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重生] 天工 作者:沙包(已完成)

 
vera1023 2017-12-28 18:30:4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58 405235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49
0751 五門五測

    被人邀請而來,卻在門口遇到這種冷遇,正常人估計都會掉頭就走,當這邀請只是放屁。

    正常情況下蘇進也會這樣做,但想到現在毫無音信的石梅鐵,他還是直視玉姓修復師,昂首而言。

    他這話說得很重,基本上沒給對方留面子,玉姓修復師顯然很少受到這樣的待遇,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他直直瞪著蘇進,一瞬間露出的表情像是要殺了他一樣。蘇進回視著他,目光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

    片刻後,玉姓修復師深呼吸幾口,竟然把這股氣忍了下來。

    他說:“很好,果然年少氣盛。你想要從正門進入正古十族,也不是不可以。”

    石青喬眉頭一皺,在旁邊打斷他道:“蘇大師是我們請來的客人,本來就應該從正門進入!”

    金悲很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玉梅師說話,你不要插嘴!”

    玉姓修復師理也不理石青喬,道:“此門只有修復師可入,你要進去,就得證明你的確有修復師的本事!”

    “哦?如何證明?”蘇進不動聲色地問道。

    玉姓修復師指了指背後大門,道:“忠王府從這裡到最裡面的後殿,一共五道大門。五道大門,五次修復測試。你通過一道測試,我們就為你開一扇大門。五次測試之後,正古十族即對你完全開放,任由你自如來往!”

    蘇進看著他,一時間沒有說話,只覺得這件事真的很有意思。

    這位玉梅師很明顯是很討厭自己的——他的眼神、動作全部都騙不了人。

    從開始見面時起,他幾乎就把“你快滾”三個字寫在了臉上。

    這也不奇怪,姓玉的看上去跟石梅鐵有仇,對他厭屋及烏太正常了。

    另外,正古十族向來瞧不起華夏本土的修復師,姓玉的這也只是其中一個表現而已。

    姓玉的的敵意並不讓人奇怪,但是他的“友善”就讓人覺得很有趣了。

    是的,“友善”。

    雖說忠王府肯定只是正古十族借住的地盤,但現在暫時是歸他們所有。

    惡客上門,隨時都可以趕走,但是姓玉的雖然口出惡言,態度極為不善,但硬是沒有直接把蘇進趕走的意思。

    而現在,他更是提出了這個入門的規則,給了蘇進一個進入的機會。

    當然,作為上門的客人,進門還要通過考試,這樣的規則本來就是不合情不合理的。

    但是,這跟姓玉的表現出來的惡劣態度相比,又顯得太溫和了……

    看來,正古十族內部,也不算擰成了一根繩啊……

    不過想到他們跟蘇陌所屬那個文物盜賣集團的糾結關係,這樣又好像很正常了的樣子。

    石青喬並沒有想到蘇進這麼深這麼多,他只覺得玉梅師提出來的要求實在太無理了,完全不是待客之道。

    但是他人微言輕,真正有資格說話的伯父又聯繫不上,他有點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他猶豫了半天,只能走到蘇進身邊,小聲跟他說:“抱歉蘇大師,讓您遇到這種事情。這樣太不對勁了,您不如先離開,我回去找到伯父再聯繫您……”

    這是他能想出的最好辦法。

    他沒辦法改變玉梅師的想法,但也不能讓蘇進受委屈,只能讓他先離開,避開這團亂麻,等到事情搞清楚了再說。

    沒想到,聽見他的話,蘇進轉過頭來,對著他微微一笑,擺手道:“不用了。”

    不用?

    石青喬一愣,只覺得此時蘇進的眼神溫和而清明,仿佛已經想清楚了一切的來龍去脈。

    這時候他突然有一種感覺,明明蘇進比他小十幾歲,年輕得多,一直以來尊稱的“蘇大師”其實是沖著他的實力去的,但這時候蘇進看他的眼神真的像是長輩一樣,充滿了安心感。

    石青喬發愣的時候,蘇進已經再次轉向了玉姓修復師。

    “可以。”他的聲音有如金石,清晰地回蕩。

    “測試是現在就開始嗎?可以,請出題吧。”

    這一下,就連對面的玉姓修復師和金悲也呆住了。

    忠王府是太平天國忠王李秀城的王府,它一共包括公署、邸宅、花園等幾個部分,但中軸線上,從大門到後殿,一共要經過五道門。

    大門、儀門、正殿、後堂、後殿。

    最後面這座後殿與正殿同高,原為太平天國供奉天父天兄神主、舉行禮拜儀式的地方,又稱“聖殿”或者“天廳”,現在看起來,它也被當成了正古十族聚會的正式地點。

    五道門,五次測試。

    玉姓修復師只說了測試是“修復測試”,也就是說它會與文物修復有關,但完全沒有限定範圍。

    這表示,它可能涉及文物修復的根本理論,也可能涉及它所有十個門類裡的任何一種!

    文物修復本來就是一門涉及範圍極廣的學科,玉姓修復師這句話簡直是把整片大海全部囊括了進來!

    蘇進這句“可以”一說,玉姓修復師也怔住了。

    他打量著蘇進,臉上的傲慢漸漸收起,變得鄭重起來。

    “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這五道題,可能跟任何一個門類有關。”玉姓修復師問道。

    “但不會超出文物修復的範圍是吧?那就沒問題了。”蘇進輕鬆回應。

    “沒問題?你覺得文物修復所有的門類你已經全部精通,就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了是嗎?你以為你是天工嗎!”玉姓修復師臉上怒意漸起。

    “天工?那的確是我努力的目標,但我暫時還沒有到達那個水準。”蘇進平靜地說。

    “暫時?”玉姓修復師被他話裡的這兩個字激怒了,他呵呵冷笑起來,“暫時。好大的口氣!你以為你離天工只有一步之遙了嗎?暫時,真是好大的口氣!”

    如果不是還有點自矜身份的話,他估計都要一口唾沫唾到蘇進臉上去了。

    他冷笑了幾聲,問蘇進道,“對了,剛才那些話我還沒說完。”

    “什麼?”

    “我正古十族的考試,可不是那麼好接受的。如果你贏了,當然毫無疑問,可以直入五道大門,正古十族任你來去。但如果你輸了……”

    他睨視蘇進,不屑地道,“那也是有懲罰的!”

    懲罰兩個字一出,石青喬頓時色變,張嘴就想反駁。

    但蘇進的話先他一步出了口:“哦?什麼懲罰?”

    “我正古十族向來執行立即死亡的規則,測試未過,就被打回原形,直到通過下次測試之前,不允許以修復師的名號行走江湖。無論梅級還是菊級,皆是如此!”

    一次測試未過,就徹底剝奪修復師的名號?

    就像是你沒考上大學,就連小學文憑也要一起取消一樣,一點也不合情合理。

    蘇進的表情依然如常,他轉頭問石青喬:“真的有這條規矩嗎?”

    石青喬猶豫了一會兒,點頭說:“的確有。”

    “真的挺嚴苛的啊……”蘇進喃喃道。

    玉姓修復師冷冷地譏刺道:“怕了的話,也可以拒絕的。想進這忠王府也不是不可以,從側門走就行了。”

    蘇進想了想,問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有些文物修復起來很費時間,這測試是不是應該對此有所限制?”

    “那當然。但有些文物,修復的時間長短本也要看你的水準高低。”玉姓修復師嘴角微挑,表情不屑。

    “哦,這樣就好。蘇進說,“那就來吧。”

    言下之意,是要接受正古十族的懲罰條件了。

    玉姓修復師臉色一正,朗聲道:“既然如此,那我玉千喜便代表正古十族,對你進行段位測試!”

    段位測試?

    這可有趣了。

    蘇進沒有說話,玉千喜向著金悲一擺頭,道:“把正古貼拿上來。”

    正古貼?

    這是什麼東西?

    “這不公平!”石青喬臉色突變,上前一步,亢聲道,“菊師的測試,怎麼能用上正古貼?!”

    玉千喜淡淡看他一眼,反問道:“你覺得我是如何拿到正古貼的?”然後他一指蘇進,“更何況,他已經同意了接受測試,怎麼樣,你打算反悔嗎?”

    蘇進剛要開口,石青喬一把拉住了他,疾聲道:“不行,你不能接受,這不公平!”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0
0752 舉折

    蘇進不知道正古貼是什麼東西,但是他看石青喬的表情,也大概能估算出他的難度。

    他輕輕一拍石青喬的肩膀略作安撫,抬眼看向玉千喜,問道:“我剛才還有一個問題要問。石梅鐵石大師,他現在怎麼樣了?我們暫時聯繫不上,他可還安好?”

    聽見石梅鐵的名字,石青喬的手立刻僵住。

    玉千喜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漫不經心地道:“安不安好,等你進去了就知道了。”

    說完閉嘴,完全再不提此事。

    石青喬緊緊抓著蘇進的胳膊,半天沒有吭聲,片刻後,他緩緩放開手,已經明白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

    他是很尊敬蘇進,但是石梅鐵是他的伯父,也是悉心教導他的恩師,兩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當然不可能一樣。

    雖然他內心深處知道石梅鐵出事的可能性不大,但還是很想確認他的確安好。

    蘇進笑了笑,他從來就不是一個畏懼挑戰的人,更何況修復師這個名頭,也許別人看得很重,但他自己其實從來都不放在心上。

    他又拍拍石青喬的肩膀,轉向玉千喜,露出了好奇的表情:“這個正古貼究竟是什麼?”

    玉千喜得意地挑起眉毛,向金悲示意了一下。

    金悲也露出同樣的表情,小心翼翼從懷裡掏出一個扁平的黑色木盒,將它打開。

    石青喬別過頭,在旁邊非常快速地說道:“正古貼,是正古十族傳下來的最古老的秘貼,裡面記載著一千多年前古代工匠以及修復師的秘訣。裡面有很多關鍵性的詞句,它的含義早已失傳,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全被破解。”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那個黑色木盒,道,“破譯正古貼,是正古十族一直持續在做的工作,只有梅級和蘭級修復師可以加入。”

    他的眼中終於露出了憤懣之色,道,“現在他們竟然把正古貼拿出來考你,這明擺著就是陰你,太不要臉了!”

    “哦?”蘇進更好奇了,“聽上去是很珍貴的東西啊。”

    “的確珍貴,正古貼有專人保管,收藏的地方通常我們都是不知道的。”石青喬回答。

    “這樣說起來,現在把它拿出來考我,也算是很瞧得起我了。”蘇進微微一笑。

    石青喬不吭聲。

    剛才玉千喜暗示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了過來。

    沒有長老的允許,就算是玉千喜和金悲也不可能拿到正古貼,更別提把它拿到蘇進這個外人的面前來。

    也就是說,今天這場逾矩的戰鬥,不是玉千喜出於對石梅鐵的敵意擅自決定的,而是長老們的意思!

    長老們為什麼要扣住伯父,還要這樣刁難蘇進?

    他真的想不通!

    蘇進倒沒想那麼多,他問道:“第一道測試貼,就跟這正古貼有關嗎?”

