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大道朝天 作者:貓膩 (連載中)

   
HarukanoHimitsu 2017-10-15 12:23:2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2 6988813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1 23:36
第三十章 我們一起修行吧

  夜尚未深,小鎮的居民還沒有睡覺,很多院子裡還有燈光透了出來,隱隱可以聽到竹牌在桌上被推動的聲音。

  水浪打著水浪,激起無數暗沉的花來,夜色下的大澤是那樣的寧靜。

  那個蚌殼應該沉到了湖底,這就不好找了。

  井九就算現在能動用冥皇之璽的部分力量,也沒有了意義。

  趙臘月走到他身邊,問道:「跑了?」

  井九說道:「嗯,不過要殺的不是他。」

  趙臘月有些意外,心想值得你親自出手的人,世間就那麼幾個,不是蕭皇帝還能是誰?

  井九轉身向鎮上走去。

  小鎮居然有家很像樣的醫館,匾的側面還刻著些花,那些碎花被一根細枝穿了起來,不知道是泡桐還是什麼。

  深夜時分,醫館已經關閉,但自然攔不住他們幾個人。

  夥計揉著眼睛從床上爬了起來,還來不及抱怨,便看到了井九的臉。

  他再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輕叫了一聲,趕緊叫醒了大夫。

  沒多時,幾封卷宗便擺在了桌上,這些都是最近捲簾人收集的重要情報。

  顧清翻開那些卷宗認真理著。

  卓如歲百無聊賴地打著呵欠。

  趙臘月抱著阿大站在醫館門口,看著街上。

  井九說道:「會元在哪裡?」

  「果成寺那件事情發生後,便知道您可能會問,所以一直在查。」那位大夫苦著臉說道:「可會元大師雖然是通化寺的太上長老,這幾十年裡一直在大陸各處遊歷,行蹤無跡可循,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

  離開醫館後,井九忽然問道:「捲簾人是朝廷的?」

  趙臘月有些意外,說道:「你不知道?」

  井九說道:「應該能想到,只是這些年用慣了他們,沒怎麼想。」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說道:「會元大師應該是不老林裡的重要人物,能夠隱藏這麼多年,想來捲簾人一時半會也無法查到,我們先回青山?」

  井九不想回青山。

  回青山還要與元騎鯨解釋冥師的事情,那很麻煩。

  而且他對禪子說過,想再試一次。

  他說道:「去個地方,我帶你們修行。」

  聽到這句話,卓如歲沒什麼反應,趙臘月與顧清則有些吃驚,心想這句話說的何其像關心弟子修行進度的師長……問題是除了最開始扔一本劍譜過來,以及開過兩場討論會,你什麼時候管過我們修行的事?

  阿大都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心想這是鬧什麼呢?

  ……

  ……

  在豫郡與北華州的交界處有道延綿千里的山脈,從最北方的隘口出去便是居葉城,往南便是繁華中原。氣候在此的分別也是如此清楚,山南是鬱鬱蔥蔥的森林,山北則是人跡罕至的陡峭山崖,最高處的峰頂甚至有終年不化的積雪。

  對軍隊來說,這裡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對能夠自如飛行的修道者來說則沒有太多意義,這裡沒有什麼大的靈脈,只有稀疏的靈氣,所以南面的秀美山林間只有兩三個很不知名的小宗派,北面的崖間偶爾能夠看到散修與邪道修行者的蹤跡。

  劍光照亮峰頂,趙臘月落了下來,在她的刻意控制下,弗思劍沒有發出醒目的血光。

  「北面七十里外,有個山妖正在往北逃,洞裡沒有人血味道,我沒有斬它,南面有人感知到了,沒敢過來。」

  那些小宗派的長老最多便是無彰境界,感知到他們的存在哪裡敢過來。

  井九盤膝坐下,開始閉目修行。

  「就在這裡了?」

  卓如歲看著上方的雪層,看著四周荒涼的山石,覺得好生荒唐,這裡的靈氣如此稀薄,為什麼非要來這裡修行?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趙臘月與顧清已經在井九的身邊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阿大很自覺地爬上了井九的頭頂。

  卓如歲更加覺得荒唐,心想掌門師叔不是說要帶著大家一起修行嗎?難道一起修行就真的是……一起修行的意思?您就沒有什麼丹藥給我們?沒有什麼劍仙秘笈之類的東西要教我們?

  想歸這麼想,這時候沒人聽他說話,他也只好坐了下來。

  ……

  ……

  南方三百七十里外有個很小的宗派,叫做玄天宗。

  周雲暮是玄天宗碩果僅存的三代長老,天賦異稟,已經修至金丹後期,換作青山宗的境界便是游野初境。

  不要說在如今的玄天宗,便是玄天宗開派以來,也沒有誰比他的境界更高。

  前些年他不耐門派事務,把掌門傳給了幼徒盧今。

  從那之後,他便一直在風景最佳、靈氣最足的後山修行,很少有弟子能有福緣見到他,得到他的指點。

  但這兩天很多玄天宗弟子都看到了,師祖居然沒有在洞府裡,而是站在崖畔的那塊青石上。

  他在對著高處的那座雪峰沉默不語。

  周雲暮的名字極有詩意,站在青石上凌風而立,衣袂輕飄的模樣更是仙意十足。

  弟子們看著那邊的畫面,心裡充滿著敬慕的情緒,低聲議論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最多的猜測是祖師的修行到了關鍵時刻,正在感悟天地之間的至理,隨時可能破境。

  整個玄天宗都知道,祖師的金丹後期已經圓滿,正在衝擊元嬰期這個最凶險、也是最艱難的關隘。

  想到這種可能,玄天宗主盧今頒下嚴令,所有弟子不得靠近那塊青石。

  如果這時候有人能夠走到那塊青石前,便能發現他們的祖師周雲暮並不是在感悟什麼天地至理。

  他看著那座雪峰,臉色有些蒼白,低聲地自言自語著。

  「這是哪家的前輩……按道理我應該前去拜見,可如果擾了前輩修行……那可是大罪啊。」

  周雲暮看著被雲霧半掩著的峰頂,喃喃說道:「只是此間的天地靈氣如此稀薄,便是我也只能靠著丹藥維持,前輩仙師為何會來這裡?」

  按道理,以他的境界甚至根本無法發現井九等人的到來,只是那日他在洞府裡修行頗順,心意暢通,下意識裡將神識散於山林之間,恰好遇著了弗思劍。

  像弗思劍這等仙階飛劍,不要說親自接觸,他看都沒有看過,哪裡不知道對方絕對是自己惹不起的厲害角色。

  好在弗思劍的氣息雖然肅殺,但明顯是仙家法寶,不是邪修,他倒不擔心對方會來滅了自己的山門。

  周雲暮看著那座峰頂,心情極為複雜,羨慕、不甘、嫉妒不一而足,臉上的表情也在不停變幻。

  最終所有的心情歸於悵然,然後平靜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裡忽然落下了一場雨。

  以時間與季節看,這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場秋雨。

  周雲暮依然站在青石上,沒有離開。

  明明看不到什麼,但不知為何,他就想多看一會兒。

  可能是因為他知道,那裡是自己永遠看不到的風景。

  峰頂可以去。

  風景卻不相同。

  由金丹養成元嬰,是絕大多數修行者無法跨過的一道門檻。

  雨水落在他的臉上,慢慢淌落,不如淚水般悲情,就像是清水洗去塵垢,讓他更加平靜。

  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看看何妨?

  忽然間他感覺到了些異樣,伸手接了些雨水,發現雨水裡竟然……蘊藏著淡淡的靈氣!

  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心想這是怎麼回事?

  這裡沒有完整的靈脈,天地靈氣向來稀薄,為何今日這雨水裡都有靈氣?

  那些靈氣極淡,卻是能夠真實感覺到的存在!

  周雲暮的手顫抖的越來越厲害,忽然轉身,對著玄天宗裡的徒子徒孫們喝道:「所有人都到雨裡來!」

  ……

  ……

  那場秋雨過後,果然再沒落過雨,但隔不了幾天,便開始下雪。

  雪線逐漸下移,便是相對溫暖的南山也積了不少雪,更不要說靠近峰頂的地方。

  某處崖前並排坐著四人,被白雪覆蓋著,就像是雪人一般。

  當然,某個雪人頭頂的白貓還是白貓,只是腫了些。

  南方的天空裡忽然有劍飛來。

  那個雪人舉起右手,把白貓拎了下來,接過那封劍書。

  冰雪簌簌落下,露出了那張臉。

  風雪再次添了些顏色。

  卓如歲也醒了過來。

  他舉起雙手放在身前,靜靜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嗡的一聲輕響,吞舟劍出現在他的雙手間。

  劍身上灰色如鱗的那些線條明顯變得靈動了很多,彷彿一條即將翻身的鹹魚。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以前你們也是這樣修行的?」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2 23:43
第三十一章 八面來風,雷也來

  秋天的時候,卓如歲剛開始閉目修行,便感覺到了異樣。

  天地靈氣就像是真實的風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雖然絕大多數進入了井九的身體裡,但崖間的靈氣濃度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倍,而且精凝如水。

  即便是中州派與青山宗,這兩個擁有最好靈脈的宗派,也找不到靈氣如此充沛的地方。

  在這樣的環境裡修行,一年等於平時的多少年?從秋天到現在,才過去多長時間,他便已經感覺到了道樹的明顯生長,劍元的數量有了極大的提升,甚至……所以他才會沉默了那麼久,然後問出了那個問題。

  顧清沉默了會兒,說道:「以前是這樣的,但不是這樣的。」

  是的,整個神末峰都知道,當井九冥想修行的時候,天地靈氣會向他的身體靠攏。所以不管是阿大還是她,都喜歡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修行。問題是以前那些天地靈氣只是稍微濃些,哪裡像這次一樣,真是如風般從四面八方而來。

  趙臘月望向井九,心想難道是因為現在你境界更高的緣故?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等你到了通天境的時候,修行會需要多少數量的靈氣?

  那麼多數量的靈氣在短時間裡進入某個人的身體,天地必然會生出感應,甚至可能……會引發天劫!

  井九看完了劍書,揮手扔至崖下,還未飄遠,劍書便碎成了青煙。

  緊接著,崖上風雪驟亂,伴著輕輕的一聲嗡鳴,他已經從原地消失。

  趙臘月三人下意識裡向著天空望去,卻哪裡還能看到他的蹤影。

  數息後,井九破開罡風進入了虛境裡。

  虛境裡沒有空氣,自然沒有風,也沒有聲音,安靜的彷彿墳墓一般。

  他感覺到西南方向的千里外,有人正在注視著自己——從深秋到冬天,他引來的天地靈氣數量不少,但對至大的天地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沒想到還是驚動了近處的某些厲害人物。

  阿大也不喜歡虛境,不願意在這裡停留太長時間,瞇著眼睛望向了西南方向。

  西南方向的那道氣息很快便消失了。

  井九繼續向上,很快便要抵達虛境上層。

  更高處的天空裡,那些五顏六色的雷暴漩渦看著就像是恐怖的大眼睛,冷酷無情地注視著他。

  阿大的眼瞳縮小成豆,喵嗚亂叫起來,卻忘了虛境裡沒有聲音,只好伸出右爪在井九臉上撓了一記。

  一道明亮的火花在天空裡濺射,然後下落,很快便消失無蹤。

  井九搖了搖頭,把它放了下來。

  阿大飄在虛境裡,白色的長毛變得異常蓬鬆,看著就像是一朵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蒲公英。

  數十息後,井九便抵達了虛境的最上方,解下白衣收好。

  然後,他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破開了那道看似堅不可摧的屏障,進入了雷域。

  阿大看著這幕畫面,眼瞳縮成米粒,滿是驚恐與不安。

  虛境裡依然沒有聲音。

  雷域裡的那些恐怖眼睛,還是睜得那麼大,就像是沒有一粒塵埃落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道雷暴漩渦裡忽然出現一朵極小的火花。

  那不是火花,而是急速下墜的人影,身體被高溫的雷火繚繞著。

  那道身影以難以想像的速度下降,破開那道確實堅不可摧的屏障,回到了虛境裡,身上的火焰瞬間熄滅。

  阿大飄了過去,看著依然在冒煙的井九,在神識裡不安問道:「啥感覺?」

  井九微笑說道:「很好。」

  ……

  ……

  抱著阿大回到雪崖上時,井九已經穿好了白衣,乾淨如常,似乎沒有發生任何事。

  但不管是卓如歲還是顧清都感覺到了,他的氣息有了些明顯的變化。

  趙臘月知道原因,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竟是滾燙一片……不,應該說是如烙鐵般炙熱!

  卓如歲看著她的動作,覺得好生莫名其妙,心想掌門師叔難道也會發燒?

