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51
mk2258 發表於 2018-5-11 22:18
第一百九十章隨手把損友賣了





    朱聰浸聽周楠信誓旦旦,頓時面色大變,喃喃道:“這可糟糕了,我手頭統共才幾百畝地,還要養活一大家子人。若是就這麼被人將土地奪取,豈不是要喝西北風。不行,我得去禮部問問。”

    周楠如何肯讓他去禮部問,低聲道:“朱兄,就算去禮部也沒有什麼用處。如今,天子一心要將京畿隱冒的皇產收歸宮中。就算你這田地真沒有問題,禮部的官員揣摩聖意,怕是要拿你來投今上之好,你去了那就是自投羅網。還是另外想法子吧,最好能夠找到能夠在朝堂上說得上話的人幫忙。”

    “也是。”朱聰浸身位宗室子弟,如何不知道嘉靖皇帝的性子。那就是一個愛財的,眼睛裡就見不得錢。朝廷對宗室也是諸多限制,只要你是各系藩王府的人。一遇事,不管有理沒理,先整治了再說:“朝臣結交宗室乃是大忌,我人微言輕,只怕沒人肯替我說話。”

    說到這裡,他不住搓著手,一臉的焦急。

    朱聰浸的神情落到周楠眼裡,心中暗道:果然不出所料。

    就笑道:“朱兄,我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助你。”

    朱聰浸:“還請教。”

    周楠:“你可以先將京城的土地賣給我啊!”

    “賣給你?”

    周楠:“朝廷這次清丈土地明擺著就是衝著宗室去的,朱兄你估計是躲不過去的。不如想將土地變賣,朝廷一查,你名下沒有產業,自然偃旗息鼓。依我估計,這次清丈皇莊也就是一陣風,說不好什麼時候就刮過去了。到時候,朱兄再拿銀子從我手頭贖回祖產就是了。”

    朱聰浸:“法子倒是不錯,暫且依你這個法子,咱們等下找了中人,將莊園過戶給你就是。”

    京城土地緊俏,乃一等一的優良資產,有價無市。古人都有土地情節,賣房賣地是敗家子行為,是要受到社會輿論譴責的,他也有些顧慮。

    朱聰浸大為意動:“可是,此事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周楠:“我高風亮節,義薄雲天。”

    朱聰浸:“要人相信才好。”

    周楠:“好吧,我想賺點利息。你那五百畝地價值三千兩,按照三分利計算,每月給我一百兩利。”明朝的農田以江南地區的水田為貴,價值二十到三十兩一畝。北方的旱地很便宜,也就三四兩,京城的大概是六兩。

    “什麼,這麼多利息?”朱聰浸大怒:“你打主意打到我頭上了,真是好算計。”

    周楠笑道:“別生氣了,我也是要冒風險的。若是朝廷真清丈到我頭上來,我那三千兩銀子豈不是都要打水漂?再說,我手頭也沒這麼多錢。這樣好了,我就用二百兩買你的地,每月收你六兩銀子的利,小小貼補一些家用。”

    朱聰浸:“這樣還說得過去。”不過,他還是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勁:“我還是回家和娘子商量一下吧。”

    周楠哈哈大笑:“人都說朱兄家牡雞司晨,果然如此。”

    朱聰浸大怒:“子木,我當你是值得結交的朋友,你卻如此羞辱於我?”

    周楠:“是我的錯,朱兄還是想著如何回家將地契拿出來吧,別到時候嫂夫人不肯。她再一鬧,傳到禮部耳朵裡去,你的地不但轉移不了,說不好還真被朝廷收了去。”

    朱聰浸:“不用擔心,畢竟我才是一家之主,大 還是我說了算的。等下我回府去,讓管家將地契偷偷尋出來給我就是。管家是府中老人,我的心腹,沒問題的。”

    他的動作倒是快,出去一個多時辰,就弄來了地契。雙方找了中人,簽字畫押,將五百畝地轉給了周楠。

    周楠也大方,給了朱聰浸二十兩黃金。

    朱聰浸估計這輩子第一次碰到這麼多現金,大為歡喜,自去約文朋詩友辦文會宴飲。

    本來他還邀請了周楠。

    周楠推說還有要事,不克成行。

    朱聰浸見他執意不肯,又念著教坊司女子冬日里的溫柔,揣了黃金,興沖沖走了。

    等他前腳走,周楠後腳就伏案寫了一封信,然後連帶著那五百畝地的地契裝在信封裡,遞給侍侯在一邊的黃豆和窩頭。

    吩咐道:“你們二人去一趟朱大人府,將這封信交給他渾家。另外,讓朱夫人拿二百兩銀子。”

    窩頭一臉疑惑:“老爺,只一封信就值兩百兩。”

    黃豆呵斥道:“窩頭,老爺叫你做什麼便做什麼,廢什麼話。”

    周楠揮手:“但去就是。”

    兩個僕人出去大約一個時辰就回來了,還背了二百兩銀子。

    周楠接過錢,一笑,問:“老爺問你們,朱夫人怎麼說?”

    窩頭口笨,黃豆忙道:“禀老爺,朱夫人一看信就破口大罵朱老爺,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周楠來了興趣:“哦,怎麼罵的?”

    黃豆:“實在太難聽,小人可不敢說。反正,就說朱老爺是個吃軟飯的相公。”

    周楠:“然後呢?”

    黃豆:“然後,朱夫人又說老爺你是道德高潔之士,若非是你,這次他們娘八個要餓肚子不說,還要成為宗室口中的笑柄。給了咱們銀子之後,朱夫人就帶了五六個家丁,提著大棍出門去了。”

    窩頭插嘴:“老爺,朱夫人這是要去哪里幹什麼?”

    黃豆:“笨,自然是去捉正在青樓胡混的朱老爺。”

    周楠哈哈大笑:“對,應該是。”

    吃過晚飯,周楠剛在書房裡背了兩章又抄了朱熹的註解,正得趣。只聽得書房大門蓬一聲被人踢開。

    抬頭看去,卻見滿面青腫的朱聰浸闖了進來。

    這一切都在周楠的意料之中,他裝著驚奇的樣子:“朱兄為何如此狼狽,堂堂皇親國戚,是哪一個膽大包天的人敢對你痛下殺手,不想活了?我想想,我想想,一定是嫂夫人。哎,綱常顛倒。長此以往,家將不家,國將不過。嘆之,惜之!”

    被周楠這一通損,朱紅聰浸面上青腫變成了黑紫色,恨聲道:“果然是你向我家夫人告密的,無恥小人,無恥小人,我今日和你恩斷義絕。”

    周楠“喲喝”一聲:“朱兄變賣祖業,不回家去,反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原來也知道愧疚啊!這人如果知恥,就有得救。”

    “你!”朱聰浸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衝上去就要和周楠扭打。
mk2258 發表於 2018-5-11 22:18
第一百九十一章發出時代最強音





    周楠如何會將這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無能貴族子弟放在心上,這就是一個戰鬥力五的渣渣。

    他一把抓住朱聰浸的手,喝道:“朱兄若再無禮,就休怪在下不客氣了。”

    朱聰浸力氣小,自然無法掙脫,只氣憤地大叫:“放開我,君子動口不動手。”

    “那可是你先動手的,朱兄,你冷靜一下,咱們談談。”

    “好,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今日我到要聽聽你這混帳東西口裡能吐出什麼蓮花。”

    周楠放開朱聰浸,突然長長一揖到地:“此事是我不對,還請朱兄恕罪。周楠是真心拿朱兄當好朋友,實在不想失去你這個同道。”

    朱聰浸揉著被周楠捏得發疼的手腕,冷冷道:“你覺得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周楠直起身,故做一臉的羞愧,道:“朱兄,其實先前我是存了要侵吞你那五百畝地的念頭。這可是價值三千兩的良田啊,若弄到手裡,就算後世子孫再不肖,也能衣食無憂。”

    朱聰浸一呆:“侵吞我那五百畝地?”

    周楠點頭,說:“朱兄,你想啊!我 二百兩銀子就將你家的地過戶到名下,至於將來贖回一事,只是口頭約定,如何當得了準。如果我翻臉不認,你又豈奈我何?哈哈,二百兩銀子就買了五百畝地,真是便宜啊,跟白送沒有什麼區別。朱兄弟是個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

    “啊,你……”朱聰浸想到這嚴重的後果,額上冷汗淋漓。

    周楠長嘆一聲:“朱兄,我不同於你生下來就是天家血脈,家有良田大宅,每年都有豐厚的俸祿。周楠出身寒門,十二年前又受了冤屈發配遼東,吃盡人間萬般苦楚。”

    “換成其他人,早已就此沉淪。但周某畢竟是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聖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楠在這兩年中,從一個卑賤的衙役做起,洗刷了身上的冤屈,又做了行人司行人,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不過,大約是在低層呆的日子太久,凡事只求目的不計手段。先前我是真的存了騙取朱兄產業的心思,可等你一走,我卻受到了良心的煎熬。”

    “錢財是什麼,些許阿堵物又算得了什麼。朱兄與我乃是至交,我是真的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否則,我還算是個人嗎?就派人將地契還給了尊夫人。”

    “嫂夫人何等精明之人,見著我自然要問朱兄為什麼將家中莊田變賣,在下只能實話實說了。嫂夫人聽說朱兄怀揣巨金,必然出去風流快活,自然去找。京城才多大點地,朱兄大名人盡皆知,一尋就尋著了。”

    “事情就是這樣,無論朱兄肯不肯原諒我 楠,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周某但求問心無愧。”

    說到這裡,周楠又一揖到地,眼圈兒紅了。

    聽到這情真意切的話,朱聰浸大為感動,一把將他扶起,道:“人誰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子木啊子木,叫我怎麼說你呢! ”

    周楠顫聲問:“朱兄你這是不再責怪我了?”

    朱聰浸:“我怪你做甚……哎,子木真君子啊!”

