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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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背鍋俠





    趙經歷大怒,藉著酒勁甩開周楠的手,怒嘯:“子木休要害怕,這等刁民膽敢囚禁官差,想造反嗎?來人啦,給我拿下!”

    大鬍子也針鋒相對大喝:“老子也不囚禁你,來人,給我把這不開眼的狗官打將出去!”話音剛落下,就一拳揍到趙經歷的鼻子上。

    可憐趙經歷沒想到對手說打就打,不帶半點猶豫的,措手不及,頓時栽翻在地。

    一個不知道前幾朝的外戚,連個爵位都沒有的平民竟敢毆打官員,令人髮指,國法能容。

    其他幾個兵丁面色大變,就要亮傢伙。

    只聽得呼嘯一聲,外面那十來個家丁呼嘯一聲就撲了進來,將那些衙役兵丁團團圍住。

    “休要對我家趙老爺動粗。”周楠故意驚叫一聲,將趙經歷護住,對大鬍子喝道:“你是什麼人,如此大膽,就不怕官府嗎?你毆打順天府趙經歷,此事絕不甘休。”

    大鬍子壯漢冷笑,反問:“你這芝麻官兒是何人?”

    周楠:“在下姓周,姓名不足為人道,現在順天府當差。”

    他穿著八品官服,別人估計會把他當成衙門裡的知事一類的小官。

    聽周楠不表明自己的身份,眾衙役都是一呆,心想:週擔大人如此沒擔待,還算是鐵骨錚錚的言官清流嗎?這也太不像話了……

    大鬍子神色更是鄙夷:“一個芥子般的小角色,算什麼東西。休說是你,還有你上司趙經歷,就算你順天府尹來了,咱們也不怕。張開你們的狗耳朵聽聽,爺爺姓李名偉,我家閨女是裕王府李妃娘娘。”

    這話如同一道驚雷落下,瞬間將周楠震得無法呼吸。

    “什麼,你是李妃娘娘的父親?”滿臉是血的趙經歷嚇得渾身亂顫。

    李偉得意地大笑起來,伸出手在趙經歷的臉拍了兩記:“知道厲害了吧,麻辣隔壁的,敢惹老子。定然是你這姓趙的想來這裡打秋風,對不起,你尋錯人了。等著吧,等著被上司修理吧,你這個官兒算是當到頭了!”

    囂張,絕對的囂張。

    跋扈,絕對的跋扈。

    可人家有囂張跋扈的資格,誰叫他女兒是裕王府王妃,未來的皇后呢!再過得幾十年,就是皇太后。

    做為大明朝的國丈,打你一個小小的從七品官又怎麼了?搞不好,你的官帽子都給摘了。

    趙經歷為人極為謹慎,不然那日也不可能為周楠家中懸掛的兩張條幅給嚇退。頓時哀號一聲:“大老爺,誤會,誤會啊!”

    “趙老爺,你別說了,還是快走吧!”事不宜遲,周楠立即扶起趙經歷和眾人衙役一道煙地從李偉的莊園逃了出來。

    出門跑了幾里地,周楠才鬆了一口氣,心中暗叫慶幸:還好本官一看這李家莊園的規模就覺得不對,沒有強出頭,而是把趙經歷推到前台。否則,今天挨打的就是我了。

    趙大人,死道友不死貧道,委屈你了。

    趙經歷的酒是徹底地醒了,看著李家莊園那巍峨的格局,眼睛都直了:“周大人,這就是你說的沒有爵位,人見人踩的落勢外戚?”

    周楠心懷愧疚:“趙大人,我也是剛知道,誰料想碰到這麼一個大人物了。”

    “我是徹底被你害苦了!”趙經歷悲憤地大叫。

    “你還是去看看傷吧!”

    “走開,姓周的,你這是在害我,不然剛才為什麼推我出來背鍋,咱們沒完!”

    二人友盡,不歡而散。

    看著趙經歷氣得亂顫的背影,周楠一攤手:能怎麼辦呢,我也很絕望啊!這差事根本就沒辦法辦。

    回到行人司,那頭秦梁秦司正就派人傳周楠過去問事情辦得如何了。

    周楠留了個心眼,回答說他和趙經歷去了那李家在城西的別院,主人家卻不在,只得留了口信回來。

    秦梁態度和藹:“周行人辛苦了,明日再去無妨。”說完話,又裝著有意無意的樣子問:“那家人究竟隱冒了多少皇田,是哪一年隱匿的,可查清楚了?”

    周楠心中猛地一震,有個聲音在喊:姓秦的肯定知道李偉的身份,卻叫我過去查,究竟想幹什麼?

    他這句話問得很技巧,李家也就這幾年得了勢,那些侵吞的皇莊必然是這幾年的事情。如果周楠連這都查清楚,必然是知道李家身份的。

    這姓秦的分明是在試探。

    周楠裝出苦笑的樣子,道;“回大老爺的話,主人家不在,問下面的人也是一問三不知,如何查?”

    “好,此事朝廷和天子都非常看重,不可懈怠了,下去吧!”秦梁照例做出一副年輕人,我看好你喲的表情。

    從秦司正那裡出來,周楠決定,這事根本就沒辦法幹,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還是趙經歷說得對,清理畿內莊田涉及太多貴人,下面的人也就是做做樣子,雷聲大,雨點小,說不好過得一陣子就消停了。

    只是明日見了那趙經歷,大家有點尷尬。

    第二天,周楠早早地到了行人司,剛到自己的辦公的屋門口,就听得里面好多人在竊竊私語。

    說話的正是順天府派來的兩個衙役和自己手下的三個兵丁。

    “今天趙經歷怎麼沒來,是不是還和周行人置氣?”

    “不是,趙經歷死了!”

    “啊,好好兒的,怎麼說沒了就沒了?”

    “他昨天不是吃了李偉李大老爺一拳嗎,估計是傷了腦氣,又吹了風。今天早晨他家裡的人見他還沒有起來,去叫,發現人都硬了。”

    “未來的國丈打死朝廷命官,這事可小不了。”

    “誰說不是,趙家的人不服,已經將狀紙遞到順天府去。順天府的人如何敢接,就支趙經歷的家屬去御史台告狀……哎,因為這事涉及到朝廷命官和未來國丈,麻煩了。”

    “他們自麻煩他們的,和咱們也沒有什麼關係,先說說手頭的差事吧!”

    “還有什麼可說的,昨天才去了一趟李家的莊園,趙經歷就被人打死了。周行人估計也沒膽舊地重遊,咱們可輕省了,在這裡喝茶就是。”

    ……

    外面,周楠大驚,渾身冷汗淋漓而下,第一次感覺到了死亡離自己是如此的近。

    昨天李偉打趙經歷那一拳他是親眼看到的,雖說力度甚大,可尚不至於到被人一拳打死的地步。

    那麼,最大的可能是,趙經歷的最終的死因是死於謀殺。

    有人是要藉趙經歷的死整李偉。

    如果昨天不是自己機靈,看情形不對不是把趙經歷推到前台,而是急吼吼地跳出來撈政績,說不定就看不到今天已經躺在冰冷的棺木里了。

    這事從頭到尾都是有人設計好的,自己出來就是做這個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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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周楠腦子裡立即閃過這句話,當即班也不上了,提起衣服下擺轉頭一路小跑離開行人司。又鑽進旁邊一條小胡同,進茶舍喝了一杯茶,聽了一段正德年大臣仇鸞所著的《大明英烈傳》才回過神來。

    大概將這事從頭到尾在腦子裡過了一編,周楠覺得實在太巧了,巧得簡直就是地攤文學中的傳奇故事。

    其實,說起來他這次來京的任務非常簡單。先是去行人司報到,辦理停職創業……不,鎖廳待考手續。然後再京城住下來,讀上一年書,參加明年秋天的北直隸鄉試和後年春天的會試,拿到進士功名。

    有了進士功名,才能去行人司當職。

    古代的科舉錄取率實在太低,周楠現在也就是國學愛好者的程度,將將入門,說不好鄉試那一關就被刷下來,行人司自然是去不成的。

    就算運氣爆炸,中舉人,中進士,一年多的時間鬼知道會發生什麼變化,說不定會派去其他衙門做官呢?

    在他看來,行人司只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驛站,並沒有什麼歸屬感。

    可昨天的事情對他來說就好像是小說中開掛的主人公,遇到了一個對他青眼有加的上司。不但讓他順利入職,還委以重任讓他去搞一個落勢外戚,簡直就是將政績和聲望硬塞到他手中。

    事實證明,周楠只是個普通人,也沒有主角光環,如果真有好處,怎麼可能落到他這個新人頭上。

    在任何一個年代,任何一個單位,新人就是用來背鍋的。

    回頭看來,其實秦樑和司裡的行人們應該早就知道李偉的身份,也知道這是一塊燙手的熱山芋。

    昨天周楠去行人司報到的時候,秦司正和眾人進廳堂來估計正要商議此事情。

    不然,剛開始行人們對周楠喊打喊殺,可一聽秦梁說“其實,在老夫眼中不過是眼高手低之輩,不過是平日袖手談心性,百無一用的書生。不然,這次朝廷有令,一個個怎麼都推脫了摘出去了?周行人老夫是知道的,在地方上做官多年,曉通俗務,卻不是你們比得了的。下去!”時,大家都一臉羞愧的退下。顯然知道,這差事秦梁要著落到周楠頭上,大家都解脫了。

    等到了李偉城外的莊園,事情果然三百六十度反轉,趙經歷被打,然後沒能看到今天早上的日出。

    眾行人知道李國丈不好惹,不肯去受這個夾板氣可以理解。秦司正明知李偉的身份卻不明言,這事越想越覺得可疑。

    那麼,他這麼做是為什麼呢?

