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武俠] 正邪天下 作者:龍人 (已完成)

 
li60830 2017-11-8 19:08:2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3 23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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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第七章重華之眼


  範離憎心中頓時有種不祥之感,他低聲道:“莫非,晚輩所中的毒極為獨特……難以化解……?”

  悟空停下步子,看了他一眼,道:“不,老夫根本無需為你化解毒性,因為你體內沒有絲毫中毒的症狀。”

  範離憎呆了呆,喃喃自語道:“怎會如此?怎麼可能?她明明設計讓我吞下了毒藥……”

  悟空道:“人在中毒之後,會有'內症'與'外症'同時出現,'外症'是他人所能以目、耳、鼻、手察覺的,而'內症'則非常人所能分辨出來。以解藥壓抑毒性後,毒性仍在體內潛伏,此時已無任何'外症'顯現,惟有通過'內症'方能分辨。但方才老夫以獨門手法試過,你體內無任何中毒的'內症'!”

  頓了頓,又道:“或許你雖已中了毒,但後來又被完全化解了,此時中毒的'內症'與'外症'亦會完全消失。”

  範離憎依舊神情茫然,自語般道:“難道她給我的並非真正的毒藥 我怎麼沒有中毒?”

  得知自己沒有中毒之後,範離憎除了驚喜之外,又有些不安,他自忖這豈非等於騙了眾人一次?此念使他的喜悅之情被沖淡了不少。

  悟空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道:“也許,你服了某種可化百毒的靈藥,那麼即使吞下了毒物,也不會中毒。”

  範離憎搖了搖頭,道: “我沒有服過什麼靈藥。”

  悟空忽然道:“會不會在你昏迷之時,有人讓你服下奇藥?我的內力在你體內奔走時,感覺你非但不同於中了毒的人,而且與常人也頗有些不同,只覺你的丹田格外活躍,生機勃勃,而且你自身的內家真力對老夫的內力竟有一股牽引之力,若是你的功力在老夫之上,那倒很正常,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昏迷的時候?前輩的意思是說在……在晚輩遇見水族的'衣姑娘'那一次?”範離憎否認道:“雖然那一次我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她縱使有可解百毒的靈藥,也絕不可能讓我服下,她只是在利用我而已。”

  悟空點了點頭,沉吟道:“說得也是……”一時也難理清頭緒,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最終還是悟空首先打破沉默,他揮了揮手,道:“沒有中毒終是好事,何必為此而耿耿於懷?我問你一事,據天師說,他原先的法號無師是你讓他改成天師,意即要以天下人為師,是嗎?”

  範離憎臉上一紅,道:“晚輩少時頑劣,還望前輩海涵。”悟空乃天師和尚的師父,範離憎卻慫恿天師和尚改了法號,自是天大的越俎代皰。

  悟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已換了話題:“天師又說你曾看見血厄劍上的紋路,可有此事?”

  範離憎略略一怔,道:“是!”旋又奇怪地道:“難道這有何不妥嗎?”

  悟空的眼中閃過極度驚喜之色,以至於連聲音都有些輕顫了:“你看到血厄劍上的紋路是何種形狀?”

  範離憎驚異地看著悟空,他不明白此事為何會讓閱歷無數的悟空難以自恃,他道:

  “那……似乎……與人的脈絡極為相似。”

  悟空顫聲道:“來,走近些,讓我看一看……”

  範高憎見他神情古怪,大惑不解,依言走近。

  悟空仔細地端詳著範離憎,其目光一直直視對方的雙眼,範離憎雖覺不適,卻也只能緘默無言。

  忽聽得悟空顯得有些語無倫次地道:“天意,天意……天不亡人,蒼天有眼……老夫已等了數十年!”

  範離憎見狀,不安地道:“前輩……前輩…… ”

  悟空哈哈一笑,大聲道:“你知不知道除你之外,他人根本無法在尋常時刻見到血厄劍上的紋路?”

  範離憎不解地道:“在下不明前輩所言。”

  悟空激動地道:“血厄劍上的確有如人體脈絡般的紋路,但平時這些紋路根本不會顯現,惟有當它的兇戾之氣發揮得淋漓盡致,威力發揮至最高境界時,常人才能看到劍上的紋路!

  而這時能看清又有何用?

  當血厄劍的威力發揮至巔峰時,就可滅天絕地,那時,一切都晚了……“範離憎愕然道:”可我分明看到了血厄劍上的紋路,難道是我當時看走了眼?““不,你沒有看走眼,也許,你是世間惟一能在血厄劍尚未發揮至巔峰境界時,就能看出劍上紋路的人。”悟空道。

  範離憎似乎明白了,卻又有了更多的疑惑:“為何偏偏惟有我一人能看到這一點?難道天師和尚他們沒有看見嗎?”

  悟空道:“你可聽過這樣的謁語:血厄魔兵,邪霸滅世,重華不現,天怒地怨?”

  範離憎道:“聽天師說過。”

  悟空道:“前面兩句謁語,不言自明,而'重華不現,天怒地怨'則是說'重華之眼'現於天下,血厄便將橫行肆虐,天下困苦。”

  “'重華之眼'又是何意?”範離憎問道。

  “'重華之眼'麼?”悟空緩聲道:“'重華之眼'是一種千年難遇、世所罕見之眼,它有著常人根本無法達到的玄能,能洞察常人無法洞察之物!”

  “也許當一個人的武功高至常人無法想像之境時,會練成'重華之眼'吧?”範離憎道。

  “錯了,'重華之眼'與一個人的武功高低毫不相干。”悟空望著範離憎,緩緩地道:

  “你可知你就是身俱'重華之眼'的人?”

  範離憎怔怔地望著悟空,呆立當場,彷彿悟空的臉上突然開出了一朵花般。

  复而范離憎笑了,他道:“前輩說笑了,既然'重華之眼'如此罕有,我又怎會具備這種眼睛?”

  “此乃事實,老夫也深感詫異,為何偏偏讓老夫遇見如此天賜良機!也許,這就是天意吧。”悟空的神情肅然,他接著道:“你不妨對鏡端照,仔細看看自己的雙眼,就會發現與眾人之眼的不同之處。 ”

  範離憎見他說得如此認真,只好道:“如此……

  也好。“悟空當即道:”送一面銅鏡入殿,愈新愈好!“他的聲音並不高,但卻是以其曠世內力傳出,外面的人自是清晰入耳。

  不大一會兒,一名思過寨弟子推開厚重的殿門,雙手持著一面銅鏡,快步而入,他的神情十分古怪,很顯然,此入正在暗自揣度悟空為何突然要人送上銅鏡。

  此事只怕他想破腦殼,也是無法想明白的。

  悟空接過銅鏡,那人便退下了。悟空將銅鏡遞給范離憎,範離憎接過後滿腹疑慮,甚至有些忐忑不安。

  端起鏡子,正對自己臉部,範離憎看了看,覺得併無甚麼奇特之處。

  “仔細觀察你自己的雙眼,看看是否比他人多了一點什麼?”

  多了一點什麼?若是眼中多了一點什麼,又豈會到今日才發現?範離憎只有重新審視自己的雙眼,看了片刻後,又側目向悟空的雙目望瞭望。

  悟空恍然道:“不錯,須得讓你看見我們兩人的眼睛,才能分辨出不同之處。”說著,他竟也站到了銅鏡前,銅鏡中便出現了一老一少兩張臉龐。

  這無疑有些尷尬窘迫,範高憎定了定神,凝神再看,他的目光在鏡中兩人的雙眼中來回掃視著。

  倏地,範離憎失聲驚呼:“果然如此!”

  ◆◆◆

  頭很沉,像是在裡面塞滿了雜亂之物,口乾舌燥,全身軟弱無力,似乎周身的骨骼都在隱隱作痛…

  水依衣低低地呻吟一聲,緩緩睜開眼來。

  木床,木桌,角落裡放著幾個高高低低的小缸,一串干紅辣椒掛於牆上,一隻黑白相間的貓正趴在桌上,好奇地望著剛剛醒轉過來的水依衣,它的長須顫了顫,“喵嗚”一聲,竄下桌去。

  這是什麼地方?

  這屋子給她的感覺,為何那般獨特?她還從未在如此簡樸的地方生活過。

  胸口一痛,水依衣忍不住咳嗽一聲。

  一個腳步聲傳來,很快,有人推門而進,進來的是一個俊朗不凡的白衣少年,臉上充滿了關切與溫柔。

  水依衣乍見白衣少年,有眼中一亮之感,她不由為自己心存此念而羞赧,臉上一陣燙熱,其實,她的感覺只是人的一種天性,就如同直視陽光,雙眼會不由自主地瞇起一般。

  白衣少年在離木床數尺外站定了,安慰地道:“姑娘,你醒了?”

  水依衣記起自已經歷的一幕幕,她的心中湧起絲絲不安,道:“這……是什麼地方?”

  “在下任玄,這是在下遠房表親的家。”那白衣少年自是牧野棲。

  水依衣躺在床上,道:“是你救了我?”

  牧野棲微微一笑,道:“所幸姑娘所中的暗器並未淬毒,也多虧得在下表姑幫忙,總算沒誤事。”

  水依衣聽說他有表姑幫忙,不由暗鬆了一口氣,感激地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要謝還得先謝菩薩。”門外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微胖、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手中端了一碗湯,清香四溢,她說話尤為獨特,一個字一個字向外蹦,如炒豆子一般,速度卻絲毫不見緩慢:“看起來你這麼單薄的一個姑娘,身上卻受了那麼多傷,又是風呀雨呀的,竟能醒轉過來,不是菩薩大慈大悲又是什麼?”

  說完,她自己倒先笑了,牧野棲叫了一聲:“三姑姑。”

  三姑姑將熱湯放在桌上,嘆息道:“這麼一個如花般的姑娘,哪個殺千刀的施下如此黑手?”牧野棲將一張椅子搬至床側,三姑姑便端著湯坐下了,道:“姑娘,這是剛熬的湯,我餵你喝了。”

  水依衣搖了搖頭,推辭道:“我心有點悶,不想喝——待好受些時,我自己喝吧,豈能處處煩勞你們?”

  三姑姑便將湯重新放回桌上。

  牧野棲道:“姑娘好生靜養,若有什麼事,我們就在外面,招呼一聲。”

  水依衣點了點頭,牧野棲二人退了出去。

  水依衣在被褥中摸索了一陣子,發現除了傷口隱隱作痛外,周身並無異樣,便安下心來,半坐半躺,回憶起先前的一幕幕。

  原來,水依衣在禹詩的攻擊下,的確受了傷,因為當時她帶著密匣,在水中游移不便,右腿一痛,已被利箭射中。

  但水依衣極為清醒,她料定禹詩在見到血跡浮現時,必會沿河而下,在兩岸等侯著她露面,於是她做了一件常人根本不敢做的事,在水中封住了自己右腿的幾處穴道。

  在如此湍急的水中封住自己腿部穴道,對於常人而言,無疑是自尋死路,右腿的僵硬麻木立即可以致人於死地,但水依衣卻不同,因為她是水族中人,更是水中精靈!

  封住了穴道,水依衣又做出了超乎禹詩想像的選擇,她沒有順流而下,設法登陸,而是逆流直上!

  禹詩雖已看出她水性非凡,但卻絕不會想到已達到如此境界,在受傷之後,還能攜帶一隻木匣,在水中逆流潛行。

  所以,疏忽了這一點,並非禹詩謀慮不周之過。

  水依衣在水中逆流潛行出一段距離,亦大耗功力,當她感到經過了一處彎曲的水道時,就潛至岸邊,危險能逼出人的驚人潛能,待到水依衣上岸後明白一時間再不會有什麼危險時,頓覺全身乏力,困頓不堪。

  在岸邊叢林中歇息了一陣子後,水依衣解開右腿穴道,經河水浸泡,傷口處流出的血已很少。此時,天色昏暗,水依衣遙望對岸,只見灰濛蒙一片,也聽不出金鐵交鳴的廝殺聲,不知“笑姐”能否安然脫身。

  她心知禹詩工於心計,沿河而下不見她露面必會心生疑慮,留在岸邊頗不安全,但水依衣牽掛“笑姐”,不願獨自離去,當下她就向岸邊叢林深處走了一陣子,當她見到那座廢棄的驛站時,只覺極度困乏,難以支撐,便進了廢棄的驛站中,在半驚半醒中度過了一夜。

  天亮後,水依衣又潛至河邊,眺望對岸,卻終是一無所獲、正自失望間,忽聽得遠處響起金鐵交鳴之聲,水依衣頓時緊張起來,循聲而去,遠遠張望了一陣子,方知拼殺的雙方並非風宮中人與“笑姐”,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只是那些人提及的事讓水依衣吃驚不小,尤其是在那些人中,既有牧野靜風之子牧野棲,又有牧野靜風之母,更是非同小可,水依衣目睹了楚清的被殺後,便悄然離開,重新返回舊驛站,她見鄂賞花,牧野棲皆是絕世高手,尤其是鄂賞花,其劍法詭異狠辣,且性情怪僻,若是冒然出去與之相遇,自己這副模樣必然會引起他們的懷疑,於是水依衣在舊驛站中靜候了許久,發覺再無金鐵交鳴聲後,終決定離開此地。

  她自知風宮失手後絕不會善罷甘休,若是自己攜帶密匣而行,目標太過明顯,於是,她便開啟密匣,欲取出匣內的“天隕玄冰石”與七顆“海母”,沒想到此密匣有詐,甫一開啟,便聞機括之聲。

  水依衣大驚之下,察覺不妙,卻已閃避不及。

  沒想到最終救了她的人卻是牧野靜風之子牧野棲!

  雖然她當初與牧野棲相距甚遠,無法看清其容貌,,但當牧野棲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仍是立即斷定眼前這自稱“任玄”的人,就是牧野棲,而且由聲音亦可判斷出這一點。

  “牧野靜風之子”這一身分本就已極不尋常,牧野棲不願以真實身分相告,也在情理之中,水依衣對他自然也心懷警惕之心,所以她沒有喝下那碗熱湯。

  此時,她心中忖道:“據說牧野靜風與其子在五年前失散後,再未見其踪影,牧野靜風曾派出不少人手尋找,卻一直沒有結果,這牧野棲為何不願與他父親相見?他救我之舉,究竟是善意,還是別有用心?”

  ◆◆◆

  範離憎終於發現自己的眼睛是雙瞳孔的!這讓他吃驚至極。

  他極少會照鏡子,即使偶爾照一照,也不會仔細留意,男人照鏡子若是照得太過仔細,多少有些不妥。

  悟空道:“所謂重華,就是指雙目各有兩個相疊瞳孔。目為心靈之神,而瞳孔則是目之精華,人之正邪、強弱,興衰,皆可在雙目中顯現。重華之眼,可遇而不可求,追溯千古,亦只聞舜皇擁有重華之眼!”

  範離憎心生惶然之感,不安地道:“我乃區區俗子,怎能與舜皇相提並論?”

  悟空道:“人若真能剛正無邪,入聖化神何難?

  神若媚諛驕逸,又與俗人何異?正因世間宵小太多,方會覺得如舜皇者超凡入聖,世人頂禮膜拜。眾丘之小,方顯峰之高峻。“範離憎放下銅鏡,神情怪異地道:”無論如何,在下終難相信'千載難逢'這樣的字眼會與我聯繫在一起,在下無德無能,與舜皇相比,猶如草螢與日月之別,相去何止萬千?“說完苦笑一聲,繼續道:”也許,在下並非真正的'重華之眼',只是與之相似而已……“悟空道:”且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你能看清血厄劍上的紋路已是確然無疑,單憑這一點,你就足以造福蒼生!“範離憎愕然相望,大有“受寵若驚”之感,還待再說什麼,悟空已搶先道:“老夫有一事需小兄弟幫忙,不知能否應允?”

  範離憎面容一肅,道:“前輩儘管吩咐!”

  悟空道:“老夫欲鑄一柄劍鞘,要勞動小兄弟相助。”

  範離憎為難地道:“鑄劍之術,在下一無所知,恐怕……恐怕要讓前輩失望了。”

  悟空搖頭道:“老夫並不需你動手,只要藉助你的'重華之眼'。”

  “原來……如此。”範離憎道:“不知前輩要鑄什麼樣的劍鞘,與'重華之眼'又有什麼關係?”其實,範離憎已隱隱猜知到一些什麼。

  果然,悟空道:“老夫要鑄的劍鞘,就是困鎖血厄劍的劍鞘,以天隕玄冰石鑄煉,再嵌以'海母'之珠。”

  對此事範離憎已聽天師和尚提及,倒不甚吃驚。

  悟空接者道:“天隕玄冰石取自絕寒之地,冰石內蘊含的萬年苦寒之氣,尋常爐火一旦放入天隕玄冰石,片刻間就會熄滅,根本無法鑄煉它。此物難鑄難熔,老夫歷經近十年光陰,終於尋到一名不為世人所知的鑄鐵奇匠,此人已至化腐朽為神奇的神境,所謂異人必有異舉,此人十年方開爐一次,一次只煅鑄兩件物甚,且所鑄之物,極為不凡。一個月後,就是他開爐之時,老夫欲請范小兄弟與劣徒天師一道前去求此人煅鑄血厄劍鞘。此人雖然匠藝出神入化,若無范小兄弟相助,他亦無法鑄成能抑制血厄的劍鞘!至於個中細節,見過此人之後,他自會向你細說。血厄劍兇戾之氣一日不被抑制,世間便多一日凶險,事關重大,還望范小兄弟不要推辭才好。”

  “血厄劍在燕少公子手中時,似乎頗為祥和,使燕少公子突然恢復神智,這豈非與血厄是凶險之物 頗不相符?”範離憎疑惑地道。

  “燕南北這孩子心智突然迷途知返,實是可喜,老天對思過寨總算沒有趕盡殺絕,至於他為何有這般變化,實是與血厄息息相關。”說到這兒,悟空忽然話鋒一轉,道:“你覺得思過寨今後有無必要繼續留存於江湖?”——
li60830 發表於 2017-11-11 11:21
第二十九卷第八章刀劍傳說


  範離憎先是一怔,心想一個門派是否留存又豈是一個人所能左右的?隨即很快醒悟過來,意識到思過寨本就是因悟空之意願而創,為血厄劍而存於世間,如今血厄劍已經問世,悟空提起此事,亦不為過。只是念及偌大一個門派,位列十大名門之一,其存亡卻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間,心中不免生起感慨之情。當下範離憎道:“在下怎敢妄提此事?若是問在下留存思過寨後,由何人主持大局,在下倒可斗膽說幾句。”

  悟空“哦”了一聲,淡然道:“聽你的意思,雖未挑明,卻暗示希望思過寨保留著,是也不是?”

  範離憎抿了抿嘴唇——這幾乎成了他一個極為頻繁的動作——答道:“在下的確如此想。”

  “那麼,你覺得主持思過寨大局者,以誰最為適宜?”

  “其實前輩心中已有定奪,對不對?”範離憎不答反問道。

  悟空不置可否。

  範離憎道:“在下進入思過寨不過數日,只能以一斑窺全貌。以在下之見,佚魄佚大俠主持寨中大局,當可重振思過寨!”

  悟空微微領首。

  ◆◆◆

  一座古亭,四周林木成蔭,古亭建於山腰處,名為“遺金亭”,想必與天下所有名中有“金”字的亭子相同,這兒一定曾經發生了一件拾金不昧的故事,而此亭正因那個故事而出現於這條山道上,相傳至今。

  亭中一老一少。

  正是天儒與牧野棲。

  天儒道:“你行事一向極少會出偏差,為何這一次卻不依計劃而行?想必途中定遭遇了不同尋常之事。”

  牧野棲不安地道:“弟子無意中見到了祖母,與她相遇時,她竟被鄂賞花所殺,因此……

  弟子沒能繼續追踪段眉母女二人。”頓了頓,又道:“弟子覺得段眉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後,就絕不可能再對我有所信任,縱是繼續追踪,多半也是一無所獲……”

  “你已透露了自己的真實身分?”天儒眼中精光倏閃,神情震愕至極。

  牧野棲從未見師父有如此震動之時,不由心生不安,立時跪於地上,道:“當時弟子眼見祖母被殺,心中悲恨,以致有了衝動之舉,乞請師父降罪!”

  天儒神色凝重至極,他沉吟了良久,方緩聲道:“此事也怨不得你,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是你的身分太過特殊,既然此時身分已被世人所知,那為師的計劃,也需得改變了。

  對了,你所說的鄂賞花,可是以'葬花劍法'名揚江湖的鄂賞花?”

  牧野棲道:“正是此人,只是弟子有些不明白,她為何對我母親懷有那般深的恨意?按理我母親踏足江湖時,鄂賞花早已退出了江湖,她們之間,怎會結下仇恨?”

  天儒道:“鄂賞花恨的不是你母親,而是你的外祖母,也就是當年名列武林七聖中的月刀司狐,你的外祖父則是日劍蒙悅。”

  牧野棲隱約感覺到師父對外祖母與鄂賞花之間的怨仇似乎有所知,於是問道:“我外祖母與鄂賞花的怨仇又是如何結下的?”

