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重生] 天工 作者:沙包(已完成)

 
vera1023 2017-12-28 18:30:4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58 405283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06
0712 鬥茶

    這人的手極美,卻又極醜。

    他手掌瘦長,手指修長,關節並不突出,卻剛勁有力。這雙手掌的皮膚天然白皙,大部分地方不見毛孔,感覺比女人的還要細膩。

    然而這雙手現在已經徹底被毀了。

    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右手只有兩根,雙手最關鍵的大拇指已經全部消失。

    這樣的殘缺配上原本的美好,讓人在觸目驚心的同時又心生不忍。

    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故,才讓這雙手變成這個樣子?

    然而蘇進看見這雙手,以及剛才留意到的他的態度和在盜賣集團內部的地位,卻突然意識到了他的身份。

    毫無疑問,這就是石英玉,石梅鐵曾經寄予厚望,卻又讓他無比失望的孫子。

    他竟然也在這裡,他知道他爺爺就在附近,跟他在同一座城市嗎?

    蘇陌剛才的談話中,對自己的事情幾乎無所不知,顯然這個盜賣集團的情報能力也是很強的。

    有這樣的能力,石英玉當然不可能不知道石梅鐵在這裡。

    對此,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蘇進打量著石英玉,沒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端倪,倒的確發現他的面貌跟石梅鐵有些隱約的相似之處。不提的話看出來,但只要把這兩人聯繫到一起,立刻就能意識到了。

    石英玉雙手雖然殘缺,但搗茶時卻靈活而迅捷,就算是十指完好的人也未必有他做得這麼好。

    搗茶動作並不複雜,但做到極致,還是有點困難的。

    石英玉是後天殘缺,從雙手幾乎完全被廢到今天這種程度,下了多少苦工,花了多少心血?

    蘇進抬頭看石英玉,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也沒有變形。

    片刻後,被搗碎的茶團就變成了更細的茶粉,他接著又拿過旁邊的茶籮,篩出更細的茶粉,把略粗的倒回茶碾中繼續碾磨。

    如此反復幾次,直到所有的茶葉全部變成比精製麵粉還要更細的微塵為止。

    此時,石英玉也搗完了手上的茶,抬頭起來看他。

    看了一會兒,他又招手讓侍女再拿一套茶具過來,同時意味深長地看蘇進:“蘇先生懂得真多,沒想到對宋茶也有如此研究。”

    “略懂。文化本來就是文物衍生出來的一個部分。”蘇進淡淡地道。

    “聽說蘇先生出身福利院,當真看不出來。”石英玉揚眉道。

    “出身只是登天階的起始點,路,始終是自己走出來的。”蘇進低頭篩粉,並不看他。

    石英玉微微變色,這時侍女拿來了又一套茶具,蘇進抬頭看了一眼,這套也是文物,但是相比之下,明顯就沒有桌上擺著的這套正宗名貴了。

    石英玉看見他的表情,突然有些發怒:“你這眼神什麼意思?”

    “很不錯的文物,石先生出身的確不錯。”蘇進話聲平靜。

    “你知道我是誰了?”石英玉一怔。

    “令祖父這段時間一直跟我在一起,他很想你。”蘇進道。

    “他……會提到我?”石英玉的聲音有些變調了。

    “為何不會?”蘇進反問。

    “他……”石英玉說了一個字就閉上了嘴,接著徹底沉默了下去。

    片刻後,他拿過侍女手上的茶具,挑出茶碾,開始碾茶磨粉。    一段時間內,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做著手上的工作。

    突然,一個聲音出現在他們附近:“黃金碾畔綠塵飛,古人誠不我欺。”

    石英玉用的也是金椎,此時兩人位於船舷旁邊,薄紗把窗外的強烈陽光過濾了一道,讓它變得柔和起來。潔白的光線照在金椎上,光亮中隱約可以看見綠色的灰塵在浮動,正是被碾得極碎的茶粉。

    蘇進再次篩過一道,這一次幾乎所有的茶粉全部從茶蘿中透了出去,沒留下什麼殘餘。

    這就是宋人鬥茶的第一道工序:“碾磨。”

    石英玉跟蘇進做著一模一樣的工作,讓剛剛出來的蘇陌有些失笑:“你們倆這是幹什麼,真的要鬥茶嗎?一先一後,怎麼鬥?”

    蘇進把茶粉全部準備好,看向蘇陌。

    他……或者說是她顯然是洗了個澡,整個人還帶著清新的水汽。她重新化妝成了女性,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清新美好得像個女大學生。

    看著她這個樣子,誰也想像不到她剛才還是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

    現在,她正倚在石英玉的椅背旁邊,對著蘇進嫣然而笑,烏黑的髮絲在光線下反射著白光。剛才范仲淹的那句詩,就是從她的嘴裡念出來的。

    蘇進已經是心胸非常開闊的人了,但是看著她這個樣子,心裡還是忍不住覺得有些古怪。

    他沒有說話,對面的石英玉有些不耐煩地說:“誰讓你一去那麼久,就隨便玩玩吧。”

    然後,他對蘇進一抬下巴,說:“候湯你先?”

    侍女再度走來,手裡捧著一個白釉瓜棱形湯瓶,對著蘇進笑意盈盈。

    “行,我來吧。”蘇進說。

    候湯是鬥茶的第二步,蔡襄曾說“候湯最難”,這的確是鬥茶中非常關鍵難度又很大的一個步驟。

    石英玉說這話的時候明顯帶了一些挑釁,聽見蘇進的回答,蘇陌的笑意中則多了幾分期盼。

    泡茶就要用熱水,所謂的候湯,其實就是等著泡茶用的水燒熱。湯,就是古代的水的意思。

    宋代的煎水器就是所謂的湯瓶,通常是瓷制的,看不清內部。所以,水沸到什麼程度沒法用眼睛看,只能用耳朵聽。水如果不夠熱,茶末就會飄到水面上來;水如果太燙了,茶末會沉到水裡,不能達到最好的鬥茶效果。

    所以,想要控制水的熱度達到剛剛好的程度,必須得小心伺候著,熟悉水沸的不同聲音才行。

    蘇進的態度非常自然,無論是石英玉的挑釁還是蘇陌的故作熟稔,他一律平靜以待。

    他從侍女手中接過湯瓶,放到剛剛燃起的小爐上,開始用扇子輕扇,控制火候。

    片刻後,他取過那個建盞茶杯,放到火邊微微烘烤,用以暖杯。

    在場的三個人都是,或者曾經是驚才絕豔的頂級修復師,當然都是非常有耐心的。

    水沸需要一段時間,三個人卻都非常耐心地等著,期間沒一個人說話。

    蘇進仿佛也忘記了盧舍那大佛佛手的事情,好像是到此處來,真的只是為了石英玉鬥一次茶一樣。

    十多分鐘後,水開始沸騰。船艙裡非常安靜,但是窗外的波浪聲不斷傳來,不時還有飛鳥渡河而過,留下綿長的鳴叫,這些對候湯來說全是干擾。

    片刻後,兩隻鳥不知受到什麼誘惑,突然飛過來停在了船欄上,吵架一樣嘰嘰喳喳。

    石英玉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蘇陌則眉頭一皺,站起了身。

    她正要轉身出去把鳥趕走,卻聽見蘇進輕輕一句話道:“好了。”說著,他提起了湯瓶,直接倒了少量被烤得微暖,又加入了茶粉的杯子裡,調成了膠狀。

    這是鬥茶中點茶開始的第一步,調膏,接下來的,就是鬥茶最重頭的部分,注湯和擊拂。

    這是鬥茶中最精彩也最好看的部分,鬥茶是否能勝,前期全是準備,這一步才是關鍵中的關鍵。

    蘇陌停住了動作,轉身看他。石英玉也不知不覺中放緩了呼吸。

    蘇進將建盞平放於桌上,一手拿著湯瓶,一手拿著用制的茶筅,兩隻手同時做起了不同的動作。

    他左手以極其緩慢卻穩定的動作往杯中注水,另一隻手則輕重不等、緩急有度地擊打拂動茶湯。

    杯底的綠色茶膏與更多的熱水相混合,竟然漸漸變成了白色。

    最後,白色的乳狀霧氣溢盞而起,在杯面上凝而不去,仔細看會發現那其實不是霧氣,而是茶面上的白色泡沫。它完全掩去了茶湯本來的顏色,緊緊地貼在杯壁旁邊,遲遲不散。

    石英玉在一邊看著,下意識地數起了秒。

    鬥茶的關鍵就是這白色泡沫,它的正式名稱叫“湯花”。宋人鬥茶的輸贏評判標準,除了湯色以外,更重要的就是看的湯花的持久度。

    湯花遍佈茶面,不久後會褪去,從邊緣與盞壁相接的位置開始,會漸漸出現茶色的水線,直到完全消失。

    這條茶色水線叫作水痕,水痕出現得越晚,鬥茶者的贏面越高。

    正常情況下鬥茶,雙方應是同時開始,同時擊拂完畢,那樣誰勝誰負就能看得很明顯了。

    但今天石英玉只是一時興起,開始時只準備了一套茶具,根本不符合正常鬥茶的標準。

    如果兩者水準相差得很懸殊,他還可以給蘇進“現現眼”,但是現在看著茶花咬盞的時間,他的笑容漸漸消失,開始眯起眼睛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著他。

    蘇進這杯茶的湯花咬盞時間極長,直到欄杆上那兩隻吱吱喳喳的鳥吵完了飛走,湯花才緩慢地消失,露出了盞壁的水痕。

    下方的茶色也是極好,青碧柔潤,散發著幽幽的香氣。

    當然這跟石英玉拿出來的茶也有關,但仍然可見蘇進深厚的功夫。

    無論這茶色還是湯花褪去的速度還是之前他注湯擊拂的手法,無一不可看出,蘇進不僅對鬥茶不陌生,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湯花褪去,水痕漸現,蘇進端起那杯茶,石英玉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鬥茶之後,雙方互換茶湯飲盡,是常規的禮節性做法。

    結果蘇進根本就沒有把茶遞給他,而是端起來,自己一飲而盡。

    他微微一笑說:“好茶。”態度一如即往地自然。

    石英玉深深看他:“你這樣,可是很失禮的。”

    蘇進一揚眉:“我知道,可是我並不想給你們敬茶。”

    他的目光從兩人身上一一掃過,淡淡地道,“無論你們誰,我都不願意。”

    “當”的一聲輕響,已經空了的茶盞被放回到桌上,船艙內一片死寂般的安靜。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07
0713 磨刀石

    片刻後,蘇陌首先笑了起來,對石英玉說:“蘇進已經露了一手了,接下來輪到你了吧?”