    周楠歡喜地直起身子來,朝外面喊:“青花,快給朱兄煮一顆雞子熱敷。”說著話,偷偷將一塊捏破的生醬扔到暗處。

    那塊生薑好老辣,一抹在眼上,淚水就止不住。大老爺們流淚,恥辱度好高。、

    朱聰浸:“再弄些酒食來,我與子木共飲。”

    很快,一桌簡單的消夜擺在桌上。朱聰浸一隻手拿著帶殼水煮蛋在熊貓眼上熱敷,一隻手端著杯子只不住飲酒。

    老實說,朱老爺今夜被打得真的有點慘。

    按照他剛才的描述,朱仝學從周楠這裡拿了二十兩黃金之後,就約了幾個文朋詩友,興沖沖地跑去了教坊司。

    作為宗室子弟,他每年冬天都要回京城過年,祭祀太廟裡的列祖列宗,算是半個北京人。在京城也有不少朋友,每年冬季都要聚上幾次。因為朱夫人手緊,朱聰浸每次參加這種聚會大多蹭吃蹭喝蹭女人睡。

    別人雖然不會說什麼,但他自己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次可算是有錢了,自然要將以前丟掉的面子找回來。

    進了教坊司,朱聰浸出手大方,所有費用全包。

    喝了酒,正當朱仝學和一個美貌女子在房間吟詩唱曲培養感情,醞釀情緒的時候。只聽得霹靂一聲,朱夫人就帶著健僕衝了進來,抓住他就是一通狂扁。並痛斥朱老爺以跳樓價變賣祖產以為嫖資,丟底喪德。若非周子木將地契送過來,他家還真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了。

    還好朱聰浸跑得過,不然今天還真要交代在那裡了。

    眼前的他兩眼烏青,狀若國寶。鼻子裡全是淤血,嘴唇腫得如火腿腸,再無半點平日里風流瀟灑模樣。

    大約是口中也有傷口,朱仝學每喝一口酒,就發出“絲”的一聲。

    周楠先對他的遭遇表示了同情,然後長嘆一聲:“這男人身上沒有錢,就好像女人身上沒有衣服一樣。不但別人瞧不起你,就連自家老婆孩子也恨你入骨。如果娘家再接濟一點,那你一輩子在家裡就抬不起頭來了。”

    “於我心有戚戚焉。”朱聰浸悶悶地點頭,又奇怪地問:“周兄你日子過得也是逍遙自在,難道也有同樣的遭遇?”

    周楠故意長嘆一聲:“自然了,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其實……其實我也是個懼內之人……前年我從遼東服役期滿回鄉,家裡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全靠岳丈一家接濟,後來又是丈人和舅子出錢謀了個衙役的差事。朱兄你是知道的,我就是一個寒門子弟,要想在場面上混,就得使錢。我由衙役而典史,到從九品知事,岳家出力甚多。”

    “所謂,吃人口短,拿人手短,在家中還真是抬不起頭來。舌頭和牙齒還要打架呢,夫妻二人怎會沒有矛盾。每次我家夫人與我發生口角,她就會將丈人和大舅子叫來撐腰。實話跟兄講,我在老家那名聲可是徹底壞掉了。這次來京城,不能帶家眷,沒人在身邊嘮叨,頓覺天高地闊,說不出的爽利啊!”

    雲娘,不好意思了!

    聽周楠說得淒慘,朱聰浸和周楠同病相憐,二人又交流了半天家有河東獅對一個男人心靈的摧殘,大有知己之感。

    半天,朱聰浸才長嘆一聲:“周兄真是好運氣,可以去外地做官,逃脫牢籠。如我這種宗室子弟,不能入仕,想逃也沒地方可去。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周楠:“其實,以前在淮安的時候,我曾經起過休妻的念頭。”

    “休妻?”

    周楠點頭:“是啊,我渾家嫁過來十一年,一直沒有生育,按理也可以休妻的。不過,我進京之前,她已懷有身孕,此事遂作罷。”說到這裡,他裝出痛心疾首樣:“其實,我已經早做決斷的,提前幾月休了那母老虎就好了。現在完了,一輩子也逃脫不了她的魔爪。”

    朱聰浸也覺得惋惜:“時也,命也,運也。”

    周楠頓了頓:“其實,我若是一意要休那惡婦也是可以的,如果我現在還在老家的話,那是一天也忍不了。當然,我現在已經逃到京城來,徹底自由了,也懶得費這個精神。”

    朱聰浸大為奇怪:“你家夫人以前是不能生育,要休了她,別人也不好說什麼。現在都有孩子了,如何休得了?”

    周楠哈哈笑道:“朱兄你這就不知道了,按照我朝禮制和律法,一個婦女犯了七出之罪就可以休棄妻子。七出者:無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

    “我渾家常為我去青樓應酬而心中嫉妒,甚至打上門去,犯了妒忌之惡,當去;在家撥弄是非,甚至請娘家人欺壓自家丈夫,犯口舌,當去。況,她經常打罵丈夫,顛倒綱常,光這一條,就必須趕出家門。”

    周楠心中又默默念叨:雲娘,實在對不起,我也是沒辦法,只能委屈你了。

    “只需一封休書,就能將她攆走,很容易的事情,關鍵是你要能下這個決心。”

    “決心,決心,決心。”朱聰浸喃喃說了幾句,突然滿面潮紅:“我要休了家中那個河東獅。”

    周楠裝出大驚失色的樣子:“朱兄慎言,你是宗室子弟,嫂夫人可是有誥命的淑人,怎麼能說休就休。算了算了,別衝動。大不了忍了,人生也就那短短幾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家和萬事興,還是忍了吧,最多讓宗室中人笑話你夫綱不振,就當沒聽到。”

    他不說還好,一說,朱聰浸就忿忿地將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人生於世,還有什麼比一張臉更要緊的?我已淪為天家笑柄,如何還有什麼面目活在世上。子木你說得對,人生只不過短短幾十年。愚兄現在已經三十有餘,還能幾年好活。現在這日子過得,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啊!明日一早,我當上書禮部,請朝廷為我做主,免去那母老虎的淑人誥命,讓她滾回娘家去!”

    明朝初年管理宗室的機構叫宗人府,宗人府的主管叫大宗正,正一品,一般由皇族里德高望重的親王擔任。

    靖難之後,成祖皇帝覺得這個機構的設置有些不妥當。大宗正的威望實在太高,又掌管整個皇族,那不就是民間的族長嗎?天家的皇權和宗族權必然發生衝突,也埋下了不安定的種子。

    於是,成祖就裁掉了宗人府,讓禮部禮部儀制清吏司負責宗室日常事務。禮部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不過是一個正五品的官員,符合大明朝以小制大的政治原則。

    後來清朝又恢復了宗人府。

    不過,清朝的情況比較特殊。在進入中原建立政權之初,滿清只不過是一個奴隸社會,實行的是八旗議政制度。國家但有事,王公貴族們會坐在一起商量。

    談不攏,開打。

    因此,無論是誰做大宗正都是個擺設,難不成你還管得了八旗的旗主?

    所以,朱聰浸這次要想離婚,得先報禮部免去妻子的誥命。

    說完,他就興奮地走到長案前,提起筆寫了一封折子,用了印鑑。

    然後意氣風發地將筆往桌子上狠狠一拍。

    發出時代最強音:“不自由,毋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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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叩闋上書





    這是男權的覺醒,這是人性的覺醒。

    有壓迫的地方就有反抗。

    權力不能等別人的施捨,權力需要你自己去爭取。

    全世界受壓迫的男人們,聯合起來!

    在明朝中後期有一種獨特的悍妻文化,隨著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繁榮,民間富庶。特別是城市居民在嫁女兒的時候,通常都會陪上大筆嫁妝。

    這筆嫁妝是婦人的私產,沒她點頭,即便是丈夫也不能動用。

    如果這個女子去世,有兒女的可以繼承遺產。若是沒有子女,則要退還娘家。

    馬恩有一句話說得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經濟基礎也決定了你的家庭地位,無關男女。

    因此,明朝中後期是女權萌芽正在甦醒,掌握了經濟大權的妻子必然想要拿到整個家庭的話語權,必然和傳統的道德觀念發生劇烈衝突。

    這一點在明朝小說中都有體現,比如《三言》《二拍》比如《醒世姻緣》,都創造出許多強悍獨立的女性形象。

    以前讀書的時候,周楠就曾經想過。如果明朝的資本主義萌芽不被遼東女真的入侵扼殺,而是不斷發展壯大。隨著女人不斷參與社會生活,說不定還真會顛覆有著五千年傳統的男權體系。

    喝了一夜酒,說了許多話,兩人自去睡覺,不表。

    第二日一大早,朱聰浸宿醉未醒,只覺得腦袋一陣發漲。周楠對他說:“朱兄頭可疼,要想解酒,就得再喝一點,血脈通了,通則不痛,這叫沉頭酒。”

    於是,又是半斤黃酒下肚。

    所謂酒壯慫人膽,在周楠熱情的鼓勵或者說慫恿下,我們的朱奉國將軍揣了奏摺,坐了轎子直奔禮部。

    話說,明朝中央六部中以掌管人事權的吏部為首,別的部院也是服氣。明朝的文官系統的權力機構中有三大塊。分別是內閣、科道和吏部。吏部尚書也被人稱之為天官,那是可以和四大閣老抗衡的一大山頭。

    不過,禮部一向不服吏部,覺得我朝以忠孝治天下。我禮部掌管意識形態,才算是六部第一。

    因為六部中,吏部官員跋扈,而禮部則飛揚。

    相比起其他五部,禮部就是個尊貴而清閒的地方。

    不過,最近禮部儀制清吏司的郎中王世傳卻斗大如斗,已經小半年沒有好心情。

    事情是這樣,自天子命瀋陽和張大中清丈京畿皇產之後,必然觸動了宗室的利益。尤其是那些旁系的在宮中已經沒有情分的皇族,正是朝廷這一新政策的受害者。

    這些吃鐵桿莊稼的貴冑們雖然沒有權勢,可人家好歹也是朱家人,大多有爵位再身,如何咽得下這口氣。他們受了委屈,又沒資格覲見天子告狀,怎麼辦?

    於是,管轄宗室的禮部儀制清吏司就成了他們的娘家人和傾訴對象。

    這小半年裡,王世傳每天只要一到禮部,就得接見一個前來告狀的宗室子弟。這些爺們儿雖然日子過得清苦,很多人全靠每年那點微薄的俸祿過日子,混得連狗都不如。可大多有爵位在身,架子端在那裡,見到王郎中,一嚴不合都拍案痛罵王大人是個奸佞小人,彷彿這清丈皇田的事情就是他弄出來一樣。

    王世傳委屈啊!這事明明是天子的旨意,你們有火向皇帝撒去,找我有用嗎?我不過就是一個五品官,連上早朝的資格都沒有,冤枉啊!

    這禮部儀制清吏司的郎中,直他娘是天底下最難當的官兒,隨便來一個人爵位都比你高,派頭都比你大,態度還都非常蠻橫。

    所謂窮凶極惡,指的就是遠房老朱家的人。這些混帳東西,一來禮部不是扯皮就是要俸祿,不是叫苦就是喊窮,從早到晚糾纏,就連上茅房也有人盯梢。

    糾纏到散衙,有人甚至直接搶了禮部的辦公用品,說用來抵所欠的俸祿,或者變賣了買米過日子。

    王郎中昨天才被一個過來理論的皇族子弟搶了一柄銅如意。

    說到這裡,或許有人會奇怪地問,這些天家子弟如此胡鬧,你大可以報上去啊!朝廷自有製度,依懲處除肇事分子就好。

    能夠問出這句話的人就算不是笨蛋,智商也不在線。什麼叫法律,法律是一個階級鎮壓另外一個階級的暴力機器,體現的是統治者的意志。統治階級的意志必然會影響到法律的製訂和實施,而不是反過來。

    而且,中國古代有一句是這麼說的:法律不過人情。

    真報上去,畢竟是天家血脈,代表的是皇帝的臉面。上頭不但不會責罰宗室,反會怪他王郎中辦事不利,激發矛盾,維穩工作不利,他的官帽子還想不想戴了?