    說著,他上前一步,伸手想接過木盒。

    結果金悲手一晃,閃躲了開來,然後把木盒交給玉千喜。

    他嘲諷地道:“正古貼是我們正古十族的傳族至寶,給你看一眼已經很不錯了,還想拿在手裡看?想得也太美了!”

    “不得對客人如此無禮!”玉千喜看似斥責,其實就把這句話輕輕揭過了。

    他打開木盒,裡面平攤著一張薄紙,黃色微褐,明顯已經非常陳舊。蘇進一眼就能判斷出,這張薄紙距今約有一千年左右的歷史,也就是說,約摸出自宋朝。

    玉千喜手掌一翻,直接把木盒平攤在蘇進面前。

    這張紙只是一個殘片,經過修復,修復水準不錯,上面的字跡蘇進看得非常清楚。

    殘片不大,上面只有兩個字——“舉折”。

    一看見這兩個字,蘇進立刻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玉千喜冷然道:“第一道測試題,就是解釋這兩個字的含義。解釋得出來,這扇正門就會為你敞開。解釋不出來……”他一甩手,“只好請你打道回府,從此不許再對外稱自己為……”

    他話音未落,就被蘇進打斷。

    “舉折,又稱舉勢,出自宋朝的營選法式。舉,是指屋架的高度,按建築進深和屋面材料而定。折,是指屋面橫斷面的坡度,因為屋架各檁升高的幅度不一致,所以這坡度由若干折線組成,因此得名。”

    玉千喜和金悲的眼睛一下子都睜大了,完全說不出話來。

    蘇進的解釋到這裡還沒有結束,“舉折其實指的就是關於屋頂高度和屋頂曲度的處理方法。這種方法是這樣的——”

    他蹲下身,從旁邊揀了一塊石頭,在忠王府前面的青石板路上畫了起來。

    “建築物的總跨度決定之後,根據建築的重要程度,先確定脊摶的高度,也就是‘舉高’。然後,按步架的水準距離從脊摶起,以各摶縫逐縫減其坡度,即‘折’,以求得屋頂曲面。”

    他一邊說,一邊在地上畫了一個圖,把舉折法各個步驟的過程全部都講了出來。他是講慣了課的,上個世界的時候也跟學生們講過舉折法。那時候他沒現在懂得這麼多,遠沒有現在這麼遊刃有餘。

    所以,他事前非常認真地備了課,要怎麼講得更清楚明晰一點,讓學生們每個人都能明白。

    現在,他不知不覺地把當時備課教學的內容對著面前這三個人講了出來,講得條理分明,深入淺出,稍微有點建築方面的基礎,就能聽懂。

    最關鍵的是,他不僅講了“舉折”是什麼,還把舉折的原理做法全部都講出來了,遠遠超出了玉千喜提出的要求!

    玉千喜專精的是玉器修復,跟建築門類隔得非常遠,對後者並不算太瞭解。

    但現在,蘇進的話如同一陣狂風,瞬間吹散了他心中的迷霧。他情不自禁地跟著蘇進一起計算了起來。

    最後蘇進總結道:“唐代建築的舉高與進深之比約為六分之一,宋代殿閣的舉高為跨度的三分之一,清代有些建築近於二分之一。可見屋面的歷史演變是越來越陡的趨勢。”

    玉千喜回想自己四處遊歷時見過的各種朝代的古建築,與蘇進所說的映證,忍不住點頭道:“的確是如此。”

    話音剛落,他的表情就僵住了。

    蘇進直起身來,扔掉手中的碎石,拍拍手問道:“以為就為舉折一詞的定義。玉大師,我這個問題回答得怎麼樣,通過測試了嗎?”

    玉千喜表情僵硬地與他對視,片刻後,他一揮手道:“開門!”

    門後顯然有人正在等著玉千喜的吩咐,他一聲招呼,黑漆大門立刻緩緩打開,被阻隔的光線向前兩邊奔湧而來,露出了後面的照壁。

    玉千喜看著蘇進,冷然道:“請,你通過了第一道測試,第一道大門為你開!”

    蘇進灑然一笑,當先邁步走進大門。

    玉千喜看看手中的木盒,金悲瞥了一眼蘇進的背景,湊到他身邊小聲道:“正古貼本來就在破解的過程中,誰知道上面的釋義是對的還是錯的。就算他解出來了,也不用……”

    他話沒說完,一抬頭,觸到了玉千喜極為冰冷的眼神。

    金悲一個瑟縮,頓時閉了嘴。

    “你父親就是這樣教你的?”玉千喜冷冷地問他。

    金悲不敢說話。

    “人無信而不立,更何況正古貼釋義,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指鹿為馬,混淆對錯,不是修復師的正道!”玉千喜聲音不大,但落語卻很重。

    石青喬正同樣看著蘇進的背影,聽見他這番話,忍不住轉頭多看了他一眼。

    玉千喜同樣冰冷不悅地看著他,斥道:“看什麼看,還不趕緊進去!”

    蘇進走進正門,轉過照壁,對面是一道儀門。

    正門與儀門之間,有一個很小的廣場,現在上面擺著一個木台,上面已經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工具。

    木台旁邊垂首站立著一個人,一身棕褐色的麻布短打,質料很不怎麼樣,蘇進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傳統學徒特有的服裝。

    蘇進在木台旁邊站定,目光從那些工具上掠過。

    “這就是第二道測試了。”玉千喜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拉絲?”蘇進篤定地問道。

    “你懂得倒真不少。”玉千喜同樣走到工作臺邊不遠處,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常識而已。不過,貴家族真的很有錢……”蘇進有些感慨,看著桌上一個小碗裡盛放著的透明石頭。

    那些石頭很小,大的不過綠豆,小的還不如米粒最尖端的部分。它們並沒有經歷過嚴格的打磨,看上去有點黯淡無光,像是一小堆玻璃碴。

    但蘇進怎麼會看不出來,這樣一碗“玻璃碴”,價值其實非常高昂。

    它們全部都是鑽石,未經拋光打磨,貨真價實的天然鑽石!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0
0753 拉絲

    拉絲是花絲鑲嵌技藝的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環節之一。

    它要做的,就是把黃金或者白銀等稀有金屬拉成一根根極細的絲線。之後這些金銀絲線將被絞成螺旋狀,盤成各種各樣珍奇奪目的飾物。

    蘇進之前修復瓷碗時,曾經製作過這樣的金絲。當時他是直接用錘子和鐵砧敲打出來的,這並不是正規的拉絲做法。

    只是當時他要得比較急,而且對金絲的要求不如正規拉絲這麼纖細勻稱,所以可以因陋就簡一下。

    真正製作花絲鑲嵌工藝的金絲,不僅要求一定的長度——通常在一米左右,纖細程度也很匪夷所思。

    歷史上出現的最細的金絲,直徑只有0.2毫米,比頭髮絲還細。

    這種粗細的金絲,是無論什麼錘子也敲不出來的。不管你力度控制得多麼到位,錘子和鐵鑽之間始終都會有空隙,不可能用力得那麼均勻充分。

    製作這種金絲, 只有用“拉”的。

    現代拉絲工藝,使用的一般都是合金板或者鑽石。

    合金板是特製的,板上被依次鑽出了各種大小直徑不同的孔洞。

    製作者先把黃金白銀打成細條,再讓這細條從大到小地拉過每一個孔洞,在這個過程裡,金銀條會被越拉越細,最後變成一根極為纖長的細絲。

    古代工匠通常使用黃金製作這樣的工藝品首飾,一方面是因為黃金本身價值高昂,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為黃金柔軟,延展性高,更容易被拉成細絲。

    當然,拉絲作為花絲鑲嵌工藝最初也是最關鍵的一個步驟,也是需要手藝的。

    金絲從孔洞中拉出來,手要快要穩。

    太慢沒法拉動,太快則容易不穩。

    金絲細到那種程度,一個不穩就會拉斷,長度不夠,這根絲就廢了。

    明代萬曆皇帝那頂金絲蟠龍翼善冠,一頂成人適用的帽子,全部由金絲盤絞而成,通體不見一處斷裂,沒有一絲介面。除了古人工藝巧妙擅長隱藏以外,也需要金絲有足夠的長度。

    這絕不是普通的工匠能夠做到的。

    蘇進看著面前擺放的這些工具,大概猜到這一局裡,玉千喜他們要考他什麼了。

    不過他還是有點感歎。

    拉絲用的細孔通常是用合金板或者鑽石沒錯,因為鑽石的穩定性,用它的人也不在少數。

    但鑽石這東西,早就已經實現了工業製作。

    天然鑽石的確是價值不菲,但是人造鑽石卻是非常便宜的。

    人造鑽石通常都是用在工業上,取的是其硬度和穩定性,對外觀要求不高。

    合成鑽石不是不可以提純到寶石級鑽石的純淨度,但是那對工業流程標準的要求非常高,不把生產標準提高到某個極限,是很難做到的。

    所以,絕大多數情況下,人造鑽石和天然鑽石是很好區分,蘇進以前見過的用來拉絲的鑽石,基本上全部都由人工合成而來。

    但是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這一小碗鑽石,雖然未經打磨,但全部純淨無瑕,是真正的天然鑽石。

    而這,只是用來給蘇進進行入門測試的基本工具而已……

    正古十族的土豪之氣,在這一刻可以說是噴薄而出。

    “沒錯,入門的第二考,考的就是拉絲這項基本功。”玉千喜淡淡地道。

    他一指旁邊垂手而立的那名學徒,道,“這是我正古十族的一名學徒,比你略年長一點,但是也大不了多少。他就是你這一項考試的對手。”

    “對手?”蘇進問道。

    “對。金塊和工具都放在那裡了,前期處理工作和正經的拉絲工序你倆分別完成。這一項,比的是成絲時間和素絲的長度。”玉千喜說出評分規則。

    “那邊有個玉磬,從磬響開始,兩人同時工作。起始分數為一百分。第一人完成之後,第二人每多做一分鐘,便扣去十分。素絲以一米為起點,每多一釐米,便多加五分。對此規則,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

    蘇進思索片刻,點頭道:“沒有,很清晰明瞭,也很公正。”

    素絲越長,修復師對它的控制力就越弱。一米之後,每一釐米都是難度。所以五分這個判斷還是很合適的。

    反倒是前面那個時間的限制,其實有點暗藏心機。

    一方面,這是個學徒。傳統修復家族的每一個學徒,都要反復磨練基本功,不扎實絕對不能出師。

    這個學徒的年紀比蘇進還要大,也就是說,他在這一項上練習的時間遠比蘇進久得多。

    而且,這是在正古十族的地盤,桌上的工具全部都是對方很熟悉而蘇進很陌生的。

    拉絲需要從粗孔到細孔依序進行,那些鑽石放成一堆,要把它們分辨出粗孔和細孔來,也是相當耗時的工作。

    這些細節,讓那個學徒以及正古十族先天就占了不少便宜,蘇進本來可以提出來的,但他只是往那邊掃了一眼,就輕描淡寫地接受了下來。

    石青喬的眉頭微微一皺,欲言又止。

    另一邊,蘇進則已經走到那個學徒的跟前,微笑著問道:“你好,請問尊姓大名?”