    “輪什麼輪,他厲害,我打不過。”石英玉冷笑一聲,又指著蘇陌對蘇進說,“你可以不敬我,但是一定得敬他。要不是他,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說完,他也不說什麼細節,站起來轉身就走。

    後面送來茶具的那個侍女沒有及時退開,被他重重一把推開,險些摔倒,還好被蘇陌及時扶住。

    蘇陌對著那侍女笑了一笑,揮手讓她退下,自己則坐到了石英玉剛才的位置上。

    她慢條斯理地把木砧中的茶粉倒進石碾裡,緩緩碾磨,動作優雅,非常好看。

    她對蘇進說:“抱歉,石七他自從出事,脾氣就一直不太好,請你見諒。”

    蘇進想起石英玉那雙手,眼中某些情緒浮蕩了一會兒,道:“可以理解。”

    “他說的那件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的確讓師父不要現在向你動手,等你完成三次賭約再說,但那是我的任性,跟你無關。”她輕言細語,話聲輕慢,內裡的一些血腥氣幾乎呼之欲出。

    無論她打扮得再怎麼清新美好,骨子裡有些東西仍然會不自覺地透出來,提醒著蘇進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知道。”蘇進說。

    “不過我真的很意外,你會接受我的邀請,到這船上來。”蘇陌抬起頭,嫣然一笑。

    “我也沒想到你會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蘇進淡淡地道。

    兩人對視了一眼。

    蘇進上到這艘畫舫上來,固然是膽大包天,可以說是為了文物不要命了。

    蘇陌提前三天遞出邀請函,約在洛河望月亭見,不同樣也是驚人之舉?

    三天時間,足夠蘇進這邊做出足夠的佈置。

    就說現在吧,蘇陌固然可以在這船上殺了他,但是殺完之後呢?他真的可能跑得掉嗎?

    蘇進敢上這船,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起了在石窟山道上發生的事情。

    他敢打賭,蘇陌的存在對這個文物盜賣集團來說非常重要,其地位遠超過自己的存活與否。

    與此同時,金正坐在影音室的沙發上,端著茶看著螢幕。

    蘇陌和蘇進對話的場景清晰地顯示在螢幕上,雖然是固定角度,但是把兩人的面孔和上半身全部清晰地顯示了出來,表情的每一個變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個年輕人的鬥茶手藝當真不錯。”金面帶微笑看著蘇進,隨口說道。

    沙發旁邊著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戴著眼鏡,一副精悍之氣。

    如果蘇進現在在這裡,肯定馬上就能認出來,這人正是之前試圖把偽造的何朝宗像賣出去,結果被蘇進識破砸爛的那個商先生。

    之後蘇進還在馬王堆的山坡上看見過他,但他之後再沒有露過面。

    沙發是三人的真皮沙發,旁邊還有一個單人的,空位很多,但商先生還是筆直地站著,表情恭敬,臉上並無絲毫不滿。

    “的確出彩。”金說完,他立刻附和了一聲。

    “鬥茶需要對茶性、茶杯、水溫都有足夠的瞭解,當然,手上功夫也必須得強。他用的茶葉、水和工具全部都是英玉提供的,之前他並沒有接觸……上手就做到這種程度,真了不起。”金滿口讚歎,好像真的很欣賞這個年輕人。

    “他是文物修復師,手上有這種功夫也不出奇。”商先生說。

    金呵呵笑了兩聲,並沒有因為他的反駁而生氣,繼續欣賞著螢幕上蘇陌優雅流暢的動作。

    蘇進剛才的鬥茶動作沒有一點花樣,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就是“穩當”。

    蘇陌走的則是另一條路線。

    她的動作飄逸而優美,好像舞蹈一樣。但如果也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她的話,那一定只能是“精準”。無論是碾是調,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非千百遍的重複訓練而不能達到如此地步。

    綠色的茶膏在她手下漸漸變白,細密柔軟的泡沫豐富地浮了起來。熱水的蒸汽在茶湯表面蒸騰而出,明明隔著螢幕,卻仿佛能讓人聞到茶水的清香。

    “小陌也很厲害。”關於鬥茶,金明明有無數詩句可以念出來,但最後他還是平實無華地說了這樣一句。

    “她天縱橫才,後天又刻苦訓練,到今天這程度並不令人奇怪。”商先生說。

    “天才這東西,就像發酵的酒。你第一口嘗上去覺得好,但它真正的醇香,到後面每嘗一口就會感受一次。小陌這樣的天才,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金先生說。

    茶湯上的泡沫越來越多,完全掩住了下方茶水的顏色。它漸漸堆積起來,“咬”住了盞壁,再不離開。

    “蘇家自第一代天工蘇承之後,一代代傳承,再沒出現過天工。商揚,你說小陌什麼時候能夠達到這種程度?”金微笑著問道。

    商揚表情震動。他一直都很清楚金有多麼看重蘇陌,不僅生活上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為了她更傾盡了無數資源,幾乎要什麼給什麼。

    石英玉為什麼對蘇陌一直有些隱約不滿?

    除了某些個人的怨念之外,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就是他從石家帶來的一半資源,金都調撥給了蘇陌,供給她研究使用。

    但即使如此,商揚也沒有想到,金對蘇陌竟然會懷抱著這樣的期望!

    “天工……感覺真的很遙遠。”商揚沉默片刻後,忍不住道。

    “無論修復還是制偽,小陌都幾乎已經達到了她個人的巔峰。所有文物,任何一個門類,她一通百通,已經全面通曉。再這樣下去,除了天工,她還能追求什麼?她現在也不過二十三歲!”

    說到這裡,金忍不住激動了起來,放下茶杯,在沙發上直起了身體。

    商揚動了動嘴唇,但沒有出聲。

    他想起當初在故宮古玩街,蘇進一眼就認出何朝宗觀音像是假的,砸瓷鑒真的事蹟了。

    蘇進跟蘇陌的實力似乎差不多,甚至猶有過之,但他,也還不到二十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這就是我不殺蘇進的原因。”金轉頭看商揚,臉上帶著極為慈藹的微笑,話語裡卻滿含血腥意味。

    “蘇陌要三次賭約,我就給她三次賭約。蘇進實力也不錯,恰好可以給蘇陌當個磨刀石。三次之後,我就賭她晉升天工!”

    他的眼中出現狂熱,大聲道,“將來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天工,就出現在我的手中,那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事情!”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08
0714 佛手

    蘇陌放下茶筅,把茶盞捧到蘇進面前。

    她嫣然而笑,道:“雖然你不願意敬茶給我,但這杯茶,我還是想敬給你的。”

    蘇進微微垂眼,沒有說話。

    茶盞表面已經遍佈乳白色泡沫,泡沫細密,幾乎完全融為了一個整體,如同一塊白玉平鋪其上,完全沒有消失的趨勢。

    光看湯花品級,就已經是鬥茶的上等品,可想而知,它消失的速度必然極慢,不會比蘇進那杯時間短。

    “很漂亮。”蘇進道。他終究沒有接過那盞茶,只是評價道,“蘇先生手藝精湛,我有所不如,此番鬥茶,是我輸了。”

    蘇陌看著他,忽地一笑。

    蘇進不接茶,她也沒有自己喝,而是隨手一潑,就把那盞調和得極為完美的茶水倒進了旁邊的茶缸裡。

    “怎麼會,是我輸了才對。石英玉這茶我是煎過嘗過無數回的,茶性精熟,怎麼能跟你初來乍到的比?而且鬥茶不過是嬉戲,正戲還沒有上場呢!”

    她站了起來,對蘇進道:“跟我來。”

    兩人一起站起,蘇陌撥開薄紗,走到船舷旁邊,蘇進跟在她旁邊。

    蘇陌指向河面道:“看。”

    仿佛就在回應她的聲音一樣,河面上傳來了一聲長長的汽笛聲。

    “出現了!”王連一聲低呼,周離立刻走到螢幕旁邊去看。

    剛才蘇進進去船裡立刻就失去了聯繫,周離他們一直都懸著心的。這時總算看見他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船舷上,安然無恙,仿佛並沒有什麼問題,所有人一起鬆了口氣。

    “讓老百姓加入這種事情,真是……”有人嘀咕了一句。

    “有什麼辦法,對方指名的就是蘇進。而且那可是盧舍那大佛的佛手!如果真能奪回來,就立了大功了!”王連幫著蘇進說了一句話。

    在場的人查的是文物販賣,捉的是盜墓份子,怎麼可能不知道盧舍那大佛的佛手意味著什麼?

    它不僅是龍門石窟這樣一個歷經兩千年,橫跨一公里的大型奇觀遺跡的門面,同樣也是文物盜賣的一個標誌性事件,有著極其典型而深遠的意義。

    蘇進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排除萬難去做的吧。

    說到底,他們只是在這裡擔心而已,真正冒險捨命的,還是蘇進自己!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周離突然抬頭,看向另一塊螢幕,問道:“那是什麼……貨輪?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汽笛聲響,蘇進循聲看去,看見一艘貨輪正在緩緩靠近。

    這艘貨輪並不算大,可以說是相當小了。它不像普通的貨輪一樣,直接把貨物堆在甲板上,而是搭起了一個篷子,遮住了人們的視線,讓人看不清裡面的貨物是什麼。

    蘇進一看見這艘貨輪,立刻想到了什麼,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船舷的欄杆。

    片刻之後,他的手指再次放鬆,問道:“洛河並不通航,你們是用什麼手段把它開到這裡來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恰好我們挺有錢的。”蘇陌跟他並肩而立,微笑而道。

    “哦,那真得不少錢吧。”蘇進道。接著他又詢問,“我們怎麼上去看貨?”

    “你知道上面裝的是什麼?”蘇陌看他。

    “不然呢?”蘇進輕鬆地說。

    是啊,不然呢。蘇進可沒忘記自己到這裡來是做什麼的。

    這貨輪上放的不是盧舍那大佛的真假佛手,還會是什麼?

    蘇進和蘇陌兩個人一起下了船艙,畫舫側面開了一道門,門後接著一塊木板,木板的另一頭搭在一艘小船上。

    小船劃向貨輪,蘇進聽著周圍的波浪聲,看向前方問道:“貨輪檢查過了吧,沒有什麼不明物體吧?”

    “你指的是什麼?”蘇陌問。

    小船很小,兩人離得很近,蘇陌身上沒什麼味道,應該是為了便於偽裝,並沒有噴灑香水什麼的。

    “炸彈什麼的。”蘇進回答。

    蘇陌的眉毛高高挑了起來,她說:“真沒想到,你還挺記仇的。而且那次事故,吃虧的明明就是我們。你們分毫不損,白得了三千多件文物,有什麼不滿的?”

    “捉賊拿贓,贓物只追回了一部分,賊頭還沒有拿到,為什麼不能不滿?”蘇進說。

    他終於忍不住說,“以你的手藝,正經從事文物工作的話,必將青史留名。何必躲在陰溝裡,與鼠輩宵小為伍,一輩子見不得陽光?”

