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閒臣風流 作者:衣山盡(已完結)

 
mk2258 2018-1-20 12:27: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70721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0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三年拳不如一年交





    从公房出发,不两百步就到了县衙。

    班房位于县衙最深处的一个小院里,囚室位于地下,非常宽敞,都三百平方了,关上几十个犯人当不在话下。

    里面皆以青砖为壁,刚下到底下,就感觉到有冷气扑面而来,这在夏日是一件叫人愉快的的事情,周楠不禁叫了一声:“爽利!”

    就有一个牢子过来对史文江拱手道:“见过二老爷,不知道二老爷有何吩咐?”

    史文江:“本大人过来看看人犯金四哥,人现在还好吧?”

    牢子:“人犯就关在里面的,二老爷若要见,且进去就是。这位爷眼生,敢问……”他的目光落到周楠身上。

    不等史文江开口,周楠抢先一步道:“我是金四哥的同乡,听说他坏了事,得他家人所托,过来探视。”

    牢子一脸的为难:“这个,这位爷,县尊交代了,此犯罪大恶极,不能探视的。”

    周楠将一枚碎银子递过去,温和地说:“还请行个方便。”

    那牢子却将钱还回来,哀求道:“这位爷,按说,有二老爷的面子,你要见人尽管进去看就是,可是县尊这么交代了,咱们只能遵命行事。二老爷,不是小人不给面子,还请体谅则个。”

    史文江大怒,将银子扔到他脸上:“叫你收你且收着就是了,罗嗦什么。开门,有什么事我担着。”

    “是是是,二老爷,这位爷请。”牢子没个奈何,只得将一串钥匙递了过去。

    进得门中,周楠看着史文江,淡淡道:“文江,我本以为为你谋了县丞的官职,也算是报了你父亲大人当年的恩情,想不到你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另寻去处。”

    他心中摇头,这个史文江是个耳报神,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个合格的参谋人才不假。但为人性子太弱了些,独当一面确实为难他了。

    这种探视罪犯的事情别说堂堂县衙二把手亲自过来,即便是普通人,花了钱也能办妥。这牢子竟然一点面子不给,可见文江的生存状况不是太好。

    史文江满脸通红,一脸的屈辱,气得半天,才道:“让翰林见笑,给子木你丢人了。”

    “世上的事情哪里能尽如人意,也算是对我等心性的一种磨练。”安慰了史文江一句,周楠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囚室里的黑暗,定睛看去,顿时大吃一惊:“壮,实在是太壮了,这还是人吗?直娘贼,这就是一头熊。”

    却见,在墙角的谷草堆里正坐着一个浑身镣铐的壮汉。

    看他身高,估计有一米九十左右,体重至少有两百斤,这在明朝简直就是个巨人。

    就周楠以前所认识的人当中,当初的锦衣千户夏仪已经是壮汉了,和他一比竟小上一圈。如果说夏仪是一扇门板,这汉子就是尊铁塔。

    这汉子估计是吃了不少打,浑身都是血污,衣裳已然破烂。若是普通人受了刑,早就瘫倒在地,这家伙却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周楠和史文江。

    听到周楠的惊叹,他反腼腆一笑,磕了个头:“见过史县丞,见过这位老爷。”

    周楠:“你就是金四哥?”

    “正是草民。”

    周楠围着他转了一圈:“不错,真是一条壮汉。听说你摔死了粪行姓龙的,本大人还不信,现在见了你的模样,却是明白了。别说是普通人,即便是一头牛,吃你一摔估计也要了帐。”

    金四哥更不好意思,粗着嗓子:“大老爷,一头牯牛俺肯定是摔不过的,那可是两千斤的大牲口啊。”

    周楠扑哧一笑:“你倒是实诚。”

    “不过,摔翻一头骡子一头驴子小人还是可以的。”

    “啊,这么厉害?”周楠吃了一惊:“可真?”

    金四哥点点头,说:“那年鞑靼入寇的时候,有个鞑贼就骑了一头骡子想跑。俺一想,不能叫他这么逃了,否则,咱们不是白打这一仗吗?心头一急,就扯住骡子的两条后腿一扯,连人带那头大畜生给扯翻在地。”

    周楠更惊:“你还当过兵,不对啊,你分明是农民可不是军户?”