  天儒轉過身來,望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道:“無論是月刀司狐,還是鄂賞花,皆是絕頂聰明的人物,但世間卻有一物足以讓任何一個聰明的人變得糊塗不堪,那就是一個'情'字。當年鄂賞花與你外祖母同時傾慕於你外祖父日劍蒙悅,而且鄂賞花與他相識尚在月刀司狐之前,二人曾情投意合,但最終結為伉儷的卻是日劍與月刀,其原因只怕世間無幾人知曉,蒙悅之所以選擇了你外祖母,是因為他乃日劍的傳人。而司狐則是月刀傳人,江湖有云:”日月齊揚,佛陀涅磐'。你外祖父為了達到'佛陀涅磐'之境,最終捨棄了鄂賞花,而娶了你外祖母。“

  聽到此處,牧野棲目光低垂,心中頗有些不自在。

  天儒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你外祖父與鄂賞花情義更深,卻選擇了你外祖母,其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追求'佛陀涅磐'之境,亦不是出於私心。”

  牧野棲的頭重新抬起,驚異地道:“那卻為何?”

  天儒眼神顯得悠遠深邃,猶如廣闊無垠的夜空:“武林中有一件兵器,名為血厄劍,此劍兇戾無比,是蚩尤族後人所鑄,百餘年前一場正邪之戰中,邪惡之人冷囂曾憑藉血厄劍之滅世魔力,橫行天下,武林諸般一等一的兵器皆無法擋血厄鋒芒,其時蒙悅的師祖思天涯為正道最強者,亦是日劍的擁有者,思天涯以日劍與冷囂決戰於東海無名島,激戰一日一夜,堪謂曠世絕戰,當時有幸睹此戰者,據說只有三人,結果戰至數百招時,思天涯和冷囂雙雙受傷,渾身浴血,就在此際,血厄劍突然有了驚人變化,冷囂右臂鮮血流淌至血厄劍身,其凶殘狂魔 血與血厄劍的魔性相融,竟將血厄劍的滅世威力催發至無以復加之境,眼見千古神兵日劍也無法壓制血厄的滅世魔力,於是思天涯竟以其絕世之智,驚世之勇,棄日劍不用,化身為劍,與血厄劍悍然相接!一邊是悟透劍道真諦的思天涯,一邊是具有滅世威力的血厄劍,人劍一接之下,氣勢之駭人,可想而知!”

  “最終戰況如何?”牧野棲有些緊張地問道,畢竟思天涯是他外祖父蒙悅的師祖。

  天儒無限蕭索地嘆了口氣,道:“最終,血厄劍雖被暫時抑制凶性,但思天涯卻因此而身化飛煙,亡命於那驚世一擊!”

  牧野棲暗自扼腕、思忖之餘,道:“那冷囂豈非更橫行無忌?”

  “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思天涯雖然敗亡於血厄劍下,但血厄劍卻也被思天涯暫時抑制其滅世威力,而當時在東海無名島的三人無不是絕世高手,冷囂最終亡於他們三人手下!”

  “那……血厄劍呢?”牧野棲問道。

  “血厄劍如此兇戾乖張,武林正道自是欲將它徹底毀去,無奈此劍無堅不摧,自身則有不滅之質,無論以何種方式,竟無一人能毀去此劍!思天涯的弟子想到其師最後一擊,暫時抑制血厄的手法,最終悟出了扼制血厄的方法,但要依此計而行也並非易事,因為扼制血厄之物,與血厄幾乎一樣難求。即使尋覓到了,仍有諸多事宜需費周折,於是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就想到了以另一件兵器與血厄劍相抗衡,一旦血厄劍再次落入邪魔手中,武林正道不至於束手無策!”

  “若是由正道中最強高手保管此劍,絕難再次落入邪魔手中,豈不更好?”牧野棲問道。

  “兵器神奇如血厄、日劍。月刀,可以達到人。心、劍相通,兇邪之劍,惟有在兇邪者手中方能發揮出它的無上威力,若由正道中人持有,並不能依仗它的滅世威力。連日劍都難以摧毀的魔兵,世間本不可能再有什麼兵器可以超越血厄劍,但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卻想到了有關'日劍月刀'的傳說,想到了'日月齊揚,佛陀涅磐'之說。”

  牧野棲有些明白過來了:“莫非,我外祖父是迫於師門之命,方選擇了外祖母,以便能達到'日月齊揚,佛陀涅磐'之境?”

  天儒沒有正面回答,他道:“其實誰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日劍月刀'達到如此境界。

  蒙悅、司狐結為夫婦時,鄂賞花恨日劍負情,更恨自己看走了眼,她不願見到你外祖父與外祖母的幸福,於是,竟自廢雙目……”

  牧野棲這才明白鄂賞花為何自廢雙目!

  天儒嘆息一聲,接著道:“大凡心智不凡的人,心中總有些孤傲,鄂賞花亦是如此,更兼且她的武功、容貌皆是名動江湖,自是頗為自負,在遭受挫折時,有些偏激之舉也就在所難免了。只是她卻沒有想到,蒙悅、司狐結為夫婦後,並不幸福,因為蒙悅對鄂賞花用情更深,知道鄂賞花自毀雙目後,更是滿心疚愧,而司狐則牽掛著另一個男人,他就是你的祖父牧野笛,同時更無法容忍蒙悅對她的虛情假義——夫婦不和,日劍月刀無法共存,又何論'佛陀涅磐'之境?世人皆知日劍月刀不和,卻又有幾人知道日劍的苦衷?若非肩負師門重任,他又怎會做出這種選擇?”

  牧野棲聽到這兒,良久無語,他這才明白鄂賞花為何說“司狐的女兒該殺,追隨司狐女兒的所有人也該殺”!她卻不知,自始至終,司狐並無責任,相反,她亦是因為此事而生活於痛苦之中。

  “為了一柄血厄劍,竟使外祖父、外祖母及鄂賞花三位絕世不凡之人陷於怨恨之中,那麼既然日劍月刀無法達到'佛陀涅磐'之境,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又是如何處置血厄劍的?”

  牧野棲心中如此思忖。

  天儒沉吟道:“為師奇怪的是鄂賞花對日劍月刀雖然懷有怨忿之心,但這些年來她一直退隱於武林之外,並未對他人有報復之舉,為何這次卻一反常態?”略略一頓,又道:“你說你救起的年輕女子身懷武功,不知你有沒有探清她的身分?”

  牧野棲道:“沒有,似乎她對弟子已懷有警惕之心。”

  天儒道:“你是在思過寨附近救起她的,而在你救她的前一天,風宮與另一股神秘勢力同時攻襲思過寨,這位姑娘受傷,會不會與此有關?據黑道'缺字堂'的人禀報,風宮攻襲思過寨,其目的就是為了思過寨內的血厄劍,但最終風宮沒能如願以償,在退出思過寨後,風宮還遭遇兩名武功甚高、水性極好的女子,以風宮逾百弟子,最終竟讓她們雙雙走脫,其中一名女子潛河遁走——你救下的人,會不會是她?”

  牧野棲聽天儒相問,方如夢初醒地“啊”了一聲,道:“師父,你說血厄劍在思過寨內?”

  天儒點了點頭。

  牧野棲遲疑了片刻,終還是道:“弟子有一事不明白,為何師父對這些多不為江湖所知的極端隱密之事,竟了若指掌,莫非……莫非師父是當年在東海無名島上親眼目睹冷囂與思天涯一役三人中的一個?”

  天儒哈哈一笑,道:“東海無名島一役時,為師尚未出世,又如何能親眼目睹?不過其中一人,卻與為師有非同尋常的關係,此人就是為師的母親!”

  牧野棲驚詫道:“原來……如此。”心想師父的母親能親眼目睹那一場驚世之戰,必定也是非同尋常的人物,口中卻道:“弟子一定設法查清那年輕女子的真實身分!”

  天儒道:“救死扶傷,本是正道中人理所當然之舉,但血厄劍的去向事關武林大局,若此年輕女子與此事有關,實不可掉以輕心!”

  “是,師父。”牧野棲恭聲道。

  天儒望著牧野棲,忽然道:“你可知你父親牧野靜風已開始派人四下尋找你的下落?”

  牧野棲有些不安地道:“是否因為弟子這一次自露身分之故?”

  天儒搖了搖頭,道:“在此之前,他已有所行動,不過也許他亦知一旦過早讓武林中人知道此事,可能會給你帶來危險,畢竟這些年來,風宮樹敵太多,甚至連風宮玄流對你都會懷有叵測之心,所以查找你下落的人,一直都是在暗中行動。”

  牧野棲聽到這兒,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激動之情,他忽然明白自己與父親牧野靜風所處的立場雖然不同,但父子之間,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也無法割捨的。

  天儒鄭重地道:“一旦你父親找到你後,你就須進入風宮了,惟有進入風宮,方能實施為師的計劃,而在風宮那種邪魔之地,你也許將舉步維艱,危機四伏,但願你莫讓為師失望,能否掃盡群魔,就全在於你了。”

  牧野棲只覺心中沉甸甸的,但他仍是神色平靜地道:“弟子一定全力以赴!”

  天儒道:“不單是你,整個黑白苑都將全力以赴,為師數十年的心血,幾乎全押在你身上了!”

  一向從容自若的牧野棲,第一次微微蹙眉。

  ◆◆◆

  紅葉黃花秋意晚。

  江水茫茫,無語東流,兩岸翠峰如簇。

  一葉輕舟,順江而下。

  船中共有三人,除了一名船夫外,另外兩人,他們正是天師和尚與範離憎,那名船夫亦是思過寨弟子,這艘小船上帶足了米糧,一路順江而下,從不靠岸,行了二日,船已至長江下游。

  江至下游,水面漸寬,水速減緩,但見江水浩蕩,帆影點點,舉目四望,心曠神怡,二日來頗為沈悶,這時,範離憎不由長長地吐出一口壓抑之氣。

  天師和尚卻有了凝重之色,道:“自此時起,我們就要進入風宮江南行宮的勢力範圍了。”

  “江南”二字讓范離憎心中微微一動。

  又見江南。

  往事浮現,一股淡淡的憂傷不期然爬上範離憎心間。

  天師和尚見他神情悶悶不樂,叉開話題道:“重師,你可知為何我師父提議佚魄擔任思過寨寨主之位,而不是燕南北?”

  範離憎心道:“悟空老前輩在做出這個決定前就已問過我的看法,你倒考問起我來了。”

  口中卻道:“為什麼?”

  “因為佚魄受到寨中所有人的敬重,而燕南北雖是燕……燕老寨主的兒子,且擊退了禹詩,但他的謀略與經驗,只怕遠遠不及佚魄,讓人難以置信,寨中多半會有人暗中猜測在此之前,燕南北是否裝瘋賣傻,有意隱藏武功,這是以燕南北為寨主最難服眾之處。”

  範離憎微微一笑,道:“這一番話,是何人高見?”他料定這些話絕不會本就出自天師和尚之口。

  天師和尚嘿嘿一笑,道:“是……穆姑娘說的。”

  範離憎心道:“既然是穆小青說的,那就不足為奇了,她與杜繡然對戈無害皆是一往情深,而戈無害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也不知此事該怎樣了結。尤其是杜繡然,她竟有了身孕,若無法找到戈無害,她該如何是好?大概知道戈無害下落的人,只有水族中人,但水族中人的行踪太過詭秘,莫半邪一死,'衣姑娘'等二人又已逃脫,要想再見到她們,只怕極難。”

  想到這裡,他不由有些為杜繡然。穆小青擔憂。

  天師和尚又道:“重師,你說我師父為何要收燕南北為徒?”

  範離憎道:“這個我就無從推測了,大概是因為他老人家覺得燕南北資質不凡,是可造之才吧。”

  天師和尚道:“若論資質,重師絕不在他之下,為何師父不收你為弟子?”

  範離憎心道:“莫非天下每一個資質不凡的人,都要成為你師父的弟子?”口中卻道:

  “你是盼我成為你的師弟後,再也不用稱我為重師了吧?”

  天師和尚連連擺手:“非也,非也,師父說之所以收燕南北為徒,是欲讓他成為守劍弟子。”

  範離憎乍聽“守劍弟子”之說,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暗忖道:“燕高照身為守劍之僕,最終落得如此結局,如今,悟空老前輩卻又要收他兒子為守劍弟子,誰能擔保燕南北不重蹈其父覆轍?”

  天師和尚繼續道:“師父他老人家說,普天之下,除了'天隕玄冰石'與'海母'之珠外,也許惟有燕南北的無邪之心能抑止血厄劍兇戾之氣了。你我在劍簧閣中時,血厄劍曾一度兇殘邪霸,當燕南北手握血厄時,血厄邪氣竟漸漸化去,反而顯得有些祥和。而燕……燕師弟亦自言當他手持血厄時,感到有種前所未有的自信,心神突然一片清朗,彷彿他與劍已融為一體,擊退禹詩之戰,他雖然雙目不視,冥冥中卻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牽引著他,施展出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招式……”——
li60830 發表於 2017-11-11 11:22
第二十九卷第九章刃無正邪


  範離憎聞言答道:“血厄劍是邪門兵器,常人根本無法與之共融,反而會被它反噬其身,但燕南北本性混沌未開,無正無邪,腦中一片虛無,血厄劍既無法感應到他的邪,從而與之相呼應,亦不會因為感應到他的'正',而被激發與其抗衡之劍意,如此一來,劍亦無正無邪,猶如混沌初開。佛家得道高僧需超脫塵世,逾越正邪,想必得道之劍,也應超越正邪,劍一旦'得道',自然有了凌然萬物的無上壓力,燕南北受其影響,淤塞之心智豁然開朗,也在情理之中了。”

  天師和尚怔怔地聽著,良久方一拍大腿,嘆道:“重師這一番話,竟與我師父所言甚為相似! ”他眼中滿是佩服之色:“得道之劍……這種稱謂,倒是我生平第一次聽見。”

  範離憎道:“血厄劍在你手中,其威力必定強於在我手中之時。”

  “為什麼?”天師和尚問道。

  “因為……因為……有時我自覺自己心念飄浮不定。”範離憎本是憑感覺說出那一番話,被天師和尚這麼一追問,他一時卻不知該如何答复,只得含糊應對。

  天師和尚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凝重之色,道:“其實人這一輩子,許多事情都是無法捉摸透的,數十年前,我又何嘗想到會成為武林中人呢?”

  範離憎心想能成為悟空弟子之人,必定有著非同尋常的經歷,天師和尚天資並非十分出類拔萃,卻能成了悟空的弟子,更是如此。

  天師和尚看了看遠處模糊的江岸,忽然道:“重師,你看我今日容貌如何?”

  乍聞此言,範離憎大吃一驚,而那名掌舵的思過寨弟子則“扑哧”一聲笑了起來。

  天師和尚道:“我自知此時容貌甚是醜惡,但當我如重師這般年輕時,卻與重師一樣英俊灑脫。”

  範離憎乾咳一聲,強忍笑意,道:“原來如此……卻不知後來怎麼發生了……變化?”

  心中卻道:“人之容貌在一生中雖會有所變化,卻絕不會變化太大,而看今日的天師和尚,可想像他當年絕無法與'英俊灑脫'沾上邊。”

  天師和尚道:“出家人本不應該在乎容貌如何,可我的容貌之變化,卻有一番不同尋常的經歷。”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有些低沉,與平時的心無雜念全然不同,範離憎不由沉默了。

  天師和尚下意識地數著胸前佛珠,沉默良久,方道:“我出家之前,名為周寶山,重師知道麼?是了,你自是不知道的。”

  範離憎心道:“周寶山這等名字,未免平俗了些。”

  天師和尚接著道:“我老家在渭水支流冷水的上游,那兒群山連綿,與我所在的村子相去十里遠的地方,有一座山,名為空洞山,那山極高,有人說就是鳥兒一口氣也飛不了那麼高,又說那山上住著神仙,有人曾親眼看見神仙從山上飄飄然飛下來……”

  天師和尚已沉浸於回憶中,他的臉上出現悠然神往之色:“我爹是個木匠,常去為官府服工役,我娘在家中織布,還有一個比我小四歲的妹妹,叫水葉兒,'水葉兒'是空洞山里長的一種花名,很香很美——但我妹妹比它更美,她就像天上的小仙女一般,整天圍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像只雲雀,不停地叫我哥哥,哥哥……”

  他的臉上 了淡淡的溫馨笑容。

  “十四歲開始,我就獨自一人去空洞山伐木砍柴了,每當水葉兒花開時,我就會從山上帶些回來給阿妹,她手很巧,能用細藤把它們串起,做成花籃,掛在窗前……”

  天師和尚如今已是五旬開外,但此時他的神情就像有一個可愛的妹妹在他面前一般,而他不再是遠離人情的出家人,而是一位呵護著妹妹的兄長。

  範離憎心道:“雖說出家人應該忘卻前塵往事,但——此時的天師和尚卻反倒更顯親切些,也更真實些,也許世間本就不應有僧人的,有誰能夠真正地無情無欲呢?”

  天師和尚繼續道:“阿妹十六歲那年,我特意去空洞山為她採水葉花。我知道越是高處水葉花就越美、越香,所以我就一個勁地向山上爬,竟然一點也不知疲倦。不知不覺中,竟讓我爬到了山頂!這時,我才醒過神來,回頭向下看時,只見雲霧都在我腳下。山上果然有許多水葉花,我一個人根本拿不了那麼多,而天卻漸漸黑了下來!”

  此時雖是日頭當空,但天師和尚說得入神,範離憎竟真的感到天色像是暗下了不少。

  “我心想其實天黑下來也無妨,大不了在山上過一夜,明天一早再下山,就是怕家人擔心,但夜裡下山是不可能的。我便用隨身帶的刀砍了一些樹,搭了一個小小的棚,就在那兒睡下了。因為過於困乏,不一會兒我便睡著了。

  “沒想到高山之上格外寒冷,到了半夜,我被凍醒了,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於是我就起了身,想到外面動一動,免得凍壞了身子。誰知我從樹棚向外一探頭,竟看到離我幾丈遠的地方有一個白色的人影站在那兒,一時又看不真切,我頓時嚇了一大跳,心想:這是山魈,還是神仙呢?”

  範離憎雖知既不會是神仙,也不會是山魈,但他的心還是被提了起來,那名思過寨弟子也忘了掌舵,好在江面寬闊,任憑船隻隨波逐流也無大礙。

  天師和尚數佛珠的手已停下了,他繼續道:“好半天我的魂才重新附體,便偷偷縮回身來,心想只要不出聲,挨到天亮,日頭一出,他便會消失的。誰知這麼一縮身,竟把身邊的樹枝碰得'嘩啦'一響,我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這時,我看到那本是背向我的人影猛地轉過身來,然後我便覺眼前一花,那人影竟已站在我的身前了!”

  那名思過寨弟子終於忍耐不住,“啊”地一聲輕呼。

  天師和尚舔了舔嘴唇,繼續道:“當時我也嚇得不輕,卻又在心中一個勁地告訴自己: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正心驚膽顫時,那人影忽然開口說話了!我的心在那時很快地平靜下來。因為那的確是人的聲音,而且很慈和,雖然感到十分驚訝,但卻並無敵意!”

  範離憎忍不住問道:“莫非,他就是你師父悟空老前輩?”

  天師和尚道:“正是!”

  那名思過寨弟子籲了一口氣。

  天師和尚道:“我師父問我:”年輕人,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兒?'這時,我本是僵硬的身子也能動了,心想無論他是人是鬼是仙,總之對我似乎還算和氣,於是我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了出來,我心想這些事也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後來師父老人家似乎又問了些什麼,我也一一照實說了。最後師父又說了一句:“既然夜裡下不了山,你還是在這兒等到天亮再下山吧。'說完,他便走開了。

  “他重新回到了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這時我心神己定,才有心去看周遭的環境,只見他所站立的地方是一片平闊之地,長約有十丈,寬也近五丈,地面皆是堅石,那天的月光很淡,他便背著手,仰視星空。我心想天上除了星星與月亮之外,還有什麼可望的呢?”

  範離憎道:“大概他只是在想心事罷了!”

  天師和尚道:“我初時也是這麼想的,但後來見他仰視天空許久許久,才知並非如此。”

  的確,仰首想心事若是太久,的確不會是一件好受的事。

  “之後我一忽兒睡著,一忽兒又被凍醒,如此反復一直到天亮,每次醒過來之時,我都能看到他站在石坪上!”

  “天亮之後,你便可以看清他的面目了吧?”範離憎問道。

  天師和尚點頭道:“天亮時我趕緊起來,只見一個身著白衣的老人正盤腿坐在那兒,雙目微聞。我雖然很想知道這老人究竟是個什麼人,但最終還是決定悄悄離開為妙。沒想到我一走動,他便睜開眼來,看著我,招了招手,道:”年輕人,你過來吧',他的臉上有很慈祥的笑容,我稀里糊塗地便走了過去,早已忘記了害怕。

  “那時我並不知師父是位身懷絕學的武林高手,見他鬚髮皆白,臉上皺紋更是很多,少說也有七十多歲,我不由很是感到奇怪,心想他這般年歲了,如何能爬到如此高的山頂上?

  看他身上衣衫,仍是乾乾淨淨,而我身上的衣服卻已是又破又髒了!當時我感到很是驚愕,師父說數十年來,他在這絕頂上從未遇見外人,能與我在這絕頂上見面,也算有緣了。我心中奇怪,暗想難道他數十年如一日,常常攀上空洞山山頂?他仔仔細細將我打量了一番,卻不知為何忽然嘆了一口氣,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問我以後願不願再到這山頂來?我心中其實並不願意,但因為有些怕他突然發怒,還是點了點頭。他說如果我要來,便在有月亮的日子來,我也胡亂地答應了!

