以今天會說出聖人無名這四個字。

  聖人無名可以從字面意思理解,也可以往深處理解,但無論是哪種理解,應該對布秋霄都有所幫助。

  還是那句話,井九對布秋霄的感觀不錯,雖然今天在舊梅園的這場談話,布秋霄明顯還是隱藏了很多事實。

  何霑的親生父親很有可能並不是他。

  但那個人比他自己的生命乃至名聲更重要。

  說來也是,就算他與對方差數百歲,對方要破淨身戒,又算什麼?

  連三月出現之後水月庵早就已經與當年不一樣,什麼事容不下?

  極有可能是何霑的親生父親這邊的問題,而布秋霄是在為那個人背鍋。

  一茅齋前任齋主德高望重,對妻子亦是情深意重,曾經寫下一篇過江賦,流傳數百年,直至今日。

  如果與水月庵太上長老有私情的人是這位前任齋主,所有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釋。

  布秋霄離開一茅齋的那些時間,都是在為自己的老師擦屁股。

  前任齋主死後,他暗中照顧何霑,也有道理。

  嚴書生則是誤會了這一切。

  布秋霄無法辯解。

  不過這種推論也無法確定,因為布秋霄絕對不會承認什麼,而何霑的父母幾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想到這種可能,井九對布秋霄的觀感更好了。

  做徒弟的,當然就應該替老師把這些事情做好,這也算是一種無名英雄?

  白馬湖畔有座神仙居,酒席很是出名,但只要錢給的夠多,火鍋也能做得極精緻。

  井九走進包廂,視線透過霧汽落在顧清臉上,滿意說道:「這幾年你辛苦了,今夜喝些酒。」

  顧清受寵若驚,不知如何言語。

  接著他看到了柳十歲,心想這是個不省心的,說道:「你要準備道戰,就別喝了。」

  柳十歲很老實地應了下來。

  卓如歲笑著說道:「都是修行者,喝點酒隨意便化了去,無妨無妨。」

  井九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在神末峰無名無份的,來蹭飯做什麼?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1-23 23:32 編輯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23 23:32
第四十二章 世間無我這般人

  卓如歲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看我做什麼?忽聽著樓下傳來掌聲,走到窗邊好奇地望了過去。

  神仙居酒樓堂間擺著一張桌子,一位說書人站在桌旁慷慨激昂地說道:「昨日我們說到二十多年前那場梅會,那幅畫裡的血梅斑斑點點,不可計數,可以稱得上是奇觀,據說這畫現在被陛下藏在皇宮裡,就像那盤棋一樣。道戰至此,誰都知道井九仙師已然無人可敵,誰曾想就在此時,雪原驚變陡起……」

  井九自然不會聽這些,走進屋裡坐下,示意顧清給自己盛碗白湯。

  顧清有些吃驚,趕緊把湯盛好,沫子撇得極其乾淨,一滴油花都沒有。

  柳十歲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很是佩服。

  井九偶爾飲些茶,很少吃飯,便是陪趙臘月吃火鍋的時候,最多也就是挑一根青菜,像今天這樣盛湯喝真是極少見的事情,表明他的心情確實不錯,不是因為一茅齋承諾在皇位之爭裡保持中立,而是因為梨哥兒的那門婚事。

  成就他人姻緣在禪宗看來這是功德,而在這方面他與師兄受果成寺的影響都很大。

  碗裡的湯是乳白色的,看著極其醇濃,卻沒有半點腥味,他喝了一口,發現湯底用的居然是豆漿,還有高湯塊與豬油炒蒜以及幾樣蘑菇。

  這是敏銳的感知以及對兒時記憶的深刻掌握,與對美食的興趣無關。

  吃東西是為了生存,卻被凡人弄的如此複雜,他覺得有些不必要,下意識裡搖了搖頭。

  顧清以為他是不喜樓下的嘈雜聲,揮手釋出承天劍意,布成一座小陣,把外界的聲音與氣味盡數隔絕在外。

  柳十歲再次感歎,心想顧清師弟確實比自己強多了,公子有他服侍,自己不用擔心,可以好好在齋裡讀書學習。

  樓下的說書先生正說到六年後,顧清與向晚書帶著一群年輕修行者,在雪原裡快要遇到井九與白早。卓如歲那時候在天光峰的洞府裡閉關修行,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詳情,聽得津津有味,忽然發現聲音消失了,不由有些惱火,對顧清說道:「怎麼能在這種關鍵時刻斷了?」

