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58
mk2258 發表於 2018-5-11 22:23
第二百三十一章走水





    聽到兒子的嘮叨,嚴嵩笑了笑,也不說話。心道:嫡生孫女給紹慶做妾,可能嗎?如果那樣,徐階還要不要臉了?

    他已經許久沒見到胡宗憲,不住勸酒:“汝貞,多喝幾杯,今日是老夫最快活的一天,就當咱們吃團年飯了。”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外面響了微微的喧嘩聲,好像是有奴僕在低聲說些什麼。

    嚴世藩病得厲害,病人性子急,正要發作。

    一個書辦飛快地走進來,沉著臉:“閣老,你還是出去看看,西苑情形好像有些不對。”

    嚴嵩:“什麼不對?”

    書辦:“西苑起火了。”

    “噝! ”

    屋中三人同時抽了一口冷氣,再顧不得那許多,將筷子一扔,就跑到屋外。

    到了外面,嚴嵩抬頭朝西苑看去,卻見那邊有一團艷艷大火沖天而起,將半個皇城都照亮了。

    落雪天風大,大火如同猩紅的舌頭舔著黑色夜空,滿目都是火星飛舞。

    瞬間,有不好的念頭浮上心頭:逼宮、謀反!

    嚴嵩正要叫。

    旁邊的嚴世蕃就喊了起來:“快,準備車馬,送父親大人去西苑,這是有人要反!”

    胡宗憲也喊:“快快快。”

    嚴嵩回頭對兒子說:“慶兒,你快回屋,別凍著了。”

    嚴世蕃跺腳:“父親,現在都什麼時候,還管這些。你現在應該馬上進宮,關閉宮禁戒嚴,找到天子。這城里馬上就要亂了,需防著有人搶了先。”

    嚴嵩:“對,馬上就走。”

    在眾人的簇擁下,嚴嵩很快就到了地方。大火還在燃燒,這座皇家園林中瀰漫著嗆人的煙味。

    好在裡面秩序還好,到處都是兵丁。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過來,施禮:“見過閣老。”

    嚴嵩認出這人,問:“今天是你當值,出什麼事了,陛下可好?”

    軍官:“回閣老的話,西苑走水,也沒傷著人,這火估計天明就會滅。萬歲爺平安著呢,現在玉熙宮,傳閣老去說話。”

    聽他這麼說,嚴嵩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皇宮和各處皇家園林都是木製建築,一不小心就會走水。自嘉靖天子登基以來,大內就燒過兩次,見多不怪。

    第一次失火的時候,皇帝恰好陷在火場裡,還是錦衣衛僉事陸炳把他背了出來。

    一轉眼,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陸炳也去世了十來年。

    光陰過得真快!

    嚴嵩一時失神,待到那軍官喊了好幾聲,才道:“你馬上關閉宮門,沒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許放進來,即便是內閣的閣臣和各部院的主官。”

    又檢查了半天,這才放了心。

    莫到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等到嚴嵩趕到玉熙宮,徐階和黃錦、陳洪已經侍侯在那裡。

    嘉靖盤膝坐在蒲團上,臉色很不好看,見到嚴嵩,呵斥道:“誰叫你封閉宮門,搞得像是朕就要大行似的。不要怕,亂不了。”

    說罷,就將手中的如意扔掉地上,閉上了眼睛。

    黃錦朝嚴嵩苦笑,然後放下懸在嘉靖皇帝頭上的的紗縵,示意大家都退了出去。

    出了屋,不等嚴嵩問,徐階就道:“今天冬至,陛下想要熱鬧一下,卻不想人多手雜,走了水,將仁壽宮給燒了。還好,陛下只是受了點驚,龍體安康。”

    說罷,他又小心解釋說:“我家裡離這邊近,西苑一起火立即就看到了,故爾走到首魁前頭。”

    “仁壽宮!”嚴嵩心中一痛,這座宮殿建成於前年,總共花了五十多萬兩銀子。其中,皇帝自掏了二十萬,剩餘三十萬都是他幫著籌措的。這才住了一年多,就燒成白地。

    徐階又說:“陛下平日里在仁壽宮住慣了,他又是個念舊的,現在搬到玉熙宮來,心中不快,倒不是為首輔封閉宮禁一事。閣老,既然陛下有這個心思,不妨再湊些款子重建仁壽宮。”

    什麼住得近,什麼不是為封閉宮禁一事龍顏大怒,分明就是你徐階要做救駕的功臣,還在天子那裡進了老夫的讒言。嚴嵩心中惱恨,哼了一聲,喝道:“重建,說得容易,東南胡宗憲那邊的軍餉都不能足額發放,朝廷已是艱難,卻要建宮觀,老夫又從哪裡變出錢來,徐閣老你告訴我?”

    徐階一臉的惶恐,嘆氣:“是啊,首輔說得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正說著話,前面的火光逐漸暗淡下去。

    不片刻,就有人來報,火已經滅了。

    嚴嵩發洩完心頭的怒火之後,也平靜下來。苦笑著看著徐階:“徐閣老,火滅了就好,萬幸火勢沒有蔓延開去。看來,今晚你我都要住在內閣值房了,走,咱們一道去開閣院吧!方才老夫也是急火攻心,勿要在意。”

    按照明朝的規矩,內閣掌握做國家機密,每日申時都要鎖門,任何一個閣臣不得單獨入內,只留兩個書辦在外面值守。真要急事,需得兩個閣老同時拿鑰匙才能開門進去。皇城中的內閣如此,西苑值房也是如此。

    徐階也苦笑:“是啊,今天大家都別想睡了。”

    明朝是火德,說起來,還真與火結緣。

    嘉靖朝且不說了,加上今天,已經先後經歷過三場火災。其中一次,若不是因為有當時的錦衣衛僉事陸炳拼死救駕,龍椅上已經換主人了。

    至於前面幾朝,皇城中大大小小的火災不斷,其中最厲害的是永樂年間,直接燒了一座大殿二十多間房屋。

    京師如此,南京也是如此。

    成祖皇帝奉天靖難,拿下南京的時候,建文帝引火**,燒了小半皇宮。到大火熄滅,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骨。到現在,生死成迷。

    開了值房,一邊處置相關事宜,徐階一邊小心地看著嚴嵩,他知道首輔今天對他是相當的不滿,懷疑他有爭寵之念。

    心中不覺大叫冤枉:我也是多嘴讓首輔撥款重建仁壽宮,卻是忘記天子和嚴閣老根本就拿不出錢來。罷,這事老夫也不管了,讓他自己操心去吧!

    想到這裡,徐階就假裝實在扛不住的樣子打瞌睡,嚴嵩叫他也裝聽不到。

    裝著裝著,他倒是真的睡著了。

    旁邊,嚴嵩笑了笑:“歲月不饒人啊,都老了。”就示意讓書辦將爐火撥旺些,給徐閣老蓋上一件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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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京察開始





    冬至節過後,難得的假期結束,大明朝京官們迎來了久違的京察。

    一大早,考評工作組就進駐行人司。

    這次行人司的京察來了六人,兩個官,四個吏員。

    不用問,行人司行人們工作的好壞,考語怎麼判都由這兩個個官員說了算。可說,此二人掌握著大夥兒未來宦途的生殺大權。

    鄒應龍自然在其中,另外一個官員看起來年紀很大,頭髮鬍鬚都已花白,看他官服胸口上的補子繡著一隻白鷳,卻是五品官。

    到行人司之後,一行人就進了秦樑的判事廳說話,這一說就是一個上午。

    他們遲遲不開工,周楠心中著急,感覺自己就好像是一個等待判決的犯人,禁不住背著手在屋中來迴轉著圈兒。

    “周大人,你就別轉了,這麼轉下去也不是辦法。”郭書辦將周楠新泡的茶水第一開潑掉,續了水:“要不……屬下幫你打聽一下這些人都是什麼來頭,也好早做準備。”

    “早做準備,做什麼準備?”周楠負氣道:“鄒應龍和我在延慶的梁子架得大了,他領了這個京察的差事,分明就是針對本官。罷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

    郭書辦:“大人這不是坐以待斃嗎,按照朝廷制度,像這種糾察風紀政務的差事得同時派遣兩個官員,遇到要緊的事務,甚至得三人。而且,互相之間還不能有任何瓜葛牽扯,以防有人一手遮天攜私報復。我想鄒應龍也不敢明目張膽對大人你不利,要不,我去訪訪另外一個大人是什麼來路?”

    周楠心中一動:“那就勞煩老郭你走一趟了。”

    郭書辦應了一聲,正要跑出去,周楠又叫住他:“老郭,帽子,帽子,你光著 個禿頂出去,那是對上司的不敬啊!”

    看著他發亮的頭皮,周楠大搖其頭。這個老郭也是生對了時代,試想如果在我大清,估計會因為不結辮子的罪名被人給砍了吧?

    我大清對謝頂非常的不友好。

    老郭也是慘,他也是有功名的,按說在司里當職這麼多年也應該得到官職了,就因為他有禿頂的毛病,到現在還是個吏員。可見要想做官,顏值太低也不行。

    周楠心中還抱著一絲幻想,希望和鄒應龍一道來的那個老官員是海瑞這種清官,如此,姓鄒做事也有顧慮。

    很快,他這個幻想就被徹底打碎了。

    又過的一會兒,郭書辦就回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聲嚷嚷:“糟糕了,糟糕了,周大人你的麻煩大了。”

    周楠:“怎麼了?”

    郭書辦:“和鄒應龍一道過來的那個孫大人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根本就不管事。”

    原來,這個孫大人叫孫士約,乃是鴻臚寺右少卿,是這次行人司京察小組名義上的“組長。”

    事情是這樣,按照明朝的考成製度。每六年一次的京察結果都要寫在三本帳薄上。一本由本部院留底,一本送去六科,一本則交到內閣。按理,這三個部門都要派人的。

    不過,內閣相爺門日理萬機,自然沒空到基層。因此,通常情況下都是本部出一人,六科出一個人。

    行人司雖然屬於科道系統,可上頭還有個婆婆,那就是鴻臚寺。

    鴻臚寺在明清兩朝是掌管朝會、筵席、祭祀贊相禮儀的機構,明朝前期行人司也歸他管理。到中後期,行人司成為清流言官養望和升官的捷徑之後,鴻臚寺對行人司只是指導、聯絡,沒有管轄權。

    但名義上卻還是行人司的上級機關,這次自然要派人過來。

    孫士約是從五品官,鄒應龍是正七品,而且,孫大人是嘉靖九年入仕的老資格,自然做了這個工作組的組長。

    “這個孫士約大人當年是壞過事的。”郭書辦說:“當年孫大人在禮部做主事,年紀又輕,前程看好。嘉靖十一年進士科考完,傳臚大典的時候,諸進士皆集闕門。按制,進士們都要身著進士巾袍。可這日卻是蹊蹺,竟有百餘人未著冠服。朝廷以禮部失於曉諭奪孫大人官俸一月。從此,孫士約前程盡毀,混了一輩子才混到一個少卿的官職。”

    “孫大人年事已高,聽說過完年就要乞骸骨回鄉養老。屬下看了一下,這老頭已然昏聵了,這次來咱們司估計也不太想管事。沒有他制約,只怕鄒應龍要為所欲為了。”