    這話他藏在心裡很久,也感慨過許多次,這是第一次對蘇陌說出來,極為誠摯。

    蘇陌的身體一頓,片刻後才微微一笑,道:“這話我就只當你沒有說過,也不會再對金說。”

    這話她是對蘇進說的,也是對前面撐船那人說的。

    那人的脊背一僵,非常恭敬地說:“是。”

    蘇陌指向前方道:“到了。”

    貨船離畫舫不遠,短短一段距離就到了。同樣一塊木板搭在兩船之間,蘇陌當先走了過去。

    她步履輕鬆,仿佛毫無壓力。

    蘇進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也起身跟了上去。

    貨輪上搭的是一個臨時帆布篷,用金屬杆撐起。光線透過米黃色的帆布照進來,光線不算太暗,但比外面還是差多了。

    篷子裡開著空調,但地方太大,只能帶來微微的涼意。反倒因為隔絕了外面的風,顯得有些悶熱。

    蘇進剛一進去,皮膚表面就開始密密滲出一些汗珠。

    但他完全感覺不到這些不適,心思完全被面前的兩尊佛手吸引了過去。

    他的腳步動了一動,仿佛馬上就要走過去,但最後還是停了下來,看向蘇陌。

    蘇陌拿起一把白色的摺扇,打開來搖了一搖,接著“啪”的一聲合攏,指向前方道:“這就是我們今天的賭局內容,如你所想,正是盧舍那佛手。佛手一共兩個,你需要辨認孰真孰假,判斷對了,真的那個就還給你。”

    說著,她轉向蘇進,嫣然而笑,“如果錯了,你這條命就留在這裡吧。”

    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蘇進的一條命如同江邊的一塊石子,隨意揀起來就能扔進去,完全不值得一提。

    蘇進回視著她,淡淡地道:“我之前就想跟你說了,你不要這樣笑……並不好看。”

    蘇陌臉色一僵,蘇進已經邁步向著佛手的方向走了過去。

    一邊走,他一邊問道:“辨認的時候有沒有什麼限制?可以湊近了看嗎?可以觸摸嗎?”

    蘇陌的表情很快恢復了自然,她跟在蘇進身後,慢悠悠地走了過去,道:“都可以,肉眼觀察,以手觸摸,敲音辨聲,舌嘗氣味……完全沒有限制。只要你不動手把它們砸了,一切都可以。”

    她明顯意有所指,蘇進卻並不放在心上,他的心思已經完全被兩尊佛手吸引了過去。

    他走到其中一尊佛手旁邊,並沒有馬上伸手觸摸,而是用肉眼仔細觀看。

    在他所在的上個世界裡,盧舍那佛手被美國人騙走,一直藏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裡。

    蘇進出國的時候,曾經專門去那裡看過它。

    這種行為對於一個文物修復師來說,其實是有些自虐的。

    無論是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還是倫敦的大英博物館,裡面都藏了很多很多中國文物,有些東西的種類之豐富、器形之標準,甚至比國內留存的還要強。

    它們幾乎全部都是被搶奪或者被欺騙而流失的,現在它們就擺在那裡,中國人卻無能為力,只能在出國的時候觀看,在自家的文物面前留戀不舍。

    尤其是大英博物館的瓷器館,甚至是由私人收藏家捐贈的。

    密密麻麻的瓷器極為壯觀地陳列著,國內任何一個博物館都沒有這樣的奢華。

    這些瓷器是當初侵華的時候被奪走的,那個搶劫犯死前還立下遺囑,要求所有他所捐贈的文物全部都不得歸還中國,甚至連向華人出售都不行。

    這是何等的嘲諷,這是何等的輕蔑!

    但是蘇進還是去了,大都會博物館,大英博物館,他全部都去過。

    他長時間站在那些流失的文物面前,表面雖然平靜,但內心的情緒起伏激蕩,讓他恨不得在大庭廣眾之下就喊出來。

    如今,隔了一個世界,隔了一段人生,他再次站在了這尊佛手面前,以往的心情再次充溢在胸中,讓他忍不住緊緊握住了拳頭。

    這尊佛手,雖然現在還在國內,並沒有像上個世界一樣流失出去。

    但到現在為止,它還是在盜賣集團手上。想要得到它,蘇進甚至要跟盜賣集團的人賭命。

    而除它之外,那些流失出去的文物,始終還是流落在外,甚至可能比上個世界的更多。

    所以,賭命算什麼,如果真能賠上他的性命,把這些文物奪回來,那又有什麼捨不得的?!

    只是,這件事情不是他說了算的,他能做到的,也只有眼前這個了。

    其他文物也許他暫時還無能為力,但是這尊盧舍那大佛的佛手,他一定要奪回來,讓它重新正式出現在龍門石窟!

    蘇進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前一步,手掌輕輕地撫上了佛手的表面。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09
0715 真假

    龍門石窟大部分佛像的表面都是粗糙不平的。

    這一方面是石質本身的問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石頭長年被風化摧殘的結果。

    但是眼前盧舍那大佛的佛手——或者說偽造的佛手卻並非如此。

    它的表面非常光滑,經過細緻的處理。雖然還殘留著石質本身的紋路與肌理,但是上面卻好像覆蓋了一層油膜一樣。

    蘇進上個世界看到的佛手也是這樣。他知道,這是為了保護石質表面進行的特殊處理,從某個角度來說,也算是一種包漿吧。

    這座佛手跟他上個世界看到的一模一樣,手部的動作、手指彎曲的形狀、細節特徵……全部都是一樣的。

    如果它單獨出現在蘇進面前,他一定會欣喜若狂,覺得自己看見了真品。

    但現在,他卻用猶豫遲疑的目光看著它。

    它是真、還是假?

    蘇進注視它良久,又用手輕輕撫摸,甚至還真的湊上前去,聞了聞它的味道,用舌頭輕輕舔了一舔。

    蘇陌在旁邊微笑著看著他,輕鬆而篤定,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他能認出來。

    蘇進琢磨了它很長時間,終於走到另一邊,去看另一尊佛手。

    毫無疑問,這尊佛手跟前面那個一模一樣,甚至連石頭的肌理也都一模一樣。

    老實說,石像相對來說是比較好辨認的一種,因為每一塊石頭都是獨特的,上面的紋理走向各不一樣。

    俗話說,這世界上沒有兩塊完全一樣的葉子,同理也可以說,這世界上沒有兩塊完全一樣的石頭。

    但現在在蘇進眼前,這個定理好像被打破了一樣。

    兩尊石制佛手的確一模一樣,無論表面的紋理,還是擊打的聲音,還是味道或手感,全部都一模一樣,沒有半點差別!

    而且,它們的確就是石制的,絕不是用別的什麼材料冒充的。

    這是怎麼回事?

    就算不是文物,蘇陌又是怎麼辦到的?

    能把制偽研究到這一步,除了先天的天賦,後天的努力也是非常可怕了……

    蘇進定了定神,又抬頭看了蘇陌一眼。

    對方一直帶著微笑,挑了挑眉毛,問道:“怎麼樣,能認出真假嗎?”

    蘇進也笑了笑,輕鬆地說:“現在還不行,我再看看。”

    說著,他重新回到第一尊佛手旁邊,仔細端祥。

    兩尊佛手,一真一假,現在都擺在他的面前。

    它們的確一模一樣,但必定其中有一個是假的。

    文物是經歷了時光的磨練的,從數千年到數十近百年,沒有歷史的物品,就沒辦法叫做文物。

    時光始終會沉積到文物上,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表現出來。

    所以文物制偽,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就是“做舊”。

    但是但凡是做舊,都會露出一些馬腳。騙騙剛入行或者行外的人也就罷了,對於蘇進這樣高手中的高手,所有的偽造必定會露出一些端倪。

    蘇進不用去管這兩尊佛手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樣,他要做的,就是找出偽造的痕跡,用以判斷真假。

    蘇進圍著佛手看了很久很久,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盧舍那大佛建于唐高宗時期,在漫長的時光裡,一直在龍門石窟接受風吹雨打,在時光中巋然不動,日漸磨損。

    之後,它被斬落下來,流失在外。敲打運輸的過程中,它勢必會受到一些損傷,這種損傷勢必與當初的風化不同。

    也就是說,真正的盧舍那佛手上,上面是有兩種損傷的痕跡的。

    但現在蘇進仔細觀察,的確在左邊的佛手上觀察到了兩種損傷,無一不無比真實。

    如果不是現在兩尊同樣的佛手同樣擺在他面前,他肯定會判斷這個就是真的。

    然而,右邊的佛手跟左邊這個一模一樣。

    它同樣遭遇了兩種損傷,前一種遍及整體,但又不是每一個部分都一模一樣——這很正常,畢竟佛手是接在佛身上的,有一個角度的問題。

    不同的角度遇到風吹雨打的機會不同,風化程度肯定也不一樣。

    後一種損傷則比較零落了,有撞擊,也有磨損。

    很明顯,這些都是前期的運輸不當造成的,後期到達一定的位置之後經過修復,稍微彌補了一些。

    有意思的是,這修復彌補的痕跡也留了下來,蘇進甚至可以從中間看出那個修復師獨有的手法和修復思路。

    總而言之,左右這兩尊佛手的確一模一樣,好像是用魔法複製出來的一樣。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艙外的光線由極盛到黯淡,漸漸地發生了變化。

    蘇進站在兩尊佛手之間,時而看看這邊,時而看看那邊,目光一直非常專注,早已渾然忘我。

    蘇陌手持摺扇站在旁邊,她明明是個旁觀者,之前的工作到現在已經完全結束,但她仍然沒有坐下來,表情從輕鬆同樣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這時,發現了光線的變化,她抬頭看了一眼,動了動嘴唇,卻又閉上了嘴。

    “這是怎麼回事,兩小時沒有動靜了!”

    在洛陽不遠的地方,房間裡傳來一聲疑問,同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周離身上。

    李延宇說:“頭兒,是不是該採取行動了?蘇進上了貨輪之後,就一直沒有動靜,是不是出事了!”

    “如果真的出事,那早就該出事,現在也來不及了。”周離一反之前的焦急,冷靜得近乎冷酷地說著,“再等等看,文物修復只能在白天進行,晚上是不動工的。雖然他們賭的是辨識文物……但現在,天馬上也要黑了。”

    李延宇佩服地看著自己的老大,說:“行,那就再等等吧。兄弟們,提起精神來,緊張了好久,可不能現在鬆懈了!”

    “還用你說!”

    “頭兒在面前你還敢發號施令,就說你是不是想搶班奪權!”

    房間裡傳來一陣笑鬧聲,聲音很快安靜了下去,各人全部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通過各種方式觀察著那艘貨輪,觀察著周圍所有的情況。

    從開始到現在將近三小時時間,他們一直窩在這個房間裡,現在卻也表現得像剛剛開始工作一樣,精神奕奕,毫無疲態。

    太陽漸漸西移,帆布篷裡的光線越來越暗,最後模糊一片,幾乎什麼都要看不清了。

    “開燈吧。”蘇陌一聲令下,終於打破了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的安靜。

    “啪”的一聲,熾白的燈光在帆布篷裡亮起,照得四周一片慘白。

    蘇陌仿佛有點承受不了這燈光一樣,眯了眯眼睛,再次看向蘇進的方向。

    蘇進仿佛被驚醒了,他直起身子,向外看了一眼,說:“這就天黑了呀。”

    “還要繼續看嗎,還是吃了飯再來?”蘇陌問道,好像一個殷勤的主人一樣。

    “不用了,我並不想跟你吃飯。”蘇進很不客氣地說,“也不用再看了,我認出來了。”

    聽見這話,蘇陌心中一緊,緊緊盯著蘇進。

    蘇進在佛手之間站了兩個多小時,一直全神貫注,精神高度集中,此時卻毫無一絲疲態,反倒目光明亮,顯得精神奕奕。

    他輕輕撫摸著左邊那尊佛手,贊道:“不得不說,雖然你走上了歪路,但手藝真的不錯,堪稱一代大家。可惜了。”

    蘇陌沒有理會他那句“可惜”了是什麼意思,她眯著眼睛問道:“你認出來了,確定了?”