  顧清笑了笑,問道:「為何凡人會知道師尊的事跡?」

  「對凡人來說修行者與仙人無異,自然會有些傳聞流傳。」

  顧清坐了下來,說道:「像小師叔這樣的人物,在凡間只怕比白真人還要更出名些。」

  井九如此出名自然離不開那幾個原因,比如故事的傳奇性之類。

  火鍋裡的湯早就已經開了,各式菜蔬依次放入鍋中,四人開始進食,沒有人說話,包廂裡安靜地只能聽到湯汁沸騰的聲音、菜葉沉浮的聲音、羊肉被鍋沿燙著的聲音。

  食不語並不符合卓如歲的性格,雖然他在楚國皇宮裡與井九、柳十歲相處過一段時間,還是不習慣,很快便吃完了七盤肥羊肉,端起杯子裡的茶漱了漱口,又抓了一把瓜子,便再次離開包廂,去繼續聽故事。

  他推門而出,陣法自然開啟通道。

  說書先生的聲音再次飄了進來。

  「就拿今天這門轟動朝歌城的婚事來說,完全可以稱得上門不當,戶不對。井商大人雖然是太常寺高官,但如何能與宰相大人相提並論?那為何岑相爺最後還是同意把最疼愛的小孫女嫁給了井家公子?這當然不是因為井家公子是二皇子的伴讀,只與井家最大的那個秘密有關……」

  房門關閉,陣法再次隔絕聲音。

  井九放下了手裡的湯碗。

  卓如歲吃完七盤羊肉去樓下聽書,顧清吃了一筐青菜開始煮新茶,他才喝完碗裡的白湯。

  柳十歲趕緊起身把井九身前的碗筷收拾乾淨,把剛煮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顧清坐在凳子上,安靜地看著火,偶爾打打浮沫。

  井九看了顧清一眼,再次想到布秋霄,心想這個徒弟真不錯,眼裡自然流露出欣賞的神色。

  顧清再次受寵若驚,甚至緊張起來,心想自己今天究竟做了什麼對的事?

  井九對柳十歲說道:「梅會之後,你回一茅齋認真讀書學習,別的事情不要管。」

  柳十歲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也覺著在一茅齋待著很舒服。」

  井九早就想道一茅齋書生們的行事風格與性情與柳十歲必然相投,所以才會讓他去那裡。

  顧清說道:「小荷的身份在朝廷這邊過了明路,但她畢竟是狐妖,一茅齋的風格你清楚,不要讓她進風廊太深。」

  柳十歲說道:「我會提醒她注意。」

  井九說道:「去吧。」

  這便是要柳十歲離開的意思。

  火鍋都吃完了,該提醒的事情也說完了,還不走做什麼?

  柳十歲有些緊張,說道:「公子,你不會……生氣吧?」

  井九看了他一眼。

  柳十歲知道如果自己繼續問,公子真會生氣了,趕緊走了出去。

  ……

  ……

  「……除了境界高、天賦高、輩份高,仙師的容顏風姿亦是絕世無雙,是真正的畫中人,不,是真正的仙人!」

  說書先生的聲音再次傳進了房間裡。

  ……

  ……

  卓如歲走進房間,關上門,看著井九認真說道:「你就這麼讓他走了?」

  井九心想難道你準備請十歲宵夜?

  顧清也有些擔心,說道:「十歲師兄看起來……是真的很喜歡一茅齋。」

  卓如歲走到桌邊,皺眉說道:「如果他真投了一茅齋怎麼辦?」

  在他看來,柳十歲與自己一樣都是天生道種,怎麼能放他離開青山?