    聽郭書辦說完,周楠心中一沉。

    官場中人的做派他實在太清楚了,孫士約馬上就要退休,這次來行人司京察是他最後一班崗,自然不想生事。自己只不是一個小小的行人,將來中不了進士也沒有任何前程可言。而他鄒應龍卻是六科給事中,又是徐閣老的得意門生。在正常情況下,鄒大人在任上歷練個十來年,一省巡撫,封疆大吏有望。

    孫老頭自然不會為自己這個小人物得罪鄒應龍這個未來的權貴。

    沒有上司的製約,鄒應龍要把他周楠搓圓捏扁不要太容易。

    吃過午飯,孫士約和鄒應龍招集行人司三十多個官員說話,本次京察正式開始。

    正如郭書辦所說,孫士約果然已經昏聵了。他是浙江寧波府人,官話中著一口濃重的鄉音,“各位大人,此番京察乃是……這個這個……哦……恩……”

    “首先……”

    “其次……”

    “最後……”

    “本官的話說完了,不過,最後再補充兩點。第一點……”

    他的聲音裡帶著痰音,說話又細聲細氣,羅嗦得令人髮指。

    好半天才把話說完,一算時間,半個時辰過去,大家都站得腿酸,可惜孫老頭究竟說了些什麼,卻沒有人聽明白。

    接下是行人們逐一上前見禮。

    周楠學歷最低,資歷最淺,自然排在最後。

    他硬著頭皮上前,拱手施禮:“下官員周楠見過孫少卿、鄒給事中。”

    不等孫士約說話,鄒用龍率先將手一扶道:“周大人請起。”

    又轉頭對陪坐在一邊的秦梁笑道:“秦司正,說起來,本官倒是和周大人有緣。上次周大人去延慶州學主祭,本官恰好在那裡公幹,想不到今日有遇到了。”

    秦梁笑道:“這不是巧了嗎?”

    “是啊,真是巧了。”鄒應龍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看著周楠,道:“周大人,你我雖然有舊,但這次京察卻沒有人情可講,本官會秉公辦事的,你也不要有任何顧慮。”

    不要有顧慮?我的顧慮大了,周楠心中叫苦,這廝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就是徹底和我撕破臉了。

    訓話完畢,接下來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可說的,秦梁讓大家各自去處置手頭的事務,自己則和另外個個副司正配合孫、鄒二人開始檢查。

    這事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不外是將行人司的捲宗全部搬出來,讓二人逐一查驗。

    孫、鄒二人指揮四個手下將每個行人今年所辦公務按照路途遠近,事情緩急,最後是什麼時候完成的,是否有拖延懈怠登記造冊,然後寫下評語,登記造冊。

    遇到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們還會將行人傳進判事廳問話。

    這事很煩瑣,也枯燥,沒什麼好看的。

    一切都有條不紊。

    周楠來行人司也就三月,統共才乾了一件事,且順利辦成,倒不怕察。他關心的只是下一道程序中的訪單,鬼知道同僚們會在上面亂寫什麼。

    行人們為了方便隨時接受兩位大人的諮詢,卻沒有三取,都聚在大廳堂裡喝茶。

    都是意氣風發的清流行人,坐在一起自然要議論議論朝廷,臧否臧否人物。

    有人的一句話引起了周楠的注意。

    “諸君,昨夜西苑大火想必你沒走看到了。”

    “火起於亥時人定,昨夜又是冬至,都沒有睡,沖天烈火如何看不到。聽說西苑都戒嚴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你們說會不會有……”

    “申大人慎言,我大明朝天子聖明河清海晏,怎麼會有亂臣賊子做亂,依我看來有就是一場普通的走水。說起來,大內之中住了那麼多人,走水也是常事。就拿咱們京城來說,又有哪一年不燒幾次房子。”

    “真如申大人所說的那樣就好了。 ”申大人冷笑:“如果是走水,緣何還戒嚴?聽說昨天晚上火頭一起,西苑就封了宮禁,任何人都不許入內。內閣的袁煒袁閣老、呂本呂閣老趕過去,也不得其門而入,急得兩位宰輔想打人。後來陛下傳旨說沒事,二老這才回家去了。就連內閣的閣老也進不去西苑,你們不覺得此事的蹊蹺嗎?難道你們忘記了當年宮女弒君的舊案了嗎 ”

    聽申行人這麼一說,眾人神色都是凜然。

    半天,一個行人道:“多事之秋,現在又是京察,諸君做事慎重些。”

    周楠心中好笑,據他所知,嘉靖四十年可沒有發生什麼不得了的政治事件,這也就是一見普通的走水事故,這些傢伙未免想多了。古代都是木製建築,防火問題確實叫人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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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阿九好像有點不妙





    這天下午實際上也沒有任何事發生,鄒應龍等人不外是核對數字,數據出乾部,一切都以數字說話。

    按照他們的工作進度,登記造冊的事情還得搞一天,到後天才進入訪單環節。

    到申時,周楠回到自己屋中,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郭書辦鋥亮的腦袋又湊了過來,低聲道:“大人,屬下打聽到兩個消息對你非常不利。”

    周楠:“什麼消息,你是耳報神嗎?哈哈,老郭你消息如此靈通,要不去錦衣衛當差好了。我恰好認識裡面的人,要不我推薦推薦?”

    “那感情好啊?”郭書辦一喜,接著又頓足:“都什麼時候,大人還在調侃屬下。”

    “說吧,什麼小道消息。”

    郭書辦:“第一樁,行人你的帳薄上只有一件公務。當時鄒應龍就惱了,說周行人來行人司當職都三個月了,怎麼才做了一件事,這是怠政懶政。還有,聽說周行人每天只來點個卯就走,當行人司什麼地方?”

    周楠:“第二件呢?”

    郭書辦說:“第二件就是,我聽說司裡有未能辦完手頭差事,或者拖延了日期的行人有的今天晚上會去鄒應龍府上拜訪求情,有人則去其他地方活動,看能不能尋個人情。如果結果是人人過 ,鄒應龍也不好交差,那時候大人豈不麻煩?大人,要不你也找找門路?”

    周楠心中一沉,是啊,自己有很高的機率被抓出來當典型,這事倒是不可不防。

    散衙之後,他拿著書本急沖沖地跑去見王世貞。王家的老僕卻說,老爺有事這幾日都不在,他吩咐下來叫周大人自己在家溫習功課,暫時不用過來了。

    如果換成平時,沒有嚴師約束,周楠估計會高興得跳起來,可今天他過來是想問問王世貞是否能幫忙到鄒應龍那裡說說情。

    不肯死心,又問恩師去什麼地方了,怎麼才能找著。

    老僕回答說老爺去武清拜訪一位故人,說是為太老爺的事情。

    他口中的太老爺就是王世貞的父親前薊遼總督王抒,王世貞去武清估計是為這件案子活動。

    沒有了王世貞幫忙,周楠也沒個奈何,悶悶地回到家中,不表。

    第二日,周楠索性破罐子破摔,去司裡點了個卯就溜了號,跑去尋王若虛看他也沒有法子。

    王若虛是吏部主事,品級雖低,權力卻不小,說不定他會有些門路。

    卻不想,吏部那邊也在京察,老王為了應付這個差事,也有點焦頭爛額。聽周楠說明來意,苦笑一聲表示愛莫名能助。又道,鄒應龍是內閣次輔徐階的門人,吏部和內閣一向不和,這事辦不成。

    聽他這麼一說,周楠恍然大悟的同時又暢然若失。

    老王這話涉及到明朝上層權力機構之間的互相制約和監督,明朝中央機構又三大權力結構:內閣、科道和吏部。

    內閣決策,科道監督,吏部掌管人事。吏部尚書被人稱之為天官,那是可以和內閣閣老、都察院都御使相抗衡的大姥。

    吏部和內閣互相牽制,通常是吏治任命的官員內閣不批,內閣要提拔的官員程序走到吏部這裡卻被天官給卡了,雙方這麼多年下來,積怨不小。這其中,也有皇帝有意放任和引導的緣故。

    見周楠精神不振,王若虛安慰了他幾句,看時間已時午時,就請他到外面的酒樓中吃頓便飯。

    從古到今,作為子腳下隨便扔出一塊石頭就能砸中一個有七品官的京城人士,對於政治都非常敏感。無論是貴冑大夫,還是販夫走卒都熱中談論政治。

    京城人能侃,你隨便在街上拉一個人,他他能從皇帝喜歡吃什麼,今天晚上睡了什麼女人扯到下一屆內閣成員名單,扯上一個時辰不帶喝水的。

    今天也是如此,整個酒樓的客人都在談論昨天晚上西苑那一場大火,聲音也非常響亮,周楠和王若虛想不聽到都難。

    明朝沒有以言罪人的說法,大家張口亂說也不用負任何責任。

    於是,大家一談起來就越發地邪性了。有人說天晚上有人謀反,帶兵直入宮闈,雙方一通廝殺。眼見著禁衛就要潰不成軍了,就在這個時候,嘉靖皇帝親自披掛上陣。天子親軍士氣大振,強力反殺,終於平定了這場叛亂。

    “那死的人海了去,今兒天不亮就用板兒車一車一車朝外面運屍體,足足運了一百多車。”

    “不不不,我聽到的卻是另外的故事兒。”又有一個客人搖頭:“卻不是什麼叛亂,知道嗎,那是天子在捉拿亂臣賊子,知道昨夜要擒何人嗎?”

    “拿誰?”

    “嚴嵩。”那人見眾人一臉的驚愕,神秘地說:“嚴嵩飛揚跋扈,早有反心。陛下識破了他這個活曹操,有意撲殺此獠。只是,嚴嵩的門人胡宗憲乃是統軍大將,不好動。因此,欲滅嚴先殺胡。這次胡總憲不是進京要軍餉嗎,天子就就在西苑設宴款待胡汝貞。酒酣耳熱時,皇帝見胡賊大醉,摔杯為號,刀斧手一湧而出。”

    “可是,這胡宗憲是何等兇暴這人,據說他有萬夫不當之勇,力能扛鼎。雖然醉,卻依舊格殺了十餘禁衛才被亂刀砍翻在地。忙亂之中,宮中亮油壺被撞倒,這才把房子給點了。”

    “ !”聽眾同時抽了一口冷氣,然後齊聲喝彩:“殺得好,嚴嵩賊子也有今日!”

    周楠和王若虛聽得滿面駭然,接著同時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周楠喘著氣:“堂堂天子照明使亮油壺兒,這不是皇帝用金扁擔嗎?”

    王若虛也搖頭抹淚:“胡汝貞一芥文弱書生,什麼時候成楚霸王了?嚴嵩雖然不堪,可胡宗憲卻是個人物,於國家可可是立下大功勞的。這些混蛋東西如此壞人名聲,直是可惱。我大明廣開言路,我看也不是什麼好事。有的時候,輿論也是需要管控的。”

    週楠心中好奇:“王主事,昨夜那場大火究竟是怎麼回事?”

