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16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19:58





    按照制度,殿試三日之後,就是新科進士放榜的日子,考生會被朝廷授予進士、賜進士和賜同進士出身,然後安排工作。一甲前三名直接進翰林院,剩下的人則要參加朝考爭奪六十六個庶吉士名額。

    到這一步,對一甲前三和吊車尾無緣參加朝考的無欲無求的進士們來說科舉考試已經結束,也只有名次靠前的兩百來人還有意爭取一下。

    按照朝廷的潛規則,殿試二甲和朝考一等可以進翰林元。

    潛規則總歸是潛規則,你就算中了二甲如果朝考成績不行也是要被刷下去的。

    當然,如果你只是三甲,但朝考一等,還是可以進翰林院的。

    既如此,倒是必須要爭取的。

    周楠知道自己這次殿試的考試成績應該不錯,不過,這還不足以讓自己擠進二甲,那麼只能努力在朝考中拿到一等了。

    回到家之後,又將已經束之高閣的書本尋了出來埋頭苦讀。

    朝考是四月三十日,距離現在還剩九天。時間太短,或許沒有什麼用處,但臨陣磨槍還是要磨一磨的。

    剛回到家做不了片刻,阿九那邊就派了小子過來請他,說是為老爺殿試賀。

    周楠隨手將他打發了,說自己還要閉門讀書應付接下來的朝考,就不過去了。等到考完,才和九夫人聚一聚。

    他和阿九新婚,兩人正是熱情似火的時候,真過那邊去,估計也沒功夫複習功課,那不是耽誤事兒嗎?

    見丈夫還將自己關在書房中,抱著三丫的荀芳語心中奇怪:“老爺,不是說殿試是科舉最後一關嗎,怎麼還要考?”

    聽周楠說明情由,荀芳語笑道:“想不到老爺竟然有這般的雄心壯志。”

    周楠不樂意了:“芳語你這什麼話,是說老爺我文章寫得不成還是學問不足?”

    荀芳語:“是是是,老爺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大才,可是你之長在詩詞,文章不是你的強項。其實,有個進士功名就成了,又何必一心要爭翰林?”

    “你不懂得的,不能點翰林,一般人前程終歸有限得緊。”

    荀芳語: “可老爺不是一般人啊!”

    被自己的妻子如此崇拜確實是一件很叫人舒服的事情,周楠道:“雖說如此,可將來在官場上,即便老爺我官位再高,因為出身不佳,還是要低人一頭的。”在說了,不是翰林,將來如何入閣?大丈夫好不容易穿越一場,不能為相,終歸是極大的遺憾。

    再說,未來的改革,關係到國家的生死存亡。

    總是要為大明朝,為這個民族,為子孫後代做些什麼的。

    當然,大改革的時候我不能當這個出頭鳥,在後面利用宰輔的身份推上一把也是可以的,比站在前面衝鋒陷陣效果更好。

    突然間,他心中生起了萬丈雄心和使命感。

    荀芳語點頭,又問:“科舉不是考四書五經嗎,老爺自己儘管拿著公文看?”

    周楠解釋說,朝考考的是詔、論、疏、詩、賦,都是實用的東西:“娘子,把我的四書五經都搬去伙房燒了吧!這些玩意兒就是匹敲門磚,既然門已經敲開就可以扔了。”

    荀芳語大駭:“怎麼可以?”

    周楠哈哈大笑。

    ***********************************************

    且說,殿試之後第二日就到了給試卷評分的時候。

    八個閱卷大臣齊聚於皇城中內閣文華殿,要從這三百多張卷子中篩選出十本,然後明日送去皇帝那裡定下一甲三人人選。剩餘的捲子,他們也要定下名次。

    按明製,將全部試卷平均分給八名讀卷大臣,各自先閱自己所分之卷,然後互相輪看,稱“轉桌”。最終成績的核定由首席讀卷大臣做主,其他人參加意見。成績評定後,

    這個首席讀卷大臣是吏部尚書郭樸,其他七人分別是內閣四老,禮部尚書嚴訥和國子監祭酒及兵部尚書楊博。

    周楠是頭一個交卷的,他的文章眾讀卷大臣都看過,自然很容易就從三百多份卷子中找了出來。

    八個讀卷大臣中,徐階是周楠夫人的祖父,原煒、嚴訥是他的同盟,如果卷子落到他們手裡,自然是會被推薦的。國子監祭酒是個老好人老清流,他剛上任沒兩月,也不想和老徐把關係搞差,首輔的孫女婿自然是要推薦的。

    兵部尚書楊博,福建前線那邊的軍餉周楠出力甚多,他自然不會當攔路虎壞周楠的前程。

    至於吏部尚書郭樸那邊有點麻煩,他位高權重,什麼人的面子都不賣,周楠的捲子若是落到他手力,只能靠文章質量過關了。

    剩餘就是李春芳和高拱了,這兩人是王府舊人,也是老徐的政敵,周楠的捲子落到他的手裡怕要被刷下去。

    徐階有心將周楠培養成徐氏一門未來的旗手,如果周楠能夠點翰林,過得幾十年。就算為了避嫌,周楠沒辦法進內閣,一個侍郎級高官還是很容易的。但是,先得過了今天這一關啊!

    徐階和嚴訥對上高拱李春芳,二比二,要想分出勝負,關鍵是其他四人的態度。

    拿到卷子之後,徐階先掃描了一圈,心中微微失望,裡面沒有周楠的捲子。

    又抬頭看了看眾人,卻見嚴訥的目光和他碰了一下,然後提起朱筆在卷子上畫了一個圈,又寫下一行評語。

    徐階立即明白,周楠的捲子落到嚴尚書手中了。有嚴訥的圈點先聲奪人,後面的幾個讀卷官就不得不考慮嚴尚書的態度了。

    很快,各人將手頭的捲子都評完,開始轉桌。

    嚴訥也是精明,將周楠的捲子放在最上頭,而且裝著不小心的樣子在卷上弄了一點紅色的污跡方便追踪。

    周楠的捲子先是轉到國子監祭酒手頭,那老頭估計也不想得罪內閣首輔和禮部尚書,也很乾脆的畫了個圈。

    接著又轉到內閣次輔袁煒手頭,依舊是個圈。

    第四次轉桌到高拱手中的時候,高閣老直接畫了個叉。

    徐階皺了一下眉頭,這個高大鬍子好生可惡。

    到李春芳的時候,李閣老是個正人君子,他讀卷的時候很仔細,猶豫了很長時間,才畫了個叉。然後搖頭嘆息,寫了很長一段評語。

    徐階心中冷笑:四比二了,接下來就是兵部尚書楊博、吏部天官郭樸。楊尚書的前線得了子木那麼的好處,自然是要畫圈的。這樣就是五比二了,周楠進二甲應該沒有任何懸念。不,索性直接將他的捲子塞進十張推薦卷中,一甲前三是不可能的。但能進前十,朝堂的時候考官也得掂量掂量。若前十都進不了翰林院,那才是笑話了。

    可是,出乎老徐的預料,楊博讀到周楠的捲子時,卻是一臉的怒氣,提筆打了個大大的叉。

    “四比三了。”徐階心中咯噔一聲,暗想:“這姓楊的怎麼回事?現在就看郭樸的了,可是他……”

    周楠的捲子得了三個叉,進前十推薦卷已經沒有任何可能,就看能不能保住二甲庶吉士的資格了。

    卷子最後一道轉桌,轉到郭樸手中之後,這個吏部尚書卻不直接下判詞,而是扔到了一邊,這就是不表態了,也讓徐階心中一陣忐忑。

    等到所有的捲子閱完,按照得的圈圈和叉叉的數量被分為三等,周楠的捲子還放在首席讀卷官的案頭。

    徐階是個隱忍之人,也不問,就面色冷淡地坐在那裡盯著郭樸,看他有什麼話說。

    過得片刻,郭樸才緩緩開口:“各位閣老、部堂,老夫手頭這份卷子此卷策論新穎,見解獨到,書體絕佳,也算不錯,按說應該歸入二甲。然則,良玉亦有微瑕,就因為見解新穎,有的地方未免偏激,委實叫人決斷不了,各位公議。”說完,就報了這糊名卷的考號。

    大家心中都明白郭尚書說的是周楠的捲子,既然是糊名,科舉制度擺在那裡,自然不會揭穿。

    大鬍子高拱立即喝道:“縱然文才出眾,館體俊絕,一旦違式,豈可薦卷於皇上?摻入三甲,也不虧他的。”這是直接要壞了周楠前程,讓他滾出超堂,滾到地方上去做正七品知縣。

    下到地方,做不了天子近臣,就算姓周的再有才幹,三五年之後也沒有回京的可能。三五年以後,這朝堂局勢是怎麼回事,誰說得清楚,說不好這小子就此沉下去了。

    高拱一心謀求首輔之職,現在正是剪除徐階羽翼的大好時機。

    徐階是內閣首輔,自重身份,首先開火的事情不能由他來做,正要給袁煒遞過去一個眼色,卻不想嚴訥先就拍案而起了。

    “高閣老,我問你,殿試考的是什麼?”

    高拱脾氣火暴,笑道:“嚴部堂,還有在座各位大人誰沒參加過殿試,還用問這個問題嗎?殿試一考的是進士治國見解和才幹,二考的是楷法。”簡單說來,一考的是行政能力,二考書法。

    嚴訥:“此卷的書法極好,此等策文,風氣清新,論說銳利,不列第二甲,我卻不服。”

    高拱:“真是奇怪哀哉了,依老夫看來,此卷滿紙荒唐之言,還說什麼盡廢以往賦稅之法,夏天兩稅甚至徭役都改為收錢。我輩君子,豈能開口閉口言利?別人的文章都是聖人之言道德教化,這人卻好,通篇銅臭,還是個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嗎?由文觀人,此人的品行必然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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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訥:“高閣老左一句由文觀人,又一句由文觀人,這麼說來,你是能夠從文章中看出一個人的德行了?”

    高拱:“自然。”

    嚴訥諷刺道:“聽說高公在文章中寫過'苟出乎義,則利皆義也;苟出乎利,則義皆利'這麼一句話,又常對人言,只要擺正義和利的關係,言利也不是不好。剛才你說此卷滿紙偷臭,那麼,我問高閣老,由文觀人,你不也是言利小人嗎?”

    你老高純粹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啊!