  趙臘月接著注意到,井九缺損的耳垂處有些焦糊,便伸手揉了揉,問道:「疼不?」

  阿大喵了一聲,表示這個變態非但不覺得疼,還覺得很爽。

  「走。」井九說道。

  三道飛劍依次飛起。

  弗思劍更加艷紅。

  吞魚劍靈動異常。

  宇宙鋒還是那般寬大。

  卓如歲踏在劍上,直面著罡風,很是意氣風發,說道:「我要破境了!」

  趙臘月說道:「我也是。」

  這兩個青山宗的天生道種,可以說是現在修行界年輕一代裡的最強者。

  最近這些年,他們一直在衝擊游野上境,本以為至少還要熬十幾年,誰曾想到現在便已經站到了那道門檻上。

  卓如歲忽然想到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轉頭對顧清說道:「以後修行的時候,我要坐師叔身邊。」

  他的腦子轉得極快,知道趙臘月是爭不過的,又不可能像白鬼大人那樣蹲在井九頭頂,那便只能與顧清爭一爭。

  緊接著他想到,顧清畢竟是師叔的親傳弟子,自己只是師侄,關係差著一層,趕緊補充了一句:「我是師兄。」

  顧清自然不會與他爭這個,說道:「也好,我習慣站師父後面。」

  見顧清答應的如此乾脆,卓如歲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對井九說道:「師叔,你以後能不能不要總坐在崖邊了?那樣的話,您身前還能坐兩個人。」

  這是把元曲與平詠佳也算了進去。

  顧清笑了笑,心想你倒是算得清楚。

  井九說道:「你蹭了幾次神末峰的飯,現在連天地靈氣居然也要蹭?」

  卓如歲自然聽得出來他沒有生氣,相反,願意說這種俏皮話,表明他的心情好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趕緊跟了上去。

  「現在您也是天光峰的峰主,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數道劍光劃破天空,留下清晰的雲痕。

  落雪的山南某地,玄天宗從宗主到普通弟子,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對著天空裡的那數道劍光行禮。

  周雲暮緩緩起身,站在那塊青石上,對著天空看了片刻,說道:「今日起我開始閉關。」

  玄天宗主盧今愣了愣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喜說道:「恭喜師父!」

  ……

  ……

  「恭喜師父。」

  一個小沙彌走進禪室,對著坐在佛像前的一位老僧恭敬說道,眉眼間是掩之不住的喜色與得意。

  這座寺名為平谷寺,前後三座殿,養著十餘名僧人,乃是益州城裡著名富商賈勝的家廟。

  那位老僧乃是位遊方僧人,去年秋天的時候自外州遊歷而來,平谷寺住持與他交談片刻,便發現這位老僧佛法精深,學識淵博,不由驚為天人,以師視之。

  冬末的時候,平谷寺住持染了風寒,就此一命嗚呼,臨終之前,苦苦哀求這位老僧幫著照看一下平谷寺。

  老僧本不願意,但看著住持如此哀切,只好勉強應下,又說道待三年後便會離開。

  那位富商賈勝通過住持早知老僧不凡,想著家廟裡能迎來一位真正的大德,自然沒有異議。

  就這樣,那位老僧便成了平谷寺的住持。

  那個小沙彌說的恭喜卻與此事無關,而是益州知州聽說了平谷寺新任住持乃是位禪宗大德,決意帶著家眷前來燒香。

  平谷寺雖然是賈家的家廟,但對著知州大人這種方便自然是要給的。

  經此一事,想來平谷寺必然會成為益州城裡極出名的禪寺,說不得哪天便能脫離賈家,成為真正的名剎。

  有這樣的美事,難怪那個小沙彌如此歡喜。

  那位老僧對著佛像說道:「三年後我便會走了,若真的離了賈家,你們準備如何?」

  小沙彌沒有回答他的話,回答他的是一道平靜的聲音。

  「你今天就會走。」

  這道聲音裡平靜已經達到某種極致。

  那是一種遠遠超越冷酷、更接近寂然的境界。

  似乎,不要說是這座平谷寺,就算整個世界都毀滅了,那人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那位老僧轉過身來。

  小沙彌已經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

  井九站在門口。

  ……

  ……

  這位老僧便是會元大師。

  去年秋天在那道絕壁之下,正是他殺死了崑崙派長老陳文。

  誰能想到,這個不老林的重要人物居然隱藏在益州城的一間家廟裡。

  會元大師看著那張絕美的臉,便猜到了對方的身份,說道:「沒想到你們居然能找到我,更沒想到的是,我居然沒有感知到你的到來。」

  井九說道:「說出太平的下落,你可以不死。」

  「沒想到以掌門真人居然親自來殺我,真是榮幸,但你真覺得能殺死我?」

  會元大師看著他微笑說道:「青山掌門,天下無敵,但那說的是柳詞真人,不是你。」

  井九是最年輕的青山掌門,也是最弱的那個。

  會元大師的境界實力深不可測,哪怕當時是偷襲,能夠一擊殺死崑崙長老陳文,也可以判斷出他的水準。

  就算是青山宗的破海境長老,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不遠處的賈府裡很是熱鬧,似乎是在擺酒宴,更遠處的益州城裡更加熱鬧,知州府不知有什麼喜事,正在放爆竹。

  只有平谷寺裡很安靜。

  會元大師沒有感知到井九的到來,但確定此時的平谷寺裡,再沒有別的青山強者。

  油燈把他的身影映在地面,他靜靜坐在蒲團上,彷彿與身後的佛像已經融為了一體。

  井九沒有再說什麼,舉起右手,對準了這名老僧。

  看著這幕畫面,會元大師頸後的寒毛忽然豎了起來。

  這叫做毛髮聳然。

  這是凡人遇著極大驚恐時才會有的生理反應。

  然而他是修行有成的禪宗大德,為何也會有這樣的反應?

  因為那隻手帶給了他極大的恐懼。

  那是將起的雷鳴。

  是將至的死亡。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3 23:36
第三十二章 平谷寺毀滅以及鵝

  會元大師是通化寺的太上長老,佛法精深,境界亦是不凡。

  崑崙長老陳文是破海下境的強大劍修,卻是被他一擊而殺,就連中州派的雲船他也不是很畏懼。

  這個時候,他卻感覺到了強烈的危險。

  這與距離自然有關係,當時中州派的雲船在接近虛境的高空裡,這時候井九卻在他的身前。

  青山劍修不是慣常要與對手保持距離嗎?

  他的視線落在井九的手上。

  那隻手潔白如玉,沒有一點瑕疵,就像是一件藝術品,卻又非常可怕,裡面彷彿有無數道雷電。

  「看來我不能留手了。」

  會元大師看著井九說道:「抱歉。」

  青燈照亮他的身影,與佛像漸合為一,氣息變得更加悠然深遠。

  無數顆念珠從燈影裡、從磚縫間飄起,或從樑柱上落下,變成密佈的星羅,佔據了殿裡的所有空間。

  ……

  ……

  賈家做的是礦石買賣,除了益州本地官員,更有朝歌城裡的大人物做後台,在生意場上自然無往而不利。短短數十載,賈勝便成了益州城著名的富翁,雖然還遠沒有資格與那些得到修行宗派支持的大家族比較,也是極為風光。

  年節將至,賈家宴請了相熟的官員與商人,正在前院熱鬧,同時商議明天那件要緊事情。

  無數的珍餚流水般送至庭上,溫暖如春的庭院裡,沒有半點冬天的氣息,到處都溢著豪富與享受的味道。

  平谷寺是賈家的家廟,離賈府的園子隔著一條溪水與半座山,遙遙相望,還有段距離。

  阿大趴在平谷寺的院牆上,看著遠處的熱鬧,眼裡沒有半點羨慕的意思,只有漠然,往深處看去甚至能尋到幾絲滄桑的意味。紅塵繁華它見得多了,哪裡會把這點富貴之氣瞧在眼裡。

  不知何處有爆竹聲傳來,阿大回首望向寺內。

  院牆下堆著七八名僧人,橫七豎八疊在一起,早已昏迷不醒,最上方便是那名小沙彌。

  看著那座後殿,它的眼裡流露出擔心的神情。

  井九不是會元僧的對手,雙方的境界差距太清楚,但他非要試劍,它也沒有辦法。

  好在井九不容易死,待會兒真出大事,它自然會出手。

  轟隆!

  就在這個時候,深冬的天空裡忽然炸響一聲悶雷。

  阿大眼瞳微縮,渾身的白毛下意識裡豎了起來。

  ……

  ……

  深冬雷鳴,本就是極其少見的事情,更何況今天碧藍的天空裡沒有飄著一絲雲。

  賈府裡,正在飲酒說話的官員與商人們唬了一跳,向著天空望去,心想發生了什麼事情?

  「居然打雷了,難道要下雨嗎?」有名管事下意識裡說道。

  賈勝冷冷看了管事一眼,正準備訓斥幾句,忽然一聲更加恐怖的雷聲炸響了!

  緊接著,無數道雷聲爭先恐後的響起!

  狂風呼嘯,樑柱咯吱作響,大地震動起來,到處都是煙塵,有堵單薄些的影牆,直接轟然倒塌。

  「地動!是地動!」

  「快跑啊!」

  「去扶著老太太!」

  「平谷!平谷寺倒了!」

  賈府裡到處都是恐懼的呼喊。

  那些官老爺與商人也再無法保持鎮靜,以最快的速度鑽到了桌底。

  丫環與僕人們哭喊著亂跑,天光被煙塵遮住,到處都是混亂與幽暗。

  ……

  ……

  平谷寺真的倒了。

  三座殿堂與那些僧捨都變成了廢墟。

  院牆也變成了一道堆積起來的線。

  阿大有些意外,化作一道白色的閃電向寺後掠去。

  後殿已經消失無蹤,樑柱與佛像與青燈與牆壁都變成了木屑、碎石、片金與紅磚末。

  在狼籍一片的地面裡,還有很多更細微的、難以用肉眼看到的碎片——那些是念珠的碎片,由赤金與丹石融煉而成,這時候都變成了金紅色的粉末,與紅磚末合在了一起,但依然散發著金剛般的威嚴與力量。

  井九站在半空裡,平靜看著那名老僧,衣袖微飄間,隱隱有辟啪的細聲響起。

  老僧的身上也到處都是金紅色的粉末,不知道是磚石、是金漆還是念珠,又或者是他的佛血。

  他的眼睛已經瞎了,鮮血從裡面溢了出來,打濕掩在上面的白眉,然後緩緩滴落,就像他身體裡的生機。

  但他這時候還沒有死,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他枯乾的嘴唇微微翕動,便有泛著金光的文字從唇間流出來,隨風而起,就像是在春風裡生長的葉子。

  看著這幕畫面,阿大眼瞳微縮,生出強烈的警惕,準備上前一口咬掉這名老僧的腦袋。

  那些泛著金光的文字是佛言,與一茅齋的符文有些相似,卻是更加危險。

  阿大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因為那些佛言無法出唇,那些青葉無法生出,便從根而斷,向下飄落。

  平谷寺廢墟的上方飄著無數道無形的劍意。

  那是世間最鋒利的劍意,較不二劍都要更勝一籌。

  那些彷彿寫著墨字的葉子落在廢墟裡,濺成金粉。

  最終留下來的只有那些文字本身,也就是會元大師的聲音。

  「你永遠不會找到真人。」

  老僧掩在眼上的白眉已經盡數被鮮血染濕,看著極其淒慘可怕。

  「雷霆之怒,亦不可久。」

  白眉隨寒風落下,灑落兩道鮮血。

  他用瞎了的眼睛看著井九,臉上帶著微笑,神情充滿悲憫,彷彿已經洞悉所有真相。

  「你的歸來,是因為這個世界需要你,而你最終也會認識到這一點,從而獲得真正的平靜。」

  這是會元大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不是詛咒而是解釋,又似乎是一種祝福。

  說完這句話,無數道雷電從他的僧衣下方生出,發出一連串的密響。

  就像年節時的爆竹。

  爆竹聲聲裡,他的身體化作了粉末,與廢墟裡的粉末融為一體。

  ……

  ……

  冬風漸靜,煙塵漸落,賈府裡的混亂終於得到了控制。

  賈勝在管事的攙扶下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趕緊令人看看各位官老爺情形如何。

  庭院受損不嚴重,只是倒了道牆,也沒有什麼嚴重的死傷,看著頭破血流的幾人也沒有生命危險。

  後山的平谷寺卻真的變成了廢墟。

  很快便有管事回報,寺裡的僧人們昏迷醒,但沒什麼事,剛剛接任住持不久的那位高僧……卻失蹤了。

  賈勝看著那邊的廢墟,蒼白的臉上滿是茫然的情緒,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緊接著他想起來,明天知州大人要帶著家眷前來參禪,這可怎麼辦……