    因此,遇到這種事情,王世傳忍無可忍,尚須再忍。你們要打我左臉,那好,我把右臉伸出來。

    靠著委曲求全,他勉強穩住宗室的人心。

    不過,王郎中有種預感,此舉只不過是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現在來鬧的都是低品的皇家人,最大的也就是鎮國中尉、奉國中尉和郡君、縣君,還能溫言安撫。

    如果來幾個高食秩的朱家人,那就不是幾句話就能打發掉的。

    “老天保佑,千萬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每天去禮部之前王世傳都會在心中默默祈禱,都快得抑鬱症了。

    大約是他每天的祈禱弄煩了老天爺,今天王世傳剛到禮部,坐下還沒喝上一口熱茶,就看到一個滿面青腫渾身酒氣的狂徒闖了進來。

    王世傳大怒,正要叫人把他打出去。定睛一看,卻認出此人是老熟人討薪專業戶朱聰浸。

    王郎中心中奇怪,這個朱奉國將軍怎麼弄成這樣,究竟是誰把他打成這樣?

    王大人成天和皇帝家人打交道,也知道這是個燙手活路,歷來就是“關你屁事”“關我屁事”的處世態度,自然不會好奇這打聽他怎麼弄成這樣。

    朱聰浸可是奉國將軍,高階皇族,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要帳的來了!”今天又會是一個倒霉的日子,王世傳忙提起精神請他坐下,賠笑道:“朱大人,你俸祿的事情我已經禀告上司。你也知道,天家的俸祿都由太倉開支。太倉每年的俸祿銀子都有定數,一早就發完了,你再扭著本官也沒有用”

    “馬上就是冬至,按照朝廷制度,來年的各部開銷會在冬至前確定出一個數字。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向春官大老爺陳情,看能否補上一些所欠的俸祿。”

    禮部尚書又被人稱之為春官。

    六部尚書中,吏部尚書掌人事和考功,為六部之首,與週天官冢宰相似;戶部掌財賦、戶籍、山林鹽澤產出等,為地官。

    禮部主要祭祀在春天,故稱之為春官;夏季農閒,常出兵,故兵部為夏官;處決犯人在秋天,春生秋殺,故刑部為秋官;冬天農閒多工程,故工部為冬官。

    朱聰浸:“王郎中,我今日來並不為討俸祿。”

    王郎中:“朱大人請講。”

    朱聰浸將一份奏摺遞過去。

    王世傳接過來只看了一眼,開始口吃:“這這這……你這是求朝廷剝去尊夫人的誥命,這個……不妥當吧,你還是再想想。”

    “不用想,我要休了那悍婦!從今天起,有我無她,有她無我。”朱聰浸恨恨地說。

    “休妻!”王郎中大驚,這不是開玩笑嗎?堂堂奉國將軍,宗室封爵第十一級,食秩六百石,代表的是天家的體面。你的婚姻可不屬於你自己,是屬於國家,屬於朝廷的,怎麼能說離婚就離婚?

    這婚一離,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對,休妻,還請王郎中盡快報給春官,免了那惡毒婦人的誥命,還我家一個太平盛世。”

    王世傳哭笑不得:“朱大人,爵位誥命封賞出自大內恩旨,可不是說剝奪就能剝奪的。況且,你家夫人又沒有錯,寬恕本官無能為力。”

    “什麼沒錯,你看看我這張臉,你看我這張臉。”

    王世傳:“朱大人,你這是?”

    “沒錯,就是那婦人打的。我實在受夠了,今天豁出去這張面皮不要,定要與她勢不兩立。”朱聰浸再次發出時代最強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綱常顛倒,國將不國。你今日若是執意不受理此案,某要去敲登聞鼓,請陛下為我做主。到時候,一併彈劾你這個擾亂綱常,欺凌宗室的禮部郎中。”

    “朱大人啊,此事非同小可,本官真是做不了主,你再想想再想想。先喝口茶冷靜一下。”朱聰浸這頂道德大帽子扣下來,王世傳有些經 不住。看到這個朱仝志渾身酒氣,決定先不和他發生衝突,且拖著,等他清醒再說。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書辦急沖沖地跑進來。大約是事情緊急,也不顧得朱聰浸在場,就大聲喊:“大老爺不好了,外面有三十多個宗室皇親齊聚禮部門外,不住鼓譟,說是讓大老爺出去說話,若今天不給個滿意的答复,就要叩闋上書。”

    “啊!”王世傳一聽,渾身冷汗如漿而出。

    當今皇帝性格剛強,最見不得臣子搞聯名上書一類的把戲。按照他的說法,你們這是在逼宮,是朋黨。

    對於所謂的**,嘉靖天子也絕不容情。

    大禮儀之爭的時候,群臣上書,聚於宮門外,欲要衝擊皇宮。皇帝就一個字“打!”活生生打死了十幾個大臣。

    他在位四十年,打死打殘的大臣數都數不過來。

    也因為知道了皇帝的歷史,最近十來年,朝廷雖然風起雲湧,但各山頭都不過是在下面暗自較勁,從不敢聚眾滋事。

    今天這事一鬧,那可是一樁偌大政治事件,也不知道又多少人倒霉。

    到時候,別人怎麼樣不管他王郎中的事情,但他王大人第一個要被摘帽。

    “領頭的是什麼人,所為何事?”王世傳忙問,聲音都變了,又尖又利。

    書辦:“領頭的是奉國將軍朱聰浸朱大老爺家的管家,姓唐。人也是他帶來的,說是要為自家老爺討個公道。”

    王世傳大怒,厲聲呵斥朱聰浸:“朱大人,你要休妻自休就是,需要鬧成這樣嗎?”就為你要離婚那點破事,就裹脅了那麼多宗室,你至於嗎?

    朱聰浸自然知道此事的厲害,酒醒了:“不是我,不是我叫來的呀!一定是那個刁奴自作主張,這次要被他給害死了。”

    “走,出去看看。”王世傳大聲下令:“叫上人,維持好秩序,不要亂,不要亂。”

    幾人匆忙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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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被雙規了





    和禮部那邊的喧嘩熱鬧不同,此刻,與其隔著一個廣場的都察院裡卻是庭院深深,甚是安靜。

    周楠與鴻臚寺劉寺丞、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紀大人坐在椅子上看著前邊的御史瀋陽。

    一大早,他們又被瀋陽叫來了都察院,不用問,為的還是清退自家土地和房產的事。

    監察御史是正七品,按照明朝官場的規矩,官員間品級相差不過三品的,不用下跪行禮,坐著說話就是了,周楠自然懶得理睬瀋陽,翹著二郎腿一臉的悠閒。

    至於劉寺丞和紀大人的品級,則大過瀋陽,自然不會同他客氣。二人都是一臉的憤恨,看沈大人的目光中似是有熊熊烈火在燃燒。

    劉大人率先開罵:“沈大人,你還真是沒完沒了啦!還不是為咱們新購入的產業,你要收繳上去,可以。所謂冤有頭債有主,誰賣給咱們的你找誰去,只需將銀子退還給我就是。”

    紀大人:“對,沈大人真是莫名其妙。買地的銀子都是本官這些年的俸祿,不偷不搶,合法所得。”

    瀋陽哼了一聲:“真是笑話了,照你們這麼說來,本官豈不是還要替你去討要你們購地購房的款子了?按照我朝《大明律》購買贓物與銷贓同罪,所有贓款贓物一併收繳國庫。二人大人的產業需充公不說,還得追究你們的罪責。”

    劉寺丞拍案而起:“瀋陽,你先是上折子彈劾本官,現在又不依不饒要收我等產業。現在又拿《大明律》壓人,嘿嘿,你們三法司的人還真厲害啊,有種今天把我們都抓起來砍頭!”

    紀大人:“瀋陽,來來來,抓人呀!”

    這個時候,周楠突然悠悠插上一句:“沈大人昨日就上了彈劾折子,若是朝廷真要懲治我等,今日只怕沈大人就帶著兵丁上門喊打喊殺了,怎麼會同我等這般客氣,想必大人也覺得此舉不妥吧?真遞上去,只怕沈御史也要擔一個禦下不嚴的的罪責,先要吃掛落。”

    這話一說出口,瀋陽面色大變。劉、紀二人也是神色一動,頓時明白其中的緣故。

    政治上的事情,從來就不能用對錯二字來標籤,非黑即白,非白即黑要不得。

    瀋陽和張大中清丈京畿冒皇產這個差事可是個大大的美差,之所以說是美差,並不是說其中有什麼油水,而是指這是一個養望獲取名聲,又能簡在帝心的好機會。

    這個差事針對的是宗室和皇族,若是辦成了,那就是頭頂剛直不阿不懼權貴的光環,就是大明朝的強項令。最妙的是,你幹的是替皇帝摟錢的白手套的活兒,天子見到錢,自然領你的情,將來的前程還能小了去?

    不明白朝廷權力結構的人或許認為皇親國戚不好惹,其實,明朝不同於漢朝,只要不是親王,宗室就是一群可以用來刷聲望的可憐蟲。

    瀋陽和張大中接皇帝的旨意之後,自然是大為振奮,心中同時閃過一句話:“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可是,接下來的差事卻辦得不是太順利,大半年過去,收穫寥寥。特別是最近一個月,簡直沒有絲毫的成果。

    沈大人心中就急了,恰好知道眼前這三人都購入了別人低價拋售的皇產,決定拿三人開刀,先弄些政績對付過去。

    但是這事瀋陽只能對三人威逼恐嚇,卻不敢上折彈劾。

    原因很簡單,手下的人監守自盜固然要懲處,但沈御史你是怎麼帶隊伍的,是不是也該擔上御下不嚴的罪責?

    他和張大中這個活兒雖然棘手,卻是個升官的快車道,別說朝廷其他部院,就連御史台的同仁也眼熱得緊,皆巴不得二人出事被拿下去好換自己上。

    被周楠說破其中端倪,瀋陽大怒,喝道:“周楠,你什麼身份,一個小小的秀才,卑賤的雜職,這裡也有你說話的地方?”

    周楠大怒,正要罵回去。

    旁邊紀大人就叫道:“瀋陽,你罵周行人是小人,本官看你才是小人一個。周行人當年受了冤屈被發配遼東,後來不得以才入了吏流,此事誰人不知道,誰人不惜之嘆之?周行人再怎麼說也是讀書種子,士林一脈,他蒙受如此不白之冤,我輩都感同身受。看看你這小人得志模樣,還像是個讀書人嗎?吾輩羞於與之為伍,告辭!”

    周楠投過去一個感謝的眼神,心中卻稍覺不美。他剛才正想著如此反擊瀋陽,卻被紀大人搶了風頭。而且,這個紀大人風評不太好,與他同道,對自己名聲略有小損。

    我買那套房子,那是上了房牙子的當,是受害者。你們兩個混蛋東西,是仗著自己是清丈工作小組的成員,要揀便宜,咱們能一樣嗎?