    高拱大怒,拍案而起:“嚴部堂,你別以為老夫人不知道。青州知府是你的門生,那邊請該明年的本色為折色,這篇策論正合了你的意,故爾再三推薦。此乃國家大政,豈能由一書生胡亂議論。嚴部堂你大力推薦此卷,先就懷有私心,別以為大家不知道。”

    “我能有什麼私心?”嚴訥也怒了,反問。

    高拱:“內閣缺員,大家心照吧!”

    嚴訥被他揭破此事,一張臉漲得通紅,高聲喝道:“高拱,你做事不公,我要彈劾你!”說罷,就提起筆在紙上飛快寫起來。

    “隨便你。”高拱:“誰有私心,誰自己心中清楚,老夫也要彈劾你。”

    他也拿起筆飛快寫起了奏章。

    見好好一場轉桌鬧成這樣,情形尷尬了。

    這個時候,首席讀卷官郭樸見控制不住場面,忙道:“高閣老和嚴部分堂也不要再爭執了,本大臣以為,此卷文章寫得還是很不錯的,楷法也是一流。可將此卷單列一本,連同一甲薦卷十本,明日我等拿上入朝見君,全憑皇上恩斷。首輔,你看可好?”

    徐階心中一動,暗罵一聲:“老狐狸,你分明就是不想得罪人。不過,這個人情也不小,老夫承你的情了。”

    就點頭:“可,還是請陛下聖裁吧!”

    郭樸這句話是撂挑子不干,不當這個首席讀卷。在場所有人中,內閣首輔最大,自然由徐階說了算。

    楊博、國子監祭酒見嚴、高兩閣老鬧到要互相彈劾對方的地步,不想牽扯其中,都點頭說:“可以。”

    這樣,徐、郭、楊、國子監祭酒,再加上嚴訥,一共五人都同意這個方案,高拱也無力反抗。

    很快,大家給卷子排了名次,封了檔。

    當夜,內閣鎖了廳,大家也出不去,就在裡面胡亂對付了一夜。

    第二天,一應卷宗和十本推薦的捲子並周楠那份一道送到西苑皇帝駕前。

    首席讀卷郭樸說:“一甲十名單子呈上,另有一卷,美玉微瑕,不敢不呈上,請皇上乾斷。”

    嘉靖看了周楠的捲子,自然認得出來。

    沉吟片刻,道:“此文確實有爭議,不過,我朝從來都是廣開言路,就算說錯了也沒關係,只要其中沒有違制之處。”

    郭樸:“倒沒有違制的地方。”

    嘉靖:“那就對了,以文章取士,只要是看作得如何,書法如何。此貢士是個有才幹的,尤其精通事務,歷練上十來年未必不能成為得用的干才,放在三甲可惜了。”

    聽他這麼說,高拱一臉的失望,急了,正要再說。

    徐階和郭樸適時道:“聖上英明!”

    其他幾人就連李春芳猶豫了一下,也表態:“謹遵陛下之命。”

    高拱雙拳難抵眾手,只得退到一邊吹鬍子瞪眼生悶氣。他也知道今天事關重大,還有給考生排名次,自己如果夾纏不請鬧下去,搞得榜文死活出不了,那就是和天下讀書人為敵。

    見大家不廢話,嘉靖道:“把前十的捲子給朕看。”

    郭尚書幫將所有捲子遞上去。

    嘉靖一邊撕了彌封,一邊看卷子,看得很仔細。按照科舉制度,殿試朱捲到這個時候可以知道考生的名字了,當然,有的特殊年份殿試也是不糊名的。

    到這個時候,你的名字取得好取得吉祥,說不定要佔很大便宜。比如前狀元公現在的內閣閣裡李春芳,比如我大清某年的狀元劉春霖,又比如這一期的申時行,王錫爵。

    嘉靖是看過申時行的捲子的,殿試的時候又親自為他打傘,有心成就一場士林佳話,就笑道:“徐時行,徐徐餞行,他倒是耐心。以文章來看,此人到是個敦厚君子,不怕走得慢,就怕意志不堅定。大道漫長,只要堅定信念,終歸是會修成正果的,可點為狀元。”

    眾人都輕輕笑起來,若說起文章,這徐時行確實作得好,沒有任何爭議。

    嘉靖又繼續調侃:“王錫爵,名字不錯,聽說他當初生下來的時候家中雀鳥爭名,故兒取名為雀,後改為爵。他既然想要高官厚爵,朕倒是想滿足他拳拳報國之心,可為榜眼。”

    眾人笑出聲來,天子今年也是風趣,以名字取士。

    王錫爵的文章也是極好的,實際就質量來說,還蓋過了徐時行。只不過此人乃是世家子弟,為風風流放達,做狀元不太合適。

    狀元公得由徐時行這種穩重之人擔當才叫人心服。

    氣氛一下子放鬆了。

    徐階忙指著周楠的考卷問:“陛下,這份卷子如何處置,還請聖斷。”

    他心中琢磨著該如何說服皇帝,將周楠放在二甲中,給他一個庶吉士功名。

    說來也怪,從頭到尾,嘉靖都沒有撕周楠考卷的彌封。

    聽徐階問,皇帝道:“放入一甲第三,朕乾綱獨斷了,諸卿不用再議,就這樣,擬旨吧!”

    “啊!”眾讀卷官都輕呼一聲。

    意外,相當的意外。

    從昨天到今天,八大讀卷官為了周楠是二甲還是三甲爭得口乾舌燥大動肝火,卻不想皇帝直接讓周子木當了探花。

    這個反轉來得實在太快了。

    即便是徐階也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候,即便高拱想爭,也沒理由再爭下去。一是要惹惱天子,二是道理上說不過去。

    惹惱皇帝他倒是不怕,問題是,會試殿試名義上的主考官是天子。

    皇帝才是進士們的座師,進士則是天子門生。最後取誰,皇帝一言可決,讀卷官也沒資格廢話。

    眾人各自忙開,準備明日的傳臚大典,當夜又宿在西苑。

    等到讀卷官退下去,玉熙宮中只剩嘉靖和黃錦二人。

    外面還是飄著小雨,空氣顯得分外新鮮。

    皇帝又盤膝坐到蒲團上閉目煉氣,黃錦走到門口,想關門窗,猶豫了一下,手停住了。

    這萬歲爺也是怪,大冷天只一件單薄的道袍,門窗大敞;到三伏天時偏偏一身棉襖,關門閉戶,純粹是和世人反著來。

    可春秋兩季不冷不熱的時候,卻讓下面的人很難辦。

    “不用關。”嘉靖的聲音傳來。

    “是,老爺。”

    嘉靖:“暮春之季,陽氣正好,對朕的身子和修行也是有好處的。”

    “是,老爺。”黃錦走到皇帝跟前,將他頭頂的紗幔挽了起來。

    嘉靖:“你是不是想問朕為什麼點周楠為探花?”

    黃錦:“那是君父對周楠的恩遇,奴婢不敢問。”

    “又有什麼不敢問的,你是內相,朝廷未來人事變動也得關心。”

    黃錦:“周楠是個有才之人,文章詩詞了得,又侍侯老爺多時。老爺仁厚,自然不能叫他沒個下場。”

    “是啊,不能沒個下場啊!”嘉靖感慨:“朕在位四十三年,和朕走得近的都沒個下場。張璁、桂萼、夏言、嚴嵩。如此一來,以後誰還敢為朕辦事?”

    黃錦不說話了,是的,有明一朝,除了英明神武的太祖、成祖乾綱獨攬之外。相權,或者著文官集團都和君權爭個不休,都想限制對方的權力。

    外朝重臣和皇帝走得近,固然可以富貴榮華,卻也要成為文官們的公敵,下場都不是很妙。

    如此一來,文官就一味和皇帝做對,不但能邀得直臣君子的美名,在仕途上也通暢得很。

    如此一來,皇帝就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嘉靖接著道:“其實你心中定然還有個疑問,朕就算想用周楠,以後給個恩旨就是了,為什麼要點他翰林?”

    黃錦:“奴婢不敢問。”

    嘉靖:“是的,朕捨不得周楠,他入了翰林以後也可以隨侍在朕駕前,這是其一。其二,他是朕留給裕王的人才。殿試時的那篇文章,寫得真不錯啊!國家如此,已經到了不得不改革的時候。”

    黃錦身子一凜,心中雪亮,徹底明白嘉靖的心意,周楠的策論入了天子法眼。

    確實,國家財政已經到了崩潰的邊沿。無事還好,若有事,那就是天翻地覆,糜爛一片。周楠的文章中提出一條鞭法,確實是富國強兵的好辦法。

    不過,推行新法牽扯實在太多,也必然會觸動許多人的利益,阻力空前之大。

    稅制改革,人事制度改革,績效考核,田畝清丈,沒十年八年走不上正軌。

    皇帝年紀大了,只想在餘生安穩在宮中修仙。

    這改革,估計也只能留給下一代君主。

    周楠就是嘉靖為裕王儲備的干部。

    點他為探花,這是直接奔著入閣主持改革而去啊!

    改革,是的,必須到了改革的時候,那又是何等波瀾壯闊的場景。可惜,老夫估計是看不到了,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黃錦看著外面的春雨,心中既是滂湃又是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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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章 传胪大典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在家複習得昏天黑地的周楠天不亮就被荀芳語叫醒,昏頭轉向地來了午門外,和三百多考生靜靜等候,等著即將開始的傳臚大典。

    在更遠處的幾條通往皇城的幾條街道上也擠滿了,看模樣應該是考生們的家人、奴僕,今天是決定他們家老爺前程的時候,也同樣決定著他們的個人命運。在封建社會,家國家國,國家下來就是家族。一個大家庭的所有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大夥兒依舊按照會試考試的名次排隊,周楠落早中間。

    環顧四周,眾人的神情各異。吊車尾的一百來人一臉的無所謂,前面兩百來人卻都是一臉的緊張。很上從參加殿試時還有說有笑不同,前面的人都繃著臉。申時行和王錫爵更是緊張得身子微微顫抖。

    受到前邊氣氛的感染,後面的人也都閉上了嘴。

    大約是害怕考生們因為太緊張弄出君前失儀的事兒,禮部的人並沒有直接領大家進皇城。而是等到散朝辰時的時候,才整理好隊伍,叮囑了半天,道:“可以走了,體面些。”

    辰時就是後世北京時間上午九到十點鐘的樣子,書生們身子都不太好,一個個站得腿軟骨酥,早已經沒有了脾氣。

    和殿試不同,這次大家到的卻是皇極殿。

    皇極殿以前叫奉天殿,去面才該成這個名字。在後世,皇極殿又改為太和殿,俗稱金鑾殿,乃是舉行諸如皇帝登基、接見外國使臣朝貢等國家大典的所在。

    後人都以為皇帝會在這里辦公,其實,皇帝一年也難得來這裡兩回。打個比方,這裡就是後世的人民大會堂,國家領導人誰沒事會跑這裡來呆著?