  ……

  ……

  知州府衙的門前落著一堆碎了的紅紙,空氣裡還殘留著焦灼的味道。

  看來這裡燒的不是爆竹而是真的鞭炮。

  幾個小孩子蹲在地上,尋找著剩餘的玩物,看熱鬧的人群還沒有散去。

  不遠處的酒樓裡,蘇子葉戴著面具,喝著茉莉花茶,臉上看不到任何情緒。

  井九沒有理他,直接落在後園裡。

  「太危險了……如果他一開始就動用佛言,真的很危險。」

  「而且他說的對,你不能每次都去收點天雷再來轟人啊!」

  「喂,說你呢!」

  白貓趴在他的肩上,不停地喵喵喵。

  井九沒有理會,揮手拔開幾根竹枝,向著那間書房走去。

  白貓伸手拔弄了一下他殘缺的耳垂,在神識裡說道:「你的身體沒有你想像的那般結實,還是小心些吧。」

  井九還是沒有理他,順著石階走進了書房裡。

  書房裡很安靜,沒有筆尖與紙面磨擦的聲音,也沒有磨墨的聲音。

  趙臘月與顧清站在角落裡,看著那張書桌。

  益州知州坐在桌後的椅子上,頭微微歪著,臉色蒼白,沒有氣息,竟是已經死了。

  井九看了卓如歲一眼。

  卓如歲一臉無辜說道:「我用承天劍為陣,控制住了他的身體每個細微處,連經脈都鎖死了,哪知道他還能想到辦法自殺。」

  井九沒有說什麼,這名知州活著意義也不大,不老林的人最擅長的就是殺人以及殺死自己還有不洩密。會元大師也沒有接受他的條件,說明在這些人的心裡,太平真人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或者說是更值得尊敬的存在。

  「蘇子葉沒有騙我們,知州確實是不老林的人,明天他去平谷寺,便是去送第二塊烈陽幡的碎片。」

  趙臘月把一個小瓷瓶遞給了井九。

  井九打開小瓷瓶,看著裡面的那塊碎布,沉默了會兒。

  那塊碎布散發著陰暗邪穢卻又熾熱的氣息,正是烈陽幡獨有的味道。

  當初柳詞與他滅了玄陰宗,殺死王小明後,王小明裹在身上的烈陽幡自然碎了。

  其中有兩塊落在了蘇子葉的手裡。

  作為玄陰宗曾經的主人,蘇子葉的動作要比風刀教及神衛軍更快。

  他們能夠找到會元大師,便是通過蘇子葉手裡的烈陽幡碎片,找到了這名知州,繼而查到了平谷寺。

  第一塊烈陽幡碎片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太平真人手裡。

  井九揮了揮衣袖,書房裡的所有事物都飄了起來。

  沉重的石硯像落葉般飄著,輕飄飄的畫卷靜止在空中,各種事物緩緩轉動,展現自己的所有細節。

  數百本書籍自行翻動,就像去年夏天時在果成寺裡與禪子論道一般。

  顧清知道自己境界不夠,退出了書房,趙臘月與卓如歲勉力看了會兒,也閉上了眼睛——那些書頁翻動的太快,那些筆墨紙硯、窗簾信件裡的細節太多,繁複有如星海,他們無法觀察入微,強行支撐會受內傷。

  井九靜靜看著那些「細節」,忽然說道:「船在海上。」

  卓如歲很感慨,心想這句廢話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那艘船是寶船,當然只能在海上。

  就像鐵鍋燉大鵝,當然只能在鐵鍋裡。

  井九接著說道:「冰風暴海。」

  聽到這個名字,趙臘月神情微凜,卓如歲緊張地打了個嗝,就像是吃了一整鍋燉大鵝。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4 23:36
第三十三章 因果是一條通往雪海深處的直線

  西海往北再往北,依然是海,這裡極度寒冷,罡風橫行,不時形成恐怖的風暴,所以被稱作冰風暴海。

  在冰風暴海的上空,虛境變得很薄,便是破海境的修行者也很難在此停留。

  更可怕的是,再往極北去,海面冰封,與雪國聯成一片,很有可能遇到雪國的那些妖物。

  傳聞西海劍派的鎮派神獸飛鯨,便是在冰風暴海的南方出生,隔上數年會回來巡示一次。

  現在那隻飛鯨已經死了,冰風暴海的南方已經變成無主之地。

  即便是南方,罡風依然刺骨,如刀子般不停割著,便是卓如歲都覺得臉有些痛刺。

  站在吞舟劍上,看著前方海面上越來越密的浮冰,他抱怨說道:「我們應該先去蓬萊神島買艘寶船,就算搶也行啊。」

  呼嘯的風聲裡隱約聽到一聲噗的輕響,不是笑聲,而是氣囊被刺破的聲音。

  卓如歲很是生氣,說道:「是誰在用屁聲回答我?」

  顧清說道:「是我。」

  卓如歲更怒說道:「你又不是凡人,放什麼屁!」

  這些無趣而無聊的對話,其實只是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現在很緊張。

  在知州府裡,井九查到了那艘寶船可能的去向,便帶著他們來到了冰風暴海追殺太平真人。可是師祖就這麼好殺嗎?卓如歲心想就算陰鳳大人被南趨傷後還沒恢復,可玄陰老祖這個魔頭誰來對付?就靠這隻懶貓?

  他的視線從趙臘月的懷裡移到前方井九的背影上,心想小師叔做了掌門,又勝了會元大師,現在有些膨脹啊。

  這個時候,他又聽到了一聲噗的輕響,確認果然不是顧清放屁,那聲音來自井九……

  三道飛劍破開罡風,向著海面飛去,落在一塊浮冰上。

  井九盤膝坐下,閉上眼睛。

  數道藍色的電弧從他的身體裡以及臉上冒出來,然後在寒冷的空氣裡斷開,發出啪啪的輕響。前些天他在雷域裡收集了很多天雷,在平谷寺裡只用了很少一部分,現在那些雷電開始不安份起來,在他的身體裡衝突、掙扎,想要破體而出。

  阿大說的沒有錯,即便他的身體特殊,也不可能無止境地吸收天地之威。

  想要把那些天雷轉化為自身的劍元,需要以劍意壓制,以天地靈氣淬煉,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這時候他沒有那麼多時間,只能先暫時穩定一下。

  感受著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天地靈氣,卓如歲反應奇快,搶先在他的左手邊坐下,把右邊更好些的空位置留給了趙臘月。

  顧清站在了井九的身後,閉上眼睛。

  阿大知道井九這時候的狀態不是很好,於是沒有蹬鼻子上臉,而是很乖巧地趴在了他的膝蓋上。

  冰風暴海極其荒涼,千里之內難見生命,不用擔心天地靈氣的異動被誰發現,而且身體裡的那些天雷之力確實有些厲害,所以井九沒有任何保留。

  數息之間,呼嘯的罡風忽然變得安靜了很多,真實的天地之風卻湧了過來,帶著難以計算數量的天地靈氣。

  數十里方圓裡的海面上,無數浮冰順著海流與風向,向著這邊飄浮,畫面看著極其壯觀。

  ……

  ……

  夜色降臨,星光極為明亮,落在海面上,像是真正的水,然後照亮了那座由無數道浮冰搭建起來的冰山。

  這次的時間有些短,天地靈氣湧來的速度便慢慢減緩,直至回復如常。

  卓如歲睜開眼睛,正覺得有些遺憾,忽然感覺到身體裡的變化,心意微動,吞舟劍破空而出,來到了星光裡。

  星光忽然被染成了紅色,那是因為弗思劍也來到了夜空中。

  兩道飛劍的氣息已經明顯不同,鋒芒內斂,卻給人一種強不可摧的感覺。

  卓如歲望向趙臘月,有些不確定地「嗯?」了一聲。

  趙臘月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也已經到了游野上境。

  修道者的境界如何,當然自己最清楚,只是這件事情太過匪夷所思,哪怕卓如歲有過類似的經驗,還是無法確信,需要得到旁人的肯定。他看著血色星光裡的吞舟劍,喃喃說道:「修行……可以這麼簡單嗎?」

  阿大貪婪地吸收著殘存著的靈氣,順便咬了兩口星光,心想這麼修行當然簡單,只是井九只有一個而已。

  卓如歲望向顧清,發現他依然停留在游野初境裡,覺得有些古怪,說道:「去年夏天在果成寺的時候,你就要破境了,為何現在還沒有?」

  顧清說道:「我想再等等。」

  卓如歲心想這種事情難道還要等個良辰吉白,忽然明白了他的想法,微微瞇眼說道:「師弟所圖甚大啊。」

  顧清說道:「我的天賦遠不如卓師兄你,只能多些耐心了。」

  再過兩三百年,這兩個人也許會在無數人面前爭奪青山掌門之位,今夜星光冰山裡的這兩句對話完全應該記在青山的史冊上。趙臘月卻是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只是靜靜注視著井九。

  井九睜開眼睛,眼神平靜,輕輕摸了摸阿大的後背,殺意漸斂。

  這殺意是從離開東海畔的時候便開始有的,極其微渺,隱在衣袂之間,只有趙臘月感覺得非常清楚。

  隨著井九的醒來,那些應邀而至的天地靈氣終於消散無蹤,那些搭在一起的沉重浮冰,伴著咯吱的恐怖聲響,緩緩滑進海水裡,發出轟隆的巨響。

  呼嘯的罡風重新佔據了寒冷的海面,如水的星光蕩漾起來,就像海面在夜空裡留下的光影。

  宇宙鋒破光影而起,來到罡風裡。

  井九坐在劍首,望著遙遠的北方,眼神微亮,捕捉到了那條若隱若現、帶著淡淡熱意的線。

  那是寶船晶爐留下來的熱痕,時隔多日也沒有被寒冷的海水與浮冰完全抹滅。

  井九說道:「你們回青山,我帶著阿大就行了。」

  阿大在心裡罵了句髒話,心想我也想回青山啊。

  宇宙鋒化作一道清寂的劍光,向著冰風暴海的北邊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空裡,與滿天星辰合在了一處。

  ……

  ……

  海浪拍打著浮冰,發出咕咕的聲音,就像是即將沸騰的水。

  星光照著冰面,很是安靜。

  「帶著我們來殺人,結果半道把我們丟在海上,真是荒唐。」

  卓如歲望向趙臘月,問道:「你不覺得這件事情有問題嗎?」

  都知道井九要去做什麼,但既然一開始就沒想著帶著他們,那為何會把他們從果成寺裡帶到了冰風暴海上?

  趙臘月沒有說話。

  「掌門師叔專門挑我們三個人過來,為什麼?因為我們年輕,而且天賦最高……」

  卓如歲看了顧清一眼,說道:「好吧,你天賦弱些,但是師叔喜歡你。」

  顧清平靜說道:「師兄你到底想說什麼?」

  卓如歲說道:「這意思很清楚,將來青山就是我們的,你們不覺得壓力很大嗎?」

  顧清沒有任何壓力,好幾年前井九便對他說過,他要準備好做青山掌門。

  趙臘月現在是神末峰主,本就是青山的大人物,更沒有什麼壓力。

  卓如歲有些無趣,說道:「問題在於掌門師叔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要提前開始考慮以後的事情?」

  很明顯,井九帶著他們三個人進入這一趟修行之旅,就是想要盡快提升他們的境界。

  但就像卓如歲說的那樣,他為什麼這麼著急?

  「總覺得有些不吉利,就像是在交待後事。」

  卓如歲望向冰風暴海的深處,瞇著眼睛說道:「如果真這麼危險,他為什麼不把劍律師伯帶著?」

  ……

  ……

  來到數百里外,星光依然明亮,海水依然如墨水上飄著銀箔。

  那艘寶船留下的痕跡,肉眼根本無法看到,卻沒能瞞過井九的感知。

  阿大睜開眼睛,就它與井九兩個人,不需要扮演畏懼與慫,眼神冷漠而深靜。

  它在神識裡說道:「此行危險,為何不把元騎鯨帶著?」

  井九說道:「你只需要把玄陰子拖住片刻,我就能解決這件事。」

  他一直在推算陰三會用怎樣的方法續命。

  初子劍在朝歌城皇宮裡,無法轉劍身,那麼陰三會怎麼做呢?

  他與禪子在果成寺裡推算了好些天,隱約找到了方向,應該與禪宗轉世無關,與東易道更沒有關係。

  那艘來自蓬萊島的寶船,對陰三這種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除了那個晶爐。

  烈陽幡的碎片,明顯也是要提升那個晶爐的火溫。

  除此之外還有一茅齋的荷花,鎮魔獄裡缺失的龍髓……

  所有這些細節,證明那人在嘗試一條沒有前人走過的道路——羽化。

  如果陰三要羽化,他會如何做?

  世間沒有朱雀,便只能從陰鳳處著手。

  這時候的陰三與陰鳳應該都處於最虛弱的時刻。

  井九手裡有陰鳳的命牌,雖說裡面沒有命血,他還是有辦法控制它。

  阿大沉默了很長時間,眼神幽深至極:「那個糟老頭子邪的狠,我最多只能拖住他七息時間。」

  殺一個人用不了多長時間,哪怕那個人是太平真人。

  可如果要問清楚一件事情,又需要多長時間呢?