    王若虛道:“就是普通的走水,沒什麼大不了的。只可惜燒了仁壽宮,陛下心中不悅。”

    “仁壽宮,這地方聽起來耳熟。”周楠皺眉思索。

    王若虛:“當初我有公務去過一次,可是個好地方啊,前年建成,總共花了五十萬兩白銀。陛下也喜歡那個地方,長居於此清修。裡面又放了天子這二十多年收集的道臧經文,還煉丹所用的天材地寶。估計是那些材料引發的火災吧,卻也是無奈的事。”

    道人煉丹多用水銀、鉛、硫磺之類的礦物,特別是硫磺、硝石之類的藥品最難保存。丹方房裡常年煙火繚繞,一點火星,瞬間就會爆炸燃燒,火勢也是異常兇猛。

    王若虛:“別的也就罷了,其中最叫人心疼的是幾卷長春真人丘處機弟子所寫的《長春真人西遊記》原本和張三封手抄的《道德經》。這兩本書原本藏於秘書監的,後來被天子借去,現在就這麼沒了。”

    周楠也跟著感嘆,隨口道:“國庫空虛,內帑也沒錢,這仁壽宮怕是沒辦法重建了……”

    “霍”,周楠想起一事猛地站起來:“王主事,我有事,先告辭了。”

    “去哪裡?”

    “找鄒應龍。”

    王若虛苦笑:“子木和鄒應龍積怨太深,求他又有何用?”

    “誰說要求他了。”周楠笑起來,鬱悶了好幾天,可算抓找到破局的那個要點了:“對了,主事,可知道鄒應龍住在何處?”

    “不知道。”王若虛非常乾脆地回答:“子木,以你現在的情形,就算去找鄒應龍,只怕他也不肯見你。”

    “放心好了,我有辦法的。”周楠想起了九公子,她不就是幹這個的嗎?

    很快,周楠就到了徐階的相府,接待他的依舊是上次那個門房。

    門房看到周楠,笑道:“相爺現在還在西苑,要晚間才回。對了,就算大老爺回府,怕是也不肯見周大人。”

    周楠:“卻不是找相爺,我來尋九公子,有事請她辦。”

    聽說是來找阿九,門房就變了臉,喝道:“找什麼九公子,咱們府上可沒有這號人,你快走,休要在這里羅嗦。”

    “怎麼可能?”周楠立即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據他所知這門子和九公子可是一起分贓的戰友,現在怎麼卻翻臉不認人了?

    忙將一枚銀子塞到門房手頭:“先生,在下聽不明白,還請你為我解惑。”

    門房看到錢,冷哼一聲:“她現在在相府別院幹活兒,我勸你別去,去了也見不著人。”

    周楠一怔,幹活,幹什麼活兒?

    這幹活兒和做事可是兩碼事,好像阿九現在有點不妙。

    他又掏出一枚銀子遞過去:“先生,還請行個方便,真有要緊事要見九公子。”

    門房見他出手大方,臉色更緩,道:“阿九壞了事,忤了閣老,怕是不能來見你的……不過……”

    周楠聽他話中有話,心中暗罵了一聲,一咬牙又遞過去一枚銀子。

    門房:“不過,我可以帶你過去見她。”

    周楠:“內宅,不妥當吧?”他下意識地想起了當年在安東被鹽道經歷司請去吃飯時的情形,想起林沖誤入白虎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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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混得狗都不如





    門房剛才一口氣得了周楠至少五六錢碎銀子,收如不錯,心情好,就道:“誰說是內宅了,你又不是相府的親戚,如何進得去。沒聽明白嗎,是別院。阿九現在就在那裡,你去了就知道了。”

    說罷,就領著周楠圍得徐府那長得厲害的紅牆饒了大約一里地,就看到一條胡同,旁邊都是破爛的小四合院兒。

    門房道:“周大人,這裡就是相府的別院,你自己尋人吧!”說罷就揚長而去。

    看到這邊的情形,周楠吃了一驚,還真夠臟的。

    卻見胡同里到處都是半人高的小丘,一群烏鴉兩隻狗子在裡面刨食。翻開蓋在上面的積雪,露出下面的生活垃圾,有菜葉子也有煤灰。

    這地方,簡直就是貧民區啊!

    周楠心中有點明白,這道街區應該都是徐階的產業。住在這裡面的人都是徐家的用人、奴僕。說好聽點是別院,說難听就是徐家的棚戶,原來九公子就住在這裡。

    這地方就是個開放的社區,來去自如。早知道我直接來這裡找人就是了,平白叫那門房詐去了幾錢銀子。

    正氣惱著,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記:“啊哈,周兄今日怎麼到這裡來了,可巧。”

    回頭一看,卻是九公子。

    今日的阿九依舊做男人打扮,她一身短衫,頭戴棉帽,肩上搭著一條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羊肚毛巾,手中提著一把鋤頭,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正在地裡勞作的農夫。

    只是同周圍那些滿面困苦的徐家用人不同,九公子一臉燦爛的笑容,雪白的牙齒很好看。

    “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周楠沒想到往日打扮得英俊瀟灑的九公子今日如此潦倒,吃了一驚,道:“我有事找你幫忙。”

    “幫忙,好啊!”九公子眼睛一亮,知道賺錢的機會到了。她看了看四周:“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我進我屋說去。”

    於是,二人就進了胡同旁邊一座小院中。

    這院子應該住好幾戶人,各家都在屋簷下壘了灶台,幾個小屁孩在院中追逐,有點吵。阿九將鋤頭放在屋簷下,和周楠進了屋中。

    和外面的雜亂不同,屋中卻很乾淨。共分里外兩間,外面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正端著簸箕在剝豆子。這人穿得破舊,面上都是皺紋,瘦瘦小小。

    阿九介紹說,這婦人是她的娘。

    周楠忙上前施禮:“後輩周楠見過夫人。”

    阿九的娘伸出手在前面摸索:“周楠,這名字以前沒聽說過,是不是剛進府的。”

    周楠這才發現那婦人眼神空洞,卻是個瞎子。忙將臉朝前湊了湊,感覺到她的手很溫暖,卻異常粗礪。

    阿九不樂意了:“娘,周大人可不是咱們府裡的人,他可是有官位在身的,今日來尋女兒是有事相商量。”

    婦人吃了一驚,周楠忙說:“什麼官不官,我就是個不入流的,在衙門裡混口飯吃,夫人你就叫我名字吧,實在不行叫子木也可以。”

    阿九的娘畢竟出身相府,以前什麼樣的官兒沒見過,就笑道:“子木,你吃了沒,我給你找些點心。”

    說罷就放下手中簸箕站起來,打開身邊的碗櫃,尋了一包點心塞在周楠的中。

    阿九:“娘,這點心我買回來都一個多月了,你怎麼還沒吃,擱日子長了會壞掉的。還有,我給你買的衣裳、首飾你怎麼不穿戴?”

    阿九母親慈祥地笑著:“我年紀大了,吃什麼都是浪費。阿九你正在長身體,得給你留著。再說了,我現在就是個老媽子,穿那麼好做什麼給誰看呀?”

    九公子眉毛一揚,正要發怒。周楠忙道:“九公子,我走了老遠的路渴得緊,能否討碗茶喝?”

    阿九這才和周楠一起走進里屋,二人盤膝坐在火炕上。

    里屋佈置得很清雅,有一架子書,長案上還擺著一盆盛開的水仙花。

    茶不錯,上好的龍井。

    喝了一口茶,吃了兩塊已經過期甜得膩人的點心。

    九公子唰一身打開折扇,搖了搖:“說吧,你找我辦什麼事?”

    周楠:“據我看來,鄒應龍和九公子私交不錯,我想拜訪鄒大人,你能不能幫引見一下?”

    外屋,九公子的母親插嘴:“子木說的是鄒應龍大人啊,以前阿九小的時候,他可喜歡了,經常抱著玩兒,還說將來要讓咱們的阿九給他做乾女兒。”

    阿九不滿地說:“娘,我們在說正事呢,你別打岔好不好。”

    “什麼正事呀,你著孩子。”瞎眼婦人又開始剝豆子,嘆息道:“阿九,你成天都說想要賺錢,賺那麼多錢做什麼,咱們在相府裡有不短吃不短穿的。”

    阿九正處於叛逆期,喝道:“娘,什麼不短吃不斷穿,你看看你現在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跟僕人一樣,當年好歹也是做過姨娘的,你現在混比丫鬟都不如,早就被剝了名分了。我現在多賺點,將來在外面買了宅子買了地,然後再叫舅舅 把你給接出去。放心好了,我會讓你過上比以前做姨娘時還好上百倍的日子。沒錢,成嗎?有錢,也不用吃這受氣飯。”

    婦女微笑道:“傻孩子,我一個瞎眼老太太,怎麼過不是過,只要你將來嫁出去,能時不時回來看看我,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就好。”

    “真是羅嗦。”阿九心中氣惱,跳下炕,砰一聲將門關上,對周楠道:“你當我不知道,鄒應龍現在正在行人司主持考成。你如果有話同他講,為什麼要尋到我頭上來。必然是你被鄒大人給整治了,想託我說情。二百兩,二百兩我就讓你見著他。”

    “什麼?”周楠大為光火,這小丫頭片子純粹就是掉進錢眼子裡去了,一點人情也不講。

    正要發作,可轉念一想,阿九對母親倒是孝順。

    就按捺住心中的怒氣,道:“是的,我上次壞了鄒應龍大人的差事,這次落到他手裡須有麻煩,如果徑直找上門去,只怕人家也不肯見我,想請你幫忙說項免得吃了閉門羹。九公子,做人得將道義啊!你和嚴家的婚事可是我的想的轍,你投桃報李幫我一次又如何?”

    阿九想了想,點頭:“也對,生意場上往來,確實要講道理,就幫你一次。不過……”說到這裡,她一臉的懊惱:“昨天府裡又提起我和嚴家那什麼灰孫子的婚事,我一時忍不了氣,就跑去找祖父鬧,結果被人使了壞。爹爹要用家法治我,那啥狗屁母親就把我打發到這里里做苦工,不許我出門。”

    她口中的狗屁母親說得應該是她父親的正妻:“今天若是隨你去找鄒應龍,回來之後,怕是又是一樁風波。府中盡是趨炎附勢的小人,難保不會來來尋我晦氣。本公子倒是不怕,卻叫娘操心。”

    “九公子放心好了,這次你若帶我去見鄒應龍,不但不會受家法,說不好會是大功一件。”

    阿九:“真的?”

    周楠:“你不信就算了。”

    “你這人有些鬼門道,我相信你。”九公子靈活地跳下炕去,笑道:“快去,快去,我在這別院裡可憋坏了。”

    說著就拉著周楠跑出屋去。

    剛出門,就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下人氣勢洶洶地跑來,喝道:“阿九,你這個懶骨頭,活兒都沒用乾完,糞車已經到了,卻見不到你,難不成叫大夥兒等你。”

    說罷,就將那把鋤頭扔給九公子,督促道:“快去,快去。”

    “掏糞……”周楠瞠目結舌,然後又扑哧一聲笑起來。

    古代的北京城可沒有完善的排污系統,家中糞便都堆在化糞池裡,積到一定量就賣給糞行拉出城去當成地裡的肥料。

    想這九公子往日何等飛揚跋扈的人兒,如今因為惡了她祖父和爹爹,竟被下面的人打發過來做掏糞男孩。正是落毛孔雀不如雞,王孫公子慘如狗。

    在徐府這種大家族裡,得不到主人歡心的庶出子女,連狗都不如。

    聽到周楠的低笑,九公子什麼時候在外人面前這麼丟過人,嘴唇微微顫動,眼眶裡竟含著一泡清淚。

    周楠看到她傷心成這樣,心中突然一痛,繼而深深自責。猛地伸出手“啪”一聲就抽到那下人的臉上,冷冷道:“滾!”