    今日這個傳臚大典既然設在這裡,可見古代對於科舉的重視。傳臚盛典上,就算是排名最後的人也會被授予一個七品知縣的官職。七品知縣,代天子牧民,即便是最偏遠的地區也管轄著好幾萬百姓,妥妥的百里侯,是國家意志的最直接的體現。

    嘉靖還沒有出現,這皇帝老兒長年住在西苑,從那邊過來還需要些時間。但八個讀卷官已經到了,都笑瞇瞇地立在皇極殿高高的台階上。

    突然,有個禮部的主事高聲喊:“傳臚!”

    考生們心中一緊,知道最關鍵的時候到了,都微微低頭,只將目光落到長長台階正中上的漢白玉龍鳳浮雕上。

    那個主事有一口清亮的嗓子,聲音遠遠傳開,在大廣場上迴盪:“一甲三名,第一名,徐時行。”

    立在最前面的申時行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撲簌而下。

    實際上,他會試得了頭名會元。殿試那天又被皇帝親自打傘,不但別人,連他自己心中都知道自己這個狀元穩了。不過,當喜尋系真的傳來,未來的申首輔還是感念到天恩之浩蕩,無聲地哭成一團。

    狀元已定,接下來就該是榜眼和探花了。

    周楠回憶了一下真實歷史上的記錄,再分析這兩場考試,心道,估計這榜眼在王錫爵和李材、餘有丁、佘立、張廷臣、朱潤身等幾人中產生,誰上誰下都不意外,就看誰的考場發揮好運氣好了,這是拼人品的時候。

    禮部主事繼續念道:“第二名,蘇州王錫爵。”

    果然是他,這廝真是了得,不愧是將來的王閣老,他得榜眼倒不叫人意外。

    正想著,王錫爵轉過身來,準確地在人群中找到周楠,挑釁地看了一眼。

    “真是個大孩子。”周楠心中一笑,也不理睬。

    不過,他這轉頭的一眼卻引起了眾生的不快,面上都有氣惱之色。

    周楠一想,心中卻是一動。這一甲前兩名的都是蘇州人。蘇州不愧是天下一等一能讀能考的地方,對了,後面幾個有望爭取探花的人不是浙人就是江西人,看來這一甲被南方人包圓了。

    太祖朱元璋當年實行分榜制,就是想平衡南北籍官員的比例。可是,考場上終歸是要靠文章和才學說話。弄到後面,一甲二甲都是南方人。按照明朝職官制度,高官必須是翰林出身。

    如此一來,每天有資格上朝的大員和地方督撫都是一口吳語,實際上還是不平衡啊!

    “如果我是皇帝,估計會選一個北方人為探花。可是,按照會試的成績,綜合殿試的表現來看,前十名都是南方人。難怪大家都心中不滿,這也太失衡了。”周楠心中暗想,又忍不住搖頭。

    在真實歷史上,這科殿試是明朝科舉人才爆發期,僅次於嘉靖二十六年。這其中,有超過八成都是南方士,還引起了小小的風波。

    到下一期,也就是兩年以後的會試上。朝廷估計也是考慮到上一屆實在是太過分了,一口氣選了三十人進了翰林院,總算平息了北方考生心中的不滿。

    這個時候,禮部的那個主事繼續念道:“第三名,順天府周楠。”

    周楠暗想:“咦,一甲中終於出了個北方人,明朝百年科舉,這好像還是第一次。週男,周蘭,我們順天府什麼時候有這麼一個人……啊,臥草泥馬拉隔壁德,那不就是我嗎……怎麼可能……我是探花,可能嗎……”

    我們的周大人頓時呆住了。

    只感覺自己好像落到一團光怪陸離的七彩雲霧裡,身子又好像是失去了重量,在空中漂過來又盪過去。

    耳朵裡全是嗡嗡的聲響,至於那禮部官接下來還在說什麼,卻再也聽不清楚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是一百年,又好像是一瞬,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將他從迷夢中驚醒。

    驚醒他的是一個陝西的進士,他低聲道:“恭喜探花郎,你可是替咱們北方士狠狠地爭了一口氣了。天子法駕馬上就要過來,大家不要駕前失儀。”

    周楠這才看到,自己身邊已經圍滿了北方讀書人,所有人都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

    “我是探花,我是探花?”周楠痴了。

    他心中是無盡的思緒在翻滾,很快得出結論,自己之所以能夠做探花,其實有三個原因:一,朝廷為了平衡南北取士的數量和等級;二,周楠所做的策略涉及賦稅改革,嘉靖有意製造熱點;三,這是皇帝許給他的情分。

    三種因素同時作用,這才將周楠推到了萬眾聚焦的地位上。

    他本以為自己二甲都夠戧,這幾日在家中刻苦溫習功課,想的就是在最後一場朝考中在最後搏一回。現在看來,完全不用了,一甲前三直接點翰林,不需要進考場。

    今日之事一完,回家之後,書屋中的四書五經倒是真的可是扔灶火裡燒了。

    意外,驚喜!

    方才,禮部已經念完了大家的名次。接下來就是就是傳臚大典。由鑾儀衛在太和殿前設鹵簿法駕,在簷下設中和韶樂,在太和門內設丹陛大樂;由禮部和鴻臚寺在太和殿內東楹和丹陛之上正中設黃案,丹陛之下設雲盤,在午門外設彩亭禦仗鼓樂。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各著朝服在丹陛之下左右序立。

    典禮開始了,禮部堂官詣乾清門奏請皇帝禮服乘輿,引入太和殿升座。此時,中和韶樂奏《隆平樂章》;階下鳴鞭三響。鞭用皮製,長一丈餘,司禮者執鞭柄由下飛舞,迴旋而上,鞭聲清脆悅耳,響徹雲霄。鳴鞭畢,丹陛大樂奏《慶平樂章》,讀卷大臣等官員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禮。大學士進殿從東楹的黃案上取出黃榜,授給禮部尚書,陳於丹陛正中的黃案之上。

    這時,丹陛大樂又起奏,鴻臚寺官員引新進士就位,新科進士身著朝服,頭戴三枝九葉頂冠,按名次奇偶序立東西丹墀之末。

    周楠跪在東樨,前面還有申時行和王錫爵。

    看到皇帝的面,申時行還在無聲的哭泣,王錫爵也激動得眼圈紅了。

    但周楠高興得只想狂笑,怎麼也控制不住。

    他也知道自己只要一笑出聲,那就是徹底壞菜了。沒辦法,只得緊緊咬著嘴唇,讓痛苦使自己平靜下來。

    又有一個禮部的官員高聲宣讀制誥:“諭!嘉靖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凡……”

    念完,就分別引前十上前拜見皇帝。

    和真實歷史上有些出入,周楠搶了第三名之後,原來的天花餘有丁排到了第四。

    這個浙江士子並不知道另外一個時空所發生的故事,滿面都是激動。

    二甲頭名稱之為大傳臚,雖然也得參加朝考,可已經內定要做庶吉士的。人家可是差一步就做探花的人,如果連翰林也點不了,豈不是咄咄怪事?

    前十名唱名畢,鼓樂又是大作,八個讀卷官及新進士等在吆喝聲中,行三跪九叩禮。這時,中和韶樂奏《顯平樂章》,皇帝站起了身,乘輿還了宮。

    典禮結束後,禮部尚書嚴訥用雲盤奉了黃榜,置於彩亭之中,在禮樂儀仗下出了逢天門中門,一群人抬著黃榜,緩緩來到東長安門外,在長安街張掛了起來。

    逢天門在後世又叫**,平日里官員們出入,只能通過側門。正中那扇大門只天子有資格進出,今日,特許一甲三位進士踏上其中的丹犀。

    周楠終於激動了,這泥馬即便是在人人平等的現代社會,你也不可能進這道門啊!值了,值了!

    他忍不住朝前面揮了揮手,有種參加閱兵式的感覺。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前頭申、王二人開始小聲地哭起來,這是激動的淚水。

    王錫爵還好些,申時行哭的次數實在太多,簡直就是西遊記裡的唐僧。

    這位申閣老太老實太憨厚了,也不知道後來他是怎麼歷練成內閣首輔的?

    也是,在真實歷史上,老申做首輔的時候甲在皇帝和百官中間兩頭受氣,就是個裱糊匠、出氣筒,首輔這個職位天然就是為他量身定制的。

    這一屆進士科的考生都很年輕,前十名都是二十多三十來歲的人,周楠在其中也算是高齡了。

    再看他們的模樣,一個個英姿勃發。

    如果不出意外,這一群人將是未來萬曆朝明朝這家公司的高管骨幹。

    別看今日大家都一團和氣,左一句年兄,右一句老同年,過得二十年左右,為了內閣的座次,說不好要掐得頭破血流。

    大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才智高得沒朋友。

    高處不勝寒。

    這就是政治。

    這就是人生。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19:59
第四百八十五章亮馬誇街





    所謂傳臚典禮,實際上就是皇帝在金鑾殿傳臚唱名,欽點狀元、榜眼、探花和進士以後,狀元帶領諸進士拜謝皇恩後,要到長安左門外觀看張貼金榜及回家的過程。

    一甲前三人早就換上了吉服,三人騎著棗紅馬緩緩前行。

    整個亮馬誇街的路程是這樣的,金鑾殿到長安左門,必須經過午門、端門、承奉天門、才到大明門內東北角的長安左門。

    周楠和王錫爵騎著馬跟在後面。

    不片刻他們在鼓樂聲中便到了長安左門。

    那邊已經搭起了一個彩棚,稱之為龍棚。黃榜請出,張於棚中。

    眾進士便在狀元公申時行的率領下看榜,隨即由順天府尹給狀元插花、披紅綢,新狀元騎上御賜的高頭大馬,走過天街,以顯示皇恩浩。

    街上早早就就立了許多百姓看熱鬧。

    卻見,狀元公申時行戴金花烏紗帽,身穿大紅蟒袍,繃著臉手捧欽點皇聖詔,足跨金鞍朱鬃馬,在前面開道。他現在已經恢復了平靜,又恢復起敦厚君子模樣。

    百姓們見隊伍過來,頓時歡聲雷動。接著就是禮炮齊鳴,說不盡的熱鬧。

    街上,早早地點了彩燈,有無數紅色的鞭炮的碎屑隨風起舞。

    老周和小王同學話不投機半句多,只顧著看熱鬧。

    倒是王錫爵不住地打量著周楠,面色忿忿。

    周楠感受到他的目光,感覺有點不舒服,忍不住問:“王年兄你在看什麼?”