    劉寺丞也叫道:“對,我等羞於與這種小人為伍。姓沈的,你要上折子彈劾我等,隨便。咱們有公務在身,告辭了!”

    瀋陽心中怒極: “想走,沒那麼容易。”

    一鼓掌,就有兩個身材高大的書辦過來,將房門關了,然後立在門外。

    劉大人:“瀋陽,你什麼意思,要囚禁我等嗎?”

    瀋陽冷冷道:“公務,你們的公務就是協助本官清丈京畿皇產。你們都是朝廷命官,又沒有違法亂紀,我自然沒有什麼資格囚禁你等。我就是想讓三位大人坐下吃喫茶,好好想想你等所受的聖恩,想想當初讀書時胸懷的修齊治平的抱負,想想作為一個君子做人的道理,想想你們這麼做對得起君父,對得起朝廷嗎?”

    說著話,他指了指長案上的紙筆,道:“想明白了,就將你們私自購入皇產一事寫明白,簽字畫押。如此,本官可在陛下那里為爾等陳情。”

    周楠一呆:這不就是雙規嗎,想不到明朝還搞這一套,恰好被我碰上,開眼界了。

    劉寺丞大怒:“瀋陽,你這是私設公堂,你有什麼權力,好大膽子!”

    瀋陽坐在長案後,拿起一本書悠閒地看起來。

    “既來之則安之,劉大人、紀大人,今日卻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咱們就陪沈大人坐坐。”周楠拉住正處於暴走邊沿的二人,笑著對外面的書辦道:“今天的茶不錯,明前龍井啊!就是不經泡,兩開就寡淡無味。勞駕,能不能換一盞來。”

    二人也知道無法用強,哼了一聲坐回椅子上:“姓沈的,咱們就要看看誰耗得過誰?”

    瀋陽只是不理。

    周楠心中不急也不擔心,實際上眼前的一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心中想,禮部朱聰浸那邊不知道如何了,等下就有熱鬧看吶。

    今天會很漫長,需早做準備。

    等瀋陽的書辦換上新茶之後,早已經因為情緒激動而口乾舌燥的劉、紀二人顧不得燙,端起杯子就大口大口喝起來。

    周楠卻只端著杯子眯縫著眼睛,欣賞起漂浮在湯麵上那嫩黃色的一槍一旗的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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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休妻弄成鬧訪





    且說王世傳和朱聰浸二人匆匆出了都察院,就看到外面大廣場上聚了三十來個宗室中人,為首的正是自家府中的唐管家。

    眼前這群宗室子弟都穿著正式的朝服,不像以前來禮部那樣隨意。但見他們大紅官袍上的補子有蟒,有麒麟,有獅子,簡直就是一群傳說中神獸的聚會。

    不過,所有人的官服都有一個特點,顯得非常破舊,很多人的領口和手肘上還打著補丁,乍看上去,簡直就是一群叫花子。

    明朝北京師皇城不大,進了城門之後,眼前就是一座廣場。廣場兩側乃是六部和中央各院。這個時候,早朝已畢,各大衙門的官員們都已經回衙視事。看到這裡來了這麼多天家的人,都好奇地駐足圍觀。

    宗室中人見了王世傳這個七品官,有人叫了一聲:“王大人來了。”

    都嘩啦啦一聲圍了上去。

    朱聰浸府上的黃管家見到主人,悲號一聲撲上去跪下,以雙手抱著朱聰浸的雙腿:“老爺啊老爺,你這是怎麼了。你已經好幾日沒有回家,卻不知道老奴擔心成什麼樣子。你的臉,你的臉究竟是怎麼了?”

    說著話,渾濁的老淚就連串落下。

    朱聰浸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心中也是氣惱。本大老爺不就是想請禮部剝去家中母老虎的誥命,然後將她休回娘家,得自由之身罷了。多大點事,自己就能辦了,至於帶這麼多宗室過來助拳嗎?

    這純粹就是用力過猛啊!

    若是叫朝廷誤會我要生事,須有許多麻煩。

    他正要呵斥唐管家,可看到他老淚縱橫的忠肝義膽的模樣,心中卻是感動,責備的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王世傳偷偷命手下警戒,然後溫和地朝眾人一拱手,道:“各位大人,方才奉國將軍朱聰浸大人狀告家中淑人殘虐丈夫,請免去她的誥命,我禮部自會給朱將軍一個說法。不過,所謂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別人家關起門過日子的情形,外人也無從知曉,大家都散了吧!”

    旁邊圍觀的各部官員這才明白,這朱聰浸是想要休妻,家務官司都打到禮部來。又看到他鼻青臉腫的樣子,心中都是暗想:這個奉國將軍還真是夫綱不振,簡直就是我大明朝的房遺愛。

    到處都是低低的笑聲和鄙夷的目光。

    這下,朱聰浸可算是出大名了。

    他滿面通紅,只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好鑽進去。

    正在這個時候,宗室子弟中有一人氣勢洶洶走上前來,朝王世傳一拱手:“王大人,我等今日非為朱聰浸家事而來,乃是另有冤情禀上,還請禮部為我天家血脈做主。”

    這人大約六十有餘,出自山東魯王系,有鎮國將軍的爵位,在宗室中輩分高,有一定威望。

    王世傳心中迷糊,這些人不都是來為朱聰浸休妻一事助威陳情的嗎?

    “你們有冤情?”一種強烈的不安浮上心頭。

    “對。”那人突然伸出手來指著都察院的方向厲聲喝道:“我等狀告監察禦使瀋陽、戶部郎中張大化欺壓宗室皇族,欲奪我等家產。請禮部為我等做主,奏報天子,懲辦惡賊,還我等一個公道。昨夜接到朱聰浸倡議書,我等聯署,請大人轉給陛下。”

    說罷,就從袖子裡抽出一份陳情書,遞給王世傳。

    “對,必須懲辦沈張二賊,還我大明朗朗乾坤。”

    “瀋陽、張大中,賊子。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竟敢欺我皇家血脈,還打著天子的名號。今上聖明無過,對宗室極是優厚,這一點咱們心裡都是清楚的,也感念他老人家的天恩。此二賊行事如此肆無忌憚,誰給他的膽子離間天家骨肉?”

    又有人破口大罵:“瀋陽、張大中,你們兩個混帳東西,你算個基吧?這江山姓朱,是我們老朱家的,什麼時候輪到你們說話了?”

    瀋陽接過陳情出一看,竟是請求朝廷即刻停止清丈京城皇產,並逮捕瀋陽、張大中二人問罪的折子。落款處排在第一位的霍然是朱聰浸的簽字畫押和手印,後來還密密麻麻跟著三十來人。

    無數硃砂指印紅得像血,觸目驚心。

    這可是三十多個宗室中人,分屬大明朝二十四個王系,代表著幾十萬宗室中人。雖然說在場中人爵位都不高,也就是鎮國將軍以下,可誰知道背後的指使者會不會是親王、藩王?

    這是藩王宗族權對中央,對皇權的挑戰。

    王世傳又驚又怒,將折子遞給身邊的朱聰浸,喝道:“朱大人,你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要休妻休就是了,我們禮部準了,可你又鬧這齣,所謂哪裡般?你難道不知道聚眾滋事是什麼罪責嗎?”

    他這話一說出口,就有一個奉國中尉不樂意了:“王世傳你好膽,竟敢威脅人?朱聰浸,咱們怕他一個小小的郎中做甚?”

    朱聰浸是個書呆子,膽子也小,見事情鬧大,早已經嚇得渾身戰栗。接過折子一看,心中頓時模糊了,吃吃道:“這……是我寫的嗎……我什麼時候寫過?”

    卻見,那陳情書上確實是自己的筆跡,簽字畫押也對,這就奇怪了。

    這個時候,唐管家道:“老爺,確實是你寫的,昨天你帶信叫小的到周行人家取信並聯絡各宗室的時候,小的親眼見你寫的信。”

    朱聰浸:“啊……醉了,醉了,一定是……”

    他昨天晚上在周楠酒入愁腸,酩酊大醉,到現在腦袋還有點疼。至於當時發生了什麼,他也記不清楚了。

    不管這信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字跡卻是自己的。就算字跡存疑,指印總假不了。

    難道說又被周楠給整了?

    朱聰浸有點模糊的念頭,這事和自己那個超級損友有莫大關係。可是,周楠這麼幹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不管怎麼說,自己要倒霉了,還很大。

    今天朱聰浸興沖衝、殺氣騰騰來禮部辦理離婚手續。

    到現在,畫風突然一變,變成了集體鬧訪。

    我們的奉國將軍一陣無語。

    王世傳知道現在發怒也解決不了問題,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把這些鬧事的人弄走。當下就一臉微笑地對朱聰浸說:“朱大人,你的陳情書下官收了,會交轉給春官酌情處置,你們先回去吧!”

    朱聰浸可不想自己因為離婚鬧出政治事件,立在風口浪尖上變成新聞人物。“誒”一聲,就道:“各位,我昨夜酒醉,實在有些迷糊,咱們先回去吧,不要讓王大人為難。”

    突然,那個德王系的鎮國將軍不干了。怒罵道:“朱聰浸,聯名上書乃是你的首倡,現在大夥兒的人心好不容易擰在一起,你卻要當縮頭烏龜,那不是戲耍我等嗎?”

    朱聰浸一窒: “我……”

    “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了,我等忍瀋陽、張大中已久,今日既然到了這裡,豈能甘休。我們要見天子,我們要見天子!”

    “對,我們要見天子。王世傳,你這個昏官,快去通報。”

    “少他娘說廢話,爺爺等可是天家骨血,你算什麼東西,再推三阻四,打不死你!”

    “物不平則鳴,諸君,我等都快要餓死了,還管得了那麼多,殺進禮部去,佔了那光拿錢不干事的擺設!”

    宗室們頓時沸騰起來,都挽起袖子朝前撲去。

    可憐王世傳和幾個手下如何是這些人的對手,被他們推得東到西歪。就連朱聰浸也被推倒在地,跌得七葷八素。

    轉眼,三十多人就衝進禮部,裡面傳來書辦和各司官員的驚呼和打砸東西的轟鳴。

    “完了,完了,全完了!”王世傳一臉蒼白,心中大苦,一句“喂喂,清丈你們宗室田產的是瀋陽,冤有頭債有主,出門左拐就是都察院,你們衝擊禮部做什麼?”差點脫口而出。

    “王大人,你不要緊吧?”朱聰浸將他扶起來。

    王世傳看到朱聰浸那張浮腫的臉,心頭說不出憤怒:“朱大人,看你幹的好事……你還呆在這裡做什麼,咱們快進去維持局面啊,真鬧大了傷了人,你我都完了!”

    “對對對,快!”