    那個學徒一怔,似乎沒想到蘇進會過來問他。他有點緊張,搓了搓手道:“我姓牛,叫牛大壯。”

    這個名字讓蘇進也是一怔,接著笑了起來:“真是樸實的名字。牛兄弟,你好,一會兒就請多請教了。”說著向牛大壯伸出了手。

    牛大壯越發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兒才伸手跟蘇進相握,握完手似乎又覺得不對,緊張地轉頭過去看玉千喜和金悲。

    金悲之前被玉千喜教訓過一次,現在不敢說話,玉千喜面無表情地對這邊說:“閒話休說,現在便開始吧。”

    他本來就站在檯子旁邊,話音剛落,就伸手拿起手邊的小木錘,敲響了那個玉磬。

    極其清脆悠遠的聲音傳了過來,輕靈清澈, 如同響自天際。

    磬聲剛剛響起,金悲就按下了旁邊的一個計數鐘。

    鐘上的數字立刻飛速開始變化,不斷增加,帶給人強大的緊迫感。

    磬聲剛落,秒鐘剛變,牛大壯立刻換了個表情。他走到桌邊,拿起放在盤中的金塊,放在手上拈了拈。

    他跟蘇進握手時,緊張得手足無措,像是一個沒見過外面世面的孩子,但現在站到桌上,馬上就像變了個人一樣,沉穩從容,甚至有了一絲淵停嶽峙般的宗師風範。

    石青喬詫異地看著他,完全沒想到一個學徒竟然能帶給人這樣的感覺!

    現在緊張的那個人立刻變成了他了。他看了玉千喜那邊一眼,咬了咬牙。

    他就知道,對方會安排牛大壯過來跟蘇進對戰,不會是沒有原因的!

    蘇進也多看了牛大壯兩眼,接著他走到工作臺旁邊,輕輕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吐了出去。

    一呼一吸之間,他的感覺也完全變了。

    他的眼裡仿佛再沒有周圍的一切,只剩下眼前的這些工具與材料。

    他同樣拿起那個金塊,放在手中拈了拈,感受它的重量與質感。

    然後,他把金塊放到鐵砧上,拿起旁邊一個小手錘,開始敲打起來。

    他敲得不疾不徐,好像一點也不緊張,力量從他的軀幹裡發出來,順著他的肩膀、手臂,一直傳達到手腕、手指、手掌上。

    金塊像是融化了一樣在他手下變化著,它變得像橡皮泥一樣柔軟,接著漸漸拉長、變細,迅速變成了一根金棍。

    另一邊,牛大壯的動作跟蘇進有些類似。他同樣敲打著金塊,讓金塊不斷變形拉長。

    石青喬左看看,右看看,眼中露出了一些驚奇。

    他自己專精的專案跟金器沒什麼關係,但作為竹級修復師,除了老本行以外,對其它門類多少都有一些瞭解。

    花絲鑲嵌的拉絲這一項,該有什麼工序,每一道工序該做什麼怎麼做,他大致也都知道。

    所以他很清楚,拉絲前期金條製作這一項,通常除了錘打以外,還要切割。

    工匠把金塊切割成細小的金條,每根金條拉成一根細絲。

    想一想,花絲鑲嵌的金絲何等之細,一根牙籤粗細的小金棍拉出的金絲就足以超過一米了。

    但現在,無論蘇進還是牛大壯,都只錘打,毫無切割的意思。

    他們這是想做什麼?

    想把這一整個金塊,做成一根金絲嗎?

    這也太誇張了!

    這個金塊雖然不算太大,先前也是銅錢大小的一個金坨。現在被敲成金棍,它看上去跟香煙一樣長短粗細。

    這麼大一個金塊,要做成一根金絲?

    那得是什麼樣子!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1
0754 韻律

    牛大壯一改之前的緊張靦腆,完全沉浸進了自己的工作裡。

    他的身材跟他的名字有點類似,並不是很高,但是非常壯,胳膊上的肌肉塊塊賁起,手指也很粗短,仿佛連那裡都長滿了肌肉。

    用來錘打的鐵錘不大,甚至有些嬌小的感覺,握在他粗壯的手中,有點大漢捏繡花針的感覺。

    但是牛大壯的動作卻靈敏而穩定,每一擊必定正中金條,絕對不會有半分偏移。

    金條在鐵砧上不斷延展,一開始是一根香煙,接著變成了一根金簽,然後越來越細,越來越長,比麵條還要細還要長。

    牛大壯的額頭上開始出現了細密的汗珠,鼻翼快速聳動,如果現在是冬天的話,一定能看出他口鼻之間吐出的團團白氣。

    這樣的細緻活兒看上去很輕鬆,但其實耗神費力,絕對不在強體力活之下。

    當金條延長到將近兩尺時,牛大壯突然停下手,把鐵錘放到了一邊。

    石青喬以為他的第一個步驟到此結束,接下來就該拉絲了,沒想到牛大壯走到旁邊去,脫下了外套。

    他裡面就穿著一件背心,肩膀胳膊全部露在外面,已經明顯發紅了。皮膚上遍佈著細小的珠絲,像是塗了一層油一樣。

    接著,他又回到鐵砧旁邊,拿起鐵錘開始錘打。

    他的膚色發紅,肩膀和上臂的位置漸漸冒出青筋,可見這是一項多麼費力的工作。

    然而他手下的動作卻一如即往的穩定,好像所有的困難都完全影響不到他半點。

    而那根麵條粗細的金條,還在他手下漸漸延展。

    黃金本來就很柔軟,現在在他的錘打下,它像是爛泥一樣被任意搓磨,不斷變幻成任何形狀。

    雖然只是一根細長的金條,但要長要短,要扁要圓,都只在牛大壯的一念之間。

    石青喬臉上漸漸露出了驚容。

    這真的只是個學徒?

    他忍不住看了金悲一眼。

    基本功都已經強大到這種程度了?還不讓他繼續進習,然後出師修復?

    是因為他只會這個,其它方面的能力都不行嗎?

    另一邊,金悲也在看著牛大壯,臉色平靜,但有一些隱約的得意抑制不住地流露了出來。

    石青喬頓時明白了兩件事情。

    第一,牛大壯不是能力不行,而是他們有意扣下來,讓他只能只會做這個的。

    對於修復師來說,有時候一個出色的學徒能幫上他們的大忙。

    就拿花絲鑲嵌這門手藝來說,不管是要做什麼,帽子也好,金杯也好,首飾也好,第一個步驟一定是拉絲。

    長短粗比較不同的金絲,是這門手藝最根本的基礎。

    所以,牛大壯這種能夠無止境提高自己拉絲手藝的學徒,對修復師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只要打聲招呼,想要什麼樣的金絲就有什麼樣的金絲,這是何等方便的事情?

    相比之下,讓他學別的東西再出師,可能會增加一點自己未來的人脈,但就現實層面來說,遠不如直接把他留在門下打雜了。

    第二,也正是因為有了牛大壯這種學徒,他們才會向蘇進提出這樣的測試要求。

    同樣是基本功,一個人千錘百煉,一個人涉獵極廣,在特定的方面,前者理應勝過後者許多!

    石青喬真的有點擔心了,他狠狠地瞪了金悲一眼,這才把目光移到蘇進身邊。

    接著他就是一怔。

    石青喬是看過蘇進工作的。

    盧舍那大佛前的那兩百記震山擊,簡直駭人聽聞。

    那次下來之後,他伯父石梅鐵專門跟他詳解了震山擊的原理,以及那兩百記震山擊裡包含的細微控制力與體力極限。

    這種事情,瞭解得越深,就越是心生畏懼。

    凡人之力,竟然能達到這種程度!

    現在的蘇進讓他再次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蘇進沉浸進工作時就會顯得特別專注,他的目光緊緊注視著自己的手以及手下變幻萬千的金絲,好像除此以外,天底下再沒有任何其它事物了一樣。

    但與此同時,他的神情、姿態都遠不像牛大壯那麼費力。

    牛大壯已經熱得連外衣都脫下來了,脖子上肩膀上全部都是凝結的汗珠。但蘇進仍然氣定神閑,滴汗未出不說,連呼吸都沒怎麼變化。

    然而,他手下那根金絲跟牛大壯的一樣長、一樣細,放在一起的話,還不一定能分出彼此。

    “叮、叮、叮、叮、叮……”

    富有韻律感的擊打聲不斷傳來,帶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韻律感。

    牛大壯那邊有,蘇進那邊也有。

    一開始,兩邊的擊打聲像是兩根波動幅度完全不同的曲線,並肩前行,井水不犯河水。

    一邊的沉重穩定,一邊的輕靈快速,聽上去絕對不會將它們混淆。

    但是漸漸的,前者明顯開始有些不穩,有好幾下亂了拍子,讓人心裡忍不住跟著一跳。

    與此同時,後者卻始終維持著同樣的頻率,好像可以就這樣沒完沒了地一直持續下去一樣。

    石青喬看見兩人的狀態之後,眯起眼睛,開始細聽兩邊的頻率。

    他的表情漸漸舒展。

    果然能人無所不能,不管後面拉絲的技術怎麼樣,光是前面錘打時的穩定持久性,蘇進就已經勝了一截!

    “這個牛大壯,不是跟他說了一切以穩妥為主嗎?把平時的手藝好好拿出來就行了,這種時候求什麼極限?!”

    金悲明顯也發現了其中不對,皺起眉頭,不滿地小聲嘀咕。

    玉千喜瞥他一眼,伸手點點面前兩人:“你仔細看看,他不求極限的話,能超得過姓蘇的嗎?”

    金悲不說話了。

    傻子也看得出來,另一邊蘇進的那種輕鬆與遊刃有餘。

    這絕對是一個超級強大的對手。

    面對這種對手,不拿出自己的全部實力,逼近自己的極限,很有可能會落敗!

    而且,金悲雖然沒說出來,但心裡其實也明白。

    牛大壯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然也不會到今天還在當學徒了……

    “這項工序簡單,後面拉絲才是考驗真手藝!”金悲悻悻地表示。

    玉千喜沒有說話,但很明顯是同意他的說法的。

    前期不過是錘打,除了花絲鑲嵌以外,很多修復的過程都需要這一步,蘇進擅長也不奇怪。

    後面的拉絲,才是這項基本功真正的精髓所在。

    但他同時也在擔心一件事情。

    現在這牛大壯已經有了透支自己體力的傾向,到後面一步,他真的能以最佳狀態來應對嗎?

    石青喬正凝神聽著兩人擊打的韻律,尤其是蘇進那邊的。

    這連綿不絕的聲音,實在是太悅耳了,在他聽來簡直比音樂還要動聽。

    牛大壯的擊打聲本來也挺悅耳的,只是現在時不時就亂了一個拍子,就像樂曲裡突然插入了一個錯音,聽著非常煩躁。

    突然間,蘇進的韻律也發生了變化,好像出現了一個錯音!

    石青喬猛地睜開了眼睛——難道蘇進的體力也出問題了?

    但是看上去,蘇進仍然專注而從容,跟剛才一點變化也沒有啊?