    周楠一時想不透,只下意識地捏起桌上的炒南瓜子一顆一顆剝著。

    這個時候,說書先生說剛說完《英烈傳》中朱元璋、陳友諒鄱陽湖大戰一節。大約是覺得這個故事太緊張,要讓聽眾放鬆一下神經,就又說起了《鴻門宴》。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明白了,明白了!”周楠霍然變色,將手中的瓜子皮扔在桌上。禁不住長嘆:“倒霉,一不小心就落進朝堂政爭的渾水里去了。”

    說起來,剛穿越到明朝的時候,他心中還有點小興奮,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都值得去探究。特別是作為一個武俠文學愛好者,他想親眼看看這個世界上是否真有高來高去,一拳斷碑的武林高手。

    事實讓他徹底失望了,武功這種東西有是有,卻沒有小說中那麼神氣。就那他認識的第一高手夏儀來說,也就是力氣大些,和人格鬥的經驗豐富些。用盡全身力氣一拳打下去,也不過將人打成內傷。他自己也承認,如果不用器械,光憑兩個拳頭,對付五六條漢子還是可以的。再多,就只能逃之大吉了。

    一拳將人打死的事情,只是傳說。

    據周楠昨天觀察,李偉就是個嘉靖廢宅痴胖,不像是練過七傷拳的樣子。

    按照先前順天府的衙役所說趙經歷的死因是因為被李國丈一拳打著鼻子動了腦氣,也就是腦震盪或者腦出血。如果真這樣,趙大人當是就應該出現嘔吐症狀。

    還是那句話,這事從頭到尾就是有人設計好要整李偉。

    可問題又來了,李偉這個無職無權無爵位的未來外戚,整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別忘記了,李偉之所以有今日的富貴,又如何囂張跋扈,那是因為他女兒是王府的李妃。整李偉的最終目的是整裕王,進而搞依附於裕王的那群官員。

    據周楠以前所接觸過的明朝史料來看,嘉靖皇帝在位四十五年。現在是嘉靖四十年,也就是說,再過五年,皇帝就會駕崩。可想,天子的身體狀況已不太好。皇帝一直沒有立太子,將來誰人繼承大統的問題已經擺在檯面上,迴避不了。

    做為唯一的繼承人,裕王繼承皇位沒有任何問題。可一代新換舊人,依附於王府的勢力將來必定大張,必然挑戰朝堂舊有格局,如果能夠削弱他龍潛時的班底對朝堂大姥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想來想去,秦梁最可疑。

    事情應該是這樣的,秦老頭應該是得了某個大人物的指示要藉這次清丈京畿皇家莊園的事搞李偉,司裡的行人們都知道這是一氹渾水,自然不肯去當這個犧牲品。

    恰好周楠這個愣頭青前來報到,他是地方官出身,不知道朝堂裡的事情,而且又沒有什麼背景,犧牲掉也不會有後患。

    最妙的是,他名義上還是個行人。雖說出身實在令人不齒,可好歹也是預備役言官,若是有個三長兩斷,必然引起科道官員同仇敵愾。

    明朝的行政系統有三大塊:內閣、六部、科道。

    周楠如果因為清丈皇產出事,那就是捅了科道的馬蜂窩,光言官們的口水淹也將王府和李偉淹死了。

    想到這裡,周楠的冷汗又冒了出來:還好我昨天精靈,發現這事不對,否則躺在棺材裡的就是我周某人了。這京城之行真是步步驚心,險些成為異鄉鬼了,還是死得毫無價值的那種。

    理智告訴他,現在行人司是回不去了。現在如果回去,搞不好三法司的人已經等在那裡。一旦落到別人手中,生生死死就得由別人說了算。

    周楠下意識地看了看茶社里的其他茶客,越看越覺得可疑,感覺下一刻就會有人突然跳起身來,抽刀刺向自己——死去的趙經歷不過是一個雜流,死了就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估計三法司也就隨意查查,拖延了事。可如果一個行人被害,那就是直接挑戰科道,那就是一樁政治大風波。

    作為一個小人物,置身於時代洪流中,確實沒辦法掌控個人命運。

    可是,棋子也有棋子的尊嚴,可不能由這你們搓圓捏扁。

    那麼,如何破局,或者說平安度過這個危機呢?

    周楠第一時間就想著跑通縣去找詹通,然後經他引見去見裕王,禀告此案,尋求庇護。

    可是,他瞬間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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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朋友,要片儿吗





    道理很简单,裕王就是个胆小怕事没担待的。

    说起这个未来的明穆宗隆庆皇帝朱载垕还真是个倒霉鬼,从出身到死都没爽利过一日。

    嘉靖皇帝以藩王继承正德皇帝的皇位,登基的时候才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因为笃信道教,估计是服用含有大量重金属元素的丹药过多,生育能力堪忧,到嘉靖十二年二十六岁的时候才生下第一个儿子朱载填。

    天子初为人父,自然欣喜若狂,。可惜,婴儿才活了两个月就夭折了,追封谥号哀冲太子,葬西山。

    过得两年,嘉靖有生下次子朱载壡。这孩子倒是争气,健康成长。三岁的时候被皇帝立为太子。可惜,等到他十三岁那年,又生病去世,追封谥号庄敬太子,葬西山。

    接下来,整个皇宫好象中了魔咒,皇子生一个死一个,先后死了三人,最短的那个只活了一天。

    皇子如此,公主也跑不掉。嘉靖在位四十五年,先后死了四个公主。

    由此可见在医学落后的古代,婴儿、孩童的死亡率有多高。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如此,嘉靖心中就犯了嘀咕,就请术士占卜。回答说“二龙不能见面,否则必有一伤。”简单说来,皇上你是现在的真龙,太子是未来的真龙。那么,问题来了,谁是真谁是假,必然要争个清楚明白,直到有一人倒下认输为止。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现在,就连陛下见过的公主都活不下去了呀!

    嘉靖皇帝笃信道教,对方士之言自然是深信不疑。

    因此,从内心中来说,他是拒绝见自己未来的继承人裕王的。到如今,父子两人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而皇帝也一直不肯立储。

    实际上,作为一个父亲,嘉靖皇帝还是非常挂念自己儿子的。从一开始确定了裕王的继承人地位之后,就不断选拔精英充实“东宫。”

    不过,嘉靖皇帝乃是大明朝最有政治手段的君主之一。他一面在加强裕王的班底,为儿子将来接位做准备,一面又不断削弱王府势力,以达到一种未免的平衡。若是王府力量太强,至于尾大不调,裕王在手下的挟持下来一个玄武门之变问题就严重了。

    帝王心术,裕王自然无从揣度。他只是看到父亲十多年不可自己见面,对“东宫”也诸多制约和训斥,难免心中忐忑。就关起门来在王府过自己的小日子,外间的事情一概不问,生怕引得火来烧了自己身。

    等到后来继位之后,终于没有人约束,裕王翻身做主人,纵情酒色,又服用丹药,在位不过六年就撒手人寰。

    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有强悍的父亲,必然有懦弱的儿子,世界上的事情大多如此。

    就裕王目前的处境来说,只要他不笨,自然不会轻易给自己找事惹麻烦。有人要搞事削弱我王府一系的力量,生受了就是。反正我就一个字“熬”,熬到接位那天就是了。

    如果周楠真要通过詹胖子去求见裕王,只怕不但见不人,王爷反回为了避嫌反把他交付有司。真如此,那就是自投罗网。

    走王府这条路不行,去三法司不行。走科道也不可能,秦梁就是清流,显然科道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有人想动王府。

    在长安街上走了半天,周楠也没主张,心中负气,暗想:老子不管了,干脆回淮安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在身边问:“朋友,要片儿吗?借一步说话。”

    周楠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一处官衙,抬头看去,霍然正是大理寺。门口立着许多不三不四的人,甚为热闹。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周楠差点流下激动的泪水:“您老也是穿越过来的,怎么混到卖光碟的地步,真给穿越者丢脸啊!”

    见他一脸的骇然,几人小声道:“朋友是不是来大理寺办案子的,告状还是捞人?只要银子使够,咱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实话告诉你,我表弟在户部郎中张大化府中听差,到时候我叫他弄张张郎中的片儿给你,大理寺怎么也得给些面子。”

    见别人抢先了,一人不满,冷笑:“郎中郎中,正五品的官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六百,算得了什么?一个户部郎中,也敢大言从大理寺捞人?”

    先前说话那人大怒:“你懂个屁,实话告诉你,今上要命御史沈阳、户部郎中张大化张大人清理畿内庄田,清出隐冒庄田。大理寺的人敢不给面子,清丈他家的土地。”

    “好了,你们也不要争了,我家老弟在罗龙文罗大人手下听差,我让他取罗大人的片子过来。”

    罗龙文,当朝首辅严嵩的智囊。

    周楠这才明白,他们口中的“片儿”不是光盘,而是官员的名刺名片。而这群人,则是掮客。

    原来,明朝的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法院,专事重大案件的最后判决,每年不知道要经手多少案子,也不知道又多少地方上的人上京走关系通门路。

    于是,就有不少在京城识得贵人的浪荡子弟专靠这种业务为生。

    对于这些人,周楠可不太相信。不可否认,他们之中或许有人有达官贵人的门路。可自己身上这件案子,却不是掮客们就能搞定的。

    笑着摆了摆头,正要拒绝。这个时候,一个形容委琐之人走过来,喝退众人:“大家别闹,这是认识的朋友,也没有多少钱,浪费口水有意思吗?”

    听到这话,众掮客这才一哄而散。

    周楠一看,哈,不是冯川又是谁?这还真是冤家路窄,既然落到我手头,今天不拿个说法出来就别想走。

    当即,他就一把抓住冯川,低声道:“姓冯的,本官还到处寻你,却不想你自己送上门来。走旁边说去。”就把他拖到旁边的巷子里。

    冯川一脸迷茫:“周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是个标准的闲人,平日里没事,除了做房牙子,还做人牙子和掮客,反正什么事情赚钱就干什么。

    他知道周楠有钱,出手又大方。刚才见周大人一脸沉思地立在大理寺门口,以为他有官司要打。

    这可是一个优质客户啊,得抓在手里。因此,他才对其他掮客说周楠是自己的熟人,还是没钱的那种。

    可眼前的周楠满面狰狞,他有些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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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後現代非主流(五更求月票)





    周楠大怒:“什麼意思,你自己不明白嗎?你告訴我,那房是不是你故意設圈套來賺本官,又從中拿了多少錢?”

    “什麼房子,什麼圈套,我怎麼不聽不明白啊周大人。”

    “還裝蒜?”周楠抓住他的領口,咬牙切齒大概將那事說了一遍。

    聽完,馮川連叫:“周大人,天大冤枉啊,我是真不知道這其中有此關節。若真騙你,叫我天打五雷劈,斷子絕孫。”

    周楠見他發毒誓,就問:“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也就是見那院子便宜這才引你去看,誰曾想竟然變成這樣。大人啊大人,就算黑了你我又能得幾兩,壞了名聲,以後也乾不了房牙子,那不是自斷活路嗎。”見成功說服周楠,馮川道:“大人,說句實在話。那院子真是不錯,這點你不否認吧? ”

    周楠:“是不錯,本官挺喜歡的。”

    “那不就結了。”馮川安慰說:“這朝廷的事情朝令夕改,一時一變。就拿清丈京畿皇產這事來說,牽扯的人實在太多,又多是有背膊的,那有那麼容易清退入宮。周大人你急,別的王公貴冑更急,人家也會想辦法的,所謂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依小人看來,這事再過得一陣子說不好就偃旗息 了。”

    “周大人啊,你那院子按照咱們京城的物價,怎麼也值兩千五百到三千兩雪花銀。你老現在一千多買了,如果這事就這麼過去,豈不是平白賺一千多兩。”

    “生意這種事情,要想大賺,就得下賭。這可是一千多兩的利,就算有風險也值了。”

    周楠被他到歪歪理氣得笑出聲來:“如此說來,本官倒是要感謝你了?”

    馮川點點頭,正色道:“應該的,周大人一片心意,小人卻之不恭。”

    周楠氣往上沖,捏著拳頭正要打下去。

    突然,胡同那邊走過來一高一矮兩人。

    一個脆聲聲的聲音從矮個子口中發出:“姓馮的,聽說你剛才尋了個生意,怎麼,還把人拉到胡同里來說。有財路,大家一起發呀!”