  井九心想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如果柳十歲留在一茅齋,將來就算齋主之位爭不過奚一雲,也必然會成為齋裡的大人物,到時候一茅齋自然會比現在更加傾向於青山。

  這個道理很簡單,就像曹園留在了風刀教,風刀教現在便成了果成寺最堅定的盟友與支持者。

  禪子在果成寺,果成寺便與青山親近。

  很多雲夢山弟子去了別的宗派或者在朝中為官,於是北方大陸絕大多數宗派都成了中州派的附庸,朝野裡的支持者也為數眾多,皇帝想立儲都如此困難。

  蒼穹之下,都是些老故事。

  見井九不理會,卓如歲也沒有辦法,又想著今天的這件事情,好奇問道:「師叔你到底是怎麼說服布秋霄的?」

  井九還是沒有理他,戴好笠帽,向包廂外走去。

  樓下的大廳裡,說書先生連載了兩天的故事,剛好進入到了最尾端。

  「……世間再無這般人。」

  伴著說書先生這句感慨,三人離開神仙居酒樓,消失在了夜色裡。

  ……

  ……

  卓如歲帶著青山弟子參加梅會,自然要回住處。

  井九帶著顧清進了皇宮,先去了胡貴妃的寢宮。

  胡貴妃沒想到他們會連夜入宮,趕緊披了件衣衫,遮住曲線曼妙的身軀,又喊宮女趕緊通知景堯過來。

  「不用,只是簡單交待幾句。」

  井九說道:「顧清會在這裡留一年,就住在宮裡,比較安全。」

  胡貴妃聞言微愣,心想他又不是太監,為何不能像以前那樣,每天進宮來教堯兒功課?

  顧清也覺得不是很方便,正想說幾句,忽然明白了師父的用意。景辛皇子是中州派挑選的下任神皇人選,現在隨著一茅齋的中立,矛盾隨時可能激化,如果他還在宮外,極有可能被人利用,或者說威脅。

  井九對顧清說道:「一年後,如果旨意還沒有下來,你便立刻回青山。」

  顧清現在是游野初境,還處於穩定階段,暫時不需要閉關,但如果長時間如此,對修行會有很不利的影響。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宮殿。

  夜色裡的宮殿很是安靜,氣氛有些尷尬。

  顧清轉身走到殿外,喊了位太監給自己安排住處,要求越遠越好。

  胡貴妃緊了緊衣衫。

  ……

  ……

  「首先要保證的是景堯的安全。」井九對神皇說道:「雖然按道理,中州派不會這般瘋狂,但誰知道呢。」

  神皇說道:「皇城大陣在此,便是談白二位親至,也很難攻破,只是堯兒與顧清要憋屈些了。」

  井九說道:「修道者閉關便是十年,他若連一年都熬不過去,那也沒有什麼前途。」

  神皇說道:「你可不要指望我再生一個。」

  井九說道:「那天在舊梅園,布秋霄其實動過這樣的心思。」

  景辛是中州派的選擇,景堯是青山宗的選擇,一茅齋以前會支持前者,那是因為齋裡的書生們無法接受胡貴妃的身份。

  如果神皇願意再生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這件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問題在於,神皇不願意與胡貴妃之外的女人生孩子。

  神皇問道:「你究竟是如何說服布齋主的?」

  卓如歲也想知道這個答案。

  所有人都想知道這個答案。

  井九還是沒有說,柳十歲也不會說,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總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秘密。

  這對何霑可能有些不公平,但那也是何霑與布秋霄自己的事情,青山何必沾惹這段因果。

  井九說道:「你皇帝做得太久,難免被帝王之術這等陋法影響,須記得你是景家血脈,又不是那些手無破海之力的凡人皇帝,不聽話的殺了便是。」

  神皇說道:「治國這種事情再謹慎也不為過,你不懂就別亂出主意。」

  井九說道:「你要真擅於治國,怎麼幾百年過去朝廷裡還都是雲夢山的人?」

  神皇有些惱了,說道:「要不然你來?」

  井九起身向殿外走去。

  這孩子怎麼和柳詞一樣,就會玩這一套呢?

  ……

  ……

  井九準備直接回青山。

  雪姬的事情已經告訴了皇帝,井梨的婚事已經確定,一茅齋已經說服,他自然不會再留在朝歌城。

  離開皇宮不遠,有片陰暗的街巷,街畔的大樹遮著星光,幽暗的令人心悸。

  他道心微動,察覺到有人似乎在注視著自己。

  問題在於,誰能瞞過他的劍識來到他的身邊?還是說那個人離得特別遠?

  星光被樹枝切碎,如雪片一般灑落在他的笠帽上。

  四周沒有人。

  除非那個人像他一樣,才可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但就像說書先生說的那樣,世間再無他這般的人。

  那麼對方肯定不是人。

  井九轉身望向樹下的那片影子,說道:「出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24 23:33
第四十三章 南方飄來一朵雲

  不老林最高階的刺客,或者可以用某種方法把自己隱匿在陰影裡,但樹下那片影子是真的,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這是來自冥界的投影。

  二十幾年前在朝歌城外的鳴翠谷,不老林刺客暗殺趙臘月不成功,便是被冥師三弟子的投影悄無聲息殺死。

  今夜出現在朝歌城裡的這片陰影又是誰的影子?