  想著這個問題,井九繼續向北飛去。

  宇宙鋒的速度越來越快。

  夜色越來越淡。

  海面越來越白。

  晨光出現的那一刻,海洋與陸地彷彿已經連在了一起,天地也連在了一起。

  冰層裡,那道被寶船強行剖開的痕跡是那般的清楚,筆直地伸向前方。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5 23:25
第三十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

  在冰風暴海的最北方,罡風呼嘯而過,帶起無數雷鳴般的轟隆聲,虛境被壓縮到薄薄的一層,雷域裡的那些恐怖漩渦變成了極大的色塊,反而不再那般嚇人。

  即便是破海境強者,在這種鬼地方也很難停留太長時間。

  而且這裡離雪國那座孤立的冰峰不過七千里距離,沒有人族修行者敢輕易來此。

  這裡的海水早已凍結,冰層不知深多少丈,與陸地沒有任何區別。

  在呼嘯的寒風裡,一艘寶船的身影若隱若現。

  與其說這艘寶船是在破冰而行,倒不如說是靠著晶爐強大的動力在冰面上拖行。

  玄陰老祖站在船首,用手捂著頭,擋著那些如刀子般的罡風,視線落在右手邊微微隆起的雪原上,沉默不語。

  已經整整七天時間,他沒有說過一個字。

  寶船走的太慢了,這些天只是往北走出了數百里,在他這種強者看來,就像是沒有怎麼移動。

  就算真人需要寶船裡的晶爐,完全可以拆掉帶著,然後一起飛走,為何非要把自己困在這艘船上?

  而且一茅齋的荷花已經摘了,火鯉的鱗片已經取了,東西都備齊了,為什麼還沒有開始?

  真人難道在等什麼?

  這個猜想讓他有些不安。

  「你在怕什麼?」

  陰鳳站在最高的桅桿頂,低頭看了他一眼,滿是輕蔑與傲意。

  玄陰老祖看著雪原方向,歎息說道:「這裡離雪國太近,誰不心驚膽戰?」

  陰鳳傲然說道:「這有什麼好怕的?雪國女王乃是層階最高的生命,如果注定要死,死在她的手裡是最好的結局。」

  玄陰老祖瞇著眼睛笑了笑,說道:「可如果是青山宗的那些人追上來了怎麼辦?」

  陰鳳扭過頭去,望向風雪陰暗的前方,眼神也變得陰暗起來。

  玄陰老祖捂著頭走到甲板下方,聽著更加清晰的船腹與冰面的磨擦聲,忍不住皺了皺眉,推開房門,對裡面那個年輕人說道:「我感覺不好。」

  陰三正在用濕毛巾擦臉,聽著他的話,放下毛巾問道:「怎麼不好?」

  他的眉眼依然清秀,只是皮膚上多了很多暗灰色的斑塊,尤其是衣服覆蓋著的身體,到處都能看到隆起,就像是即將生出枝丫的木頭。

  春來不管發幾枝都是很清新動人的畫面,但如果放在人類的身上,便是很醜陋恐怖的畫面。

  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充滿了生命活力、熱情、親切的年輕人,而只是一個可憐的病人。

  他得的是世間最可怕的病,那種病叫做時間。

  時間能夠摧毀一切,他的身體正在隨著時間流逝慢慢腐朽,「行就將木」是對他現在情況最好的形容。

  他能夠撐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

  當然,他本來就是奇跡本身。

  「我總覺得青山會忽然出現,我知道他們不可能找到我們,但是……感覺就是不好。」

  玄陰老祖揉了揉發紅的鼻頭,不知道是酒糟鼻還沒好,又還是被罡風吹的太久。

  「井九最多抱著阿大過來,想殺死我,他也要做好死的準備。」

  陰三用濕毛巾把耳下一處快要刺破皮膚的骨頭按了下去,微笑著說道。

  玄陰老祖微微皺眉,問道:「元騎鯨呢?」

  「西海的事情讓他有些倦了,這件事情他不會告訴山裡的晚輩。」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當日站到自己身前的那道高大身影,陰三沉默了會兒,走到那株無根而生的荷花前,淡然說道:「而且這終究是我們師兄弟之間的事情。」

  玄陰老祖瞇著眼睛,說道:「您不是說他不是景陽?」

  陰三微笑說道:「他當然不是景陽,可他覺得自己是,誰有什麼辦法呢?」

  玄陰老祖說道:「如果他真認為自己是景陽,怎麼可能一個人過來?」

  景陽真人很懶,景陽真人怕死,井九應該也如此。

  「他會來的,因為他有一個問題始終找不到答案。」

  陰三伸手摸了摸荷花,平靜說道:「我羽化不成,便會死去,他如果不在這之前找過來,便再也無法問我。」

  ……

  ……

  不知道往北飛了多長時間,宇宙鋒的表面上覆著一層淺淺的霜,井九的身上也是如此。

  飛劍忽然停止,那些霜粒化作數千顆雪點,離開了他的衣衫。

  這裡已經極度嚴寒,晶爐留下的熱痕已經消失無蹤,風雪漫漫,分不清冰海與陸地,如果不是有冰面上的那道刻痕,根本無法想像前方有艘寶船。

  雪國就在右手方的陸地上,極高而遠的天空下面,隱隱可以看到一道透明的線,應該便是那座透明的冰峰。

  阿大從他的懷裡探出頭來,甩了甩腦袋,震掉霜粒,有些不解地喵了一聲,心想怎麼停下來了?

  井九忽然說道:「會元僧殺陳文,就算是不老林的陰謀,也太淺了,不像是他的手筆。」

  阿大心想所以呢?

  井九看著前方的冰海,說道:「他知道我能查到這些線索,知道我會去找他,他一直在等我。」

  阿大驚著了,心想那你要來這件事情我就不同意,問題是你不聽啊!

  這下好了,如果真人早有準備,只怕咱們都是死路一條!

  井九說道:「羽化沒有人做過,而且他沒有朱鳥,成功可能十不存一,你不用擔心。」

  阿大心想按照你的推算,太平真人如果冒險羽化,能活下來的機會基本等於零,那你為何還要冒如此大險來追殺他?

  井九說道:「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他,如果他羽化失敗死了,我去問誰?」

  阿大心想難道你要去問他當初為什麼要害你?這完全是不入流小說裡才有的情節。

  井九最後說道:「他知道我的想法,所以在我出現之前,他不會開始羽化。」

  你們這對師兄弟何苦來著?

  阿大歎了口氣,心想你以前不是這種執著於答案的人啊。

  「是的,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井九望向前方的冰海,又望向身側的雪原,再望向上方的天空,那些被壓扁成色塊的雷暴漩渦,沉默了很長時間。

  忽有風挾著雪粒至,擊打在宇宙鋒上,啪啪作響,就像是一首樂曲。

  他閉上眼睛,開始回想此生所見最純淨的事物。

  臘月的雪。

  小山村的春田。

  洗劍溪的那聲問。

  雪原裡的姑娘。

  三千庵裡的姑娘。

  青天鑒裡的小姑娘。

  然後他的耳裡響起了一首琴曲。

  琴聲叮咚如泉水,曲名良霄引,調子卻不一味熱鬧喜慶,只是乾淨。

  可能是因為大原城的李公子,在雪地裡被凍的太過厲害。

  如泉水洗過,道心更加寧靜,他看到了藏在不思無念最深處的一抹陰影。

  很多年前,他與天近人在朝歌城舊梅園庵裡,以神識交戰,大勝對方。

  沒想到,天近人竟留下了一抹極淡的陰影,隨著時間流逝,他的境界增加,這抹陰影竟然漸漸有了實質化的傾向。

  劍心通明,自然道心通明,這抹陰影根本傷害不到他,只是讓他的性情有了些微的變化。

  正因為那抹陰影沒有什麼傷害,所以平日裡他才不會注意到對方,此時既然發現了,稍一動念便能抹除,不用在意。

  只是……那人是怎麼知道的呢?

  「恭喜真人去一隱憂。」

  阿大真情實意說道:「我們這就可以回了吧?」

  井九說道:「為何?我還沒有問他,沒有殺他。」

  宇宙鋒破開風雪,繼續向前。

  阿大很是生氣,埋回他的懷裡,不停咬著他的衣襟。

  ……

  ……

  晶爐還在運轉,晶石還剩下半艙,就像被急凍的魚一樣,閃著光芒,寶船卻在冰海上停了下來。

  陰三在玄陰老祖的攙扶下來到船上,陰鳳從桅桿頂飛落,垂下高傲的頭顱表示尊敬。

  「如果我死了,陰鳳會告訴你怎麼擺脫青山劍陣。」

  陰三鬆開玄陰老祖的手,慢慢移到船舷邊,望向遙遠的南方,用手輕輕撫平才換的新衣裳上的幾絲皺褶。

  「多謝真人。」玄陰老祖揉了揉鼻子,說道:「但我不會因此就希望你死。」

  陰三有些意外,微笑問道:「為什麼?」

  「沒有人願意做一條老狗。我想過很多背叛你的方法,也想過一旦成功怎麼羞辱你,凌虐你,當然前面的嘗試都失敗了,但總以為將來會有成功的可能。」

  玄陰老祖稀疏的頭髮在罡風裡到處亂飄,顯得很是歡快,「不過我現在覺得,和你在一起,看你做這些事挺有意思的。」

  「是嗎?我也覺得這樣活著很有意思。」陰三笑了起來。

  他的臉有些變形,笑容有些可怕,但眼睛還是那樣的清澈,笑意依然如春風一般。

  「當年他拿了你的命牌,肯定有些想法,你今天就不要動了,好好休息。」

  他接著對陰鳳說道:「如果我出了事,你就回青山,他們也不會對你如何。」

  陰鳳眼神微冷說道:「你不在青山,我回去做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風雪驟停,天空裡的那些陰雲消失無蹤,雷暴漩渦形成的色塊也不見了,只剩下一片藍色。

  這片藍色是如此的純淨,竟讓人有些害怕,顯得妖異至極。

  南方數百里外,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已經這麼強了嗎?」

  玄陰老祖摸了摸稀疏的頭髮,瞇著眼睛看著那處,殺意漸盛。

  陰三取出骨笛,用袖子擦了擦,準備吹奏一曲。

  ……

  ……

  風雪驟消,宇宙鋒在碧藍的天空裡,映照著天色,就像是更濃些的一片藍。

  阿大飄了起來,警惕地看著遠方那艘寶船,眼裡沒有任何畏懼,只有戰意。

  慫只是一種天性,在沒有退路的情形下,青山鎮守的強大理性告訴它,只有拚死一戰,才能活下來。

  井九也在看著那艘寶船。

  陰三靜靜看著天空裡的黑點。

  二人的視線就此對上。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樣。

  冰海忽然震動起來,生出無數道裂痕。

  雪原生起浪潮,就像是千軍萬馬在奔湧,向著海岸線狂奔而至。

  「不愧是真人。」

  陰鳳看著陰三,的眼裡滿是敬慕。

  然後他望向天空裡的那個小黑點,眼裡滿是敬畏,說道:「景陽真人也真是了不起。」

  「了不起個屁!」

  玄陰老祖望著雪原方向,臉色難看至極,就像剛死了祖宗。

  ……

  ……

  數百里的天空裡,阿大看著雪原方向,臉色也很難看。

  一道神識從遙遠的雪國而來。

  冰海上的那些裂痕,那些如奔馬般的雪塵,都是隨神識而至的威壓。

  隔著數千里遠,只憑神識便能弄出如此大的動靜,放眼朝天大陸只有一位。

  兩邊隔得太遠,那道神識沒有什麼殺傷力,可是……她就在這裡。

  或者說,她隔著萬里之遙,看著這裡。

  雪塵湧過海岸線,來到冰海上,變成漫天微雪。

  那道神識便在那些雪花裡。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抹好奇的意味。

  「看來你們打不成了。」

  阿大看著井九,眼神極為複雜:「你們師兄弟要不要先聯手和她打一場?」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6 23:34
第三十五章 羽化誰忍看,冰山誰來搬?

  雪國女王的神識隨漫天飛雪而至,沒有展露出任何意志,卻有著明確的意思。

  那就是好奇。

  這位朝天大陸層階最高的生命也會好奇,好奇什麼?

  是因為向來無人踏足的冰風暴海極北處忽然出現了人類修行者?

  是因為那隻像風箏一樣飄在雪空裡的白貓?

  是因為那隻尾羽斷了一根,看著有些可憐的錦雞?

  是因為那個沒有幾根頭髮的糟老頭子,還是這對師兄弟?

  想來應該是後者。

  就連雪國女王都沒有見過井九與陰三這樣的人。

  他們都是非人的人。

  更何況陰三還準備羽化,那是朝天大陸的傳說甚至神話,從來沒有出現過,她也沒有見過。

  那道來自遙遠冰峰、縹渺卻又強大至極的神識落在了寶船上,看了看那個房間裡的荷花、龍髓、鯨骨、鯉鱗,然後隨風飄起,來到數百里外的天空裡。

  井九本想轉身就走,又怕驚動了這道神識,留在原地又怕對方看出些什麼。

  連猶豫都談不上,只是想了想,雪國女王的神識便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後……便沒有再離開。

  那道神識依然保持著對他的好奇,同時又產生了某種疑惑,為何這個非人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走。」井九面無表情說道,嘴唇都沒有動一下,竟像是腹語。

  他不敢用神識與阿大說話,因為怕被雪國女聽到了。

  阿大很緊張地喵了一聲,心想這是怎麼了?為何忽然要離開,難道就不怕驚動了對方?