    金四哥:“俺不是军户,鞑子年年入寇,俺被征去做乡勇,先先后后打过六七场仗,身上受过许多伤。最重的是大前年,胸口中了一箭,在炕上躺了半年才好。大老爷,俺们的命不值钱,也不怕死。去打仗,就算死了,好歹也能吃几顿饱饭。俺太能吃了,每顿得两斤米饭,别说养活老娘,不饿死都够戗。”

    看得出来,金四哥是条老实汉子,他哥金三怎么那般奸诈?正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

    周楠心中感慨,又道:“原来你还打过许多仗,还生擒过一个鞑靼,原何没得奖赏,怎么也得做个武官啊!”

    金四哥:“功劳都是上头的,如何轮得上俺?”

    周楠点点头:“想来你武艺不错,平日里能够打几人?”

    金四哥抓了抓头,想了想,道:“如果不用器械,如果地方又宽敞的话,俺可以打十来人。如果和人一对一较量,好象还没输过,俺是练摔交的。”

    史文江:“你这厮牛皮倒是吹得大,要人相信才好。”练过武艺的人,对付二三人当不在话下,可只要一上五六人就吃力了。能一个打十个的十人敌,那可是传说中的张飞、尉迟一类的猛人。

    这样的人物若是全身披挂,跨着骏马,全副武装,还真没人拦得住。

    金四哥急了:“俺真不是吹牛,俺是真能打,俺是练摔交的。”

    史文江:“你练摔交的又如何?”

    金四哥:“三年拳不如一年交,任你武艺再高,落到俺们摔角手头,一旦被近了身,那就是三岁婴儿,说取拧断你脖子就拧断你脖子,说卸你手足就卸你手足。大老爷,你可以看不上俺,却不能看不上咱们练摔交的。”

    史文江大怒:“你这死贼囚废话倒多?”

    周楠:“试试。”

    史文江:“什么?”

    周楠指着金四哥对史文江道:“松了他的镣铐,我和他过过招。”他穿越到明朝之后天天打熬筋骨,加上天生底子好,在一众身体孱弱的古人当中也算壮健。和人打架,同时对付两三个人不敢说能赢,但和人单挑好象还没怕过。

    史文江大惊:“翰林,不可!”

    金四哥也一脸惶恐:“这位大老爷,小民不敢。”

    周楠有心考较金四哥,喝道:“什么不敢,尽管动手,若赢了我给你二两银子,你不是有个老娘要养吗,到时候本大老爷把钱送你家去。文江,不用担心,没事的。”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0
第四百九十三章 我是卤莽冲动的人吗





    “此话可真?”金四哥听说能够为家中常年服药的老娘赚钱,眼睛大亮:“大老爷,不用开镣铐,小人就这么过你过招。大老爷你可准备好了?”

    “来吧!”周楠话还没有说完,却感觉有劲风扑面。

    想不到金四哥硕大的身子却灵活得跟猫一样,他在地上一个滑跪,双手就抱在周楠的腰上。

    还没等周楠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仰面倒在地上。

    金四哥沙锅大的拳头在他面上虚击了几记,满耳都是呼呼的风声和镣铐叮当的响声。

    待他放开自己,周楠心中震撼:这厮好厉害,若是生死较量,本大人此刻已经死了。

    他又冲上去,“再来!”就一拳朝金四哥面上打去。

    眼前,金四哥身子一侧,突然背靠过来,抓住周楠的手一摔。

    周楠竟被侧摔在地。

    我们的周大人哈哈大笑,跳起来喊道:“继续,继续!”

    接下来就是一边倒的碾压,基本上都是一招就被人摔到在地,侧摔、背摔、过肩摔,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金四哥也是个知道轻重的人,每当周楠要落地的时候,就伸手扶住。

    震撼,绝对的震撼,周楠彻底被惊呆了,直娘贼,这本事,奥援会全运会摔交比赛拿牌是不可能的,但进省队应该没任何问题。

    什么叫人才,这就是人才。

    作为一个文史爱好者,周楠本有武侠情节,穿越到明朝之后也打听过究竟有没有功夫、内力、轻功这种东西。事实证明,这些玩意儿都是骗人的。

    就夏仪当初所说,所谓的武艺其实就是格斗术,将几个固定招式反复练习,然后熟能生巧。这其中,体重和力气最为紧要。你武艺再高,技巧再熟练,遇到比你重上几十斤的对手也没有丝毫的用处。