    周楠轉頭看去,卻見高個子那人大約四十來歲,大鼻子厚嘴唇,一臉樸素,做老家人打扮。

    至於矮個那人身上穿著一襲道袍,他大約十三四歲年紀,五官娟秀,唇紅齒白,身材苗條,胸部微微突起,顯然這小伙子將胸大肌練得不錯,真翩翩佳公子也。

    他手中拿著一把折扇,得意洋洋地搧著。

    馮川見到這個少年公子,頓時面色大變:“九公子,這是我一個老朋友,有些舊事要說。他又不是來大理寺辦事的,且沒什麼錢,你誤會了。”

    “誤會,咯咯,本公子目光如炬,可從來沒看錯過人和事。”公子將折扇嘩一聲收起,在馮川頭上敲了一記:“好個賤東西,若這位大人沒事,幹嘛要立在大理寺半天卻不進去?你說他沒錢,怎麼鬼鬼祟祟把他拖到巷子裡來說事?分明就是怕被本公子搶了生意。”

    “不知道這大理寺的生髮先得本公子挑過的規矩嗎,仔細打死你這**柴兒,扔城外野地裡餵狗。”

    九公子張開櫻桃小口就是一通亂罵,聲音很好聽。

    馮川連聲叫屈:“九公子,我的爺,爺爺,你真錯怪我了,小人冤到家了!”

    周楠恍然大悟,自己今天是碰上欺行霸市人兒了。明朝任何行業都有一個所謂的“行會”,會有幾個領頭的人。比如安東縣在淮河上走船的人都以梅員外為首,行業內出了事情,大家都會找他調解。

    走船如此,其他諸如紡織、榨油、干雜都有這麼一個頭兒。

    一般來說,這個行會頭子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勢力,也蓄養打手,帶有黑瑟會性質。

    大理寺是什麼地方,大明朝的高院,每天都有人過來走門子,這裡面的生意有大有小。小的是託有門路的人去探監,送些東西給犯人,也就是幾兩銀子的業務;大的則上不封頂,比如改判和消罪,甚至救重刑犯出獄,那銀子使起來就海了去。

    比如,你要將一個犯了殺人罪死刑犯該為斬監候,也就是無期徒刑,按照現在的行市,至少需要三千兩,做掮客的稍微動點心思,有幾百抽頭,抵得上普通人兩三輩子的收入。

    正因為這其中的利益實在太大,吃這碗飯的人也多,且都有門路。

    這少年能夠霸占這個灰色市場,顯然是有不小背景的。

    周楠又看了他一眼,心中頓時明了。暗道:這小子生得還真是俊俏,粉嘟嘟嬰兒肥,我見尤憐,不會是朝中哪位大人的書僮或者相公吧?

    看到周楠將目光直接勾勾落到自己身上,那四公子眉開眼笑:“我美嗎?”

    “啊……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用美來讚揚一個男子的顏值,好像不妥當吧?不過,GAY的心思咱也弄不清楚,反正怎麼誇女孩子就怎麼來吧。周楠:“公子貌若天仙,也別說大雁見了你要落下來,魚要沉底,這個比喻實在太俗氣,和你的絕世容顏不相稱。依我看來,公子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女人見了要懷胎。”

    九公子咯咯大笑:“這個比喻倒是新鮮,你也不要亂看了,沒錯,我是一個女子。”

    “啊!”周楠徹底震精了。

    趁他發呆,馮川急忙掙脫,“咻”一聲就跑得沒有了影子。

    “你在看什麼?”女子麵露慍色:“看臉可以,看其他地方不行。”

    周楠愕然。

    女子:“我只要臉美美的,然後你被我的美貌心生感嘆就行。亂盯亂看,那就是心懷鬼胎,是大大地不敬。”

    這還是明朝的女子嗎,簡直就是他瑪德後現代非主流,還是得了神經病的那種,周楠的額頭不覺滲出一層細汗。

    “好了,閒話少說,要片兒嗎?”

    “我……還是算了吧……”

    那女子柳眉倒豎,怒道:“你什麼意思,看不上大小姐我的門路?難不成我還比不上馮川那條喪狗?廢話少說,本小姐出馬可從來沒有空手而歸的先例。你帶了多少錢,想辦什麼事,說,我都幫你辦了。”

    “我沒錢?”

    “還裝,看你身上這件衣裳就值得十兩,會是沒錢的人,白七,搜他的身。”女子戟指周楠。

    周楠大叫:“幹什麼,要搶人嗎”

    這個時候,那個叫白七的人已經一把捏住他的手,簡直跟鐵鉗似的,叫人無法掙扎。

    搞不好今天就要被人黑了,周楠心中大急,喝道:“那啥九公子,我是八品官員,你襲擊朝廷命官,想要造反嗎/”

    九公子冷笑:“得了吧,一個八品官,當誰沒見過似的。京城裡什麼都不多,惟獨不缺官兒。搶你,我還真是不屑。休要瞞哄人,你定然是有事來大理寺找門路的,這活兒本公子接了,說,什麼事?”

    周楠怒道:“為御史瀋陽、戶部郎中張大化清理畿內莊田事,本大老爺正好接到這個差使,要向內閣的閣老們陳情,你這小丫頭辦得下來嗎?你只要讓我見了任一一位閣老,多少錢我都出。”

    九公子臉色一凝,正色問:“你要見閣老,誰都行?”

    “對,任何一個都可以,當然,嚴閣老和小閣老我是不見的。”周楠見成功讓九公子啞口無言,哈哈大笑:“沒辦法了吧,做不到吧?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放開本大人,再好生賠禮,大老爺 就不會同你這個小姑娘置氣。”

    九公子大怒:“我若是讓你見著了又怎麼樣?”

    白氣大驚:“九公子,不可!”

    九公子將一張名刺別到周楠腰帶上:“拿去,拿了這個片子給門房報我的名字,自然讓你見著人。”

    周楠:“見誰?”

    九公子咬牙:“內閣次輔徐閣老,牛吧?”

    白七:“九公子……”

    九公子:“你住口,就這麼定了。”然後又伸出手在周楠懷中一陣亂掏,就掏出幾錠碎銀子和一枚大約二兩重的金錠。不覺大失所望:“才這麼點?”

    周楠叫道:“你幹什麼,搶人也不是這麼搶的,你說能見到徐階,就能見著,你什麼人呀?”

    九公子說: “你自去徐閣老府上求見,跟門房說是你是阿九叫來的,自然就會帶你去見閣老。也罷,這點錢當做定金。按照地方官員的規矩,見一次內閣輔臣,怎麼也得二百兩門路,你欠的事後我會來拿,別想逃。愛信不信,反正這筆生意我接下來了,你去不去都是這個價。”

    說罷,她就帶著白七揚長而去。

    看到她不羈瀟灑的背影,周楠感覺到手腕有隱痛襲來。低頭看去,竟被白七捏得淤青了。

    忍不住罵娘:“土匪,流氓,女阿飛!”

    他從腰帶上抽出那張片子,一看,霍然正是內閣次輔徐階子升的名刺。

    所謂名刺,就是古人的名片。上面寫著主人家的姓名、身份。

    內閣相爺的名片,顯然沒人敢冒充,那個阿九是徐階的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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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誰有動機





    回憶起剛才阿九所說的見一次徐階就得二百兩銀子的門包,周楠不禁搖頭,這也太貴了,十多萬塊錢人命幣,就為看一個糟老頭?

    這錢如果在現代社會,足夠請一個三四線影視明星參加企業年會。

    不過……還真值得起。人家老徐可是內閣次輔,大明朝的的核心決策人之一。

    在大明朝的權力結構中,嘉靖當仁不讓排在第一位,接下來就應該是首輔嚴嵩。再下面是司禮監掌印黃錦、內閣次輔徐階、吏部尚書、司禮監首席秉筆提督東廠事陳洪。

    徐老爺可是擠進前五的大姥,他在入閣之前做過一任吏部左侍郎,一任禮部尚書,掌握著天下官員的官帽,現在在大明朝人事系統也有一定影響力。

    一般官員若能見到這麼一個大人物,說上幾句話,別說二百兩,二千兩也願意。要知道,地方巡撫、布政使每年進京和閣老們見面,進、奉上炭敬三千兩,也不過給上半柱香說話時間。

    可惜,這麼個討好朝中大員的幾乎對周楠來說毫無用處。

    將片子收入袖中,正要走,馮川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小心地望瞭望遠處,長鬆一口氣:“九公子這個煞星總算是走了,還好小的剛才跑得快,否則還真要吃她一頓打。”

    周楠好奇地問:“馮川我問你,那阿九是徐府什麼人,女公子嗎,你為什麼怕成這樣?”

    “怎麼可能是徐閣老家的女公子,聽人說次輔都六十多快七十的人了,就算有女公子,估計也是五十來歲。再說,如果是徐府貴人,怎麼可能整日在外拋頭露面。”

    “那她是……”

    馮川道:“聽說是一個家生奴的女兒,徐家是松江大戶。蘇、松那邊不是有倭患嗎,徐家人前幾年都都京城投靠。這個九公子仗著徐家的勢,手頭養了許多訟棍,整日在大理寺、刑部轉悠,想吃替人打官司的錢。”

    周楠好奇地問:“徐家這麼富貴,九公子還能缺錢?”

    馮川: “一個家生奴的女兒,就算在相府當差,每月能有幾個錢,二三兩銀子罷了。接上一樁小案子,也就是遞一張徐閣老的片子,就幾十兩入帳,惠而不費,何樂而不為?”

    周楠點頭:“也是,不過,這九公子也太霸道了些。”

    “是啊,忒霸道了。這阿九在相府應該是說得上話的,她以前剛來這邊攬活兒的時候,因為不守規矩,咱們還想去尋她麻煩。卻不想,人家直接調了府中的家丁過來,把咱們一通打。哎喲,打得那叫一個狠啊,大夥兒都怕了。所以,三法司但凡有生髮,卻先要 緊著人家。惹不起,惹不起!”

    周楠心中更奇:“一個小小的家生子,就能辦案摟錢?”

    馮川:“宰相家人七品官,但凡遇到小案子,官府都會給些面子的。”

    說完話,他就訕笑著問周楠:“周大人今天來大理寺想必是有事要辦,如果九公子出馬,只要事情不大,當是不難,你卻該如何感謝我?按照行規,我得抽頭。”

    周楠為他的無恥徹底震驚了,大怒:“你這小子好生可惡,打不死你!”剛才他被阿九形同搶劫地搜光身上的金銀,滿腔怒火正沒處發洩,提起拳頭就要打。

    “哎喲,周大人,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呀!”