    那下人被這一巴掌抽蒙了,口也歪了,鼻血直流。捂著臉叫道:“你什麼人,怎麼打人,相府可不是隨便撒野的地方。”

    “某乃是行人司行人周楠,有公務找貴府女公子,再廢話,打斷你的狗腿。”周楠解下腰牌扔過去:“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那下人看了腰牌,頓時嚇了一跳。相府家人七品官,他多少也是有些見識的,知道行人司的行人都是進士老爺,可惹不起。

    但是,口頭卻是不服:“這是咱們相府的家事,夫人說了,叫阿九將糞坑掏了,還輪不到大人來管。”

    周楠:“你家老爺是徐璠吧,九公子是他親生女兒吧?放任妻子殘害妾生子女,他又是如何治家的?本大人倒想親自問一問他,有事你自己去回徐璠,滾!”

    說著話,揚起巴掌作勢再打。

    “是是是,我這就去回夫人。”那人恨恨地看了阿九一眼,抱頭鼠躥而去。

    看到他狼狽模樣,阿九咯咯地笑起來:“痛快,痛快。”

    周楠見她嬌笑模樣,突然發現這小丫頭其實挺可愛的,幾乎忍不住要伸手來個摸頭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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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如何破題





    二人出了門,叫了頂轎子擠在一起。

    阿九身上隱約有臭氣襲來,周楠大為嫌棄,不住地側著身子。心中後悔,早知道就僱兩頂轎子拉。什麼處女的芬芳,純粹是欺騙啊!

    “你躲什麼,我要吃人嗎?”阿九大怒。

    周楠:“九姑娘千嬌百媚,英俊瀟灑,就算被吃,我們也心甘情願。”

    “那你給我坐好了。”

    二人又互相頂了幾句,周楠就問起徐家的情形。

    這才知道,原來剛才他所去的所謂的別院以前是京城的貧民窟。因為環境實在太差,徐閣老每日登樓遠眺的時候,看到前方一片破爛心中不喜。於是,他就將這一片買了下來,使之和相府連成一片,將來推倒了重建。

    如今暫時用來安置家中低級奴僕和婆子。

    阿九的母親本是徐府的家生子,當年徐家大老爺徐璠酒後衝動睡了這個丫頭。

    這事在大戶人家也常見,阿九母親生得普通,徐璠過後也就忘記了。

    卻不想性盛至災,這丫頭竟然懷孕,生下了阿九。

    徐大公子也沒辦法,就給了她一個姨娘的名分。

    徐家搬到京城之後,阿九的母親被徐大奶奶設計陷害,被剝了名分,悲傷過度哭瞎了眼睛,被打發到這別院居住。

    阿九就尋思多多賺點錢給母親在外面買座宅子,再買上千餘畝地交給舅舅經營,用於母親養老之用。

    聽她說完,周楠心中感動,一拱手,正色道:“九公子侍母至孝,周楠佩服。以往言語有得罪的地方,我向你賠禮。”

    阿九咯咯一笑:“少來,別以為說上幾句好話,你以前欠我的錢就不還了,沒門!”

    周楠無奈:“再說,再說吧!”這小丫頭還真是,先前還一臉悲傷雙目含淚,轉眼就笑顏如花,真是個沒心沒肺的。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願永遠這麼好。

    很快,二人的轎子就到了鄒應龍家。

    此刻已經是申時,鄒應龍也回來了。

    周楠依著禮數將自己的名刺遞給門子,道:“速去禀告鄒大人,就說行人司周楠有緊急政務求見。”

    不一會兒,那門子就出來將片子還給周楠,冷冷道:“我家大老爺說了,行人若有正事,明日一大早可在司裡判事廳找他。如今,老爺正在行人司主持京察,不便與大人見面,請回吧!”

    周楠心道:果然這鄒應龍還在恨我,一心要整治本官,還好我這裡帶了阿九過來。

    就朝阿九遞過去一個眼色。

    九公子早等得不耐煩了,一把推開門子就拉著周楠朝里面闖去,一邊走,一邊高聲喊:“鄒大人,鄒大人,是我,我來看你了。”

    門子大驚,正要喝罵,裡面傳來鄒應龍的大笑:“原來是小九,冬至節你也不來看我,進來吧!”

    鄒家不大,也就一個兩進的院子,鄒應龍正好在外院的書屋裡看書,見著阿九,面上帶著笑意,顯然是非常喜歡這個看著長大的小丫頭。

    九公子笑道:“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鄒應龍見阿九這身打扮,問:“你怎麼弄成這樣?”

    九公子就抱怨道:“還不是為了嚴家的婚事,我被爹爹體罰。對了,周楠有事找你,你們談,我到後宅找嬸嬸說話。”

    一聽她說起徐嚴兩家的婚事,鄒應龍無奈地擺了擺頭。

    等到阿九離開,他也不說話,就那麼面無表情地看著周楠,手中把玩著一卷《論語》。

    好像這做官的人接見下級都喜歡拿著書做高士模樣,真是討厭得很。

    周楠見他神情冷淡,沒辦法只得走上前去,一揖到地:“屬下周楠拜見大老爺。”

    鄒應龍將手中的書放在案上:“周楠,你竟然連阿九得找上了,真是用心良苦。想來是為京察一事,你也不用多說。朝廷自有製度,本官按制度辦就是了。”

    按制度辦,說得輕巧,無論在任何一個時代,制度這種東西都是有彈性的。你老人家擺明了要壞我前程,真信了你,死得不要太難看。

    周楠早就成竹在胸:“下官這次來的冒昧,還望給事中不要怪罪。在下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也有志在科場上博取前程。也好堂堂正正入仕,現在這個行人官職在下還真不放在眼中,也屢屢請鎖廳回家溫習功課,無奈秦司正不許。京察若不過,正好回家靜心讀書等待來年秋闈。說起來,給事中倒是幫了下官一個忙啊!”

    “周楠個人的榮辱得失,卻不要緊。此次來見給事中,非是為自己,而是為徐次輔。”

    “為我家恩師?”鄒應龍神色一動。

    周楠點頭:“下官身為行人司行人,也算是言官,對嚴黨的飛揚跋扈深為不滿。現有一計欲獻於徐次輔。就算不能搬倒嚴嵩,也能讓他在陛下那裡失去信任。”

    “你一小小的行人何德何能敢放此大言?”鄒應龍滿面的譏諷,喝道:“徐嚴兩家正要結親,恩師他老人家和嚴閣老相交甚得,你這廝好大膽子敢過來挑撥離間?”

    話雖然說得聲色俱厲,他卻偷偷豎起了耳朵。

    見鄒應龍沒有立即趕自己走,周楠心中不屑:你在我面前裝這模樣有意思嗎,別忘記了我可是穿越者,早已經看穿了一切。

    在真實的歷史上,鄒應龍是徐階得意門生。可他對徐閣老對嚴嵩言語奉承,偽裝成趨炎附勢的樣子並不知情,心中也大為不滿。

    後來,也因為有他的進諫使得徐階下了最後的決心,對嚴黨下手。

    鄒應龍心高氣傲,日常以道德先生自居,在士林中也有一定的聲望。可恩師徐階整日討好嚴嵩,現在又要將孫女阿九嫁過去給嚴閣老的孫子做妾,這實在是太丟人,就連他這個學生在世人面前也抬不起頭來。

    可是在封建社會,師生是僅次於父子的關係,他又能怎麼樣呢?

    面對鄒應龍厲聲斥責,周楠並不慌亂,不緊不慢地道:“冬至夜西苑大火燒了仁壽宮,正是良機。”

    “仁壽宮大火一事本官也知道,也就是尋常走水而已,難道又有什麼蹊蹺?”鄒應龍面容一顫,下意識地問。

    “確實是一場尋常的走水,這宮里以前也失過幾次火,辦幾個疏於職守的太監就是,和外庭也沒有什麼關係。關鍵在於,失火之後怎麼辦。這仁壽宮是重建呢,還是不建?重建的錢從何而來,又由誰負責?這事大可拿來作一篇錦繡文章,就看由誰來作,又如何破題。”

    “霍”一聲,鄒應龍猛地站起來。他心中已經依稀有個念頭,卻無從把握,但知道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必須牢牢把握。

    大約是覺得自己這個表現實在太失態,不成體統,他又慢慢地坐下去,下意識地抓起桌上那本《論語》開始思索。

    周楠:“下官聽人說,給事中是徐閣老最得意的門生。閣老已經一把年紀,將來也不可能再主持會試,如此看來鄒大人應該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了。大人一入仕就是行人,進而工科給事中,可見閣老對你的信重。”

    鄒應龍:“恩師之恩天高地厚,毋庸你這後輩多說。”

    周楠:“內閣閣老們一團和氣,盡心竭力為君父為國家效力,自然是朝廷之幸。可朝中大人物之間的事,絕非我等能夠猜度的,你我只需盡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他這句話提醒鄒應龍,朝堂大姥表面上看起來哥倆好,其實爭得厲害。他們要敷場面,咱們下邊的外圍可不用那麼客氣,該為老大爭的必須爭,該鬥的必須鬥。政治這種東西,就是你死我活。

    身為門生,臟活要幹,必要的時候還得給老大出謀畫策搶先佈局。

    鄒應龍本是個精明之人,如何不明白周楠話中的意思,緩緩問:“仁壽宮大火,是否重件建,錢從何來又怎麼說?”

    周楠悠悠道:“如果是往常,自然是嚴閣老想法子。不過,我聽人說胡宗憲回來了。對了,仁壽宮也沒有燒成白地,尚有些木料可以使用。另外,空性的《報國寺》廟產中不是有座採石場嗎,叫他交出來用於重建宮觀。老和尚捨財保命,想來也是肯的。”

    鄒應龍這下是徹底被周楠點透了,胡宗憲這次掐著國家財政預算的日子回來為什麼,還不是為了要軍餉。

    可最後他只得了區區二十萬兩銀子,這點錢根本就不夠。要知道在往常,福建那邊每年可都是要耗費上百萬兩軍費的。

    胡宗憲和東南戰功是嚴黨的門面,這次嚴嵩如此小氣,顯然是手頭徹底沒錢了。

    嚴閣老是皇帝的錢袋子,仁壽宮一燒,嘉靖天子必然會讓他重建。

    老嚴沒錢,只怕會打個馬虎眼了事。如果這個時候,恩師他老人家想出一個完善的解決方案,豈不是簡在帝心。

    小嚴病重不能視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良機。

    確實,這次或許不能徹底板倒嚴黨,當讓嚴嵩在皇帝那裡失去信任還是可以努力一把的。

    “木料有了,石料有了……再從其他地方挪借一些,此事大有可為。”鄒應龍越想越激動。

    他又站起來,準備去見徐階:“周行人,你先回吧!”