    况且,人家比你重不说,还比你灵活,招式比你熟,你只能等死了。

    还有,武艺再高的人,一旦摔倒在地,也没有机会再爬起来了。

    这么说来,天底下最厉害的功夫还真是摔交。一但被交手贴身,一旦落地,你就是三岁孩童毫无反抗之力。

    堂堂探花郎,翰林编修,青年一代士林的领袖,前途不可限量的周子木竟然和一个武夫对手,还被摔得如此狼狈,史文江看得瞠目结舌,口中不住道:“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周楠彻底地服气了,他摆了摆手:“好,就试到这里,停。”

    金四哥忙跪下去磕头:“小人得罪大老爷,该死!”

    周楠看着他魁梧的身躯,就好象得到了个宝贝,这就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啊!

    最难得的是,此人心性纯量。

    就扶了一把:“金四哥你起来,本大老爷想你一句话。”

    金四哥:“请大老爷问。”

    周楠:“你想死还是想活?”

    史文江“啊”地叫出声来:“子木。”

    金四哥憨厚地笑道:“俺杀了人,俺抵命就是了。”

    蝼蚁尚且偷生,如果别的死囚听到周楠这么说,只怕早就拜在地上说“想活,大老爷只管吩咐。”这金四哥倒好,反主动求死。

    周楠气得差点笑起来:这人也太老实了吧?

    他一边整理着衣冠,一边点头:“确实,杀人者死,伤人及盗同罪,你倒是条汉子,不肯推卸责任,不错,不错。不过,听说你家有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娘,你若是死了,谁人服侍?”

    金四哥:“俺还有个哥哥,有哥哥在,却不用担心。”

    周楠:“你哥哥金三?”

    “正是他,大老爷,俺娘能够活到现在,全凭兄长拿钱回家买米抓药。”金四哥回答。

    “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周楠打断他的话:“以前你兄长金三卖身昌平徐家,得了主人的欢心,做了徐大少爷的亲随,平日里的月份和赏赐多,养活你老娘当不在话下。可现在他不是恶了徐养大被赶到宛平农庄里了吗?如果你死了,金三只怕养不活你老娘了。而且,他卖身给徐家为奴,就得听人家的,又如何照顾得了家里?你若是死了,若你哥那边有事,你老娘又该怎么办?”

    听周楠这么一说,金四哥面色大变,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是啊,兄长现在已经坏了事,我若是死了,老娘怎么办?娘,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见说动了他,周楠低声问:“金四哥,大老爷我再问你一句,你想死还是想活?”

    旁边,史文江看得明白,周楠是真的要救金四哥一命。倒不是周大人仁慈,他可不是这种管闲事的人。至于爱才,堂堂翰林编修,将来可是要做高官的,什么人才得不到?

    周大人今日跑来宛平,又直奔金四哥囚牢,必然有很深的用意。

    他插嘴喝道:“金四哥你这蠢货,能够就你的人就在眼前。知道这位大老爷是谁吗,翰林学士,今年进士科的探花郎,还不快快恳求。”

    “啊!”金四哥一脸的激动,竟说不出话来,只不住地磕头,只磕得额上鲜红一片。

    周楠:“好,金四哥,你准备一下,等下本大人会带你进京,你听我吩咐就是了。”

    “是,大老爷。”

    “什么,子木要带死囚离开,你可知道这事是什么性质,你不要前程了?”从囚室里出来,史文江吃惊看看着周楠:“子木三思啊!”

    如果不是死囚,人犯带走也就带走了,大不了大家下来之后扯上半天皮,翻脸成仇。可是,这是杀人犯啊,是送报刑部待决的。要想带人走,得有刑部的批文。

    周楠若是用强,那就不是打白知县的脸的事情,而是和刑部对着干。

    真若事法,谁也压不住。

    周楠:“文江,你觉得我是个卤莽冲动的人吗?就这么定了,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打算空手而归。某先回驿站歇息,等你送人过来。”

    史文江:“子木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可是,请恕我无能,实在没有办法。”

    周楠淡淡道:“这事是违制了,你也必然和白知县水火不容,放心好了,绝对不会叫你没个下场。”

    史文江苦笑:“子木要带人走也可以,我还能信不过你,只是这事我现在还糊涂着,不明白你要做什么?”