    “是的,認出來了,確定了。”蘇進非常篤定地說。

    蘇陌與他對視,蘇進並不回避,目光明亮得像是要燙傷人一樣。

    兩人對視良久,最後還是蘇陌有些承受不了一樣的避開目光,她深吸一口氣,問道:“那你的結果呢,你可以告訴我了。”

    蘇進的目光落在左邊那尊佛手,蘇陌的目光跟著移了過去。

    “你判斷這尊是真的?”蘇陌唇邊掛上了一絲笑容,輕鬆地問道。

    蘇進搖了搖頭,再次看向右邊那尊。

    “不是那尊,就是這尊了?你覺得那尊是我偽造的,這尊才是真的?”蘇陌並不緊張,臉上的笑容反而更深。

    令她意外的是,蘇進再次搖了搖頭。

    蘇陌的臉色有些變了。

    “這尊也不是,那尊也不是,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覺得,你真的很狡猾。”蘇進說。

    “什麼意思?”蘇陌的臉色冷了下來。

    “從進來一開始,你的話裡就藏了陷阱。你只說孰真孰假,並沒有說一真一假。我可以說,這是你給我的一個暗示?”

    蘇陌緊盯著他,沒有說話。

    蘇進也沒理她,重新走到左邊那尊佛手旁邊,細細撫摸。

    盧舍那大佛總高度17.4米,頭部就有4米。

    這尊佛手是右手手掌部分,高度為0.52米,作為一隻手掌來說,可以說非常巨大了。

    蘇進的手放在它的手指上,整條手臂都遠沒有它一根手指粗。

    蘇進仔細撫摸,最後手放在佛手偏中間的部分,停住不動了。

    蘇陌看著他的手所放的位置,臉色微微有些變化。

    此時帆布篷裡非常安靜,只能聽見外面的海浪聲、鳥叫聲,以及從輪船深處傳來的發動機聲音。

    接著,蘇進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切。

    他聲音清朗地道:“這兩尊佛手全部都是假的。但是——它們也全部都是真的!”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10
0716 亦真亦假

    “出現了!”

    王連一聲驚呼,房間裡所有人同時回頭,目光集中在了正中的螢幕上。

    此時夕陽仍然殘留在天邊,半個身體被雲層所掩蓋,但是暮色已經鋪天蓋地地降了下來,將一切籠罩在暗色的薄紗之中。

    洛河中間的畫舫以及貨輪的影子因此格外清晰,但是上面的細節卻看不太清楚了。

    不久之前,貨輪的帆布篷裡亮起了燈光,這讓周離等人鬆了口氣,但很快又再次緊張起來。

    這個信號是不是表明,那邊的賭約將要結束了?

    這時,帆布篷的門被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身材修長,正在向著這邊招手。

    其他人還在辨認,周離卻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正是蘇進!

    這個招手的意思是……已經沒事了,徹底結束了?

    他贏了賭約?

    對方也願意踐約,就此放手?

    這真令人喜出望外,但真是一件大好事!

    周離迅速冷靜下來,拿起對講機說:“目標出現,c組前往接應。”

    在c組的主導以及b組的配合下,貨輪漸漸靠岸,最後發出一聲響聲,與碼頭相接。

    周離已經等在這裡,第一時間迎了上去。

    木板搭在船頭與碼頭之間,蘇進順著它下船,還沒完全抵達,就被周離一把抓住手臂拉了過來。

    他上下打量蘇進,確認他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受傷的跡象,這才鬆了口氣,沉聲問道:“怎麼樣了?”

    “沒事了。”蘇進乖乖地等他檢查完,這才抬起頭來,對著他一笑道,“我贏了賭約,那邊很乾脆地認輸,連船帶貨一起給我了。”

    周離微一揚眉,對著旁邊比了個手勢。

    一群人快速上船,裡裡外外全部檢查了一遍,李進宇過來彙報道:“人已經全部撤走了,留下兩個船員,確認了是附近臨時請的船工。”

    “東西在船上?”周離對著李進宇點點頭,轉頭問蘇進。

    “對方留下佛手之後離開的,現在它們還在帳篷裡。”蘇進說。

    “它們?兩隻佛手都回來了?”周離聽見這個關鍵字,皺起了眉,一邊問一邊跳到了船上。

    “不,只有一隻……”蘇進轉身跟了回去,想要解釋似乎又不知該如何憑空解釋,最後道,“你看見就知道了。”

    兩人一起回到船上,走到帳篷門口,王連跟在後面,手裡還捧著一台電腦。

    周離掀開帳篷門走進去,看見燈光下那兩隻佛手,頓時就是一愣:“兩隻?哦,對了,一真一假,有一個是偽造的。”

    他走過去圍著佛手打量,難得充滿了好奇。

    不過他還是先謹慎地向王連點頭,說:“檢查。”

    王連帶著兩個人迅速走了上去,開始安裝設備,對兩個佛手進行測試性掃描。

    三人的動作非常熟練,周離走過來向蘇進解釋:“對手太兇殘了,安全起見,還是先檢查一下。”

    王連等人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確認佛手毫無問題,內部並沒有安放多餘的東西。

    同時,王連驚訝地看著電腦螢幕,說:“這真的是偽造出來的,真是太驚人了!”周離和蘇進走進去看,只見兩隻佛手分別被掃描出來,先是一圈圈的線條,最後形成了完整的3d模型。同時,兩者的資料呈現在圖案下方。

    周離看見數據,忍不住揚了揚眉。

    兩個佛手的資料極為相似,細微處相差不到一毫米!

    “如果它不是石頭做的,我還以為是照模型3d列印出來的呢……”王連喃喃道。

    不止是他,在場的其他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偽造技術達到這種地步,真可以說是出神入化了。

    “我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周離盯著數位模型和資料看了好一會兒,又轉過頭看來看著蘇進,“這麼相似的兩隻佛手,你是怎麼認出真假的?”

    是的,蘇陌等人的撤離已經充分說明,這次打賭是蘇進贏了。

    這兩隻佛手連電腦也幾乎判斷不出來差別,蘇進靠肉眼怎麼認得出來?

    “這次辨偽的確比較困難。”蘇進坦然道。

    他走到佛手旁觀,像之前那樣附手上去,用極為輕柔的動作愛撫著它的表面。

    “這兩尊佛手無論是質地還是形體都極為相似,偽造得的確非常出色。所以,我只能從兩者的歷史殘留進行判斷。”

    “細細研究之後,我發現了一件事情,這兩隻佛手很奇怪,上面都有符合歷史的地方,也都有不合邏輯的地方。”

    他轉了個彎,指著佛手某處,道,“譬如這裡和這裡,就有明顯的差別。”

    這時候,周離和王連都跟了上去,好奇地湊到跟前仔細看。

    他們看了半天,最後還是王連先傻眼地抬頭:“呃,有差別嗎?”

    周離沒有說話,但看他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跟王連的想法是一樣的。

    “很明顯啊,沒看出來嗎?”蘇進也疑惑了。

    他想了想,轉了個角度,指著另一處說,“這裡和這裡呢,差別應該也很明顯吧?”

    周離和王連的兩個腦袋立刻湊過去,還險些撞到了一起。

    三十秒後,兩人同時抬頭,又同時搖了搖頭。

    蘇進對著他倆茫然的臉,也有點撓頭。接著,他又連續指出了好幾個地方,在他看來簡直像是白紙黑字一樣明顯,那兩人卻硬是看不出來。

    要真是普通人也就算了,周離的觀察力和個人實力可是連他也很佩服的。

    最後,周離只能站直身體,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只能說是天賦了,普通人玩不來的。”

    蘇進想要解釋最後,最後還是只能無奈地笑笑。

    也許是吧,這就是個人擅長方向的不同。

    你覺得非常簡單輕易就能完成的事情,也許在另一個人看來就是巨大的難點。

    蘇進搖搖頭,總結道:“總之,我研究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這兩隻佛手都很奇怪。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它們的相似處。它們可以說都是真的,也可以說都是假的。”

    周離皺眉問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一開始我也不明白,最關鍵的是,這兩隻佛手都是一樣,真真假假的部分並非涇渭分明的兩條線,而是混合在一起的。我琢磨了很久,最後想到了一件事。”

    蘇進微微一笑,表情篤定,“如果說從外表上看,這兩隻佛手一模一樣,幾乎毫無差別,這真與假的位置,那這真與假的位置,就是它們最大的相異之處!”

    “你的意思是……”周離皺眉問道。

    “也就是說,它們真與假的部位各不相同。就拿佛手大拇指來說……”

    蘇進轉身,指著左邊那尊佛手的大拇指,點出其中幾處,“這裡,這裡,這裡是真的。其餘部分則是假的。”

    他又轉向右邊那尊佛手,同樣選擇了大拇指的位置,“這裡,這裡,這裡是真的……”

    周離緊盯著他指出的位置,突然間靈機一動,道:“這兩個剛好相反!”

    “是的,剛好相反。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在腦子裡畫了張圖,剔除兩者看上去是假的的部分,把真實的部分拼合在了一起。”蘇進說著攤了攤手。

    這一下,王連也明白了,“拼起來就是一整只佛手!”

    “對,不知道是運輸中間出了問題,還有人刻意破壞,這尊佛手本來只剩了碎片。修復它的那位修復師……應該就是蘇陌本人,偽造了一部分碎片,把真的與假的部分混合在一起,最終做成了兩隻佛手。所以,這兩隻可以說都是真的,也可以說都是假的。但只有把它們拼在一起,才是一隻真正完整無缺的盧舍那大佛的手掌!”

    王連想了想,突然跑出去搬來了另一件儀器,對著佛手重新掃描起來了。

    之前他掃描的是佛手的外形以及內部大致的情況,這一次則更加細緻,石手的內部結構在掃描下幾乎無所遁形。

    可以看出,蘇進說得一點沒錯,兩尊佛手的內部都佈滿了大量的裂痕,甚至比蘇進指出的還要多。

    它們被某種膠體連接在了一起,進行了修復,但在表面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王連看著掃描圖,咋舌道:“換了我的話,就算做了內部掃描也看不出問題來。”

    “大部分修復師都看不出來。”蘇進道,“混合制偽,本來就是對文物鑒偽判斷的一個難點。”

    正常情況下,像蘇進這樣能夠清楚地判斷出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的鑒定師是非常少的。

    一件文物擺在那裡,不做碳14檢測,你怎麼能看得出它的年代?

    大部分鑒定師或者修復師都是根據自己的硬知識,判斷文物的質地、特徵、款識等各部分細節,最後得出結論。

    所以就會有一種很尷尬的情況發生,一個鑒定師看一個古瓷花瓶,從圈足到款識進行判斷,發現的確是真貨,結果最後被揭穿其實就底部是真的,上面大部分瓶身都是在底部的基礎上偽造上去的。

    而且還有一種很有意思的情況。

    文物到手的時候經常是殘缺的。如果找不到它全部的碎片,對於殘損的部分要怎麼辦?