  “他最後叮囑我不要輕易對人說曾在山上見到過他,更不要說他在做什麼。說完,便站起身來,向前走去,我見前面是一處懸崖,忍不住就叫了一聲小心,話剛出口,他已突然如一隻鷹般飛了出去,然後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了。”範離憎道:“你這才知道他是絕世高手,見他武功如此驚世駭俗,於是便真的在有月光的夜晚前去山頂找他,對不對?”他心想如此經歷,未免太陳舊老套。

  天師和尚搖頭否認道:“我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學絕世武學又有何用?這就如同一個耳聾之人,再動聽的樂聲,對他也是毫無吸引力的。”

  範離憎心道:“他這一番話倒頗有些道理。”

  天師和尚忽然沉默下來,漸漸地,他的眼中有了莫名的哀傷,範離憎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吃驚。

  終於,天師和尚再次開了口,這一次他說得極快。似乎是擔心自己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勇氣說下去似的。

  “之後我一直沒有再去空洞山頂,直到二年後,我家突然慘遭變故,在我離家的時候,一個惡賊竟將我妹妹……糟踏了!”

  天師和尚的聲音變得極其的嘶啞,眼中也有了駭人之光芒!

  而范離憎的心則猛地一沉!他甚至希望天師和尚不要再說下去!

  但天師和尚卻仍是繼續道:“我娘要救我妹妹,卻立遭那人毒手,我爹聽到此噩耗時,正在為官家建一座大殿的正梁,剛一聽完,他便吐了一大癱血,從樑上落下,而我妹妹也因為不堪屈辱,竟投井自盡了……等我知道此事後,就像瘋了一般向空洞山頂跑去!因為害我全家的人是一家鏢局的少鏢頭,有錢有勢而且武藝過人,我決不能白白送死,我死了不打緊,但妹妹及雙親的血仇誰來報?當時我全然忘了師父他老人家囑咐過需在有月色的時候才能去找他。當我趕至空洞山巔,在冷風與悲痛中等到天黑,仍不見他老人家現身時,方想到了這一點。那晚天色陰沉,烏雲翻捲,根本不見一點星光,更無明月,但我不甘心就這樣下山,就在山頂苦苦等侯,好不容易捱過一夜,第二日非但不見日出,反而陰雲密布,到了傍晚,竟下起了雨,我全身很快濕透了 …”

  說到這兒,他略略一頓,接著道:“總之,好不容易挺到第四天晚上,我師父才出現在空洞山頂,剛見到他,我沒說出一句話,就暈死過去了。”

  天師和尚雖然沒有詳述在絕頂上的四天是怎麼挺過來的,但范離憎能想像得出他忍受了多少痛苦,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

  “我師父救醒了我,他說我身上平添了許多暴戾之氣,已不適於練他的武功,我不會求人,只知跪在地上,很快我又暈死過去了,如此反复,也許暈死過去五次——也許六次後,師父老人家終於答應了!

  “二年後,我到了那家鏢局,我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遠在他們鏢局中的任何人之上,但我已不能再等下去了。結果,那一夜,我殺盡了他們鏢局上上下下九十七口人!整個鏢局,已被血的氣味所充滿了,我只知不停地殺、殺、殺,熱熱的鮮血噴在我的臉上身上,非但沒有讓我冷靜下來,反而使我的恨意更深,一把馬刀,生生被熱血浸得彎曲卷刃了!當鏢局上上下下全被殺盡時,我正置身於一間書房中,書房中有一面鏡子,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容貌忽然變了,面容扭曲,極度的憤怒生生地印在臉上,目光中有虎蛇一般的光芒!我手中握了一把彎曲了的沾了無數鮮血的馬刀,身上赤血淋漓,那已不再像一個人,而活脫脫是一個要摧毀一切的魔鬼!我被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忽然覺得心中極痛,彷彿自己的軀體即將爆裂開一般,我便那麼倒下了!”

  天師 尚悠悠一嘆,接著道:“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身置一個廟堂之中,我就那麼躺在地上,我的身邊是四個僧人,他們圍著我坐著,在低聲誦念經文,後來我才知道是師父在用這種方法挽救我,因為當時我的心已中了'心毒'!”

  “心毒?”範離憎無比驚訝地道。

  “我師父說'心毒'由心而發,又反傷自心。非佛家無上法門不能解開。'心毒'不解,我便會心神皆變,成為與原先的我全然不同的邪道中人,這一切自是因為我心中仇恨太深,在極度怒焰中心智突變之故!於是師父便讓我削去煩絲,以忘掉過去,並讓那廟中的四位僧人助我化解'心毒'!”

  範離憎這才明白為何悟空並非出家人,而他的弟子天師卻是個和尚。

  天師和尚道:“後來我'心毒'雖去,但容貌卻已變不回來了。成了猙獰兇惡之狀,此時我既無家人,也無仇人了,於是就想歸於恩師門下,侍候他老人家,但他說我已是佛門子弟,不宜再做他的弟子,在我再三懇求之下,他才答應與我立下'佛珠之約'。這些年來,我自認為的確已按他老人家的教侮去做了,可世間每一個惡人幾乎全是不思悔改的,我非但沒能除去佛珠,反而日見增多。二年前,師父老人家突然來見我,那時我才知道師父之所以要我感化惡人,而不是懲治惡人,是擔心殺戮會使我'心毒'復發,心生邪惡之念,才以這種方式使我不會陷入無休無止的殺戳之中。師父對我的所作所為甚為滿意,於是重納我入師門。”

  範離憎心道:“如此看來,悟空前輩收他為弟子,的確不是看中其資質了,無怪乎他會責備天師和尚武功進展緩慢,其實以天師 尚如今的武功,環視整個武林,能出其右者應不超過十人,悟空前輩竟仍不滿意,卻不知天師和尚兩位師兄又是何人?想必也是在江湖中名聲顯赫之輩了。 ”

  忽聽得那名思過寨弟子道:“不知誰走了紅運,這條魚絕對小不了!”

  兩人向他望去,只見他正在船弦邊盯著江水。

  範離憎見天師和尚提及往事後神情憂悶,有些擔心,便對那名思過寨弟子道:“此話怎講?”

  “連江水都有些泛紅了,魚還能小嗎?該不會是鯊魚吧?”

  範離憎心中一動,向船舷邊的江水望去,果見江水中有淡淡紅色,呈帶狀。

  天師和尚也看到了,他隨口道:“這血也未必是魚身上流出來的。”他只是隨意說說,範離憎卻暗自一緊,舉目向上游望去,但見上游與自己挨得最遠的船也有半里之遙,心情略略放鬆。

  忽聽得天師和尚道:“那是什麼?”

  範離憎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見上游正有一白色之物一沉一浮地向這邊淌來!

  範離憎神色微變,沉聲道:“穩住船身,看個明白!”

  那思過寨弟子依言而行,白色之物漸漸近了,天師和尚與範離憎同時失聲驚呼:“是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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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第十章年輕高手


  牧野棲整了整衣衫,清咳一聲,這才推開水依衣所住屋子外院的院門。

  院子裡很靜,幾隻老母雞在一心一意地覓食。一隻花貓在石磨旁打盹——院子裡一如即往地安寧平靜。

  牧野棲叫了一聲:“三姑姑,三姑姑!”

  沒有人應聲。

  牧野棲皺了皺眉,正待再開口,忽地目光一跳,如同一柄寒劍倏然出鞘,一閃即沒!他的神情重新恢復了平靜,全身神經卻已繃緊如上弦之弓,一觸即發。

  因為,他聞到了空氣中微甜的血腥氣息。

  牧野棲緩緩穿過院子,走至屋子門外——血腥之氣更濃!

  牧野棲伸手緩緩推向木門,他的動作很穩很慢,與他此時的心境形成鮮明的對比。

  門被緩緩推開了,血腥之氣撲鼻而至,卻無任何襲擊出現!

  一具屍體映入牧野棲眼中。

  是“三姑姑”!她倒於地上,胸前一片血污,雙目睜得極大,她的身旁還有破碎的茶蠱,甚至還有茶葉潑濺身上——顯然,她是被人殺的,過程極其短暫!

  當然,她絕非真正的農婦,更不是牧野棲的遠房表姑,她是黑白苑黑道圓字堂天字級弟子李三姑,其身手絕對可怕!

  但此時她幾乎未能做任何抵抗,就已被殺!院子裡的安寧說明屋內也許根本沒有發生任何打鬥。

  牧野棲當然知道水依衣絕不會仍留在房內,但他還是忍不住去推開她的房門,也許,他想知道一個傷勢那麼重的女子,是如何輕易擊殺黑白苑天字級弟子的。更重要的是,他必須知道水依衣為何要殺死李三姑,難道她已看出什麼破綻?即使她看出李三姑暗藏武功,也不應對她施下毒手,遵照牧野棲的吩咐,李三姑絕不會對水依衣不利的。

  水依衣所住屋子的門應掌被推開。

  牧野棲的瞳孔驀然收縮。

  屋內並非全無一人。

  一個與他一樣身著白衣的人坐在屋內的正中央,頭上竹笠壓得很低,無法看清他的面容,但牧野棲仍是立即斷定這是一個與他一樣年輕的人。

  那人身邊的茶几上橫置著一柄劍,而他正在慢慢地呷著一杯茶。

  此刻如此氣定神閒地喝茶,要么是深不可測的高人,要么就是虛張聲勢。眼前此人,是前者,還是後者?

  水依衣早已不知所踪。

  牧野棲緩聲道:“人是你殺的?”

  “是!”那人的聲音果然年輕,他終於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的劍法一定很快!”牧野棲道:“只是你應該在殺了人之後,立即走脫,而不該留下來!”

  “有人說你的劍法比我更高明,而且你比我更年輕。”那人道。

  “你不服?”牧野棲緩緩踏進一步。

  屋內似乎一下子變得擁擠了。

  “你的確比我年輕,至於劍法,我會見識的。”

  “那好,你拔劍吧。”牧野棲道,他並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但他知道面對一個好勝心極強的人,迴避絕非適宜之舉。

  那人哈哈一笑,道:“讓我先拔劍,你還有機會嗎?”

  牧野棲淡淡一笑,道:“我比你更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妄自託大,就怨不得我了!”“了”字甫出,那隻修長的右手已閃電般抓向茶几上的劍,身形如箭標射,“錚”地一聲冷劍出鞘,出鞘之聲猶自未散,已有萬點寒芒在空中倏然迸射,以吞沒萬物之勢向牧野棲狂捲而至,一劍甫出,狂意盡現!

  牧野棲臉上從容,笑意未消,腳下斜踏,沉肘擰身拔劍,動作似乎並不快,每一個動作都歷歷在目,清晰可辨,但他的劍卻不可思議地搶在了對方每一角度攻擊的湊效之前,將之一一封死。

  牧野棲並不趁勢而進,只是冷冷笑道:“現在,你該明白誰的劍法更高明了吧?”

  一聲冷哼,對手已如鬼魅過空般欺身而進,長劍如電而出,瞬息之間已遞出十七劍,劍刃破空之聲充斥了屋內每一寸空間,單憑這氣勢驚人的利劍破空聲,就足以讓對手心神皆驚!

  牧野棲手中之劍如微微輕風,在對方悍然快絕的劍勢下飄掠出沒,每一次角度方位的變化,無不是妙然天成,無懈可擊。

  “嚓”地一聲,牧野棲的劍恍如有形無質,穿過對方重重劍網,將他所戴斗笠削飛!

  一張頗為英俊的年輕面容立時顯露於牧野棲眼前,此人略略上翹的嘴角讓人感到了他的傲然之氣。

  此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顯然牧野棲已穩佔上風。

  牧野棲目光一閃,道:“劍快人傲,莫非你是思過寨燕寨主的弟子?”

  對方的臉色更顯陰沉:“是又如何?”

  牧野棲淡然道:“思過寨為十大名門之一,燕寨主也是俠名遠播,沒想到他的弟子非但武功不濟,而且是只能暗算女流之輩的武林宵小,甚至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實是大墮思過寨英名!”

  那白衣劍客的眼中有著無限殺機在湧動,他嘶啞著聲音道:“我戈無害頂天立地,十四歲就技壓同門,名揚江湖,那時,武林中又何嘗有你的名號?”

  牧野棲哂然笑道:“原來是燕寨主八弟子戈無害,據說在燕寨主諸多高足中,以你的武功最高,哈哈哈……百聞不如一見,今日一試,你太讓我失望了。”

  若是范離憎此時在場,見到真正的戈無害,不知是喜是驚?

  戈無害又怎會在此出現,並殺了李三姑?

  戈無害身為名門弟子,又在同門中出類拔莘,所聽的皆是奉頌之辭,何嘗受過如此譏嘲?

  一股怒意騰然升起,並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

  戈無害自恃劍法卓絕,一向睥睨同輩中人,自不甘於在一個比自己更年輕的劍客面前黯然失色,相形見拙,低嘯聲中,疾飛而出,劍挾冷芒,直刺牧野棲眉心,其疾其快,懾人心魄。

  牧野棲的身軀如風中敗絮,向後飄出,彷彿是被戈無害的劍尖頂住身軀疾速倒退,其情形詭異至極。

  戈無害傾力一劍之下,劍尖與牧野棲的身軀竟始終有三寸之距。

  再進三寸,他的劍就可直刺牧野棲的眉心處!

  但他招式已老。

  牧野棲輕聲冷笑,劍身輕鳴,劃出一道優美至極的弧線,擰身側旋之際,劍已如影隨形般貼在戈無害的劍尖上。

  戈無害立覺劍身變得奇重無比,一驚之下,劍尖倏然反挑,牧野棲的劍竟如不散幽靈,隨之而起,一股無形絞旋之力,在牧野棲翻腕之間悄然而生,湧入戈無害劍身,戈無害立覺掌心一痛,手中之劍幾乎脫手而飛。

  戈無害強抑心中寒意,人隨劍走,劍勢如飛,剎那間,已連換十幾種角度,身法之詭異、快捷讓人嘆為觀止。

  牧野棲半步不移,劍身亦是在極小範圍內飄掠閃掣,看似不經意的揮灑,卻使戈無害的劍始終無法掙脫他的困鎖!

  戈無害只覺對方驚世駭俗的劍式如同一把無形的鎖,使自己的劍法處處受制,猶如困獸。

  十數招之後,他的劍已被壓得呈現驚人的弧度。

  戈無害低吼一聲,貫力於臂,以十成功力倏然上挑。

  本已彎曲如弓的劍身再也無法承受,“錚”地一聲,斷為兩截。

  戈無害未作絲毫停滯,以其畢生修為全力而進,長劍雖斷,卻平添無數凶悍凌厲氣勢,以一往無回之勢,疾刺牧野棲前胸。

  是否因為他明白攻擊對方胸前,比攻擊咽喉、頭部更能奏效?戈無害似乎已將自身生死完全置之度外,所以,他的招式竟只攻不守。

  只攻不守的劍式無疑極為可怕。

  斷劍不及二尺,但一劍之下,卻宛如可洞穿萬物!目睹此劍,讓人不由會心生一念:即使牧野棲能佔盡先機,在對方身上留下十數個劍孔,但戈無害亦可在生命消亡之前,還牧野棲以致命一擊。

  十處致命之傷,與一處致命之傷,可謂毫無區別,這正是不惜性命者讓人感到棘手之處。

  但牧野棲的神色依舊從容閒淡,劍劃光弧,以極為飄逸的方式,突破對方的劍勢而入!

  在斷劍即將插入牧野棲軀體的那一瞬間,一道血光倏然沖天而起,迎風化為血霧。

  戈無害倏覺右臂一涼,隨即奇痛徹骨銘心,驚駭之下,方知自己右臂已齊肩而斷,血如泉湧,與森森白骨相映,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戈無害臉色煞白如紙。

  一向自信自負的戈無害在無可挽回的敗局面前,狂傲之氣全然崩潰,精神上毀滅性的打擊比肉體上的重創更讓他痛苦萬分,他所穿雪白的衣衫此時已被鮮血浸透了大半。

  似乎每一個自信的人。都喜歡身著白色的衣衫。因為“白色”給人的感覺就是卓而不群,幽求如此,牧野棲如此,戈無害亦如此。但此刻戈無害身上的白衣卻成了對他的一種諷刺,與牧野棲相形之下,他根本不配穿這種氣勢奪人的雪白衣衫。

  戈無害強忍奇痛,以左手飛速封住斷臂“天泉”、“天府”、“俠白”三穴,以止住流血。

  牧野棲冷聲道:“我不殺你,是因為你乃思過寨燕寨主的弟子,但你必須說出那位受傷姑娘的下落,又是什麼人讓你這麼做的?”

  戈無害張口慾言,忽又靜了下來,像是在側耳聆聽什麼,他的眼中漸漸有了絕望之色,連身軀也佝僂了不少。

  牧野棲略略有些吃驚。

  戈無害忽然聲音低沉嘶啞地道:“我曾為你們出力不少,今日為何要將我逼向絕境?”

  牧野棲一怔,脫口道:“什麼?!”戈無聲所言太過突兀,牧野棲茫然不解,細看戈無害神情,但見其目光低沉,並未投向自己這邊,似乎他這一番話,並非針對自己而發。

  靈光一閃,牧野棲恍然頓悟:“是傳音入密!”

  果不其然,只見戈無害靜默片刻後,又緩聲道:“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讓你們滿意!”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牧野棲身上——牧野棲忽然發現他的眼中已不再有先前的憤怒、痛苦,而只剩下無邊的絕望與空洞。

  牧野棲此時已斷定暗中有人以傳音入密之術對戈無害說了些什麼,才會讓他產生這種變化。

  未等牧野棲思索更多,戈無害已提聚殘餘真力,向牧野棲疾衝過來。

  他右臂已斷,手中無劍,根本無法對牧野棲構成任何威脅,但一直從容不迫的牧野棲此時反而神色倏變,因為他已看出此刻的戈無害不僅不畏死,而且只是但求一死!

  戈無害以極快的速度,將自己的血肉之軀徑直撞向牧野棲手中所握的利劍。

  牧野棲驚愕之下,立即做出反應,劍身一沉,左掌已翻飛而出,一道道強悍卻又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掌勢洶湧而出,數掌之下,非但將戈無害的來勢封住,更將他的身軀高高拋起,向遠處落去。

  “砰”地一聲,戈無害如敗革般重重撞於牆上,其力道之猛,竟震得屋頂塵埃“簌簌……”而落。

  未等身軀落地,戈無害拼盡所有功力,不顧身上再受重創,左掌在牆上疾拍,身形借力掠出,再度向牧野棲悍然撲至。

  此時的戈無害,儼然如同一隻撲火的飛蛾。

  牧野棲心底的倔傲之氣反被引誘而起,他冷笑一聲:“今日你想自尋死路也沒那麼容易!”長劍疾隱鞘中,同時身形飄掠,倏忽之間,已如無形之風,閃至戈無害的身後,駢指如劍,向戈無害身後幾處要穴疾點而去。

  此時戈無害雖僅剩左臂,但全力橫掃之下,牧野棲只覺勁風撲面,不敢怠慢,化指為掌,雙掌交錯縱橫而出,及時將對方的左臂鉗住!

  戈無害突然曲身而起,雙腿同時朝牧野棲猛然蹬去,牧野棲見戈無害此時已全然不顧高手風範出招,幾近無賴,冷哼一聲,左手倏然如刀下切,力逾千斤,只聽“咔嚓”一聲,戈無害右足骨骼斷碎。

  戈無害此時奮力一掙,左手掙脫而出,在仰身而倒之時,迅速向牧野棲腰間長劍抓去。

  牧野棲見戈無害在敗局已定時,依舊死纏濫打,不肯善罷甘休,心中無名之火大熾,此時見戈無害竟企圖染指他的兵器,心中冷哼一聲:“自不量力!”

  右腿閃電般掃出。

  戈無害屢遭重創,所剩武功已不及三成,如何能閃開牧野棲驚電一擊?驚心動魄的骨骼斷碎聲中,戈無害已如風中敗柳,倒飛出去,身在空中,已鮮血狂噴,血灑長空,重重撞在牆上後,頹然倒地,渾身赤血淋漓,再也無力起身。他的身子不斷抽搐,幾乎每呼吸一次,都會有鮮血自他口中溢出。

  牧野棲本無取他性命之意,見其傷至如此,性命垂危,心中不由閃過一念:“他是思過寨弟子,思過寨是十大名門之一,日後武林中人評說此事,自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因為我是風宮宮主的兒子……此時我若取他性命,自是易如反掌,世人亦永遠不會知道他是為我所殺,但他此時已毫無反抗之力,我又豈能再對他出手?”

  正自猶豫間,忽聽得衣袂掠空之聲在屋外響起,牧野棲心中一動,未及思索更多,“砰”

  地一聲,木門已然四碎,一個人影如箭射至!

  牧野棲定神一看,只見來者年逾三旬,面目清瘦,身著青袍,腰懸古幽長劍,目光掃過牧野棲後,立即落在了躺在地上的戈無害身上,臉色倏變,驚呼一聲:“八師弟!”

  牧野棲心中一沉:“此人又是思過寨燕高照的弟子!”

  但見那人急步上前,扶起戈無害,急切地道:“八師弟,你怎麼了?是誰下的毒手?”