    周楠正要解释,有人来报:“史二老爷,县尊来了。”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0
第四百九十四章 郭解





    史文江:“哦,原来是县尊来了,快请。”

    周楠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曾经的幕僚神色中带着一丝厌恶。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宛平县的一二把手平日里只怕相处得不甚和谐。

    话音刚落下,县丞所在的判事厅门口就走进来一个黑瘦的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人,不用问,正是白知县了。

    “见过县尊。”史文江拱了拱手,准备介绍周楠跟他认识:“这位是……”

    白知县打断他的话,喝问:“史县丞,听说你去班房审了半天金四哥?”

    史文江:“是。”

    白知县冷冷道:“谁叫你去审的,据本大人所知道,你史县丞可不管刑名这一块。再说了,此案已经审结,要你多事?”

    周楠看得瞠目结舌,这白知县已经是彻底不给史文江面子了。

    没错,在县衙中,碰到强势的知县,二把手县丞是没有什么存在感。不过,大家好歹也要维持基本的礼貌。就算要限制你,也不过是把你打入冷宫,不派差事罢了。

    像这种直接对你厉声呵斥的事情还真没见到过,这白知县就是个棒槌。

    史文江在周楠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也恼了。他毕竟是个年轻人,顿时气得脖子上有一根大血管突突跳动,也回嘴:“白知县,刑名不归本官管,钱谷也不归本官管,教化你一肩挑了,那还要我做什么,朝廷设置这个县丞做什么?”

    见两人要吵起来,周楠适时插嘴:“文江,少说一句,要尊重上官。”他这次来宛平所谋甚大,也不想节外生枝。

    白知县问周楠:“你是谁?”

    不等史文江说话,周楠拱手道:“在下是徐养大乡试同年,姓杨。这次得了昌平徐家之托,过来问一问案情。”

    “昌平徐家的,和这案子又有什么关系?”白知县斜视周楠。

    周楠:“金四哥的兄长金三是徐年兄的亲随,我过来看看。”

    “金四哥行凶杀人,证据确凿,国法如山,任谁都没有用。”白知县可不认识什么徐家,对周楠喝道:“此事和徐家没有相干,来人,送客!”

    在县丞判事厅里越俎代庖赶人,史文江感觉极大的屈辱,猛地一拍桌子:“白大人,你想干什么?”

    周楠忙朝他一摆手:“罢,既然白大人不留客,那杨某只能走人了。不过,白大人得考虑此事的后果。”

    白知县冷冷道:“什么后果,昌平徐家不就是出了个巡抚,又出了一个知县吗,难不成他们还管到我宛平来了?若再多言,本县当上折子弹劾徐巡抚和徐知县。”

    “很好,很好。”周楠一拂袖,出了县衙。

    这宛平距离京城还有二十多里路,事情没办成,周楠只能在驿站住下。

    他也不去催促史文江,此事甚是隐秘,须防人多眼杂。

    史文江也算是个行动力惊人的,定然能够将事情办妥当,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当夜无话,周楠倒头就睡。

    睡到半夜,史文江果然带着金四哥过来了,还取了案件所有的卷宗,这小子倒是细心。

    周楠甚是欢喜,问:“文江你是怎么把人带出来的,据我所知道,衙门里都是白知县的人,牢子肯让你提死囚?”

    史文江:“自然是不肯的,不过,我不可以动手拿人吗,直接将班房里的人捆了,堵了嘴。”

    周楠:“这……”

    史文江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吧!”

    外面就进来两条汉子,纳头便拜:“小人见过翰林大老爷。”

    “你们是……”

    史文江介绍说,这两人是苑马寺北京寺寺丞老郭的心腹,乃是边军出身,武艺出众,拿几个牢子轻松愉快。今日白天,史文江琢磨要想将金四哥从班房里提出来是没有可能的,只能用强了。问题是自己手中没有人,这种小事若是再去麻烦周楠,未免也叫他小看了。

    想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想起了老郭。

    老郭也干脆,直接将两个最得力的手下派了过来。

    周楠大喜,一把将二人扶起:“好,回去对你家大人说,某多谢他了,你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别叫人看到了。”

    两人恭敬地说:“郭老爷吩咐过,等得将翰林大老爷送进京城才能回去,大老爷,请起程吧!”