  ——雪國女王沒有認出自己的神識,但肯定聞到了雪姬的味道。

  井九確定了這個事實,哪裡還顧得上與阿大解釋,轉身便化作一道劍光破空而去。

  宇宙鋒的速度沒有他自己劍遁來的快,所以他不是馭劍而走,而是抱劍而行,用的是幽冥仙劍。

  從當年在鎮魔獄與冥皇一道創出幽冥仙劍開始,今天是他把這種劍法用得最好的一次。

  直到他變成了天邊的黑影,阿大才反應過來,發出一聲憤怒而委屈的喵嗚,趕緊以最快的速度追了過去。

  ……

  ……

  「活著就是一場扮家家酒,同一個角色演多了,有時候確實很難分出彼此。」

  陰三站在船舷旁,看著快要消失在天邊的井九,感慨說道:「反應差不多的快,也是差不多的怕死。」

  他不知道雪姬的事情,所以不明白井九為何逃得如此之快。

  雪國女王還在萬里之外的冰峰裡,只是神識來到此間,按照他與井九的意識層次不需要太擔心。

  老祖很緊張,如此嚴寒的環境裡,頭頂竟然冒出了幾滴汗。

  陰鳳也是如此,雖然它曾經對老祖說,如果要死,死在雪國女王手下最好不過,但誰想死呢?

  他們都是通天境的大物,但在意識層次上還不如井九與陰三,反而容易在雪國女王的神識攻擊裡受傷。

  「真人,接下來怎麼辦?」

  玄陰老祖感覺著那道彷彿真實目光的神識,嘴感覺有些幹,聲音有些微澀。

  雪國女王的神識回到了寶船上,沒有發起攻擊,依然表示著好奇。

  「她想看羽化,那我就讓她看好了。」陰三望向雪原深處那座冰峰說道。

  陰鳳很是不滿,看著那座冰峰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又不是適越峰的那些猴子,真人豈能受此羞辱!」

  「被人看看又不會掉幾兩肉,更何況是這位。」

  陰三靜靜看著那邊,說道:「而且說不定女王陛下的好奇,對羽化有幫助。」

  二人一鳳回到船底的那個房間裡,雪國女王的神識也隨之而入,寶船裡佈置的層層陣法沒有起到任何隔絕作用。

  房間的地面上用冥間的靈液繪著無形的陣法。

  玄陰老祖沉默著把手伸進香爐,用魔火點燃爐裡被磨成粉碎的上品晶石。

  在地板下面還隱藏著十一件氣息純淨的高階法寶,那些是用來承虛空之鼎的「磚石」。

  所謂虛空之鼎便是寶船晶爐在這個房間裡的投影。

  瓷盅掀起,灰白色的蒼龍骨髓落在了鼎裡。

  木漆圓匣開啟,火鯉的鱗片飛進了鼎裡。

  盔甲箱破開,一大段飛鯨的軟骨落進鼎裡,做了最好的燃料。

  最後是那根南竹從中裂開,那根鳳羽隨風輕動,鼎火頓時變得極其幽深,泛著妖異的藍色。

  不知為何,陰鳳的眼裡流露出痛楚的神色。

  陰三取出骨笛橫於唇間,開始吹奏曲子。

  不是冥河搖籃曲,不是黃梅調,不是世間任何一首名曲,只是平鋪直敘,自然至極,彷彿流水回復,生生不息。

  隨著曲聲悠揚而起,鼎裡的爐火變得更加旺盛,裡面的烈陽幡碎片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變成灰燼。

  陰三橫笛走進陣裡,來到那株荷花前,繼續奏著曲子。

  荷花不在盆裡,也不在水裡,而是生於空中,隨笛聲輕輕顫動。

  這不是舞蹈,而是被雨水輕擾。

  荷葉表面生出數顆晶瑩剔透的露珠,隨著葉子的顫動而輕輕滾動著,似乎隨時可能跌落,卻永遠會回到葉子的中間。

  隨著露珠的滾動,一道極為清新的氣息生出,落在了陰三的身上,把那些腐朽的、陳舊的味道漸漸洗去。

  這聽著很美好,實際上卻是極為痛苦的過程。

  因為隨著腐氣一道被洗掉的,還有他的肉體。

  那些突出身體表面的枝丫,那些色澤黯淡的皮肉,就這樣與他的身體不停分開,然後落下,變成腳下的一灘灘肉泥。

  沒用多長時間,他的身體便已經千瘡百孔,就像是受到凌遲之刑的罪犯,臉上也出現了數個恐怖的空洞,露出了白色的牙齒,看著極其恐怖。

  再過了會兒,就連那些牙齒都開始剝落,嘴唇也耷拉了下來,可不知為何笛聲卻還是那樣的悠揚。

  承受著世間最極致的痛苦,即便他是陰三,眼裡也漸漸有了痛楚的神色。

  啪啪啪啪,腐肉與爛骨不停地落下,然後他的腳也開始爛了,露出根根白骨。

  陰鳳再也受不了了,說道:「真人,用一滴真露吧!」

  笛聲不能斷絕,陰三不能說話。

  他用微笑表示還沒有到時候。

  平時清新而可親的笑容,此時在爛掉的臉上看著是那樣的淒慘。

  陰鳳難過至極,顫聲說道:「那您要不要閉著眼睛先睡會兒?」

  笛聲微揚,表示同意。

  「你說井九願意一個人冒險前來,是因為西海的事情讓他有些倦了,那你呢?」

  玄陰老祖忽然說道:「你留下那些線索讓他過來,是不是也有些倦了?所以想死?」

  笛聲忽然變得更加平靜,或者說淡然,就像是荷葉承著的那些清水。

  守峰。

  入冥。

  血洗青山。

  梅會。

  天下大亂。

  劍獄三百載。

  受裂身之苦。

  任誰也會心生倦意吧?

  任誰也會覺得辛苦吧?

  陰三閉上了眼睛。

  玄陰老祖躬身行禮,說道:「願真人得解一切苦厄。」

  ……

  ……

  夜晚的冰風暴海南方,一塊浮冰在黑銀兩色的海面上緩緩起伏。

  趙臘月坐在冰上,閉著眼睛,眼睫毛上掛著兩道淺淺的霜。

  那夜她趕走了卓如歲與顧清,自己卻留了下來。

  此地極為嚴寒,罡風刺骨,即便她已入游野上境,撐的也是很辛苦。

  夜空裡的星辰非常明亮,卻忽然被一顆流星奪去了所有光彩。

  她睜開眼睛,望向夜空裡,終於放鬆下來,輕輕吐出一口熱氣,霧氣漸漸掩住黑白分明的眼眸。

  看見流星時許願,心裡想的事情都能成真。

  更何況那顆流星,本就是她的願望。

  浮冰微微下沉。

  井九落在冰上,走到她的身邊躺下,雙手伸到頭後枕著,看著滿天的繁星,想要靜靜。

  趙臘月知道必然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沒有問。

  「我沒能殺死他,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便回來了。」

  井九說道:「有些丟臉。」

  「還記得那年的四海宴嗎?」趙臘月忽然說道。

  井九看了她一眼,心想為什麼要提起這個?

  三十年前,他帶著趙臘月離開青山,去世間遊歷,殺了些惡人與妖怪,在四海宴上還殺了一個人,然後攜手乘劍而去。弗思劍在雲台外留下的那道紅線,是當時很多修行者難以忘記的畫面。

  「據說我們走後,你很喜歡的那名果成寺小和尚大聲說了兩句話。」

  趙臘月看著他微笑說道:「那句話是……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果然仙家風範。」

  她這時候提及這件往事,便是要告訴他,你想殺太平真人那便去,看著他了卻不想殺了,那便回來。

  不管怎麼做,都是有道理的,只要你高興就好。

  這是井九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心想原來那個小和尚如此得趣,心情卻沒有變得輕鬆起來。

  這次他想做的事情都沒有做成,如何談得上興盡?

  他沒有殺死師兄,也沒有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案。

  這是時隔很多年,他第一次看見師兄。

  在果成寺的時候,他們離得極近,卻是沒有真正的朝過面。

  想著寶船上那個隱約可見的身影,井九忽然覺得有些累。

  「我不知道是因為有些累才會覺得難過,還是因為難過而覺得累,但我這時候很難過。」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還是那樣的平靜,看著就像世間所有修行者,包括青山弟子們以為的那樣冷漠無情。

  但他在說……他很難過。

  趙臘月輕輕摸著他的臉,說道:「不要難過。」

  她是他教出來的,都不知道應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心情,更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人。

  他與她都只會直接表達自己的心願,或者直接做事。

  噗通一聲響,阿大落在了浮冰外的海裡。它疲憊地爬到冰面,渾身濕透,一綹綹的白色長毛看著就像拉出絲來的乳酪,正準備向井九發脾氣,忽然發現畫面與氣氛都有些低落,轉念一想,明白了其中緣由。

  它歎了口氣,走到井九懷裡趴了下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7 23:34
第三十六章 該孤寂的,在哪裡都孤寂

  人為什麼會難過?

  難過就是難過。

  春風難過白城,英雄難過美人。

  情關難過,生死關更難過。

  井九難過自然不是因為怯懦,也不是因為見到了那個人,想到了很多前塵往事,至少不全然如此。

  那人對他來說確實是特別的,但終究是那人自己,若能一劍殺了,自然殺了。

  「我們終將失去與世界的所有聯繫,只剩下孤寂本身。」

  井九摸著懷裡的貓,看著夜空裡的星,感受著宇宙鋒的清冷,對趙臘月說道。

  趙臘月沒有說話,因為她這時候很難過,就像當初在梅會時一樣,總覺得他正在慢慢離開這個世界。

  活在世間,總會遇到各種變故、變心、最後還有無法擺脫的死亡。

  就算是修道者可以長生、甚至永生也改變不了,那樣反而只能讓他們更加清醒地看到所有別離。

  大道必須無情,不然任何人最終都會發瘋。

  就算井九早已越過這道關隘,在追尋大道的過程裡,孤寂依然會不時冒出來。

  所有的難過、傷心、軟弱與暴怒都源自於此。

  這並不是壞事。

  就像被割傷的樹皮溢出的蠟會變成了最名貴的寶石,孤寂可以幫助修道者再次尋找到平靜,道心重新寧靜。

  很多修道者會刻意尋求這樣的經驗,以求感悟,果成寺的蹈紅塵傳人便是這樣的意思。

  當然,這需要你有能力克服它,吸收它,這往往需要很多痛苦作為代價,需要很長的時間。

  「就到這裡了。」

  井九說道。

  滿天繁星依然。

  天地依然。

  他也依然。

  回來數十年,今夜他第一次流露出些尋常的情緒,然後到此為止。

  趙臘月看著他,眼裡滿是仰慕的神情。

  阿大看著他,眼裡滿是敬畏的神情。

  他在如此短的時間裡便能放下,是因為有更高遠的目標。

  他很清楚,孤寂是自己必須承受的代價。

  ……

  ……

  管你是心意還是行李,管你有沒有重量,井九說放下便是真的放下。

  他不再去想孤寂那個詞,不再難過,不再憤怒,平靜地開始推演計算。

  ——就像阿大說的那樣,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那這些年他為何如此執,會去了那麼多地方,想了那麼多方法要找到太平?這可能是被天近人留下來的那縷神識影響,但其實有個更簡單的原因,那就是他需要一個答案。

  去年春末夏初,在適越峰與鏡宗裡翻了那麼多書,得出的結論是煙消雲散陣一開始就有問題,這也就意味著從一開始那人便不想他飛升。

  於是他更加需要那個答案。

  三百多年前果成寺事變,前代神皇被太平真人重傷,只活了幾年便死了,寺裡輩份最高、境界最高的那位老僧更是當場身死,被迫轉生為山妖之子。

  接著便是他帶著柳詞、元騎鯨發起了那場反叛。

  如果是那之後,那人害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可為何之前他便要如此做?

  而且如果那人想要重新統治朝天大陸,實踐那個瘋狂而邪惡的想法,自己飛升離開豈不是最好的事情?

  是的,井九想要問的那個問題就是這麼簡單。

  你為何要這麼做?

  這個問題聽上去真的很像三流小說裡的常見發問,就像另一個很經典的問題,為什麼不愛了?