    “呸,真是鑽進錢眼子裡去了,都跟你說了,本大人可沒有事要走徐閣老的門路……絲… …”周楠的拳頭停在半空,心中突然泛起一個古怪的念頭。

    趙經歷的死表面上看來是因為去清丈李偉家的侵吞的皇產,然後被李國丈一拳打死,這只是一樁意外,一件普通的過失殺人案。

    趙經歷家人不服,把李偉告到順天府和都察院。

    在萬惡的舊社會,叫李偉以命償命那是不可能的,甚至連徒刑都不可能有。最後的結果是,各法司衙門拖延上一段時間,然後叫李家賠錢了事。

    可是,換個思路,如果昨天挨打的是他周楠。然後,第二天自己因為傷重一命嗚呼,事情只怕是另外一種模樣。

    一個言官清流,因為得罪了外戚被毆打致死,那就是對明朝文官系統、知識分子和政治正確的挑戰。到最後,就不是陪錢就能夠解決的,事情的性質也從刑事案件上升為政治事件。

    對於政治事件,你就不能只看表面,要透過現像看本質。

    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想通過這件案子搞事。

    問題來了,誰得利,誰倒霉。

    不用問,得利的一方就是幕後黑手。

    先說誰倒霉,如果死的是科道言官,倒霉的自然是李偉。李偉之所以如此囂張跋扈,那是因為他背後是裕王府,是依附於王府的相關勢力。如此一來,裕王和府中的官員們都要跟著被麻煩找上身來。

    所以,這事顯然是有人劍指王府。

    那麼,誰得利呢?

    按照歷史穿越小說的套路,搞裕王這個未來儲君的必然是另外一個有資格繼位的皇子。可裕王是嘉靖唯一的兒子,根本就沒有競爭者。

    所以,奪嫡之爭就可以先排除,剩下的就是朝中官員的傾軋。

    王府現在集中了大明朝一大批精英,高拱、李春芳、張居正,這三人未來都可是做了內閣首輔的。對了,裕王的兒子,皇孫朱翊鈞也就是後來的萬曆皇帝的大伴馮保在萬曆年間也做了司禮監掌印。

    一朝天子一朝臣,未來裕王登基,自然要重用自己的潛邸班底,現在朝堂中的袞袞諸公自然要被拍死在沙灘上。

    做為舊浪,自然要將危險的苗頭掐死在襁褓中。

    會是誰幹的?

    嚴嵩、嚴世藩,有嫌疑,內閣其他三個輔臣甚至吏部天官都有可能。將來裕王登基,他們肯定是要被換下去的。

    嘉靖四十年的內閣有四人,分別是首輔嚴嵩、次輔徐階、閣臣呂本和閣臣袁煒。

    這四人中,若說誰最沒有嫌疑,估計就是徐階了。

    據周楠這個穿越者所知,徐老頭這人非常隱忍。當時嚴嵩專權,徐階起初不肯依附嚴嵩。於是嚴嵩經常在皇帝面前說他的壞話。

    徐階的處境一度十分危險,這使他認識到不能以卵擊石,於是他改變策略,事事順著嚴嵩,從不與他爭執。為了得到他的信任,還把自己的孫女嫁給嚴嵩的孫子,表面上十分恭順。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十分霸道,多次對他無禮,他也忍氣吞聲。

    這老頭簡直就是日本戰國時老烏龜德川家康的翻版,靠著一手受氣小媳婦模樣,活生生熬到嚴嵩被罷相,終於做了內閣首輔,成為大明朝政壇第一人。

    就徐階一生看來,他出生豪門,富可敵國,又位極人臣,老年退休之後也平安著陸,得享天年,簡直就是成功人士的樣板。

    所以,內閣四大臣中,徐老頭是最沒有嫌疑的。

    這案子實在詭異,最後誰倒霉,誰得利,周楠也懶得再想,權力鬥爭也不是他這麼一個小人物所能參與的,為今之急是如何自保。

    其實,也簡單,找個大靠山。只要有個靠山,其他勢力要想動他就得掂量一下是否划算。

    本來,因為和詹通的淵源,裕王府是個好去處。可這是明擺著有人要針對王府一系,而且裕王又是個膽小懦弱的性子,去他那里肯定會吃閉門羹。

    想來想去,或許去見徐階會有一線曙光。作為當事人,又敏銳地覺察到這案子後面的貓膩,周楠感覺自己還是有些價值的,徐老頭應該會有興趣。再說,他和徐階還有心學門人那層關係,並非毫無淵源。

    大丈夫,豈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怎麼也得賭一把。

    想到這裡,周楠心中稍微安穩些,問馮川:“可知道徐閣老相府。”

    “知道。”

    “煩勞帶個路。”

    “好說,周大人,咱倆誰跟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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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徐閣你想太多了





    雇了轎子,由馮川帶路,周楠很快就到了徐府。

    不得不贊一聲,徐家的相府真大,老徐真有錢。

    徐階府邸位於內城城西,足足佔了兩條街。裡面的房屋都新,顯然是剛建沒兩年,顯得巍峨氣派,是這一片的地標建築。

    不過,和徐閣老家的氣派相比,大門口卻顯得冷清。

    按說,內閣次輔,大明朝文官系統的二號人物,相當於後世的米國國務卿,權勢那叫一個紅得燙人。每日在內閣當值,從早都晚都會不停接待中央和地方官員。散朝回家,訪客必然不少。

    可大門處卻是非常寂靜,一群麻雀在飛來飛去。門口的石獅子上積了一層雪,活生生從百獸之王變成憨態可掬的京巴。

    門口也沒有兵丁,就一個門子懶洋洋坐在門房裡烤火。

    周楠禁不住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地方,別說內閣次輔,只怕王若虛這個吏部主事家也比這裡熱鬧。

    他走上前去,叫了一聲那個懨懨欲睡的門房,遞上自己的名刺,道:“下官行人司行人周楠有事拜見徐閣老,煩勞通報一聲。”

    周楠因為身上的錢都被阿九搜刮一空,自然沒有門包送上。

    按例,下級官員拜會閣老走門路,都會給門子一二兩銀子的心意。如此,門子才會前去通報。見周楠如此不懂規矩,門房就惱了,接過片子看也不看就扔還回去,喝道:“一個小小的從八品行人也想見閣老,京城裡的官兒多了。若人人沒事就來見閣老,大老爺什麼事情都不用乾了,回去吧!”

    周楠賠笑著將阿九留下的片子從袖子裡抽出來,遞過去:“這是阿九公子留給下官的。”

    門子聽說是阿九叫來的,精神一振,接過去看了看。突然想起一事,問:“你有事要走門路,一定要見閣老嗎?”

    九公子打著相府的旗號在外麵包訴,替人走門路的事情,府中的人也知道。其中他和其他幾個先生也有參與,如果事情不大,順手就辦了,大家分錢。

    宰相家人七品官,也不算什麼事兒。

    可是,這人竟然要面見次輔,也不知道九公子榨了他多少銀子,難道說這回要發財了。

    門子立即眉開眼笑,道:“周行人你先在這裡侯著,閣老今日休沐正在府中,我先去通報。”就拿了周楠的名刺進去禀告。

    不一會兒,他滿面失望地回來,道:“周行人,閣老說了,若是公事,可找行人司司正秦梁。如果因私,他老人家不便與你見面。”

    堂堂閣老,誰認識你這個小小的行人,不是浪費時間嗎?

    周楠也覺得自己這次是病急亂投醫,來得唐突。朝堂眼見風波將起,他這個小人物隨時都有可能莫名其妙變成犧牲品,就懇求道:“下官今次拜見閣老乃是有緊急要事禀告,涉及朝堂大員,煩請……”

    說雖這麼說,他心中也覺得肯定會被門子拒絕。

    卻不想,那門子神色一動:“原來不是走門道的,那你再等等,我去試試看。”原來,他看周楠如此焦急,心中就知道事情小不了。應該許諾了九公子不少好處,他也可以撈一大筆。反正就是多在大老爺面前說一句話的事兒。

    這回,有門子說好話,周楠總算進得徐府。

    徐階的府邸實在太大,在裡面走了半天,自走得昏頭轉向,周楠才被引到一間地龍燒得熱騰騰的精舍裡。

    裡面坐著一個身著鶴敞的干瘦小老頭。

    周楠忙拜下去:“後輩行人司行人周楠見過次輔老大人,學生在應德公麾下效力的時候曾聽唐府台提起過大老爺的道德文章,心中仰慕。今日終於能夠見次輔風采,真是三生有幸。”

    聽他提起唐順之,徐階一楞:“你是唐應德的學生?起來吧!”

    周楠順勢起身,回答說:“學生仰慕應德公的才學,有心拜在他門下聆聽教誨。可惜,府台嫌下官魯鈍,不肯收我入門,慚愧,慚愧!周楠以前遊學江南的時候,為稻糧謀嘗在唐巡撫麾下做過兩月幕賓。”

    徐階又問:“唐應德後來去南京做官,你沒跟著去嗎?”

    周楠:“回老大人的話,學生倒是想去,無論身份低微,上不得檯面,便回到淮安老家。”表面上看來,徐階和唐順之係出同門,可兩人之間卻是學術上的競爭對手,周楠自然要先把自己摘出去。

    徐階想了想:“周楠,你這名字老夫有些印象,淮安知府擅自調動天子親軍案你是首告,原來竟到行人司做行人了。以秀才功名為行人,國朝百年你可是頭一樁。”

    周楠裝出一臉慚愧的樣子。

    徐階微微一笑:“以淮安親軍案來看,你也是個精幹的能臣,唐應德以功名取人,未免狹隘了些。既然都是心學門人,你在京城可是遇到事,但說無妨?”

    他平日里以心學掌門自居,門下弟子尋上門來,若事不大,都答應了,以在士林邀買人心。

    周楠見他如此和藹,心中暗道:想不到龜相竟然這麼好說話。

    就將自己到行人司,然後被排去清丈李偉家的莊園,結果趙經歷莫名其妙暴斃一事大概講了一遍。

    徐階聽得皺起了眉頭:“老夫今天去內閣當值的時候也聽人說起過此事,原來清丈李家田產的人竟是你。”

    周楠進言:“這事分明是有人欲借清此事,將趙經歷的死栽到李偉頭上,對王府清流有所企圖。學生現在心中惶惑,就連行人司也不敢去了。此事幕後黑手所圖甚大,閣老不可不察。”

    他一口一口學生,這是要坐世徐階後進晚輩的身份,讓徐老頭不好意思不管。

    徐階一臉嚴肅,道:“人又不是你殺的,你怕什麼?人命關天,有司自會徹查,周行人純粹就是庸人自擾。”他看周楠一副你想多了的神情。

    “是是是,次輔大老爺教訓得是。”周楠心中氣惱,是啊,人確實不是我殺的,有司來查,該擔心的是兇手。可兇手一開始的目標是我啊,只不過陰差陽錯趙經歷做了替死鬼。不查出幕後黑手是誰,我睡覺也不安心。

    而且,行人司司正秦梁甚至是可疑,有他在行人司一天,我就好像是時刻被一條毒蛇盯著,不安全得緊。

    周楠忙又道:“恩相,依學生看來,這事秦梁就算不是主謀也脫不了關係。”在他口中,徐階已經升級為恩相了。

    徐階不以為然,喝道:“放肆,行人司司正也是你能議論的!一見小事而已,你胡思亂想什麼。還有,你不是鎖廳待考嗎,又去清丈什麼皇家莊田,多事?明日你去禮部,將鎖廳手續辦了,自回家用心讀書就是了。好好考個進士出來,休要辜負了聖恩。”

    這念頭,能夠讀書,得功名的人誰不是精英。徐階在官場歷練多年,從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做到內閣閣老,更是人尖子中的尖子,如何不知道這事是有人想要搞裕王一系。

    至於這那人是誰,徐閣老也沒興趣知道,反正又不是衝著老夫來的。

    做為烏龜流的代表人物,他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行事準則。

    其實,周楠今天過來的目的老徐自然清楚,這個小行人是被嚇壞了,想要自保。這事也簡單,讓他辦理鎖廳手續回淮安老家,原離京城這個是非之地,也算是盡了同為心學一門的情分。

    周楠聞言大喜,這倒是一個好辦法,走他娘的!