    “好,走!”周楠一挥手。

    史文江:“子木这是要去哪里?”他们劫了人犯已经是违制了,一个不妥,他这个县丞以后也做不成了,说不好要吃挂落。他心中也是疑惑,周翰林干了这么大一件事,意欲何为,将来又如何收场?

    周楠:“去西苑,面圣。”说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明日一早是陛下经筵的日子,有热闹瞧了。”

    众人都是一脸震惊,这……这竟然是要去天子。

    周楠指指金四哥:“给他一把兵器。”又问:“金四哥,可敢杀人?”

    金四哥:“回大老爷的话,以前在战场上杀过几个鞑靼。”

    周楠:“等下进城,若有人敢阻我等,直接打杀了。”

    好在这一路上倒是顺利,等众人到了京城都没见到有追兵。天刚麻麻亮,恰好是卯时开城门的时候。

    两个苑马寺的兵丁自回去复命,周楠又让史文江和金四哥另外找了个地方住下,抱了卷宗施施然去了西苑。

    到了西苑门口,周楠也不废话,直接亮出嘉善公主以前给他的腰牌。

    守禁中的锦衣卫是认识周楠的,自然放行:“原来是周探花,可是要进宫面圣,请进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人走了过来:“慢着。”

    这人正是锦衣卫北衙镇抚朱伦,他小声问:“周翰林这是要去哪里?”

    一看到他,周楠感觉到不妙。上次锦衣卫和东厂联手栽赃徐阶,大家已经是你死我活的政敌了。好巧不巧,这鸟人竟然在这里,事情有些麻烦。

    对了,今天是经筵大典,朱伦也要出席的。

    周楠:“见过朱镇抚,在下要见陛下。”

    朱伦还是那副腼腆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更小:“这个,这个,不方便吧?据本官所知,周翰林好象没在出席的名单中。还有,你这个腰牌是从哪里来的,你得说清楚,不要让我为难。”

    周楠心中一个咯噔,这个姓朱的表面上看起来很害羞很软弱的样子,却是有外柔内刚之人,他打定的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年办淮安案的时候,周大人可是见识过他的风采的。

    周楠:“朱镇抚,我有密折要进呈御前,事关紧要,还请带我进去。”

    朱伦:“若有密折,可经过通政司、内阁转呈御前,也没有人会扯封的,尽管放心,大人且回去按照制度办。”

    所谓密折,就是皇帝给几个心腹大臣个特权。有这个权力的通常是紧要岗位上的部院大臣或者战区长官、封疆大吏。他们的折子可直接送到皇帝面前,不用经过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

    据周楠所知道,现在有密折上奏权力的也只有南京的赵贞吉和福建的谭纶,毕竟那里正在打仗。如果有紧急要事上奏,一层层批示,太耽误事了。

    周楠却没有这个恩宠。

    朱伦说这话,纯粹就是挖苦周楠。

    而今天这事,若是按照正常程序一步步走,宛平那边发现人犯被劫,闹起来,周大人的麻烦就大了。

    可是,事关自己的前程和信用,周楠不得不冒险一试。

    “来不及了,朱镇抚真不肯通融?”

    朱伦脸红了,摇头:“不好意思,职责在身。”

    周楠:“朱镇抚,你是要负责任的。”

    朱伦:“周大人请回吧,若有事,本官负责。”

    周楠突然冷笑,也学着他的样子,腼腆的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今日的事情不小,咱们京城出郭解了,试问,朱大人真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朱伦一刹间变了脸:“什么,郭解,可真?”

    周楠郑重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我有证据在手,需要马上觐见天子禀告。”

    朱伦一咬牙:“兹事体大,周大人请随我来。”