  此時戈無害右足右臂皆廢,又被牧野棲重掌擊中前胸,五臟皆傷,渾身浴血,已是氣息奄奄,聽得來人的呼喚,戈無害緩慢而吃力地睜開雙眼,眼神迷茫而渙散,當他漸漸看清扶著他的人時,眼中有了一絲亮色,但很快隱沒,戈無害極其低弱的聲音道:“四……師兄……”下邊的話未出,又有大口的鮮血湧出。

  牧野棲立知來人是燕高照第四弟子池上樓。

  池上樓見戈無害傷重至此,心知再難挽救他的性命,嘶聲道:“八師弟,思過寨會為你報仇的……”

  戈無害僅有的左臂吃力抬起,指向牧野棲,氣息奄奄地道:“他……他……”突然一陣劇烈的抽搐,低低地嘶叫一聲,就此魂消魄散。

  池上樓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將戈無害放下,站起身來,轉身正向牧野棲,一字一字地道:

  “是……

  你?“

  牧野棲道:“想必你已看到外面的屍體,那是你八師弟所殺,在下並無意與思過寨結仇,只是你八師弟極可能被他人控制,一心要置我於死地,否則在下與思過寨無冤無仇,為何要與他為敵?”

  池上樓愴然一笑,悲憤地道:“如此彌天大謊,可笑可恨!外面又何嘗有什麼屍體?縱然我師弟有過錯,也不必以如此歹毒的手段摧殘他!”

  牧野棲神色一變,迅即掠出門外,目光一掃,立時呆若木雞,一股涼意自心底升起,迅速蔓延全身。

  外堂李三姑的屍體不知何時已不翼而飛。

  牧野棲隱隱覺得有一場陰謀已逼近自己,同時,他亦為將屍體隱匿之人的武功而震驚!

  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屍體轉移,其武功修為可想而知。

  “鏘”地一聲,池上樓揚劍出鞘,他沉聲道:“師弟之仇,我不能不報,雖然他的劍法在我之上,你能勝他,更能勝我,但我仍將全力一搏,至死方休!”

  牧野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無意殺人,更無意殺思過寨弟子,但眼前情景分明已將他逼至別無選擇的絕境。

  如果不殺池上樓,他就必須與整個思過寨為敵,牧野棲當然知道思過寨的實力,與一個有逾千弟子的幫派結成仇敵,絕對不妙。

  牧野棲心道:“我肩負師門重任,為了大局,不得不有違心之舉。池四俠,只怨你不該來得太巧!”

  他的右手悄然觸及腰間長劍,平靜地道:“池四俠,看來彼此間的誤會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澄清的,我敬重你的俠名,讓你三招,若是三招之內亡於你劍下,我死而無怨,三招之後,你我若有傷亡,只能怨自己學藝不精。”

  池上樓怒極反笑,笑聲中身如鷹隼,疾射而出,劍弧如匹練,以快得不可思議之速徑取牧野棲!

  冷劍過空,其速之快,讓人恍惚間頓覺劍身可將虛空劈為兩半,數丈之距,瞬息即到。

  池上樓心中恨意難平,又知牧野棲的武功在他之上,對方主動讓他三招,他自然絕不會錯過這樣的大好機會,一出手就已將自身修為發揮得淋漓盡致。

  劍將及身時,倏然一顫,光芒閃掣。迸射,立即將牧野棲的身形囊括其中,劍勢之強,讓人目眩神迷。

  牧野棲身形如行雲流水,在驚人劍影中倏忽閃掣,步伐瞬息萬變,身形也隨之發生了難以察覺的變化,電閃石火間,池上樓快捷驚人的一劍已告落空。

  池上樓一聲冷哼,強擰身形,第二招已連綿而出,中間沒有絲毫的猶豫與停滯。

  但牧野棲仍是窺出兩招之間極短的一剎那的間隔——這種間隔,惟有絕頂高手才能看出。

  牧野棲在聲勢駭人的劍芒中,在對方兩招更替之時,突然疾速踏進一步。

  此舉絕非尋常人敢為,因為它幾乎等於向死神接近。

  但此舉的效果卻也是常人所無法預料的,面對牧野棲有悖常理之舉,池上樓一驚之下,立覺自己的劍勢為之所牽制,未及細想,再度變招,劍身泛起一片銀色光芒,以風捲殘雲之勢,向牧野棲攔腰襲去。

  他的“燕門快劍”已得精髓,此時應變之快,已讓人嘆為觀止,間不容髮的一瞬間,招勢已作更換。

  但無論他的招勢變幻速度有多快,都是因牧野棲的舉止而變,換而言之,他的劍招雖然氣勢凌雲,但先機卻為牧野棲所掌握。

  更何況牧野棲與他有三招之約,池上樓見牧野棲不退反進後,倉促變招,無疑等於浪費了一招。

  “燕門快劍”以快著稱,池上樓全力一擊之下。勢如驚電,挾冷銳之風,向牧野棲卷去。

  就在牧野棲即將血灑當場之時,他竟以超越常人想像的智謀,以如鬼魅過空之速,再進一步。

  這一步,踏進得如石破天驚,令人心驚膽戰,驚愕莫名。

  他幾乎是在已拉得極緊的弓弦上,又重重加了把力。

  弦是否會斷?

  必斷無疑!

  但池上樓並非真正的弓箭,人與弓箭的不同之處在於人有思想、有疑惑、有顧慮。

  池上樓對牧野棲之舉有難以置信之感,在極短的一瞬間,池上樓腦中出現了一片空白。

  如此空白僅存在於極短的剎那,隨即池上樓左掌迅速拍向只在咫尺間的牧野棲——牧野棲一進再進,幾乎與他的身軀直接接觸,這種過近的距離使池上樓心生不安之感,他相信牧野棲必有致命的手段,任何一個人絕不會甘願冒險主動將自己送入絕境!

  這樣的念頭,使池上樓有了顧慮,他左掌攻出,其實暗隱以攻為守之意。

  池上樓所思慮的不無道理,但“出奇”往往能致勝。

  牧野棲的舉止無疑已是驚世駭俗。

  “哧”地一聲輕響,是劍刃劃破衣衫的聲音,池上樓的長劍劃開了牧野棲的衣衫,但與此同時,池上樓只覺左掌被一股強悍無匹的內家真力倏然貫入自己的體內,他只覺胸口如被重錘狠擊,“哇”地一聲,狂噴熱血。

  他的身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重重摔在地上,軀體萬劍穿心般的劇痛使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已受到致命的劍傷!

  但他強忍劇痛,將目光投向牧野棲,他要看一看自己的劍在對方身上留下了多長的創口——
li60830 發表於 2017-11-11 13:16
第三十卷第一章太無之境


  牧野棲在一丈開外穩穩站住,目光平靜如止水。

  他身上赫然毫無傷痕。

  池上樓驚愕欲絕,極度的吃驚與絕望甚至讓他淡忘了自身的傷勢,他無法相信,自己的劍在劃開對方的衣衫後,為何竟沒有在其身上留下任何傷痕?

  牧野棲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淡然一笑,道:“如果你不擊出那一掌,那麼此時倒下的人就是我,

  而不是你了!”頓了頓,又道:“而且,我亦未違背讓你三招的約定,你擊出的那一掌,已是第四招了。”

  池上樓極為吃力地道:“從……從來沒有人能…

  …能在我的劍已……已觸體時,還能安然無恙……”

  牧野棲點頭道:“我相信你所說的,燕門快劍一發即至!但若你知曉武功劍法中的'太無之境' ,就

  會明白這一次為何會例外!”

  “太無……之境?”池上樓喘息著自語道。

  “不錯!”牧野棲的眼神閃爍著自豪、自負的光芒,他緩步向池上樓走近,道:“池四俠,戈無害雖被我所殺,但我實在有迫不得已之處,可以說錯不在我,而在於他。但你自然是不會相信我的,而只會相

  信你的師弟,就像若是今日有人見我傷了你,定會認定是我理屈,他們又怎會相信事實上是你逼得我不得不出手?你成名已久,卻敗在我手中,而且我還讓你三招,若是傳揚出去,豈不有損你池四俠的英名?有道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池四俠,我師門以拯救武林為己任,而我更是肩負著師門重任,不能有任何閃失,為了武林大局,我只好殺了你……”

  池上樓強自支起上半身,倚於牆上,大笑幾聲,鮮血立時湧出,他嘶聲道:“你要殺我滅口,又何必為自己找這麼多理由?真是……真是可笑至極!”

  牧野棲臉色微變。

  就在這時,西南方向突然傳來長嘯之聲,嘯聲如龍吟虎嘯,渾厚無匹,顯而易見長嘯之人是絕頂高手。

  幾乎不分先後,西北方向又有長嘯之聲響起,其聲清朗。

  牧野棲心中一沉,未及做出反應,一聲低沉的佛號響起,一個鬚眉皆白的老僧飄然落入外面院中,大袖飄飄,高僧風範顯露無遺。

  衣袂掠空聲再起,院子上空人影閃掣,又有五六人落在院子中,身手皆是甚為了得。

  池上樓嘶聲呼道:“是崆峒左前輩及癡愚……撣師諸位……前輩嗎?”

  牧野棲震愕至極。

  癡愚禪師的武功自不待言,池上樓口中的“崆峒左前輩”想必是崆峒派上任掌門人左尋秦的兄弟左尋龍,他的武功並不在其兄左尋秦之下。

  有癡愚禪師與左尋龍在場,再加上其他幾名高手,牧野棲絕難與其相抗衡,更何況,若與他們結仇,就等於與正盟結仇,這更是牧野棲所不願面對的。

  若是殺了池上樓滅口,那麼他就再也沒有脫身而走的時間。那時,癡愚禪師與左尋龍將是親眼目睹他殺死池上樓的人證,豈非更為不妙?

  所有的念頭在極短一剎那飛速閃過牧野棲腦際,他的背上已有冷汗滲出。

  ※※※

  長江下游。

  範離憎與天師和尚所看到的果然是屍體,待屍體漂近了,可看出此屍體落水不久,所以屍體的肌膚並未呈現長久浸泡後才會有的蒼白之色。

  那名思過寨弟子是寨中好手,江湖經驗老到,未待天師和尚吩咐,他已用一支竹篙將屍體撥近。範離憎在船邊探目細看,只見此人雙目圓睜,身著白色勁裝,腰間有一無刀的刀鞘,他的頸部有一處極深的傷口,傷口呈半環狀,幾乎將他的頭顱整個砍下,想必此人是被一刀致命,他的身上再無其他傷口。

  範離憎皺眉道:“是江湖中人,殺人者武功不低!”

  未等天師和尚開口,那名思過寨弟子又驚呼一聲:“那……那邊又有兩具屍體!”

  天師和尚沉聲道:“不是兩具,而是四具!”

  範離憎心中升起不安之情——他知道天師和尚的內功深厚,目力非凡,所以看到的屍體比那名思過寨弟子多出兩具。

  江面上的屍體陸陸續續漂浮而至,此時日正當空,陽光明朗,但三人皆心生陰森之感。

  一陣江風自上游吹來,範離憎倏聞江風中隱隱有金鐵交鳴聲,倏然一驚,向天師和尚望去,只見他也是神情突變。

  範離憎遙望上游,心中惴惴不安,一里之外的那艘船揚著帆,船艙外並未見有人廝殺。

  倏地,那艘船上有一個人影破艙而出,沖天而起,三人看得真切,都不由齊齊驚呼一聲,但見那人掠上二丈高空後,驀然如斷線風箏跌落水中,濺起沖天水花。

  那艘船上的風帆隨即突然落下,船艙的帷幔也倏然破開,範離憎三人這時終於看見船上約有七八人,手中兵刃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森森寒光。此時,那七八人手持兵器,穩穩立於船上,並沒有搏殺跡象,顯而易見,他們是一伙的——莫非,他們的對手已被斬盡殺絕?

  範離憎低聲道:“不知那些人是什麼人?是幫派之爭還是別有玄奧?”

  天師和尚皺了皺眉,神色凝重,未曾開口,那名思過寨弟子則道:“江湖詭詐,我等有重任在身,還是小心為妙。”

  天師和尚忽然道:“你們有沒有發現水中漂出的屍體,全是身著白衣?”

  範離憎一怔之下,失聲道:“難道……是風宮白流的人?”

  天師和尚緩聲道:“不無可能。”

  範離憎沉吟道:“自風宮白流崛起江湖後,武林諸多幫派極少願以白衣為服飾之色,但他們若真的是風宮白流中人,又有誰敢與風宮白流作對呢?風宮白流的人在江面出現,究竟是巧合,還是另有他圖?”

  誰也無法作出回答,範離憎望著遠處的船隻,怔怔出神。

  忽見遠處有兩艘輕舟以驚人之速向那艘落了風帆的船靠近,快如離弦之箭,範離憎旁邊的那名思過寨弟子不由失聲道:“難道是被殺者的同伴來了?”

  說話間,兩艘輕舟飛快靠攏了那艘船,卻並沒有打鬥拼殺,但見那七八個人分作兩股,分別躍上兩艘輕舟,輕舟靈巧地掉轉頭,飛速離去,轉眼間已成為江面上的兩個黑點。

  目睹這一幕,範離憎與天師和尚久久無語。

  範離憎道:“要不要將船靠上去,看看能否在斷帆船中發現蛛絲馬邁?”

  那名思過寨弟子立即道:“那些人殺人的手段高明利索,又怎會留下把柄?”

  天師和尚嘆了一口氣,道:“我隱隱覺得此事絕非一般的武林仇殺,似乎無論是哪一方,都不願顯露痕跡,以至於傷亡這麼多人,我們卻並未聽到多少金鐵交鳴之聲及廝殺打鬥聲。”

  一時間三人百思不得其解,草草用過午飯,船隻又向下游行出數里,三人各自想著心事,一時無言,只聽得有節奏江水的“嘩嘩”聲。

  敢在風宮白流勢力範圍內對風宮屬眾發動襲擊的,究竟是什麼人?

  船隻顧江而下,再行半日,殘陽西斜時,那名思過寨弟子將船慢慢向岸邊靠去,道:“上岸後歇息一夜,明日定可趕到亦求寺。”

  天師和尚站起身來,立於船頭,眺望江邊,對范離憎感慨地道:“當年若非我師摯友妙門大師及其三位師弟相救,我心毒不去,終是難逃一劫!”

  範離憎好奇地道:“妙門大師乃你師尊摯友,想必他的武功,定也是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天師和尚道:“師父從未對我提及妙門大師的武功如何。 ”

  船隻漸漸地向渡口靠近,這幾日來,三人一直在江上沉浮,天師和尚又是不擅言辭之人,一路枯躁無味,此刻即將上岸,範離憎心中頗有些輕鬆釋然之感,遠望江岸,遠方群山如黛,渡口附近搭了幾間涼棚,自是供應茶水麵點的鋪子。

  那名思過寨弟子道:“去年在這個渡口泊船時,渡口處倒不似今天這麼冷清。”

  天師和尚接口道:“上游多人被殺,得知此訊者自是會避上一避。”

  忽聽得範離憎沉聲道:“只怕事有蹊蹺。”

  “怎麼?”天師和尚與那名思過寨弟子同時脫口問道。

  範離憎指著渡口那邊鋪子上空飄蕩著的一柱青煙,道:“炊煙未滅,未何不見人影?”

  天師和尚聽得此言,神色一肅,眉頭皺起,復又道:“禍福無定,何況要去亦求寺,就必須由此渡口上岸。”

  範離憎亦站起身來,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名思過寨弟子低吼一聲,奮力搖擼,船速倏然加快不少,貼著水面向渡口快速靠去!

  範離憎與天師和尚在船上穩穩站立,他們的衣衫在江風中獵獵飛揚,渡口處泊有幾隻船,範離憎的預感終於得到了證實:那幾隻船上赫然倒撲著幾具屍體。

  未等天師和尚吩咐,那名思過寨弟子就已將船隻向那幾艘船靠攏——此刻無論是誰,都能想到接近目睹血腥場面,絕非巧合,要想明哲保身,只恐不易。

  血仍未凝固。

  船上被殺者共有十二人,分別倒在三艘船上,他們衣飾不一,農匠商吏,不一而足,但他們的手中皆一無例外地持有短兵器。顯然,這些人是由江湖中人易裝而成,其目的是為了在此伏擊某人。

  那麼,他們的伏擊有沒有成功?

  三人細細察看了一陣子,卻無法看出任何破綻,五師和尚悻然道:“也不知這等怪事往後是否還會遭遇?”

  那名思過寨弟子名為廣風行,江湖閱歷極為豐富,他道:“大師,範……少俠,我們是否繞道而行?這事多少透著點古怪。”

  天師和尚道:“是禍躲不過——何況雖然接二連三遇上血腥殺戮,我等卻未遭一絲一毫的凶險,又有何懼?”

  廣風行與範離憎互視一眼,相互微微點了點頭,當下範離憎走至船艙中,揮掌向船艙擊去,爆裂聲中,船艙底部赫然出現了一個大窟窿,卻並無江水滲入,原來船艙底部設了夾層,那隻盛有“天隕玄冰石”的木匣就在夾層中。

  範離憎將密匣抱起,走上岸去,回頭看了看江邊船上的十數具屍體,正待轉身離去之際,忽聽得身後“嘩”地一聲響,是什麼東西破水而出。

  範離憎一驚,驀然回首,赫然發現江邊水面上浮現出一個人的上半身,定神一看,才知是一具屍體。

  勿庸置疑,這具屍體是剛從水底浮出水面的,在屍體的腰部位置,繫著一根繩子,顯而易見,屍體極可能是被系上石塊後,拋入水中的,因為係得不牢固,繩子自石塊上脫開,使屍體重新浮出了水面。

  望著在江水中一浮一沉的屍體,廣風行皺眉道:

  “為何渡口那三艘船上的十二具屍體原封不動地擱在船頭,而這一具屍體卻偏偏要沉入水中? ”他自問自答道:“想必,這死者的身分與船上眾死者有些不同。”

  範離憎點了點頭,道:“將死者沉入江中,有兩種可能,一是為了毀屍滅跡,另一種可能則是死者是自己的同伴,為了掩飾已方的行踪,便用了這一手段。”

  廣風行道:“待我看看這具屍體上有沒有可疑之物。”言罷,他重新跳上自己的那艘船,向那具屍體靠近,範離憎在岸上道:“小心點!”廣風行點了點頭,用竹篙將屍體撥近,再將之搬上船,把屍體上上下下搜索了一追,最終從屍體上摸出一件什麼東西來,握在手中,這才抱著屍體,躍上岸來,範離憎的目光匆匆掃了屍體一眼,但見那人的臉色已被泡得有些蒼白。

  廣風行推開手掌,道:“這是在屍體上找到的,頗有些不同尋常。”範離憎與天師和尚看到他的手心處放著一隻“十”字形的飾物,泛著幽幽黑光,飾物的一端是小小的圓球狀,上面刻有一頭像,似人非人,顯得甚為詭異。

  天師和尚接過那十字形飾物,掂了掂,道:“看樣子這應是某個幫派的信物,卻不知此物乃什麼幫派所有?”

  廣風行道:“四川唐門以銅雀為信物,天地堂以指環為信物,彭城七星樓以衣綴七粒銀扣為信物——

  以這十字形之物為信物的,我卻聞所未聞。”

  範離憎知道佚魄之所以讓廣風行與自己同行,是因為廣風行的江湖閱歷在思過寨中可說無人能及,既然連他也看不出其中端倪,那麼一時半刻,是休想識破死者真面目了。

  天師和尚將那“十”字形飾物端詳一陣,揣入懷中,道:“此地乃是非之所,不宜久留。”言罷就要離去,廣風行卻道:“大師稍等片刻。”但見他在岸邊找到一塊長條形的石塊,再將係於屍體上的繩子的另一端係於石塊上,隨後將屍體與石塊一同拋入水中。三人眼看著屍體很快沉入水中,冒出了一串白色的水泡後,江面復歸平靜,這才離開渡口。

  三人心中都有點抑悶,一路無言,只是匆匆趕路,奇怪的是一路上極其平靜,再未遇到先前的情況,甚至直到三人進入一個小鎮之前,竟未遇上一個行人,出人意料的平靜反而讓三人心中更有不祥之感。

  鎮子很小,惟有一橫一縱兩條街,街道狹窄,街道兩側的屋子有些破舊,燈光暈暗,三人將一橫一縱兩條街走了個遍,方在街道盡頭尋到一家客棧,客棧前掛著的一串燈籠已積了厚厚一層塵埃,上面寫著四個隸書大字:“高升客棧”,客棧前有幾級石階,三人順著石階而上,走到客棧前場,場中空落落的,除了西側拴著的二匹馬外,只有一個瘦瘦的伙計,此刻正懶洋洋地坐在一塊木墩上,見了三人,也不起身,只是慢條斯理地道:“客官投店麼?小店已客滿,三位還是別覓住所吧。”

  範離憎一愣,道:“隨便騰出一間屋子即可。”

  廣風行接口道:“此鎮似乎也只有這一家客棧了,我等出門在外做點小買賣,能安身果腹,就已足矣,也不會計較太多。”

  那伙計欠了欠身,斜了天師和尚一眼,依舊慢條斯理地道:“如今和尚也做買賣了嗎?小的可是孤 寡聞了。”

  範離憎不由為之氣結,心道:“人說店大壓客,今日看來,店少也壓客。”他不願看那伙計的嘴臉,轉身就要離去,卻被廣風行暗中拉住。

  廣風行笑著道:“若是我等能找到住所,也不敢勞煩兄弟了。”

  範離憎暗自奇怪,忖道:“都是江湖中人,風行露宿也算不得什麼,又何必受此窩囊惡氣?難道其中別有緣故?”