  那片影子微微隆起,彷彿要從地面脫離,被牆上折射的星光照耀著,漸漸顯現出形狀。

  那個身影很矮胖,看不清楚容顏,隱約可以看到穿著件彩色的衣裳,表明在冥部的地位極高。

  「自我介紹一下。」

  那道矮胖的身影有著細媚而陰森的聲音,卻又有著極其強大的氣勢與威嚴。

  他的發聲有些怪異,應該很少說人類的語言。

  「我是下界的大祭司。」

  如果說冥皇死後,冥師就是冥部的最強者,只有一個人有資格提出異議。

  大祭司身上流淌著冥界皇族的血脈,權力與境界都奇高無比,無論怎麼看都是真正的大人物。

  換作別的修行者、哪怕是各宗派裡的長老級別強者,忽然發現冥部大祭司出現在眼前,都只會有兩種反應,或者臉色蒼白地尖叫試圖示警,或者臉色蒼白直接嚇昏過去。

  井九卻很平靜,就像是遇到了一個問路的老人,說道:「有什麼事?」

  大祭司的聲音像風一樣飄在巷子裡,彷彿隨時會斷的弦,似有些意外:「難道你不怕我?」

  井九說道:「也許你很強,但這裡是朝歌城,就算要害怕,也應該是你。」

  大祭司說道:「你師父當年飛升的時候,我還去青山看過,朝歌城又算什麼?」

  井九說道:「說事。」

  大祭司彩色的衣衫與幽暗的陰影混在一起,顯得極其詭異,就像他的聲音:「聽說你是一個很擅長談判的人,那麼想必沒有什麼一定要堅持的立場。」

  這句話很有道理,井九卻聽出了更多的東西,他與布秋霄的談話今天剛進行,居然就傳到了冥界?

  他說道:「直接點。」

  大祭司說道:「冥皇之璽如果真在你的手中,或者我們可以合作一下?」

  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哪怕是橫亙在人間與冥界之間的那道巨牆,哪怕是深淵。

  他與布秋霄的談話傳到了冥界,就連他與冥師那場無人知曉的談話居然也被大祭司方面打聽到了。

  井九說道:「我與他先談的。」

  大祭司說道:「無妨,我只是先在你這裡報個道,留個名字,將來您做決定的時候,記得還有我這條路便好,至少給我們一次出價的機會。」

  井九說道:「我想像不出與你合作能有什麼好處。」

  大祭司說道:「打擊太平餘孽,這就是最大的好處。」

  井九忽然說道:「你和中州派很熟?」

  大祭司面無表情說道:「如果你不信任我,就當我沒有出現過,但這番對話,希望你能記得。」

  說完這句話,星光漸淡,於是樹下的陰影也變淡了很多。

  風靜葉落,影歸地面,就此回復正常。

  井九轉身離開小巷。

  他沒有直接回青山,而是去了舊梅園。

  梅園庵堂被星光籠罩,彷彿有層清水在無聲無息地洗著瓦簷。

  他走進庵堂,來到那方蒙灰的案几前坐下。

  來的不是大祭司本體,而是他的投影。

  但如果大祭司忽然出手,他可能會遇到很大的麻煩,因為朝歌城的大陣也許無法啟動。

  大祭司居然敢投影在朝歌城裡,必然得到過某種保障,既然不是太平真人,那會是誰?

  冥皇在鎮魔獄裡囚禁了六百餘年,中州派與下界一直秘密來往,這很正常。

  雲夢山是想再次確定自己的身份,還是想對自己和青山不利?他以前總以為,朝歌城是在青山與果成寺之外最安全的地方,沒有人會在這裡暗殺自己,但想著兩年前果成寺裡的故事,這個看法自然有問題。