    然而很快,蘇進就隨著這個錯音調整了自己的節奏,重新走回了原來的路線。

    石青喬也因此放下了一點心。

    然而接下來,第二個錯音出現,接下來又是第三個。

    蘇進不斷調整,原先擊打的韻律漸漸偏移了一條路線,越來越靠近牛大壯的了。

    不斷的調整,不斷的靠近,最後,終於有一下,蘇進的錘音跟牛大壯的完全重合,兩者在此處發生了融合!

    就像兩條平行線相互靠近,偶爾發生交錯一樣,接下來他們的路子本應再次錯開,各走各的路去。

    但是接下來,蘇進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又是三番兩次調整,三番兩次跟牛大壯錘音重合。

    每一次重合之後,他都會很快回到自己的步調,好像一個生生的拉扯。

    很快,石青喬就驚訝了。

    以他的能力,當然聽得出來蘇進是故意這樣做的。

    但是,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他很快就知道蘇進想做什麼了。

    如此幾番重複之後, 牛大壯不知不覺中受到了蘇進的影響,開始跟他納入了同樣的頻率。

    兩者的錘音開始完全重合,進入了同樣一條曲線。

    一上,一下,再一上,再一下……

    不同位置的兩個人,幾乎同時舉錘,又同時落錘。

    金條繼續在他們手下延展,綿長纖細,好像永無休止。

    但此刻,它到底會變得多長,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在場的幾個人同時意識到一件事情,蘇進這是在教牛大壯,教他適應全新的頻率,以調整自己的呼吸節奏,調整自己的一些細微習慣!

    肉眼可見的是,當兩者的頻率達到完全一致的時候,牛大壯明顯比之前輕鬆得多,呼吸漸漸平穩,賁起肌肉上的青筋也比之前平靜了許多。

    最明顯的是,他手下錘擊中的那少許的不穩定完全消失,再次變得遊刃有餘起來。

    蘇進以這種方式,不著痕跡地教導了牛大壯,沒有保留,同時也展現出了無比倫比的強大實力!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3
0755 然後呢

    敲擊聲從兩個不同的人手下傳出,混合成了同樣的頻率,綿然悠長,輕快活潑。

    旁觀的三個人心裡此時都只有一個詞,那就是“協調”。

    是的,無以倫比的協調,似乎到達了某種極致,進入了某種他們一直追求卻又不可窺視的境界。

    石青喬的表情從震驚漸漸變成了平靜,唇邊甚至帶上了一絲微笑。

    可不是,這就是蘇進!

    從龍門石窟的方案到震山擊到辨識佛手到修復它, 蘇進展現的種種實力,一直以來都帶給人強大的安心感。

    石青喬徹底放下心來,開始以看好戲的態度旁觀這場測試。

    蘇進和牛大壯兩人的動作同步進行,很快,金塊就在他們手上變成了金棍,金棍變成金簽,金簽變成金絲。

    最後,單是這根金絲就有約一米長,大概鋼針粗細。

    這跟蘇進之前修復瓷碗時打出來的金絲差不多粗細,他能打出來,牛大壯在他的配合下也打出來了。

    這種粗細的金絲,在花絲鑲嵌中已經能夠起到一些作用,當然作為素絲還是很不夠的。

    金絲變成素絲,也就是花絲鑲嵌所用的素材,必須再經過拉扯。

    金絲越長,拉起來就越難,一不小心就會拉斷。

    蘇進在上個世界的時候當然拉過素絲,但老實說,這麼長的素絲,他以前的確沒有嘗試過。

    他停下動作,把鐵錘放到一邊,揉了揉手腕,觀察金絲的長短粗細以及那個小碗裡的鑽石。

    這時,牛大壯突然挺起腰,大步走到他面前,銅鈴般大的眼睛瞪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對著他連磕三個響頭!

    這一下是蘇進完全沒有料到的,一開始他都沒反應過來,直到牛大壯準備磕第三個頭的,他才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一下子提了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

    “多謝上師!”牛大壯聲音洪亮地說。他又想一根筋兒地給蘇進磕頭,結果被蘇進按住,完全動不了。

    於是他只能抬著頭,萬分感激地說,“多謝上師點醒我!”

    他一抹臉,興奮地說,“我知道怎麼用力了,以後我會打出更好更長的金絲的!”

    這話讓石青喬心裡覺得非常古怪,蘇進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

    他俯視著牛大壯,問道:“然後呢?”

    “啊?”牛大壯茫然。

    “打出更好更長的金絲,然後呢?”蘇進問他。

    “然後,拉出更細更長的素絲啊……”牛大壯說。

    “然後呢?”蘇進繼續問。

    牛大壯瞪著蘇進,滿臉都是迷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問題。

    他的腦子不太好使,師傅讓他做什麼,他就努力把它做到極致。

    拉完素絲交給師父,接著拉下一批素絲,這就是牛大壯的全部工作,對他來說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現在蘇進問他然後呢,他的腦子就變成了一桶漿糊,什麼也想不出來。

    牛大壯嘴唇蠕動,想要回答蘇進的問題,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正在絞盡腦汁思考,突然旁邊傳來一個聲音:“測試還沒有結束,沒什麼時間讓你們聊天休息!”

    說話的不是玉千喜,而是金悲。他正看著蘇進,一臉警惕。

    蘇進轉頭看了他一眼,拍拍牛大壯的肩膀說:“慢慢想,先完成手上工作再說。”

    “嗯!”這才是牛大壯最熟悉的步調,他立刻答應,想了想,又鞠躬向蘇進行了一禮,回到了工作臺旁邊。

    蘇進知道他為什麼對自己是這個態度。

    之前通過調整錘擊的頻率,蘇進無形中拉了牛大壯一把,教了他一些東西。

    牛大壯看似駑鈍,在這方面卻具有驚人的靈性,一點就通,迅速穿過了卡住他的瓶頸,進入了新的境界。

    下次他再進行同樣的工作,很有可能不會再像這次這麼費力,多半能輕鬆完成了。

    這種感受與領悟能力,這種樸實純粹的心性……

    他瞥了金悲一眼,回到工作臺旁邊,拿起了那根修長纖細的金絲。

    牛大壯的神經像他的外表一樣粗壯。

    對他來說,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壞處就不用說了,從小他就被他媽罵是個木頭腦殼,一根筋鑽進去了就出不來。

    但是好的一方面呢,他只要進入工作狀態,立刻就會全神貫注。

    他剛剛進入金家當學徒學習的時候,師傅慣例有一項測試,就是在徒弟專注工作的時候,突然在他們旁邊敲一記響鑼。

    鑼聲極響,在密閉空間裡尤其如此,大部分學徒都會因此被嚇一大跳,手上的工作變形或者直接被打斷。

    但牛大壯從一開始就沒這個問題。

    他只要開始工作,腦袋後面打雷都是聽不見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在拉絲這種簡單而又需要定性的工作上,從一開始就表現得極為出色。

    最近幾年來,不時就有其他學徒旁觀他的工作成果之後,偷偷地跟他說,單拉絲這一項,連師傅也比不過他了。

    牛大壯挺高興,但也只是嘿嘿兩聲,接下來繼續想辦法把工作完成得更好。

    可今天,他卻沒辦法像平常那樣,完全沉浸進自己的工作了。

    拉絲的第一個步驟,他在那個姓蘇的年輕人的幫助下完成,馬上應該進入第二項。

    牛大壯拿過那個碗,習以為常地取出裡面的鑽石,一顆顆從大小到排列。

    不知為何,他感覺周圍的氣氛有些異樣,明顯的躁動甚至影響到了他,讓他忍不住就轉過了頭去。

    這一轉,他的腦袋就轉不回來了。

    蘇進面前的工具跟他一樣,一小碗鑽石,幾把尖嘴鉗子,一根剛剛打制出來的長長的金絲。

    蘇進隨手拈起一顆鑽石,幾乎都沒有細看,就把它卡在了手邊的一個金屬底座上——那個底座非常沉重,是卡在桌子上的。

    然後,他直接把金絲的一端向著鑽石的正中央對了過去。

    這顆鑽石正中央有一個小孔,每顆鑽石上孔洞的大小都不一樣。

    拉絲的時候,應該從最大的一個孔開始,將金絲一一穿過,從另一端拉出來。

    鑽石孔的大小跟金絲非常近似,還要略小一點。用力拉過的時候,金絲就會自然被拉細拉直,之前錘擊中出現的不均勻也會被拉成同樣的尺度。

    如此這般,金絲從每一顆鑽石中間穿過,會被拉得越來越長,變得越來越細,直到穿過最後一顆最小的鑽石時,它會變得比髮絲還細,那樣才是一根成功的、可以用來進行花絲鑲嵌的素絲。

    但是拉絲這個步驟,是很有技術含量的。

    拉扯的角度、速度、手腕使力的方式,全部都必須拿捏到位。一不小心,就會把金絲拉斷。

    而且,金絲越長,拉絲就越難控制。

    理論上,拉絲要一次成形,中間不能停頓,一旦停頓,就會破壞金絲本身的流暢感,造成斷折、粗細不勻等現象。

    但是金絲如果過長,如何能保證一次成形中間不停?

    所以大部分情況下,素絲的長度都在一米左右,很少超過這個水準。

    像萬曆皇帝老兒的帽子那種世之珍品,非最頂級的工匠莫能完成。

    現在蘇進手上的金絲本身就在一米左右,拉成素絲會變得更長。這種操作難度牛大壯想想就心生畏懼。

    雖然他也準備了這樣一根金絲,但在他的預計裡,這樣一根金絲最後會被拉成四根以上的素絲,每根能達到兩到三米就已經突破自己的水準了。

    現在看蘇進這架勢,他是打算一次成形?

    不可能吧?!

    不知不覺中,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去看蘇進那邊。

    這麼快速度,他真的選中了最合適的那顆鑽石嗎?

    果然沒錯,蘇進雖然沒有多看,但仍然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金絲從那顆鑽石的一頭穿了過來,有點艱澀,但還算順利。

    接著,蘇進用尖嘴鉗夾起金絲的一頭,手腕一抖,開始拉扯。

    “噝”的輕聲響起,金絲一節節地穿過鑽石,從一端到另一端,上面所有的起伏不平都在這個過程裡被拉直扯勻。這個過程,無論是不是強迫症患者,都能從中感覺到極致的愉悅感。

    在場所有人,包括牛大壯在內全部看呆了。

    牛大壯更是緊盯著那邊,反復對比自己跟他自己的差別。

    這一對比,他立刻就有了認輸的衝動。

    在拉絲方面,他的水準已經遠超過了他的師傅,甚至超過了金悲。

    蘇進才起了個頭他就看出來了,無論穩定性還是節奏感,對方都穩穩高出自己一籌。這一方面是因為對方對身體的控制力比自己更強,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經驗比自己更加豐富!

    真美啊……

    他情不自禁地這樣想著,手腕開始不自覺地轉動著,開始學習蘇進動作中的一些細節。

    金悲一開始也被蘇進的動作吸引住了,但他很快注意到了牛大壯的分神。

    他厲聲斥道:“還在想什麼,還不趕緊動手!你要是輸了,就給我滾出師門!”