  自然不是因為你變醜了,只是厭煩你了,所以眼裡的你越來越醜。

  但萬物自有運轉的規則,不像男歡女愛那般沒道理,有果便必然有因,任何事總要有個理由。

  這個問題同樣適合中州派的白刃先人。不管中州派有怎樣的野心,景陽飛升離開都應該是他們最願意看到的事情,白刃為何會偷襲他,從而帶來這麼多的變數?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井九,直到在平谷寺裡聽到會元僧的三句遺言,才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現在那人已經開始羽化,或者死去,或者變成另一種存在,想來他很難再問到答案,那麼便只能自己去尋找。

  怎樣才能找到答案?他需要一塊他山之石或者一面可以照見自己的鏡子。

  飛升成功,卻又被打落塵埃,這樣的經歷在修行界的歷史上極其罕見。

  朝天大陸的傳說故事裡確實有好些謫仙,但絕大多數都只是以訛傳訛,只有一個人有可能是真的。

  南趨被逐離青山之後,據說在海上某座島上遇到前代劍仙洞府,拿到傳承,成就霧島老祖的威名。

  那片海便是西海,很有意思的是,那座島叫做墜仙島。

  ……

  ……

  五年前,柳詞一劍重傷西海劍神,殺死了南趨。

  劍光所及之處,西海劍派弟子死傷慘重,鎮派神獸飛鯨也變成了無數塊巨大的肉團,沉降到了深深的海底。

  飛鯨實在太過龐大,哪怕過了這麼長時間,依然沒有被海底的那些小魚啃噬乾淨,腐肉散發著難聞的氣味,隨著那些細微的氣泡來到海面,瀰漫於空中。

  那些味道實在有些刺鼻,甚至刺眼,動用陣法也無法完全驅散,駐守在西海群島的碧湖峰弟子們有些苦不堪言。

  碧湖峰主成由天參加了掌門大會,還有去年的冷山之役,現在又回到了西海。他非常清楚各位長老與弟子們的感受,眼前的這片海雖然壯闊,但味道比碧湖峰的湖差遠了,而且這裡的靈脈雖然不錯,又哪裡及得上青山?

  他歎了口氣,心想那位年輕的掌門真人究竟什麼時候才會把自己這些人召回去呢?

  就在他想著這件事情的時候,天邊忽然出現一道艷紅色的劍光,他微微一愣,趕緊帶著弟子們出迎。

  他沒有想到的是,年輕的掌門真人居然也來了。

  「四年後讓適越峰過來替你們。」

  沒有等成由天開口,井九便直接說道。

  四年對修道者來說不算太長,成由天不好再請求什麼。

  ……

  ……

  按照井九的要求,成由天離開了。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問道:「為什麼是四年?」

  這個年限不可能是井九隨口說出來的,必然有深意。

  井九沒有解釋,對阿大說道:「找一下。」

  南趨被逐出青山,遇見的那位前代仙劍洞府,據說就在這座島上。

  青山宗得了西海之後,早就已經仔細搜尋過很多遍,沒有任何發現。

  那本傳說中的劍仙秘笈應該是被西海劍神帶走了,但為何這裡再沒有別的任何痕跡?

  井九要找的不是那本秘笈,而是別的東西。

  沒過多長時間,一道白光回到如巨畫般的石窗裡。

  阿大搖了搖頭,沒有任何發現。

  連一位通天境的鎮守都找不到任何痕跡,難道傳說只是傳說,那個前代劍仙的故事是假的?

  趙臘月說道:「如果要找的是些尋常痕跡,也許就在尋常地方。」

  他們去了少明島。

  這座島被西海劍神斬去了上半段,那些密如蛛網的地道與陣眼,就像點與線的無規則組合,袒露在人們的視線裡。

  看著眼前的畫面,井九自然想起了那道仙菉引發的天劫,想起了柳詞,沉默了會兒又想起了童顏。

  童顏還在冥界沒有回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藏書樓裡起了一陣大風,所有的書籍懸浮在空中,被風拂的嘩嘩作響,就像被無數隻無形的手在翻動。

  井九站在這片書海裡,看了片刻後,伸手取下一本。

  那是本很尋常的劍仙錄,說的都是凡人對修行界的想像與嚮往,基本上都是些荒唐言,不值一提。

  但在那本書的某頁裡,有人留了一句話。

  「亦仙亦瘋吾亦是。」

  從那些如劍的筆鋒與氣息裡,井九判斷出應該是南趨的筆跡。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說道:「要找書嗎?」

  井九說道:「把海州城所有的舊書都找過來。」

  海州建城已逾萬年,不管是州學還是世家與富商宅子裡,都存著極多的書,僅是州志都不知道有多少本。

  想要在短時間裡把這些書籍全部徵收過來,怎麼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西海已經是青山的領地,他們無法對青山掌門說出不可能三個字。

  只用了三天時間,成由天便帶著碧湖峰的長老弟子們,載著整整一劍舟的書回到了少明島,停在平整如切糕的斷面上。

  那些舊書保管的再好,味道也不怎麼好,與海底溢出來的腐肉味道混在一處,讓阿大連續打了好些個噴嚏。

  井九不在意這些,伸手帶起清風,翻動書頁,便開始同時閱讀這幾萬本書。

  沒用多長時間,他便在某個海州屬縣的縣志與一本雜考裡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三千多年前,那座縣城忽然出現一個中年瘋子。

  那個中年瘋子每天醒來便會去海邊奔跑,說是衣服有些不合身,要瘦些,又說要更強些,與人爭執時才不吃虧。

  跑到氣喘吁吁,渾身大汗,他便會去縣城邊上的一個小酒館吃酒。

  中年瘋子最喜歡吃的是鮪魚,喝蓬萊島的米酒,偏生酒量極差,幾杯便多了。

  然後他便會醉醺醺地不停重複著一句話。

  「不要出去。」

  「不要出去!」

  ……

  ……

  如果只是如此,這個中年瘋子斷沒有資格被記載在縣志上。

  問題是有天他喝得有些過於多,說的話也多了幾個字。

  那天他抓著掌櫃的手,兩眼通紅,不停絮叨:「外面著火了,千萬不要出去啊!」

  掌櫃與他相熟,笑著說道:「既然如此,為何不趕緊出去把火滅了?」

  那個中年瘋子正色說道:「那火如何能滅得了?留在這裡我們便能活著。」

  掌櫃說道:「那火把房子也燒了怎麼辦?」

  中年瘋子看了眼天空,眼裡露出慶幸的神色,說道:「幸虧咱們這房子的牆是鐵做的,夠厚實,那火燒不進來。」

  掌櫃笑著說道:「難道天上還有道鐵牆?」

  中年瘋子認真說道:「這天空就是個鐵蓋子啊。」

  聽到這句話,小酒館裡的食客們都笑了起來,空氣裡瀰漫著快活的味道。

  中年瘋子沉默了很久,忽然說了一句話:「既然已經洩了天機,那便做些事吧。」

  說完這句話,他一步便走到了長街那頭,然後跳進了天空裡,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在這座小縣城裡出現過。

  小酒館裡的人們親眼看到這幕畫面,震驚的無法言語。

  就在當天夜裡,海州城最大的修行宗派被滅了。

  沒有一個人死,但那個宗派所有弟子的修為都被廢掉,修行功法被焚之一空。

  數日後,西海裡一個小宗派遭受了同樣的遭遇。

  過了些天,蛟人王國最有可能窺破天妖之道的國師忽然被人發現死在了一處淺灘上。

  當日小酒館裡的那些食客,還記得那天中年瘋子走到長街那頭,跳進天空裡的畫面,以及他說的那些荒唐話,自然把這些事情與他聯繫在了一起。

  問題是哪裡有人會相信這些人的話?只不過作為一些閒言雜談,在縣志上留下了小小的一筆。

  ……

  ……

  「我對這些事情有印象。」

  阿大緩步走到井九身邊,縱身躍到他的肩頭,看著那本縣志,沉默了會兒,「當時西海慘案連連,掌門真人準備去看看是哪裡的邪道妖人如此囂張,結果那人卻忽然消失,掌門真人以為是北邊那些宗派強者屠殺小派找的藉口,沒有深究。」

  現在看來,那名中年瘋子應該便是傳聞裡的前代劍仙,不知何故在人間遊戲風塵。忽然又起念要滅盡宗派,卻又莫名罷手。他後來隱居在墜仙島上,再也沒有出現過,只留下了一本劍道秘笈,造就了南趨與霧島一脈的風光。

  井九再次翻開那本劍仙錄,這一次那些看似荒唐的言語便有了別的意義。

  南趨留下筆跡的那頁裡有兩句話,應該是那位中年瘋子的自評。

  「在天上孤寂,我只有一人。」

  「在人間孤寂,只有我一人。」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8 23:29
第三十七章 像我這樣的人

  去過天上。

  回到人間。

  此人不是什麼前代劍仙,就是謫仙。

  那本劍仙錄裡看似荒誕不經的記載,自然也有幾分真實。

  比如那些天火,那些域外的天魔。

  那位謫仙親眼見過那些畫面,但沒有人相信他的說法,因為只有他一個人到過那裡。

  所以當他回到人間,他還是一個人。

  「他就是……像你這樣的人?」

  趙臘月看著井九,睜大眼睛問道。

  「是的,那人曾經飛升成功後,然後像我一樣回來了。」

  井九說道:「不同在於,我不願意,而他則是自己願意的,就像現在還在外面的白刃一樣。」

  趙臘月想著那個中年瘋子的話,忽然感到一陣寒意,說道:「上面……很危險?」

  井九說道:「我更習慣稱之為外面。」

  不管是上面還是外面,都是大道的那一邊。

  不管稱之為仙界還是別的什麼界,都是飛升之後的世界。

  趙臘月與阿大都安靜了下來。

  這是井九第一次講述那個世界的事情,除了他曾經對趙臘月說過的那句話。

  「那裡確實很危險,因為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很快。」

  趙臘月不明白,心想一切都變得很快是什麼意思?

  阿大隱約想到了些什麼,卻始終沒辦法抓住那道思緒。

  井九說道:「我出去的時間很短,沒有接觸過所謂仙人,只是曾經遠遠看過一眼。」

  數萬把飛劍在星辰之間燃燒起火。

  這便是他曾經對趙臘月形容過的畫面。

  趙臘月對此的印象極為深刻,當然沒有忘記。

  那些飛劍當然最終都會消失在時間的洪流裡,但當其時本身便是一道洪流。

  如果每道劍光都是一位飛升成功的仙人,那道洪流會擁有多麼恐怖的威力?

  即便是井九,當時隔著無比遙遠的空間距離,看著那些劍光,都感到了顫慄與敬畏。

  那道仙人飛劍組成的洪流如果從外界降臨,朝天大陸以及那些異大陸上的強者們不會有任何還手之力,瞬間便會被毀滅,即便雪國女王能殺死幾個又與事何補?

  想著那幕畫面,井九理解了那位謫仙對外界的恐懼,也大概明白了白刃為何會回來,以及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對冥界的人們來說,人族修行強者就是域外天魔,對朝天大陸上的人們來說,那些外界的仙人何嘗不是如此?

  趙臘月臉色蒼白問道:「難道那些仙人不是從我們這裡飛升出去的前輩?」

  「朝天大陸沒有這麼多飛升者。」

  井九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那些他曾經遠遠看到過的劍光,必然不屬於這個世界,極有可能是別的世界的飛升者。

  「但我們也不能確定他們就是敵人。」

  「在未知的世界裡,任何人都可能是敵人。」

  「只是可能。」

  「可能一旦發生,便是確定的事實。」

  「那為何……你還要出去?值得冒險嗎?」

  「生命的存在如果要說意義,探尋未知,找到去處,明瞭你我存在的目的,這便是唯一的意義。」

  井九說道:「」是必須做的事情,冒險與否就不需要考慮。」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問道:「這是最後的問題,你想問太平真人的那個問題呢?有答案了嗎?」

  井九說道:「是的。」

  他伸手準備把那本劍仙錄毀掉,想了想卻罷了手,重新放回了空中的那片書海裡。

  ……

  ……

  青山群峰在雲霧裡,也在眼前,井九卻讓趙臘月落在了雲集鎮外。

  還是那家老字號的酒樓。

  有顧家的照顧,只要這家酒樓繼續做火鍋,便不用擔心生意這種小事情。

  鴛鴦鍋其實很難給人成雙成對的感覺,更像是兩軍對陣。

  紅湯在那邊沸騰著,白湯在這邊安靜著,各有各的堅持。

  趙臘月先吃了兩盤毛肚墊了個底,等到白湯開始冒泡,才扔了一根青菜。

  當年陰三附身的冥部弟子便是在這裡被她縛住,然後被孟師一劍殺死。

  那名孟師應該也已經死在了劍獄裡。

  那天夜裡在冰風暴海上,井九說了難過,想來這時候不是過來再追懷什麼,那麼是什麼原因?

  白湯不停地冒著泡,那根青菜在裡面浮沉,如萍。

  井九靜靜看著這幕畫面,沒有說話。

  阿大趴在窗台上,看著遙遠的冰風暴海的方向,也自沉默。

  白湯漸漸變低,青菜已經煮的蔫軟無比,井九撈了出來,放在了桌面上。

  就是在這一刻,他心頭微動,知道那人可能羽化了。

  朝天大陸一切如常,風起雨落,或者天氣正好,沒有任何異常。

  劍峰也依然安靜地站在行走的雲霧裡。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那顆朱鳥玉卵裡忽然生出一道氣息。

  這不是孵化的徵兆,而是因為裡面的那縷朱鳥神魂感應到了些什麼。

  井九走到窗邊,與阿大一道向著那邊望去,趙臘月依然在他們身後吃火鍋。

  她不是要刻意表現出自己比卓如歲更是個吃貨,只是想著太平真人以後可能不會再吃火鍋了。

  雲集鎮裡的霧氣還是那樣的重。

  井九看著霧的那邊,心想此行至少確認了那人沒有想過殺死自己。

  至少在他帶著柳詞與元騎鯨出手之前,那人沒有想過殺他。

  這個確認很重要嗎?