    可是,要想離開京城卻不是那麼容易,因為要辦理鎖廳手續,得秦梁點頭。秦司正一天不答應,他就一日也走不了。

    不過問題很簡單,鎖廳手續禮部就可以辦,不用行人司點頭。

    說到這裡,或許有人會覺得奇怪,朝廷人事變更,官員任免,那不是由吏部負責嗎,關禮部什麼事?

    原來,吏部確實是掌握著官員頭上的烏紗帽,可無論是尚書、左右侍郎還是文選司郎中也只能自行任免四品官,再高品級的官位就得內閣、司禮監和皇帝點頭。因為四品知府以上就是布政使、巡撫這種封疆大吏或者部院公卿了。像這種等級的官員任免朝廷下旨意之後,還得去禮部走一道手續。

    科道官因為前程遠大,又十分要緊,雖然品級低,任免權也是收上去的。

    而徐階在入閣之前就是禮部尚書,禮部都是他的徒子徒孫,周楠鎖廳參加科舉考試也就是龜相一句話的事情。

    周楠忙站起身來:“多謝恩相,學生明日就去禮部。”

    徐階大度地擺了擺手:“小事爾,你既然在唐應德幕中做過事,得過他的教誨,想必也有些學養,好好溫習功課。對了,當初你在江南的時候,可是聽應德提起過老夫的名字,這才找上門來?”

    周楠不知道徐階是不是在試探自己和唐順之的關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道:“學生走投無路,擅自想閣老求援,姑且厚著臉皮一試。”

    “哦,你自己找來的?”徐階心中突然一凜,暗想,這人曾經做過唐順之幕僚,京城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天子龍體一日差過一日,難免有人懷著別樣心思。這個周楠,會不會是有人派來試探本相,或者要拉老夫下水的?

    徐閣老在刀光劍影的朝堂上混了一輩子,在真實的歷史上能夠入閣為相,最後搬倒首輔嚴嵩位極人臣,無論情商智商還是世上一流。

    至於意志,也是非常強大。

    如果真有人沖他來,心中自是不懼。

    “不過,現在敵明我暗,就算見招拆招也不知道該如何著手。不妨鎮之以靜,且冷眼旁觀,讓這個周行人在外面招搖過市,看最後是誰跳出來?”徐階暗想。

    “是學生自己硬著頭皮過來的。”周楠如何知道就在這一瞬間,徐烏龜心中轉過這些念頭。他自然不會說出九公子的名字,一是沒必要,而是那女孩子看起來好像不能惹的樣子。

    “這樣啊!”徐階端起了茶杯。

    周楠識趣告退。

    有了徐閣老的承諾,周楠一顆心算是安穩了。

    當夜就收拾好了行禮,第二日進了皇城,到禮部辦理鎖廳手續。那邊回答說,沒聽次輔說過這事。

    周楠心一沉:徐階反悔了……堂堂閣老在一個八品官面前食言而肥,值得嗎,有必要嗎……這事究竟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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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又見王若虛





    好個龜相,難道是因為這事涉及到裕王府,怕引火燒身,這才縮了卵?

    周楠越想越覺得對,心中感慨:這徐老頭真是個沒擔待的,吐出去的唾沫也能吃回去,完全不要體面,你不佩服也不行。這樣的人在官場上混得不好,那才是咄咄怪事。

    今天天上依舊飄著雪花,周行人看著陰晦的天空不覺無語。進京這才幾日,自己就碰到這麼多事,一刻不得休息。

    心好累。

    如果換成別的愣頭青,這個時候必然會去尋徐階質問。可人家甚麼人,內閣次輔,是你想見就能見著的嗎?況且,嘉靖年天子長年居住在西苑,內閣也在那邊設了值房,四大輔臣也搬了過去。

    看樣子自己還是沒辦法離開京城回淮安,就這麼不上不下地掛著,周楠也沒個主張,忍不住微微嘆息。

    不覺出了禮部,他又朝旁邊看了看。

    此刻正是上午九十點鐘的樣子,也是中央各大衙門公務最繁忙的時候。明朝中央機關卯時就要上班,在京的四品以上含四品官員都要去後面的太和殿上朝,雖說嘉靖皇帝已經幾十年不會在那邊出現,但議事還是要舉行的。

    一套程序走下來,已經是上午八點。官員們回到部院,處理完手頭事務,到後世北京時間下午三到四點就會下班回家。

    現在正各部最忙的時候,卻見不斷有官員和書辦進進出出,從進出人員的多少就能看出那個衙門的權柄最重。

    六部中,最忙的自然是掌管著天下四品以下官員任免的吏部。

    吏部正好在禮部旁邊,周楠突然想起王若虛不就在裡面做主事嗎?當出在安東的時候自己和他相處得倒是愉快,不妨去那裡坐坐,順便打探些消息。

    王若虛的官職是吏部山東清吏司主事,進去一問,王若虛卻在。今天是他視事的日子,正挨個接見山東布政使司的官員。

    周楠就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外廳,排隊等候。

    今天來的人很多,大約十來個。大多是六七品官,還有好幾個從三品、正四品,都穿戴得冠冕堂皇。只周楠一身草綠色八品官袍,混在一群大人中間顯得甚是突兀。

    外廳裡也看到見裡面是什麼情形,只王若虛的咆哮聲傳來:“高大人,你也是讀聖賢書出身的,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嗎?去年的外察,你得的是中下。布政使司為什麼給你這個判詞,你自己心裡沒數。聖人云:吾日三省其身。你自己不自省不自警,不自改,反跑吏部來,意欲何為?”

    “嘿嘿,是問罪我吏部,還是跑官要官?回去,不要再來了。”

    被趕出來的那個高大人一身汗水地出來,滿面鐵青,手微微顫抖。

    就有幾個山東官員圍上去,問:“高知縣,怎麼樣了?”

    高知縣怒道:“福建子,姓王的這個福建子辱我太甚,本官,本官……”

    裡面,王若虛重重地哼了一聲:“外間緣何如此吵鬧?”

    剛才圍上去的幾個官員噤若寒蟬,急忙散去。

    天氣實在太冷,又沒有燒暖氣。

    “得得……”有牙關聲音從身邊傳來。周楠轉頭看去,竟是一個鬚髮皆白面面皺紋的老頭正在顫抖。

    周楠:“你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不是不是,本官,本官是是是……是冷……”

    “冷得滿頭大汗嗎?”

    聽到周楠的話,眾官都忍不住扑哧一聲笑起來。

    王若虛大怒:“誰人在外面喧嘩,成何體統。”

    瞬間,萬喙息聲,噤若寒蟬。

    周楠心中大為艷羨:這才是當官兒啊,這才是真正的威風凜凜啊!一個吏部主事,正六品,可三四品的官員在他面前卻像孫子一樣乖,大丈夫要做官就得做這種官。

    正在這個時候,王若虛怒氣沖沖地從裡面出來,盯著那個白頭髮老官員,喝道:“你是山東青州府同知童大人?”

    童大人顫顫巍巍站起來:“正是童某,見過主事。”

    王若虛不客氣地說:“你是弘治十一年的進士出身,都快八十了吧,怎麼,還想幹上一任?”

    童大人:“老夫身子尚健,尚思為朝廷為君父……”

    王若虛打斷他的話:“住口,你走路都要人扶,還如何為朝廷為君父出力?如你這種戀棧不去之人,本官還從來沒見過,真是荒唐。回去吧,你們青州府同知已經有人了,已經在赴任的路上,真是個老不修!”

    童大人一聽說自己的位置已經被人頂了,只感覺天旋地轉,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兩個吏部的書辦大驚,急忙衝下去扶住,又是掐人中又是噴水,亂成一團。

    王若虛惡狠狠說:“別管他,不修德,大失朝廷體面,死了算是殉國。”轉臉他又和藹一笑,對周楠道:“子木,你來京城了,怎麼今日才想著來見我,快請,快請!”

    周楠:“見過主事。”

    “不用多禮,隨我來。”王若虛哈哈大笑,一把拉著周楠就走:“看茶,看茶。”

    外面的眾山東官員都是一驚,這個八品小官又是誰,緣何得王若虛如此看重?

    進得內廳,喝了一口茶水,敘了幾句舊,周楠就說起自己來京城任職的事情。

    王若虛聽得很認真,感慨道:“我說你一個吏員沒事怎麼跑京城裡來,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你竟然去唐應德麾下效力一月,還立了戰功,投筆從戎,難得難得。”

    聽他誇獎,周楠心中得意,正要謙虛。王若虛不動聲色補刀:“也對,你不是正經出身,要想做官,也只能走行伍,不然終身都是胥吏,如何翻得了身?這條路子也走對了。”

    又嘆道:“想不到淮安親軍案是你告發的。對,我輩行事本該如此。天地間本有公理,無論是誰,做錯了事就當絕不容情。至於一身安危,同國家社稷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子木你看起來是個圓滑之人,其實骨子裡卻有一股浩然之氣,老夫當初還真是看錯你了。”

    最後,又道:“子木,你雖然才學出眾,可終究只有秀才功名。按說,你入了吏流,不能再參加科舉,做行人甚為不妥。不過,這次既然朝廷下了恩旨,對你而言也是天大機緣。明年鄉試,後年春闈考試他一個進士出來就是了。如此,別人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周楠苦笑:“我已經十多年沒有摸書,這次若是去考,怕是要名落孫山。久仰主事道德文章當 一流,下官倒想拜在你門下學習製藝。”

    王若虛一擺手:“你十年多沒摸書,老夫何嘗不是如此。八股時文只不過是一塊敲門磚,用完就丟,甚是無趣。若收你做門生,老夫豈不是誤人子弟。這事我真教不了你,再說了,作文這種事情不外是多背多寫,沒有什麼捷徑,你我以後做個忘年交好了。”

    其實,周楠也沒有拜入王主事門下的心思。這王大人就是個老文青,言必談詩詞歌賦。真到他那裡讀書學習,搞不好成天喝酒做詩,什麼事也做不了。

    他之所以提出要做老王的學生,不外是想和這個手握人事權的官員進一步加深私人交情。

    聊了半天,週已是中午,王若虛也懶得管等在他裡的一眾山東官員,就拉了周楠走出皇城,說是要尋個酒樓好好敘舊。

    周楠:“老大人客氣了,今天還是下官請吧!”說著就要朝旁邊一家看起來還不錯的酒家走去。

    王若虛笑著拉住他的手:“子木小友,尋常酒家又有什麼意思。此處酒菜也是普通,換個有趣的地方好了。”

    原來,這條街開了大大小小十幾戶酒家,因為挨著皇城。中央各大衙門的官員們吃厭了司廚的飯菜多半會來這裡就地解決,隨便和進京辦事的人說些不適合在衙門裡說的話。

    來的人實在太多,酒家也不愁沒有生意,飯菜的質量也不是太好。

    周楠問:“老大人可有好的去處?”