  那伙計這才起身,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幾位這麼看得起小店,小的又怎敢拒客於門外?店中客房的確已滿,也許後院的柴房收拾收拾,可讓三位客官歇息一宿,只是這樣一來,就多有怠慢了。”

  廣風行打了個哈哈,道:“那倒無妨。”

  那瘦瘦的伙計這才把三人引進店中,店裡有一個紅臉伙計在抹著桌凳,高高的櫃檯後探出半個一個人的身子,肥頭肥腦,看模樣大概是掌櫃的,他很快又縮回了身子。那瘦瘦的伙計引著三人穿過後門而出,到了後院,但見後院中置放著各種物甚,倒也收拾得齊整。

  瘦瘦伙計讓范離憎三人在院中等侯著,他推開院子南側的一間屋子,進進出出地忙乎了一陣子,方道:“如果三位客官不用晚飯,現在就可在這間屋子裡歇息了。”

  廣風行道:“相煩兄弟送三碗麵來,兩碗葷的,一碗素的。”

  瘦瘦伙計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

  三人進了柴房,才知瘦瘦伙計只是將一塊木板架在了柴堆上,再鋪了兩床半新不舊的棉被,三人相視一眼,不由都苦笑了一聲。柴房內堆滿了乾柴,自然不會有燈火,三人藉著從窗外透入的光線,摸索著在“床”上坐下了。

  範離憎低聲道:“廣大哥,你為何偏偏要在此店受這種惡氣?”

  廣風行道:“那伙計若是太過熱情,我反倒有不踏實之感了。”

  範離憎思忖片刻,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過了一刻鐘,那紅臉伙計送來了三碗麵、就退了出去,廣風行將門掩上,從懷中掏出一枚銀針,在三碗麵中逐一試過,見無異常,這才讓范離憎與天師和尚動筷。

  匆匆吃完面,廣風行道:“我們三人輪著歇息,以防萬一,現在你們先睡吧。”

  範離憎忖道:“我們是乖船順江而下,別人很難跟踪,多半不會有事。”心中這麼想,卻也知此事關係重大,故也未反對廣風行的建議。

  當下與天師和尚和衣臥於木板之上,雙耳聽著遠處隱約模糊的聲音,不多久,竟自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只聽得廣風行低聲喚道:

  “範少俠……範少俠……”

  範離憎一下子清醒過來,正待起身,卻被廣風行—把按住,只聽得廣風行“噓”了一聲,隨後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外面有人。”

  範離憎心中“咯噔”一聲,睡意全消,凝神細聽,果然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以及“沙沙”的異響。

  為了盡可能遮人耳目,範離憎身上連劍也未佩帶,當下,他低聲道:“我出去看個究竟。”說話時,他已伸手在旁側取過一根細長的木棍,正待去拉門時,倏聞利箭破空聲突然劃破夜的靜寂,那尖銳的嘯聲在夜幕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一種不祥之感此時終於得到了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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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第二章網中縱橫


  天師和尚一躍而起。

  “篤篤”之聲不絕於耳,是利箭射中木板時的聲舌。

  又聽得“轟”然一聲悶響,窗外突然火光沖天而起,柴房內的一切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反倒讓人有不真實之感。範離憎看到天師和尚與廣風行的臉上皆是驚愕之色。

  火焰吞吐之聲與物甚爆裂的聲音混作一處,顯得格外驚心動魄,窗口處、門縫處開始有滾滾濃煙向柴房內飄進,廣風行道:“小心煙中有毒!”

  天師和尚不屑地道:“區區火煙,也想圍住我們?”單掌在地上一拍,人已沖天而起,如展翅巨鵬,向屋頂掠去。

  “嘩”地一聲爆響,屋頂已被天師和尚凌厲掌風擊出一個大窟窿,天師和尚的身軀由此掠空而出。

  範離憎心道:“將我們引入柴房,再施以火攻,此計固然狠辣歹毒,但這種攻襲對我等卻根本無法構成威脅,要衝出這一包圍圈,可謂易如反掌。而無論是風宮,還是水族,都不應以這等毫無威脅的方式攻襲我們……”

  他心念未了,忽聽得天師和尚悶哼一聲,竟如折翅之雁般自屋頂飄落。

  範離憎與廣風行齊齊一驚,失聲道:“怎麼

  了?”

  天師和尚神情凝重地道:“我中毒了。”略略一頓,又道:“屋頂竟然拉開了一張巨大的網,以我的掌勢,竟也破之不開!非但如此,網上還暗結有不易察覺的倒鉤,鉤上淬了毒。”

  說到這兒,他再不多言,而是提神凝氣,暗聚內家真力,欲杵毒素逼出體外,範離憎藉著驚人的火光一看,果見天師和尚右掌有一處傷口,傷處已開始腫脹發青,顯而可見他所中的毒性甚強。

  範離憎心中頓時升起不安之感,他知道方才的那一番推測顯然有誤,對手不但絕不弱小,而且很是狡猾。

  此時烈焰四起,濃煙滾滾,柴房中的空氣越來越混濁不堪,廣風行將身子伏得很低,仍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想到若是濃煙有毒,其後果將何等可怕,範離憎再也沉不住氣,他低聲逼:“二位小心,讓我一試!”

  “試”字甫出,他已如怒矢般標射而出,“砰”

  地一聲,木門立即被他一掌震得粉碎,一股熱浪立即向范離憎席捲而至,他不由心中一凜!

  衝出柴房外,範離憎果見一張巨大的網己將整間柴房網住,巨網的四角各有三人拉著,拉住巨網之人的雙手都戴了手套,手套在火花映射下,泛著幽幽金屬般的光芒,看得出手套亦有不凡之處。

  除這十二人之外,另有十幾人立於四周,各持兵刀,見範離憎衝將而出,他們皆無緊張之色,依舊從容而立。顯而易見,他們對這一次突襲極有信心,他們相信天師和尚、範離憎,廣風行不可能突破這一張巨網,只需等上一陣子,無需動手,範離憎諸人就會成為火中亡魂。

  範離憎暗提一口氣,身形倏然疾射而出,以手中的木棍為劍,一式“縱橫怒”已傾灑而出,向那張巨岡當頭迎去。

  縱如驚電,橫如怒雷,一式之下,隱隱有引動風雷之勢,雖是以木代劍,卻聲勢駭人。

  “縱橫怒”與巨網倏然相接之時,只聽得“嗶嚓”數聲脆響,範離憎手中的木棍已斷作十數截,而那張巨網卻安然無恙。

  強勢一拼之下產生的反震之力,更將範離憎的身軀震得倒躍而回,向牆上重重撞去,範高惜凌空強擰身軀,反掌疾速在牆上拍擊數掌,身軀如燕般貼著牆體下落,飄然站定!

  雖是無恙,但范離憎心中卻是沉重至極,若是巨網上沒有綴以倒鉤,也未淬劇毒,那麼他還有信心從對方手中奪下巨網,而今,他手無利刃,血肉之軀又根本無法與巨網直接接觸,要想破網而出,絕非易事。

  有人長聲大笑道:“縱是有利刃在手,要想破網而出也絕不可能,更何況你手無寸鐵?爾等不必再作無謂反抗,不如自行了結性命,也可免去烈焰焚身之苦!”

  範離憎怒意暗熾,腳下一挑一送,一截斷木已如電射出,向方才說話者疾射而去,眼看斷木即將由網眼穿射而出之際。忽見牽拉巨網的十二人齊齊穆出兩步,動作極其的協調一致,剛剛插入網眼中的斷木立時因巨網的移動而被掃落於地。

  自始至終,範離憎所欲攻擊的對像一直神色從容,顯然是胸有成竹,料定範離憎的攻擊只能半途而廢。

  範離憎長吸一口氣,竟自退回柴房內,這時,屋內的溫度已極高,猶如一隻大蒸籠,更可怕的是靠近窗戶那邊,連屋內的木柴也開始燃燒。

  柴房內堆積的全是於燥的柴禾,不需片刻,整個柴房必然將陷於一片火海之中,形勢之危急自不待言。

  範離憎心中極不好受,如今他縱是不惜性命與對手全力一拼,也不可能。

  三人亦無心去撲救柴房內所起的火,因為這根本於事無補。範離憎本是極為冷靜之人,此時也一籌莫展,廣風行嘶聲道:“照現在的情形看,我們已兇多吉少,惟有破斧沉舟,方有一線希望,此時只要有任何計謀,那麼縱然成功的可能性極小,也要冒險一試!”

  “我倒有一計!”天師和尚忽然道。

  範離憎與廣風行同時脫口道:“該當如何?”

  天師和尚道:“那張巨網最可怕之處不在於它的堅韌,而在於它的毒。我本已中毒,再中一次也無甚區別,只要我能將牽拉巨網的人陣腳打亂,你們就有機會!”

  範離憎立時明白了天師和尚的意思,他知道以天師和尚的武功,縱是中了毒,也可在毒發攻心之前,發出驚人一擊!換而言之,天師和尚已決意捨去他一人性命,以爭取一線勝機,其實以他的內家修為,若是及時驅毒,方才所中的毒並不能危及他的性命。

  未等範離憎開口,廣風行已搶先道:“此計也許可行——且待我出去看看四個方向哪一側最為薄弱…

  …”說著他就要衝出門去,卻被範離憎一把拉住,範離憎沉聲道:“廣大哥,我明白你是想搶先一試,但要試也應由我開始!”

  廣風行本待否認,見範離憎神情,知道已無法隱瞞,當下道:“你們的武功都遠在我之上,更應該活下去……”

  未等他說完,忽覺腋下一麻,身子竟已動彈不得,原來是范離憎突然趁機封住了他的穴道。

  範離憎低聲道:“多有得罪了,天師會為你解開穴道的……”

  正待掠出門外,忽聽得外頭金鐵交鳴聲倏然響起,三人齊齊一怔,不由呆立當場。

  但聞外面的金鐵交鳴聲,呼喝聲越來越密集,而且是從四面同時響起,不時夾有短促而慘烈的慘叫聲,讓人聞之心驚。

  三人勝上頓時有了驚喜之色:情況有變了!

  天師和尚急忙解開廣風行被封的穴道,三人同時掠出柴房外,四下一望,只見方才圍困柴房的人正被人數佔優的另一批江湖中人纏殺,雙方拼殺得甚為激烈,不過頃刻,已有五六人倒下了,為範離憎三人解圍的人個個頭蒙黑巾,極為悍勇。

  範離憎三人面面相覷,大惑不解。

  臉蒙黑巾者很快佔了上風,此時,柴房內已完全燃燒,烈焰沖天而起,三人雖已出了柴房,卻並不能免去烈焰炙烤之苦,在肆虐的烈焰下,三人的髮梢開始曲卷,全身燙熱,大汗剛出,又立即乾了,三人只覺口乾舌燥,五內如焚!而眼前這一場莫名的廝殺使他們忽視了烈焰炙烤之苦,百思而不得其解。

  寒刃破空,鮮血在空中劃過一道道驚心動魄的弧線,在火光的映射下,交織成一種異乎尋常的淒美之景。

  終於,最後一聲短促而沉悶的痛呼聲響過,臉蒙黑巾之人斬殺了最後一名對手後,竟未作片刻停留,架起他們死去的同伴,飛速離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自始至終,他們未與範離憎三人說過一句話,似乎他們此舉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救出他們三人。

  “轟”地一聲巨響,身後的柴房在烈焰的焚燒下,有一側牆再難支撐,轟然倒塌了。

  廣風行冒著危險從柴房內抽出一根猶在燃燒的樹枝,小心翼翼地挑開巨網的一個角,範離憎、天師和尚脫身而出之後,他這才抽身出來。

  回首望去,只見柴房已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堆,三人劫後餘生,更多的卻不是欣喜,而是驚愕。

  廣風行的衣衫已被火苗燒得千瘡百孔,頭髮也捲曲了,這使他的模樣有些怪異,廣風行道:“那一群蒙面人連被殺的同伴也帶走,而且始終不肯以真面目與我們相見,由此可知他們是不願讓我們識出他們的身分,而不是為了防備對手的報復。”

  天師和尚疑惑地道:“他們救了我們,為何還要刻意迴避我們三人?”

  範離憎道:“只怕不是'施恩不圖報'那麼簡單,但有一點是無疑的,他們如此舉措,對我們應是無甚惡意的。否則,無論他們是要奪取密匣,還是要取我們性命,方才都有絕好的機會。”

  廣風行、天師和尚緩緩點頭。

  天師和尚搔了搔頭,道:“無論如何,此地已不宜久留,事情真相如何,今日也是無法查出的,不如等我師父交待的事辦妥了,再慢慢查明。”

  話音未落,轟地一聲大響,整間柴房終於完全坍塌!

  ※※※

  牧野棲正在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殺了池上樓時,癡愚禪師與崆峒左尋龍及其他數次高手突然趕至,這使牧野棲一時間更無法決斷。

  略一猶豫,癡愚禪師已飄然而進,他似乎並未如何動作,卻已不可思議地閃至內堂。

  牧野棲一驚之下,下意識地疾速跨進二步,長劍直取池上樓。

  “小施主,不可如此!”一聲渾厚的聲音響起,癡愚禪師右手微揚,無形掌風悄然而起,向牧野棲手中長劍席捲過去。

  牧野棲倏覺手中之劍突然承受了一股極為強大的無形之力,手臂一緊,長劍幾乎脫手飛出。

  一驚之下,他急忙腳下一錯,斜斜倒踏半步。手中之劍順著癡愚禪師那渾厚無匹的內力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讓人目眩神迷的弧線,竟在對方強悍的勁氣之下,順勢而作,將劍抵於池上樓的胸口心臟處!

  一接之下,牧野棲與癡愚禪師同時暗驚,牧野棲心知若非癡愚禪師心懷慈悲,只取他的劍而攻,如改為攻擊他本人,那麼此時他絕難順利地將劍抵於池上樓的胸前。而癡愚禪師因教人心切,故一出手就已用了七成功力,沒想到對方如此年輕,卻已有非凡劍道,竟能順勢而作,手中之劍既未脫手,也未折斷,實是大出癡愚禪師的意料之外。

  此刻,牧野棲的劍抵於池上樓胸前,雙方立時出現了僵局。

  牧野棲當即很恭敬地道:“晚輩不得已冒犯禪師,望禪師寬宏。”說話時,他的劍尖仍是不離池上樓前胸。

  池上樓身為名門弟子,備受江湖人物尊敬,如今卻被一少年以劍威脅,心中極度不忿,加上有傷在身,臉色極不好看。癡愚禪師本為正盟盟主,天下共知,思過寨則為正盟一支,牧野棲如此對待池上樓,無疑近於羞辱於正盟。

  癡愚禪師緩聲道:“小施主,凡事應適時而止,何必如此咄咄相逼?你若信得過老衲,就說清事由,分個是非曲直,青紅皂白。”

  牧野棲道:“禪師乃武林泰斗,一言九鼎,晚輩自然信得過,晚輩並無與池大俠為故之心,只是緣由一場誤會……”

  “誤會?我師弟戈無害親口告訴我殺他的兇手是你,你就要殺我滅口,又有什麼誤會可言?我池某技不如人,你將我性命取了便是!若是你此刻不殺我,日後我必為師弟報仇!”他一口氣說完這一段話,忍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

  癡愚禪師低誦一聲“阿彌陀佛”,隨即道:“池大俠傷至如此,小施主既然自忖無錯,便請相信老衲一次,老衲擔保在事情末明真相之前,絕不會為難你。”

  牧野棲搖了搖頭,道:“晚輩對禪師自是信服,只是戈無害已死,死無對證,要想查明真相,談何容易?晚輩既不想冒犯池大俠,更不敢冒犯禪師,晚輩只求禪師與諸位今日能給晚輩一個機會,晚輩日後自會證明戈無害之死,是咎由自取!”

  “你說戈無害之死,是咎由自取?如此說來,你倒是匡扶正義,除暴安良了?”一個低啞的聲音道,說話者是自院子裡進入內堂的一名五旬劍客,此人身著青衫,臉色略略顯得蒼白,鼻樑格外高挺,他的劍不是如常人那般佩於腰間,而是雙手環抱於胸前,這正是崆峒派中用劍的習慣,看來眼前此人應是崆峒派的左尋龍。

  牧野棲聽出左尋龍語氣不善,對己頗有指責之意,不由忖道:“果不出我所料,十大名門互為連理,自然是護著正盟的人,我一時又找不出戈無害被他人控制挾迫的證據,若是沒有池上樓這一擋箭牌,又豈能逃過他們正盟的共同聲討?那時極可能冤死不說,還要背負賤名——所幸我終未走錯。”

  當下他鎮定地道:“戈無害濫殺無辜,正好被我遇見,我與之論理,幾言不和,便拔劍相見,我僥倖勝了他,但並不願動手殺他。公道自在人心,要取戈無害性命,也不必由我動手,思過寨俠名遠播,對寨中弟子約束嚴謹,思過寨自會處治妥當。怎奈戈無害一心要致我於死地,不死不休,我感覺到他極可能被別人挾製而身不由已,有心忍讓,可惜為了自保,一不留神,有了無心之錯。池大俠不明真相,只是因為與戈無害同門情深,就偏聽戈無害之辭,要為之 仇。戈無害的確是我所殺,但若讓我為他償命,武林又有何公道可言?”

  “公不公道,世人自有定論,你若信得過我們,就請放下手中之劍。 ”左尋龍毫無表情地道。

  “諸位只要能退出內堂,我必離去,絕不傷池大俠毫髮!”

  左尋龍臉色更顯蒼白:“讓我等後退……嘿嘿,你的口氣未免也太大了!”

  牧野棲神色不變地道:“其實此事之蹊蹺,一想可知、為何我殺戈無害之後,池大俠恰好趕到?為何我與池大俠發生誤會時,諸位前輩又碰巧出現?若說這事從頭到尾都是巧合,那未必太巧了,讓人難以置信。”

  左尋龍慢慢踱近兩步,聲音低沉地道:“你是在指教我等?”

  “不敢,在下只是說出一個事實而已。”

  左尋龍正待再說什麼,忽聽得癡愚禪師道:“左掌門,池大俠的傷勢要緊,我們退一退,又有何妨?”

  原來,崆峒、青城兩大門派先後被風宮攻陷後,青城弟子被斬殺殆盡,崆峒派卻有部分弟子僥倖倖免遇難,倖存弟子便推左尋龍為新任掌門。

  牧野棲心道:“看來左尋龍已代其兄之位,成了崆峒派的掌門人。”

  左尋龍有些不甘心地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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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第三章一線生機


  癡愚禪師本是柔和的目光忽然精光暴閃,目光如炬,正視著牧野棲道:“小施主,但願你能言而有信。”

  牧野棲心中一震,肅然道:“禪師放心,晚輩雖然鈍愚,但還不至於不知好歹。”

  癡愚禪師緩緩點了點頭,徑自轉過身向院外走去,他能對素不相識的牧野棲如此信任,足可見其心胸之仁厚。

  其他幾人面對癡愚禪師如此舉措,自也不便再說什麼,亦隨之轉身,向外走去。

  左尋龍冷冷地掃了牧野棲一眼,道:“但願閣下不會不將正盟放在眼裡。”

  牧野棲神色如常地道:“所謂正盟,全在於一個'正'字,只要正盟名而符實,在下又怎敢不對它尊而敬之?”

  左尋龍嘿嘿一笑,亦隨眾人轉身而去。

  就在左尋龍轉身的一剎那,倏聞池上樓輕輕地“哼”了一聲,隨後是“哧”地一聲輕響,聲音雖輕,但傳至眾人耳中,卻不啻是一記悶雷。

  因為,這是刀刃劃入肌膚時才會有的聲音。

  左尋龍驀然轉身,神情立時僵於臉上!

  他赫然看到牧野棲的劍已插入了池上樓的心臟!

  牧野棲靜靜地站著,他的臉上有著極度的驚愕。

  內堂一時極靜,靜得讓人感到詭謐。

  隨後便見池上樓的右手緩緩抬起,似乎要抓住什麼,最終卻陡然墜下,他的身軀也如被伐倒的樹般向後倒去……

  一聲嘆息。

  是癡愚禪師發出的。

  乍聞這一聲嘆息,牧野棲如同大夢初醒,臉上迅速閃過驚懼與不安,以及更多複雜難辯之神情。

  他的身軀倏然掠空而起,身在空中,只聽得他嘶聲道:“我沒有失信,這不是我的錯!”

  他的聲音一改平時的自信從容,顯得那麼憤怒與不安。

  牧野棲心知一旦被癡愚禪師、左尋龍諸人形成合圍之勢,那時要想脫身,絕無可能,於是他搶先掠出,瞬息間已將自己的修為全力發揮,身如離弦之箭,標射而出。

  一團奪人心魄的劍芒在他身旁倏然爆現,“咔嚓”聲中,牧野棲已破屋而出,未作絲毫停留,雙足在屋頂上疾點,牧野棲再度如滑翔之燕般向前飄掠而出,此時,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快!

  惟有脫離此地,他才有機會,否則,池上樓的死,他是百口莫辯。

  牧野棲知道,他並沒有殺池上樓之意,縱是要殺對方,他也絕不會在這種時間、這種場合出手,此舉無疑是將他自己送上了絕路。在牧野棲的感覺中,好像是池上樓的身軀突然向前倒僕,而且速度頗快,猝下及防之下,牧野棲的劍便插入了池上樓的體內!待他回過神來,池上樓已氣絕身亡,他立即明白當時的情景已不容他再對任何人解釋,因為那時已沒有人會真正信任他了。

  他的身形堪堪離開屋頂,便聽得屋椽斷裂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幾個人影如影隨形,緊緊跟來。

  飄掠之間如兔起鶻落,快疾無倫,不過片刻,牧野棲已在二里開外。

  衣袂掠空之聲突然在他的上空響起,一個青灰色人影飄然落於牧野棲身前二丈開外,正是癡愚禪師!