    進得禮部,卻見到出都是抱頭鼠躥的書辦。

    宗室打發了性,見人打人,見物打物,鬧訪事件已經演變成一場狂歡。

    朱王二人拉了半天,又如何拉得住,最後都目光呆滯地坐在台階上喘著粗氣。

    還好大明朝的決策中樞已經隨皇帝轉移去了西苑,為了配合嘉靖天子,各部院都在那邊設了值房。平日間各衙門的話事人上完早朝都回去趕過去當值,而皇城裡只留郎中、主事一即的低階官員裝點門面。

    否則,若叫他們傷了尚書、左右侍郎,王世傳和朱聰浸只能去跳金水河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陣轟隆的腳步聲傳來,又人高喊:“聖旨到,所有人都住手,誰是代王府奉國將軍朱聰浸?”

    王朱二人抬頭看去,卻見一隊人馬開了過來,有太監也有錦衣衛。

    為首是一個面容趣青一臉色陰鷙的中年太監。

    此人正是司禮監首席秉筆,東廠提督陳洪。

    朱聰浸嚇得魂不附體,忙跳起來:“見過陳公公,我就是朱聰浸。”

    陳洪點點頭,對手下道:“馬上製止作亂的宗室,盡逮捕之。若有反抗者,殺無赦。”然後冷冷地看著朱聰浸:“奉國將軍朱聰浸,陛下已經回宮,詔你等去殿中回話。”

    “陛陛陛下……詔我……”

    “走吧,朱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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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徐閣老賭了





    此刻,保和殿中。風突然大起來,吹得紗縵聚攏又散開,散開又聚攏。

    已經冬季了,空曠的皇宮裡寒風呼嘯,風聲響亮尖銳。門窗砰砰亂響,入耳驚心。

    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急忙和兩個小太監將紗縵挽起來,又要關門窗。

    “不用管,不要亂,不要怕,開著門窗,讓朕將外面的情形看得清楚些。。”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說話的正是立在殿中的嘉靖。

    今日的這個大明天子頭戴金冠,披散著頭髮,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鶴暢。

    在大風中,他烏黑的長發和寬衣大袍獵獵飛舞,彷彿下一刻就要羽化飛升,身上竟帶著一股超然出塵之氣。

    嘉靖修煉了一輩子內丹,平日里也不知道服用了多少鉛汞,內火旺盛,已不知寒暑。大冷天的,他只穿了一件單衣,可到三伏日子,卻要身著厚實棉襖。宮中人不知道他中毒日深,卻以為老爺已經功力精湛到天人境界。

    “是,萬歲老爺。”黃錦忙朝小太監揮了揮手,讓他們退出去。

    殿中只剩三人,另外一個則是個瘦小的小老頭。卻見他身著二品朝服,正是內閣次輔徐階。

    嘉靖緩緩開口:“徐階,雖說你現在已經入了閣。可宗室的事情是你以前做禮部尚書時遺留下來的,追究也追究不到現任頭上。否則,人心何服?這保和殿,你做尚書時也不知道來過多少次,回話。”

    保和殿的作用是皇帝在參加國家大典時更衣的,冊立皇后、皇太子儀式也會在這裡舉行,屬於禮部的業務範圍。

    徐階:“臣該死,宗親大鬧禮部,臣這就去查。”

    黃錦插嘴:“徐次輔,這還用查嗎?今日禮部之亂,乃是代王府奉國將軍朱聰明浸對瀋陽、張大中緝查宗室隱冒京畿皇產一事心懷不滿,這才聯絡各家宗室鬧事發難。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禮部積欠宗室俸祿實在太多,以至他們心懷不滿,藉機發難。拖欠宗室俸祿一事已經有好幾年了,閣老就沒有向陛下呈報嗎?”

    說著話,就朝殿外開了一眼。

    卻見保和殿外,長長的漢白玉台階下,三十多個鬧事的宗室跪了一地。雪花一片片落下,落到他們的頭上肩膀上。

    聽到這責難的話,徐階心中一顫。這個黃公公的性格他最了解不過,是個小心和藹之人。做事老練,輕易不肯得罪人。

    和大臣們說話態度溫柔,一團和氣。今日竟然在天子麵前向自己發難,這不符合他的禀性。

    難道說黃公公想要給老夫下眼藥?

    不對他,我和他並沒有任何利益衝突。

    大家都是位極人臣的人尖子,做事都是謀定而後動,絕對不會平白樹敵。

    那麼,他究竟想幹什麼?

    徐階小心地說:“當初臣在禮部的時候,未曾接到儀制清吏司的呈報,也忽略了。朝廷自有難處,別說是宗室,就算是各部院的開銷都是不夠,僅能勉強維持,都是東挪西借,勉強維持。宗室的俸祿,只不過是拖延,並不是不發,到最後,不也都補齊了?”

    說到這裡,他心一狠,道: “儀制清吏司郎中王世傳辦事不利,懶政惰政,臣即刻讓內閣行文,免去他的官職給宗室一個交代。”

    “說得好,說得真好啊!朝堂裡出了事,免去兩個官員,就河清海晏,太平無事了,朕想不答應你都不成。”嘉靖目光落到徐階臉上,笑了笑:“徐閣老,今天宗室來鬧是要錢的,沒錢,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要不,你替朕把款子變出來。宗室的開銷都從內閣支應,朕把內閣交給你們,就是叫你們當好這個國家。國家,國家,有家有國。國是朝堂,家是朕的宗室。你們內閣每次都喊沒錢,遇到拖欠宗室的俸祿,朕還得從內帑掏一些接濟族人。”

    “現在好了,宗人大鬧禮部,劍指朕清丈京畿皇產這事,將這個凌虐宗室的罪名扣到朕頭上來,朕是不是有點冤啊,徐閣老你以為呢,你究竟想做什麼?今天的事情你若說一無所知,朕還真有點不相信。”

    這鍋,朕不背。

    雖然叫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什麼叫伴君如虎?

    徐階背心頓時出了一層冷汗,他突然醒悟:這是有人要藉機整自己,那麼,這人究竟是誰呢?

    黃錦,不可能。這個司禮監掌印已然是內相了,加上一把年紀,早就不肯參與朝堂政爭。他方才這段話看似是發難,其實是在提醒老夫留意。

    嚴嵩還有內閣其他兩個閣老……有可能,難怪今天禮部出事,他們三人都退說這是老夫執掌禮部事的舊帳,躲了。

    其實這三人早已經看出,這事其實就是針對天子的清丈皇產新政。

    我們這個萬歲爺啊,別的都好說,惟獨錢袋子是他的逆鱗,誰碰誰完蛋。

    這個時候,徐階突然想起多日前周楠登門求援,說起他清丈李偉莊園一事,請他幫忙鎖廳避禍一事。

    當時,他覺得這是超堂中有人要針對裕王府。這事的水實在太渾,輕易不能涉足,就反悔了,決定鎮之以精。

    想不到自己想要冷眼旁觀,但事情還是找到他頭上。一個應對不妥,老夫的政治生命就要結束了。

    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好好查一查這事。如此,怎會弄到如今這般被動。

    徐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摘下進德冠放於地上。

    抬起頭,面上已滿是滾熱的老淚:“老臣如何能夠讓君父背負如此惡名,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只要能夠澄清陛下英明於萬一,臣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

    嘉靖突然一臉的尖刻:“怎麼,閣老要撂挑子?事情鬧這麼大,想袖手不管?宗室的事尚未了解,你卻要請辭?”

    前頭的事情還沒說清楚,你就要辭官,傳出去,想得美。

    徐階搖頭,甩下幾滴淚水,又拿起先前嘉靖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的那份朱聰浸所寫的陳情書,高聲道萬歲你看這奉國將軍的陳情書。”徐階心中發狠:賭了!

    他一清嗓子,聲情並茂地讀起來:“……臣等身系封城,動作有禁,無產可鬻,無人可依,數日之中曾不得一食……老幼嗷嗷,艱難萬狀。”

    “……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有暴露十年而不得殯埋,有行乞於是市,有傭做民間,有流移他鄉,有餓死道理。雖為宗室,苦甚窮民。俯地仰天,無門控述……”

    “臣朱聰浸家有餘財,有朝廷俸祿,尚有衣食。然天下百萬宗室,如臣者幾稀?試想三代之後,臣之子孫也當如此困窘,哪又是何等之慘劇?每每念及此情此景,臣錐心刻顧,夜不能寐……”

    “宗室生計已然如此淒慘,天家顏面蕩然無存,沈、李二賊侵奪臣等產業,殘害宗室,倒行逆施,我等遲早成為路邊餓殍。所謂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今已只能冒死上書,請陛下還臣等一個公道。”

    聽到徐階所念的這段文字,嘉靖大驚,猛地走上去,一把抓過陳情書,細細地讀起來。

    讀完,他厲聲喝道:“此情可真?”

    徐階:“自然是真/”

    “我不是問你。”嘉靖目光落到黃錦面上。

    黃錦黯然無語。

    嘉靖驚天動地地叫起來:“怎麼可能這樣,朝廷每年不都有俸祿發給宗人嗎?這麼多銀子,難道都被人貪墨了?徐階,你曾經掌管禮部,你來給朕說清楚了。 ”

    他瞬間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堂堂皇族宗親都窮得給人當雇農,上街討口,這不是笑話嗎?

    別人看了,又會怎麼想?

    即便是普通一族的族長,看到族人生活困苦,都有照顧的責任,況且身為九五之尊的皇帝?叫百姓看了,又會怎麼看他這個天子?

    看著皇帝惡狠狠的眼神,徐階小聲道:“就拿山西代王府來說。洪武年只一人,年俸一萬石。到去年,已到一千八百五十人之巨,年俸八十七萬石。這還只是代王一個藩,如今天下宗室人口已達百萬之巨。去年地方解送到京城的糧食有四百萬石,而應該發放的宗室俸祿就需八百五十三萬石之巨,國家財政已難以支撐,只能不斷拖欠,子吃卯糧維持。”

    徐階這人雖然沒有擔待,但能夠做到內閣次輔這個位置,也是一等一的干才。特別是在理財上很有一手,他和嚴嵩乃是明朝少有的技術官僚。

    這些數字都是裝在他心中的,隨口就能說出來。

    “萬歲,你想,百萬宗室人口,八百萬石俸祿。平攤下來,每人每年才八石糧食。以每人每日吃兩斤米來算,八石也只夠食用半年。況且,這八石俸祿並不是均攤到人頭。比如朱聰浸每年就有六百石,上頭的藩王拿得更多。扣下來沒有爵位的宗室子弟,一年頭到估計也沒有幾個。陛下要說下面的大臣貪墨,卻是冤枉。”

    徐閣老闆著手指給嘉靖皇帝做起了小學生應用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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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落定





    徐階這麼一算,嘉靖皇帝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氣。

    原本以為朝廷每年給宗室發俸祿,叫他們吃鐵稈莊稼,當可讓朱家人一輩子榮華富貴。可現在的情況是,宗人們榮華富貴談不上,甚至窮到上街乞討,皇家的臉都丟盡了。

    嘉靖作為朱家的大家長,也跟著丟了個大人。

    他本是個心胸狹窄,又好臉面的人。不然,當初不會為給自己父親上封號和為大禮儀一事和大趁子們鬧得頭破血流,開了明朝殘酷政爭,**消滅的的惡例。

    說句實在話,他是徹底震驚了。也想過要讓戶部湊湊,自己再掏點,給族人漲漲俸祿,做寬仁明君。

    現在聽徐階這麼一說,就好像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涼透了心。

    那可是百萬人口啊,都養起來,又要讓他們過得體面,每人每年至少一百石俸祿。

    國家一年才多少賦稅,全扔進去都不夠。

    這就是一個無底洞,幹不得。

    可是,外面三十多個宗室在鬧,如果不給個說法,如何下得來台。

    嘉靖一時氣短,立在那裡,滿面鐵青,只感覺今天這風吹在身上刻骨冰寒,竟是支撐不住。

    徐階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直起腰:“陛下當初清丈京畿宗室皇產,只不過是體恤宗人疾苦,乃是一片仁心。釐清了,若有生活艱難的宗室,朝廷自有恩旨。可惱那瀋陽和張大中卻誤解陛下一片仁愛之心,肆意掠奪宗室田產,以至大量宗室衣食無著,天家顏面不存。”

    “瀋陽、張大中二人辦差不利,辜負聖恩,以至激起宗室公憤陛下顏面不存,當罷官免職,交付有司法辦。”

    立在旁邊的黃錦向他投過去一個讚賞的眼神。

    徐階這段話的意思已經很露骨了,皇帝你要給宗室補發俸祿,甚至加薪,那是不可能的,你有那麼多錢嗎?