    说罢,就领着周楠匆匆朝玉熙宫走去。

    所谓郭解,就是西汉时一出名的游侠。

    说是游侠,那是美其名曰,其实说穿了就是个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黑瑟会头目。

    郭解为人残忍狠毒,一言不合就杀人,手下有累累血案。即便是地方官府,也畏惧他的凶狠,不敢招惹。当地百姓到后来只知道有郭大侠,而不知道政府。

    到后来,郭解势力更大,甚至能够通天通到大将军卫青那里去。很多事情,官府能够办成的,他也能办到。官府办不到的,他一样能够办到,简直就是妥妥的地下政权。

    这简直就是谋反啊,汉武帝大怒,直接砍了这个黑瑟会的头目,并将地方黑恶势力一举铲平。

    在任何一个时代,黑瑟会都是对国家政权和权威的一种挑战,说轻点是罪行累恶滔天的恶霸地主,说严重的就是图谋不轨。

    朱伦知道这事的严重性,自然没任何废话。

    不片刻,二人就到了经筵。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0
第四百九十五章第二種秩序





    經筵每十天一場,乃是重要的盛典。即便嘉靖對這種事情再不耐煩,也要打點起精神應付。

    不過,任由翰林官們這麼羅嗦下去,也是討厭。

    嘉靖索叫人將大殿的門窗都關了,現在正值夏季,裡面熱得跟蒸籠一般。

    周楠和朱倫進去,卻見裡麵點滿了蠟燭,照得明如白晝,大殿中鋪著席子,滿滿地跪了一地人,都是翰林院的同仁們。

    他們一個個都熱得渾身大汗,腋下全是大沱濕漉漉的汗跡,滿面都是痛苦之色,卻在苦苦熬煎。

    不熬煎也不行,經筵可是個很露臉的事情。能夠在皇帝面前混個臉熟,對於自己的前程也大有好處。

    比如後世天啟年間的孫承宗,就是因為在經筵上和皇帝搞好了關係,一路青雲直上,最後做到兵部尚書、遼東督師、東閣大學士,位極人臣。

    嘉靖擺明了要把大家熱中,大夥兒自然不能遂了他的意願,咱們耗著。

    掌翰林院事,內閣輔臣高拱跪坐在皇帝身邊,手拿一根竹籤指著一本翻開的書,正用不太標準的官話小聲講解著什麼。

    高閣老也是滿頭大汗,黃豆大的汗珠沿著面龐流下來,鑽進他濃密的大鬍子裡,瞬間不見,看起來倒是有趣。

    見到朱倫和周楠推開大殿的門進來,幾十雙眼睛同時轉過來。

    高拱吃了一驚,停下來,喝問:“周楠,你來這裡做什麼?”

    嘉靖也疑惑地皺了皺了皺眉頭。

    周楠:“臣周楠有密摺進呈駕前,事關緊要,不得不為。”

    說罷,就將自己早已經寫好的折子和金四哥案的捲宗,高舉過頭。

    黃錦接了,交到嘉靖手頭。

    高拱:“什麼密摺?”

    周楠:“下官不方便同閣老說。”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已經是不給高拱面子,高閣老自是勃然大怒,喝道:“周楠,分明是你不能參加經筵,心中不滿,故意譁眾取寵生事,還不快快退下。陛下,翰林編修周楠無故闖宮,擾亂經筵,當免去其所有官職,拿下論罪。”

    眾翰林中,申時行一臉責備又一臉擔憂地看著周楠,至於王錫爵則是幸災樂禍。

    這個時候,嘉靖已經飛快看完折子,道:“今天的經筵就到這裡,散了吧!”

    高拱大為不滿,亢聲道:“陛下,經筵大典何等要緊,怎麼能就這樣散了,臣有奏。”

    嘉靖擺了擺手,把周楠的密摺遞過去:“高拱你留下來議一議此事,先看完再說。”

    高拱只一眼就將折子看完,面上變色,對眾翰林道:“都下去吧!”

    眾翰林心中好奇,這週翰林的折子裡究竟寫的是什麼呢,又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竟然讓一向和他不和的高閣老不在追究他擅闖經筵之罪了?

    嘉靖:“朱倫你也留下。”

    “是。”朱倫面上不為人知的一喜,這可是侍侯在駕前,進入核心決策層的好機會啊,來得太突然了,簡直就沒有心理準備。我得好好表現一下,爭取簡在帝心。

    等到眾人退下,殿中只剩嘉靖、高拱、黃錦、高拱、周楠、朱倫六人。

    嘉靖緩緩道:“你們先別說話,將所有捲宗都看一遍。”說罷,就閉上了眼睛。

    大家飛快看完了所有的金四哥殺人案的捲宗,又小心地疊好放在皇帝腳邊。

    皇帝也不睜眼:“高拱,你怎麼看?”