  牧野棲心中一沉,倏然駐足。

  與此同時,四側人影閃動,左尋龍及其他數名高手已先後趕到,將牧野棲團團圍住。

  牧野棲眼見自己身陷重圍,反而平靜下來,他道:“若諸位認定池大俠是在下所殺,那麼在下已無話可說。只是要提醒諸位,在下還不至於不明智到當著正盟盟主的面殺了正盟中人。”

  左尋龍沉聲道:“事實擺在眼前,你難道還欲強辭奪理?”

  牧野棲道:“恭喜左大俠成了崆峒派的掌門人,如果我突然一夜間成了一大門派的掌門人,我也會一心只想做點與掌門人身分相符的大事,以讓武林同道認可。左掌門尋中我這個目標,實在高明至極,一來我是無名小卒,身後沒有靠山,殺了便殺了,又有什麼後顧主憂?二來池上樓亦是正盟之人,你為正盟中人復仇,自然與你的身分相符,也可以讓十大名門更快地接納你這個新上任的掌門人。”

  “你…—”左尋龍盛怒之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臉色變得一片蒼白。

  牧野棲斷續道:“我聽說崆峒派原掌門人左尋秦大俠的劍法極為高明,在江湖中獨樹一幟,由他就任掌門人之位,可謂是眾望所歸,可惜天妒英才……

  唉,不知從此崆峒劍法是否將日漸凋零?一派名門劍法若是遇主不淑,倒真是讓人嘆息扼腕!”

  左尋龍怒極反笑:“左某的劍法配不配崆峒掌門人之位,你何不試試?”左尋龍的劍法武功與其兄左尋秦難分伯仲,牧野棲卻以此相激,左尋龍果然沉不住氣了。

  牧野棲越顯冷靜——他自知如今局勢下,惟有百倍冷靜,方有一線生機,聞言淡然一笑道:“且不論你武功劍法如何,單以這分涵養,如此浮躁易怒,充當崆峒派掌門,就有些勉為其難了。”

  癡愚禪師隱約覺得牧野棲處處針對左尋龍,似有計謀,便向左尋龍望去,只見左尋龍左手越握越緊,咔咔直響,不由暗嘆一聲,忖道:“這年輕人所言倒有些道理。”

  左尋龍一字一字地道:“你說我左某不能容讓,是也不是?”

  每說一個字,他便向前踏出一步,此言說完,他與牧野棲已只隔一丈之距。

  牧野棲心中暗自一笑,口中卻道:“是又如

  何?”

  左尋龍逼視著他,冷聲道:“你說得不錯,對於你這等武林宵小,左某的確毫無容忍之心,今日我要親手殺了你,為武林除去禍害!”

  牧野棲長籲了一口氣,道:“今日幾大當世高手聯手對付我這無名小輩,我已是刀下魚肉,左大俠要殺我以洩恨,又有何難?”

  左尋龍嘿嘿一笑,道: “你是說我等倚多為勝麼?好,我就要讓你死得暝目,若左某的劍留不住你,你只管離去!”

  牧野棲哈哈一笑,道:“話雖如此,可左大俠之言算得了數麼?”

  左尋龍冷冷地哼了一聲,卻未開口,癡愚禪師此時自是再也不能沉默,他雖知牧野棲以言語相逼,就是要爭取與左尋龍單打獨鬥的機會,沒想到左尋龍逞一己之快,竟上了牧野棲的當。

  左尋龍本非易於浮躁之輩,但他剛剛成為崆峒派掌門人,心態的確有異於平時,一心欲讓世人知曉他得到掌門人之位,並非只是因為其兄遇害的緣故。癡愚禪師又豈能說左尋龍的話不能算數?當下他道:

  “左掌門乃崆峒之主,又是正盟副盟主,他所說之話,自是言出必行!”

  牧野棲“錚”地一聲揚劍出鞘,道:“有禪師此言,晚輩無憂矣!”轉而面向左尋龍,雙手抱劍,劍尖指地,恭聲道:“領教左大俠高招!”

  牧野棲的武林輩分比左尋龍低,先拔劍是敬前輩之舉,而他的起手式亦是恭敬有加,他知道左尋龍已是必出手無疑,而且一出手就會是生死搏殺,這本是他所期待的,而他之所以對左尋龍以禮相待,只是為了讓他人覺得此後他出招如果過於狠辣,也是為左尋龍所迫。

  牧野棲正在一步一步地扭轉不利局勢,他要讓死局轉化為對自己有利的活局!

  其他幾位正盟各派高手見局勢突然變為牧野棲與左尋龍單打獨鬥,心中不由暗自驚嘆於牧野棲的心智,只是他們相信左尋龍的武功,牧野棲的計謀雖然十分成功,終是難逃自己等人之手,當下收斂心神,靜待事情的發展。

  左尋龍慢慢地拔出了劍。

  他自恃身分,絕不會先出招。

  牧野棲亦知這一點,所以他突然向前邁進兩步。

  一丈之距,對於高手而言,已是生死之距,一觸即發,牧野棲竟仍向前靠近,場上氣氛頓時如一髮乾鈞。

  癡愚禪師心中暗嘆一聲,他明白牧野棲為何有如此舉措。牧野棲料定左尋龍絕不會輕易搶先出手,那麼,局勢越過凶險,對牧野棲越是有利,而左尋龍則越是處於被動狀態。

  一股無形的殺氣瀰漫開來,空氣似乎顯得有些稀薄了。

  左尋龍的衣衫突然如同被動風吹拂,獵措飛揚,將空氣擊得“啪啪”輕響,他的雙目像是在躲避陽光,漸漸瞇起,眼中卻有精光閃掣。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牧野棲的劍尖上,此時,周遭的一切在他的感覺中都已不復存在,他的心中只剩下那一寸劍芒!

  劍尖緩緩揚起。

  一切都是那麼平淡無奇。

  左尋龍的瞳孔卻再度收縮,收縮如尖銳的針尖,可以錐破一切。因為,他隱隱感到對方那平淡無奇的舉措中,暗含劍術高手方有的不著痕跡。

  “不著痕跡”是劍道中極高的境界,難道眼前這位如此年輕的劍客已達到了這種境界?抑或這只是自己的錯覺?左尋尤疑雲重重,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自劍尖移向了牧野棲的臉。

  劍芒倏閃——就在他的目光移開的那一瞬間!

  牧野棲身劍合一,無窮無盡、無始無終的“太無劍法”已傾灑而出,他拿捏的時機極為準確,左尋龍的心神堪堪略作轉移,他便出手了。

  左尋龍沉哼一聲,身形斜掠,與此同時,劍如驚虹,閃掣飄掠,瞬息之間萬變莫測,劍芒閃織如網。

  金鐵交鳴之聲密如驟雨,一接之下,牧野棲的身軀倏然如毫無分量的輕羽般飄然掠起,劍如行雲流水,仍是直取左尋龍前胸。

  左尋龍心中一沉,他赫然發現牧野棲的劍法竟是前後貫穿,渾如一體,無休無止,幾乎沒有任何滯納,連綿不絕,如此劍法,饒是左尋龍見多識廣,也呈聞所未聞了。

  他卻不知“太無劍法”之精髓便在於一個“無”

  字,此劍法中沒有可尋的固定劍招,它的劍招是因敵而生,因時而易,因事而發,猶如風中弱柳,可有千巧種飄拂的姿勢,猶如水中漣漪,有不計其數的波動。

  世界雖大,終在虛空之下,劍招雖“無”,卻有無窮玄機。

  崆峒劍派乃十大名門之一,與所有的名門正派一樣,其武功都是循序漸進,講求正統,左尋龍在崆峒劍法中浸淫了三十餘年,更是深受其熏陶,在名門正派的高手眼中,臨陣對敵,每一招都應是有根有基,有始有終,此時突然面對牧野棲的“太無劍法”,頓生茫然之感。

  癡愚禪師不由苦苦思忖:“此年輕劍客究竟是何人門下弟子?這等劍法,我怎地聞所未聞?”其他幾位正盟高手亦有茫然不解之色。

  斗轉星移間,左尋龍已出擊百餘招,卻仍是難分勝負,牧野棲手中之劍似乎有了生命與靈性,每一個角度方位的變化,無不包含天地至理,無懈可擊。

  幾大正盟高手中有一人是天下鏢盟的沙湧江,此人本為廣成鏢局總鏢頭,聯結南北各大鏢局組成天下鏢盟正是由他提議而成。沙湧江此刻不由靠近癡愚禪師,道:“禪師,那年輕劍客的劍式非常古怪,似乎毫無招式,卻又妙然天成,信手揮灑就可克故——此人究竟是什麼門派中人?”

  癡愚禪師自認為出家之人擔任正盟盟主,與佛門無求無爭之訓相悖,只是天下危傾,眾人又一致推薦,不得已而為之,眾人知他難處,亦極少當面稱之為“盟主”。

  癡愚禪師聽罷搖頭道:“老衲也看不出他的劍法源自什麼門派,此時由場上情況看來,這少年劍客似乎游刃有餘,略佔上風,其實從容飄逸本是他劍法的特點,左掌門人並未吃虧,但年輕劍客劍無招式,久戰下去,只怕對左掌門不利!”

  他雖未明說,沙湧江也知癡愚禪師言下之意是說崆峒劍潔雖然不凡,卻終是劍招有限,若久戰下去,一旦牧野棲熟悉了左尋龍的劍法,自是大為不妙。

  沙湧江暗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低聲道:“崆峒劍法中有一招'吟風弄月',武林中人一向只聞其名,未謀其面,據說這一招,才是崆峒劍法中最強的一式,不知左掌門會不會以此招擊敗對手?”

  癡愚禪師未曾回答,只是低誦一聲“阿彌陀

  佛”。

  原來,數百年前創下崆峒派的李七星本是一普通劍派弟子,後與其師妹元羅衣相戀,卻遭師門百般阻撓,李七星一氣之下,攜元羅衣逃出師門,隱入崆峒山,李七星劍慧極高,只是在平凡劍門中習劍,反倒使其劍慧蒙濁,如今衝出樊籠,以天地為媒,與元羅衣結為秦晉之好,非但生活愉悅,其劍心亦重得新生。夫妻二人在崆峒山隱居數十年,摒棄師門劍法,自創了一套劍法。當時李七星為了悟劍,每日獨坐崆峒山巔,直到月華初升,其妻元羅衣為他送來飯菜為止。李七星劍法初成時,崆峒劍法共有三十六招,但李七星並未止步不前,又對三十六招加以揣摩,每日元羅衣上山見他時,都正好是他練至三十六招中的最後一式“吟風弄月”之時,元羅衣見夫君苦悟劍法,不免萬分憐惜。她歌喉精絕,當初李七星便是因其歌聲而對她萌生愛慕之心。於是在李七星參悟最後一式“吟風弄月”時,她便在一旁為其輕輕吟唱,以消除他一日疲勞。

  李、元二人傾心相戀,心意相通,故元羅衣的歌聲非但不會驚擾李七星,反而使他心曠神怡,才思如泉湧,最終,他所創下的三十六式劍法中,最後一式“吟風弄月”竟遠逾其餘三十五招劍法!

  此事與崆峒派之史息息相關,故武林中人知之甚多,只是因為這一招“吟風弄月”有別樣意義,李七星與元羅衣憐惜此劍法中所蘊含的情意,不願輕易讓它沾上血腥殺戾之氣,故曾立下祖訓,非到萬分危難之時,絕不可輕易使出這一招“吟風弄月”,何況此劍式遠比其他三十五招玄奧,資質略略平凡一些的弟子、根本無法練成此招,於是武林中人一向是“只聞”其名,難謀“其面”。

  倏聞牧野棲一聲長笑,飄然進襲,劍如輕風,拂面而至,雙方長劍甫一接觸,一聲錚鳴,牧野棲的劍已如水銀瀉地般傾灑而出,寒芒閃織如網,重重氣浪,如潮水般一瀉千里。

  剎那之間,左尋龍已是置身於無窮無盡的殺機之中。

  這是牧野棲第一次採取攻勢。

  卻足以讓場上每一個人觸目驚心。

  左尋龍更是心中一凜,他一生經歷無數搏殺,卻從未如今日這般有呼吸困頓的抑制感,世間最快的劍法,招與招之間仍有更替的過程,而牧野棲的劍法竟超越了這一模式,他的劍便如同一條奔瀉不息的江河,誰也分不清它是由此時起,到何時止……

  左尋龍已將崆峒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

  但牧野棲似乎早已洞悉了他的劍式,左尋龍的劍所經過的每一條線路,每一個角度、方位,都被牧野棲的劍搶得先機,使得其劍大受牽制!

  封擋三十餘招之後,左尋龍已是冷汗涔涔,步法虛浮。

  一聲長嘯,牧野棲的劍貼身翻飛,劍芒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光弧,寒芒過處,帶起了一抹血光。

  左尋龍赫然已中了一招,背部拉開一道長長的血槽,鮮血迅速溢出,剎那間已將他的後背染紅大半。

  身為十大名門的掌門人,卻被一個在江湖中默默無聞的後輩所傷,左尋龍心頭之恨讓他漠視了身上所受的創傷。

  卻見牧野棲如風中柳絮般倒掠出三丈開外,落定之後,向左尋龍遙遙一揖:“左大俠,承讓了!”

  左尋龍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聲音嘶啞地道:

  “左某的確敗了,但你休想就這樣輕易脫身而去,今日我與你不死不休!”

  牧野棲並不想取左尋龍性命,一旦他再殺左尋龍,那麼整個正盟將視他為故,即使癡愚禪師言出必行今日放過他,日後他也難逃一劫。

  牧野棲的目光向癡愚禪師望去,苦笑一聲,道:

  “禪師……”欲言又止。

  癡愚禪師亦覺左尋龍的舉止與一派掌門人的身分格格不入,當下合十道:“左掌門三思。”

  左尋龍何嘗沒有想到此舉有失身分?但若是讓武林同道知道他敗於一無名少年之手,豈不是更為大丟顏面?權衡之下,左尋龍決定與牧野棲再戰,只要能擊殺對方,想必癡愚禪師等人為了顧全正盟大局,多半不會將此事宣傳出去,以免引得左尋龍與崆峒派與正盟其他門派不和,甚至退出正盟。

  他之所以下此決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尚有必殺一招“吟風弄月”沒有使出,牧野棲與他纏戰二百餘招,方略勝一籌,可見對方的武功不會高出自己太多,面對崆峒派的鎮派劍式,絕無倖免之理。

  心意一定,左尋龍不顧癡愚禪師的勸阻,向牧野棲道:“左某尚有一招'吟風弄月'未曾施展出來,若你能勝了此招,那左某必定敗而無怨,死而無憾!”——
li60830 發表於 2017-11-11 13:18
第三十卷第四章斷風碎月


  牧野棲嘴角微微內翹,展露出一個隱有淡淡譏諷之意的笑容。

  左尋龍老臉一紅,殺機卻由此大熾,他目光一沉,冷叱一聲,身形倏然暴閃,有如鬼魅過空,手中之劍化作一道長虹,先沖天而起,忽然速度激增,猶如脫弦之箭,若遊龍破浪般起伏急竄,電射而出。

  一劍之下,其聲勢已隱然籠罩了牧野棲全身,無形劍氣如刀如削縱橫於天地之間,“吟風弄月”果然非同凡響。

  幾乎與此同時,牧野棲已一劍倏出。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牧野棲那一劍的威力與速度,看似毫無技巧的一劍,偏偏已盡顯天地微妙的變化。

  兩劍相擊!

  勁浪四溢,狂風暴卷,兩大絕世劍招全力搏殺,頓時產生了無與倫比的破壞力,無形劍氣所波及的範圍之內,青石地面上火星進射,立時出現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印痕,呈放射狀由中心向四周散射開去。

  癡愚禪師目睹此景,亦不由為之一震,其他幾人更是聳然動容。

  看來,崆峒派能列於十大名門之列,是不無道理的。

  —拼之後,左尋龍與牧野棲倏地化為極靜,無形劍氣消失得無影無踪,兩人的動作如出一轍,彷彿他們之間有驚人的默契。

  牧野棲的衣衫破如風中亂蝶,千瘡百孔,肩上更添一道傷口。

  但他的臉上卻有了自信而釋然的笑容。

  因為,他勝了。

  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在他開始激怒左尋龍之前、就已預知了會有這樣一個結果出現,他不會選擇沙湧江等人,因為沙湧江的武功應在左尋龍之下,他們未必會冒險與自己一戰,他更不會選擇癡愚禪師,其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癡愚禪師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更因為癡愚禪師心具禪心,不會輕易被他激怒。

  左尋龍手摀腹部,他的臉色煞白如紙。

  鮮血從他的指間不斷湧出,讓人不忍多看。

  “吟風弄月”一式本是清朗祥和之招式,而左尋龍卻以含怒之心使出,自是無法將它發揮至極限,落敗之局勢必難免。

  牧野棲道:“今日之事,在下日後會向諸位有個交代!”言罷,緩緩轉身,向前走去,他相信只要癡愚禪師在場,此時就不會有人攔阻他。

  果不出他所料,沙湧江以目光向癡愚禪師詢問時,癡愚禪師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左尋龍身子一個踉蹌,嘶聲道:“盟主,難道…

  …難道思過寨兩大弟子就……白白斷送性命不成?池四俠被殺……是我等親眼所見……若是思過寨知曉此事,他們會如何想?他們豈能……豈能不寒……不寒心?”

  癡愚禪師壽眉一顫。

  左尋龍最後一句話對他震動極大,若是思過寨中人知道他們親眼目睹池上樓、戈無害被殺,卻任憑兇手從容離去,思過寨眾人豈能不心生怨言?今日若放走了牧野棲,日後要想尋他,只怕絕不容易。

  癡愚禪師一時舉棋不定了。

  正盟中人以癡愚禪師為盟主,本就是鈍愚之舉。

  正盟是為對付風宮而創,與風宮決戰,憑的絕不僅僅導武功,還有計謀,而癡愚禪師乃得道高僧,又怎會以計謀算計他人?

  沙湧江等幾大高手本不欲讓牧野棲如此從容離去,見癡愚禪師舉棋不定,當下喝道:“年輕人,請留步!”

  牧野棲此時已走前了五六丈,聽得此言,他哈哈—笑,竟真的站定了,而且是背向眾人而立,未曾轉身。

  他的朗聲大笑竟讓沙湧江頓時有了尷尬之色,他們當然明白牧野棲為何而笑。·

  癡愚禪師聽得牧野棲大笑之後,如遭棒喝,身子一震,忙道:“若老衲再出爾反爾,豈不讓天下人所不齒?小施主,你請自便吧。”

  牧野棲的手心已有冷汗滲出,這時他方暗籲了一口氣,再不回頭,徑直向遠方走去,他相信自己的一聲大笑,足以讓癡愚禪師堅定心意,不再攔截他。

  他走得十分鎮定,從未回頭。

  如果他能回頭看看,那麼也許他會發現在他離開那條青石路面不久,四周便出現了十三名江湖人物向癡愚禪師所在的地方迅速靠近。

  如果他看到這一幕,也許會有所警惕,甚至他會重新折回探個究竟——那樣,他的人生歷程也許將沿著另一個方向發展。

  可惜,他沒有看到這一幕。

  他的心中被戈無害、池上樓不可思議的死亡所充斥佔據,已無暇再去留意更多的東西。

  左尋龍傷得很重,癡愚禪師等人攙扶著他就近走進了路旁的一座廢院,雖為他封住了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卻仍有少許鮮血溢出。

  當那十三名江湖人物如幽靈般靠近宅院時,癡愚禪師等人正在廢院裡面為左尋龍包紮傷口。

  沙湧江取出自備的金創藥,正要敷在左尋龍傷口上時,忽聽得癡愚禪師沉聲道:“何方高人?何不現身指教?”

  沙湧江心中一震,右手一顫,觸及左尋龍的傷口,左尋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癡愚禪師話音甫落,便聽得四周有衣袂掠空之聲響起,人影閃掣,頃刻之間,院子裡面已多出了十二人,人人皆是身著白衣,沙湧江赫然發現這十二人的輕身功夫無一不是極為精絕。

  癡愚禪師目光一沉,緩緩起身,略顯驚愕地道:

  “風宮果然神通廣大,這麼快就察覺了我們行踪!”

  “為了確保少宮主的安全,我們又怎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聲音是自院外傳來,癡愚禪師及其他幾位正盟高手的目光齊齊射向院外,只見一個清俊儒雅的年輕人正背負雙手緩緩踱入廢院中,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左尋龍身上,繼續道:“所幸少宮主武功非凡,能輕易挫敗崆峒派掌門老兒,否則少宮主若有什麼閃失,我可是吃罪不起!如此說來,我應該向左大掌門言謝才是,多謝左大掌門學藝不精,哈哈哈……”

  他笑得肆無忌憚,在左尋龍聽來,卻不啻於重錘擊心間,左尋龍只道出一個字:“你……”下邊的話尚未出口,已狂噴一口熱血。

  沙湧江大驚,急忙道:“左掌門休要中他圈

  套!”