    牛大壯被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去看蘇進。

    他們現在正在忠王府正門與儀門之間的前庭裡,前庭面積不大,非常安靜,隱約還能聽見風從樹葉間拂過的聲音。

    金悲這一聲完全沒壓低嗓門,甚至還有刻意提高,乍然在前庭裡響起,真的就跟響鑼差不多了。

    但蘇進完全沒受到任何影響,金絲仍然連綿不絕地被扯出來,在空氣中微微顫動,像風中的蛛絲一般,反射著日光,美不勝收。

    看見這情景,牛大壯深吸一口氣,轉回了身體。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3
0756 極限

    石青喬已經完全看呆了。

    蘇進和牛大壯一左一右,兩人各據一邊,正在進行同樣的工作。

    兩根金絲被尖嘴鐵鉗夾緊,從晶瑩的鑽石正中間被拉出來。

    長長的金絲越拉越長,在人與鑽石之間輕輕晃蕩,宛如泛著金光的碧波,柔軟卻堅韌。

    金絲不斷延展,正在工作的兩個人還不覺得如何,旁觀的三個人已經全部屏住了呼吸。

    金絲越長,便越難使力,稍有不慎就會斷掉。

    尤其兩人手持的是鐵鉗,不是自己的手,隔了一層之後,對力道的把握就更難了。

    鐵鉗夾松一點,金絲會從手上滑脫;夾緊一點,金絲可能直接被夾斷。

    多少學徒與正規修復師都倒在拉絲這一關,最終不得已縮短素絲的長度。

    但眼前這兩個人,卻都表現得遊刃有餘。金絲蕩漾,仿佛隨時有可能斷裂,但它實際上又是那麼穩定,好像可以就此一直延展下去一樣。

    蘇進先一步開始,也先一步結束。

    他手中的金絲最後完全穿過了這粒鑽石,被拉長到了大約一米五到兩米之間。

    他的手一頓,順手又從旁邊的小碗裡取出了另一顆鑽石——同樣看也沒看,換到了桌上那個金屬支架上。

    金絲繼續拉長,不斷向前綿延,好像無休無止。

    約摸五分鐘後,牛大壯也完成了拉絲的第一步,同樣拉出了一根一米七左右的纖長素絲。

    第一拉就遠比普通工匠拉出的成品素絲更長,足可見這兩人的深厚功底!

    但同時也看得出來,牛大壯的動作比蘇進還是慢了一點。

    他比蘇進遲了五分鐘完工,但之前分神拖延的時間其實只有兩三分鐘而已。

    不過,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拉絲成形,他還是非常強大的。

    兩人的第二次拉絲開始,金絲越來越長。

    到達這種長度,不可能再平著直拉——整個忠王府前庭,都沒有這麼大空間。

    不算正古十族意圖如何,他們的工具準備得還是很齊的,旁邊有一個特製的繞子,可以把拉出來的金絲纏繞在上面,繼續工作。

    但是有了這個繞子在中間,拉絲的難度當然也就進一步提高了。

    蘇進表現得遊刃有餘,金絲在空氣中顫抖,一圈圈繞上了木制的繞子上,看上去像是較粗的金色紡線一樣。

    說起來,古代用來繡花的金線同樣是以這種工藝製成,當然長度通常都不會到達這種程度。

    約摸十分鐘後,第二拉完成,蘇進中間沒有停頓地,選擇了第三顆鑽石,開始了第三拉。

    第四拉、第五拉……

    一顆顆鑽石被從小碗中拿出來,換到了金屬支架上,接著又被取下來,整齊排列到一邊。

    現在可以很輕易地看出來了,小碗裡的鑽石一共九顆,由大至小排列。

    金絲要從這九顆鑽石裡全部拉過,才算真正成形,成為可以用來進行花絲鑲嵌的素絲。

    蘇進開始了第六拉。

    金絲的長度已經到達了一種驚人的程度,旁邊幾個人全部專心致志地盯著兩人手中的動作,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了。

    到現在,這根金絲已經變得極度纖細,幾乎像髮絲一樣,好像只需要一口氣,就能把它吹斷一樣。

    而到了現在這種地步,在場的幾個,就算是金悲這種人也不想蘇進失敗了。

    這次拉絲只要成形,就算只是一根素絲,也是世所罕見的精品,是最頂級最優秀的花絲鑲嵌的材料!

    拿到這根素絲,他不管做什麼,都足以揚名天下!

    蘇進的表情仍然從容,額上滴汗未出,比剛才進行第一個步驟時還要輕鬆。

    而另一邊,牛大壯顯然已經到達極限了。

    從他八歲時開始學習拉絲時起,這項工作就是他每天的日常,每天不工作六小時以上,是絕對沒辦法休息的。

    這門手藝簡直已經融入了他的骨血,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有時候發傻地想,就算他到了下輩子、下下輩子,估計也不會忘記怎麼拉絲。

    如果是平常那種素絲,他連續工作八小時、十幾小時估計也不在話下,但今天這種情況完全不同。

    自從金悲師父告訴他這次比試的事情開始,他就靈機一動,想趁機試探一下自己的極限了。

    老實人通常都是很固執的,有了這種想法之後,牛大壯也不顧場合合不合適,就開始這樣做了。

    但即使是他,也沒打算像現在這樣,把一整個金塊全部拉成一根素絲——通常來說,它都是要被截斷,只取其中一部分的。

    結果比試才一開始,他就被蘇進帶動,開始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的這項創舉!

    蘇進現在已經完成了第六拉,但牛大壯才拉完第四次。

    他的呼吸再次變得粗重,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再次覆蓋了全部的皮膚。

    他的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只盯著眼前的金絲,全部心神都已經投入了其中。

    雖然他表現得極為費力的樣子,但他的手仍然極為穩定,沒有一絲顫抖。

    金絲從鑽石裡漸漸被拉出來,越來越長,明顯變細。

    第四次拉完,牛大壯長舒一口氣,抹了把汗,下意識地轉頭看了蘇進那邊一眼。

    蘇進正在拉絲,他的目光掃過那條金絲,頓時就是一怔。

    根本不需要去數桌上排列的鑽石,只看這條金絲,牛大壯就已經能判斷出來了——

    第六拉,蘇進這已經是第六拉了,足足比自己快了一根半!

    果然人上有人,這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厲害的人啊……

    牛大壯厚厚的嘴唇旁邊咧開了一個笑容,他又擦了擦汗,回過頭,繼續幹勁十足地工作起來。

    到現在,金絲已經可以被成為素絲了。

    平滑細長的素絲真正比頭髮絲還要細,一圈圈繞在木頭繞子上,排列得整整齊齊。

    通常,一根素絲纏在這個木繞上,只會有薄薄的一層,間隙間還可以看見下面的木質。

    但現在,它簡直像個紡綞,上面的纖細絲線層層疊疊,足有一寸來厚。

    金悲自詡做了一輩子的花絲鑲嵌,玉千喜雖然主修玉器,但金玉常常不分家,玉器修復時也經常是要用到素絲的。

    這兩人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的素絲!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蘇進把它拉出來,他們完全不敢相信,這是一整根素絲——中間毫無斷裂,通體平滑均勻,約有三十米左右長度的素絲!

    金悲的眼中出現狂喜,這樣一根素絲做出來的成品,足以送他平步青雲!

    他用拳頭抵住嘴,清了清嗓子,強行抑住內心的狂喜,對蘇進說:“好吧,這次測試算你通過……”

    他話沒說完,就看見蘇進豎起一根手指比到嘴唇旁邊,輕輕地“噓”了一聲。

    這個年輕人輕鬆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卻並沒有放鬆下來,而是走到一邊,繼續關注著自己的對手牛大壯。

    牛大壯現在才到第六拉,比蘇進慢了很多。單是時間上,他就已經輸了個徹底。

    再加上蘇進拉出的素絲無比完美,已經到了那個金塊所能到達的極限,牛大壯就算完美成功,肯定也只有一個輸字。

    這種時候,牛大壯還有什麼可關注的?

    然而蘇進的眼中帶著淡淡的期盼,好像很期待牛大壯的表現。

    不自覺的,這情緒感染了旁邊的人,讓他們也將目光投向了牛大壯那邊。

    牛大壯明顯已經瀕臨極限。

    他早就脫去了上衣,只穿了一件背心。現在這件背心已經像是淋了水一樣全部濕透,脫下來絕對能擰出水來。

    他臉上大股大股的汗水往下流,順著下巴一滴滴滴到地上,馬上就要濺成一個小水窪了。

    明明是細緻活兒,他卻像是做了重體力勞動一樣。

    然而,他的目光依然明亮專注,他的手依然保持著穩定,金絲一寸寸從鑽石裡被拔出來,速度和頻率依然平穩。

    第六次拉絲完成,石青喬等三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牛大壯隨手拿起旁邊的毛巾,胡亂在臉上脖子上擦了一把,準備再重複第一次。

    石青喬有點擔心他脫水,走到門房那邊,沒一會兒就端了一杯水出來,準備遞給他。

    竹級修復師給一個學徒端茶倒水,也是非常少見的事情了。

    然而他還沒有走到牛大壯旁邊,就被蘇進伸手擋住了。

    蘇進對著他緩緩搖了搖頭,表示阻止。

    石青喬一怔,蘇進低聲道:“隨他去,別拉他出來。”

    石青喬頓時恍然大悟,明白牛大壯現在正進入了一個超常的狀態,正在激發出自己全部的潛力!

    在這種狀態下,他最有可能超水準發揮,突破自己的極限。

    但通常,只要稍微一打破,他就有可能被打回原形,再也進入不了這樣的狀態了。

    這明明是你的對手啊……

    石青喬感歎了一聲,悄悄地把茶杯放到了一邊。

    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

    終於,牛大壯來到了最後一道工序,第九次完成,他就要大功告成了。

    然而,這個時候,他的體力與精神終於有點承受不了了,素絲才剛拉出一米,他的手腕就明顯地顫抖了起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5
0757 當面挖角

    現在蘇進已經註定勝利,玉千喜和金悲其實已經不太在意牛大壯的結果的。

    但不知為何,現在看見他手腕顫動,明顯快要不行的樣子,兩人卻都緊張了起來。

    一瞬間,金悲腦中掠過一個念頭,牛大壯可是他家的學徒,如果這是一次他突破了的話,那他以後是不是就可以穩定提供品質更優的素絲?

    他金氏得到這樣水準的素絲,花絲鑲嵌的手藝和能力勢必大大提高,名氣就要更響了!

    他捏緊拳頭,心情非常激動。如果不是害怕打擾到牛大壯,多半都會高聲提醒他了。

    這時,蘇進突然上前兩步,走到了牛大壯身邊。

    金悲心裡一緊,低聲喝問道:“住手,你要幹什麼?”說著就想上前去攔住蘇進。

    蘇進和牛大壯在同一張工作臺上工作,兩人之間的距離本來就不過,他稍微向前兩步,就離對方非常之近了。

    然後,蘇進伸出兩根手指,在牛大壯右邊上臂的某個位置從上到下地滑動了一下。

    金悲大急,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住手!”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聲音驚到了,牛大壯的身體突然一震,瞬間改變了自己的動作。

    金悲嚇了一大跳,立刻閉嘴,伸手想去拉住蘇進。

    在他碰到蘇進的前一刻,奇異的現象發生了。

    牛大壯顫抖著的右手手腕穩定了下來!