    高拱:“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金四哥殺得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豈容打行的人的猖狂,當著順天府將地壇社的奸人索拿問罪。另外,京畿乃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不能這麼亂下去。從即日起,所有打行和民間會社都要一一甄別,若有作姦犯科者,嚴懲不貸。”

    黃錦也道:“高閣老此言甚是,京城民間組織也到了必須清理的時候,可交給順天府去辦。至於人犯金四哥,乃是見義勇為,可立即釋放,不用通過有司。宛平知縣勾結打行,欺壓百姓,著即緝拿。”

    嘉靖睜開了眼睛:“可,有司也沒甚用處,若是都按規矩辦,卻不近人情。天理,說到底不外是人情。”

    這事周楠想得明白,要想救金四哥,還真只能把事情鬧到皇帝這裡來。

    在任何一個朝代,統治階級都不希望看到有地下社會的存在,都希望治下的子民都是溫良聽話的的。說難聽的,都希望大家是綿羊,不然也不會有七品知縣代天子牧民一說。百姓是羊,天子是羊倌,而官員則是皇帝手中的鞭子。

    也因為這樣,前一陣子朝廷才下旨禁了《水滸傳》也免得大家讀了這小說亂了心性,也學梁山強盜好勇鬥狠,視朝廷為無物,在民間另外高一套黑色會主持的社會秩序。

    周楠也是在那日在茶館裡聽書的時候得到的啟發,決定將這事無限拔高,拔高到黑色回挑戰朝廷法律的高度,搞事情重回皇帝身邊。

    果然,這事引起了皇帝和高拱的重視,統治階級空前團結,準備將經濟的地下黑惡勢力徹底掃空。

    不過,這事的還不夠大,還不足以讓自己回到皇帝身邊。

    事情現在交到順天府手裡,也沒他周某人甚麼事了。

    周楠立即道:“陛下,此事情處置未免太草率了。”

    嘉靖:“怎麼說?”

    周楠道:“禀陛下,京城打行至少有二十來家,糞行也在同樣之數。這其中牽扯的利益頗大,我就不相信打行的人和官員沒有勾結。那什麼天壇社可以勾結白知縣,其他打行背後肯定也有官員撐腰。這已經是**裸地挑戰官府權威,不能不辦。”

    最後,他補充一句:“現在國家在聖明天子治下,太平無事尚好,一旦國家有事,這些官員又懷有異志,登高一呼,怕是要從者云集了。據臣調查,京城每個打行都有打手二三十人,二十來家就是五六百。再加上他們控制的民夫、青壯,聚攏三兩千當不在話下。”

    “啊!”所有人頓時色變,這是多麼可怕的情形啊!

    明朝的中央集權統治在汲取前朝的經驗教訓之後,已經非常完善了,尤其是對於基層的掌控更是唐宋所不能比的。

    對於基層控制,明政府主要採用兩種手段。

    一是鄉紳、宗族自治。地方上的民事糾紛,甚至是輕微刑事案子,士紳們自己就能解決了。而士紳大多有功名在身,是政府的堅決擁護者。

    二是嚴格的戶籍管理,以里、保、鄰為單位,牢牢地將普通人的人身束縛在土地上。

    除非遇到明末那樣的大天災,就算有人想造反也聚不起人手。

    京城黑色會結社,並採用暴力手段控制地方,那已經是對國家意志的一種挑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嘉靖霍一聲站起來,大聲咆哮:“好好好,好得很,朕還真不知道,就在朕的腳下還藏有這麼一支大軍。查,徹查。高拱、周楠、朱倫,你們三人負責此案,把事情給朕查個水落石出。若有事,不用通傳,直接駕前禀告。”

    一個中央特派小組就這樣成立了,還是直接通了天的。

    “是。”三人同時拜下去。

    周楠面上露出笑容,心道:“此案不小,真辦起來,沒一兩個月弄不完,我這不就能夠天天跑皇帝這裡來混臉熟了。高拱啊高拱,你真以為能整到我嗎?”

    “我胡漢三今天又回來了!”