    王若虛指著西面:“前方一千步就是教坊司,咱們去那裡吃。”

    周楠背負著風流浪子色中餓虎之名,其實穿越到明朝之後,如果不是因為不得以,平日里卻是從來不去花街柳巷的。對於大名鼎鼎的教坊司,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他還是心嚮往之,有心來個實地考察。

    就笑道:“王主事,你我現在都是朝廷命官,去教坊司好像不太妥當吧?”

    王若虛:“你我過去確實容易被言官彈劾,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不過,這事也尋常,每隔得一兩日就有官員因為去司裡玩了被禦使上書彈劾。被彈劾的人多了,也沒人當回事。真要較真,禮部第一個不答應。鬧起來,大家也沒趣。”

    話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和周楠一道脫掉身上的官服,交給隨從,吩咐他們先送回家裡去。

    所謂教坊司,就是官辦的青樓。裡面妓女們都是罪官家被發配為奴的女眷,歸禮部管。、

    禮部,顧名思義,就是掌管國家意識形態的部門,務虛多於務實。主要工作是每天天不亮就立在太和殿外的廣場上,組織官員排隊參加早朝,看看誰衣著不整,或者不遵守組織紀律,就記在小本子上面。

    另外就是給天下官員鑄造官印,安排各大機關參加各項國家公祭祀典禮。典型的清水衙門,在六部中最窮。

    教坊司這種地方就是傳說中的銷金窟,帳目也比較亂,所以,每日的收入會按照一定比例抽頭成為禮部官員的補貼。

    正因為如此,禮部倒是歡迎大家去嫖,嫖的次數越多越好。如果各位大人能夠以教坊司為家,那就最好不過了。否則,沒這筆外快,大夥兒單靠每月幾兩銀子的俸祿,非餓死不可。就算不餓死,也會因為營養不良而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所以,他們也會為官員們對無菸工業的考察活動提供一定的保密服務。

    為御使舉報官員狎妓一事,禮部還狠狠地和都察院懟過幾次。

    脫掉官服,周楠和王若虛各自只穿了一件貼身小棉襖,顯得有些衣冠不整。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大笑起來。大有後世“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一起嫖過昌。”之損友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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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明朝討薪人





    二人又走了千餘步,一身都走得熱了,筋骨也活動開來。

    很快就鑽進大街邊上一條胡同,有大約三里長。卻見眼前亭台樓閣、朱戶繡樓、鶯鶯燕燕。風中,有絲竹之聲不絕而來,空氣中瀰漫著脂粉的香味,倒不覺得冷了。

    盤絲洞、女兒國,還是一夢紅樓?

    周楠大概數了數,至少有三十座摟子,直將眼睛都數花了。

    若說起青樓的數量和質量,揚州當排第一。否則,也不會有“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倖名。”的詩句流傳於世,也不會有揚州瘦馬一說。

    不過,當初在唐順之行轅的時候,老唐是個標準的君子,禦下極嚴。他又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所以大夥兒也不敢造次。周楠在揚州期間,還真不敢去那種地方。

    至於淮安的青樓,其實都比較簡陋,如意比得上這邊的三里紅粉天魔陣勢?

    “大明之東莞。”周楠心中評價。

    至於這裡面的姑娘,質量也非常高。倒不是說容貌,關鍵是人家文化素質非常出眾。

    你想,能夠有資格充實在這裡的女子誰不是出身於達官貴人府邸,家學淵源。

    進得其中規模最大一家摟子,花了二兩銀子打了茶圍。周楠和王若虛又進得二樓一間精舍,點了一桌酒菜。

    正喝著,老鴇就領了兩個女子過來。

    這二位女子都是樓中的清倌人,一人抱著琵琶,一人手拿牙板。

    說得幾句話,王若虛文青氣發作,就唱道:“金樽佐酒籌,勸不休,沉沉玉倒黃昏後。”

    老頭嗓子已經倒了,這一句唱得沙嘶劈啞,兩女子抿嘴偷笑。

    王若虛唱完這句,將一甕酒仰頭喝光,笑問:“你們可是在笑話老夫嗓子不好。”

    兩女子顯然和他很熟,道:“老大人唱得確實不太好聽,你先作完這首詞兒,我們姐妹看如何譜曲兒。”

    王若虛指著周楠:“子木,小友,該你接了。”

    他剛才唱的詞牌名叫《節節高》周楠卻是識的,穿越到明朝之後,在場面上混,詩詞唱和、覆射、聯句這些文化人的娛樂方式他自然狠狠地補了一年多的課。

    就接著唱道:“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

    王若虛的聲音實在太難聽,別人唱歌要錢,他唱歌要命。周楠索性將這一曲詞兒都唱全了,免得再受老王頭五音不全的折磨。

    聽到這下半闋,兩個女子美目同時一亮。

    王若虛也目露光彩,叫了一聲妙,然後對兩人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抱琵琶的那個女子問:“敢問是哪位相公?”

    王若虛笑道:“你們二人不是成天唱'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中露立中宵。'嗎?現在人都在你們面前了,偏不認識。”

    “啊!”抱琵琶的女子滿面驚喜,急問:“難道你就是淮安才子周子木?今日能夠演唱先生新作,不勝榮幸。”

    周楠大奇:“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王若虛:“子木小友,老夫回京之後,也跟人唱過你的作品,這裡的人都愛死你的詩詞,簡直將你誇成天下第一風流之士。哈哈,今天這片《節節高》必然流傳於世,老夫也要署名。哈哈……”

    正在這個時候,有牙扳輕輕敲響,另外一個女子輕輕唱道:“金樽佐酒籌,勸不休,沉沉玉倒黃昏後。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一刻天長久,人 前怎麼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竟是穿雲裂石,好一條好嗓子。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喝道:“好詞,我道是誰,原來是詩詞妙手王若虛。”

    卻見一個書生打扮的人闖了進來,後面跟著一臉焦急的老鴇:“朱公子,二位姑娘在陪客,你不能進去,不能進去啊!”

    王若虛見到那人,朝老鴇一擺:“認識的朋友,加個座兒,你下去吧!”

    來的那人大約三十出頭,生得有點醜,下頜前突,五嶽朝天,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對王若虛道:“王大人,方才我見著你的背影,知道你要到這地兒,且跟來了。去年我叫你把所做的詩詞都給我好刻印成書一事,可願意否。恰好我這次進京要呆到過完年才山西,咱們正好將這事做了。”

    說完話,他就端著酒杯,不歇氣地喝了五六盞,又揮動筷子不住夾菜,一副餓鬼投胎的樣子。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儒袍,已經洗得發白,顯得寒酸。又沒有功名,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人,卻對王若虛如此無禮。

    偏生王大人卻一臉笑瞇瞇的,並不生氣的樣子。

    周楠心中一動:這人姓朱,難道是皇族子弟。對了,他這副五嶽朝天的相貌,分明就帶著老朱家的基因啊!

    他果然沒猜錯,王若虛介紹說:“子木,認識一下,這位是大同代王府二等奉國將軍朱聰浸朱大人,詩詞也是了得,每年進京時,都會在我那裡盤恆兩日,切磋詩文,算是同道中人。”

    周楠聽說這個叫朱聰浸的人是奉國將軍,心中大駭,忙站起身來,拱手作揖:“下官周楠,拜見朱大老爺。”

    前頭說過,明朝的皇族都有封爵。皇帝的兒封為親王和郡王。

    郡王的嫡長子承襲爵位,沒有繼承爵位的其他王子則降一等封為鎮國將軍。鎮國將軍的兒子再降一等,為鎮國中尉。

    奉國將軍是明朝皇族的爵位之一。位於輔國將軍之下,鎮國中尉之上,是郡王的曾孫。

    朱聰浸出自代王府,乃是根正苗紅的朱家人。

    老朱家的子弟取名字按照規定,每五個字的命名,以火土金水木相生之順序,依次以偏旁命名。比如名仁宗的名字是朱高熾,是高字輩的火旁。他的兒子明宣宗瞻基,是瞻字輩的土旁。到後面,英宗朱祁鎮,代宗朱祁鈺是祁字輩的金旁。

    如今的嘉靖皇帝名字叫朱厚熜,屬火字旁。這個朱聰浸是水字旁,說起來比天子還高一輩,妥妥的朱皇叔啊!

    代王的封地在山西大同,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後,為了防禦北方遊民民族入寇,在北地封了六個親王,建立幕府,稱之為開國六王。其中實力最強的是就是燕王,也就是後來的成祖。

    第一代代王性格火暴,又看不上當時的皇帝建文帝,和成祖非常親近,被朝廷削去了王爵。

    靖難時,代王堅決地站在成祖一方,出錢出兵,立下不小功勳。因此,有明一朝,代王系頗受朝廷信重。

    “哦,原來這人就是王大人你說的周楠,我看也不怎麼樣嘛!”空腹喝酒醉得快,朱聰浸估計酒量也有限,竟滿面通紅,舌頭也有點大,他揮了揮手:“不用多禮,隨意,隨意。”

    王大人朝周楠遞過去一個眼色,意思是說:抱歉,這人就是這個脾氣,你別放心上。

    周楠微微一笑,坐了下去。他一個八品小官,還是朝不保夕的那種。人家可是宗室封爵之第十一位奉國將軍,兩人地位相差實在太大。

    王若虛問:“朱大人這次來京城緣何如此之早。現在才十月,距離過年還有兩個月。”

    “過年,過什麼年,飯都吃不上了,誰還管得了那麼多。依我說,朝廷廢了我這個爵位才好,咱也落個自由之身。”朱聰浸破口罵起娘來:“禮部欠我三年俸祿,我都快到舉家食粥的地步了,這次他們若不將欠的薪俸一個不少的發來,我就不回山西了。朝廷出奸佞了,禮部最多。”

    周楠聽得心中迷惘:皇族的俸祿禮部也敢欠,還欠了那麼多年,膽儿夠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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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潤筆幾何





    明朝初年本設有宗人府,以親王任宗人令管理皇室宗親所有事務,權力甚大。

    靖難之後,成祖將宗人府的權力收歸中央,由禮部儀制清吏司負責皇族管理,主要工作是每隔十年造一次玉牒統計朱姓人口,發放俸祿。

    王若虛有點吃驚:“都欠了三年俸祿了,確實過分啊!”