    素絲剛才拉出了一米,他本來有了一點無以為繼的感覺,但現在,他的手腕穩定,素絲並沒有停滯,繼續順利地往外拉。

    接著,蘇進的手指又在牛大壯手臂的另一個位置點了一下,牛大壯的動作又有了些微的變形。

    這一下,周圍所有人全部都看出來了,蘇進並不是在騷擾牛大壯工作,而是在提點他!

    類似他們這樣的人,對手掌到手臂肌肉的控制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程度,如何調動運用每一塊肌肉,達到更好的效果,是他們每個人都要反復訓練的必修課。

    現在蘇進提點牛大壯的就是這個,在這種時候,應該運用哪塊肌肉,怎麼使力。

    牛大壯平時駑鈍,一句話都要聽三遍才能聽懂,但在這種事情上卻有些非凡的領悟力。

    蘇進甚至沒有說話,只是在他胳膊上點了一點,他就立刻明白了過來,照著蘇進的提點調整了自己的動作。

    接下來,他的身體與表情顯而易見地放鬆了下來,從最細小的那粒鑽石正中央遊出來的素絲也穩定而持續,再沒有了之前那種讓人提心吊膽的感覺。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十分鐘後,足有四十米左右的金絲全部從鑽石裡被拉了出來,一圈圈整整齊齊地纏繞在繞子上。

    牛大壯放下手中的尖嘴鉗,拿起那個木繞,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好像完全沒想到自己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一樣。

    不光是他,周圍其他人也全部安靜著。

    他們緊盯著那卷金絲,它與蘇進先前拉出來的那卷並排放在一起,兩者似乎沒有什麼差別。

    金悲萬萬想不到,一次測試,自己竟然可以看見兩卷四十米素絲的誕生。

    這兩卷素絲,就是兩件價值連城寶物的基礎,更關鍵的是,後者還是誕生在自家學徒手上的,對他來說,以後這就是穩定的貨源!

    金悲臉上迅速堆滿了笑容,此時他的心情,簡直用“狂喜”兩個字都難以形容了。

    他正要說話,突然聽見了幾聲巴掌聲。

    他轉頭一看,發現蘇進正在一邊鼓掌,一邊非常誠摯地看著牛大壯,道:“漂亮,恭喜你!”

    牛大壯一時間沒有抬頭,只是緊盯著自己的作品,一臉的不可思議。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抬起頭來,咧開了大嘴,露出一個巨大的笑容。

    他沖著蘇進一笑,向他鞠了個躬,什麼話也沒說,突然再次捧起那卷金絲,走到了金悲面前。

    金悲笑容滿面,伸手去接那卷金絲,勉勵道:“幹得好,雖然測試失敗了,但是……”

    他的話還沒說話,牛大壯突然撲通一聲跪下去,猛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這三下磕得非常重,再次抬起頭來時,牛大壯的額頭上已經紅腫了一片。

    金悲早就習慣學徒向自己磕頭了,牛大壯以前磕得也不少,但此時,他的心裡突然咯噔一下,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

    果然,牛大壯重新站起,恭恭敬敬地把那卷素絲交到了他的手上,然後道:“對不起師祖,這場測試是我輸了!”

    不需要測量,不需要看之前準備好的計時鐘,所有人都能看出這場“比賽”的勝負。

    牛大壯接著道:“師祖您之前說,只要我輸了測試,就要逐我出師門。現在我輸了,以後我就不是金家的人了。謝謝師祖和金家這麼多年來教我的東西,我這一輩子都會銘記在心的!”

    金悲完全傻眼了,只覺得自己搬起了一塊大石頭,重重砸在了自己的腳上。

    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急忙道:“我先前說的不算,你……”

    牛大壯一臉茫然地看他:“說話就要算話,怎麼能不算呢?”這老實人眼圈還有點紅紅的,好像捨不得離開金家的樣子,但他的態度卻異常的堅決,“以後就算離開金家,我也會努力工作,不會丟師父和師祖你們的臉的!”

    以前,牛大壯就把金家這些人,包括金悲在內幾個人所說的話,當成金科玉律,半點也不會違背。金悲早就習慣了這樣的事情。

    之前他以為自己這裡是穩贏的局面,只是隨口威脅一下牛大壯的,沒想到竟然真的被當真了——

    他張開嘴,還要再繼續勸說,另一邊的蘇進卻突然笑了起來。

    他向牛大壯招了招手說:“你過來。”

    牛大壯臉上露出感激的表情,聽話地過去,蘇進問他道:“你多少歲了?”

    “24歲。”牛大壯說。

    “想過以後怎麼辦沒有?”蘇進問。

    “找個工作,掙點錢,吃飽飯,再娶個老婆,生個孩子……”牛大壯撓撓頭,說得非常老實。

    “很不錯的打算。”蘇進笑了,說,“我開了家公司,正在招人,薪水待遇不錯,做的也是你熟悉的工作。如果你想做別的,也可以申請學習,公司一直都有進修的福利。怎麼樣,要加入嗎?”

    牛大壯明顯有點半懂不懂:“就是做活拿錢嗎?”

    “對,就是這樣。底薪加提成,保證基本的生活待遇之後,做多少拿多少錢,進修學習是免費的福利。”蘇進簡單地解釋了幾句。

    “我真的能做哦?”牛大壯有點不安。

    “能的,你絕對能夠勝任。”蘇進說。

    “好,那我去做!”牛大壯非常爽快,當即就拍胸脯答應了下來。

    蘇進兩次指點,都點到了牛大壯最關鍵的位置,說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也不為過,更何況一驚就是兩次。

    牛大壯在拉絲方面的確很有些靈性,他比任何旁觀者都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蘇進對他的教益。

    可以說,沒有蘇進,就沒有他最後拉出來的那四十米素絲,就沒有他今天的突破!

    而且他很清楚,今天這個只是一個開始,就算現在他馬上去重複一次剛才的過程,他也不一定能夠再重複一次剛才的結果。

    但是,有過一次經歷和從來沒有嘗試過的感覺完全不同。

    現在的牛大壯,只要再多嘗試重複幾次,他就能進入到一個穩定的狀態,再次拉出那樣出色的作品!

    他現在正踩在一個門檻上,只要再多幾次,他就能進入新的境界。

    而這,正是蘇進帶給他的。

    牛大壯心思駑鈍,但最知感恩圖報。

    在現在這種時候,別說蘇進還要發工資給提成,就算是不給錢,只要能讓他吃飽飯有個睡覺的地方,他就能跟著他幹了!

    蘇進和牛大壯三言兩語就確定了接下來的去向,金悲就不幹了。

    他眉頭一皺,喝斥道:“你住嘴!你一個外人,也敢在我金家挖人了?好大的膽子!”

    蘇進這才轉頭看他:“哦?我剛才好像聽說,今天這接連的測試,也是正古十族的定段測試?現在我接連通過兩項,是不是表示我已經是十族認證的竹級修復師了?竹級修復師,也算得上外人?”

    他上前一步,緊迫逼人地道,“而且,剛才也是你把牛大壯趕出金家的,我只是順勢給他提供了一份工作而已。怎麼,出爾反爾,是你金家的作風還是你金悲個人的作風?!”

    金悲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玉千喜清了清嗓子,為他解圍:“第一試是入門試,第二試才是定段試。通過第二項,你相當於十族的菊級修復師。牛大壯的事情擱後再議,現在準備第三項測試吧——開門。”

    這裡顯然不止他們五個人,玉千喜一聲令下,儀門緩緩打開。

    蘇進靠著他強大的實力,敲開了正古十族的第二道門。

    這時,玉千喜剛要說出第三項測試的內容,蘇進突然轉向他,問道:“第三項測試相當於竹級是吧?”

    “對。”玉千喜道。

    “那我可以越級測試嗎?”蘇進又問。

    “什麼意思?”玉千喜皺眉詢問。

    “只要我能證明自己有蘭級修復師的實力,就能連過兩道門吧?”蘇進道,接著一指金悲,問道,“是不是我只要打敗他,就能證明自己的實力了?”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5
0758 五千萬

    前庭一時間全部安靜了下來。

    風從儀門與正門之間對穿而過,這裡沒有蘇進上個世界那麼多遊客,也沒有售票處等附屬設施,顯得簡潔又幽靜。

    儀門旁邊有一株紫紅色的三角梅,正絢爛地盛放著。

    玉千喜注視著蘇進,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按照華夏文物協會的規矩,除了每天一度的定段考試以外,低段修復師可以向高段修復師發起挑戰,進行文物修復方面的比拼。輸家失去段位,贏家得到段位。我想問一下,正古十族有沒有這樣的規矩。”蘇進從容平靜地說道。

    “……金悲,你怎麼看?”玉千喜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過去問起了當事人。

    金悲頓時覺得有些下不來台了。

    前面兩項測試,蘇進全部表現得遊刃有餘。傻子也能看出來,他的真實實力絕對遠超於此。

    更可怕的是,在他來之前,金悲也是隱約聽說過一些他的事情的。據他所知,蘇進從來沒有展現過金器與玉器修復方面的能力。

    但上一輪拉絲,他輕鬆碾壓了牛大壯,後者可是本身就極具天賦,又浸淫於此近二十年的。

    這個人簡直深不可測,讓人懷疑他究竟有沒有所謂的極限存在!

    金悲猶豫著沒有說話,蘇進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一指桌面上兩團金絲,道:“正好剛剛拉出了兩根金絲,我們不如就以此為材料,各自製作一件花絲作品。只用金絲,不用其他任何材料。誰的作品更出色,誰就贏得這場挑戰的勝利。”

    金悲盯著他看了半天,咬牙問道:“那如何做評判呢?”