  星光穿過窗戶,落在他的身上,在案几前方面的地面上投下一道影子。

  下一刻,那道影子微微飄了起來,就像是被風吹起的葉子。

  這樣的畫面不久前才在他眼前上演過。

  「還來?」

  他覺得有些疲憊。

  這次的陰影裡顯現的身形要瘦小很多。

  這次來的是冥師的投影。

  井九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冥師輕輕撣了撣寶藍色的衣衫,陰影裡的身影時實時虛。

  「他能知道我們的那場談話,我就不能查到他在做什麼?事實上,冥皇之璽的消息是我故意漏出去的。」

  不管人間還是冥界,與權勢相關的陰謀鬥爭總是這樣精彩而令井九感到無聊。

  他敲了敲身前的案几,說道:「說重點,你怎麼知道我在舊梅園裡。」

  冥師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直接說道:「和我合作吧,把大祭司送進冥河。」

  井九說道:「好處?」

  冥師負著雙手走到窗邊,陰影衝淡了外面的星光。

  他的投影要比本體更加矮小,看著就像是一個詭異而可怕的傀儡。

  「我查了很久,今天才終於確定他與雲夢山一直暗中有聯繫,殺死他對我對你們青山都有好處。」

  冥師轉身望向他說道:「而且如果他去了冥河長眠,下界的亂局便可以盡快平定,你我可以安心選出新的冥皇。」

  井九說道:「這算是我們達成了協議?」

  冥師說道:「我不是柳詞,也不是元騎鯨,你想要說服我背叛真人這是不夠的,我只會與最後的勝利者聯手,你如此弱小,實在無法令我信任。」

  井九說道:「不送。」

  冥師說道:「我是來送信的,你確認不想知道那封信的內容?」

  井九想拿出竹椅來躺,再次想起那竹椅正被雪姬蹲著,只好在地板上躺了下去,望向窗外的滿天星辰。

  冥師看了他一眼,輕拂衣袖,陰影微藍,就此消失無蹤。

  一夜時間,連續見了兩位冥部最有權勢的大人物,便是井九也有些意外,有些累。

  這兩場談話他都表現的很淡然,甚至帶著居高臨下的態度,但那只是表相。

  不管大祭司還是冥師的投影,都能給他帶來極大的威脅。

  雙方之間的層階差距太遠,如果不是冥皇之璽在他手裡,這兩場對話根本不可能發生。

  就像他如果沒有陰鳳的命牌,沒有掌握那個秘密,白天的時候,布秋霄也不會在這裡與他進行談判。

  一個少年拿著最珍貴的書籍在世間行走,能與王公貴族坐而論道,看似瀟灑從容,但也是件很危險的事。

  他知道冥師說的那封信是誰寫的。

  通過冥部大人物的投影傳遞信息,確實是遼闊的朝天大陸表面通信最方便、甚至是最快的方法。

  問題在於大陸上的人們怎麼把信息傳遞到冥界去。

  在他沒有鎮魔獄蚊子之前,便只有太平真人有這個本事,中州派或者也有某種方法。

  他太瞭解師兄,知道哪怕只是看一眼,都有可能落入對方的局中,所以他根本不想看那封信。

  還有一個問題,大祭司如果是通過中州派的消息跟蹤自己,冥師怎麼會知道自己在舊梅園?

  他在動念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會來這裡。

  井九覺得有些不對勁。

  白天的時候與布秋霄在這座庵堂裡談話時,他也曾經有過相似的感覺。

  難道自己的身體裡被誰留下了可以追蹤的痕跡?

  他仔細地回想過這一世的經歷,內觀過身體裡最細微的地方,沒有任何疑問,也沒有任何發現。

  當年與天近人隔空對戰的時候,對方的神識確實曾經進入他的身體裡,但已經沒有半點殘留。

  他的身軀還是那般乾淨而純粹,只是在腰腹部與脊骨裡有些天蠶絲。

  就這樣靜靜想著,一夜時間很快過去。

  晨光灑落窗戶,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卻忽然發現冥師消失的地面上多了一行字。

  「南方飄來了一朵雲。」

  看到這句話,他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緩緩轉身望向窗外的南方。

  南方的天空裡有無數朵雲,哪朵才是必須去死的那一朵?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1-25 23:26
第四十四章 海邊送來了一封信

  井九看著窗外的天空,沉默了很長時間。

  沉默看起來什麼都沒有,但往往代表著某種情緒。

  這很少在他身上見到,因為這與發呆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南方飄來了一朵雲。

  這句話給他帶來的震撼遠比兩位冥界大人物的出現更大。

  他心裡生出淡淡的悔意,既然決定不看師兄的這封信,為何最終還是看到了呢?