  左尋龍手摀傷口,口角溢血,神情充滿了痛苦與仇恨,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癡愚禪師聽得蹊蹺,當即追問道:“施主所說的少宮主是何人?莫非……”

  “哈哈,你法號為癡愚,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如此顯而易見的事,還需問嗎?除了風宮少宮主之外,當今武林又有哪一個年輕人能夠在正盟幾大頂尖高手的圍攻之下從容離去?”那年輕人的狂傲之氣可謂已至頂峰造極之境,竟直呼受天下武林敬仰的癡愚撣師的法號,而且出言無禮魯莽,饒是癡愚禪師心胸寬厚,也不由微生嗔念,他沉聲道:“阿彌陀佛,老衲等人並未圍攻他。”頓了一頓,又道:“若是知道他是風宮少主,老衲倒真的不敢擅作主張,放他離去,風宮逆賊,我佛猶怨,天下共討,老衲一念之差,竟未問清他的身分來歷。”

  那年輕人哼了一聲,道:“少宮主萬金之體,豈容凡夫俗子隨便攔阻盤問?今日爾等對少宮主不敬,罪不容誅,你們就認命吧!”

  說到這兒,他右手微微一揚,四周的十二名白衣人便如十二道白色的颶風,向中間包抄而至,身手快捷無匹,顯而可見他們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年輕人卻依然負手而立,臉帶微微笑意,似乎他對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

  群山如亂雲。

  天,於是顯得小了。

  翻山越澗,七拐八彎,山路時隱時現,兩側皆是古松,松幹皺裂,一片片老皮,如鱗如瓦。

  直到烏兒歸巢,西天赤雲崢嶸,範離憎三人方接近那座最高的山峰。

  亦求寺就在那座山峰之巔。

  接近亦求峰峰頂,山路反倒寬敞了些,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陡峭若刀削。

  三人屢遭變故,卻又次次化險為夷,心中自是疑竇重重,一時反倒無言,只是各自想著心思。

  忽然,天師和尚開口道:“會不會是妙門大師他?”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便已打住,範離憎與廣風行卻明白他的意思,廣風行當即搖頭道:“救我們的人絕不可能與妙門大師有什麼關係,且不說妙門大師一向不問世事,一時間又怎會有那麼多江湖中人為他出力?何況若是救我們的是妙門大師,他又何必避開我們?”

  天師和尚搔了搔頭,嘆道:“其實我自己也知這絕不可能,只是胡亂猜測而已。說出來,比悶頭苦思舒坦多了。”廣風行不覺莞爾。

  踏著粗石壘著的彎曲小徑,穿過一大片楓林,終於望見一座寺廟,雖古舊,卻完好。

  山門虛掩,上懸一匾額,為“亦求寺”。但見四周花木扶疏,小竹聳立,每根小竹都有兒臂粗,葉上,紫痕斑駁。

  山門一側有一斷碑,碑上刻有篆文,範離憎上前細看,只見碑文寫道:“泥洹不化,以化盡為宅;三界流動,以罪苦為場。化盡則因緣承息,流動則受苦無窮……”範離憎識字不多,要辨出那些篆文已不容易,一時半刻更難揣摩碑文玄奧。

  天師和尚正待上前叩門,門卻“吱吖”一聲開了,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小僧推門而出,見了三人也不驚訝,先與天師和尚以佛禮相見,再向范離憎、廣風行施禮。

  範寓憎還禮道:“小師父,我等有事相求於妙門大師,煩請小師父通報一聲。”

  那小和尚頷首道:“進來吧,師祖已等侯諸位多時了。”

  範離憎、天師和尚、廣風行都不由得愕然相視,不知妙門大師如何能未卜先知。

  走進院中,便見殿前廊簷下有一老僧,形如槁木,卻兩眼有神,眉宇間彷彿藏著無盡智慧,能洞悉世間一切。

  天師和尚一見此老僧,立即趨步上前,拜倒在地,恭聲道:“晚輩天師見過大師!”

  那老僧自是妙門大師無疑,三十多年前妙門大師與他三位師弟為天師和尚驅去心毒,三十載光陰流逝,他容貌如昔,天師和尚一眼就認出來了。

  妙門大師臉帶慈藹笑意,微微點頭,將天師和尚扶起,端詳他片刻,方輕輕一嘆,道:“總算不枉老衲與令師的一番苦心,觀你眉目間,隱含浩然正氣,雖非我佛無欲無爭之境,卻已使心中邪魔辟易。老衲本知你並無佛緣,當年讓你剃度出家,並定下'佛珠之約',只是為了化盡你心中殘存戾氣,今日看來,這'佛珠之約'可謂功德圓滿了。”

  天師和尚有些意外地道:“原來,佛珠之約,是大師定下的?”

  妙門大師微徽領首,道:“老衲知你極為敬重令師,為了重歸師門,你定願斂怒收怨,從而化去心中戾氣,於是老衲便與令師暗中商議,與你訂下佛珠之約。”

  天師和尚看了看胸前幾串佛珠,不由憨厚一笑。

  範離憎、廣風行這才上前向妙門大師施禮問安,妙門大師合十還禮,目光掃過範離憎時,臉色微有詫異之色,卻一閃即逝。

  用過素齋,天師和尚將來意說明,妙門大師沉默了良久,方道:“果然是血厄出世了,前些日子老衲心緒不寧,接連幾日看到熒惑之星出現芒角,便已猜到也許是血厄問世了,今日果然應驗!”

  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老衲的確曾遇見一位鑄兵神匠,當世鑄兵高手中,應無人能出其右。老衲與此人有一段因緣,此事除老衲摯友悟空外,再無他人知曉。”

  天師和尚道:“我師父說世間若有一人能以'天隕玄冰石'鑄成劍鞘,就必是此人無疑。”

  妙門大師手捻佛殊,道:“他說得不錯,只是此人隱於世外,絕不輕易見人,老衲若非對他有救命之恩,想必也是無法見到的。”

  範離憎、廣風行、天師和尚對此人不由都產生了好奇之心,卻又不便追問,妙門大師猜知眾人心思,便道:“老衲已決定設法讓你們與他相見,求他以'天隕玄冰石'鑄成劍鞘,既然如此,老衲便將當年之事告之你們。

  “二十年前,老衲雲遊歸來,傍晚時分途經一個鎮子時,忽聞蹄聲四起,頃刻之間,鎮子四周湧現了百餘名江湖好手,很快封住了鎮子的所有出口,隨即開始挨戶搜索。老衲先以為這是江湖各派之間的仇殺,無意插手,但很快發現這些人手段歹毒狠辣,鎮民稍有反抗,立遭殺戮,暗一探聽,方知他們是死谷中人…… ”

  天師和尚插話道:“二十年前正是死谷勢力達到巔嶧之時,大有噬吞天下之勢,無怪乎他們那般肆無忌憚。”

  妙門大師道:“不錯,老衲雖是出家之人,不願過問世間恩怨,但我佛不僅度己,更以普渡眾生為己任,老衲豈敢對此事視若無睹?死谷行事倒極為快捷,自入鎮起,到挾制一人而去,前後不到半刻鐘…”

  廣風行道:“莫非此人正是大師所救的鑄兵奇匠?”

  妙門大師點了點頭,道:“老衲見死谷動用百餘名弟子,大張旗鼓,將此人挾製而去,猜想他多半是正派高手,於是便暗中尾隨他們而去。”

  聽到這兒,範離憎與廣風行互視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中都暗自忖道:“如此看來,妙門大師自然身負不俗武功了。”

  “老衲見死谷弟子將那人挾制著離開鎮子後,立即向東而去,直到十里開外,他們方將那人帶入一個破落的山莊內,待老衲潛入山莊,找到被挾迫者所在之處時,才知死谷之所以挾制他,其目的是為了鑄造一件兵器。”

  “死谷如此勞師動眾,只為鑄造一件兵器,想必這件兵器必定不同凡響!”廣風行插口道。

  “諸位可知江湖傳言中,還有六件兵器,其威力更在日劍、月刀之上?”妙門大師問道。

  天師和尚不假思索地道:“血厄劍自是其中之一。”

  妙門大師道:“除此之外,還有無痕劍、悲慈刀、睚眥劍、精衛戈、隱意鞭。這些兵器,無一不可呼天應地,威力驚世,其中又以無痕劍為至高無上的神兵。”

  範離憎道:“既然這些全是江湖傳說中的兵器,也許本就已存在,死谷要鑄的兵器,自然不會是其中之一了。”

  不料,妙門大師卻道:“死谷谷主陰蒼欲鑄的兵器,就是這六件兵器中的睚眥劍!”

  範離憎一呆,愕然道:“怎會如此?睚眥劍既然是傳說中的兵器,又怎可再鑄?”

  妙門大師道:“老衲初時在暗處聽得死谷弟子要逼那人鑄造睚眥劍,心中也是大惑不解,後來救出那入之後,方知陰蒼已得到睚眥劍,但陰蒼所得到的睚眥劍卻是已斷為三截,根本無法使用,陰蒼遍尋天下能工巧匠,卻無人能將斷劍重續。後來,不知陰蒼從何處得知此人有驚天地、泣鬼神的鑄兵之術,便著人尋找,此人聽得風聲,不願為死谷助紂為虐,就暗中潛逃,但死谷耳目眾多,終是沒能逃脫。在那破舊山莊中,死谷弟子軟硬並施,但那人卻絲毫不為之所動,死谷中人在用刑上可謂花樣層出不窮,幾番折騰,那人已體無完膚,生不如死。老衲正待相救時,卻聽得那人忽然答應為陰蒼鑄劍……”

  天師和尚與廣風行聽到這兒,忍不住齊齊“啊”

  地一聲低呼,大為意外,範離憎亦不由暗自抿了抿嘴唇。

  “老衲當時也大失所望,那人說要看一看斷劍,以確定自己有無能力鑄劍,死谷弟子商議了一陣子,對那人說睚呲斷劍在死谷中,非谷主親準,他人根本沒有機會接近,此時他們自然沒有睚眥斷劍。”

  廣風行道:“睚眥劍乃曠世神兵,陰蒼看護得如此嚴密,倒也在情理之中。”

  妙門大師繼續道: “那人也不再堅持,只說他想知道睚毗劍的斷口處在劍的什麼位置?死谷弟子心知谷主對續劍之事看得極重,只要此人答應為死谷鑄劍,他們怎敢有絲毫怠慢?立即為他拿來一柄劍,並按睚眥劍斷開的位置,將此劍斷為幾截。”——
li60830 發表於 2017-11-11 13:20
第三十卷第五章鑄刃奇匠


  天師和尚忽然有些擔憂地道:“他……他會不會利用斷劍自殺?”

  妙門大師道:“當時他被套在刑具上,全身無法動彈,只有肘部以下部分可以略略移動,即使讓他手持利劍,他也無法用劍刺中自己的致命部位。”頓了頓,又道:“也正因為如此,死谷中人才敢將斷劍交給他,沒想到,死谷弟子處處防範,終還是上了他的當!”

  妙門大師欠了欠身子,微微嘆息一聲,道:“那人以左手握著斷劍,仔仔細細地端詳,神情極為專注,死谷弟子知他是鑄兵奇匠,自有奇招,一時間誰也不敢驚擾他。那人看著看著,突然毫無徵兆地疾速將斷劍刺向自己的右腕,只一挑,便將右手的手筋挑斷了!”

  一時間,齋房內一片肅靜,誰也沒有說話,半晌,天師和尚方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此人倒也剛烈。”

  妙門大師接著道: “老枘這才明白過來,眾死谷弟子一 之後,猛然醒悟,此人既然自斷手筋,便如同廢人,又如何能鑄劍?驚怒之下,他們立時萌生殺機,要取此人性命。阿彌陀佛,老衲敬重此人的為人,便出手救下了他。”

  妙門大師只是將教人的經過一言帶過,但要從百餘名死谷屬眾的重重圍困之下,救出一個人,其艱險可想而知,範離憎見妙門大師不願彰示自己,不由暗自欽佩。

  妙門大師道:“老衲將那人帶回寺中時,由於身受重刑,他已是遍體鱗傷,氣息奄奄,老衲整整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方將他內外傷勢治愈。”

  廣風行忍不住道:“那……他被挑斷的手筋…

  …”

  “自然也接好了。”妙門大師淡淡地道。

  範離憎甚為驚愕,誰人不知手筋、足筋一旦被挑斷,向來是無法接續的,但妙門大師絕不會打誑語,如此看來,這位大師必有著超凡入聖的醫術,無怪乎當年悟空為救天師和尚,會求助於他。

  “那人鑄兵一生,本以為自斷手筋之後,即使留得性命,從此再也無法鑄造兵器,心中之失落自是難免,老南以海蛟之筋為他續上已斷的手筋,使之右手非但可靈活自如,甚至比先前更穩健有力,他對老衲好生感澈,便向老衲透露了他的身世,原來他是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神奇世家的傳人,這一世家以鑄兵之術代代相傳,以'鐵'為姓,以鑄兵之術在家族中的排名為名,此人自稱為'鐵九',想必是說在鐵門世家歷代傳人中,他的鑄兵之術,排名第九。”

  天師和尚疑惑地道:“這鑄兵之術,又如何能有什麼排名?”

  妙門大師道:“其實世間除了各大武林門派外,還有一些奇異的門派,他們無意於江湖紛爭,猶如地下暗河,默默流淌,世人豈可因為未能見到這條河,便否認它的存在?”

  廣風行沉吟道:“既然鐵九的鑄兵之術如此高明神奇,在鐵門世家中卻 只能排名第九,那麼其他排名在他之上的人,其鑄造兵器之術,豈非已高得不可思議?”

  範離憎亦道:“他們鐵門世家的鑄鐵之術代代相傳,後人又如何與前人相較高下?何況鐵九儘管能在同輩中排列於第九位,但日後卻可能有他人超越他,那麼'鐵九'豈非要變為'鐵十'、'鐵十一'…

  “正是如此。”妙門大師道:“在鐵門世家中有一份家譜,與尋常家譜不同的是,此譜上的名字是不時更換的,而且家譜中,永遠只有九十九人,鐵門世家的人出生時,與常人一樣,也有尋常的名字,惟鑄兵之術在整個家族中處身於百名之內,方有資格列入此譜。據鐵九說,他十四歲時,便可躋身家譜之中,成了鐵九十七,二十歲時,成了鐵二十一,三十餘歲時,便已在十名之內了。鐵九不單向老衲說了身世,更許諾說日後有事需他援手,必會不遺餘力,當時老衲心忖出家之人本應遠離血光兇兵,更不會去鑄造兵器,故對他的話也不甚在意。直到三月前,老衲摯友悟空提及血厄之事,說他一直想尋找一位能將'天隕玄冰石'鑄成劍鞘的鑄兵神匠,老衲向他提及了鐵九,沒想到三個月過去,鑄造劍鞘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範離憎不無擔憂地道:“大 見到鐵九,是在二十年前,不知今日還能否找到他?”

  “當年鐵九臨走時,留下一物給老衲,他說只要持此物去一個名為'天下'的鎮子裡找一個叫韋馱的人,就可以見到他。”

  “天下鎮?好古怪的名字。”範離憎喃喃自語道。

  ※※※

  一日之後。

  風宮無天行宮。

  笛風軒。

  牧野靜風的神色凝重至極,更有隱隱肅殺之意在他眉間湧動,讓人難以正視。

  他的聲音森寒如冰:“正盟與我風宮相戰,屢戰屢敗,苟延殘喘至今,沒想到他們竟敢為我牧野靜風之子傳出必殺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本宮必讓他們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在他面前的是禹詩、炎越及都陵三人。

  禹詩輕咳一聲,道:“宮主,在沒有查清殺了池上樓之人是否真的是少主之前,我們不宜輕舉妄動,以防中了正盟圈套。”

  炎越道:“不錯,休說至今為止,宮主還未與少主相見,難知其真假,即使是真,此事也有些蹊蹺,就算少主的武功比池上樓、戈無害高明,但他與思過寨又怎會結下深仇大恨呢?”

  禹詩神情哀傷地道:“屬下的女兒在思過寨潛伏多年,對思過寨的情況了若指掌,她從未對屬下提及思過寨有如少主這般年輕的仇敵。況且,戈無害莫名失踪,連思過寨也不知情,正因為如此,范書之子範離憎才能順利以戈無害的面目進入思過寨,這一次,真正的戈無害重現,與他的失踪一樣讓人無法捉摸。

  據正盟的說法是少主在擊殺戈無害時,恰好被池上樓遇見,而池上樓被少主擊成重傷時,又正好被癡愚等人親眼目睹。太多的巧合,讓人不能不懷疑這是一個圈套。而正盟又說少主受傷離去之後,我風宮為了替少主報仇,將崆峒派左尋龍、天下鏢盟沙湧江等人悉數殺 ,惟獨被癡愚禪師走脫。事實上,我風宮根本未插手此事,那麼,事情的真相要么是正盟故佈疑陣,要么是另有他人假冒風宮弟子殺了左尋龍、沙湧江等人,以激起正盟對風宮最大的仇恨——若是後者,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自羅家莊院一役後,正盟元氣大傷,一直不願與風宮正面交戰,這一次,也許他們會沉不住氣,風宮就可一舉殲滅正盟。”

  牧野靜風微微頷首,臉上有了讚許之色,其中固然有對禹詩分析的肯定,但更多的是對禹詩在愛女禹碎夜被殺後,他仍能以大局為重,做出如此縝密入微的分析表示讚賞。

  牧野靜風讓都陵暗中查找牧野棲之事,本不欲讓其他人知道,因為風宮樹敵太多,若有風聲走漏,恐會為牧野棲引來殺身之禍,沒想到他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這時,一直沉默的都陵道:“宮主,屬下已查明救走段眉母女二人的人的確是少主。”

  牧野靜風對此早有預感,故都陵此言倒並沒有讓他吃驚,他知道都陵想說的絕不止這件無關緊要的事,當下以目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都陵繼續道:“依屬下之見,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如何救少主,而是如何讓少主回到風宮。”

  “不錯,少主武功甚高,回到風宮後,必使風宮如虎添翼,敵人亦不再有可乘之隙,否則,若有人欲加害少主,我等亦是防不勝防。”炎越附和道。

  牧野靜風默然無語,此刻,他心中思忖著:“自己成為風宮宮主之事,兒子牧野棲不可能不知道,那麼,他為何遲遲不肯與自己相見?是迫於某種壓力身不由己,還是對自己有成見?”

  心中疑慮,牧野靜風自是不會向禹詩等人提及。

  卻聽得禹詩道:“少主一直不願回歸風宮,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屬下之見,不妨等少主被正盟中人逼至窮山惡水之境時,再施以援手,少主雖會因此而受些磨難,但惟有如此,方會使他明白風宮才是最適於他的地方。”

  牧野靜風不動聲色,心中卻微微一震,暗忖道:

  “姜還是老的辣,他竟早已看清此事。”

  禹詩繼續道:“如今正盟已是日隱西山,而少主武功甚是了得,當日神風營數十弟子緝拿段眉母女,卻被少主一人從容截殺,如今正盟雖對少主發出必殺令,但只要我們稍加留心,少主就不會有差錯。”

  牧野靜風軒眉微微一挑。

  神風營緝拿段眉母女被牧野棲阻截之事,牧野靜風本已封鎖了消息,沒想到禹詩卻仍是得知了此事,這讓牧野靜風心中略略有些不快。

  禹詩又道:“思過寨一役之後,兩名神秘女子從思過寨帶走一隻密匣,此密匣與血厄劍有莫大的關係,屬下全力追殺,怎奈她們二人武功竟不在當世絕頂高手之下,終被她們雙雙走脫……”

  “那隻密匣亦從此下落不明,是嗎?”牧野靜風道,其實,在此之前,牧野靜風已單獨約見都陵,從都陵口中,他知道範離憎與天師和尚已攜帶一隻木匣,順江而上,而且還知道禹詩已暗中派人阻殺天師和尚與範離憎。

  禹詩搖頭道:“後來屬下方知神秘女子手中的密匣極可能是假的,因為她們逃脫之後,屬下在一座廢棄的驛站中見到了那隻密匣,匣子已被打開,裡面空空如也,但屬下卻在地上找到了幾枚針形暗器,而密匣內又有機括,由此看來,那隻密匣應是思過寨布下的一個陷阱,真正的密匣仍在思過寨內。屬下仔細察看了那隻密匣中的機括,由機括的結構來看,它一次性射出的針形暗器應是二十四枚或三十六枚,但屬下在現場卻只見到二十枚針形暗器。換而言之,此女身上至少已中了四枚暗器,而在這之前,她已被屬下所傷,想必密匣突然射出機括時,她固有傷在身,行動並不敏捷,所以猝不及防之下,她被暗器射中要害部位的可能性極大——但最終她卻還是走脫了,如果屬下猜得沒錯,她應當是被人救走的。”

  牧野靜風皺了皺眉頭,道:“禹老,莫非救 她的人,極不尋常?”

  禹詩緩緩點頭,道:“不錯,屬下猜測救走她的人很可能是少主。”

  此言一出,舉室皆驚,牧野靜風也聳然動容!

  半響,牧野靜風方道:“你如何能推知這一

  點?”

  禹詩神色一肅,低沉著聲音道:“宮主,屬下在那座廢棄驛站附近見到了一座墳墓,從碑文看,是主母的墳墓,而替主母立碑的人,正是少主!”

  牧野靜風怔立當場!

  他像是費了極大的努力,方強定心緒,沉聲道:

  “你是說,我母親已死?”

  禹詩極為謹慎地酌字酌句道:“如果那座墓是真的,的確如此。屬下覺得,雖然江湖中有不少人知道宮主母子失散之事,但知曉主母名諱的人,卻絕對不多!”

  牧野靜風神情有些恍惚:“她老人家不是武林中人,除了我們家人之外,他人是不會知曉的。”頓了一頓,又有些遲疑地道:“那碑文上所寫的名字,是否為'楚清'二字?”