    周楠也不廢話,拱手:“那下官就告辭了,還有天色已晚,還請給事中等下派人送九公子回家去。”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提京察的事。

    現在說這些有意義嗎,反叫鄒應龍瞧不起。

    官場中人做事,一切盡在不言中。

    看著周楠瀟灑的背影,鄒應龍回味起他剛才所說的話,不覺有種內外通透之感。

    是啊,嚴黨這些年之所以得勢,原因很簡單,就是能夠為天子籌措一應花消。

    說到底就是一個“錢”字。

    誰能夠為天子籌到錢,誰就能在這朝廷之爭中立於不敗之地,而這一點嚴嵩做得非常好。

    可嘆朝堂君子都以為嚴閣老這二十來年之所以聖眷不墮,是因為他寫得一手好青詞,巧言令色投君王之好。現在想來,其實這個猜度真的是可笑之極。

    錢才是決定一切的關鍵,要想打倒嚴黨,就得在這個字上下工夫。

    此刻的鄒應龍有種修行人突然開悟之感,他心中感嘆,想不到自己堂堂進士,官場歷練這麼多年,今日卻受到了一個小小的雜流秀才的點撥。

    心中又是奇怪,這個周楠就是一個小人物,為什麼對朝廷中的事情如此清楚?哎,他是唐順之和王世貞的學生,有師如此,徒弟還能差了去。

    這些心學門人果然精明強幹。

    同時,他心中又有一個隱約的念頭:以心學門人只問結果不計手段的禀性,試想如果朝堂中都是這樣的厲害角色,國家又會變成什麼樣子……王陽明一派,真是國家的禍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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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大跌眼鏡





    終於到了填寫訪單的的時候。

    這可是京察中最要害的一道關口。

    無論在任何一個朝代,作為一個中央機關,能不能做出成績其實不要緊,關鍵是如何向上頭交代,叫人挑不出錯來。因此,日常的文書往來、數據核算都做得塌實,基本沒有把柄可抓。

    但訪單卻不同,乃是同事之間互相打分互相檢舉。

    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個單位人多了,就算你再會做人,也會有人因為和你有利益衝突想將你搞下去。就算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我也可能因為你有一口黃牙而看你不順眼。

    人心這種東西最是難測,有一句是怎麼說來著:堡壘是從內部攻破的。

    據說,每次京察很多人都是因為大明朝設計的這個訪單制度,被同事舉報而落馬。最叫人憋屈的是,你到倒霉的時候還不知道是誰在使壞,想報復也不知道該報復誰。

    因此,今日一大早,行人司裡可謂是一團和氣。同事和同事之間見了面,都拱手作揖,顯得分外親熱。若不是顧及到大家都是進士出身要有清流言官的體面,只怕大夥兒早就和市井中人那樣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

    “謝兄,昨夜愚弟請你吃酒,你推脫說家中有事。有傳言你去了鄒給事中府上,此事可真啊?”

    被問到的謝行人面上變色,打了個哈哈,道:“君子寧從直中取,莫向曲中求,蠅營狗苟的事情,在下還不屑做呢!”

    另外一個行人插嘴:“謝兄說得是,我輩君子光明磊落,如何能夠鑽營。世間自有公道人心,又怕什麼?再說,昨夜鄒大人又不在家。”

    “哦!”眾人面上都露出會心的微笑,謝行人意識到自己失言,面色顯得尷尬。

    實際上,他口頭說得正義凜然,但昨天夜裡還是按捺不住去鄒應龍那里活動。可運氣不好,鄒大人卻不在。同時,還在那裡碰到另外兩個同事,這就有點尷尬了。

    周楠在旁邊聽得好笑,心道,昨夜鄒應龍應該是去了徐階那裡商議大事,這些鳥人們去走門子撲了個空,是不是很傷心是不是很失望啊?

    很快,孫士約,鄒應龍、秦梁就進了大廳堂。

    孫士約照例開始訓話,說了很大一通“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你們不要有任何顧慮,暢所欲言,今天所寫的訪單都是匿名的,將來也會歸擋封存”的話,直站得大家兩腳發軟。

    好不容易等他說完話,秦梁叫各人回到自己位置上時,大家竟然有一種如蒙大赦之感。

    每人案前都放著一疊訪單,類似於一個表格,天頭上是每個行人的名字和職司,下面一欄則是需要填的考評,你可以在“卓異”“上中” “上下”“中上、中中,中下”和“下上,下中,下下”中選一個填上去。

    然後是第二欄,這一欄你需要對為什麼對同事做出這個評語進行闡述,字數限定在三百字之內,時間一個上午。

    按照周楠的想法,這些混帳同事都要評個下下自己的念頭才通達。可想了想,若是都給他們差評,總得編個理由吧?逐一寫下來,就快上萬字了,實在太費勁。再說,自己和大夥兒又不熟,真要打擊報復,欲加之罪,想要編個理由也需大費精力,實在受不了這個煩。

    於是,他大多給了個上下或者中上的評語,給的理由也很簡單,不外是“某某某質高行潔,我輩楷模”“XXX,勇與任事,眾皆心服。”做官做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必跟所有人過不去呢?

    當然,和自己有怨的幾人他也不會客氣。比如那個尚行人,就得給個下下,還得羅列些罪狀。倒不是我周楠不能容人,君子以直報怨,難不成別人打你右臉,你還將左臉伸過去。而且,那廝也肯定不會說我周楠的好話。

    很快,一個上午的時間過去,交了仿單之後,各回各屋,等待孫、鄒二人的終審。

    這個終審孫士約和鄒應龍要一一將幾百份訪單看完,然後綜合前兩日的考成下評語,然後提交內閣、吏部、都察院,作為官員們未來升降的標準。

    大明朝有品級的京官沒有五千也有三前,上頭可認不了這麼多人。因此,孫、鄒二人的初評送上去之後基本都會準了,今天這一場考核直接關係到大家的前程。

    整個行人司瀰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氛,各人都呆在屋中或看書或喝茶,等到著自己未來的命運。

    時間一點點過去,京城的天黑得早,不覺日色朦朧,大廳堂裡亮起了燈,三十過個行人又被傳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因為年事已高還是有意為之,孫士約坐在那裡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也不說話,只朝鄒應龍揮了揮手,示意這次考成由鄒給事中主持。

    鄒應龍開始宣布考評結果,不出意料,大家基本都是一個中上,偶有幾個行人因為政績突出得了個上中。

    如果不出意外,這次考成大家算是平安度過了,除了周楠……

    大家都將目光落到周楠身上,心中暗笑:聽聞這廝在延慶州主持祭祀大成至聖先師的時候得罪了鄒應龍,今日落到他手裡還能有好?而且,我等給他寫的訪單上也沒有什麼好話。哈哈,這次總算可以將這個秀才趕出行人司了。我行人司何等清貴之處,豈能有你這個雜流容身之處?

    鄒應龍朗聲念道:“川陝茶馬司尚敏人,下中。”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沒錯,茶馬司是行人司中油水最多的職位不假,一年下來幾千兩銀子入項可以保證。但實在太累,很多人都將命丟在那裡。而且,茶馬司遠離京城,升遷的機會也不多,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大約是出於補償,每次京察考成,茶馬司不說卓異,一個上中或者上下還是有保障的。

    今日卻得了個下中,簡直荒唐。

    尚行人大怒,排眾而出,叫道:“鄒大人,下官在川陝櫛風沐雨,一心為朝廷辦差,緣何才得了個下中,還請大人明示。朝廷若是這般對待我等實心用事之人,人心何服?”

    正在假寐的孫士約受驚般地睜開閉上的眼睛:“尚敏人,你坐下,讓鄒給事中把話講完。”

    鄒應龍冷冷道:“沒錯,你在川陝是辛苦了,可那是茶馬司應盡的本分。換任何一個人過去,也能做好。本應之務,難道也能做為功績?茶馬司的公務且不論,你私德有虧,本官甚為不齒。”

    尚行人一呆:“下官私德有虧?”

    鄒應龍拍了拍面前的訪單,喝道:“尚敏人,有人舉報你回京之後納了一雙母女。真是人論顛倒,衣冠禽獸。如你這種小人,本官應該該你個下下的。你自己說,有沒有這事?”

    聽到這話,眾人都抽了一口冷氣,看尚敏人的目光中充滿了羨慕嫉妒恨。這尚行人,好情趣啊!

    “沒有,沒有。”尚行人大驚,沒錯,他這次回京因為沒有照料飲食起居,生活頗有不便,就去人市場買了一個丫鬟一個老媽子。這二人恰好是母女,之所以一起買回家,他是不忍看到她們骨肉分離。

    現在卻被人告黑狀說收了母女花,問題是內宅中事根本就辯解不了,再辯下去,那就是越描越黑。

    鄒應龍:“尚行人,本官準備彈劾你,是真是假,都察院自然會察。不過,所謂無風不起浪,你將來可是要做言官的,行為如此不檢如何為天下君子之表率,本次京察,某隻能給你一個下中。”

    聽到這話,尚行人一臉的灰敗。這事最後無論查成什麼樣,其實都不要緊,反正他的名聲是壞掉了。俗話說“無風不起浪”“一個巴掌拍不響”世人都喜歡這種風流韻事,坊間流言一起,不是真的也變成真的了。

    黃泥巴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名聲這種東西對於一個有志於做御史的人實在太重要了,況且他這次京察得了個下中,前途堪憂。

    尚行人猛地明白過來,這人有人在訪單上黑自己。

    他轉過頭憤怒地看著周楠,罵道:“究竟是哪個小人亂寫,站出來!”

    周楠裝著看不到的樣子。

    尚行人:“小人,小人,我看你能有什麼好下場?”

    周楠還是不理。

    鄒應龍:“周楠。”

    周楠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禮:“下官在。”

    鄒應龍憤怒地拍案而起,戟指我們的周行人,喝道:“周大人,據訪單上所說,你這廝進行人司三月,每日晚來早歸,視司中法紀如無物;在司中三月,竟未做過幾件像樣的事。你好酒貪花、日嫖夜賭、屍位素餐、昏庸無能,無恥之尤。枉你還是個讀書人,直是斯文敗類。”

    眾人聽到這嚴厲措辭,心中都是大爽:姓周的完了,一個下下跑不脫。

    尚行人幸災樂禍地笑道:“姓周的,你也有今天!”

    周楠微笑起來:“鄒老爺,下官受教了。”

    看到他一臉的笑容,面上帶著喜色,大家只道他是瘋了。

    鄒應龍說完,頓了頓:“這次考成,卓異也就罷了,給你個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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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閣老有請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

    每次京察考成卓異非常難拿,如果得了這樣的考語,升上一級是肯定的。因此,下這樣的考評,上頭一般都是慎之又慎。如果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政績,通常都會降一等給個上中。

    前頭鄒應龍還聲色俱厲將周楠罵得狗血淋頭,一反臉就給了個中上,這個轉變來得實在太快,完全不給大家絲毫的心理準備。

    難道這個周楠已經打通了鄒給事中的門路,他們不是有仇嗎?有如此巨大的反轉,顯然姓周的下了血本。若不是鄒應龍考慮到周楠只有秀才功名,無法升官,只怕要給他一個卓異吧?

    尚行人心中怒氣蓬勃,叫道:“鄒應龍,你究竟得了周楠這個小人多少好處,你就不怕天下人悠悠眾口嗎?”

    鄒應龍冷著臉道:“周行人雖然行為不檢,可這只是私德,我朝從來就不以私德評價一個官吏。所謂,有德有才,堅決使用;有才無德,限制使用;有德無才,培養使用;無才無德,堅決不用。周楠來行人司三月,卻主持了清丈京畿皇產,主持了延慶州祭祀大典,也算是個乾才。”

    他卻給大家上起了明朝人事選拔制度這一課,不明其中端倪的還當他是吏部侍郎呢!