    可是,外面還跪著那麼多人,不讓他們滿意,這面子上可下不去。

    那麼,該怎麼辦呢?

    簡單啊,咱們就捋捋。

    今天這事,剛開始是朱聰浸鬧著要休妻,找其他宗人助拳。接著,大家又開始將火力對準了沈、張二人,對準了皇帝清丈京畿隱匿的皇莊一事。到最後,朱聰浸的陳情書又扯到宗室生活困苦上去。

    嘉靖聽到宗人生活困苦,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為皇族增加福利,為自己獲取好名聲。

    皇帝到今日已經五十有餘,在明朝歷代天子中已算是高壽,就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後世。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考慮的。裕王雖然沒有儲君之名,卻有儲君之實。自己千秋萬代之後,按部就班接位就是。

    唯一叫嘉靖關心的是自己的名字在史籍上的評價,如果落個殘虐宗人的罵名那卻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現在經徐階提醒,嘉靖猛地醒悟:是啊,外面的皇族鬧事,是要彈劾瀋陽和張大中,以洩被清丈冒隱皇產之憤,這才是他們想要到達的目的。至於他們喊生活困苦,不過是博取同情罷了,這些人都有爵位在身,家中也有產業,尚不至於淪落到討口要飯的地步。只要處置了沈張二人,就能平息他們心中的怒火。朕現在反想著要給他們加俸祿,那不是因果倒置嗎?

    而且,處置了他們,朕又不用花一文錢,何樂而不為?

    不過,如此,朕是不是太沒擔待了,天下人又該如何看朕?

    也對,這兩人清丈了半年才清丈出一千九百餘頃地,值的了幾個錢?為此還激怒了宗室,敗壞了朕的名聲,斷不可能原諒。

    一想到這裡,嘉靖心中就怒火萬丈,卻將他們給恨上了:“傳旨,瀋陽、張大中二人殘害朕的宗親,深負朕望。著即逮捕下獄,交三法司論罪。至於清丈宗室冒隱京畿皇產一事,暫停。”

    徐階一喜,同時心中有念頭閃過:表面上看來,天子喜怒無常,天心難測。可只要你抓住一點,就大概能夠揣摩他的心思,這就是一個字“錢。”

    陛下愛錢,只要你能為他弄來錢,無論你做錯了什麼事情都可以原諒。反之,說粗俗點,那就是“狗屁。”

    瀋陽、張大中最大的問題是清丈皇產成果寥寥,大半年了,才查出一千九百餘頃莊田,大約十萬畝地不到。以如今京城的地價計算,也就五六十萬兩銀子。這點錢還不夠皇帝修一座道觀的大殿。

    試想,如果二人清丈出的土地有上萬頃,今天外面那三十多個宗室就算跪死在雪地裡,估計嘉靖皇帝也不會理睬。

    想到這一點,徐階如同突然悟道的高僧大德,眼前豁然開朗,政治智慧又上了一個層次。

    很快,陳洪就帶了人下去傳旨。

    不片刻,外面就傳來眾宗室的高聲歡呼。

    “陛下聖明啊!”

    “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恩浩蕩啊!”

    ……

    那個德王系的鎮國將軍更是激動得老淚縱橫,高聲喊:“陛下還是沒有忘記我們的,陛下宅心仁厚,乃是古往今來最大的明君啊!”

    這話倒不是可以頌聖,而是發自內心。

    原因很簡單,德王一系的藩封地在山東濟南。山東是出了名的人多地狹,德王系的貴族和老朱家的其他人一樣都挺能生的。家產經過幾代人的繼承分割之後,落到大夥兒的手頭也沒多少。

    這個人家中兒女成群,俸祿根本不夠用。唯一可以指望的就只剩下京城的莊田,如果被瀋陽、張大中剝奪了,立即就有階級跌落的危險。

    現在皇帝宣旨處置那兩個官員,停止清丈京畿皇產,算是救了他一命。

    嘉靖聽到外面的歡呼聲,頗為受用,面上露出微笑。

    黃錦適時道:“擺駕,陛下回西苑了。”

    這個時候,徐階心中琢磨:今日之事明顯是有人要藉宗室鬧事這個由頭把火引到禮部,引到老夫頭上。那麼,這人究竟是誰呢?會不會是嚴嵩……絲,倒是不能不防……最近小嚴身子不好,已經在家修養半月。

    在這半月中,嚴嵩再無青詞新作,倒是老夫的幾篇詩文叫陛下甚是歡喜,我卻是犯了他的忌了。
mk2258 發表於 2018-5-11 22:19
第一百九十七章穿越者的優勢





    且說,嘉靖皇帝自回西苑。

    跪在外面的宗室都站起身來,紛紛朝朱聰浸拱手,然後哈哈笑道:“幸虧有朱兄倡議,我等今日才奮起一搏。好在陛下聖明,總算是還了我等一個公道。”

    “對,咱們能夠保住產業,全靠朱兄。”

    “久聞朱兄詩詞文章寫得花團錦簇,乃是我皇族第一才子,想不到你竟又如此膽識和魄力,引我等搬倒沈張二賊,妙,妙啊!”

    “對,朱兄真是高才,可惜了啊,可惜!”

    又有人奇怪地問:“可惜什麼?”

    那人回答說:“可惜我等身為宗室,不能科舉入仕。否則,以朱兄之才,中個進士,點個翰林,做個閣老當不在話下。將來,載於史冊,未必就不是千古名臣。”

    “是啊,是啊,可惜了。”眾人都是一陣唏噓。

    朱聰浸以前在宗室中只不過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今天他也是稀里糊塗變成了皇城的聚焦點,出了大名,為宗室立下大功。

    頓時只感覺腦子暈忽忽的,又極是得意,忙連連拱手說:“朱兄謬讚了。”“朱兄之言在下愧不敢當。”“朱兄,我只是仗義執言,愧受,愧受。”……

    大家都姓朱,又是一家人,喊官職不妥當。又分屬不同的藩系,輩分一時間也理不清,一時間,“朱兄”這個稱謂不絕於耳,大家都是朱兄,簡直分不清楚了,甚是有趣。

    半天,就有一個桂王系的皇族道:“朱兄,今日咱們宗人難得聚這麼齊。天氣這麼冷,不如尋個酒樓喝上幾杯暖身子,大家再說說話。今日兄弟做動,還望大家給個面子。”

    眾人都連聲道:“好,就依你的,去得,去得。”

    朱聰浸一想到有醇酒美人,心中歡喜,下意識地回頭:“唐管家,你回家同夫人說一聲,道是我要和宗人聚會有要事商議,估計會晚點回家。”

    這一回頭,才發現唐管家卻不見了。也瞬間醒悟過來,自己現在已是有家歸不得。

    心中駭然:我不是想這要休掉那潑婦嗎,怎麼一有事就想著同她告假。夫人之威,竟一烈於此?

    他又是奇怪:那份陳情書真是我寫的嗎……不……一定是周楠幹的。

    朱聰浸已經完全想明白了,周楠書法不錯,又善於模仿別人的筆跡,簡直就是小說書兒裡的聖手書生蕭讓。自己的字跡他是看到過,學個三五成像應該不難。至於印鑑和手印,我昨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要蓋上去還不容易?

    這廝……好可惡,他究竟想幹什麼呀?

    ***********************************************

    朱聰浸還真猜對了,這事還真是周楠幹的。

    至於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弄黃瀋陽和張大中主持的清丈京畿隱冒皇產這個差事,保住自家產業和前程。

    周楠上次鎖廳不成,又被秦梁派去頂工作小組頂鍋,得罪了李偉,差點被打死。這差事如果辦不下來,他必然會被追究,將來也沒什麼前程了。

    最要命的是,如今瀋陽已經盯上了他的宅子,要收入國庫成為他的政績,這斷斷是不能容忍的。

    那麼,該怎麼辦呢?

    涼辦,除非你能讓嘉靖不收皇族的莊園,這可能嗎?

    咦,還真是有可能的。

    周楠在現代社會的時候是個文史愛好者,經常在軍史論壇上和同好打口水仗。

    混論壇和人辯論,關鍵是你要能拿出乾貨,以翔實的史料來說服人。

    有一次,周楠和人討論明朝宗室問題。他的觀點是因為皇家的人口人口實在太多,以至於國家財政無力負擔,這就是明朝最後滅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對方對周楠的觀點嗤之以鼻,說,明朝宗室俸祿自有定數,每年國家只撥那麼點款子,雖然後來有所增加,卻也沒有增加到讓財政無力量支撐的地步。皇帝和大臣們又不傻,怎麼可能把所有的財政預算用來給朱家人發工資,你別拿清朝人的東西來討論明朝的事兒。

    說著話,他就將一大堆明朝時的史料扔出來。其中包括,當時國家的財政收入和宗室俸祿的準確數字,以及大臣們談論宗室慘狀時所上的折子。

    這個時候,周楠才愕然發現,其實老朱家的遠房親戚還真是窮的厲害,自己的臉還真被人給打爛了。

    這些史料中恰好有一份朱聰浸上的折子,言及宗室子弟生活之困窘,請嘉靖皇帝憐惜。奏摺中,朱聰浸倒沒有提出要朝廷給大家漲工資,而是說俸祿中本色者色各辦甚為不妥,請陛下酌情增加本色的比例。

    嘉靖皇帝看完折子之後大為同情,下旨從即日起,宗室的俸祿改為本色七,折色三。

    正因為看過這個資料,周楠當初見到朱聰浸的時候總覺得這人的名字在什麼地方聽到過,想了許久才記起來。

    既然在真實的歷史上,嘉靖對遠房低爵宗人的景況非常同情,也下了恩旨,這事就好辦了。

    於是,周楠等朱聰浸醉死過去之後,就彷照他的筆跡寫了一份奏摺,蓋了手印。再去聯絡了朱聰浸的管家,讓他連夜去聯絡了三十多個對瀋陽、張大中心懷不滿的皇族聯名叩闋上書。

    唐管家對主人忠心耿耿,見到朱聰浸的信,自然振奮起精神四下奔走。

    第二日,受到周楠挑撥興沖衝跑去禮部辦離婚的朱聰浸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捲入了一場**,還成為帶頭人。

    對於最後能夠搬倒瀋陽,周楠是充滿信心的。

    原因很簡單,他是穿越者,能先知先覺。

    在真實的歷史上,朱聰浸這封哭窮哭慘的陳情書確實打動了嘉靖皇帝。而清丈的京畿皇產的事情因為成果寥寥,又動了宗室貴冑們的蛋糕,壓力實在太大,實行了大半年之後無疾而終。

    周楠今天所做的事就是將兩件事合在一起,互為因果。

    以前他在淮安在小地方混的時候,所謂的大歷史觀根本就用不上。只有到了朝廷之上,才能發揮出穿越者的先知先覺。

    只是,不知道今天宗室們這一鬧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朱聰浸知道被戲耍之後會是什麼情形?