    他已經看出來了,玉千喜冷眼旁觀,並沒有打算插手的意思,明擺著打算拿他做祭品,繼續試探蘇進——事實上,這也是背後另外一些人的意思。

    在這件事上,他已經騎虎難下,只有另想辦法了……

    “做出來的成品交給拍賣行鑒定師鑒定評估,價高者勝,如何?”蘇進輕鬆地說。

    “鑒定師誰來找,你嗎?那我怎麼知道對方是不是跟你一夥的?”金悲不屑。

    聽見他說的話,蘇進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淡然明澈,好像看進了他的心裡去。

    “你們不是在政府高層有關係嗎?鑒定師交由政府去請,兩件成品匿名交給對方,很公平吧?”蘇進說。

    的確非常公平,金悲也無話可說。

    他看了玉千喜一眼,發現對方仍然面無表情,顯然不打算就此事表態。

    而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一種默然的支持了。

    金悲一咬牙,說:“好,就這樣辦!但是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蘇進問道。

    “一件成品花絲嵌費時費工,肯定不是現在馬上能完成的。難道還要等到十天半個月之後再出成果嗎?”金悲問。

    “那倒不必。”蘇進沉吟片刻,隨手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三天吧。三天后,我再帶著成品過來,那時候鑒定師應該也已經請到了。我們現場鑒定,現場判定成績。”

    三天時間對於花絲鑲嵌工藝來說其實也是非常緊的,但兩人的起跑點是一樣的,蘇進這樣表態,金悲也無話可說。

    他再次答應,很有些被蘇進支配一切的憋屈感。

    沒想到蘇進到這裡還沒有完,他道:“光是段位沒什麼意思,我還想另外賭一點彩頭。”

    “什麼彩頭?”金悲再次警惕起來。

    “很簡單,我輸了,我給你五千萬——美金。”蘇進說。

    這個金額說出來,前庭裡幾乎所有人都為之側目——除了牛大壯這個傻呵呵的傢伙以外。

    文物修復師是非常能賺錢的職業,儘管如此,五千萬美金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筆極大的資產。

    有了這筆錢,他們就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不愛這行的,躺著吃飯也能過一輩子;深愛修復的,想修什麼就能修什麼,不用受到工作的制約。

    對於任何人來說,足夠的錢都會給你帶來足夠的自由。

    金悲的眼睛瞬間就發亮了,露出了貪婪的光芒。但他並沒有因為這巨額的金錢掉以輕心。

    “如果你贏了呢?”他反問。

    “做花絲鑲嵌的,倉庫裡應該都有翠鳥羽毛的庫存吧?如果我贏了,你把所有的翠羽全部給我。”蘇進說。

    “……就這?”金悲等著蘇進接下來的話,結果蘇進就此停住了,沒再繼續說下去。片刻後,金悲抬起頭來,有些不可思議地反問。

    翠鳥羽毛的確非常稀有,他現在庫存也不多,不然也不會急著找人收購了。

    但是,再稀有,它也值不了五千萬美金,更何況金家現在庫存不多,約摸只夠做半副頭面的量……這點羽毛,連五萬美金都不值,何況五千萬!

    他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蘇進竟然真的就這樣點了點頭,道:“對,就這樣。怎麼樣,賭嗎?”

    “賭!”金悲一口答應,沒有絲毫猶豫。

    這時候,他看著蘇進,簡直就像看傻子一樣。

    他心裡簡直樂開了花。

    他以為金家做花絲鑲嵌的,就應該留了很多翠羽嗎?太愚蠢了,翠羽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有太多存貨,更何況,他不久前才聯繫了賣家,催對方拿貨過來。

    這個貨,可是沒包含在賭約裡的。

    就算他這次輸了,輸掉的也不過是那半副頭面的翠羽,接下來得到的新貨,足以支撐金家接下的這筆生意。

    而他要是贏了,就是五千萬美金!他美不滋滋地想著,沒留意旁邊玉千喜看著他的目光已經充滿了失望。

    未慮勝就先慮敗, 不顧對方背後的目的,只想著眼前垂手可及的金錢,簡直目光短淺,愚不可及!

    就在這時,蘇進轉了過來,對他行了一禮, 道:“這個賭約,就請玉梅師作為見證了。”

    玉千喜沉默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

    他一指桌上那團金絲,提醒道:“如果你要拿這根金絲製作成品,最好先掏錢把它買下來。免得到時候成品所有權的歸屬再出現問題!”

    蘇進聽見他的話,露出明顯意外的表情。片刻後,他笑了起來,再次行禮道:“是,多謝玉梅師提醒!”

    旁邊金悲也聽見了,他疑惑地看著玉千喜,好像想不通他為什麼要提醒蘇進這件事。

    但是玉千喜既然發了話,他當然不可能反駁,只能不甘不願地接過了蘇進遞過來的錢。

    蘇進按照市面上的金價付了錢,還額外多付了一些,作為桌上工作的使用費。

    他做得無懈可擊,金悲也無話可說。

    最後,蘇進帶著石青喬離開了,他本來也想帶走牛大壯的,但後者說在金家還有些事情需要收拾,要等三天后蘇進再來。

    蘇進猶豫片刻,看了玉千喜一眼,終於還是點了頭。

    蘇進與金悲立約的時候,石青喬一直在旁邊沉默著。

    剛一離開忠王府,他就迫不及待地道:“蘇大師,我伯父他……”

    “應該沒事。”蘇進對著他搖了搖頭,“你仔細看玉千喜的態度就知道了,石大師他應該只是被控制了行動,安全無虞。”

    石青喬回想了一下,終於鬆了口氣。

    蘇進對著他一笑道:“等我通過全部測試,或者通不過測試滾蛋,你應該都能見到他了。”

    “但願如此……”石青喬喃喃道,接著馬上反應過來,“我不是在咒你通不過測試!”

    蘇進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說:“對,我一定會通過的。”

    他說得平靜,沒有絲毫疑惑,石青喬看著他,也衷心地笑了:“對,一定沒問題的!”

    他本來想要提醒蘇進金家庫存的問題的,但是回頭一想,蘇進之前在車上就聽見了金悲的電話,怎麼可能推不出這件事情?

    他這樣說,一定有他的用意!

    三天后,天氣多雲有雨,一大早,濛濛細雨就籠罩了這片天與地。

    蘇進撐著一把黑傘,出現在了忠王府門口。

    他獨自一人踏雨前來,身邊並無他人陪伴,手裡拎著一個淡黃色的包裹,一如即往的從容閒適。

    他上前兩步,走到漆黑啞光的木門之前,輕輕扣響了門環。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7
0759 源起何處

    “啪,啪,啪”三聲。

    忠王府正門吱呀一聲向兩邊打開,上次那個門房甚至連問也沒有問一聲。

    前庭空空蕩蕩,上次那些工作臺以及工具全部都被收了起來,只留下被雨洗得發亮的綠樹和濕漉漉的石板地面。

    緊接著,儀門也同樣打開,正殿清晰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蘇進撐著傘,提著那個包裹,邁過門檻,走進了正門裡。

    他這才看見,那個門房正垂手站在一邊,恭敬地向他行禮。

    蘇進微微一笑,向他點頭致意——好像三天前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然後,他穿過前庭,又邁過了儀門的門檻,站到了正殿之前。

    忠王府雖然是按太平天國王府規制建設的,但是並沒有北方貴族府邸那種威嚴華麗的架勢。

    它仍然保留了江南玲瓏秀氣的風情,小橋流水,山石花卉,一步一眼之間皆是如畫美景。

    不過儘管如此,正殿仍然高大寬敞,硬山頂,面闊三間,現在的大門仍然緊閉著。

    正殿前面站著六個人,四男二女,其中四個人穿著中式的服裝,另兩人則西裝革履,一看就是從不同地方來的。

    中式服裝四個人站在左邊,正是上次的四個,連牛大壯也在。右邊那兩個西裝革履的則以前從來沒見過。

    蘇進撐著傘,先向左邊四個人點頭致意,一一打了招呼。又轉向右邊,問道:“請問二位是……”

    這兩人一男一女,看著蘇進的表情都微微有些奇怪,有一些“聽說這個人好久了終於見到了”的感覺。

    男性那個人清了清嗓子,上前兩步,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工作證遞給蘇進,自我介紹道:“我叫袁遠,是xx部門派來的。這是我的同事吳秀林。正古十族的幾位大師跟我們聯繫,讓我們幫忙找一個鑒定師過來,今天我們送他過來,順便做個認證。”

    名叫吳秀林的女性工作人員也同時上前,遞出了自己的工作證。

    蘇進很自然地接過來看了一眼,抬頭時觸到吳秀林的目光,對著她笑了一笑。

    吳秀林愣了一下,跟著也向他一笑,神情相當友好。

    剛才那一眼裡,蘇進看見了兩人的部門。

    他聽杜維提起過這裡,他們跟以前的文安組,現在的國家文物局的交流非常多,雙方關係很不錯。可見正古十族至少在這方面,是沒有做什麼手腳的。

    雙方正式見過面,袁遠一指後面道:“鑒定師已經請到了,正在後面等候。鑒定師是今天早上剛剛到的,沒有跟雙方任何一個人接觸過。現在二位可以把用來比試的成品交給我,由我遞交給鑒定師進行評判。”

    聽見他的話,蘇進非常隨意地上前,把手裡的包裹交給了他。

    袁遠面無表情地向他一點頭,轉向金悲道:“還有金大師您的。”

    金悲手裡也提著一個包裹,不知為何臉色很不好看。聽見袁遠的話,他先是狠狠地瞪了蘇進一眼,這才上前交出自己的包裹。

    蘇進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其實也不是很關心。

    接著,袁遠和吳秀林一人捧著一個包裹,袁遠道:“在正式送進去接受鑒定之前,我們會先驗看一下包裹,確認上面沒有標記,保證鑒定師是匿名鑒定。”

    此時天上下著小雨,已經持續了很一段時間,弄得到處都濕漉漉的。

    袁吳二人捧著包裹進了一個偏殿,一時間沒有出來。

    蘇進很自在地站在外面,一點也不緊張的樣子。金悲則有些焦躁地在旁邊啃起了手指。

    石青喬瞥了他一眼,走到蘇進身邊,悄聲道:“金悲快氣死了。”

    他之前很明顯跟金悲關係還算不錯,但上一次金悲的表現讓他徹底冷了心,知道自己其實一直是在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對方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因此,今天這場賭試,他非常堅決地站在了蘇進這邊。

    “你上次說讓我們正古十族去聯繫鑒定師,金悲挺高興,本來想在裡面做點手腳的,沒想到長老訓斥了他,堅持秉公辦事。當時金悲那個臉色,可真好看。”石青喬小聲說。

    蘇進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比前兩天輕鬆多了,怎麼,見到石大師了?”

    “……你真是太敏銳了。”石青喬摸了把自己的臉,果然點頭說,“對,隔了段距離見了一面,伯父他臉色不太好看,好像挺生氣的,但的確沒事。他托我轉告你說,是他對不起你,回頭向你賠罪。”

    蘇進已經猜到這是怎麼回事了,他笑了笑說:“石大師何罪之有,身不由己而已。”

    他這一句並沒有壓低聲音,旁邊不遠處的玉千喜聽見了。他輕輕哼了一聲,繼續注視著偏殿方向。

    袁遠和吳秀林不知在偏殿做了什麼,隔了好一會兒才出來。

    他們手中的包裹換成了兩個木盒,黑褐色,大小樣式全都一樣,乍一看上去根本分不出來。

    袁遠走到他們面前,先是多看了蘇進一眼,接著才解釋道:“兩件花絲鑲嵌的作品我們都已經細緻檢查完畢,沒有留下身份資訊。不過公平起見,我們把兩件花絲鑲嵌作品的外包裝換了一樣,換成了統一的樣式。接下來,我們將要把它們送到鑒定師手上,由他來評判兩者的價值。請各位稍候。”

    說完,他又看了蘇進一眼,吳秀林也投來了非常微妙的目光,兩人一起轉身,捧著木盒向裡走去了。

    兩人的這兩眼非常難以形容,明顯讓金悲不安了。

    他啃了啃手指,問玉千喜道:“玉梅師,這兩人真的沒問題吧?”

    玉千喜一聽這話,表情立刻冷了下來,瞥他一眼道:“怎麼,你懷疑十族的公正?”