    鄒應龍:“尚行人你也可以想想,你剛到行人司的前三個月又做過什麼事,又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政績,讓大家評判評判。”

    尚敏人吃他這一呵斥,竟是無力辯駁。

    想當初自己剛進士被發派在這裡來做行人,其實就是個不通世務的書生,真給他差使也不知道如何著手。因此前一兩年也就做過跑腿的活兒,熟悉為政之道,又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成績?

    周楠當初被司裡派去清丈京畿皇產,那是因為這是個得罪宗室的燙手的活兒,明擺著要倒霉。司裡欺他是個新人,有想將他這個秀才趕出進士的隊伍,這才派他去頂雷。

    卻不想,周楠運氣也是好得出奇,清丈皇產的事情被宗室一鬧,被皇帝下詔廢止。他以前清理出來的田莊就這麼成為他的一樁政績,這是有數字可查的,誰也剝奪不了。

    至於延慶州的祭祀大典,人家也辦得不錯。

    這都叫人無法可說,尚行人憤怒的是鄒應龍剛才還拿私德訓斥自己,轉眼又說周楠的私德不計入這次考成,玩雙標玩得這麼溜也太無恥了。

    他一張臉漲得通紅,叫道:“本官不服,本官要彈劾鄒大人。”

    鄒應龍:“隨便,反正你這次考成的下中無法更改。”還是先想著保住自己前程吧,縣官不如現管,本大人現在就先廢了你。

    周楠心中暢快,再也憋不下去,哈哈大笑:“尚大人要上折子,還是先混成御史或者給事中吧!”按照明朝的檢舉制度,京官要四品以上才有轉折上奏的權力;低於四品的,除非你是科道言官。否則,你的舉報信也只能先遞到都察院。

    鄒應龍是工科給事中,他老師是徐階,正當紅,你去舉報他,有意義嗎,最後不也要被上頭退下來?

    這個老鄒做事和得勢後的徐階一樣簡單粗暴肆無忌憚,師生二人果然是一脈相承。

    作為從基層打滾一路混上來的人,周楠倒有點欣賞鄒應龍這種以超強硬對強硬的作風。

    見下面要鬧得不像話,秦梁咳嗽一聲:“都安靜,爾等視我司規無物耶?”

    孫士約又從夢中驚醒,嘀咕道:“弄完了……那就回去吧… …至於這次考成的最後結果,還得內閣、禮部和都察院來定,我等也就是走個程序,回了回了。”

    這話是提醒商行人木已成舟,你與其在這裡扭著鄒應龍扯皮,還不如快去走走門路。

    於是,行人司這場轟轟烈烈的京察就這麼結束。

    周楠也知道,有鄒應龍的考語,自己這關是算是過了。

    唯一叫他不滿的是自己只有秀才功名,若是正經出身,一個卓異還是可以爭取的。一旦得了卓異,又有徐階的路子,就能完成從行人道科道那關鍵一跳,成為人見人怕的言官。

    可惜啊,可惜,如此難得的機會就這麼浪費了。要想等到下一次機會,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文憑,文憑實在是太重要了,周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過進士功名。

    “恭喜周行人順利過了京察這一關。”天已經黑盡,京察結束,各行人自回家去。周楠剛出行人司,郭書辦就湊了過來。

    周楠:“世間自有公道,本大人勇於任事,為國家不惜身,所做的功績那是明擺著的,也不怕人查。鄒應龍好歹也是讀過聖賢書的,自然知恥。我與他雖然不睦,但他若是明目張膽對我不利,就不怕朝堂物議嗎?”

    郭書辦幾乎想朝他翻個白眼,好你個周行人,說得自己就好像是清官忠臣似的?還說什麼鄒應龍知恥不敢明目張膽對你不利,剛才他訓斥尚行人的時候就不明目張膽了?

    定然是你這個周大人給鄒應龍塞了包袱,這包袱還不小,起碼上百兩吧?

    不管怎麼說,周楠這個頂頭上司過了關,自己這個小吏也算是沾光跟著拿到政績,位置算是保住了。

    郭書辦心中也是快活,道:“行人,忙了一天,粒米未進。屬下一直想和大人親近,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由我做東,咱們找個地方吃酒。”

    周楠急著回家:“老郭,你我什麼交情,免了吧!再說,這天都黑了,酒樓茶肆都已關門上板。”

    郭書辦道:“前邊不遠就是教坊司,那裡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辰。”

    周楠心中一動,可轉念又想,自從荀六姐來京城之後,就沒有一天歇氣的時候,體力透支得厲害,如何還能出去胡來?自家老母豬都餵不活,還要去賣糠?

    正要拒絕,這個時候,兩頂轎子停到他們面前。

    從一頂轎子上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僕人,正是徐階相府的門房。他一施禮,將一張帖子遞給周楠:“周行人,徐閣老請大人過府一敘,叫小的過來接你,請上轎吧!”

    看到門房,周楠知道徐階大夜裡叫自己過去說話,想來是為仁壽宮走水一事。

    而他給鄒應龍所獻之計在實施後效果非常的好,否則,鄒給事中先前也不會給一個中上的評語。

    從內心來說,周楠是不太願意和徐階打交道的。在真實的歷史上,這個徐老頭得意不了兩年就被個趕回了松江老家,和他混在一起,將來是要倒霉的。而且,這徐次輔太陰,人品不好,不是個可以交往的。

    但周楠只是個小小的八品行人,閣老有請,能拒絕嗎?

    “有請前面帶路。”

    看著兩頂消失在夜色中的轎子,郭書辦伸了伸舌頭,口中嘖嘖有聲。他原本以為周楠這次能夠順利過關是因為花了大價錢買通了鄒應龍,卻不想人家自己搞定了內閣次輔。

    能夠得到閣老的召見,那就不是花錢能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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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走水事件餘波





    這是周楠第三次到徐階相府,無論是哪一次,給他的印象就是一個大字。

    裡面實在太大了,徐階已經歇了,從外面直入內宅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院子。夜裡,各院都上了鎖,要一扇一扇門叫開。

    折騰了好一氣,周楠才被領到一個大花園裡,在一個水榭裡見著徐階。

    天氣實在太冷,外面飄著雪花,門口涼亭邊的水池都結了冰。

    但一進屋,卻熱得厲害,身上竟有一種潮濕的感覺,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融化的雪水。

    屋中都是一水的雞翅木家具,牆上鑲嵌著半口瓷瓶,插著梅花。書架子上除了書籍,還有各色羊脂玉擺件。

    官靴踩在厚實的地毯上,寂靜無聲。

    聽人說徐階是京城首富,家業還大過嚴嵩。

    嚴嵩家是什麼情形周楠不知道,但就他兩世為人的經歷中,老徐家是他所接觸過的第一富豪。

    徐階顯然剛起來,接過僕人遞過來的熱毛巾擦了擦臉,神色顯得疲憊。

    世人都說宰相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實挺累的。

    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員每天卯時都要進紫禁城上早朝。也就是說,後世北京時間三點就得起床,要忙到下午四點才能回家。吃過晚飯,就得睡覺了。

    這樣的日子,別說周楠這個現代人受不了,就連明朝歷代的皇帝也是深惡痛絕,如正德、嘉靖、萬曆、天啟等幾個君王,索性就搬去西苑,幾十年不上朝,不賠你們玩。

    看到周楠,徐階就板著臉訓斥道:“子木,延慶州學祭祀,這次京察考成,你怎麼不同老夫說?你的官職得之不易,國家又需要你們這種精通實務實官員,卻如此不珍惜?”

    周楠心中膩歪,上次我打著心學門人的牌子找你說鎖廳讀書的事情,好你個徐老頭卻食言反悔,連宰輔的臉面都不要了。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個芥子般的人物,真求到你這裡來,肯定會吃閉門羹。

    現在你又裝著親熱的樣子,還不是因為我出的那個主意幫了你一個大忙。

    徐階裝出厲聲呵斥的鬼樣子,估計是要打一棍子給個棗,胡蘿蔔加大棒。

    其實,換成別人是他周楠,吃徐階這一通訓斥,只怕會感動得淚流滿面,立即拜倒在地。官場中人,尤其是徐閣老這種大人物若是對你客客氣氣,怕不是什麼好事。現在這番做派,形同師長教訓晚輩,是拿你不當外人。

    可惜周楠這個穿越者實在太明白徐老頭是個什麼人了,自然不會被他區區幾句話就感動得赴湯蹈火再所不惜。

    “老大人日理萬機,下官如何敢來叨擾。再說,這也就是兩件小事,下官和鄒雲卿也是不打不相識。”

    預料中的感激涕淋沒有出現,徐階微微失望:“過去了就好,過去了就好。畢竟都是同門,你若因此和雲卿有了芥蒂,卻是不美。”

    周楠:“不知道老大人深夜喚下官過來有何吩咐?”

    徐階:“昨天夜裡雲卿來我這裡說起你所建言的重建仁壽宮一事,可是你想出來的?”

    “下官胡言亂語,還請閣老治罪。”揣摩君父意思,這可罪名真要追究起來可不小。

    “無須擔心,不過是同門的閒話,不用上綱上線。”徐階哈哈一笑,揮手讓下人退出去,又叫周楠坐下,便說出一段話來。

    今日一大早,內閣輔臣上完早朝又回到西苑後,嘉靖有來傳四大輔臣過去說話,話中有意無意提起仁壽宮被燒一事,自己現在暫住玉熙宮,地方實在太小,頗為不便,暗示嚴嵩拿個章程出來。

    原來,道家修煉講究“道、侶、財、地”四個要素。道,就是修行的法門;侶,名師指點;修行過程中需要消耗大量天材地寶,這就是財;地,就是洞府、宮觀。

    修仙煉氣的時候,所需的爐鼎等材料佔地實在太廣,又要許道人術士護法,地方小了,確實鋪排不開。

    嚴嵩現在手頭實在沒錢,為了維持東南胡宗憲的局面,他已經想盡了辦法,現在又如何拿得出錢來?

    新建宮觀,開什麼玩笑。皇家工程從來都是一個無底洞,外間一錢銀子一塊的金磚,經過幾道轉手,層層剋扣,到鋪到地上,十兩銀子不止。一座仁壽宮下來,五十萬出去。

    現在再建,那不是要老命嗎?

    於是,嚴嵩沉就道,陛下若是覺得玉熙宮實在太小,不妨搬回大內去住。

    搬回大內,朕之所以長居西苑,不就是不想受人約束,嘉靖皺起了眉頭,又將目光落到徐階面上。

    著一切都在徐階的預料之中,他就按照周楠的之計。回答說,國家財政困難,再建新的宮觀確實難以負擔,嚴閣老的的建議也是正理。不過,首輔卻想錯了,重建仁壽宮卻花不了多少銀子,也用不了多長的工期。

    嘉靖有些驚訝,問這事怎麼說。

    早已經準備好的徐階侃侃言道,仁壽宮大火,尚餘不少木料可用。另外,可在重建中大量使用石料,臣也找到了免費的石場,如此又可節省許多款子。這樣算下來,也就總共花消不過十萬出頭。各部院擠一擠,就湊出來了。臣又算了一下,若依此法建觀,半年可成。

    嘉靖大喜,道,甚好,照此辦理,就由徐階你主持建造仁壽宮。

    以往這種皇家工程都是由小嚴主持的,現在卻著落到徐階頭上,可見嘉靖對嚴嵩的失望。

    投了帝王之好,摸對了皇帝脈好處自然頗多。當日,嘉靖在打醮的時候,只傳了徐階一人過去侍侯,又賞了他一頂用香葉編成的香冠。

    要知道,這可是莫大的恩遇。

    徐階何等精明之人,如何看不出天子對嚴嵩已有了成見,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機會到了。

    聽他說完,周楠本想裝模做樣恭喜一下徐階,可想了想。徐、嚴二人堂堂閣老在天子駕前就好像是婦人爭寵,這事也沒有什麼好光彩的,就閉口不言。

    他只好奇的是徐階今日找自己過來所為何事?