    等著吧。
mk2258 發表於 2018-5-11 22:19
第一百九十八章果然是顆黴星





    此刻,在都察院儀制清吏司中,瀋陽還拿著一卷書默默地看著。

    他也不急,已經存了心和這三個手下耗下去,耗到他們投降為止。

    沈大人幹的的是御史著一行,有監察百官之權。作為三法司之一,御史台不知道辦過多少案,他的辦案經驗自然非常豐富。

    不同於刑部、大理寺和廠衛,都察院沒有關押和刑訊犯人的權力,不可能抓住犯人就上大刑。那麼,只能沒日沒夜地對這三人實行疲勞轟炸了。

    瀋陽是這麼想的,自己先和這三人耗上兩個時辰,等下就換張大中。兩人輪番上陣,不許三人吃飯、睡覺,直到他們投降為止。

    一般人被軟禁,要么氣急敗壞破口大罵,要么一臉灰敗閉口不語。可是,事實好像和他預想的不一樣,這三人中那個叫周楠的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大大方方地從書架子上抽出一本《論語》就和劉、紀二人說起話來。

    “劉大人,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若以此句為題作八股時文,當如何破題?”

    原來,六部諸官員都是進士出身。大家都是讀書人,平日里也有閱讀的習慣。中央部院,你讀小說書兒確實有些不成體統。於是,大家都習慣在書架子上放幾本四書五經,用於午休時解悶用。

    劉寺丞正煩:“周行人,現在都什麼時候,誰還有心情探討學問,你問紀大人吧!”

    雖然大家患難與共,但聽到劉寺丞這句話,紀大人一笑,忍不住道:“周行人你就別為難劉大人了,他一個雜流出身,估計當年也沒讀過幾天書。自從做了官,四書五經早就丟在腦後了,周大人今天怎麼想著和我等討論經義了?”

    聽到這話,劉寺丞以為紀大人是諷刺自己自己不是正途出身,怒道:“你……”

    周楠忙道:“紀大人,我也是雜流官啊!事情是這樣,我得了陛下的恩旨,許我可參加明年秋帷和後年的進士科。在下早年受了冤屈,被發配遼東十年。以往的課業早就丟在腦後了,現在要從頭揀起來。兩位大人都是飽學之士,今日機會難得,正好想你們請教以往不明白的地方,還請不要藏私啊。 ”

    紀大人:“不敢,就當大家探討學問吧。”

    正好開口說話,旁邊劉大人哼了一聲:“不過是無為小人儒,又有何難。姓紀紀的,本官好歹也是舉人出身。金舉人,銀進士,論學問並不輸於你。”

    紀大人:“呵呵,金舉人,銀進士,若如此,怎不見大人後來去靠進士科?”

    周楠怕他們吵起來,忙道:“那麼請教劉大人,這一句該如何破題?”

    劉寺丞道:“這句話表面上的意思是你要做儒門中的君子,不要做儒門中的小人。破題當從如何餞行上去破。當時,夏行為不端,大成至聖先師責備他說,你這麼做和壞人又有什麼區別?那麼,問題來了,如何做才是君子。”

    “武安國說:'君子為儒將以明道;小人為儒,則矜其名。'可見,君子當以正心明明德為本務,不求名利。”

    周楠擊節道:“這個思路好。”

    他這段時間雖然煩心事不少,可對於科舉還是不死心,想碰碰運氣,就拿起史杰人留給他的筆記細心揣摩。可八股文章沒有名師知道,自己一個人琢磨卻談何容易。今日反正已經被軟禁,閒著無事,正好向他們請教。

    聽劉寺丞這麼一解,紀大人也是眼睛一亮:“不錯啊,從這裡破題才是正道,劉大人,本官還真是小看你了,佩服,佩服!”說罷,就站起來長長一揖。

    劉大人見他心服,心中得意。一把將其扶起,哈哈大笑:“紀大人,同僚一場,何須如此。科舉一事,其實很多時候看的是天意,我等卻不能目無餘子,小看天下人。”

    周楠: “那麼,接下來該如何破題如何起講?”

    八股文有固定的格式,分問破題、承題、起講、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大結八個部分。每個部該寫什麼,寫多少字都有嚴格的規定。比如破題,就是在限定的字數內闡述作者對這個題目的看法,還得模仿聖人的口吻。

    這是開篇明義,直接關係到這篇文章的成敗。

    在科舉場上,每個考官經手的捲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果要逐一細看下來可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因此,考官通常只看一眼破題,如果題目破得有趣,才會繼續讀下去。否則,就直接扔廢紙簍中去。

    因此,古代科舉場上就有破題定終身一說。

    瀋陽雖然目光落在書上,可一直豎著耳朵聽三人說話。

    見這三人竟討論起八股文章,頓時氣往上沖:你們這三個混帳東西當本官這裡是什麼地方,探討學問的書屋還是翰林院,視本官是擺設嗎?

    就冷笑一聲:“劉大人也知道君子當以正心明明德為本務,不求名利的道理?如果真明白這個道理,今日也不用坐在這裡了。我看你讀書也是不成,不然也不可能連個進士也中不了,這題根本上就不是這麼破的。”

    他書生氣發作,開始教訓起三人:“無為小人這一題的關鍵不是如何餞行君子之道,你這個人連什麼小人都弄不明白,又怎麼作得好文章。胡亂餞行,最後餞行的不過是小人行徑?”

    劉寺丞氣得滿面鐵青:“姓沈的,合著天下都是小人,只有你一個人君子?”

    瀋陽:“天下人有多少是君子,多少是小人,本官也無從分辨。不過,什麼是小人還是知道的。”

    “這題應該這麼破。”他清了清嗓子,念道:“且志淫而為小人,學僻而為異端,皆君子所必遠也。”

    紀、劉二人同時神色一震,不管他們如何痛恨瀋陽,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題破得真好,倒給人一種別開生面之感。

    瀋陽又繼續承題:“然,於小人也教而治之,於異端也歸斯受之,非其所甚戒者焉。蓋小人者有掩著之天良,猶知自吾之外有君子;異端有自立之意見,固知自吾之外而有儒。”

    “這兩句話,送給三位。”

    周楠等三人心中都是嘆服。還真別說,這姓沈的真是出口成章。光靠這破題和承題區區幾十字,放到科舉考場上,輕易就能拿個進士功名。

    但是,大家是敵非友,稱讚的話只能咽到肚子裡去。

    而且,這瀋陽分明是罵大家都是小人,還擺出一副道德君子模樣,如何能忍。

    劉大人喝道:“瀋陽,你公報私仇,為了給上頭交差,欺凌下屬,誰是君子,誰是小人,天下人自有公論,咱們今天就這麼耗下去,本官就算拼得一身剮也不與你甘休。”

    瀋陽冷笑一聲,將手中的書扔在案上:“爾等為了一己私利,購買皇產,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吾看在同僚一場的情面上,讓你們將田產交出來也就罷了。本官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何懼人言?對了,周大人。”

    周楠:“沈御史有何見教?”

    瀋陽:“我也聽說過周行人你的名聲,聽人說你有一個喪門星的外號。但凡做過你上司的,和你有仇者都沒有什麼下場。剛才劉大人說不與本官甘休,可說得就是這樁?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他發聲響亮的笑聲:“本官倒要看看你今日是如何妨老夫的。”

    這已經是徹底的挖苦和諷刺了,周楠:“沈大人,你要打要殺,稀聽尊便。殺人不過頭點地,卻如此羞辱本官。若我真有這這手段,今日倒還真要妨一妨大人了。”

    瀋陽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周楠:“本官等著,哈哈,哈哈,真是荒唐,可能嗎?”

    周楠淡淡道;“那可說不准。 ”

    瀋陽被他不陰不陽的語氣徹底激怒了,猛地一拍桌:“來人啦,將周楠拉下去,打!”

    周楠大驚,怒喝:“瀋陽你想幹什麼,我可是朝廷命官,行人司行人,你又有什麼權力打我/”

    “哈哈,笑話了,你一個正八品的雜流也配稱朝廷命官,也配做行人?來人,打他五十棍。”

    門轟一聲被人推開,聽到瀋陽的命令,進來的卻是一個身著宮裝的太監。

    瀋陽:“啊,是陳公公。”

    卻見進來的正是陳洪。

    陳洪背著手,道:“瀋陽,聖上口喻:都察院御史瀋陽、戶部郎中張大化清理畿內莊田,行為不檢,殘害宗室,深負朕望,著即免去一應職務,發付有司會審論罪,欽此!”

    瀋陽頓時面容蒼白,呆呆地站在那裡:“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幹言官這行,靠的就是聲望,你聲望越高,發出的聲音別人才聽得進去。

    因此,御史給事中們挖空了心思給人挑錯,彈劾部院大臣,甚至指著皇帝的鼻子罵,為的就是刷名望。

    你被人打擊報復,甚至被皇帝叫人按在地上打一頓屁股。恭喜你,你中大獎了,立時就會一舉成名天下知。這就是碰瓷,這就是騙庭杖。

    可是,時代不同了,現在是嘉靖年,皇帝可不會給你機會。你要騙庭杖,好,朕直接叫人打死你。你要刷聲望,可以,免去一切職務,發配煙瘴之地,永不敘用。

    今次他被抓捕審訊,估計一輩子都翻不了身了。

    陳洪道:“怎麼不可能,沈大人你大概不知道吧,就在剛才,三十多個宗室叩闋上書,控訴大人欺壓宗室,大雪天的跪了一地,萬歲爺龍顏大怒。大人,咱們走吧!”