  不過這確實是他必須親自閱讀的一封信,因為信裡的內容太重要。

  世間唯一能夠暫時抹平他與師兄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裂痕、讓師兄忘記深不見底的仇恨的……就是南方那朵雲。

  他當然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師兄為何不惜動用冥師也要盡快通知自己。

  南方的那朵雲其實是籠罩在群島上的一團霧,霧裡藏著一位老人。

  那位老人叫南趨,是朝天大陸的第一位遁劍者,也是青山宗最強大的敵人。

  當年他們的師祖道缘真人便是因為此人飛升失敗,坐地消解。

  前世飛升的時候,放眼天地他並無遺憾,但如果說在離開之前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做,殺死南趨必然會排進前三。

  遺憾的是南趨始終藏在霧裡,他沒有辦法殺死對方。

  現在那朵雲居然離開了南海,向著朝天大陸飄來。

  這是他們師兄弟,乃至整個青山等待了八百多年的機會,怎能錯過?

  ……

  ……

  那片群島依然被濃霧籠罩,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沒有任何人知道,數十日前便已經有團霧從這裡分離,此時正在數千里外的海面上飄著。

  那團白霧約摸一幢草屋大小,在碧藍的海上緩緩飄著,悄無聲息,生出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

  熾烈的陽光也無法照穿霧氣,光線被反射出來,讓這團白霧明亮的有些刺眼,不像是霧,更像是雲。

  好在海洋裡行走的船工們見慣了各種奇怪的亮光,即便看到那團亮雲,也不會注意,更不會專程靠近去看。

  春意漸深,陰雲變得越來越常見,夏天的暴風雨慢慢開始醞釀,太陽露面的時間越來越短,那朵白雲越來越不起眼。

  某天,一艘來自蓬萊島的大船穿過真正的大霧,忽然看到前方那朵雲,引發了數聲輕呼。

  雲很輕柔,不管在天上還是海上,都不會帶來任何傷害。

  那艘大船自然沒有減速,也沒有變向,向著那朵白雲駛了過去。

  人們紛紛來到甲板上,想要看看那朵雲被船首撞碎後的畫面。

  悄無聲息。

  大船撞碎了那朵雲,然後繼續向前。

  悄無聲息。

  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

  他們閉著眼睛,有人的手裡還抓著繩索,有的人手裡還端著茶。

  那朵白雲繼續向著北方飄去,不知道飄了多長時間,終於來到了陸地上。

  那是一個清晨,天剛濛濛亮,海邊的小漁村被籠罩在忽然襲來的大霧裡。

  朝陽躍出了海面,照亮了天空,卻無法驅散村子裡的霧氣,只能無助地等著那些霧氣向著北方慢慢移動。

  終於有些村捨離開了雲霧的範圍,露出了原先的模樣,卻是靜寂無聲,沒有一個人醒來。

  某處沙灘忽然傳來咳聲。

  一個少女正掙扎著爬起來,短裙外的赤裸雙腿上滿是沙粒,衣服上綴滿的銀鈴不時發出聲響。

  她叫南箏,曾經是不老林極厲害的刺客。

  雲台覆滅的那夜,她逃了出來,隨身的法寶卻被過冬奪走了。

  更令她感到絕望的事實是,青山還是那般可怕。

  不要說復仇,便是想見那位清容峰主一面都無比艱難。

  心灰意冷之下,她回到南方隱姓埋名,直至今日。

  整個漁村裡的人都死了,除了她。

  看著那些倒斃在自家門前與沙灘上的村民屍體,感受著四周的寂靜與彷彿雷鳴般的浪聲,南箏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望向著那片雲霧,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一道極其蒼老的聲音從霧裡傳了出來:「你是南人?」

  南箏聲音微微顫抖:「是……的。」

  那道蒼老的聲音說道:「既然是南人,我不殺你就有道理。」

  南箏畏懼問道:「您難道是族裡哪位前輩?」

  那道蒼老的聲音說道:「我是你的祖宗。」

  雲霧漸漸散開,露出一位老人。

  老人很是瘦小乾癟,看著就像是具枯屍,如濃霧般深不可測的眼眸裡,不時生出幾道具象化的殺意。

  他說自己是南箏的祖宗,不是在罵人,而是陳述事實。

  很多人一直以為他是南海某個小國的王子,事實上,南方蠻部也都是他的後人。

  他叫南趨,被世人稱為霧島老祖。

  他還有一個更出名的身份,那就是朝天大陸的第一位遁劍者。

  他是青山宗最大的仇人,也是青山宗最強大的對手。

  道缘真人死在他的手下,沉舟真人因為此事急於破境,也最終消解於青山雲霧之中。前者是太平真人與景陽真人的師祖,後者是他們的師父,由此可以想像這位霧島老祖是怎樣可怕的一位人物。