    通常修復師都會想方設法把那部分補上去,並且進行多方調查研究,讓缺損的部分與原型一致,達到無法辨認的程度。

    許家修金陵大報恩寺琉璃塔門,用的就是同樣的手法。

    但是,缺損到什麼程度算修復,到什麼程度算偽造的?

    修復與制偽,本來就是一根藤上結出的兩個並蒂果,某些時候更是難分難舍,難以區分的!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11
0717 兩隻右手

    蘇進把這些內容全部跟周離等人解釋了一遍,兩人同時也有些迷惑。

    王連更是直接指著面前的兩隻佛手,問道:“那這兩件東西,究竟算是修復後的結果,還是偽造的贗品呢?”

    蘇進沒有說話,周離先接了上去:“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是什麼意思?”王連有些迷惑。

    “按人民幣的規矩來算,破損不到一半的,原額兌換;破損一半的,原幣一半的價格;超過一半的,直接作廢。”周離指著這兩件佛手說,“它們只有一半是真的,那就不算修復的,也不算贗品。”

    “有這樣算的嗎?不過就算照這個標準……那又該算什麼?”王連越發疑惑了。

    “那就要看我們大修復師一言判決了。”周離指著蘇進說。

    蘇進也注視著那兩尊佛手,一時間沒有說話。

    這時,李進宇等人檢查完了貨輪的各個角落,回來向周離彙報了。

    他們走到一邊,李進宇同樣也打聽到貨輪是怎麼到達這段河域的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蘇進卻完全沒有聽進去。

    他只是看見那兩尊佛手,仿佛透過表面,看見了它的內部。

    王連忍不住湊過來問:“蘇大師,您說應該怎麼辦?”

    “怎麼突然這麼客氣了?”蘇進失笑。

    “連電腦認不出來的東西,您都能認出來,您是哥,是大師!”王連抱拳。

    蘇進笑了,他又看了一會兒那尊佛手,然後道:“既然兩邊都各有一半真,一半假,加起來是一尊完整的佛手。那麼很簡單,把它們拆開來,重新補在一起就行了。”

    王連想起剛才電腦掃描出來的內部圖。這佛手看上去完整,但內部裂痕豐富,粘連緊密,已經形成了一個整體。

    他咋舌道:“好拆嗎?”

    “找准位置的話,就不難。”蘇進答道。

    找准位置就不難?

    認都認不出來,怎麼找准位置?

    王連崇拜地看著蘇進,心想,果然是能人無所不能啊……

    兩尊佛手被從貨輪上搬到了岸上。

    石梅鐵終於得到消息,匆匆趕了過來。

    他這才知道蘇進今天下午不在,是去踐行跟蘇陌的賭約去了。

    他一邊埋怨蘇進實在太魯莽,一邊急著想要去看打賭贏回來的佛手。

    他一邊走一邊責怪蘇進:“……幸好對方還算信守承諾,萬一輸急了眼,直接在船上把你幹掉了,你到哪裡說理去?”

    盧舍那大佛的佛手就在眼前,他沒有第一時間去看,先來確認了他的安危,這份心意蘇進的確感受到了。

    同時他又想起了在船上見到的石英玉。

    他負氣離開,離開船樓之後就再沒出現,現在不光是貨輪,畫舫上的人也撤得乾乾淨淨。

    他離開時想過他的爺爺嗎?他真的已經下定決心跟定了盜賣集團了嗎?

    蘇進不得而知,但看著石梅鐵蒼老的面容時,心裡有些微微的遺憾與感慨。

    石梅鐵沒注意他的想法,慰問完蘇進,他立刻就去看那兩尊佛手了。

    這一看,他的表情立刻冰凍的黃油一樣凝固住了,他的目光緊盯著佛手,一寸寸掃描過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向另一邊。

    當他看見一模一樣的另一尊佛手時,他的表情出現了明顯的震動,幾乎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極為複雜的眼神看向蘇進,張口欲言,但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回到佛手上,靜靜地看了半天才說:“來的路上,我已經聽說了你辨認佛手的經過……還有結果。”

    他長長一聲歎息,道,“長江後浪推前浪,老了,老了!”

    石青喬跟他一起來的, 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這時才驚訝地問道:“伯父,難道連您……”

    他話說到一半才覺得不對,但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

    石梅鐵並不介意,接著他的話繼續說下去:“對,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的話,我也認不出來……老實說,就算現在知道了,我還是認不出來!”

    他走上前去,細細撫摸兩尊佛手,動作跟蘇進之前的非常相似,就是少了幾分篤定。他說:“這兩尊佛手從形態到紋理到手感,就是一模一樣的,蘇進,你究竟是怎麼認出來的?”

    蘇進把之前跟周離和王進說過的話,又對石梅鐵說了一遍。

    石梅鐵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仔細辨認,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從懷裡摸出一幅放大鏡又看了半天,才遲疑著說:“這樣說起來的話,好像是有一點差別……”

    蘇進如釋重負:“對吧,您也能看出來。”

    石青喬跟著一起看,他的表情就有點古怪了:“我看不出來……”

    石梅鐵把放大鏡遞給石青喬,他換了好幾個角度,看了老半天,才如釋重負地說:“我看出來了, 這兩塊地方的石孔有很細微的差別!”

    “對,就是這樣,只要留意到了,很容易就會發現……”

    蘇進的話說到一半,注意到石家伯侄倆的目光,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那兩人也是資深修復師了,實力和眼力都遠非常人。但他們即使在蘇進的指點下,也要用上放大鏡才能發現其中差別。

    “你這眼睛究竟怎麼長的?”石梅鐵苦笑搖頭。

    石青喬拼命點頭,蘇進也只能無奈地笑了。

    接下來,石梅鐵聽了蘇進對這尊佛手的打算,他檢查了一下,問道:“石塊粘合得非常緊密,你確定能完整地把它們拆開?”

    “應該沒問題。我看過了,蘇陌粘合石塊時使用的是一種特製的粘合劑,我們只要對這種粘合劑進行檢測,判斷出它的成分,就能針對性地研究出清洗劑。”蘇進篤定地說。

    石梅鐵頓了一頓,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這時,龔來順他們也趕到了,看見這兩尊佛手,他們非常吃驚又非常興奮。

    其中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說:“盧舍那大佛一共兩隻佛手,這本來只有一隻的,又複製出了一隻,正好成了雙,可以直接修回大佛身上吧?”

    “你是個傻的吧!”不等蘇進說話,龔來順已經先一步古怪地打量著他了,“這兩隻都是右手,你長手同時長兩隻右手呢!”

    那人知道自己犯傻了,頓時呵呵傻笑起來。

    “那只有一隻右手的話修上去也不好看啊,不然到時候放進博物館裡?”有人提議。

    “但手都已經搶回來了,不裝回去感覺太可惜了……”也有人在歎氣。

    “行了,這些回頭再討論,現在先把它運回去!”龔來順揮手驅散了圍著佛手這幫人,走到蘇進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說,“蘇大師,真是多謝您了!”

    之前他雖然知道蘇進是八段,按慣例應該被稱為“大師”的,但因為他的年齡,還是沒好意思把大師兩個字叫出口,一直跟著學生們稱他為老師。

    但不知不覺中,他對蘇進的稱呼發生了變化,這時一句“大師”真情實感,說得連眼圈都紅起來了。

    “哪裡,我對龍門石窟也是很有感情的。”蘇進想起之前在蘇陌面前認真假時,回憶起來的過去的事情,同樣真情實感地回了一句。

    龔來順是老江湖了,蘇進的話是真情還是假意,他馬上就能聽出來。他用力抓著蘇進的手,搖了兩搖,又重複了一遍:“真是多謝您了!”

    管委會這群人在當地的能量非常大,他們一到,所有的事情變得更加順利。

    兩隻佛手迅速被拉上了車,送到了石窟附近的一個貨場。

    這個貨場跟雷家的那個有點相似,一排排的大倉庫並排列著,非常壯觀。它離龍門石窟距離很近,保安管理非常嚴格,地方寬敞,交通便利,可以說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這是管委員專門給文物騰出來的地方,按照規劃,將來龍門石窟博物館也會建在這附近,文安組許諾的文物們也會被送到這裡來。

    兩尊佛手被單獨放進了一間倉庫裡,龔來順還很不好意思地對蘇進說:“條件不好,請見諒。”

    蘇進知道這間倉庫接下來也會是他修復文物的地點,他環視四周,點頭道:“光線和溫度都不錯,剩下的就交給我來吧。”

    蘇進說得太爽快,龔來順更不好意思了:“文物修復這行當太專業了,我們實在不懂我們馬上就把錢打過來,設備材料之類的安排,還請蘇大師多費點心。還有什麼其他要求,您盡可以提出來,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

    蘇進沉吟了一下,抬頭道:“說到這裡還真的有件事情。”

    “請儘管說!”聽說有事情可以幫得上忙,龔來順非常興奮。

    “現在正是暑假的時候,我有一些同學想到龍門石窟來學習一下,我在這裡人面不太熟,食宿交通之類的……”蘇進對龔來順說。

    “同學?”龔來順聽見這兩個字,突然一愣。

    接著,他大喜過望,殷切地問道,“您說的是天工社團?”

    “沒問題,您什麼也不用操心,所有事情全部交給我,我一定辦得妥妥的!”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13
0718 前人遺事

    文物修復不知時日之過,蘇進是接到方勁松電話才意識到,京師大學已經放暑假了。

    他雖然退了學,又離開了帝都,但對於天工社團的教學並沒有因此放鬆。

    這個社團,才是他真正寄予了厚望,認真地用全新的思路與系統培養起來的。

    還好,在他離開之前,天工社團就已經建立起了非常良好的系統。

    系統學習,以老帶新,除了蘇進還在的時候招收的社員之外,這段時間裡天工社團又招了一次新。

    攜著“全員一次定段成功”的光輝資歷以及蘇進在驚龍會上驚人的表現,這次招新報名,天工社團幾乎連大門都要被擠破了——雖然他們有好幾個活動地點,並沒有真正的大門一說。

    據說,當時報名的規模就連學校也感覺到了震驚,甚至還有兄弟學校的學生跑來抗議,說他們只招收京師大學的學生,實在太不公平。

    最後還是學校出面,態度比較強硬地把這件事情壓了下去,方勁松又長袖善舞,聯合其他學校的學生會一起安撫了這些人的情緒。

    在這個過程裡,方勁松展現出了非常強大的管理能力。

    新一輪招新過後,天工社團的總人數達到了三百多——這還是精挑細選之後的結果——可以說是一個大社團了。

    這麼大個社團,有老人有新人,老人在學校的年級大部分都比較低,新人裡倒有不少高年級的。

    按理說,這種情況非常難管理,更何況蘇進不在,最能鎮場子的人暫時離開了。

    但除了最先開始的混亂之後,天工社團迅速穩定了下來,重新變得井然有序。

    最有趣的是,這一次,還有不少文修專業的學生跑來申請加入天工社團。

    據說他們來的時候,見到天工社團最早的幾個學生,都有些訕訕的。

    但儘管如此,他們表現得還是非常堅決。

    石家撤得太匆忙太狼狽,之前在京師大學又有些太囂張,所以一些學徒的關係一早就轉過來了,他們離開的時候也沒有轉回去。

    這些學徒大多不是蔣志新這樣從小跟著石家學習,而是中途加入的。

    他們對石家的忠誠度遠不如蔣志新這種親傳子弟,尤其是一些跟石家關係不深的外門弟子,之前在文修專業就是被頤指氣使一樣雜役般的存在。這種情況下,就算石家要帶他們走他們也不願意,更何況根本就被遺忘了?