    王錫爵:“我在看什麼叫著沐猴而冠戴,什麼叫德不配位? ”

    周楠大怒:“姓王的,今日是咱們大喜的日子,我不同你計較,你說誰是猴兒?想當初,堂堂蘇州大才子王元馭為了個道錄司司正的雜流官與我爭,那吃相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若非某有良言勸告,你可就是入了雜流了,那可是抹不去的人生污點。現在你中了榜眼,不但不感激我,反出語傷人,正是活脫脫的小人一個。那時候你的模樣,才是沐猴而冠!”

    聽到後面起了爭執,申時行轉頭,威嚴地看了二人一眼:“兩位年兄,不要再吵了。子木、元馭,現在是爭執的時候嗎?”

    周楠:“汝默你是個君子,這事你也別管,我倒要和王朋友論個高低。”

    王錫爵被周楠揭破當初要去道錄司做司正一事,面皮通紅,這可是大大的丟人啊!

    他也喝道:“徐時行,不關你的事。姓周的,你倒說起我來。你不也是雜流出身,置身於我等君子之間,難道就不覺得丟人嗎,你身上這個污點是怎麼也抹不去的。對了,你好像是胥吏出身吧,吾輩羞於與之為伍。”

    堂堂傳臚大典,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榜眼和探花撕了起來,這在大明朝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後面的新科進士們面面相覷,都是哭笑不得。

    禮部的人畏懼周楠的背景,都不敢說話。

    這周大人背後的人實在太可怕,內閣首輔、我等的頂頭上司嚴大宗伯、嘉善公主殿下,還有皇上,任何一人說一句話,咱們都受不了。

    申時行作為一眾進士的頭,繼續道:“就不能少說一句嗎?”

    周楠:“讓我說完。”

    王錫爵直接翻了申時行一個白眼:“住口!”

    申時行是個老實人,口吃:“你你你……你們……太太太,太不像話了。”

    周楠看著王錫爵:“我身上有沒有污點不要緊,人心自有公道。”

    “人心,在士民心目中,你就是個雜流。”王錫爵挖苦周楠。

    正在這個時候,前面突然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吶喊:“狀元公來了,狀元公來了!”

    原來,發出喊聲的都是出來看熱鬧的百姓。

    狀元公申時行才是這次亮馬誇街的主角,看到前面無數的人頭,徐狀元激動地挺起了胸膛,胸口那朵大紅更鮮豔了。

    “看啊,那就是,那就是周子木!”

    “周子木來了!”

    有人發出尖叫。

    眾人都是一愣,狀元可是徐時行,大家怎麼喊著周年兄的名字?

    周楠心中也是奇怪,就朝百姓拱了拱手。

    他這一行禮不要緊,便引來更響亮的喝彩聲。

    “好,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

    “各位,各位,咱們順天府,咱們北地,可算是出了一甲了!”

    “對,往年一甲全是南方人,今日咱們北地總算是揚眉吐氣了!”

    ……

    到處都是響亮的吶喊和鼓掌的聲音。

    更有一個膽大的矮壯漢子赤膊跳到御街上,腆著奶油肚子,一作揖:“俺是玄武門馬小三,給探花郎施禮了。了不得,了不得,探花郎這回替我順天府長臉了!”

    “好,說得好!”

    禮部的官員被這突然發生的一幕驚住了,急忙大叫:“快來人,打出去!”

    衙役們卻滿面笑容,磨蹭著不肯上前。他們也是京城人氏,周楠的戶籍在密雲,大家都是老鄉。老鄉中出了這麼個人物,他們也感到驕傲。

    好在那個馬小三也是機靈,亮完相BIU一聲就跳進人群,消失不見了。

    周楠笑起來,什麼北地人,我明明是江淮人氏啊!不對,淮安在地理上也屬於北方。

    他對王錫爵道:“這就是人心。”

    正要繼續挖苦,突然,有女子尖銳的叫了一聲:“探花郎笑了,好好看,好漂亮的人兒!”

    說話聲中,一枝紅艷艷地花兒扔過來。

    周楠一時不防,“啊”一聲,張開嘴,很湊巧地咬住了……

    那女子頓時羞紅臉,摀住臉轉身就跑,可惜老周騎在馬上,沒辦法去追。

    有她起頭,更多的女子也將花兒扔過來,迷妹們瘋狂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周楠徹底經受不住,這也太不嚴肅了,人長得帥就是這麼無奈!

    禮部的人見局面就快失控,知道不好,連聲叫:“快走,快走!”

    ……

    “探花,探花,本身就是一個多麼風流的名詞啊!”在遠處的皇城角樓中,嘉善公主看著遠處的花雨,忍不住笑起來。

    旁邊,一個貼身宮娥憤怒得小臉鐵青:“週探花太不像話了,今日是什麼場合,竟然也去撩撥婦人,不能就這麼算了?”

    另外一個宮女同樣是公主的心腹,知道殿下當週探花是個寶,自然是不肯責罰他的。便氣呼呼地道:“探花郎也是沒辦法,要怪都怪那些恬不知恥的小賤人。殿下放心,奴婢這就叫人去查那些賤人的底細,以擾亂國家大典罪論處。”

    “咯咯,咯咯,不用了,不用了。”嘉善公主開心地笑起來。

    “殿下。”

    嘉善公主捂著嘴:“長得好看也是天生的禀賦,又這麼有才,難怪會被人惦記!我是周子木什麼人,又憑什麼去管別人。罷了,咯咯,下去尋兩口上好的端硯,二十支好筆還有兩刀宣紙給探花郎送過去做賀禮吧……探花,探花……這名字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

    兩個宮女也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好你們兩個小蹄子,竟如此放肆,也怪我平日里太放縱你們了。”嘉善板起了臉。

    兩個宮女驚得面容髮白。

    嘉善:“看你們嚇成這樣,罷了。”她心中有波瀾湧起,再顧不得其他,指著二人低喝道:“你們都是我身邊最親近之人,我知道你們不滿週探花整日出入我的公主府,說是傳了出去名聲不好。名聲,名聲是什麼,我現在還有什麼名聲?我就是要天下人知道,我嘉善看中的人,乃是一等一的人物。本殿今天實在是太高興了,揚眉吐氣,揚眉吐氣啊!”

    ……

    生怕周楠再惹出事來不好交代,禮部的隊伍走得飛快。

    就像是按了快進鍵一樣,飛快將今天的儀式搞完,然後二話不說,叫人將周、王、徐三位大爺拆開,分別送回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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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翰林院(一)





    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三日这天,新科探花郎周子木兴致饽饽地去翰林院当值。

    说起来周大人对这里也不陌生,以前在内阁中书科当差的时候也不知道跑过来多少次。

    翰林院位于皇城之内,进午门后右手方向就是六部,六部之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就是了。

    虽说不起眼,可明朝有非翰林不得入阁一说,这地方也不知道出了多少宰辅和六部堂官,没有人敢小看。

    在在午门城门口,周翰林不觉感慨:到今日,我的科举之路总算是走完了,不但挤进了文官系统之中,且出身又红又专。背后站着座师房师,身边有几百同窗同年。到这个时候,我的仕途才算是真正稳了,再没有人哪怕地位再高,也不敢一言不合就要将我罢官免职。就算没有徐阶这个背景和天子近臣这两层关系,也能堂堂正正立于世间。

    一身轻松,无所畏惧的感觉真好啊!

    正出神中,突然身边有人喊:“敢问可是周探花周大老爷。”

    周楠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下人模样之人,却是不识。

    他疑惑地问:“你是何人,有什么事?”

    那下人做了个揖,恭敬地说:“周探花识不得小人,小人却识得探花郎。小的乃是昌平徐家的下人,今日得了少公子之命过来看榜,想请问大老爷这翰林院的榜文什么时候张贴出来?”

    “原来你是徐养大徐年兄家的下人。”周楠恍然大悟,今天应该是朝考放榜的日子。他和申时行、王锡爵是一甲,不用参加考试直接就能进翰林院。至于其他人,则要通过考试竞争剩余的六十六个名额。

    想来这厮定然是来替自家少爷看榜的,至于徐兄,估计要等谁足了觉才会过来。

    再看看远处,皇城大门外已经聚了百余人,估计再过得片刻来的人更多。

    周楠:“为何问本大人?”

    下人:“探花郎不是翰林院的吗,你自然清楚。”

    周楠:“我今日第一天来当值,院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他今天过来报到,若是迟到了,须防备给上司留下坏印象。

    再耽搁下去,等下同年们过来,免不得要招呼应酬,以至要耽搁了。

    便不想和那人再罗嗦。

    那下人:“探花郎且留步,小人冒昧,还想问大老爷一句话。”

    周楠心中便是不快,如果在以前,以他的脾气,直接叫人把这不开眼的家伙给打走了。

    可想了想,自己好歹也是翰林了,将来可是奔着做内阁辅臣去的没,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又何必同他计较:“有话你快问。”

    下人:“敢问大老爷,我家少爷能否中庶吉士?”

    “或许会中吧,徐同年才华绝顶都地方包围中央了,区区一场朝考也算不得什么。”周楠随口敷衍。

    那下人犹豫了一下:“真的能中吗……只怕未必……”

    周楠心中奇怪,别人家的下人都盼自家老爷有个好前程,怎么这鸟人反希望徐养大落第?

    他一想,立即就明白过来,翰林官穷啊,那比得上正七品知县爽利。

    譬如庶吉士,本朝核定的是未入流。但待遇同一甲前三相同,享受正五品待遇。每年实发白银四十二两五钱,米十二石。折合成后世的人命币,年收入也就三万来块。

    这可是在寸土寸金,物价腾贵的京城啊,连农民工也比不上。

    这收入,小翰林们都觉得大萌王朝的反腐倡廉工作有希望了,得点一个赞。

    你徐养大是世家子弟,工资对你来说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可下人们还要养活一大家人啊!没有外水,就靠每月那点月份,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如果能够到地方上做七品知县,情况却是另外一种模样。

    这下人显然是徐养大的亲随,到时候肯定会带过去。到了地方上,吃拿卡要,称王称霸,不知道有多爽。

    因为每届朝考放榜这一天,下人们听说主子落地,要到地方做官,都会眉开眼笑。而听说留校做了小翰林,都会泪流满面。

    由此可见,在实际利益面前,下人未必都同主人一条心。

    想到这里,周楠想笑。说起来,他当初和徐养大家结盟,搞倒了严嵩一党,和徐家的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了。可这个徐养大依旧不依不饶,不住寻自己晦气,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他想了想,也不客气,笃定道:“放心好了,徐年兄必然是中不了的。”

    下人大喜:“探花郎此话可真?”