  如果說境界,早在八百年前他便已經是通天境巔峰,是真正的劍仙一流。

  南箏跪在沙灘上,根本不敢抬起頭來,更不敢說話。

  她震驚地想著,因為青山劍陣的緣故,霧島被鎖多年,老祖怎麼會離開,出現在陸地上?

  南趨知道她在想什麼,沒有解釋。

  他在霧島裡藏身數百年,飛升無望,壽元將盡,最多還有數十年可活。

  在枯萎之前,他必須要把那件事情做完了。

  什麼事情?

  當然就是——滅青山。

  「雲霧終會散開。」

  霧島老祖抬頭看了眼霧外黯淡的朝陽,面無表情說道:「給我找件陰氣重的東西。」

  世間陰氣最重的事物當然就是棺材。

  南箏在這個村子裡住了數年,對各家都很熟悉,在鹽田外的那家院子裡扛出來了一具黑色的棺材。

  這棺材通體由楠木打造,在背光的後宅裡養了二十幾年,陰氣十足,只是上面雕的鶴鹿與走鬼有些拙劣。

  南箏把黑棺送進霧裡,臉色蒼白,害怕老祖會不滿。

  霧裡沒有任何聲息響起,卻慢慢流淌起來。

  沒用多長時間,那些霧氣便盡數鑽進了黑棺裡。

  漁村重新變得清明起來。

  幾道黃色的符紙從空中飄落,恰好封在棺上,保證沒有一點氣息溢出。

  ……

  ……

  青山群峰外有道門,門上寫著南松亭三字,這裡便是南山門。

  山門下有張木桌,桌上有筆墨紙硯,一個身穿灰色劍袍的男子正趴在桌上睡覺。

  聽著腳步聲,那男子抬起頭來,正是當年井九與柳十歲進青山的時候,遇見的那位明國興。

  數十年時間過去,這位始終未能破境的青山弟子,已經略有老態。

  他看著走到山門前的那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那人的容顏很普通,身形也很普通,氣息也很普通,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人。

  問題在於,一個普通人怎麼能找到青山宗的山門?

  明國興有些警惕,心想可不能再犯當年的錯誤,把井九師叔這樣的人物認成了廢物,趕緊起身。

  「敢問閣下是?」

  那個普通人微笑說道:「我是一封信。」

  ……

  ……

  以人為信,這是不老林慣用的手段。

  當年暗殺趙臘月前後,不老林便曾經送過這樣一封信。

  後來太平真人又給蒼龍送了一封信,告訴它鎮魔獄裡來了一隻鬼。

  今天這封信裡又有怎樣的內容?

  明國興自然不敢拆開,也不敢自專,趕緊報知內門。

  沒過多長時間,墨長老便親自趕到了南山門,把那封信帶去了天光峰。

  清麗的陽光與湛藍的天空,同時落在天光峰前微微起伏的雲海上,很像是南方的那片海。

  柳詞看著那個普通人,說道:「內容?」

  那人確實是個凡人,但面對青山掌門這樣的大人物竟也沒有任何懼意,說道:「老神仙自己看便是。」

  柳詞望向他的眼睛。

  天光峰頂很是安靜。

  劍鞘在石碑上投下的影子緩慢改變著長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柳詞說道:「好了。」

  那人向著崖邊走去。

  柳詞說道:「你不必死。」

  那人說道:「多謝老神仙垂憐,但不死不行。」

  既然是一封信,被拆開之後便不能再留下來,不然會被人發現秘密。

  那人走到崖邊,平靜地跳進了雲海裡。

  沒有慘叫也沒有驚呼。

  過了很長時間,崖下傳來一聲輕微的撞擊聲。

  柳詞走到崖畔,望向數千里外的西海,沉默不語。 本帖最後由 HarukanoHimitsu 於 2019-9-15 23: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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