    蘇進為京師大學文修專業制定的系統化教學流程已經漸漸開始運行,相比起文物修復方面的東西,他們更要學習的是數理化等一些基礎方面的內容。

    有天工社團的輝煌前車在鑒,他們就算學得再吃力,又怎麼會放棄這個機會?

    但現在學的這些東西只是基礎,短時間內看不到成效,要把這些內容跟文物修復結合也是需要一些門檻的。

    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個以前跟田鴻關係不錯的學徒過來找到了他。

    田鴻當初是跟貝則銘一起加入文修專業的,在此之前正經讀了小學初中高中,高分考上京師大學,受過專業的教育。而且他也在文修專業學了一段時間,加入天工社團之後跟著學了另一套系統,算是對兩邊都有過瞭解的人。

    他為人圓滑,跟這個學徒關係也的確不錯,真的利用閒置時間費心費力地教起了他。

    田鴻加入天工社團算是比較早的一個,曾經接受過蘇進親身的教育。他擅於思考,對這套體系的理解非常深刻。

    在他一對一的教導下,那個學徒的進展一日千里,從班上的後進生漸漸走到了前列。

    最難得的是,因為蘇進的遺澤,天工社團身一個社團,修復資源和人脈都比文修專業強多了。

    這個學徒利用業餘時間加入了一些這樣的活動,甚至還在兩次修復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一來可真讓文修專業原來的學生羡慕嫉妒恨了,以前有石家在,他們不好跟天工社團套近乎。現在石家不在了,文修專業重歸學校管理,他們頭上的大山被移走,於是在天工社團招新的時候,一股腦兒的蜂湧而至。

    反正天工社團也沒說不招文修專業的學生不是?

    他們想要的是實實在在的知識,也想要修復的機會,想要積攢自己的資歷!

    結果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們在招新中並沒有特殊的優勢。

    他們的確學過傳統文物修復,比一般學生更清楚文物是什麼。但同時,他們在現代化的基知識上極度欠缺,這成了他們巨大的短板。

    於是,整個文修專業的學生一共500多人申請入社,最後只有80多人正式加入,其餘人全部倒在了現代科學知識上。

    其他人倒也沒喪氣,招新考試是公平的,他們終於知道了自己的問題在哪裡,回去重新認真學習去了。

    這次招新沒上,還有下次、下下次機會!

    文修專業的學生,京師大學其他對文物修復感興趣的學生的加入,使得天工社團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組織。

    方勁松是他們的管理者,但他在社團裡的地位就像是一個大管家一樣,真正令人敬仰的還是蘇進。

    十九歲的八段,與九段大師平起平坐,平輩論交。規劃慈恩公府的修復,擬定南鑼鼓巷的方案,主持馬王堆漢墓的開掘,還有那令世人震驚的驚龍會,無一不給蘇進身上籠上了一層神秘的光彩。

    “能見到社長一面就好了……”好多新人入社時,都許過這樣的願望。

    於是,臨時暑假的期末考試前,就有好些學生試探著問了方勁松:“暑假時我們有什麼活動嗎?”

    承恩公府的修復進入最後期,到這個階段,就算是最早加入天工社團的那些學生也幫不上忙了。

    雖然從文安組那邊還是可以接到不少修復的工作,但就算是賀家徐英這樣極具天分的第一批社員也覺得,還是跟蘇進在一起的時候收穫最大。

    所以,大家這樣一提議,方勁松也動了心。

    他一邊要求社員們老老實實回去搞定期末考試,一邊琢磨著寫起了規劃。

    期末考試成績剛一出來,方勁松就給蘇進打了電話,提出了這樣的申請。

    蘇進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他們的要求。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對一個文物修復師來說尤其如此。

    很多文物,你在書上看過一百遍描述,一萬張圖片,也不如親眼見一次實景。

    於是暑假剛到,天工社團大半團的人,一共336人一起成行。

    “好,好多人啊……”

    馮秋易看著周圍的同學,第一百零八次地這樣想著。

    他是文修專業加入天工社團的那80多人之一,期末之前,他就知道有人去跟方勁松說了見蘇進的事了,沒想到真的能夠成行,還是這麼多人一起!

    300多人,就算組成旅行團也是一個大團了,交通就是個大問題。

    現在方勁松正跟徐英幾個人一起跟火車站的人交涉,怎麼組織300多人一起進站一起入座。

    ——托文安組的福,他們直接集體團購了火車票,所有人全部被安排在了前後相連的兩個車廂裡。

    不然,方勁松想要管理,可能還會有點費勁。

    沒一會兒,方勁松他們就折返了回來,招呼他們跟著鐵路的工作人員走。

    學生們在這方面還是比較守規矩的,聽見招呼就開始很有秩序地移動。馮秋易壓了壓頭頂的小帽子,老老實實地跟在了後面。

    他覺得這頂紅色帽子有點可笑,看上去像個旅行團一樣,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樣一頂帽子的確很鮮明很好看。

    說起來,他們的確也是旅行團,只是他們要去遊覽參觀的目標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除了龍門石窟這個只在書上看見過的歷史古跡以外,還有蘇進這個人……

    想到蘇進,馮秋易的心情頓時有些複雜。

    以前石家還在的時候,馮秋易在文修專業絕非那種只能打雜、學不到任何東西的底層。

    他家裡跟石家有點曲裡拐彎的聯繫,他爸跟石家的某個人關係不錯,所以他十五歲就進了石家,拜了一個客座老師為師,後來又跟著一起進了京師大學文修專業。

    那時候,文修專業在學校裡頗有些特權,這種特權外人覺得很難受,自己身在其中其實是很享受的。

    只是,偶爾看見同專業的石家人橫行霸道、蠻不講理的時候,馮秋易心裡總會有些淡淡的羞愧,很難跟著一起高興得意。

    後來出了一點事,他拜的那個師父提前離開了京師大學,並沒有帶走他,把他們這幫弟子全部留了下來。

    再後來石家撤走的時候,他爸打電話給他問他的打算,馮秋易思考良久,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

    他不是石家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傢伙,很清楚京師大學這樣一個招牌對他未來的好處。既然托了石家的福進來了,學校也沒有因此清算他們的意思,那就呆下去混個學歷好了。

    石家走了,所有的老師幾乎全部跟著撤走,但大部分學生還在。

    那麼接下來,誰來接手文修專業?

    當時,文修專業剩下來的幾乎所有人都在討論這件事情。很多人避而不談,但馮秋易卻總是能在他們的字裡行間感受到一個名字。

    ——蘇進。

    學校會不會派蘇進來負責他們文修專業?

    不可能吧?

    蘇進是很厲害,但怎麼說也還只是個學生。

    而且,就馮秋易個人的立場來說,只要想到蘇進,他的心情就很複雜。

    因為當時他在石家所拜的那個客座老師,就是——馮劍峰。

    是的,就是當初上公開課教授修復敦煌壁畫,被蘇進當面指責,最後憤而出走的那個四段修復師。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14
0719 集體出發

    “你來了!”

    馮秋易前方傳來一個聲音,他抬頭一看,正好看見一個女孩高挑苗條的背影。她背著一個登山包,拖著一個行李箱,正好走到方勁松的面前。

    雖然只有一個背影,還背著沉重的大包,但仍然掩飾不住她矯好的身材與優雅明快的氣質,明顯是個美人。

    馮秋易立刻意識到這是誰了。

    柳萱,京師大學的第一校花,傳說中蔣志新學長曾經暗戀過她,但很明顯,柳學姐是喜歡蘇進的……

    馮秋易忍不住在人群中捕捉蔣志新的身影。

    蔣志新學長正在跟田鴻說話,聽到另一邊的聲音,他平靜地轉過頭去,目光與柳萱交匯,點頭示意了一下,繼續說起話來了。

    柳萱回頭繼續跟方勁松說話,馮秋易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車站很嘈雜,他又在人群中央,完全聽不清楚。

    片刻後,方勁松突然提高了聲音驚訝地問道:“真的?”

    他聲音一高,周圍頓時安靜下來。柳萱的聲音很清楚地傳過來:“當然,已經徵求蘇進的同意了。”

    “……老大既然同意了,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方勁松說。

    他想了想,轉身招呼大家暫停下來,提聲道:“剛才柳學姐通知了我一件事情。天空電視臺已經派出了攝製組前往龍門石窟,準備拍攝當地的修復情況。到時候我們過去,也可能出現在鏡頭裡,請大家做好準備——思想上的準備。”

    “啊?”馮秋易的身邊立刻嘈雜成了一片。

    “要上電視?”

    “糟了怎麼不早說,早知道我多帶兩件衣服來了!”

    “我得抽空理個髮啊看我這鬍子拉碴的。”

    大部分人都沒經歷過驚龍會這樣的事情,立刻都開始緊張起來了。

    這次天工社團還加入了一些女社員,她們的反應更大,馬上就拿出鏡子或者調到手機自拍,看起自己的形象來了。

    “其實也不用太在意。”徐英早已減肥成功,但看著還有點嬰兒肥的感覺。他笑呵呵地說,“想想我們要去什麼地方,龍門石窟耶。石窟正在修,可不得飛砂走石滿天灰塵。到時候灰頭土臉的,誰看得出來是誰啊!”

    這話說得有理,但立刻被旁邊幾個相熟的同學掐得閉了嘴。

    “不行,形象不好怎麼上電視,到時候被人看見了就太丟人了!”

    大家一片吵鬧,還有人向方勁松請求,等到了洛陽之後安排半天的自由活動時間,讓他們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三百多人一起行動,方勁松最怕的就是無組織無紀律不小心出事,理所當然殘酷地拒絕了他們,頓時又引起了一片哀聲歎氣。

    相比之下,馮秋易就表現得很平靜了。

    “阿秋,你不緊張嗎?咱們要上電視了!”旁邊一個同學問。

    “還好,我這麼上鏡,怎麼拍都好看啊!”馮秋易開玩笑地回了一句,立刻被推搡了一把,笑鬧起來。

    片刻後,馮秋易周圍再次安靜下來,他吐了個口氣,搖了搖頭。

    他環視四周,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頭。

    光是天工社團就有三百多個人,聽說龍門石窟正在修復中,正式的修復師以及施工人員又得多少?

    這麼多人,誰會注意到你一個小嘍羅?

    倒是蘇進,肯定又要出鏡了……

    “進站了!”

    電視拍攝畢竟是到達洛陽之後的事情,方勁松跟柳萱交談了幾句,鐵路的工作人員就過來了。

    接著,方勁松一聲招呼,天工社團三百多名學生再次開始有序走動,依次進站。

    沒過多久,火車啟動,向著洛陽的方向駛去了。

    此時,蘇進也剛剛接到天空電視臺打來的電話。

    不久前,柳萱才單獨給了他電話提醒,所以這時候聽見慕影的聲音,他表現得也非常平靜。

    “……好的,我這邊會盡力配合的。”

    “……”

    “龍門石窟非常壯麗,你們一定不會失望。而且,我這邊另外還有一個驚喜,到時候可能需要拜託你們配合一下。”

    “……”

    “哈哈哈,不能先說,到時候你們來看見就知道了。”

    剛剛掛斷慕影的電話,蘇進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這次傳來的聲音是談修之的。

    這讓蘇進有些意外:“你也一起過來了?”