  也許。

  也許不。

  ……

  ……

  血色的劍光照亮神末峰,顧清帶著元曲與平詠佳躬迎。

  井九說道:「讓顧家在雲集鎮尋地修個宅院,房間多些,風景要好,要清靜,」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包括阿大都覺得有些怪異,心想雲集鎮的風景雖然不錯,但哪裡及得上青山諸峰?

  而且你要在那邊修個宅院做什麼?做別院嗎?那裡可是人間,到處都有凡人,你就不嫌吵鬧?

  井九自然不會解釋原因,想了想又說道:「有間房子做好遮光,但裡面夜明燈多綴幾顆,照明要好。」

  顧清更加不懂了,心想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問道:「什麼時候要?」

  井九說道:「四年後。」

  顧清應了下來,稍後自會傳信出山,讓顧家好好安排。

  事情還沒有結束,井九把手裡的宇宙鋒扔了過去,說道:「給你了。」

  這把著名的隨人而起的仙階飛劍,事實上已經數次落在顧清手裡,只不過每次都又被井九借去暫用。

  井九的意思很明顯,從這一刻開始,他不會再用宇宙鋒這把劍。

  顧清雙手捧著宇宙鋒,忽然覺得這把劍比以往更加沉重,心情也不知為何變得沉重起來。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沉重,卻不知道到底是為何,就連趙臘月與阿大也不知道井九在做什麼。

  眾人有些緊張,趙臘月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準備要離開青山,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告訴元騎鯨,掌門即位大典四年後舉行。」

  井九看了一眼上德峰,說道:「接下來我要閉關,誰來都不見。」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走進了洞府,沉重的石壁依次落下,濺起微塵。

  神末峰頂變得有些寒冷,那並非眾人的心理感覺,而是真實情形,因為三尺劍帶著風雪而至。

  「掌門呢?」

  元騎鯨嚴肅的聲音從三尺劍裡傳了出來。

  趙臘月、顧清與平詠佳同時望向了元曲。

  元曲苦著臉走上前去,對著三尺劍行了一禮,把井九的交待說了一遍。

  三尺劍懸停在風雪裡,片刻後折轉回了上德峰,元騎鯨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師父,這種事情不能總是我來吧?」元曲望向趙臘月一臉無辜說道。

  趙臘月說道:「掌門真人給你尋了把劍,這時候還在劍峰裡養著,再過幾年應該便能用了。」

  元曲驚喜無比,哪裡還顧得上前面那些事。

  平詠佳愣了愣,又看了眼師兄手裡的宇宙鋒,一臉無辜說道:「那我呢?」

  ……

  ……

  最深處的那個洞府裡,星光從洞頂灑落,就像過往數萬年裡那樣,就連光線的角度都沒有任何變化。

  井九閉著眼睛坐在蒲團上,白衣被星光照亮,如仙人飲多了玉液,正在打盹。

  聽著腳步聲,他睜開眼睛,望向趙臘月。

  趙臘月走到他身前跪下,看著他說道:「追求大道就是這麼苦嗎?」

  井九說道:「情愛也是如此,耕地也是如此,做什麼都很苦。」

  趙臘月很難過,說道:「可是像你這樣的人,憑什麼還要受這些苦呢?」

  井九平靜說道:「像我這樣的人,受世界供奉,卻沒想過回贈些什麼,為什麼不能受些苦?更何況哪裡是苦呢?」

  ……

  ……

  三尺劍帶來的風雪瞬間即逝。

  初春很快來臨。

  青山大陣再次開啟,迎來了一場春雨,清容峰上的野花盛開。

  很多青山弟子都在議論,這說明南忘師叔的悲思可能稍減了些。

  誰都沒有想到,南忘迎著那場春雨而起,通過大陣開啟的通道直接離開了青山。

  數日後,她從東方歸來,數百道劍弦收斂成一道無形的橋樑,把她送到了神末峰頂。

  顧清趕緊迎上前去。

  南忘微微挑眉,說道:「井……掌門呢?」

  顧清說道:「師父在閉關,師姑也是。」

  南忘的眉挑的更高了些,忽看著臥在野花叢裡的那隻白貓,揮手示意顧清離開,上前便把那隻白貓拎了起來。

  阿大正準備撲個蝶來玩玩,被她打擾很是惱火,正準備伸出爪子去捅兩下,忽然發現她的氣息有些不穩,不由微驚,用神識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南忘說道:「我去了趟水月庵。」

  阿大很是吃驚,心想你居然真打上門去了,那不是找輸嗎?

  「像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輸。」

  南忘傲然說道,忽然臉色微白,一口血吐了出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29 23:33
第三十八章 尋劍

  阿大更加吃驚,睜大眼睛盯著她,直到確認問題不大才放下心來,心想被人打成這樣了,也叫不輸嗎?

  「那些女人太不要臉,居然仗著人多圍攻我。」

  南忘擦掉唇角的血,又用袖子把阿大身上沾著的血隨意擦了擦,說道:「如果只是庵主一個人,怎麼會是我的對手?」

  聽到這句話,阿大便知道她與庵主應該是打了個平手,只是想著你不是去找連三月的嗎,怎麼會和庵主打起來?

  那年井九做了掌門之後,南忘便開始懷疑他的身份,拎著阿大去清容峰審了半天,最後被它誤導,以為井九是景陽與連三月生的兒子。閉關數年,她離開青山去水月庵,當然是去找連三月的麻煩。

  她恨恨說道:「那個潑婦不在,不知道是不是聽說我要去便躲起來了。」

  阿大心想誰是潑婦呢?好吧,你們兩個都是潑婦。

  接著他想到,南忘居然敢去找連三月的麻煩,還能與庵主打成平手,看來境界又有提升,應該已經到了破海巔峰,不禁有些吃驚——看來多情可能誤終生,但不見得會誤修行,靠著恨意也能往前多走幾步啊。

  說完這件事情,南忘便踩著劍意之橋回到了清容峰,在花樹石上兩口飲完一壺酒,便進了一間偏僻的洞府。

  洞府裡有兩道鐵鏈,鎖住了一個女子。

  看著南忘進來,那女子緩緩跪倒,身上的銀鈴與鐵鏈發出相似的聲音。

  雖然跪著,但她沒有出聲,神情漠然的臉上也看不到任何臣服的意思。

  她叫南箏,當初在荒山野廟裡被南忘所擒,帶回了青山,至今已有數年。

  南箏是南蠻的逃亡者,也是不老林的刺客,最後更是南趨肉身的侍奉者,不知道為什麼,南忘沒有殺她。

  「稍後把頭髮剃了,換件衣裳,我送你出山,你自己想辦法進水月庵。」

  南忘說道:「那些女人最喜歡管閒事,拯救可憐女子,知道你的身世還有與我之間的敵對,應該會收你。」

  南箏沉默了會兒,說道:「你要去水月庵做什麼?」

  「不是要你殺人,你去查清楚連三月到底死了沒有,還有那個叫過冬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南忘說道:「辦好這件事情,我就放你離開。」

  ……

  ……

  平詠佳坐在崖邊,看著對面的清容峰,手指無意識裡動著。

  數十道細而無形的劍意,在他的手指間漸漸顯現,然後交織成麻,正如他此時的心情。

  來到神末峰,拜在井九門下,他學的便是清容峰的無端劍法,幾年時間下來,劍意已經養的非常圓潤,劍法也已經稔熟無比,可沒有劍怎麼練劍?

  清容峰上還有些很適合無端劍法的劍,這是他從顧清師兄那裡聽說的,師兄自然是聽師父說的。問題是他可不敢去清容峰,不用師兄提醒他也知道,師父不喜歡清容峰,而且那些師姑與師姐確實比老虎可怕多了。

  他望向洞府緊閉的石門,歎了口氣。

  師父在閉關,師姑在閉關,元曲師兄為了準備數年後重新承劍也在閉關,就連顧清師兄也放下了那些事務,正在殿裡閉關。

  神末峰就他無所事事,馬不想騎,猴不想理,貓不敢擼,真是無聊極了。

  春風吹拂著雲海,崖間的野花微微顫動,他忽然站起身來,走進了道殿裡。

  元曲在道殿深處閉關,顧清想著可能會有緊急事務,要確保能聽到猴子的叫聲,閉關的地方就在窗邊。

  平詠佳走到顧清身後,發現師兄隨師父出去這一趟,境界還停留在游野初境,氣息卻有了明顯的不同。

  他的想法更加堅定,開口說道:「師兄,我想下山一趟。」

  如果換作別的峰,或者別的修行宗派,有人在閉關的時候忽然被打擾,必然會非常憤怒,甚至有可能走火入魔。但神末峰的閉關向來隨便,顧清睜開眼睛,揉了揉臉,說道:「師父說過,破海方能出山,除非他特許。」

  這意思就是說,你要下山沒問題,但來問我沒意義,應該直接去洞府裡尋師父。

  平詠佳說道:「我是要下山,不是出山……我打算去雲行峰。」

  顧清有些吃驚,看了他兩眼,說道:「你不準備等了?」

  平詠佳嗯了一聲,說道:「修行終究是自己的事情,總不能像小鳥一樣,只等著師父他老人家安排。」

  「師父不是老人家,當然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做出這個決定,比我與元曲要強。」

  顧清看著他微笑說道,很是欣賞的樣子。

  平詠佳一臉無辜說道:「我可不是想刻意與眾不同,師兄您別誤會。」

  ……

  ……

  神末峰的弟子都很擅長一臉無辜地說話。

  比如元曲,比如平詠佳,顧清偶爾也會演一出,就連寒蟬沒有臉,也能準確地散發出這種氣息。

  問題是什麼是一臉無辜?

  眼神單純、神情懵懂、茫然無知?

  不,只有這些還不夠,還要加上一點點的苦澀與無助。

  雲霧籠罩著劍峰陡峭的崖壁,平詠佳行走其間,覺得自己好生無辜。

  現在神末峰就他沒劍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地裡發黃的小白菜,從內到外都都透著苦澀的味道。

  在無路的山崖行走著,越往上去,他的情緒越低落。

  隱藏在石縫與崖壁裡的大部分都還是劍胚,需要再養幾百年甚至幾千年,還有些則是斷損的飛劍,同樣需要長時間的修復。想要在現在的雲行峰裡找到一把完好的飛劍,真的非常困難,那些高品階的飛劍,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哎喲!」

  正想著這些事情,平詠佳被一個硬物絆倒,待他揉著鼻子爬了起來,發現絆倒自己的……竟然是一把劍。

  這把飛劍泛著淡淡的藍光,散發著精純的劍意,明顯品階不凡。

  他拾起那把劍認真看了半晌,猶豫了會兒,最終還是把這把劍插回旁邊的崖壁裡,鄭重行了一禮。

  「抱歉,咱們不適合。」

  那把劍微微顫抖了兩下,便回復了平靜,表示並不在意。

  他繼續向著雲行峰頂行走,路過一段山崖時,上方的崖石向著外面探出,如傘蓋一般遮住陽光,讓本就陰暗的山間,變得更加陰暗。

  「真像是傳說裡的冥界,好可怕……」

  平詠佳喃喃自言自語著,加快了腳步,想要盡快穿過這裡。

  忽然,他的頸後被一件冰冷的事物觸著了,不由嚇得尖叫起來,瞬間掠出去十餘丈。

  待他臉色蒼白轉過身來,才發現那件冰冷的事物竟然又是一把飛劍。

  那把飛劍氣息澄靜,色澤灰暗,看著很是樸實,卻又有著極其強烈的壓迫感,品階竟是比先前那把飛劍還要更高些。

  很明顯,這把飛劍應該是從上方的崖石裡飄落下來的。

  平詠佳愣了愣,走回原地,接過這把灰色飛劍看了看,抱歉說道:「不行啊,您等著別的師兄師弟來吧。」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向著峰上行走。

  隨著越來越高,峰間的劍意越來越烈,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竟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腳步如常。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陸續又有十餘把劍或者出現在他的身前,或者剛好落在他的手上,看著就像是那麼巧。

  那些飛劍有的冷冽、有的暴鬱、有的沉穩、有的澄靜,各有不凡之處,但他都沒有接受。

  在平詠佳看來,這些飛劍確實不錯,對自己的青睞很令人感激,但還是不夠好啊。怎樣好才算好?他沒有想過尋找一把完美的飛劍,只是在神末峰待的時間長了,看到的都是弗思、宇宙鋒、吞舟這樣級別的飛劍……

  來到雲行峰高處,崖壁間出現了兩個洞,大小剛好一人。

  看著那兩個洞,平詠佳自然想起幾年前在這裡遇到師父與師姑時的場景,心想自己的運氣真是好到了極點。

  接著他繼續往上,又走了陣,在一片雲紋岩裡發現了一把劍。

  那把劍有一半插在岩石裡,一半露在外面,看著有些奇怪,因為劍身竟是扭曲的,上面還有附著一些如霜花般的痕跡。

  平詠佳下意識裡覺得這把劍不錯,想要抽出來看看,卻從扭曲的劍身想到折梅,繼而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原來這就是師父給元曲師兄找的劍啊,那自己的劍在哪裡呢?