    朱聰浸忿忿道:“還能有假,我一年才能來京一次,每次勾留不過半月。禮部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故意打馬虎眼,諸多拖延,拖到我不得不離京那日,真是小人行徑。

    原來自成祖的靖難之役,活生生從侄兒建文帝手頭將皇位搶了過去之後。上行下效,明朝的王爺們都喜歡造反,成祖駕崩之後,他的次子朱高煦不忿父親將皇位傳給生性懦弱又帶有殘疾的大哥朱高熾,起兵謀反。到正德年的時候,又有寧王的寰壕之亂。

    中央政府是真得被那些野心勃勃的王爺們弄怕了,對各地藩王實行嚴格的管制。親王和郡王成年之後,必須離京就藩。

    皇族人員終身只能住在專門為他們建成的城市裡,接受王府的官員嚴利的監視,不得出城一步。

    另外,所有皇族人員每月只能拿俸祿生活,不得從事其他行業。

    反正三 字:當豬養。

    不過,因為是朱家子孫,明朝又以忠孝治理天下。每年過年期間,親族都要在京城團聚,在太廟祭祀歷代先皇。所以,每年冬季朝廷都會下旨命各地方皇族來京朝拜。

    因為王爺們的封地有近有遠,遠的地方如湖廣、甘肅的路上就要走一月,所以偏遠的確的天家人都會提前一兩個月出發。

    今年的朱聰浸來得最早,原來是按理討薪的。

    王若虛和朱聰浸顯然是打過許多次交代的,彼此也熟,說話也沒有顧忌。勸慰道:“這幾年,朝廷對東南用兵,國庫空虛。一旦東南平定,會補的,你也不用擔憂。“

    “什麼對東南用兵,太倉每年兩百多萬兩銀中難道還少我區區六百石俸祿。你當我不知道,那些錢都被金上挪去修建宮觀了,陛下這是要餓死我們這些皇族啊?”

    私下議論天子,王若虛正要板著臉跟他講大道理。

    周楠忍不住一陣噓唏:“什麼,朱大人你一個奉國將軍每年才六百石俸祿,這也……”

    “這也太少了,怎麼,你當我是在說謊嗎?”朱聰浸大著舌頭道:“這六百石還拿不全,一半本色,一半是折色。”

    明朝時期,官俸有兩種:一種以銀子折算,謂之折色,另外一種即為本色,也就是米,布,這樣的實物,包括月米、折絹米、折銀米。

    周楠是老基層,如何不曉得這一點,頓時吃了一驚。本色一半,這也太狠了點吧!

    本色物資質量好壞怎麼算,糧食是米是穀子還是麥子,是陳是新都有講究。最要命的是,明朝的米價波動極大,豐年米賤,幾文錢一斤。遇到災年,一兩銀子都有可能。

    豐年你所領的折色是一千兩銀子,到災年就只剩一百兩,甚至十兩。

    堂堂天家子弟,收入甚至還比不過一個衙役,小吏,確實叫人無奈。

    問題的關鍵是,衙役和小吏的工資雖然低,可人家有外快,家中的人口也少,場面上的迎來接往也少。

    就拿朱聰浸每年的俸祿來說,就算全部折算成本色,每年才六萬斤糧食。換算成後世的人民幣,三塊錢一斤,也就十八萬塊錢,只相當於現代社會的普通白領收入。

    像他這種奉國將軍一級的皇族,三妻四妾,兒孫成群是肯定的,如何養活得了那麼多人。這六百石糧食還是帶殼的穀子。如此除去三成的皮殼,他最後到手的大約也只十萬塊錢。

    最要命的是,國家還規定皇族不能做官,不能經商,否則天家尊嚴何在。

    所有因素計算下來,估計這朱大老爺每年也就幾萬塊錢的淨收入。

    這還是老朱家的人嗎,活得好慘烈,難怪這廝身上的衣裳如此破舊。

    周楠禁不住對他抱以深刻的同情。

    朱聰浸見周楠附和自己,更是來勁,正要繼續罵下去。

    這裡畢竟是京城,他口口聲聲辱罵君父挪用國庫和宗師建宮觀,大明朝雖然不以言罪人,可傳出去叫人聽了卻是不好,王若虛就笑道:“朱大人但有怨氣自去禮部理論,今日你我老友相逢,只談風月。淮安周子木乃是詩詞聖手,老夫也是甘拜下風。朱大人在詩詞上也有不錯造詣,今日不妨接著聯句為樂。詩成,叫歌妓譜成曲兒唱來聽聽。”

    朱聰浸吃酒吃得爽利,叫了一聲好,就拉住方才唱歌的那個女子笑道:“姑娘好嗓子,不妨你來出題。”

    彈琵琶的那女孩子掩嘴道:“朱大人果然是行家,宮商羽徽角,各人嗓子不同,氣息有高低,能唱的曲兒也不相同。遇到不擅長的,強去唱,卻煞了風景。我家妹妹的《臨江仙》唱得最好,周子木的那首《寒柳》最合她心意,心中還道能寫出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的高絕之士又是何等風流人物。今日總算見著 ,果然人如其詩,儒雅俊朗。今日不妨再做一首,湊成一對兒。”

    說著就瞟了牙板女子一眼。

    手拿牙板的女子被琵琶女說破心事,一張俏臉變得通紅,但看周楠的目光中卻盈盈兩點秋波蕩漾。

    朱聰浸能夠和王若虛這種老文青關係密切,本身也是個有才學有呆氣的人。見手中那女子明明被自己牽了手,卻對周楠目光含情。

    心中不覺大酸,哼了一聲:“西風多少恨一句,我看也尋常,且聽我的。”

    略一斟酌,就吟道:“短短春衫雙捲袖。”

    王若虛想了想,接道:“調箏花里迷樓,今朝全把繡簾鉤。子木,該你了。”

    “好!”兩個女子同聲趁戶贊。

    不得不說,這兩人的作得真不錯,京城勾欄瓦舍中的浮華金迷之風撲面而來,叫人如同沐浴在暖風中,熏熏人,有一種微醉後的暢快。

    所謂聯句是古代作詩的一種方式,是指一首詩由兩人或多人共同創作,每人一句或數句,聯結成一篇。

    周楠前世念的是文科,專攻明清文學。

    明清是小說的時代,詩詞比起唐宋大是不如,原因很簡單,時代不同了。

    他肚子裡倒是背了幾十首納蘭容若、顧炎武、查慎行、龔自珍,可現在是聯句,不是單獨做一首完整的詩詞,就算想抄襲也不知道該如何抄起。

    頓時卡了殼,端起酒杯一口飲盡,算是認輸。

    “怎麼,周子木做不出來了?”朱聰浸以往聽王若虛不停在耳邊說起周楠的名字,簡直把他誇成李杜轉世,心中本就不服。今日見兩個女子對他青眼有加,心中更是嫉妒。

    就斜著醉眼冷笑:“人說周楠你是一代詞宗,看來都是周大人自大之言,你也是個徒有其表之人。”

    周楠見他無禮,心中突有一股怒氣生起。這姓朱的自從見到我之後,就處處針對。你討薪在禮部碰了一鼻子灰,心情緒不穩大家都理解,可也不能把氣撒到我身上呀?

    你以為你是誰,圖書管理員嗎?

    老實說,周楠從來就沒想過如別的穿越者那樣依靠剽竊後人經典詩詞的念頭。一來,他因為身份關係,根本沒辦法在士林知識分子圈裡立足,就算詩詞作得再好。別人提其他也就一聲“雅吏”;二來,他是混官場的,現在是明朝,考的是八股時文,詩詞也就是消遣應酬,並沒有實際用處。

    可是,這姓朱的分明就是個心胸狹隘之人,今日若是敗在他手裡,搞不好這廝會逢人就說起此事,對於我的名聲卻大大有損失。

    人活一張臉,豈能別人打你左臉,你還把右臉伸過去?

    這個時候,周楠心中突然鑽出許多詩句。他也管不得那許多,喝道:“這又有何難,某今日就叫朱兄看看在下是否是徒有其表之人。”

    說罷,就朗聲念接了最後一句:“不叫金練柳,遮斷木蘭舟。”

    其實這一句的出處周楠也不知道,當年讀大學的時候,他每天泡在圖書館裡,讀書讀得昏天黑地,讀到後來肚子裡到是裝了許多詩句片段。

    不管了,隨便拿一句合轍壓韻的出來應應急。

    不得不說,但凡能夠被後人記住的詩句,都是一首詩中最精華的部分,是文眼。很多人在讀書的時候也就記得這麼一句,至於其他都忘記了/

    比如杜甫的的有一首詩中的名句“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到現在,周楠甚至都還不知道這詩的題目叫什麼名字,有幾句。

    “好一個遮斷木蘭舟。”牙板女子麵色大變,眼睛裡的柔情更是濃得化不開:“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即便是李易安來做,也不過如此。”

    王若虛也嘆道:“淮安周子木,果風流文學之士,我不如也!”

    周楠心叫一聲好險,又得意地哈哈大笑。

    站起身來,朝二人一拱手:“今日興盡,且告辭了。”

    “等等。”朱聰浸站起身來,朝他長長一揖:“子木文才便給,在下佩服,剛才得罪之處,還請不要放在心上。尚有一事相商,還請務必答應。”

    他也是個文才見識出眾之人,先前口頭雖然對周楠諸多不屑,不過是處於文人相輕的傳統。此刻聯句,卻是徹底地服氣了。

    周楠見他道歉,心中大爽,一把將他扶住,道:“朱兄何必如此,所謂武無第一,文無第二,詩詞本是天授,靈感到了隨意就能做出好句子來。若是靈感不至,任你搜斷枯腸,也是無可奈何,還請問朱兄有何見教?”

    朱聰浸直起身來,道:“慚愧,慚愧,在下雖然貴為皇親,又有爵祿,日子卻過得清苦。不得以尋了個生路,掛別人名字辦了家書坊。子木詩詞雙絕,我欲將你詩詞刻印成書,與其他同道的作品合成一個集子,還請子木賜稿。”

    這是向我約稿嗎?周楠一塄。

    王若虛朝他點頭微笑:“老夫一直想將自己的舊稿刻印成書,流傳後世。士人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文人每以“立言”為第一要務,以求不朽,這誠如曹丕《典論?論文》講: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自傳於後。”

    “老夫已經整理出一些稿子交給了朱大人,如果子木有立言的心思,不妨讓朱大人幫忙出書。”

    周楠大喜,出書我也想啊,倒是一個揚名的好機會,忙說了一聲:“多謝朱兄,如此,周楠就卻之不恭了,不知道潤筆幾何?”

    心中盤算,自己所抄的幾首了納蘭詞可是千古名篇,真刻印成書,還不賣得洛陽紙貴?古人有一字千金一說,這幾首詞怎麼也得收姓朱的一百兩。我剛買了房子,手頭的錢都已用盡。在這該死的京城還不知道要呆多長時間,如果沒有收入,這麼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卻是應該想條財路。

    朱聰浸滿面迷惘:“還有潤筆一說?對了,子木若要出書,這刻板費、紙張、油墨還得出幾個。”

    周楠看著他的臉,一句:“你是智障嗎?”差點脫口而出。

    他只能微笑不語。

    朱聰浸突然惱了,喝道:“週朋友,你這句話就是有辱斯文了。我輩讀書人,怎麼鑽進阿堵物的眼子裡去,沒得污了耳朵?某羞於與汝為伍!”