    “……”

    “嗯,放心,我這邊全部都準備好了!”

    接完幾個電話,又打出幾個電話,蘇進最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握緊了發燙的手機。

    驚龍會結束,普通群眾裡文物修復的熱度有些下降的趨勢。

    也是該搞個大新聞,讓大家提提神了!

    馮秋易下了火車,跟著隊伍一起走出出站口,環視四周。

    路上,他們這一支隊伍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三百多人,頭上全部都戴著一色一樣的紅色帽子,一看就是同一個旅行團。

    最稀奇的是,普通旅行團通常有老有少,這三百多人竟然全是年輕人,看上去還都是大學生。

    馮秋易去車廂連接處上廁所的時候,還被一個大媽攔住了小聲問:“你們這是什麼團啊,去哪裡的?貴不貴?”

    現在出站,也有不少人往這裡看,好奇他們是去哪裡的。

    馮秋易轉頭一看,立刻看見出站口的人群裡站著幾個人,他們手里拉著一個橫幅,上面寫著:“歡迎京師大學天工社團!”

    方勁松第一個走過去,跟領頭那人交談了幾句,立刻轉過身來招呼他們:“是老大派來接我們的,走吧!”

    天工社團老一批成員對蘇進的稱呼都是“老大”,這點馮秋易也是知道的。

    聽見方勁松這話,他有點納悶。

    蘇進跟文安組的關係好,跟平天機械的關係也非常好,主要人脈都在帝都。

    按理說,洛陽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運作起來肯定不如帝都那麼順手。

    他原先預料的是蘇進自己過來接他們,結果全是一些陌生面孔。

    馮秋易仔細打量了一下,確定全是本地人。

    這些人是誰,蘇進從哪裡請過來的?

    說起來,三百多人從火車站離開,應該很不好安排吧……

    領頭那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禿頂微胖。現在天氣比較熱,他似乎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時間,頭頂直冒汗,身上的棉質polo衫也濕了大半。

    他擦著汗跟方勁松寒暄:“路上辛苦了吧?”

    “不辛苦,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謝謝您幫我們安排。”方勁松客氣有禮地說。

    “這有什麼,蘇大師幫了我們大忙,區區一點小事,我們當然得盡心盡力!”對方聲音洪亮,大笑著說。

    兩人身後,天工社團的成員們本來一邊走一邊在竊竊私語,聽見這話,大家一起停住了聲音。

    柳萱眼睛微微一亮,問道:“大叔您貴姓?蘇大師指的是蘇進嗎?”

    對方轉頭,看見柳萱的美貌,眼睛登時也亮了。美貌姑娘人人喜歡,對方的語氣又熱情了幾分:“我姓龔,叫龔來順,大家叫我老龔就行了!”

    “噗嗤”幾聲,後面傳來了幾聲笑,龔來順馬上就明白大家為什麼笑了。

    他又擦起了汗,連聲說:“抱歉抱歉,沒姓好沒姓好,我還是腆個臉,大家叫我龔叔吧。”

    “龔叔。”柳萱笑了起來,並不覺得他剛才那句話有什麼冒犯。

    她好奇地問,“龔叔,蘇大師指的是蘇進嗎?他幫了你們的忙嗎?”

    說到蘇進的名字時,她的臉頰微微紅了一紅。本來應該不太起眼的,但她的膚色實在太過白晳,那一點紅暈升騰而起,如同美玉生輝,美不勝收。

    龔來順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頓時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笑著連連點頭:“那可不是!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八段,為人更是胸懷寬廣,無私大度。這樣的人,當然是真正的大師!”

    聽見蘇進被誇,柳萱簡直像誇的是自己一樣,愉悅得眯起了眼睛。

    正好這時他們來到了地下停車場,龔來順似乎有點不辨方向,問旁邊的人:“車停哪的?”

    “c區,全部都在。”

    “哦,那挺近的嘛,走走!”

    馮秋易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聽見龔來順這樣誇獎蘇進的時候,他微妙的心情又浮現了出來。

    他留意到龔來順話裡的“全部”兩個字,心中一動。

    這裡有三百多人,一兩輛車肯定裝不下,就算三四輛,也得多來幾趟吧。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c區,龔來順又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笑著指向前方說:“車停在那裡了,方老師,麻煩你安排一下座位了。”

    馮秋易順著龔來順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整個人立刻呆住了。

    一整排大巴車整整齊齊地停在那裡,白底紅藍條紋,全部都一模一樣,嶄嶄新新,看著就帶給人強大的視覺衝擊!

    他數了數,足有十輛!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14
0720 年輕人哪

    大巴車一共十輛,全部都是新車,足以裝下天工社團所有人。

    車上司機全部都在車下等著,看見學生們到了,立刻迎了上來。

    方勁松一早就給大家編了號,號碼就寫在他們的帽子側邊,字不大,但非常清晰。

    他按編號讓大家一批批上了車,司機們主動上來幫忙把行李放進車廂下的行李廂裡。

    馮秋易發現,不光是龔來順,這些司機的熱情也是發自內心的,讓他們這種初來乍到的學生簡直有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這麼快就建立起了自己的人脈……太厲害了!

    很明顯,大巴車早就已經準備好了,車上的空調開著,一進車廂就感覺到一股涼氣。

    司機旁邊的座位旁站著一個容貌姣好的姑娘,手裡端著一個小竹簍。

    學生們一上去,就每人得到了一塊熱騰騰的毛巾,擦在臉上,汗意隨著疲倦一起被擦去,馮秋易聽見旁邊到處都是長舒一口氣的聲音。

    接著,那姑娘又給他們送來了飲料,搞得學生們個個都挺不好意思的,連忙站起來連連道謝。

    馮秋易握著手上的那瓶飲料——還是冰的,瓶壁上不斷冒出細小的水珠,看著前面那姑娘的笑容,心情難以言喻。

    龔來順,這一排十輛大巴車,車上的優質服務,是因為他們而來的嗎?

    當然不是。

    這些全部都是沖著蘇進來的!

    馮秋易對他的行程也知道一點。他到洛陽來才多長時間,四個月有沒有?

    短短四個月,竟然就徹底折服了當地人,甚至愛屋及烏地惠及到了他們的身上。

    想到這裡,他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點見到蘇進了。

    “……蘇大師太了不起了。你們不知道,我在龍門石窟管理委員會裡做事,盼著石窟能夠維護不知道多少年了。要不是蘇大師,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石窟繼續損壞下去,哪能這麼早就開始修復?”

    龔來順跟方勁松他們上的同一輛車,賀家等人以及柳萱全部都在這輛車上。

    大巴車剛剛發動,柳萱就迫不及待地問起了蘇進的事情,龔來順頓時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了喜悅的表情,說,“更何況,蘇大師一來,就幫我們奪回了大批文物,還有盧舍那大佛的佛手!”

    “奪回?”柳萱被這兩個字吸引住了,有些好奇地問道,“蘇進他只是個修復師,怎麼還能奪回文物?從哪裡奪回的?”

    “從哪奪回的?當然就是那些該斷子絕孫的盜墓賊了!”龔來順重重一拍大腿,非常憤怒地說。

    蘇進最早跟周離一起上山時,雖然化了妝,但也算是他領著一起去的。

    後來于正傳突然身死,蘇進帶著于琢他們一起追查,奪回大批文物,開始計畫修復龍門石窟。

    乃至最近前不久,蘇進跟盜賣集團的犯罪份子打賭,贏回了丟失已久的盧舍那大佛佛手……

    這些事情龔來順全部都很清楚,就算沒有直接目擊,後來也從各種管道得知了其中究竟。

    他知道這些學生全部都是蘇進以前的同學,蘇進對他們非常重視,所以也沒有隱瞞,從頭開始一一說了出來。於是接下來,大巴車不斷前行,整個車廂裡只回蕩著龔來順一個人的聲音,除此以外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所有人全部被他講述的事情吸引住了,柳萱臉上的表情更是變幻萬千,時而焦急,時而喜悅,秋水般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龔來順。

    最後,龔來順終於把全部事情講完,口也渴得不行了。

    旁邊那個姑娘及時送上一杯茶,他一飲而盡,說:“大概就是這樣,裡面還有一些細節,我聽于琢講過一點,更具體的,到時候你們可以問他。”

    “于琢是于正傳的兒子對吧?他爸真了不起,忍辱負重十二年,真是一條好漢!”

    徐英翹起了大拇指,滿口誇讚。

    “是,是啊……”龔來順停了一會兒才說,表情無比感慨。

    賀家和方勁松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一點了然。

    徐英是個直腸子一根筋,龔來順說啥他就信啥,這兩人卻都聽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于正傳在盜賣集團內部呆了十二年,他是怎麼取得對方信任,甚至採納他的意見把文物進行特殊包裝的?

    這背後,他做了什麼樣的事情,造成了什麼樣的破壞?

    這個人的功過是非,真的很難說清楚。

    但是在龔來順對於正傳的定位裡,他們倆又聽出了一些熟悉的東西。

    這樣做,應該是老大建議的吧?

    樹立一個榜樣,最能幫助龍門石窟管委會穩定軍心,順便快速推進修復維護任務,可以迅速建立起一個目標,轉移開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不然,管委會內部發生混亂,龍門石窟會變成什麼樣子還不得而知呢……

    不過這樣的話,他們也沒必要說出來。更何況,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是天工社團的成員,蘇進親近的人,這位龔叔也不會把事情講述得這麼細緻吧……

    “太危險,又太精彩了。”

    柳萱整個人則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蘇進的故事裡,她一雙美目裡光芒閃爍,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長氣,感慨地說。

    “蘇進他膽子太大了,沒出事吧?”她關心地問。

    “沒事沒事,強者運強,放心吧,蘇大師一根毫毛也沒傷到!”

    此時龔來順也聽出來了,這姑娘大概跟蘇進沒什麼關係。不然怎麼會連他有沒有事都不知道。

    不過……他打量著柳萱。看來是這姑娘單戀蘇大師了。

    被這麼漂亮的姑娘單戀,還不為所動……說起來蘇大師這個人就像古代的苦行僧一樣,眼裡除了自己想看見的東西,別的什麼都沒有!

    “這故事太精彩了,如果拍成紀錄片一定很好看!”

    沒想到轉瞬之間,柳萱的注意力又轉移了。她又遺憾又感慨地說,“可惜當時我不在現場,不然肯定可以弄到一些影像資料。不知道能不能聯繫一下補拍方面的事情,對了還有海天港的監控,應該有視頻吧……”

    她自言自語地琢磨了起來,好像真的打算把那次文物追擊的事情拍出來一樣。

    龔來順愕然看她,過了一會兒才笑著搖了搖頭。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跟他們以前那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大巴車很快來到了龍門石窟腳下,到達了管委會用來存放文物的那個貨場。

    這個貨場地方很大,有專門的停車場,十輛大巴車停進去都不覺得擁擠。

    然而一下車,方勁松就看向了旁邊,好奇地問道:“最近除了我們還有人來?”