    這事怕不是論功行賞那麼簡單,實際上鄒應龍給這裡一個中上的考評,已算是過得去的犒賞了。

    “此計出自你手,果然甚好。”徐階:“以老夫觀之,你倒是個經世濟用的干才。可嘆你只有一個秀才功名,在行人司任職卻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本來,鎖廳回家讀書才是正理。不過,老夫覺得,在各部院歷練一下也是可以的。再說,有王世貞這個老師,來年的科舉也不是什麼難事。”

    聽他話中有話,周楠精神一振。暗想:老徐這是要給我升官嗎,那感情好!

    確實,他現在這個行人當得尷尬,成天在行人司晃蕩也沒滋味得緊。不拿到進士功名,總歸是一場空。

    可老實說,對於明年的科舉,他是一成把握也沒有。

    如果能夠以雜流官入試,借老徐的門路轉去其他衙門,直接變成正七品倒是條好出路。

    徐階卻不直接說這事,反轉了話題:“今日,呂本呂閣老上折請辭回鄉丁憂,朝堂有大臣推太子左春坊李春芳入直內閣,出任武英殿大學士一職,子木,你怎麼看。”

    這話表面上看問得沒頭沒腦的,可如徐階這種大人物所說的每一句都有著深刻的含義,如何能夠亂答。

    周楠略一思索,立即就品出其中的滋味。

    李春芳,嘉靖二十六年狀元,可張居正同科,翰林院編撰,經常進西苑給天子撰寫青詞,很得皇帝看重。自出仕以來平步青雲,先是做太常少卿,後任禮部右侍郎,仍兼翰林學士,像之前一樣到西苑值班。

    再後來後來升任禮部左侍郎,最近又掛了吏部侍郎銜任太子左春坊一職。

    這樣的履歷簡直就是閃瞎人的氪金狗眼,由此來看,李大人從一進入官場,就是直奔入閣為相去的。

    可是,現在徐階既不稱他為李翰林,又不稱李侍郎,卻單提太子左春坊這個職務,就值得人玩味了。

    所謂太子左春坊,分左又庶子各一,正四品,掌侍從,贊相禮儀,駁正啟奏,監省封題,掌東宮講讀箋奏。

    簡單說來,就是管理太子東宮,督促太子讀書,乃是帝王師。

    另外一個庶子,則是李春芳的同年張居正。

    身為帝王師,入閣是必須的。不但李春芳,就連張居正後來也因為這個經歷做了首輔。

    徐階這麼說,應該是問周楠對東宮這一系官員的態度。

    周楠如何不明白,老徐這是讓自己選隊站。因為,他當初般倒淮安知府借的就是裕王府的東風,額頭上已經印著“太子系外圍的外圍的外圍”一行字。

    周楠心道:自己和裕王係可沒有多大關係,唯一的聯繫就是詹通。他和詹通之間,也只是私人交情,和政見派係無關。

    就算自己想投靠王府,一是沒有門路,而是人家還看不上呢!你不是翰林院編撰、編修不是庶吉士,就算想上東宮這條大船,也買不到船票。

    富裕王是什麼,對不起,不認識。倒是和老徐這裡,我還能說得上話,而且人家又能給我實際的好處。

    周楠非常乾脆:“宰相必起於州郡,猛將必發於卒伍,百無一用是書生。”

    對於他這個表態,徐次輔非常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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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老徐頭你這是在玩我嗎





    如果是不明白朝堂政局的人聽到周楠和徐階這一句對話,說不定還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但落到熟悉大明朝權力結構和人事制度的人耳朵裡,卻是驚雷閃電,因為這涉及到明朝核心決策層的新舊換代。

    嘉靖天子龍體一向不好,據說他因為常年服用所謂的仙丹,身上已經起了淤斑,估計也活不了幾年。

    皇帝一但大行,他雖然因為二龍不相見不立太子,但作為唯一的繼承人,裕王登基沒有任何爭議。

    而為了讓裕王將來順利接位,嘉靖也預先做了佈置,將李春芳、高拱、張居正等一批人尖子充實東宮,教導裕王。這些人就是未來的內閣班底,將來王爺一登基,立即就能使用。不但內閣,就連司禮監嘉靖也考慮到了。服侍小王子的大伴馮保,也是宮中一等一的人才。

    也就是說,王府那邊已經組成了一套完整的班子,是另外一個中央。

    一朝天子一朝臣,未來新人走上前台,必然伴隨著老人的黯然離場,也必然伴隨著一場激烈的鬥爭。

    徐階現在已經初步獲取了皇帝信任,行情看好,欲有所作為,他也考慮到將來裕王系這個潛在的競爭對手。顧慮到周楠和王府的瓜葛,故有此一問。

    周楠自然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徐階。

    他也知道,未來老徐雖然做了首輔,得意一時,卻很快被王府系的高拱給幹倒,灰溜溜地跑回松江養老。自己投到他門下,簡直是瘋了,簡直就是穿越者之恥。可他有得選嗎,答案是沒有?

    自己自從獻上仁壽宮重建之計之後,就已經濕了腳。

    他這個時候深刻地理解了什麼叫身不由自,也理解了歷史上許多看起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傻瓜。

    道理很簡單,一個歷史人物,其實代表的是一個集團的利益,根本就行不得快意之事。

    比如嚴嵩,今年都八十一歲了。在人均壽命很斷的古代,人生七十古來稀,他也到了該退休的年齡。實際上,到他這個年齡,身份地位財富該有的都有了,人生已經沒有任何遺憾。

    換他周楠是嚴閣老,一過六十隻怕就回老家享受生活,又何必每天朝四晚五受這個苦?

    有一句話是怎麼說來著,君子當三思而後行。這三思是思退,思變。思危,思考之前做的事不對的地方,危險的地方;思退,知道危險的地方,就要退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機會;思變,一旦有機會,就要努力抓住去改變當前。

    其中,思退這一樁最難,也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

    你嚴閣老若這麼退了,你底下的門生故吏怎麼辦,大夥兒依附在你身上,都指望著你的提攜。

    再比如胡宗憲何等英雄人物,他難道不知道嚴嵩已經是日落西山,不知道嚴世蕃已經犯了眾怒,想要自保唯一的辦法就是脫離嚴黨。可作為嚴嵩的學生,師生的情分在那裡,只能盡力而為,維持這嚴黨這條大船行一步是一步,他也沒得選擇。

    周楠這句話的意思是,朝廷用選官,當用有實際工作經驗的人。所選的宰相,都必須有主政州郡的履歷。所選拔的大將都必須在沙場上一刀一槍拼殺出來。

    李春芳就是一個四體不勤,無穀不分的書生。

    他一出仕先是在翰林院觀政,接著又到中央部院做官,現在又去教導儲君,高屋建瓴,基層工作幾乎為零,這樣的人做宰相顯然是不合適的。

    相比之下,你徐閣老的履歷就非常漂亮。先是翰林院編修,接著是延平府推官、黃州府同知、浙江按察僉事、江西按察副使、國子祭酒、禮部右侍郎、吏部侍郎、禮部尚書,最後入閣為相。從地方到中央幾乎都轉了個遍,也只有你這樣的老人才有資格執宰一個龐大帝國。

    這句話,正好搔到了徐階的癢處。

    到了徐閣老這個地位,他什麼樣的人才沒見過,能夠站在他面前和他說話的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天之驕子。品行、才幹、學識已經不是他考察一個人的必須條件,他看重的是你的政見。

    周楠的政見概括下來就一句話:國家需要他徐閣老這樣的老臣,徐閣老代表的是老人,李春芳代表的是新興力量;士大夫和君王共治天下,相權和君權同等。徐閣老代表相權,李春芳代表的是未來的君權。

    對於周楠的應答,徐階非常滿意。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指著几上的茶點:“子木,你司今日京察,想必尚未用飯,先墊些。”

    周楠也是餓得狠了,拿起茶點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徐階滿面笑容,一副看得意門生的模樣,說:“工部虞衡清吏司有個缺,不知子木可願意去。”

    聽他這麼說,周楠激動得手中的糕點差點落到地上。

    所謂工部就是專門負責國家工程的部門,相當於後世的建設部、發改委、計劃委員會、經濟委員會。

    其中,工部虞衡清吏司在工部四大司中排名第一,職掌度量衡制度、官用器物製造收發及各地軍費、軍需、軍火製造、開支的核銷,並採辦東珠,管理熔煉鑄錢,採辦銅鉛硝磺,任免寶源局監督等事。

    簡單說來,就是負責兵工廠和鑄錢,這裡面油大了去。

    另外三司分別是負責國家工程的營繕清吏司、負責河道和治水的都水清吏司、負責帝王陵墓建設和礦山開采的屯田清吏司。

    周楠腦子裡飛快轉動,工部虞衡清吏司有郎中、員外郎、主事、營繕所正副所正、下面幾個局的大使等十來個官員,徐閣老要許我什麼官職呢?

    徐階咳了一聲:“郎中……”

    周楠兩眼放光。

    徐階咳完,將一口痰吐在銅痰盂裡:“那是不可能的。”

    “是,下官不敢有此妄想。”周楠沒好氣地說。工部虞衡清吏司那可是正五品的官,又手握實權,必須是進士出身。若徐階提拔他做郎中,必然會被御史的口水淹死。

    徐階:“員外郎……也是不可能的。”

    “是。”周楠點頭,員外郎是從五品,是郎中的副手,也必須是進士。

    那麼,只有主事了。主事也不錯啊,正六品,分管一個部門。相當於現代社會的正處級,前程極好。在六部中,分管具體業務的主事有的時候比員外郎還威風,你看看別人家的王若虛王主事。

    自己從一個正八品一躍成為正六品,算是跨出了關鍵的一步。

    徐階:“主事也是不可能的。”

    連主事都做不成,難道去幹正七品的所正。正七品,也可以啊!

    徐階微笑搖頭。

    周楠急眼了,工部除了所正,就只剩下各局的大使,大使只是正九品,難不成自己還降一級使用?

    果然,徐階悠悠道:“子木,你看工部虞衡清吏司軍器局怎麼樣?”

    周楠色變。

    徐階微笑道:“老夫不是讓你是去管轄軍器局,其實,這個官職責任重大,也是不錯的。不過,你是行人,如何能降格使用。老夫是這麼想的,前番,工部行文說軍器局出缺他們已有人選,報到內閣。老夫覺得他們所提的人選不太合適,軍器局直接關係到東南戰事,必須慎重,就壓下來了。”

    “你可以行人身份過去暫管軍器局。”

    他這麼一說,周楠就明白了。

    原來行人司這個部門說穿了就是個跑腿的衙門,平日里的職責就是給朝廷頒布旨意、出使外國,主持地方祭祀,慰問老臣什麼的。中央各部院有時人手不夠,也會從行人司借調人馬過去應急,算是對行人們的一種鍛煉。

    簡單說起來,行人司的革命同志都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

    合著老徐階說了半天並不是給我升官,而是叫我去跑腿,周楠心中氣惱,很好,非常好,我今天就差拜伏於地,賣身投靠了,你卻給我這麼個活兒。

    徐老頭你這是在玩我嗎?