    周楠心中翻了個白眼,你不鑽錢眼子,你清高,怎麼大老遠從大同跑京城來討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後世那種賣刊號,誘人自費出書的不良書尚。你就是個落魄皇族,落毛孔雀不如雞,跟我擺什麼架子?

    他也懶得同朱聰浸廢話,只朝王若虛拱了拱手:“王主事,多謝盛情款待,周楠尚有事,告辭了!”

    王若虛笑道:“我也該回衙了,子木小友,我送你。朱兄,今兒就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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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一語道破





    說罷,王主事就攜了周楠的手,一道出去。

    周楠知道他有話同自己講,自然應命。

    外面的雪大了些,二人走在積雪的街上,走了一氣。王若虛才道:“子木小友,李偉打死順天府趙經歷一事老夫聽人說過,無須擔心。”

    周楠一驚:“王主事你知道了?”

    王若虛不快,道:“此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各部院走在傳說行人司有個叫周楠的行人帶人去查李偉家的莊園,彼此起了糾紛,以至隨行的一個順天府經歷被李偉打死。你今日來尋我,不就是怕擔干係,問計於某?”

    “可到現在這麼久,此事卻隻字不提,分明就是瞧不起老夫。”

    周楠心中暗想:王大人啊,你還真是誤會了,我可從來沒想過請你幫忙。此事關係著朝廷大姥的派係政爭,你一個小小的吏部主事,怕是不夠分量,又憑什麼幫我?

    “老大人你想哪裡去了,周楠心中憂煩,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再說,這案子說不好牽涉極大,如何能給大老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什麼叫麻煩,又怕什麼。不就是朝堂裡有人想要削弱王府一系,想拿李偉做篇文章。”王若虛淡淡道:“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你怕來尋老夫,想必是心中畏懼,不敢去行人司當差?”

    周楠禁不住老臉一紅。

    王若虛:“不用擔心,死了一個小小的經歷,也鬧不出什麼花樣來。就算有人要作文章也作不好,最多幾個禦使上折子彈劾了事。聖明無過天子,這事只怕陛下心中自有一本帳,估計也就是裝看不見罷了,難不成還大興詔獄?陛下年事已高,龍體欠安,近年也不太想理事,不外是想保持目前這個豐亨豫大的局面。”

    他這話已經說得非常露骨了,這案子真要追究,李偉抓不抓。只要一走所謂的法律程序,只怕立即就有許多人跳出來,上書彈劾王府一系,甚至劍指裕王。王府一係自然不甘,必然反擊。

    如此,一場劇烈的政爭就擺在檯面上來,這斷斷是嘉靖皇帝所不能容忍的。

    正如王若虛所說,嘉靖喜歡浮華、奢靡,他進入老年階段,一心求長生,對於政務已然倦怠。朝堂之爭,他是不太想介入了,只希望保持目前的平衡態勢。

    若有人想打破這一平衡,打破他平靜的晚年生活,那就是犯大忌了。

    反正,現在的局勢是,朝堂上,誰冒頭他就打誰。

    周楠聽到這話,頓時恍然大悟。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他自然清楚嘉靖的個性。這就是一個剛強的君王,自登基以來,就和文官,和權臣鬥個不停。嘉靖朝的內閣閣老是出了名的難當,楊廷和、夏言、霍韜、楊一清、張璁、桂萼等人都沒有什麼下場。惟獨嚴嵩從嘉靖二十四年為相到現在,一直穩坐相位。

    除了嚴閣老能幫天子摟錢之外,最大的原因是嘉靖已經折騰累了,想要做個安靜的美男子。

    大明朝朝堂上的袞袞諸公都是人精,如何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他們即便是要政爭,也要一擊致敵於死命,不會死纏爛打。否則,說不好會把自己給賠進去。

    假設一下,如果周楠死於李偉手中,這事就是觸極了明朝政治正確的紅線,就是捅破天了。可死的卻是一個小小的順天府經歷,只能算是民事糾紛,陪錢了事。就算背後的陰謀家要發動,也傷不了王府皮毛,反惹得天子不快,智者不為。

    這事,說到底只是有一股舊勢力對裕王系鬥爭的一次遭遇戰,前哨戰。既然沒能達到目的,也不會再糾纏,只再次潛伏,等待下次良機。

    至於周楠和死去的趙經歷,屬於已經落到棋盤上的小卒,是死是活也沒人關心/

    周楠想通這一點,高興的同時,又有些略微氣惱。這兩日他還真是提心吊膽,生怕有某個武林高手、青衣樓的刺客從暗處跳出來給自己狠狠一刀。事實證明,他只不過是一個小角色,還上不了京城的台盤。說難聽點,甚至沒有半點剪除的價值。

    看來,我並不是世界的中心,不是小說中有著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經歷的主角啊!

    失望,非常地失望!

    周楠本就有一顆為上位者的野心,出了這事之後,畏懼的同時,賭徒性子犯了,心中就琢磨著拿這事博一個出身。現在看來,其實自己就是想多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主事方才所言,直叫周楠如撥開雲霧見青天。只是,下官負責清丈李偉家的莊園,真去行人司當職,卻是要接過這塊燙手熱山芋了。”

    王若虛也覺得這事比較頭疼,安慰道:“還是那句話,無欲則剛。我輩讀書人,心懷坦蕩,自然百邪不侵。朝廷自有法紀,任誰都不能例外。”

    這純粹就是廢話嘛!

    “對了,王主事,那朱聰浸怎麼回事?”

    王若虛:“子木是在問皇族經商一事嗎?朱大人家中人口多,他又是天家的人,場面大,光靠那點俸祿根本養活不了家人。雖說朝廷嚴命宗室不得經商,可讓別人掛名也是無妨。不過是幾首詩詞而已,你問他要潤筆,未免失禮……”

    原來,周楠本以為朱聰浸家有三妻四妾,因為老婆孩子一大堆日子這才過得困窘。現在聽王若虛說,事情並非如此。朱聰浸家有悍妻,惡得很,他有賊心無賊膽,一直不敢提鈉妾的事情。

    朱仝學的老婆又特別能生,一年生一個,不帶歇氣的,到現在,他有七個兒子。身體透支過度,老朱現在是不但沒有賊心,連賊都沒有了。

    可見,世界上沒有耕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吾輩當以人為鏡。

    朱聰浸家,一妻七娃,再加上老媽子、管家甚麼的一大群。單靠每年六百石還被拖欠的俸祿,個人財務已經處於崩潰邊沿。不得以,只能弄了個書坊養家。

    周楠對他表示深刻的同情,問王若虛:“朱大人的書坊規模想必不小。”

    王若虛一笑:“也就是一個小作坊,請了一個掌櫃的和兩個刻書的匠人罷了。他以前在大同開了一家,兩年下來虧損了上千兩,去年才搬到京師。原本以為這邊讀書人多,生意應該不錯,結果還是虧。朱大人性子是不好,那是因為他虧本太多,叫家人跟著受窮,經常吃淑人的打,以至夫綱不振。可也算是能詩能文,都是你我同道中人,他問子木要舊作,原不該拒絕的。”奉國將軍的妻子是有誥命的,稱之為淑人。

    “是是是,老大人說得是。”口頭雖然這麼應承,周楠卻偷偷地撇了撇嘴。他原本以為朱聰浸好歹也是有爵位的皇族宗室,名下的書坊規模應該不小。賣他一個面子,不要他的稿費也無妨,至少能夠傳揚自己的文名。

    現在聽王若虛所說,這廝做生意都快虧掉底褲了,估計出版的書籍銷量也有限得很。

    稿子倒是不能白給他。

    二人又走了幾步路,王若虛留了家庭地址,又問住哪裡,說以後得閒多多走動,他在京城還有許多同道要介紹給周楠認識。大家一起搞幾個文會,做些詩文,不亦快哉。

    周楠正要在京城文化界和政壇建立自己的人脈,他孤身從淮安來京城,可謂是兩眼一抹黑。這次的事情之所以搞得如此狼狽,還不是因為不認識人,沒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吃了秦樑的暗虧。

    若一開始就得人提醒,直奔禮部辦理鎖廳手續,又怎麼會被秦司正算計背這口黑鍋?

    王若虛醉醺醺自去吏部當值,現在距離散衙還有半個時辰,這廝日子過得倒爽啊!

    現在才是後世北京時間下午三點半的樣子,周楠這個時候回行人司上班已經來不及。加上手上又沒有事做,頓覺好生無聊。

    心中不覺後悔:早知道就不該隨王若虛從教坊司裡出來,和兩個美女一道吃吃酒,聽聽曲兒,聊聊騷,多爽!而且,看那兩個妹子對我好生崇拜的樣子,說得入巷了,未必就不能登堂入室,共度鴛夢。最重要的是,今天的嫖資老王已經出了,不享受教坊司的服務簡直就是浪費。

    浪費,就是極大犯罪。

    得,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晚了,還是回家去吧!

    ……

    “忙慣了的人,還是不習慣這種悠閒的日子啊!”

    周楠嘆息一聲,將手中的小說扔到一邊。

    回到家後,他就照例拿起自己以前購買的小說書兒打發時光。這次隨詹知縣來京任職,船隻從淮安沿大運河北上,路上走了半個月。整天和二詹呆在船上,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就連陳穀子爛芝麻的小事都番了出來,實在無趣。於是,周楠就叫人買了許多小說書兒打發時光。

    明朝中後期隨著土地兼併進一步加劇,大量無地農民湧入城市討生活,城市規模進一步膨脹,就催生了明朝特有的是市井文化。

    古人的娛樂項目少,不能看電影電視,不能上網打遊戲,天一黑你只能上床睡覺。若想將生活多得多姿多彩,去青樓楚館吧,稍微有點檔次的,從打茶圍到過夜,沒個十兩八兩銀子下不來

    於是,很多人都會去買本通俗小說兒回家看上幾頁消遣。明朝的書商為了佔領市場,走的是廉價路線。用的紙張都極其低劣,薄如蟬翼,一捅就破。

    至於印刷用的油墨也非常糟糕,看上幾頁,手指都被染黑了。至於缺頁、缺行、斷章也是經常的事情。

    不過卻極為便宜,一本五六萬字的小說也就一百文錢,屬於這年代最便宜的消遣方式。

    市井文化,說穿了就是飲食男女。

    這種明朝的快餐文學也少不了赤果果的男女之事描寫,讀了半天,周楠只覺得小腹發熱,看院子裡正在打掃衛生的廚娘青花也格外順眼。

    他吃了一驚,暗想:來京已經快一月,一月不知肉味,我的閾值竟然低到這等程度了?當自省。

    戒定慧,戒定慧。

    再不敢看這種風月書兒,就拿出史杰人給自己留下的書稿看起來,總算將翻騰的血氣平復下去。

    吃過晚飯,繼續看書。

    不覺天已經徹底黑盡,正要洗了腳睡覺,黃豆進來禀告:“老爺,外面有個朱老爺求見。”

    “哪個朱老爺?”周楠接過名刺一看,卻是朱聰浸。

    心中奇怪,這位奉國將軍大晚上的跑我這裡來做什麼,不會是又為詩稿的事情吧?

    不出錢就拿到我的稿子,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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