    周楠:“废话,徐年兄今年进士科的名次都是倒数了,差一点就名落孙山。能够赐同进士出身已是万幸,还奢望点翰林,可笑不自量。”

    这话已经是相当得不客气,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换以往,当面羞辱自家主人,那小人只怕要和周楠拼命。

    可眼前这家伙却更是惊喜,连连拱手作揖:“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啊,少爷!”

    惊叫声中,下人扑通一声跪下地,使劲地磕头。

    周楠一个激灵,定睛看去,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养大从微曦的晨光中钻了出来,一脸愤怒地看着周楠:“姓周的,你说什么,你辱我太甚,某绝不与你甘休!”

    周楠哈哈一笑:“徐年兄能不能中,等上一个时辰放榜就知道了。徐朋友,我忙着去翰林院报到,可没功夫和你闲扯,咱们来日方长。”

    徐养大眼睛里全是怒火:“周楠,有种你散衙后别走。”

    周楠懒得和这毛孩子置气,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身后,那下人不住将头磕在地上,直磕得脑门血肉模糊一片。

    这厮端起徐家的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周楠就算和徐养大有隙,也瞧不起这种二五仔,自不关心他的死活。

    不管怎么说,这下人的前途是彻底无亮了。

    进了皇城,周楠先去吏部录了官籍,拿了派遣,然后朝东走了一段路,就来到翰林院。

    抬头看去,却见,迎面是一座石制牌坊,上书翰林院三个大字,正是大学士杨一清的手笔。

    又走了一段路,就到了一个院儿,匾额上写着“礼门义路”四个大字,这里正是翰林院头号首长,翰林学士的办公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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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翰林院(二)





    翰林院的相當於後世的中央黨校兼中科院、社科院、中央政策研究室,是高級高部進修班。

    這個地方衙門不像衙門,學校不像學校,機構設置頗為奇特。

    一號領導自然是翰林學士,下面是兩個侍讀學士,再下面則是兩個侍講學士。再下面,侍讀、侍講各二人。

    然後是史官編纂,無定員,這是專門為每期狀元設置的。

    編纂下面是編修,無定員,一般由榜眼和探花出任,周楠幹的就是這活兒。

    編纂和編修下面則是庶吉士。

    庶吉士一樣沒有定員,每期都要選六七十個人進來讀書,幾屆加一起,上百人總是有的。

    庶吉士在翰林院學習時間從一年到三五年不等,學習結束,經過考核之後一般有兩條出路。一是,成績優異者授予編修之職。到這個時候,才是真正的翰林了,謂之留館,稱之為真翰林;二是,考核不合格,考為中下等外放,謂之散館,稱之為半翰林或者假翰林。

    進得院中,霍然看到一個老熟人,正是張居正張太岳。

    周楠大為驚奇,忙拱手:“見過太岳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張居正也回了一禮,笑道:“當日和子木一晤,如今已近一年,想不到你竟然點了翰林,真是緣分。我雖是太子左春坊右渝德兼國子監司業,可正式的官職卻是翰林院的侍讀。”

    周楠這才醒悟,張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他也是運氣好,無論是早一屆還是遲一屆進京趕考,不說狀元,榜眼和探花還是穩妥的。可倒霉就倒霉在不小心落到這個死亡之組,最後只考了個二甲,僥倖中了庶吉士。

    留館之後,他被授予翰林院侍講一職,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成為編修。至於原因,很簡單,他進裕王府侍讀,乃是皇帝為了裕王將來繼承皇位留的班底。嘉靖千秋萬歲之後,老張立即就能走上重要崗位,參與國家大政決策。

    “原來如此,在下初來咋到,以後還請太岳兄多多指點。”曾幾何時,張居正在周楠心目中是多麼高不可攀的人物,現在卻做了自己的同事,周楠心中不覺得意,一句“請多多關照”差點脫口而出。

    張居正微笑道:“子木殿試時的策論和在內書堂教書時的講義我也讀過,很有啟發。指點不敢,以後大家相互交流吧!不過,我平日里多在王府侍讀,又要教世子讀書,來翰林院的時間也少,盡量抽空吧!”

    他本就是隆萬大改革的旗手,周楠的思路也是照搬他的,自然合了他的意。

    周楠:“能與太岳兄交流乃是我的榮幸。”

    寒暄了幾句,周楠又問:“太岳,今日是我第一天到翰林院,不知道翰林學士在不在?”

    張居正:“子木你將派遣給我吧,我叫人安排,翰林學士都不會來這裡的。”

    周楠心中大奇,一號首長竟然不來,古怪,古怪!

    張居正見他一臉的疑惑,才笑著說,按照我朝慣例,內閣其中一位閣老都會兼任掌院翰林學士一職。

    這為閣老平日里也不太管事,只在考核的時候出來晃一圈。總體來說,翰林院的管理比較鬆散,畢竟,能夠進來的人將來不是內閣閣臣就是部堂、督撫,最差的也是四品以上的高官,根本就管不住,也容易得罪人。所以,革命靠自覺吧!

    如今,掌翰林院事的內閣輔臣卻是高拱高閣老。

    周楠或者說徐階一派和高拱已是水火不相容,老高不來翰林院辣眼睛讓周探花偷偷鬆了一口氣。

    張居正估計有事要急著出去,就和跟書辦吩咐了一聲,讓他替周楠辦了入職手續。

    周楠現在是翰林院的編修,分得一個辦公室。

    辦公室又黑又小,裡面還有另外三個編修,顯然很擁擠。

    中央不同於地方,物質條件真心不太好。大家身份雖然尊貴,可在這滿目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地方,也算不得什麼。

    屋中四人不是榜眼就是探花,誰也不服誰,大家都保持著基本的禮貌,也沒辦法交心。

    另外,王錫爵也入職了,不過卻不同周楠一個院子,平日里大家也不照面,免去了許多尷尬。

    就這樣,周楠安頓下來,開始履新。

    他原本想著要在新的職位上大干一場,幹出些政績來。可呆了兩天,周楠才發現,這翰林院根本就沒有拿政績的可能。

    大家在這裡都是混資歷的,一個字“熬”熬到一定年頭,等到分配工作就好。就拿編纂編修來說,將來出去了至少也是個副部級官員啊!

    至於為什麼拿不到政績,道理很簡單。

    翰林官的職責大職有三個。

    其一,皇帝經筵、日講的時候,翰林官出動侍侯著。有的講課,有的專門給天子翻書。不過,嘉靖可不是個勤快的董事長,經筵很少舉行,日講索性就沒有。

    其二,給朝廷編實錄、會典,也就是修史。但是,這東西本沒有什麼時間限定,你一年可以編完,十年編完也沒人會說什麼。據周楠所知,在真實歷史上,記載天啟八年的《朱熹宗實錄》從崇禎元年開始修,修到崇禎十年才拿出個看得過眼的文本。再說了,修史可是個露臉的活兒,內閣閣老們自己就包了,怎肯交給下面的小翰林。

    其三,給內書堂宦官上課,周楠本就乾這個工作的。前一陣子是大比之年,內書堂也放了假,要等以後的的大暑天過去,八月底的時候才開學。

    說起來,周楠這個編修當得還是挺閒的,本職工作就是喝茶看邸報,屁事沒有。

    他突然感覺這日子好生無聊,翰林編修也沒什麼意思,還是得想個辦法進到皇帝才行。

    好在我現在是翰林官,可以正大光明去西苑參加經筵做天子近臣。

    可是,周楠琢磨了一下,卻面色大變。

    掌翰林院事的是高拱,參加經筵的人選由他定,估計人家是不會給自己機會的。

    而且,隨侍天子,給皇帝做秘書這事,按照制度,只能由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侍讀和侍講來幹,你一個編修還不夠資格。

    這才是山不轉水轉,轉來轉去,自己卻轉到高拱手裡,這就麻煩了。

    “我倒希望高拱是個胸懷開闊之人,不記我的仇。不過,可能嗎?”周楠笑起來:“儒家歷來信奉君子以直報怨,我老周這回不妙得很。”

    這日下班,剛回家,就有一個下人來報,說是九夫人有事請大老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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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八章 高拱的报复(求票)





    说起来周家的事情还有点麻烦,因为娶了个平妻,周楠要来个雨露均沾。每月荀芳语这里住半月,阿九那边住十五天。

    不过,他是个快三十的人了,前一阵子又是科举,又是忙于公务,已经很久没有锻炼身体,人也有些发胖,竟懒得动。

    人到一定年纪,求的就是个安稳的生活。他也习惯了在荀芳语这边,不太喜欢挪窝。

    现在才两个夫人,如果云娘和素姐和自己团聚,也不知道会忙成什么样子,这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今日不是去阿九那边的日子,她却派人过来请,估计还真有事。

    周楠就点了点头,和荀芳语说了一声,乘轿去了那边。

    “夫人找我做甚,可有事?”

    阿九道:“想老爷了。”古人对于男女之情都很含蓄,说出这句话,她竟有些娇羞。

    周楠心中一荡,忍不住牵了她的手:“我这不是来了吗?”

    阿九急忙甩开他的是后,大窘:“有人呢!”

    旁边几个丫鬟偷笑着出了屋。

    阿九忙给周楠泡了一杯茶,道:“今日叫老爷过来,还真有事。今日我回娘家去,恰好碰到祖父大人,给他老人家磕了个头,又说起老爷仕途的事。祖父说,再过得几日就天子经筵。听说你在翰林院也没有什么事,这么下去不成,得想办法参加经筵,以便随侍驾前。”

    “内阁缺员一直未补,具体人选朝堂争议颇大,需要老爷你在天子身边。”

    听她这么说,周楠立即明白。这事应该是严讷急着入阁,派人去和徐阶沟通。

    内阁现在还缺两人,虽然徐阶和严讷两派联手要谋此官职力量空前强大,表面上看起来无可匹敌。

    可政治上的事情,并不一定都是以力取胜。

    事情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殿试结束,大比之后,朝廷走上正轨。按说,内阁两位阁老的位置也该补上了,也有官员上折子建议朝廷重议此事。可折子一送上去,嘉靖却留中不发,直接将这事给搁置了。

    嘉靖晚年已经有些懒政,喜静不喜动,通常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诛心地说。如果换周楠是他,估计也不会轻易表态。内阁两个名额就是个胡萝卜,先放在那里吊着大家,也好叫百官有个盼头。

    至于政务,现在内阁已经有四个阁楼,也不是没人干活。以前只三人的时候,国家不也运行良好?