    不過,周楠還是裝出非常歡喜的樣子,說:“閣老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在下敢不用命。”

    徐階點了點頭:“明日你就過去吧,少年人多些歷練也是有好處的。”

    周楠:“是,謹遵閣老教誨,下官告退/”

    看著周楠的背影,徐階微微點頭。這個年輕人心思快捷,做決斷的時候決不拖泥帶水,是個能成事的人,倒有自己年輕時的風範。等他將來中了進士,倒是可以大用。

    唯一值得顧慮的是他和唐順之的關係。

    不過,聽人說,周楠以前在唐順之那裡做過幕僚。後來唐尚書去南京任職,他卻沒有跟著過去,而是回到淮安老家。可見,周子木和唐應德也就是普通的主家和幕賓的關係。要不,後來周楠怎麼卻做了王世貞的學生

    徐階這些年為了自保,曲意討好嚴嵩,在士林中的風評不是太好。也因為如此,但凡有些骨氣的都不肯投他他門下。

    如今,徐閣老手下人才斷檔厲害,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鄒應龍這個學生。

    可就連鄒應龍在延慶州的時候,也被周楠耍得團團轉。

    對於周楠,徐階是寄以厚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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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徐閣老的啞謎





    周楠心中卻是怒極:徐階你要想馬兒跑,又不喂草,世界上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麻辣隔壁的,罷了,我去那邊混上一陣子也好。反正那地方不收地不管,我倒是樂不用看行人司一干人的臭臉。

    據周楠所知,工部虞衡清吏司軍器局位於京城外西南十里的地方,在大興縣轄區,倒是清靜。獨掌一個部門,關起門來過日子,管轄百來號人馬,倒有點土霸王的味道。

    他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在門子的引導下,周楠又在徐府裡彎彎繞繞地走著,期間也叫開了好幾扇門。

    還好有這個門房帶路,如果讓周楠自己走,只怕找不著北。

    走了一氣,經過一個個僻靜的院子,突然有一個盛裝女子從月門而入,正好和周楠照面。

    內宅之中,男女有別,門房急忙避到一邊,施禮:“見過九小姐。”

    這人正是阿九,九公子。

    卻見阿九身著一件豎領綴著金鈕扣的大袖長襖一件,下面繫著馬面裙,頭戴金線梁冠,底部綴金嵌寶鈿兒,兩側插金簪一對,冠正個有翠葉玉花三朵,耳戴金丁香,做富貴人家大小姐打扮。

    她粗平眉,眼睛又大又圓,皮膚白皙,在周遭白雪的映襯下閃閃發亮,美艷得叫人睜不開眼睛。

    如果換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見到如此天仙般的人兒,只怕早就色授魂予了。

    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周楠突然笑起來。這一笑,竟是不可遏制。

    良久,他才喘著氣:“下官周楠見過女公子。”是的,他和九公子可說是混得非常熟了。在經歷過幾件事情之後,內心中已經拿她到糙漢子鐵哥們看待。

    也喜歡這瘋丫頭的古靈精怪大大咧咧,今日見到她這般打扮,彷彿看到女裝大姥。

    這實在是……太滑稽了。

    他這一笑,門房愕然,接著彷彿也明白了什麼,憋不住笑起來。

    阿九氣得濃眉倒豎,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你們在笑什麼,如此無禮,成何體統。”

    “是是是,是下官無狀,告辭,告辭。”週楠眼睛裡全是淚花,急忙一施禮,扭頭就走。

    剛一轉身,突然,腰上有劇痛襲來,疼得他的眼淚終於落下。

    原來,阿九忍無可忍,偷偷地伸出手在周楠腰上用盡全身力氣一擰。

    真的好痛。

    周楠回到家裡,顧不得吃飯,忙脫掉衣裳叫道:“芳語,快過來看看本大人腰上怎麼了?”

    見丈夫回家之後一言不合就脫得赤條條,荀芳語大羞。紅著臉看去,低呼一聲:“老爺你這是怎麼了?”忙將一面鏡子遞過去。

    周楠看到鏡子裡自己的腰上有一大塊淤青,呲牙罵道:“那小娘皮手好毒,本官絕不善罷甘休。”

    聽到小娘皮三個字,荀芳語以為丈夫身上的傷是在外面花天酒地時被青樓女子弄的,心中突然氣惱,就低下頭去再不說話。

    周楠發現不對,勸了半天也沒有任何用處,整整一夜都面對著小妻子的背心,甚是沒趣。

    到第二日早晨,荀芳語依舊一言不發,和周楠打起了冷戰。

    穿上官服,到了行人司之後,回想起昨日的情形,周楠忍不住一嘆:真是多姿多彩的一天啊!

    不管怎麼說,昨夜看到九公子盛裝打扮的模樣。如果沒猜錯,她應該又回到相府做大小姐。想來,應該是自己獻上重建仁壽宮一策阿九在其中也立了不小的功勞所致。

    她能夠平安,周楠也安心來。

    到了司裡,周楠在秦梁那裡拿了派遣通知,接下來就可以去軍器局上任了。

    周楠心中惡劣,感覺自己現在就好像是後世的包村幹部。

    看到周楠在收拾行裝,郭書辦好奇地問周大人你這是要去哪裡?

    “還能去哪裡,被發配了唄!”周楠將自己暫管軍器局的事大概和郭書辦說了一遍,最後沒好氣地道:“老郭,咱們相識一場,今日只論友情,不談上下級關係,以後多珍重。”

    “什麼,暫管軍器局?”郭書辦兩眼發著綠光定定地看著周楠。

    周楠倒被他的表情給嚇住了:“老郭,你不要緊吧?”

    郭書辦發出氣惱的叫聲:“周行人,屬下也是替你鞍前馬後效過命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算沒有苦勞也疲勞了。對的,這個差事想來是徐閣老的恩典。你發達了,怎麼忘了屬下,就這麼走了,不是叫小的沒個下場嗎?”

    好激烈,周楠吃驚,問:“老郭,你這是怎麼了?我這是被發配啊!”

    郭書辦埋怨:“行人,我的周行人,你就別跟屬下說這些了,這軍器局是何等的美差,又是何等的要緊,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不知道。”

    郭書辦:“軍器局負責九邊各鎮軍的軍器製造,每年國家撥那麼多軍費下來所做什麼的?除了給軍士發軍餉,就是各項軍器、馬匹、被服開支,這其中又有多少銀子在流動?咱別的不說,就拿製造火器的銅、錫來說,這都是可以直接當錢使的,裡面的漏洞大了。”

    “ 部是小閣老的地盤,一應軍器被服都直接供應東南戰場,非真正的心腹不得出任這個大使。行人得了這個美差,卻將屬下忘記了,豈不叫人心冷。試問,今後還有誰肯實心實意跟著大人。”

    郭書辦很生氣,他不是進士,進行人司跑腿也就是一個必要的流程,等到流程走滿就會被分配去做八品、九品的雜流官。就現在而言,他負責周楠的手頭的文書往來,相當於周大人的秘書。

    按照明朝官場的規矩,主管升職或者調動,書辦也會水漲船高地跟過去。一來是酬功,二來衙門裡的活說穿了就是公文往來,所有事務都要寫材料。而寫材料這事非常專業,沒幾年你根本就入不了門。所以,為了方便,主官調動的時候也會將手下能寫材料的秘書帶走。

    周大人這麼一聲不吭地走了,今後誰還肯給你賣力?

    聽他這麼說,周楠心中大震。是啊,軍器局直接跟東南戰場掛鉤,每年又經手那麼多款子的往來,其中的權利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

    這大明朝的職司好壞,手中掌握的權力大小和所能調動的資源可不是光用品級就能界定的。

    如此看來,徐閣老倒沒有虧待我周楠,是我錯怪他了。

    不對,工部是嚴世蕃的自留地,軍器局又如此要緊,老徐派我去暫代大使一職,只怕不是叫我過去發財那麼簡單。

    他想幹什麼?

    周楠心中有事,就道:“老郭你的事情我放在心上呢,如果你願意,帶你過去也是無妨。不過,大使你肯定是做不成的,一個副使是從九品,倒是委屈你了。”

    郭書辦聽到周楠的承諾,心中一片狂喜:“屬下願意。”是的,他將來就算選官,運氣好至多一個從七品的縣丞,運氣不好,只能做一個八品九品雜流。

    千里做官只為財,他又不是進士,難不成還能做縣大老爺?

    從九品雖然不是朝廷命官,可這個職位油水大啊。幹上一年抵別人幹十年,又有什麼做不得的?

    周楠收拾好一應私人物品,又跑了一趟鄒應龍那裡說了郭書辦的事。

    鄒應龍是工科給事中,這是他辦起來也就是一句話罷了。不過,鄒大人有些淡淡的不悅,說:“些須小事,勞師動眾,毫無意義。”

    周楠心中有點汗顏,還好自己沒有直接去找徐階,不然老徐頭說不定對自己有看法了。哎,我這人其實還是挺念舊的,還做不到翻臉無情,把手下當手紙用過就丟。

    回到家中,荀芳語還是那副不說話的樣子。

    周楠坐在書房裡低頭沉思徐階派自己去軍器庫的用意,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心中不覺氣惱:這姓徐的也真是,跟我打啞謎做什麼,什麼毛病?想來定然是跟嘉靖學的。

    嘉靖皇帝這人的性子概括來說兩個字“矯情。”他想叫大臣做什麼,又顧及到風評,通常都會說些四不著六的話讓人猜。

    嚴世蕃就因為猜對了皇帝心思,嚴家這才風光了二十年。現在小嚴病重,沒有人猜迷,嚴黨的形式急轉直下,嚴嵩也漸漸失勢。

    “世界上的事情都有因果,我去軍器居是果,那麼原因呢?只要找到這個原因,謎底自然水落石出。”

    周楠感覺自己抓到了關鍵點,心中劇震。

    原因很簡單啊,就是我上了重修仁壽宮之計,讓徐階投了君王之好。

    皇帝要重建仁壽宮這一點,難道嚴嵩看不出來?廢話,老嚴侍侯了天子二十年,帝王心意還是能揣摩到的。可他為什麼不投其所好?

    問題又回到“行不得快意之事”上面,嚴嵩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利益集團的話事人,他的一言一行都要為這個利益集團服務。

    如今,嚴黨最大的利益是東南軍事,只要仗打好了,一好百好,大家升官發財。若是輸了,無論是皇帝的雷霆,還是天下人的怒火都能將整個嚴黨燒成灰燼。

    打仗靠的是什麼,錢糧。如今國庫空虛,胡宗憲親自跑了一趟京城,才弄了二十萬兩,這點錢根本就不夠用,必須依靠嚴嵩從其他地方挪借。

    所以,嚴嵩手頭所有的資源必須投到東南。至於嘉靖這裡,明知會觸怒天子,也必須頂下來,甚至不惜壓上自己積攢了這麼多年的君臣情分。

    這麼一想,嚴閣老也挺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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