  他望向四周,只見雲霧茫茫,心間苦意更盛,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反正回神末峰也沒事,不如就在這裡坐著修行,順便守著師兄這把劍,免得讓別的青山同門拿走了。

  這般想著,他盤膝坐了下來。

  雲行峰凌厲的劍意變得溫和了很多。

  這時候的平詠佳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個看似隨意而生的念頭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好處。

  ……

  ……

  轉眼便是四年,神末峰眾人陸續出關,元曲得知那把劍已經養好了,毫不猶豫便去了雲行峰。

  在濃密的雲霧裡,他依靠昔來峰的七梅劍法,很快便找到了那把劍。

  喜悅還沒有落到實處,便轉成了詫異,因為他看到了一直守在那把劍前的平詠佳。

  感激還沒來得及出口,也變成了詫異,因為他發現平詠佳現在的狀態明顯有些怪異。

  雲行峰的劍意圍繞著他,慢慢地進入他的衣衫、髮絲與口鼻,是那樣的溫柔,沒有帶去任何傷害。

  風輕輕拂著平詠佳的衣衫,帶起數道極不起眼的劍光。

  元曲很吃驚,才發現師弟以劍意淬體四年,居然已經有了劍體大成的感覺!

  趙臘月當年以絕佳的劍道天賦,在劍峰閉關數年,最終修成了後天劍體,元曲雖然是她的弟子,卻根本學不會,此時看到這幕畫面,不禁好生震撼,又有些羨慕。

  難怪當初掌門師叔要收平詠佳為徒,哪裡是那般隨意的機緣說法,原來平師弟也是個了不起的天才。

  如果自己不姓元,當年只怕根本沒有資格進神末峰。

  想著這些事情,元曲歎了口氣,上前取下那把劍便轉身離開——平詠佳的修行正在關鍵時刻,不能被打擾。

  他只是有些遺憾,小師弟看不到幾天後的青山掌門即位大典了。
HarukanoHimitsu 發表於 2019-4-30 23:39
第三十九章 太平時節,不落閒棋

  元曲沒有直接馭劍離開,而是走下了雲行峰。

  那把劍現在還沒有名字,他打算請師父或者掌門師叔贈一個。

  有了名字才能更好的交流感情,繼而做到真正的人劍合一,任何事情太急都沒有好處。

  來到雲行峰下,收到消息的青山同門紛紛上前恭喜,甚至有幾位長老都出面了,顯得很是熱情。

  井九做了掌門之後沒有按慣例搬去天光峰,還是在神末峰住著,神末峰的人與猴子自然水漲船高。

  更何況前些天,廣元真人與適越峰的弟子被打發去了西海接替碧湖峰,據說連這次掌門即位大典都不讓回來。

  為什麼會這樣?當然與前些年宣讀遺詔時的爭執有關。

  青山弟子們再次確認掌門真人是個小心眼,對待元曲這些神末峰弟子,自然更加小心翼翼。

  ……

  ……

  那把曲折而附著霜花的劍,被井九養在雲行峰已經五年。

  那場春雨已經六年。

  懸鈴宗內亂已經七年。

  西海之戰已經九年。

  鹿家分茶已經十年。

  也就是那一年,井九離開青山,四處搜尋寶物磨劍,想要修復自己的右手,深入冷山地底,在那道透明巨牆之前與冥師相見,定下十年之約。

  現在約定的時間到了。

  冬至那天,東海畔起了一場陰風,通天井畔的符紙微微飄起,散發出強烈的威壓。

  陰暗的崖下傳來雷鳴般的吼聲,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模樣醜陋、像是石頭與植物組成的山怪慢慢顯現出身形。

  即便是鬼差也沒辦法突破果成寺與水月庵前代大德設下的陣法,只能停在數十丈下的崖間,抬頭望著灰暗的天空。

  一片落葉從鬼差的額頂飄落,隨著陰風而起,悄無聲息地越過那些陣法,落在了井邊。

  那片落葉實際上是一個人。

  那人臉色蒼白,容顏稚嫩,眉毛極淡,眼神淡漠,正是童顏。

  童顏的手裡提著一個箱子,不知道裝的是什麼東西。

  他動用了天地遁法,依然觸動了陣法,崖壁上的那些符文開始散發光明,如烈陽一般。

  下方的那名鬼差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倒轉身來,向著幽暗的地底爬去。

  童顏望向四周,心情有些異樣。

  前段時間,祭司們的攻勢終於緩了下來,冥師便提出讓他回到大陸表面,去做那件大事。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冥師與井九的十年之約。

  為什麼現在井九不在這裡?通天井畔一個人都沒有?

  那些符文就算識出自己的玄門正宗道法,又怎麼會放過那個箱子。

  童顏神情嚴峻,雙眉漸濃,忽然發現那些符文漸漸斂了光芒。

  一乘青簾小轎隨風而至,輕輕地落在他的身前。

  童顏看著青簾小轎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提著箱子走了進去。

  青簾小轎裡沒有人,看著也很尋常,但絕非如此。

  童顏沒有去想水月庵的太上長老去了何處,把箱子放到腳下,閉上了眼睛。

  青簾小轎微微一震,應該便是離開了地面,飛了起來。

  十餘息後,童顏睜開眼睛,猶豫了會兒,還是伸手掀起了轎簾一角。

  修行界都知道,青簾小轎是水月庵的聖物,也不知道井九是用什麼方法,居然可以借來一用。

  轎簾掀開,卻沒有風灌進來,也沒有任何聲音。

  下方的原野與青山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後掠,根本無法看清楚細節。

  童顏沒有放下轎簾,靜靜看著那些無法看清的風景。

  在冥界停留了這些年,那些黑白與火的顏色看的太多,如此青翠而豐富的色澤真是很久沒見到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青簾小轎漸漸慢了下來,高度也漸漸降低,來到了地面。

  小鎮上到處都是霧氣,行人在霧氣裡穿行,有的習以為常,有的臉上滿是驚喜,不停伸手撈著霧氣,明顯是遊客。

  青簾小轎在其間緩慢前行,人們的議論聲清楚地傳了進來。

  奇怪的是,那些行人彷彿看不到青簾小轎,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的神情。

  水月庵的聖物自有其神妙之處。

  小鎮很是熱鬧,那些議論聲不絕於耳,沒用多長時間,童顏便知道了這裡是何處,以及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裡離青山極近,叫做雲集鎮,鎮上最近有一次極盛大的節慶,慶祝朝廷免了天南三年稅賦。

  而朝廷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因為那位叫做井九的真人準備正式就任青山掌門。

  青簾小轎穿過霧氣與人群,將那些議論聲留在後方,來到鎮外山前的一處大宅院裡。

  山間有道小溪流淌而落,穿過那片宅院,兩岸花樹不繁卻隨處可見,明明是細心設計卻有一種天然野趣。

  霧氣在花樹宅院之間隨著溪水一道流淌,安靜而清心,真可謂是人間仙境。

  青簾小轎停在了宅院裡,意思很清楚,這裡便是童顏以後居住的地方。

  童顏看了眼身前的箱子,說道:「我要去劍獄。」

  箱子裡隱約傳來些撞擊的聲音,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恐懼。

  青簾小轎微微一震,再次飛起,破開雲霧,直接來到高空,向著前方的青秀群峰而去。

  沒過多長時間,數道劍光照亮天穹,過南山帶著幾名青山弟子迎了上來。

  青山宗與水月庵以前的關係很複雜,亦敵亦友,時敵時友,只看連三月的心情,現在情形則是完全不同,雙方已經是非常穩固的盟友關係,在果成寺之會裡,水月庵明確地站在了青山這邊,根本沒理會白真人的心情。

  過南山等人自然以為青簾小轎裡坐著的是水月庵的太上長老,自然不會盤查,恭敬行禮,便讓開通道。

  他們哪裡想得到,青簾小轎裡坐著的是失蹤多年的童顏。

  ……

  ……

  青簾小轎飛到群峰之間,卻沒有按著過南山的引領去天光峰,而是直接折向了上德峰。

  過南山愣了愣,心想水月庵的太上長老難道與劍律師伯有舊?

  前輩與師長想提前見面說話,他們這些晚輩弟子自然不敢阻止,只好隨之去了上德峰。

  上德峰的冰雪終年不化,嚴寒刺骨,而且與天光峰的關係向來糟糕,過南山把人送到後沒做停留便走了。

  元騎鯨看著青簾小轎,微微皺眉,明顯有些不悅。

  他最不喜歡陰謀詭計這種事情,也不想沾惹這些東西,根本不去看青簾小轎裡是誰,便轉身離開。

  只是離開前他沒有忘記吩咐遲宴,青簾小轎離開之前,誰都不准靠近洞府半步。

  童顏提著箱子從青簾小轎裡走了出來,來到了井畔,伸手按著滿是雪霜的井壁,看著幽深的井底,搖了搖頭。

  剛從那個幽深的通天井裡爬出來,便要再進這座寒井,他心想自己與井這個字真的有些犯衝。

  再如何不喜,終究也是要去,他提著箱子跳入井裡,隨著那道天光一道緩緩落下。

  不知飄了多長時間,他來到了地底。

  黑山般的屍狗緩緩睜開眼睛,望向童顏,眼神很溫暖,彷彿有些同情這個小孩子。

  在幽暗的世界裡生活了這麼長時間,它知道那是怎樣的感受。

  童顏看到它的眼神,胸口也溫暖起來,尊敬行禮,提著箱子向著劍獄深處走去。

  ……

  ……

  劍獄的通道非常寂靜,就像墳墓一般,與童顏數年前來時一樣。

  忽然,一座囚室的門發出極其沉悶的聲音,明顯是裡面的囚犯在撞擊。

  緊接著,又有幾座囚室出現了相似的情形,同時能夠聽到那些囚犯發出憤怒的厲嘯。

  童顏心想不愧是皇族的血脈,隔著箱子與囚室,居然都能讓子民聞到自己的味道。

  通道越往前,越是乾燥明亮,來到那個大廳裡,童顏下意識裡停下腳步,望向那個孤伶伶的囚室,皺了皺眉。

  他一直在想,青山宗會把雪姬藏在哪裡。

  劍獄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最不可能的選擇。

  雪姬怎麼可能同意做一個囚徒?

  童顏收回視線,繼續向著通道前方而去,沒過多長時間,便來到了清美的群峰之間。

  碧空太藍,陽光太柔和,青草太青,美好的並非真實,這裡就是青山的隱峰。

  前方有座青山,野花開遍,看似雜亂的枝蔓裡隱約透露著某種規律感。

  童顏再次皺眉,覺得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了。

  那座青山裡的洞府外,寶石散發著清楚的紅光,表明有人在裡面隱修。

  ……

  ……

  回到自己的洞府裡,童顏佈置好陣法,沒有忘記伸手到桌下,讓洞府外的寶石由綠轉紅,然後打開了箱子。

  阿飄從箱子飄了出來,如葉子般的黑髮遮著額頭,半透明的臉很是蒼白,就像是塗了粉一般,看著就像一個普通的小孩子。

  童顏說道:「大典結束之後,掌門真人便會來見你。」

  阿飄看著石桌上的棋盤,說道:「這裡有一盤棋沒有下完。」

  那些散亂的棋子,是幾年前井九與童顏分兩次落下的,代表著青山宗與中州派之間的局勢。

  童顏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還想下棋?」

  阿飄說道:「在下面從來沒贏過你,真沒什麼興趣,不過這次落子的不是我。」

  聽到這句話,童顏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他現在是青山掌門,你們還能怎麼贏?」

  阿飄來到他的身前,手掌拍向他的胸口。

  看似簡單的動作,因為太過迅速,快若閃電,竟給人一種無法躲開的感覺。

  童顏在冥界停留了數年時間,真元流散極多,處於極虛弱的狀態裡,更加無法躲開。

  啪的一聲輕響,阿飄如葉子般的小手落在了童顏的胸口。

  童顏臉色更加蒼白,兩道鮮血從耳裡流了出來。

  「你也應該算我半個先生,但是抱歉,有些事情必須要做,只好委屈你了。」

  阿飄看著他認真說道。

  童顏抬起手來,擦掉臉頰上的血水,說道:「你出手的時間不對。」

  阿飄睜著天真無邪的眼睛,問道:「為什麼?」

  童顏說道:「你應該在外面的時候搶先出手。」

  阿飄的眼裡生出一抹懼色,說道:「那個青簾小轎有些古怪,讓我很害怕。」

  童顏說道:「這裡是青山隱峰,就算你殺了我,也沒辦法出去。」

  「是嗎?」

  阿飄走到洞府門前,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根竹笛,湊到唇邊吹了幾個音符。

  石門無風而開。

  阿飄轉身望向童顏,笑著說道:「你說我會是掌門真人的學生,但其實在那之前,我就有位先生呢。」

  童顏說道:「那位先生想來不凡。」

  阿飄說道:「吾師太平真人,當然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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