    这就是帝王心术,权谋手段。

    徐阶的用意周楠自然明白,就是让他想办法混到皇帝身边,对嘉靖施加影响,内外用力好推严讷入阁。

    现在内阁的力量对比比较微妙。

    首辅徐阶和次辅袁炜短期合作过一次,可他们这种大人物眼睛里只有利,却没有什么所谓的友谊可讲。进位次辅之后,袁阁老和徐阶保持着不咸不淡的态度。而且,袁炜最近有头晕之症,动不动就因为贫血而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动弹,叫人担心他有一天会倒在工作岗位上。

    在真实的历史上,就在今年,老袁会乞骸骨回家养老。又过得两年,就生病罹世。

    老袁若是真走了,内阁高拱和李春芳都是王府系的人。现在内阁实行的又是集体拟票制,力量对比立即就会失衡。

    如果下一步在推个王府系的人入阁,徐首辅只怕会受不了。

    因此,他急需要严讷这个同盟军加入战场。

    以严讷入阁为条件让他在会试考场上放自己一马乃是周蝻一手操作,这事他自然要负责到底。

    可惜周楠现在连皇帝的面也见不到,整天呆在翰林院里,消息不通,就算想有所动作,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不过,在阿九面前他却不肯堕了志气,笑道:“你去回首辅,随侍天子这事也不大,过得两日就是经筵,到时候我会想办法留在西苑的。”

    是啊,翰林院实在太无聊,哪比得上在西苑那么热闹和前程远大?

    阿九自从嫁给周楠这个探花郎,天子近臣之后,在徐门的身份和地位也水涨船高,即便是徐少夫人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听周楠应了此事情,心中欢喜。

    当晚对周楠自然是极尽温柔。

    其实不用老徐催,周楠对重回西苑的事也很急。

    又过得一天,高拱来了,召集翰林院翰林侍读、侍讲还有众人编纂、编修,说起了明日去西苑参加经筵的事情。

    周楠以前做中书舍人的时候和老高可是熟人了,定睛看去,今日的高拱显得非常精神,一把大胡子梳得一丝不苟,还敷了粉。

    高拱对周楠到是客气,说了许多恭喜的话,又吩咐说让他好好修史,勿要使朝廷失望。反正归结成一句话:我看好你哟!

    如今,朝廷已经开始修武宗朝的实录。因为那一朝的旧事很敏感,比如嘉靖是怎么继位的,是继嗣还是继统?一不小心就会踩雷,下面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修。

    而且,修史可是露脸的事,以前都由内阁辅臣一肩挑了。现在却下放给翰林院,显然是想让大家背锅。

    周楠忙谦虚说,“阁老,周楠自才疏学浅,实在当不起此任。当年因为牵涉进一桩冤案,被发配充军十年,一直没有摸书本。学养不足,现在正好在翰林院读书。”

    反正一句话,我就是个小透明,你老人家就无视我吧!

    高拱点点头:“也对,不为难周翰林你了。”又将目光落到众翰林身上,道:“明日天子经筵,需要选人去侍读侍讲。”说罢,朝身边一个幕僚点了点头。

    那个幕僚就展开一份名单念了起来。

    周楠心中突然有些不安,忙凝神听去。

    果然,名单里没有自己。

    周楠顿时就急了,说:“阁老,按照制度,天子经筵所有的翰林都要参加,今日怎么只选了五十来人?”

    落选的其他翰林也是心中不满,纷纷出言附和:“是啊,高相此举是何意啊,如何能够叫人心服?”这可是在皇帝面前混脸熟的好机会,你高拱就这么把咱们给刷下去,那不是坏我等前程吗,岂有此理?

    高拱脾气火暴,冷笑一声,喝道:“闹什么闹,还翰林呢,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你们这般喧哗,又是如何做表率的?天子经筵,不过是一人翻书,一人主读讲解,哪里需要那么多人。再座多少人,都快一百了。这么多人挤在那里,陛下还怎么读书?从现在开始,翰林院得立个规矩,每次只去五十人,就这么定了。”

    这个时候,王锡爵跳出来,喝道:“阁老,这朝廷的制度你说改就改了,敢问高相是首辅还是次辅?此事涉及朝廷礼制、名教,祖宗之法不可废。就算要改,也得朝廷公议。高相你竟然一句话就废了,也不怕天下人悠悠众口?”

    这一期只有三成的翰林能够参加经筵,新科状元和榜样申时行和王锡爵自然不在其中。

    王锡爵可不是个好性格的人,翰林院说穿了就是个学院,又没有严格的等级管理制度,我怕你高拱个鸟。

    有这个大炮率先开炮,倒免得周楠跳出来集火,我们的周大人在心中暗暗给他点了个赞,准备下来周不妨帮他转发一个。

    申时行是个老实君子,担忧地看了王同年一眼:“元驭,不去就不去,阁老自有安排。”

    王锡爵:“汝墨你就是太实诚了,别人见咱们是新人想欺负我等,识我等为无物邪?当上折子弹劾高阁老。”

    这已经是完全不给高拱的面子了,那个幕僚大怒,正要出口训斥。

    高拱却摆了摆手,突然缓和下面皮,道:“也怪老夫没有把话说清楚,我拟将各位分成两拨,每次经筵只去五十,下次换另外一拨人。王翰林,你看这样可好?”

    王锡爵这才道:“原来如此,下官错怪阁老了,还请原谅则个。”

    高拱:“不知者不罪,好,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

    虽说被分成两组面圣的机会少了一半,可好歹也能见着陛下,大家也都同意了。

    经筵的制度化,其用意在使帝王的讲学不致间断,以收持之以恒之效。明人十分注重经筵,视为讲学第一事,认为:“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月之进。盖人之心思精神有所繁属,则自然强敏。经筵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也。

    但是讲学一旦制度化后,便容易缺乏弹性而显僵化。尤其每月三次的大经筵,典礼隆重。

    嘉靖不喜欢这玩意儿,日讲就免了,经筵只每十天一次。

    周楠这次没有能够去西苑,又恢复了一杯茶,一张邸报看半天的悠闲生活。

    过得八日,高拱这次提前一日来到翰林院宣布明日参加经筵的名单。

    这次,申时行、王锡爵等上次没有参加这一盛会的翰林都名例其中,只少了周楠一人。

    周楠便急了,找高拱问是何原故。

    高拱直接回答说,周翰林你上次不是说当年因为牵涉进一桩冤案,被发配充军十年,一直没有摸书本。学养不足,现在正好在翰林院读书。既然你自承学问不够,还怎么去参加经筵,那不是笑话吗?

    “老夫劝你一句,好好读书,多读书,读好书。”

    周楠瞬间明白,高拱搞了这一出,纯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再也忍不住了,和高拱拍了桌子,红着脸忿忿而去。

    是啊,人家掌翰林院事,直接管着经筵,他周楠拿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看来,这西苑是进不去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啊!否则,若是内阁人选出了纰漏,我又如何向严讷交代。坏了信用,以后还怎么在政坛上混?

    想到这里,周楠心中如果热汤沸腾。

    他气呼呼地出了翰林院,身上竟出了一身热汗。

    原来,时间已经到了六月底,一年中最热的时间已经到了。

    身上的官袍已经被汗水彻底沁透,口中干得发苦。

    出了皇城之后,他害怕钻进闷热的轿子里,索性跑进皇城附近官员们常去的一家茶社。点了一壶茉莉花,准备等天黑下去不热了再回家。

    喝了几杯茶,身上凉快了许多。

    侧耳听去,上面的说书先生正在讲《白蛇传》。

    这位说书先生颇有名气,从断桥遇雨,到盗灵芝,起承转合,娓娓道来,甚是精彩。

    其实,这个故事周楠熟得不能再熟,也没有任何期待,但听书其实听得就是先生的口才和艺术再加工。

    这说书人口齿伶俐,故事讲得更相声似的,还非常的污。比如其中有一段,说是法海儿找到许仙问:“施主,那蛇白吗?”

    许仙肯定地回答:“白!”

    法海面露诡异的笑容:“大吗?”

    “大!”

    法海:“软吗?”

    ……

    周楠忍不住扑哧一笑:这先生,贱得很呀!

    他是听出其中的乐子了,可有听众却不干。

    一个客人怒声打断说书先生:“老吊,你他娘说的什么呀?昨天你不是在说《水浒》吗,恰恰说到林冲风雪山神庙,正精彩,直娘贼你却来一句明日请早。今天咱们来了,你反说起白蛇,这不是糊弄人吗?不依,你接着说林教头的故事,说他杀没有杀陆谦那小人。”

    “对对对,老吊,你不厚道啊,快说水浒。”其他茶客记起这事,也纷纷闹起来。

    这种吊人胃口的事情最是可恶,不能原谅。

    老吊连连拱手:“不好意思啊各位,实在不能讲的。”

    “怎么就不能讲了,说,必须说下去,不然就退钱。”众人大为不满,齐声大骂,更有人将花生和瓜子皮朝前扔去。

    别看说书先生老呆的名字中有个吊字,可遇到这种**也吊不起来。

    他满面热汗,连连拱手:“各位,真不能讲,讲了咱可是要吃官司的。”

    有人大奇:“却是怪了,怎么说水浒要吃官司,你骗得了谁?”

    老吊哭丧着脸:“各位,各位,你们大约不知道,《水浒》这书已经被朝廷给禁了。所谓,儒以文乱法,武以侠犯禁……”

    大家还在起哄:“说人话。”

    老吊:“这话的意就是,咱们小老百姓即不是边军,又不是军户,好好的练什么武艺,你想干什么?还有,水浒说的是什么,说的是造反,你们听这些杀人放火造反的故事想干什么?朝廷已经下了旨意,即刻起,书坊不得再刻印此书,民间也不得传阅,求求大家饶了小老儿吧!”