    金悲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但是很明顯,玉千喜已經不想聽他解釋了,冷冷地轉回了頭去。

    另一邊,蘇進看向了牛大壯。

    來之前,他並不擔心今天賭試的結果,唯一比較擔心的就是牛大壯了。

    這傢伙不太通世事,上次公然說要跟自己走,金悲明顯很不滿。蘇進本來想直接把他帶走的,但他又堅持要去跟師兄弟道別收拾東西,把自己送回金悲手下。

    他實在太固執了,從好的方面來說,他不是這樣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把這麼簡單的拉絲工藝做到今天這種程度。但是,這種固執的老實人也經常撞到南牆也不回頭,非常難搞。

    蘇進之前就在擔心他會不會被金家扣下,現在看他神采奕奕地出現在這裡,終於鬆了口氣。

    他向牛大壯招了招手,招呼他過來。

    牛大壯明顯心情很好,傻呵呵過來,說:“蘇大哥,我行李已經放在前面了,回頭我就可以跟你走啦!”

    蘇進拉家常一樣問道:“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師兄幫著我收拾的!”牛大壯高興地說。

    蘇進點點頭,說:“之前我答應你,加入我們天工公司之後,如果願意,可以學些東西。你拉了這麼多年的絲,有想過學習花絲鑲嵌這門手藝嗎?”

    一瞬間,牛大壯的眼睛徹底亮了,他急忙問道:“可以嗎?”

    蘇進點頭。

    “那我當然想學!”牛大壯迫不及待地說。

    蘇進知道,像他這樣的學徒,拉絲就是拉絲,通常不會被教授後面的工序的。

    師父不教,他這種人又不會自己偷學,結果就是一輩子隻會拉絲,除此以外一竅不通。

    蘇進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那好,我先簡單給你介紹一下這門手藝的起源。”

    “花絲鑲嵌,又叫細金工藝,是華夏傳承得非常久的一門手藝。它源自春秋戰國時期的金銀錯工藝,在明代達到了極其高超的工藝水準。金銀錯的錯字,在說文解字裡的解釋是,‘錯,金塗也’,用大白話解釋的話,就是把金銀塗畫於當時的青銅器上的意思。”

    蘇進講課向來追本溯源,他從花絲鑲嵌的歷史開始講起,從古至今徐徐道來,中間有一些不太好理解的名詞,還專門停下來給牛大壯講了幾句,講得非常仔細。

    牛大壯目不轉睛地盯著蘇進,非常認真地聽著。

    一邊金悲也在偷聽,聽了兩段,他冷笑一聲,小聲說:“我還在想他怎麼這麼大方呢,盡是東拉西扯,根本不講正題!”

    他話音剛落,就觸到玉千喜的目光。

    玉千喜上下打量著他,片刻後才道:“我真是奇怪,你是怎麼能升到蘭師的位置上來的。看來我正古十族的修復考試,真的有些問題。”

    這話對金悲來說是明顯的羞辱與指責,他先是一愣,接著臉刷的一下變得通紅。

    而玉千喜說完這兩句,就像是懶得再跟他多說一樣撇開了頭,再次聽起了蘇進的講述——認真程度,竟然不在牛大壯之下!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4 18:57
0760 收藏等級

    玉千喜全神貫注地聽蘇進給牛大壯講課。

    他發現,蘇進真的特別擅長講課。

    三天前,他講舉折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相當艱深專業的問題,他卻講得深入淺出。只要入了一點門,就能完全聽懂。

    最關鍵的是,他在講課過程中體現出來的那種歷史的延續感與層次感,玉千喜以前也有所感悟,但從未往這方面想過。

    現在在蘇進的講述裡,他感受得格外清晰,仿佛拂去了明鏡上的塵埃一樣,有些東西漸漸浮現了出來,讓他進入了一種渾然忘我的境界裡。

    蘇進的聲音不算大,但也不是很小,並沒有刻意回避旁邊幾個人。

    這幾個人的表情完全不同,有像玉千喜那樣沉浸其中若有所悟的,有石青喬這樣禮貌性傾聽的,也有金悲那種不屑同時又不耐煩的。

    但不管這些人做何想法,沒一個人打斷他,整個前庭裡,雨聲混合成蘇進的講述聲,與這座江南秀麗的宅邸融為了一體。

    蘇進講完花絲鑲嵌的歷史傳承,開始明清兩代這門手藝的發展以及到達巔峰的原因。

    花絲鑲嵌,所用材料裡,金、銀、銅絲都有,但以黃金為主。

    黃金價值高昂,只有皇室貴族才能用得起它們當裝飾品。

    因此,花絲鑲嵌這門手藝材料昂貴,做工精緻,既保留了金飾的燦然光華,又讓它變得輕盈如羽,毫無金屬特有的沉重感。

    這樣的工藝,只有在社會經濟最發達的時候才有可能上升一個臺階,這也是明清時期頂級作品頻出,這項工藝極大興盛的原因。

    傳統修復家族,無論華夏本土的還是正古十族,都是不會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問題的。

    他們通常就事論事,沉浸在工藝中,沉浸在單件的作品中,很少上升到這樣的層面統攬全域。

    但是這樣的層面不重要嗎?

    當然很重要!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是一個體現到社會生活、歷史傳承等方方面面的最基礎的道理。

    瞭解了這樣的道理,就會擁有新的歷史眼光,把前前後後的很多事情串連起來,找出其中脈絡。

    不過此時蘇進的講述裡,並沒有什麼大道理,這些內容也只是蘊藏其中,能不能聽出來,就靠自己的悟性了。

    玉千喜身為梅級修復師,從事這一行幾十年,個人見識和能力與石梅鐵平齊,不管從哪個層面來說都可以稱得上超卓非凡。

    蘇進話裡的這些內容,他當然是能聽出來的。

    他的眼睛不斷閃著微光,那是一個頂級文物修復師對更深層次的無比渴求。

    蘇進正要開始給牛大壯講花絲鑲嵌的具體工藝流程,附近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轉頭一看,看見袁遠和吳秀林已經出來了,正快步向著這邊走來。

    蘇進結束了授課,對牛大壯說:“剩下的,回頭再跟你細說。”

    牛大壯用力點頭,他老老實實地說:“蘇師父你今天教的,都夠我學好久了。”

    蘇進笑了,說:“這只是個大概,要深入研究的話,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呢……”

    牛大壯連連點頭,他是老實駑鈍,但不代表不識好歹。

    蘇進認真教他就是對他好,他還是能感受得到的。他小聲說:“蘇師父,你要小心,金師父不是一個人做完那件東西的。”

    “哦?”蘇進問。

    “他找了另外兩個師父幫忙,還有師兄師弟們全部都上了……”牛大壯說得有點語無倫次,但意思還是表達清楚了。

    三天時間,對於一件花絲鑲嵌成品來說其實時間非常緊,但之前的賭約裡,其實要求的是定約方親手完成。

    “總之,是這三天做完的就行了。”蘇進只是笑笑,似乎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蘇進不再繼續,玉千喜也露出了少許失望的表情。

    不過這表情只是一閃而逝,他看著袁吳二人走到自己面前,開口問道:“結果出來了?”

    “出來了。”袁遠手上拿著一張紙,說道,“展大師已經把對兩件作品各自的出價金額寫在了這張紙上。”

    他接著又往後一指,道,“兩件作品都放在那邊,上面各有編號,編號與這張紙上顯示的編號一致。”

    他的話詳細而呆板,卻帶著一種特有的可信感。

    他說:“我們先來看一下兩件作品各自的出價,再去與實物進行比對。”

    袁遠一邊說,一邊抬起眼睛,往四周掃視了一眼。

    他的目光在蘇進與金悲身上各停頓了一下,石青喬在一邊看著,試圖分析出他眼神中的含義,但對方隱藏得實在太好,一點也看不出來。

    袁遠抖開那張紙,一板一眼地念著:“作品一,收藏等級為七級,初估定價為一千二百萬人民幣。”

    在這個世界,收藏品的等級跟文物的評判方法差不多,一級最低,九級最高,六級以上全部都可以評定為“寶物”。

    通常一場拍賣會上,有三件六級收藏品參與拍賣,就能拿得出手了;有一件七級收藏品,會吸引大量收藏家遠道而來;有三件七級收藏品,就有可能登上年度十大拍賣會。

    順帶一提,去年的年度十大拍賣會,九鼎拍賣行獨佔了三席,位列第二、第四和第七。

    沒能登上第一的原因之一,還是因為他們是個新興拍賣會,底蘊不如英國富蘇拍賣行那麼深厚。

    但是,以九鼎發展的速度,三天內有極大的可能可以超過富蘇拍賣行,至少也能與它平齊。

    在拍賣行競爭如此激烈的時候,七級拍賣品仍然能在其中佔領一席之地——還是一席要地,可見它的地位。

    現在,兩件作品裡竟然有一件被評為了七級,這已經是極高的讚譽了。

    只是,它是蘇進的,還是金悲的?

    這兩人正好一左一右,分列石青喬兩邊。石青喬左右看看,金悲臉上強抑喜意,蘇進則不動聲色。

    難道這件七級收藏品,真的是金悲做出來的?

    袁遠眼睛也沒有抬一下,繼續往下念。

    “作品二,收藏等級為九級,初步估價為六千萬人民幣,實際成交價可能在八千萬人民幣上下浮動。”

    一言即出,在場所有人全部都震驚,就連金悲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臉一下子變得刷白!

    “這不可能!”金悲叫出聲來,他嚷嚷道,“三天時間,怎麼可能做出九級的作品?”

    袁遠淡淡瞥他一眼:“金大師請稍安勿躁,兩件作品分屬於哪位元,現在還沒有公佈。”

    金悲不說話了,他再次煩躁地啃起了手指。

    話是這樣說,但是修復師通常也兼任鑒定師,做出來的成品大概在什麼評級,能賣多少錢,他們心裡怎麼可能沒點數?

    兩者的等級如果太接近可能還難說,但現在評級定價一出來,金悲的腦袋上就像被潑了一頭冰水一樣,冷得快要凍僵了。

    七級,也是他對自己那件作品的評定,最多也就七級了,絕對不可能到九級!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自己那件作品是怎麼做出來的他心裡很清楚,連他在內,一共三名蘭級修復師主創,另外還有竹級以及菊級修復師幫忙,還有十幾個學徒工打下手……足足二十多人的陣容,才能在三天內做出這樣一件成品。

    蘇進他獨自一人來到蘇城,據他所知這幾天石青喬心系他伯父石梅鐵,一直留在忠王府沒怎麼出過門。

    蘇進一個人,怎麼可能在三天內,做出一件收藏等級為九級的頂級珍品!

    不對,這不可能,這裡面肯定有問題!

    袁遠公佈完結果,環視四周,接著道:“現在,我們就去看看對應的作品分別是什麼。”

    這時雨已經徹底停了,空氣中浮動著清香微澀的氣息,濃重的濕氣帶著涼意裹在人們四周,清爽愜意。

    一行人走到旁邊廊下,這裡擺放著一張黃梨木幾,兩個棕褐色木盒端端正正擺放在上面,被小銅鎖鎖住。

    袁遠走到幾邊,掏出兩把小鑰匙,先打開了左邊那個木盒。

    木盒裡襯著錦緞,明顯分成兩層,上面一層很淺,裡面平放著一個木牌,上面寫著一個“壹”字,正是一號作品。

    袁遠拿起牌子,向兩邊示意,然後一伸手,打開了木盒的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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