    這十輛車旁邊,還停著三輛一模一樣的大巴車,另外還有幾輛貨車,倒是正常出行所用的轎車,一輛也沒看見。

    “是啊,昨天吧,也有一幫跟你們一樣的學生過來了,也是我去接的。”龔來順說。

    方勁勁和賀家對視一眼,都有些好奇。

    跟他們一樣的學生?誰?

    “蘇大師最近準備修復娘娘像的手,一直在那邊倉庫裡。前幾天還拉了好多東西過來,說是這兩天就要開工了。”龔來順嘮嘮叨叨地介紹。

    接著他又說,“蘇大師正在忙,我去跟他打個招呼!”

    說著,他搖擺著略有些笨重的身體,快步向倉庫方向走去。

    馮秋易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其實就見過蘇進的,不止一次。

    最初在蔣志新的講座上他橫空出世,就引起了文修專業一群人的討論。

    當時他們的態度還算和平,紛紛表示蘇進講得不錯,沒想到在文修專業之外,也有人這麼懂文物修復。他們推測蘇進多半是哪個家族的子弟,出身不錯,也有天賦,但是沒打算從事這一行。

    後來真正的轉折還是因為馮劍峰的那次公開課。

    馮劍峰在課堂上被頂撞,憤怒至極。

    傳統文物修復專業向來極重師承資歷,他對比自己年長的前輩會畢恭畢敬,也理所當然地覺得別人應該這樣對他。被一個後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指出過錯,就算他強勢地壓下來了,憤怒之情一樣不可遏止。

    他回來之後就對著蘇進大罵不休,還跑去跟學校反映過,要以不敬師長之名處分蘇進,給個警告或者記個過什麼的。

    京師大學畢竟不是石家開的,這樣的要求被學校不軟不硬地駁了回來,馮劍峰更怒了,最後也是因此憤而出走,離開京師大學的。

    馮劍峰走得太急,馮秋易又不是他真傳弟子,身處京師大學不方便直接退學,所以就沒被帶走。

    但馮劍峰還在的時候,因為同姓的關係,對他一直還算照應,兩人關係不錯。

    從那之後,他對蘇進的感覺就非常微妙了。

    算不上憎恨憤怒,但當然也不可能有什麼好感。

    誰能預料到之後峰迴路轉,文修專業會變成最後那個樣子!

    蘇進很快就走了出來,他一邊走一邊跟龔來順說著話,好像在向他道謝,感謝他幫忙派車,還親自去接學生們。

    此時的蘇進穿著一件很樸素的藍色工裝,上面沾滿了灰塵,頭髮上也全是白灰。他一邊走出來一邊拍打著手上的灰,整個人周圍漂浮著細小的粉塵,在陽光下好像籠上了一層光圈一樣。

    龔來順連連擺手,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對蘇進的尊敬的確發自真心,從言談舉止的所有細節裡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蘇進跟他說了兩句話,轉向學生們,露出了極為和煦而愉悅的笑容,道:“好久不見……歡迎你們!”
vera1023 發表於 2018-1-3 18:16
0721 時光變遷

    三百多人實在太多,其中還有一大半是蘇進不認識的。

    龔來順和方勁松一起把他們安排到一個倉庫裡坐下,沒那麼多椅子,大家只能席地而坐。

    但是看得出來,每個人臉上都寫著興奮的表情,目光閃亮地盯著門口,等著蘇進進來。

    沒一會兒,蘇進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好像在跟什麼人說話。過了一會兒,又一個聲音響起,倉庫裡很多人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這聲音好像有點熟?”有人問。

    “是挺熟的,好像是我隔壁寢室的那誰?”另一人遲疑著回應。

    沒一會兒,又一隊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在右邊空著的座位上坐下。

    好些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離得近一點的人更是直接叫出了其中一些人的名字。

    電腦社團!

    很明顯,這是京師大學電腦社團的成員。因為架空庭園,他們跟天工社團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繫,但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出現在這裡,到得比天工社團還早。

    郭天在徐英旁邊坐下,徐英驚訝地看著他:“你們怎麼過來了?”

    郭天跟他很熟,這時嘿嘿笑了兩聲,賣了關子:“回頭你就知道了。”

    “什麼嘛還保密!快說快說!”徐英用胳膊肘捅了他好幾下,但好說歹說,郭天就是一點風聲也不透,還做了個拉拉鍊的手勢,閉上嘴不跟徐英說話了。

    徐英最好奇,急得抓耳撓腮,這時另一邊的賀家突然出聲:“跟架空庭園有關吧?”

    郭天看他,他向來很尊敬賀家,但他還是不說話。

    “你們想把龍門石窟做進架空庭園裡,成為一個新資料片?”賀家又問,推測得更加細緻。

    郭天頓時瞪大了眼睛,簡直沒把“你怎麼知道”這五個字寫在臉上。

    賀家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不過應該不止於此,還有什麼我就猜不到了。”

    郭天眼睛瞪得更大,顯然賀家再次猜中。

    “什麼還有別的,究竟是什麼是什麼,快告訴我!”徐英抓著郭天搖來晃去。

    郭天堅持不說,他一想到連賀家也沒有猜到,心裡就得意得要命。

    然而當他的目光再次掃過賀家的臉時,卻看見對方正看著他,張開嘴,做出了一個兩個字母的口型。

    郭天一怔,這才發現賀家其實已經猜到了。

    不過賀家還是什麼也沒說,徐英搖了郭天半天,郭天堅持不說,徐英也拿他沒辦法。

    最後他只能恨恨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不滿地說:“當上社長就得瑟了是吧!”

    是的,郭天現在還是一年級,已經是電腦社團的社長了。

    架空庭園的成功給京師大學電腦社團贏得了巨大的聲望與利益,裡面所有人都因此受益。架空庭園本身是註冊在天工公司名下的,電腦社團的成員算是他們聘來打工的職員,能夠拿到工資以及分紅。

    伴隨著架空庭園的火爆,這是一筆巨額資金,還沒畢業就能賺到這麼多錢,他們開始做這個遊戲時完全沒有想到過。

    以後等他們畢業了,他們可以繼續入職天工公司維護更新這款遊戲,而要去別的公司,這也是一筆非常豐厚的資歷。

    架空庭園看似電腦社團出品,但他們提供的主要是電腦方面的技術,創意最早是郭天提出來的,蘇進以及天工社團給予了全面的文物知識與系統支援。

    而後兩者,才是這款遊戲之所以成功的關鍵所在。

    這一點,電腦社團人人都很清楚。

    一方面,郭天最早提出這樣的創意;另一方面,他跟蘇進是室友,雙方的關係主要靠他來維持,他無形之中就成為了電腦社團的核心。

    等到新學期開始,原先的社長自然退社,這位一年級的學生也就眾望所歸地成為了新一任社長。

    徐英和郭天幾句話功夫,蘇進已經處理完了先前的殘留工作,再次走進了這座倉庫。

    他這段時間在進行佛手修復的一些前期準備工作,忙得要命。

    要不是天工社團到了,他這一天肯定又會全天泡在工作室裡不出門。

    蘇進走到人群前端,這時所有人全部坐下,只有他一個人站著。

    他看著前方黑壓壓的人頭,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過了一會兒,他才失笑道:“大家一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學生們紛紛回答,迅速又閉上了嘴,緊緊地盯著他。

    方勁松等人坐在最前面,蘇進看著他們,非常感慨地說:“真沒想到,天工社團現在已經這麼多人了。想當初它剛剛建立的時候,我們只有六個人,剛好符合一個社團成立的最低標準。”

    方勁松等人同時露出了回憶的笑容,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他們就是個又小又破的新社團,這樣的組織,在京師大學裡多得要命,一點也不起眼。更別提他們一開始就得罪了當紅的文修專業,明著暗著被打壓,逼得他們只能去南鑼鼓巷從最基本的舊物開始修起。

    現在的南鑼鼓巷已經開始拆遷,原先的居民紛紛搬離,住到了帝都的各個角落。

    他們搬走時,家裡已經沒什麼真正不能用的東西了,全部都被天工社團的成員們修好了。

    按理說,一些舊得不行的東西應該被扔掉重新買新的,但是居民們沒有一個例外地全部帶走了。

    他們笑著說:“可不能辜負了同學們的好意,而且這些老物件,沒準兒到時候還能賣出好價錢呢!”

    學生們個個都知道,後一句話只是順帶的,前一句話才是他們真實的想法。

    一想到這裡,學生們心裡都覺得暖洋洋的。

    現在回想起來,從那時到現在,他們好像也並沒有吃什麼苦,遇到什麼困難。

    他們學得非常快、非常多,以極快的速度崛起。原本以為會成為他們勁敵的文修專業,感覺好像並沒有成為他們的困擾……

    想一想,這全部都是因為蘇進的帶領。

    他從一開始就沒把文修專業當成敵人、放在心上,他的眼裡只有自己的事情,只有文物修復。

    從那時候起,天工社團的學生們就已經深深明白,對付敵人最好的方式,不是去說什麼,喊什麼口號。

    只需要變得強、更強,敵人就會被你甩在身後,最終匍匐在你的腳下!

    蘇進的回憶只是一瞬間,很快他就向學生們點了點頭,道:“你們學習的進度我已經聽勁松說過了。在學校的時候,你們從事的主要是理論方面的學習,現在趁著暑假,應該加強一下實踐方面的修煉。”

    他的目光清亮,掃過學生們身上時,帶著強大的懾服人心的力量。

    馮秋易仰頭看著他,一時間有些恍惚。

    初見面時的想法又升騰了起來。相比起在學校的時候,蘇進變得更強大、更穩定了。

    “你們來得剛剛好,龍門石窟現在正在動工修復的過程中。龍門石窟是從兩千多年前流傳下來的遺跡,是人類歷史上光輝燦爛的一筆,也是石窟文化的典型代表之一。有幸加入這樣的修復工程,對你們今後的發展一定會大有裨益的。”

    說到這裡,蘇進忽然一笑,道,“其實這些都是廢話,主要還是最近這邊太缺人手,正好趁著暑假,抓你們過來賣個苦力。”

    學生們一愣,接著紛紛笑了起來。

    一句話間,他們緊張的情緒放鬆多了。

    “老規矩,大家加入這邊的工作,就是天工公司的臨時員工。該有的薪資絕不會少,出問題了一樣要負責任。”

    蘇進的表情嚴肅下來,學生們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紛紛點頭。

    這些事情的確是天工社團的老規矩,以往方勁松一直都是讓他們這樣做的,他們早就已經有準備了。

    “龍門石窟的工作是一次野外修復,可能會出現危險。一會兒我們會發給大家一份安全條例,人手一份,所有人必須認真閱讀,將其牢記在心。所有因為不守規則而出現安全問題的,不管有沒有出事,一律開除出天工社團。”

    “是!”學生們認真點頭,齊聲答應。

    沒一會兒,一張張打印紙被發放到學生們手上。

    三百多名學生一起低頭,的確都看得很認真。

    看完之後,一個拖車的安全帽被拉到他們面前,蘇進向學生們點了點頭:“人手一個。戴上它,我們現在就去石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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