    “造反”二字一说出口,众人心中都是一惊,然后摇头,不在纠缠此事。

    周楠笑着摇了摇头,确实有这件事。实话说《水浒传》这书在三观上确实有些问题,如果让小孩子读了,搞不好会受到影响。所谓: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

    不过,一禁了之也太简单粗暴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水浒后来在清朝的时候也禁过几次,至于恩师王世贞所写的《金瓶梅》更是禁得不能再禁。

    正磕着瓜子,却见到有人在身边一施礼,低声恭敬地说:“小人见过探花郎,给大老爷磕头了。”

    周楠转头看去,竟是朝考放榜那天在皇城门口遇到的徐养大的那个下人。

    他心中好奇:“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少爷不是河南做知县了吗,怎么没跟着去?起来,别惊动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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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九章 你不能不管啊





    徐养大自然是没点翰林的,他走门路得了吏部派遣,在河南省彰德府林县做知县。虽然是河南,好歹却在黄河以北,距离京城也不远,职位不错。

    那下人直起身子,小心回道:“禀探花大老爷,在下姓金名三。上次看榜的时候,小人失言,得罪了少公子,被赶出府中,现在京城宛平县徐家的农庄干粗活。”

    说到这里,他一脸的苦楚。

    周楠这下定睛看去,只见金三上次那白皙的面庞已经被日头晒得黝黑,身上衣裳也破旧。

    徐家是昌平大族,这金三以前是徐养大的亲随,也是衣食去缺,甚至还可以在普通百姓面前作威作福。

    他上次触了徐知县的霉头,林县自然是去不了的,现在还被赶去做农民,真是惨到家了。

    这就是反骨仔,周楠对他没有丝毫的好感,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金三啊,你家少爷已经去林县做官了。我和他是同年,原本帮你说说情,徐同年也会给我一些面子。可是,现在他不是已经走了吗,对不住了,此事本大老爷爱莫能助。”

    我堂堂探花郎,认识你金三是谁?

    周楠说完话,看看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落了山,也到了回家的时候,就扔了几枚铜钱在桌上,到了大街上。

    正要招手让两个正在揽活的轿夫抬了轿子过来,金三又挨了上来,不住作揖:“探花郎,大老爷,你可得救我一救啊!”

    此人纠缠不清,直是可恶,周楠的脸色就冷了下去,口中喝道:“金三你竟然滋扰本大人,小心捉你进顺天府去治罪。”

    “大老爷,别别别,你听小人把话说完。”金三畏惧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周楠又发现,他的肩颈处因为干农活已经磨破了皮,心中顿时有些怜悯。温和地说:“金三,这是你们徐家的家事,外人不好过问的,你回去吧!以后我若见着徐年兄,定会为你求情的。”

    以自己和徐养大恶劣的关系,莫说以后估计也没机会见面。就算看到人,人家理我周楠才见鬼了。

    金三突然垂泪:“大老爷,小人今日来见你,非是为自己,为是为我家兄弟金四哥。因为我的事情,四哥犯了人命官司,望大老爷救他一命。我全家老小都记得大老爷的情分,定会在家中立下你的长生牌位,日日烧香为你祈福。”

    周楠皱眉:“金三,怎么又钻出个金四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金三:“金四哥乃是我的亲生兄弟,前日杀了人,被下到宛平县大狱里,说是被知县大老爷判了斩首,今年秋后就要行刑。听说宛平县丞史老爷曾经做过探花郎的师爷,还请大老爷开恩帮他一帮。”

    原来,金四哥是金三的亲弟弟。姓金,名四哥。

    他们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因为家境贫寒都没有活到成年。

    再加上老子也死得早,家中老娘一病就是二十年,全靠吃药吊命。

    为了给老娘治病,为了养活弟弟,金三将心一狠卖身到徐家做了奴仆。

    靠着能说会道,又会来事,且识得几个字,做了徐养大的亲随。

    前番金三得罪了徐养大,被赶到宛平农庄干活。恰好,他又是宛平人氏,正好照顾家里人。

    就在前天,落魄倒霉的金三和金四哥进城赶粪车,拉了一车粪出城回庄子去,却惹上了一桩麻烦。

    事情是这样,京城现在有百万人口。这么多人每天的排泄物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从元朝到现在,地下水都被污染了,味道苦涩。皇宫里的还有京城的公卿大夫日常用水,都派人去玉泉山拉。

    这么多人畜粪便都得运出城去用做农家肥,因此便催生了粪行这种职业。

    金四哥就是干这个的,每拉一车粪出去,请他清运分辨的人家就会给他十文到二十文前不等,折合成后世的人命币也就十来块钱。由此可见,古代的人力是何等的廉价。

    拉上一车粪之后,到了金三干活的庄园卖了,又可得十文肥料钱。金三一看,这活也干得,准备也赚点零花。

    于是,两弟兄便做了一道,进城收了粪,得了钱,兴冲冲出城。

    还没等他们出城,却出了交通事故。

    原来,金三只顾埋头拉车,一不小心撞到前面的一辆粪车。

    那个拉大粪的回头就对金三骂起来。

    金三以前可是在徐家当过随从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也看不上前面那人,也回嘴去骂。两人活儿也不干了,尽顾着斗嘴。

    正吵得热闹,突然就从那头跳出一个矮个赤膊浑身花绣胖子,上来就抽了金三几记耳光。说,你认识宣武门的龙爷吗,我就是。不知道这一片的粪都是我地坛行的人承包了的吗,好大狗胆竟敢来咱这里抢食?

    金三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是碰到打行的人,碰到《水浒传》中的牛二和恶霸了。

    可他毕竟是徐家出来的,又几分见识,抽了几记耳光之后也不依,说是要报官。

    那个龙爷大怒,竟抽出一把西瓜刀就朝金三砍去。

    可怜金三以前好日子过惯了,如何知道底层社会的生态凶险成这样,腿上竟被砍出两条伤口,鲜血淋漓。

    金四哥忙上去救,也中了两刀。

    他是个老实人,顿时恼了。再加上他以前也学过武艺,尤擅跤法。竟将那人手中的刀子抢了过来扔到一边。然后抱着龙爷一个夹颈摔,顿时将他的颈项都给摔折了。

    龙爷欺负了人一辈子,这次断了脖子,只片刻就蹬腿落气了。

    人命关天,杀了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先前那什么龙爷提刀砍人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金四哥刚把他摔死,就有衙役出来把他给捉了从去宛平县衙。

    金三知道自家兄弟这回是在劫难逃,录了口供被县衙放出来之后,急忙跑来找周楠请他救自家兄弟一命。

    对他们弟兄的遭遇,周楠深表同情,却没兴趣帮忙。

    再说了,这种命案铁证如山,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法律大如天。

    周楠叹息一声:“金三,不是本大老爷不肯说话,实在是没有任何用处,你回去吧!”

    说完,就朝远处那顶轿子走去。

    金三心中一急,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大老爷,此事因你而起,你不能不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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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宛平出贪官了





    周楠大奇:“你兄弟杀人的案子怎么因本大人而起了?”

    金三:“当初看榜的时候,若非大老爷当众说起我家大少爷不能中庶吉士,小人也不会因为恶了他而被赶到宛平农庄干农活。若不是到了农庄实在活不下去了,小人也不至于进城拉粪车。若不是因为拉粪车也不可能和那什么龙爷起冲突,我家兄弟也不至于失手将他给摔死。大老爷,你说此事你是不是应该负责,你不能不管小人啊!还请大老爷你给宛平说一声,留我兄弟一条性命。”

    他竟说得义正词严理直气壮了。

    周楠听得瞠目结舌,继而大怒,喝道:“滚,再罗嗦我叫人将你给捉了。”

    “别别别,大老爷,救命啊救命啊!”金三的眼泪就落下来。

    但周楠本就对他甚是鄙夷,自不理睬,竟至坐轿子走了。

    他今天去的是阿九那里,这个九夫人又道她今天又回了一趟娘家恰好碰到了祖父。徐阶又淡淡地谈起周楠进西苑参加经筵的事,问他可有主张。

    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楠心中烦恼,苦着脸道:“阿九,以后你少去相府,这事不那么好办。”

    在阿九心目中周楠就是狡猾多智之人,整日嬉皮笑脸,就没看到他紧张过。可现在却这般模样,心中不觉奇怪,问:“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事情不太好。”周楠大概说了说自己遇到的麻烦。

    阿九便怒了:“这个高胡子直是可恶,老爷将来若是入阁,绝不于他干休。君子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周楠苦笑:“莫说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就算将来我在仕途上一路顺风进了内阁,说不好已是一二十年后的事情,到时候,高拱早就退休回家去了。”

    “他将来致仕又如何,不还是徒子徒孙吗?”

    周楠忍不住一笑:“你这人倒是气性大,算了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这话也就是安慰阿九,后天就是经筵的日子,若是错过了,要想等下次机会就是一个月以后。

    一个月之后,高拱再来这一手,自己可跟他耗不起。

    周楠自然明白,高阁老想得就是把自己和天子隔开,以是报以前争首辅时的一箭之仇,二是隔绝徐党内外消息。

    徐阶一党现在之所以如此风光其实和周楠随时侍侯在天子驾前,又以一首青词简在帝心有关。

    只需让周楠几个月见不着嘉靖,周翰林在宫中的情分就算是耗尽了。

    想办法,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可想?高拱掌管着翰林院事,经筵人选他一言可决,说不带你玩就不带你玩,根本就搞不定。

    要想进西苑,唯一的可能就是等到内书堂暑假结束,可那已经是八月份的事情了。还有这么长时间,内阁增补两员辅臣的事情可拖不得。不在皇帝身边,恐生变故。

    阿九是了解周楠的,知道他口头说得轻松,其实也没有主张。便不再提起此事,只和他拉着家常。

    说了半天话,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说:“老爷,我要去白各庄住上一阵子,已经让舅舅收拾好了行装,明日一大早就出发,还请老爷准了。”

    周楠:“怎么,可是京城里住烦了,想去城外散散心?另外,也好陪岳母她老人家一阵子?”他这才记起,阿九在白各庄还有一分产业,她母亲也住在那。

    阿九的母亲才是周楠真正的丈母娘,对那个慈祥的瞎眼老太太周楠还是有感情的,就笑道:“你都收拾好行装了,还来问我?哈哈,尽管去,代我问岳母大人好。另外,我让下人准备一份礼物你带过去。”

    阿九回答说:“除了去陪娘住一阵子之外,那头还真有些事。”

    周楠随口问:“什么事?”