  禹詩點了點頭,忽然鄭重跪下,肅然道:“啟禀宮主,屬下知道此事關係重大,所以自做主張,已著人將碑文臨摹下來,以讓宮主過目,此舉對主母實有不敬之處,乞請宮主降罪!”

  牧野靜風親自上前將他扶起,以少有的和悅氣色道:“禹老所做所為全是為了風宮大業,本宮又怎會怪責於你?你乃風宮支柱,為風宮勞心勞力,本宮若再責怪你,豈不讓眾人寒心?”

  禹詩隱隱覺得牧野靜風一直對他心存芥蒂,今日卻對他如此 心置腹,疑惑之餘,不由心萌知遇之情,當下取出懷中一卷薄紙,小心展開,正是由石碑上臨摹下來的碑文。

  牧野靜風只看一眼,就斷定這的確是牧野棲的字跡。

  他的目光落在了“棲”字上,碑文中的“棲”

  字,赫然多了一橫筆。

  牧野靜風記起兒時牧野棲初學“棲”宇時,就經常將右半部分的“西”與成“酉”,後經蒙敏教誨,才改了過來,只是心神不定時,又會故錯重犯,牧野棲為祖母立碑時,自是神情恍惚不定,難免再次出錯。

  平時忙於風官戰務,牧野靜風已極少記起從前的事,今日目睹這個錯寫之字,往事不期然地一幕幕閃過心頭,他不由輕輕喟嘆一聲。

  眾人心頭齊齊一震。

  他們幾乎從未聽過牧野靜風的嘆息,往日風宮屬眾所能見到的牧野靜風,有喜有怒,卻惟獨沒有“哀”。

  在戰族子民的心中,他們的宮主應是一往無前,決不會有任何哀傷的。

  牧野靜風接過禹詩手中的紙捲,小心收好,緩步走至窗外,默默眺望遠方。

  秋意已深,窗外已是一片蕭瑟。

  良久,良久……

  都陵輕輕地喚了一聲:“宮主……”

  牧野靜風沒有回頭,他緩聲道:“禹老,你可知家母是如何去逝的?”

  禹詩道:“墳墓是新堆砌而成的,附近的官道上又有打鬥的痕跡,而且地上有斑斑血跡,也許主母就是在那一場血戰中遇難,少主將主母安葬後,路過廢棄驛站時,正好救了那名受傷的神秘女子,此女為了爭奪血厄,與風宮自是結下了怨仇,當她知道少主的真實身分後,便恩將仇報,設下陰謀,使少主陷入重重困境之中……”

  牧野靜風冷冷地道:“誰最有可能知道主母被殺的真相?”

  “應當是少主本人!'禹詩肯定地道。

  牧野靜風斷然道:“你立即調集人馬,前去為主母護陵,本宮要去拜祭她!”

  “是!”禹詩應了一聲,又道:“那血厄劍之事,又該當如何?”

  “只要血厄劍不落在天罪山之人手中,就無關大局。禹老,一件兵器與主母墳墓的安全孰輕孰重,你應當清楚吧?”

  禹詩立時有冷汗滲出。

  他的確希望牧野靜風能夠多派人手截殺範離憎與天師和尚,禹詩相信,若非範離憎告密,沒有人會知道自己女兒禹碎夜的真實身分,禹碎夜的死,讓禹詩對范離憎恨之入骨,欲將他千刀萬剮而後快,但今日聽牧野靜風語氣,他對血厄的興趣似乎並不大,這使禹詩心中甚為懊惱。自己在思過寨苦心經營多年,連自己女兒的性命也斷送於思過寨,難道此事將不了了之?

  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自己暗中派出的人馬,竟屢屢遭到來歷不明主人的襲擊,範離憎亦因此而逃過一次又一次的劫難。

  都陵不動聲色地看了禹詩一眼,隨即道:“範離憎是范書之子,在'試劍林'中又與不少幫派結下怨仇,天下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只怕為數不少。不知何故,思過寨人明明已知道了範離憎易容成戈無害之事,為何竟不追究其罪責?是否因為思過寨有需要利用範離憎的地方?不過思過寨能保得了他一時,卻保不了他一世!”

  禹詩立時明白了都陵說出這一番話的用意,他是在提醒自己要殺範離憎,大可不必親自動手,若非痛失愛女,心緒不寧,以禹詩的心智,當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而今由都陵出言提醒,禹詩感覺到更多的不是感激,而是比此復雜十倍的心緒。

  他緩緩地道:“不錯,誰也保不了他一世!”——
li60830 發表於 2017-11-11 13:21
第三十卷第六章長恨劍法


  與此同時,牧野棲還不知正盟已為他傳出必殺之令。

  雖然他知道殺了戈無害、池上樓,會為他帶來麻煩,但此事的背後顯然另有蹊蹺,他相信以黑白苑的勢力,要查清這件事並不太難。

  所以,他的心情並不過於沉重,甚至,在內心深處,他還為自己能夠在幾大正盟高手的圍攻之下走脫而暗自欣喜。

  但他並非自負狂妄的無知少年,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所以,在離開癡愚禪師後,牧野棲確信癡愚禪師諸人已不可能再追踪而至時,他立即以黑白苑獨特的方式,傳出訊號,只要附近有黑白苑的人,發現他的傳訊後,自會設法找到他。

  辦妥這一切後,牧野棲暗舒了一口氣,正待去城裡換一身乾淨的衣衫,忽覺身後有些異常。

  他放緩了腳步,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步履仍是從容不迫,而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已如同繃緊之弦,一觸即發。

  “沙沙……”

  身後的腳步聲其實並不甚響,但此刻牧野棲的所有心思已完全被這腳步聲佔據,他在心中默默估計著身後的人與他之間的距離。

  他敏銳地感覺到,身後來者的腳步亦是從容不迫,但牧野棲仍是憑著自身不可言傳的直覺,斷定身後那位不速之客絕非尋常的行人。

  “沙沙—…”靴底與地面磨擦的聲音似乎是迴響在牧野棲的靈魂中。

  他的目光驀然一閃,動了。

  拔劍、擰身、出劍——

  冷劍出鞘的錚鳴猶自在空中未散,牧野棲已完成了一連串快不可言的動作,他的判斷準確得無懈可擊,其劍已冷冷地抵在身後之人的胸前。

  但他的殺氣在那一瞬息已消失得無影無踪。

  因為,他看清自己冷劍所指的人是清風樓樓主龐紀。

  龐紀微笑著望向他,他的笑容中有一種暖暖的東西,如同春天的陽光。

  牧野棲吃驚地道:“是你?”

  龐紀道:“我總算及時找到了你。”

  牧野棲更為驚訝,他退後一步,收回長劍,道:

  “你找我?”

  龐紀神秘一笑,道:“我找你是要讓你看一件東西。”

  一間簡陋卻很清靜的酒舖,一個有些佝僂的老頭。

  一壺溫好的酒,幾盤小菜。

  不知是不是巧合,此時酒舖裡只有兩個客人:龐紀與牧野棲。

  龐紀已喝了三杯,牧野棲卻滴酒未沾,龐紀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卻什麼也沒有說。

  龐紀是十大名派掌門之一,牧野棲在他面前保持足夠的冷靜,自是情理之中。

  當龐紀為自己倒上第四杯酒時,牧野棲幾乎不帶一絲感情地道:“龐樓主要讓在下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廢紀優雅地放下杯子,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竹管,置於桌上,正視牧野棲,道:“正盟與風宮之間的爭戰,想必任少俠已有所聞?”

  牧野棲不置可否。

  龐紀亦不以為意,繼續道:“為了對付風宮,正盟十大門派——對了,如今應該說是九大門派才更為確切——九大門派之間各調精銳人手,輔以百里挑一的信鴿,組成了極為嚴密的信息系統,任何意外變故,都可以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傳至正盟所屬的九大門派中,這根竹管內就是由信鴿帶給我的密信,因為密信與任少俠有關,所以我才欲與任少俠見上一面。”

  牧野棲劍眉微挑,哈哈一笑,道:“龐樓主有話不妨直言,在本人眼中,正盟中雖不乏德高望眾且武功卓絕之輩,但無一不過於迂腐鈍昧,,惟獨龐樓主方是真正的人中俊傑,韜光養晦深藏不露。正因為如此,在下欲在邑城截殺風宮屬眾時,方會與龐樓主攜手合作。”

  龐紀神秘一笑,道:“密信中說任少俠的真正身分乃風宮白流之主牧野靜風的愛子,不知是真是

  假?”

  他這一問來得極為突兀,足以讓任何人方寸大亂。

  牧野棲的神色竟絲毫未變:“依龐樓主之見呢?”

  龐紀道:“任少俠在邑城江上斬殺風宮弟子數十人,龐某親眼目睹,按理龐某自是不會相信任少俠是風宮宮主之子!”

  頓了一頓,他又道:“但密信中卻言之確鑿,不容人不信,何況牧野靜風當年曾與其子失散乃世所共知之事,任少俠無論年紀、容貌皆與之甚為相符……”說到這兒,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在龐

  某看來,任少俠的真實身分如何並不重要,棘手的是密信中說任少俠不但殺了思過寨的戈無害、池上樓,

  更利用風宮頂級高手,圍攻癡愚禪師、崆峒現任掌門、沙湧江沙大俠及其他幾名正盟高手,當時,左掌

  門已被任少俠重創,剩下的人中,惟有癡愚禪師方是真正的絕頂高手,故他們終是寡不敵眾,除癡愚禪師

  之外,其他幾人悉數戰死!”

  一直沉穩冷靜的牧野棲此刻身 不由微微一怔,眼中射出駭人的光芒。

  他一字一字地道:“這是一個陰謀!”

  龐紀輕輕地搖晃著手中的大半杯酒,道:“正盟已因任少俠而傳出必殺令!”

  牧野棲臉上忽然有了譏諷的笑意:“龐樓主為何遲遲不動手?是否因為援手未到?”

  龐紀苦笑一聲,道:“你誤會了,不信你看。”

  他忽然輕拍手掌兩記。

  牧野棲神色微變,本是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手指微微一曲,复而又恢復了平靜——因為龐紀仍是神色如常。

  本是靜寂、空落的街巷忽然不斷有人影閃現,如同從地上冒出來的幽靈,頃刻間,小酒舖四周已有近百人,他們彼此間有著驚人的默契,很快就將小舖形成了合圍之勢。

  牧野棲頓時感到了一種空前強大的壓力。

  這種壓力,惟有他在面對幽求時的那一次感受過。

  但他知道在對方百餘人中,絕對沒有像幽求那種級別的絕世高手。

  惟一的解釋就是:因為有了龐紀,那些人才給了牧野棲如此可怕的壓力。

  儘管龐紀只是靜靜地坐著,什麼也沒有說。

  牧野棲忽然發覺自己並沒有真正地了解龐紀——

  想到這一點,他的瞳孔倏然收縮。

  劍拔弩張!

  龐紀忽然沉聲道:“還不退下?莫非想壞我與任少俠飲酒的興致?”

  那百餘名清風樓弟子很快消散得無影無踪,如同他們的出現一樣無跡可尋。

  牧野棲心中不期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龐紀鄭重地道:“自正盟成立至今,這是正盟第一次傳出必殺令。雖然正盟勢力有所衰退,但合九大門派之力,已絕非任少俠一人能應付的,你可知方圓百里之內,已聚集了多少正盟中人?據我所知,其數目應不在千數之下!”

  牧野棲半信半疑地道:“怎會如此?”

  龐紀道:“青城派被滅之事,對正盟的震撼之力可想而知,連少林苦心大師亦為之驚動。各派不得不聚於嵩山,共商大計,孰知商議未定,思過寨戰雲再起,若是思過寨再有個三長兩短,正盟士氣勢必大減。池上樓懇請諸門派前去思過寨馳援,眾人商議之後,皆認為即使直接由嵩山趕赴思過寨,亦是遠水難解近渴,何況還需從諸門派另調人馬?最後眾人商議不如襲擊風宮彭城行宮,迫使風宮白流不得不自救,從而解去思過寨之圍。沒想到眾人行至半途,風宮已自思過寨敗退,千余正盟弟子未及散去,卻又再起變故……”

  牧野棲忽然打斷他的話道:“是否有人告之癡愚禪師等人,說戈無害有性命之危?”

  龐紀沉默了少頃,道:“你果然心智過人,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這其中必有蹊蹺。”

  牧野棲毫不領情地道:“為何你當時未與癡愚禪師一同前去救 無害?”

  龐紀不答反問道:“你知不知道為何我至今還活著?”

  饒是枚野棲足智多謀,乍聽此言,也不免愕然,無言以對。

  龐紀緩緩地道:“悲天神尼、不想道長,思過寨燕高照、華山遊天地遊老俠的武功皆在我之上,但他們卻非死即傷;天下鏢盟盟主嶽峙嶽大俠,崆峒派左掌門、留義莊二位莊主的江湖經驗都比我豐富,但他們全已不幸遇難。十大門派的掌門人中,惟有癡愚禪師與我龐某毫髮無損,你可知這是為什麼?”

  頓了一頓,又自問自答道:“癡愚撣師屢次能全身而退,不僅因為他的武功最高,更因為他真正篤實。”

  牧野棲驚訝地望著龐紀,他不明白“正直篤實”

  與屢次化險為夷有何關係?

  龐紀解釋道:“癡愚禪師所說的話,是否足以讓正盟中人堅信不移?”

  牧野棲何等人物,略受點撥,立時明白過來,道:“龐樓主言下之意是說對手會利用癡愚禪師在正盟中的聲望,讓他說出對他們有利的話,而癡愚禪師以誠待人,常常會忽視他人可能存有的陰謀,是也不是?”

  龐紀道:“癡愚禪師的確值得人人敬仰。”說完嘆了一口氣,接著道:“但當今武林局面,決定了並非人人都敬仰崇拜的人就可以力挽頹勢,如果龐某沒有猜錯的話,這一次,癡愚禪師不知不覺中又為他人所利用,成了對付任少俠的一枚棋子。”

  頓了頓,他苦笑一聲:“除了任少俠外,這一番話,我是不會對其他任何人說的。”

  “那麼,龐樓主化險為夷的原因又是什麼?”牧野棲意味深長地道。他覺得與龐紀這一番交談,讓他明白了不少本是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東西。

  龐紀自嘲地一笑,道:“我能活到今天,只是因為清風樓的勢力似乎是十大門派中最弱小的,而我的武功也是十大掌門人中最低的,而且,我比誰都更小心。半個多月前羅家莊一役,正盟幾大掌門皆因此而遇難,當時,世人皆以為我也已被殺,其實,那一次被殺者只是我的一個替身。”

  牧野棲怔怔地望著龐紀。

  龐紀以平靜的語氣道:“正盟中人對龐某此舉很不以為然,若非如今正盟正值用人之際,也許他們早已與我清風樓裂席而坐,哈哈哈……”

  說到這裡,龐紀忽然大笑三聲,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道了一聲:“痛快!”又滿滿地斟了一杯,方又道:“正盟諸多高手不屑與我為伍,我龐某又何必自討沒趣?沒想到如此一來,又讓我龐某僥倖逃脫一劫!不瞞任少俠,此次攻襲風宮彭城行宮,其他各門派弟子摻雜混合,惟有我清風樓弟子卻是自成一路。

  否則,我又如何能與任少俠在這兒安安心心地喝上幾杯?”

  牧野棲道:“龐樓主將這麼多不輕易向外人訴說的隱秘之事告訴在下,恐怕不是因為信任在下吧?”

  龐紀道:“以龐某之見,既然沙湧江、左尋龍幾人被殺之事是一個圈套,正盟就不應被人蒙蔽利用,任少俠雖不是正盟中人,卻與風宮為敵,若正盟要對付任少俠,其實亦是自相殘殺。所以,龐某想助任少俠脫身,方圓百里之內有千余正盟中人,何況苦心大師亦在左近,任少俠不可不小心。”

  牧野棲沉吟不語,電閃石火間已轉念無數,他相信黑白苑的人應該能獲得他的求援訊號,但黑白苑的行踪一向神秘莫測,正盟與黑白苑雖無直接衝突,卻對黑白苑一直懷有警惕之心。若是這一次黑白苑要救自己,也許會與正盟形成激然衝突,那豈非讓風宮坐收漁翁之利?

  心念至此,他終於點頭道:“請龐樓主指點迷津!”

  龐紀站起身來,道:“如果任少俠信得過龐某,就請由城東門出城。”

  牧野棲亦站起身來,抱拳道:“多謝龐樓主!”

  龐紀退出兩步,忽然自腰間拔出一把半尺短劍,閃電般刺入自己的右腿中!

  牧野棲怔立當場。

  龐紀拔出短劍,鮮血立即湧出,浸濕了他的右腿,他正視著牧野棲道:“我必須對正盟有所交代。”

  牧野棲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正盟盟主是龐樓主,而不是癡愚禪師,想必武林局勢就不會如今日這般岌岌可危了。”

  言罷,他默然轉身,向東而去。

  待牧野棲的身影在街道盡頭完全消失時,那一直在酒舖中忙忙碌碌的老漢忽然開口道:“樓主,既然必殺令中定下規矩:誰殺了牧野靜風之子,誰即可成為繼承癡愚禪師之後的正盟盟主,為何樓主要放過這樣一個大好機會?依屬下之見,牧野靜風之子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不無道理的。”

  龐紀一邊包紮著自己腿上的傷口,一邊道:“正因為有這條規矩,我才不殺牧野靜風之子,因為我不想成為正盟盟主!”

  那老漢本有些佝僂的身軀已全然挺直,顯得極為精悍。

  龐紀續道:“方才我與牧野靜風之子的一番交談,雖有言過其實之處,但自羅家莊那一役之後,正盟諸派對我及清風樓的確頗有微辭,如果我以殺牧野靜風之子的方式,得到盟主之位,諸派即使表面上順從了我,但心中絕對會不以為然,而牧野靜風之子牧野棲的劍法我已親眼目睹,在沒有練成'長恨劍法'之前,我沒有必勝他的把握!”

  那老漢不無擔憂地道:“前任樓主生前曾再三告誡,'長恨劍法'與清風樓的武功大相徑庭,絕不可輕易習練,恐有隱患…… ”

  龐紀略顯不悅地打斷他的話道:“封二叔,自我成為清風樓樓上之後,欲辦成的事,有哪一件沒有成功?二叔一向通情達理,對我鼎力相助,為何一提及此事,就屢屢勸阻?再說我又如何不知'長恨劍法'與清風樓的武功大相徑庭?但我之所以要習練這套劍法,並非為了逞一己之能,如今十大名派的 門僅存癡愚禪師、遊老俠與我三人,縱是修練'長恨劍法'有百般隱患,我也要試一試!自我曾祖父起,就一直將'長恨劍法'的劍譜細心封存,這足以說明這套劍法有著非凡之處!'

  被龐紀稱作“封二叔”的正是清風樓上任樓主龐予的結義二弟封一點。封一點老成持重,對清風樓忠心耿耿,深得龐予器重,當年龐予離開清風樓前往青城山時,就讓封一點輔佐龐紀主持清風樓大局,封一點可謂是清風樓的兩朝元老,身分尊崇,難得的是封一點從不居功自傲,倚老賣老,龐予選他輔佐龐紀,也可謂是慧眼獨到了。

  封一點道:“即使不提該不該殺牧野靜風之子,可剛才樓主對他說了太多的事,似乎也有些欠妥。”

  龐紀淡淡一笑,道:“對一個將死之人,說再多的話,也不用擔心他會洩露秘密。”

  封一點愕然道:“難道樓主又改變了主意?”

  龐紀搖頭道:“我不殺他,自有其他人代勞。封二叔,你吩咐下去,立即通知癡愚禪師等各路正盟人馬,前去西門外攔截牧野靜風之子!”

  封一點提醒道:“他是自東門出成的。”

  龐紀笑了笑,道:“封二叔,那個年輕人很不簡單,他見我自刺一劍後,反而會對我所言起疑,我猜想我指引的東門這條路,他會反其道而行,自西逃離。”

  頓了頓,又嘆了一口氣,接著道:“但願他不要真的對我信任有加。”

  城東門。

  人群熙熙攘攘。

  牧野棲已換了一身青色的青衫——這對他來說,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牧野棲夾雜於人群之中,若無其事地向城東門走去。

  臨近城門七八丈遠,牧野棲目光倏然一跳,因為他看到了城門附近有兩人的神色略顯緊張,目光閃爍不定,他們雖是作尋常百姓裝束,但牧野棲一眼便知他們是江湖人物。

  牧野棲嘴角處浮現出冷冷笑意,他緩步走近一個賣繪有小鬼無常之類臉譜的面具攤前,隨意挑了一個繪有閻羅王臉譜的面具,戴在臉上,折身向西而去。

  牧野棲相信龐紀讓他由東門離去,定是一個圈套,城中不宜久留。

  奇怪的是,為何遲遲不見黑白苑的人出現?

  牧野棲心急如焚,腳步卻反而越發從容。

  很快,牧野棲順利自城西出城。

  出城後,他摘下那張面具,端視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將它係於腰間,在城郊外已是人煙稀少,牧野棲再無顧忌,當即施展卓絕不凡的身法,向西疾掠而去。

  城西門外為一片起伏平緩的地帶,牧野棲掠出三里開外後,道路兩側漸漸有山脈隆起,地形頓顯狹窄。

  牧野棲已微微見汗,他正待稍作歇息時,身邊倏然有佛號響起:

  “阿彌陀佛!”

  字字入耳。

  牧野棲立時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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