    瀋陽突然發出一陣悲愴的大叫:“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陳洪不樂意了:“大人你也別這麼說,你不是岳鵬舉,萬歲老爺也不是趙官家,走吧!”

    很快,就有兩個番子進來,押了瀋陽就走。

    只留下屋中面面相覷的劉大人和紀大人。

    須臾,紀大人才訥訥道:“周大人,劉大人,這瀋陽都被抓了,咱們的事情怎麼辦?”

    周楠一笑:“瀋陽都被人抓了,咱們難不成還留在這裡,都察院又沒準備午飯,此時不走還待何時?”他心中一陣狂喜:事成了,我的產業可算是保住了,一塊石頭落地。

    劉大人:“咳,是啊,咱們現在也沒人管了,還不走他娘的?紀大人,紀大人你怎麼了?”

    紀大人定定地看著周楠:“周行人,是不是所有做過你上司和同事的人都會倒霉?”

    劉大人想起剛才的那一番話,長長地抽了一口冷氣。

    他猛地一提下擺,風一般地逃了出去。

    紀大人:“劉大人,劉寺丞,等等我……老夫不想死,老夫還可以……”還可以搶救一下下。
mk2258 發表於 2018-5-11 22:19
第一百九十九章討厭​​的人設





    周楠目瞪口呆。

    周楠氣急敗壞。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個黴星的外號竟然傳到京城裡來了。

    一想,也對。當初天子親軍案整個淮安知府衙門的大小官員被一網打盡,在大明朝也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政治事件。而且,周楠以雜流而行人,算是打破了明朝用人制度的潛規則。

    況且,他身世之奇也算是富有傳統色彩,想不出名都難。

    周楠每到一地,都伴隨著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凡是和他共事過的上司和同僚,都紛紛中箭落馬,倒霉透頂。

    先是史杰人,接著是歸縣丞、詹通、詹師爺、夏儀。後來是淮安知府、同知。就連山陽知縣如今也心灰意懶地致仕回河南養老。

    這個周行人到京城不過幾日,瀋陽和張大中又被逮捕下獄。能不能活著出獄誰也不知道,但無論如何他們的前程是徹底地完蛋了。

    這確是坐實了他喪門星的外號。

    古人最注重名節,所謂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一個人如果名聲壞了,是要受到全社會排擠的。

    周楠看見劉、紀二人畏己如虎,氣惱的同時心中有暗自慶幸。還好我這來京城沒幾日,一到就遇到房子被人清查,心情低落,也沒有情緒出去玩樂。色中餓虎的名聲還沒有傳出去,否則,還真沒臉見人了。

    不對,就算以前在淮安也沒幹什麼欺男霸女的事兒啊!

    不管怎麼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清丈京畿隱冒皇產這個差事總算翻篇,倒是可以靜下心來讀書備考。

    周楠想起剛才和劉、紀、瀋陽三人討論做八股文章,如何破題時的情形,突然覺得時文不但沒有那麼枯燥,反十分有趣。

    後人之所以說八股文束縛人的思想,並對此深惡痛絕,那是因為有的人僅僅是將《四書》《五經》當成做官的工具,自然失去了學習知識和思考的樂趣。

    知識沒有對錯,知識總是好的。

    京城是藏龍臥虎之地,有的是八股文章和經義高手,要想找人學習還不容易。有現代人的科學的歸納學習方法,又尋個名師指點,來年北直隸鄉試還是可以爭取一下的。

    周楠今年二十八歲,任何一個人從七歲到三十歲,無論是身體還是智力都處於一個直線上升的趨勢。等到三十歲,則會緩慢下降。一過三十五,則呈斷崖式下跌。

    讀書科舉和其他事情一樣,都很吃年齡吃天賦。圍棋界有一句話說得好“十二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同樣,科舉場上,你不能在三十五歲之前拿到功名,再考下去成功率就會逐漸降低。

    就拿明朝三大才子中的解縉、楊慎二人來說,都是弱冠年紀就中了進士。

    周楠今年二十八歲,距離三十五歲還有七年。七年時間,足夠了。

    他此刻正處於智力的頂峰,學習狀態極好。從淮安出發到現在不過一個多月,他已經將《論語》《大學》《中庸》背得滾瓜爛熟,最近又在背《孟子》感覺自己有種重回高考時的感覺。

    這還是他事務繁忙的情況下,如果能夠放下一切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估計效果會更好。

    時不我待,必須盡快進入學習狀態啊!

    周楠也不急著離開,反走到案前,憑著記憶,將剛才瀋陽的破題和承題寫在紙上,做了個小抄揣在袖子裡,以便隨時可以掏出來溫習。有琢磨著回家之後,乾脆以將後面部分補全了,再找人切磋、批改。

    那麼,找誰呢?

    想了想,自己在京城還真不認識什麼人。朱聰浸,那就是個書呆子,花花公子,找他喝花酒做艷詩還成,寫八股文,還是算了吧。至於王若虛,老王那日很明確地告訴他,自從中了進士,八股文早就丟帶腦後,現在強作也做不好。時文有什麼意思,大家還是詩詞唱喝吧!

    周楠不禁一陣苦笑:我認識的怎麼都是文青和好酒貪花之徒,難道真是物以類聚?

    從皇城出來,隨意找了家蒼蠅館子吃了一碗片兒湯,他自回行人司去。

    清丈土地這事先前嘉靖皇帝已經下旨廢制,周楠所領銜的清丈工作小組也解散了,自然要找秦梁秦司正交卸差事。鎖廳的事情,他還想爭取一下。

    剛走到秦司正的判事廳外,進聽到裡面有人說話。抬頭看去,正是秦樑和五六個行人在議事。

    “司正,今日早間的事情你聽說沒有。”一個行人問。

    另外一人笑道:“三十多個宗室跪在雪地裡叩闋上書,國朝百年,從來只聞大臣聚眾陳情,想不到宗人也來這麼一出,還真是見所未見,如何能不知道。 ”

    “是啊,今日這事也真是熱鬧,倒是有趣。宗人隱冒皇產本是天家的事情,天家的事情自有天家處置。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地方官但凡遇到百姓家務糾紛,大多以勸和為主,更何況是皇帝的家務,瀋陽和張大中去湊這個熱鬧做什麼,真是無妄之災?”

    又有人一人冷笑:“郝行人卻不要惋惜沈、張二人,依我看來,他們是咎由自取。”

    “怎麼說?”

    廳堂裡的都是進士,知識界的精英,無論是見識還是政治才能在大明朝都是上上之選。拋開因為受到他們排擠而心中惱恨之外,聽他們說話還是有許多收穫的。周楠聽得有趣,就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找了個角落坐下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

    那人的冷笑聲更響:“今上愛財帛,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據我所知道,清丈皇產一事乃是沈張二人上的折子,為的就是投萬歲之好邀寵。他們一直鬱鬱不得志,欲藉此簡在帝心。身為臣下,揣摩君父心意,其心可誅。”

    “對,確實是。利欲熏心,該有此報。”眾人紛紛點頭說是。

    周楠聽得心中奇怪,按說,瀋陽乃是御史,行人司和他同為清流言官。這次,沈張二人中箭落馬,大家應該同仇敵愾才對,怎麼反有種幸災樂禍的架勢。

    又一想,也對啊。你瀋陽和張大中要邀寵,要得富貴,憑自己的本事,別人也沒有什麼話好講。可你偏偏要去碰宗室,還讓各部各院出人手配合,給大家找麻煩。最後,功勞你一個人拿了,升官發財。卻叫大家和宗室外戚、京城的達官貴人結仇,憑什麼呀?

    上次李偉一事就是個血淋淋的教訓,若非是當初我機靈,換其他行人去李家莊園,估計那一頓暴錘是逃不掉的。

    感嘆了半天,一個行人突然道:“沈、張二人這次出事,固然有他們急功近利欲要一展胸中的抱負的緣故,但和我司的周行人卻有莫大關係。”

    聽人提起自己名字,周楠心中一驚奇:難道我是此次叩闋風波幕後推手的事被人發現了?

    那可不好!

    從政和從事演藝事業不同,並不是曝光度越高越好。你若是隨時佔據搜索榜頭條,就說明你馬上就要出事了。

    嘉靖皇帝的性格周楠是清楚的,最恨的就是大臣逼宮鬧事。

    一個行人奇怪地問:“此事和周行人又有什麼關係?”

    那人回答:“難道你們沒聽說過周行人有喪門星的綽號嗎,但凡和他共事過的人,都沒個下場。以前安東知縣、淮安知府如此,現在又輪到沈張二人。”說到這裡,他搖頭讚歎:“倒有些言出法隨的味道啊!”

    “哈哈,對,確實如此。”眾人行人都輕聲笑起來。

    這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周楠氣極,直咬得牙關咯吱做響。

    上頭,秦梁皺了一下眉頭:“荒謬之極,爾等都是讀聖賢書的人,養的是胸中浩然之氣,如何能信這怪力亂神之言。周行人,同仁戲言,不必當真。”

    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坐在角落裡的周楠,皆一臉的古怪之色。

    周楠站起身來:“見過司正,見過各位同仁。周楠聽說沈、張二人壞了事,特回來交卸差事。”

    沒等秦梁開口,中行人紛紛站起來一施禮,又道手頭尚有公務,告辭而去,腳步匆忙,秩序混亂。

    周楠鐵青著臉,再也忍不住,道:“司正,既然大家當我喪氣,怕妨著他們,屬下這就鎖廳回鄉讀書,還請大老爺准我所請。”

    “周行人何必說這種負氣話,既然你要鎖廳,老夫準了就是了。”

    周楠聞言大喜,心想:難不成這老頭也怕沾上我,看來,有個惡名人見人怕也不是什麼壞事。

    秦梁接著道:“不過,你清丈李偉家田產一事尚有些事務需要了結,還得等上一陣子才能鎖廳。”

    “還有什麼?”周楠大奇,這莊田不是已經不清理了嗎,還了結什麼首尾?

    秦梁:“你先下去吧,不日就會有個說法。”

    周楠從他那裡出來,自會屋中。又琢磨了半天,還是沒琢磨出什麼門道來。李偉那事情,其實最麻煩的就是趙經歷暴斃一案。趙家的家人得了王府的賠款,也知道李偉不好惹,也不在鬧,這事已經圓滿解決了呀!

    說句實在話,他對李偉這個爆發戶還真有點心存畏懼。這廝不是官場中人,做事也是肆無忌憚不要面子,每次和他見面都是一場危險萬分的經歷。

    惹不起,惹不起。

    周楠也懶得再想,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行人司也沒什麼事,坐著看幾頁書也不錯。

    整整一個下午,都沒有人肯到周楠這裡來。所有人見到他,都是一臉的畏懼,就連他手下的書辦和衙役見到周老爺,也是時刻保持在三米之外。

    周楠禁不住呻吟一聲:“本大人怎麼是這麼一個人設啊?”

    散衙之後,周楠自己回家去。剛進院子,就看到一臉酒氣的朱聰浸衝過來。

    周楠:“朱兄,你別亂來啊!”

    “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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