    阿九:“庄园地里的禾苗正是抽穗灌浆的日子,需要大水大肥下下去。以往,城外的农田肥料都由城里送出去,十几二十来文一大车。最近几日,却缺货,我需要去守着。虽说田里的粮食也值不得几个钱,可自家地里的粮食吃起来却安心。”

    周楠奇道:“大粪也缺货,不应当啊!这京城里住了上百万人,每人每天拉一泡屎,堆起来就是座大山。”

    “你啊,还探花郎呢,说话却如此不讲究?”阿九皱了一下眉头,她身边的小丫鬟也在偷笑。

    阿九道:“这京城里的大粪都被打行给包圆了,成立了好些个粪行。他们不送大粪出去,谁能又办法?”

    所谓打行,其实就是明朝的黑瑟会。主要工作是放印子钱、帮人打架,欺行霸市。

    前头说过,淮安府安东县梅庄主就是靠做这个起家的。

    “他们不送大粪出城,难道是为了囤积居奇?”周楠忍不住自言自语。

    阿九笑道:“那么臭的东西,囤起来做什么?”

    “难说,毕竟是肥料。”周楠想起先前金三就干的是这个营生,心中一动,似是把握到什么。

    至于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总觉得这事可以深挖一下。

    第二日一大早,周楠也没有去翰林院上班。反正去了也就是喝茶看报纸,吃饭午觉混光阴。

    再说了,里面又不打考勤,高拱一个月才去翰林院三五次。没人管束,周楠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送阿九上了马车,他便换上一身便装,带着一个小子去了外城,在街巷里乱钻。

    他有心调查粪行的事情,内城都是公卿大夫的府邸,自己就有化粪池,自己就能叫人清运,黑瑟会的触角还伸不到那里去。

    再说,内城的人口也不多,怎么比得上外城市场广阔?

    刚钻进一条巷子,鼻端就嗅到浓重的臭味,熏得他几乎流下泪来。

    再定睛看去,却见街上污水横流。绿色黄色的脏水足足有一脚背深,漫住了整个巷子。

    更有白色的大尾巴蛆在水中载沉载浮,看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百姓出行不便,只得在脏水上用砖搭了一条路。遇到行动不便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在地。

    周楠臭得实在受不了,忙逃出去一百多步,在街边的甜酒摊狠狠地喝了两碗米酒才醒过神来,最后忍不住朝地上吐了一大口唾沫:“臭,太臭了,如入鲍鱼之肆。”

    “相公可是刚从竹器胡同过来的,那地方可脏得很,看你模样也是个体面人,怎么好去哪里?”卖甜酒的老板笑着说。

    周楠:“正是刚从竹器胡同过来的,太脏了,衙门也不管管?”

    他是个老公门,自然知道地方政府机关的运作。这种打扫卫生的事情一般都是由衙役来干的。

    古代的衙役的工作非常繁杂,抓捕人犯、征收税赋、救火、打扫街道,集警察、消防员、税官和环卫工人为一身。

    “管什么,嘿嘿,宛平县衙出刮地皮的贪官了。”

    “咦,这里归宛平县管?”周楠问。

    “正是。”

    周楠:“说说吧,出什么贪官了,谁是贪官?”史文江不就是宛平县丞,难道刮地皮的贪官是他?不应当啊!

    老板大约是畏惧宛平衙门,自知失言。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问:“相公可要再喝,若不喝了,承惠二十文。”便闭口不言。

    周楠知道从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扔过去一串钱,就雇了轿子去了宛平县衙找史文江。

    宛平县这个地方很怪,除了管着城南城东广大农村外,京城外城有一大半是其辖区。但县衙制所却在城外,靠着芦沟桥的的县城里。

    今日去了也是巧,史文江恰好刚吃了午饭在公房里睡午觉。

    见周楠便装而来,大为惊喜,急忙看了茶,笑问:“周翰林,探花郎,究竟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也不先叫人带信,下官也好同县尊去接。”

    周楠故意逗他:“我今日是微服私访,来查一桩案子的。”

    史文江:“什么案子让你你这个翰林编修来查,不对啊,周翰林你又不是科道言官。”

    周楠:“听人说你们宛平县衙出了刮地皮的贪官了。”他便将先前在竹器胡同所看的一幕说了说,笑道:“当然,这估计也是个玩笑。不过,街道那么脏,百姓出行不便,你们衙门也有责任,还是尽快组织粪行的人将人畜粪便给运出城去。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街道如此之乱,也影响你的岁考。”

    听他说完,史文江突然冷笑道:“周翰林你还真说对了,县衙确实出了刮地皮的贪官,正是咱们的县尊。你还真别小看这粪行的生意,知县把持着三家粪行,每年光油水就是四百来两。依我看来,今年人家是有心要大干一场,说不好能赚千余两。”

    周楠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这活儿油水竟然如此之足,年入百万啊同志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哈哈,想不到你们竟然这么赚,文江,日子过得滋润啊!”

    史文江却冷笑:“这种昧心钱拿了生孩子会没XX的,我还怕受天谴呢!”

    “这么严重?”周楠惊讶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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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就是个土炮





    史文江:“周翰林,你且听我细细说明其中的端倪。”

    周楠:“好的,不急,你慢慢说。”

    史文江说表面上看起来,粪行这个行业赚的都是辛苦钱,好象没什么搞头。又因为比较下贱,京城但凡有点身份的人都瞧不上,可架不住城里人多,积少成多,就是一笔大得惊人的收入。

    没错,在没有化肥农药的古代,人畜粪便可是宝贝。所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要想将一片生地开发成熟地,通常要一两代人的时间,几万斤粪便施下去。你去别人家里拉粪,不给钱人家还不肯给你。

    但这只是在外间,京城却是另外一种情形,你去拉粪不但不用买,别人还得倒找补你二十文。理由很简单,像北京这种有着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新生的市民阶层是没有土地的,粪便对他们来说不但没有任何价值,反成为一种负担。

    一到茅房坑满,不尽快拉走处理掉,你就等着臭得在家里呆不下去吧。

    于是,便催生了粪行这个营生。

    粪便行的人收了百姓的二十文钱将粪清运出城,卖给外面的庄园又可得十文,如此就有三十文收入。再扣除十文钱在路上吃干粮的花消,就有二十文净利。

    看起来好想是不多,可京城人口基数大,细算下来遮盖可是门大生意。

    因此,京城的打行就把持了这个行业,是一笔稳定的财源。

    宛平的知县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这其中的油水,也将手伸了过去。

    周楠听完,恍然大悟性,心道:这种公共服务行业就好象后世的水电气,看起来不起眼,却都是利润极高的行当,更别说是垄断经营了。偏偏古人没有这方面的概念,看来,这个宛平知县的意识很超前嘛!

    他又问:“既然你们的知县在干这种事,而且这笔生意也算是服务于百姓的好事,怎么却讨来大家的骂,说是宛平县衙出贪官了?”

    史文江回答得很简单:“因为知县已经垄断了几个街区的粪便清运,而且还涨了价。”

    原来,自从宛平知县介入这个行业之后,利用手头的权力,逐步将以前的粪行给挤了出去实行了垄断。

    没有竞争的垄断对百姓来说从来都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宛平知县在自己控制了一定市场之后,所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涨价。以前每清运一户人家的粪便收二十文,后来就开始不要脸的猛涨。三十文、五十文,到现在更是涨到惊人的一百文。

    你嫌贵,可以,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嫌贵我就不拉好了。

    什么,你想找别的粪工过来,不行,那就是惹大老爷我不痛快。我县衙的人固然拿你没办法,但粪行的人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外人过来抢饭碗。他们若是打了你,本大老爷也没有办法。

    就算闹到县衙里来,对不住,本知县肯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先打你五十杀威棍再说。

    夏季已经到了,臭死你们这些刁民,没人敢过来拉粪,看谁熬得过谁?

    说到这里,史文讲道:“为了外面的人来本县清运粪便的事情,上个月知县还打死了好四个粪工。有穷苦的百姓给不起工钱,又不敢去找别人,只能任由家里的粪水漫到街上去。”

    周楠抽了一口冷气:“一个月就打死了四人,这这这……这也太狠毒了吧?”

    衙门里打死你个刁民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史文江叹息:“这事有违天和,我虽然也不是君子,可这种钱还是不能收的,收了良心上过不去。如此,来宛平这些日子和县尊也是面和心不和。”

    周楠突然想起金四哥的事情,问:“文江,金四哥的命案中那个什么龙爷应该就是知县的手下了?”

    史文江点头:“正是白知县粪行里的打手,这金家兄弟也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情由,冒冒然过来收粪,却是犯了知县的忌讳。就算金四哥没有失手杀了龙爷,一旦闹起来,闹到衙门里去,估计也会被杖毙当场。”

    宛平知县姓白,乃是嘉靖初年的赐同进士出身,做这个知县刚一年。

    “原来如此,我说那龙爷如此嚣张敢当街砍人,原来后面有白知县撑腰啊!”周楠点点头,心中又是一动:京城什么地方,白知县如此凶残,说不好朝堂里有背景,这倒是可以做一篇文章。

    想到这里,他继续道:“白知县能够做宛平知县,可知道他的座师和房师是什么人,进官场之后得过谁的提携?”

    史文江说了两个官员的名字,这两人都已经致仕退休,周楠也识不得。

    至于白知县能够做这个宛平知县,那是按部就班熬资历熬上来的。若真有背景,怎么可能做京官。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做恶附郭省会城吗?这个白知县附郭京城,倒霉到家了。

    真有背景,也不可能来这里做知县。

    如此,周楠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就是个胆大心黑的土炮。

    在京城搞这种事情,也不怕被引起别人注意?是的,京城贵胄、豪门那是不知道粪行之利。若是知道这其中的油水如此之足,还轮得到你?

    试想,白知县也就控制了三家粪行,每年就能弄上千两好处。如果垄断了整个京城,那又是什么光景——到时候,大家都疯狂涨价,这京畿岂不是要变成烂城臭城了?

    白知县这事干得太龌龊,民愤极大,真是自己找死。

    周楠;“文江,那个金四哥现在关押在何处,我能见见他吗?”

    史文江:“案子证据确凿,已经上报刑部了,现在正关押在县衙班房里,要见他也容易,周翰林你要见他做甚?”

    周楠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刑部的批复什么时候下来?”

    史文江:“刑部做事一向慢,尤其是这种命案,从接到卷宗,到核实案情,再到慎刑、判决,没两个月下不来,毕竟人命关天。”

    周楠点头:“好,带我去班房。”

    史文江神色一动,好象感觉到什么:“也不远,几步路就到,子木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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