    從皇帝那裡出來,嗅到西苑陰涼的空氣,回到熟悉的工作崗位,周大人感覺相當的好。

    三人小組的辦公室地點設在西苑禁衛的值房裡,不過,大家平日里也不愛呆那裡。

    高拱每天要去內閣上班,還得來西苑值守。

    朱倫則更忙,這案子都是他在查。這兩日,小朱整日忙著捉人,不但將白知縣給拿了,連整個京城的黑色會也掃了個精光統一關押在錦衣親軍軍營舊址,拷打審問,準備再深挖幾個幕後主腦。

    周楠卻是最閒的,捉人的事情輪不到他,也沒學過這個專業,主持全局自有高拱。

    他每天來西苑之後先是去看看案情進展,然後去內閣值房逛逛,和幾個閣老聊天大屁。再然後,就厚著臉皮湊到玉熙宮去。

    黃錦倒沒有趕他走,反讓周大人進去侍侯,再作幾首青詞,將皇帝很滿意。

    就這樣,周楠順利地回到嘉靖身邊。

    “這事做得不錯,想不到子木別出心裁用這種法子回到陛下身邊,不錯,不錯。但有一點不妥,甚為不智。”這一日,周楠正在內閣值房混午飯,恰好是首輔徐階值守。

    周楠不理解:“敢問閣老,在下什麼地方做錯了?”

    徐階道:“清理京畿打行遊民一事,可大可小,運用之妙,存忽一心,又是拿了尚方寶劍的,可現在這把劍卻落了高拱的手裡,叫人不安啊!”

    周楠:“何為大,何為小?”

    “小不過是民間地皮流氓欺行霸市,捉了,判個徒刑了事。至於得了打行孝敬的官員,罷官免職就是。怕就怕高閣老要將案子做大,牽扯到什麼大員頭上,那就不好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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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六章 猛虎出于柙





    周楠:“首辅是担心高阁老这一查,却将祸水东引,烧到你老人家的头上来,给咱们来一个无中生有,捕风捉影?”

    是的,上次空明案就是这样,分明就是陈洪和朱希忠做了个局,要将徐阶拉下马。这次如果高拱有心借此案生事,也保不准啊!

    徐阶抚须:“倒不可不防,朝堂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很多东西,到最后却来一个出人意料的大转弯。板子高悬在空,没落下之前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打到自己身上。这个板子的威力在于它没有落下的时候,那就是人人自危呐。”

    周楠心中一动:“此案不会和首辅有牵扯吧?”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道:“首辅请恕晚辈无礼,阁老断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是的,他现在是徐阶首席智囊,未来徐门的旗手,现在已经全盘介入徐家的资源。

    徐阶的财源他清楚得很,全在江南,靠着松江的土地产出和从湖广到南京的物资流通,这已经足以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京城的生意水太浑,老徐头可没什么兴趣给自己找麻烦。

    徐阶笑笑:“子木,连清运粪便的生意也有人做,而且动静颇大,真是不讲究。按说,粪行揽了这个生意,也算是为官府分忧,那是大大的好事。坏就坏在打行的人恶意哄抬市价,搞得大热天的京城臭气熏天,民愤极大。此事地方官府竟然不处置,可想定然和其有所勾结,说不定还真有个大人物在后面主持,此人是谁,老夫倒是有些兴趣了。”

    听他这么说,周楠失惊:“首的意思是这事真有人幕后指使从中渔利,这钱赚得也太违天和了!”

    徐阶缓缓点头:“你也别小看这生意,京城这么多人口,每年光人畜粪便清运就是上万两净利,必然会有人动心。而且,京城什么地方,那么多大人,那么多衙门,能够包揽这笔生意的人必然是有身份的,倒不可不查。子木你负责此案,做事要多思量。”

    起初,周楠原本因为这不过是黑色会欺行霸市,把这些社会渣滓扫了,判的判流的流,在把几个和歹人勾结的地方官送去都察院就算了事。现在看来,搞不好会牵扯到大人物。

    他道:“多谢首辅指点,这事依阁老看来该当如何?”

    徐阶想了想:“只办打行、粪行的人,不要牵扯太多。另外,老夫会让科道弹劾京城大兴、宛平两县并顺天府,责令其尽快打扫干净街道,务必让京畿变得整齐整洁让百姓满意。”

    这事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阶的意思周楠明白,他是不想节外生枝,平白为徐门树敌。

    周楠:“阁老提点下官明白,也知道该怎么做。”他既然通过此案顺利回大皇帝身边,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想给自己找事:“只是怕就怕树欲静风不止,高阁老不依,下官也没有办法。”

    三人小组中,周楠是个逍遥派,整天尽朝皇帝那里凑。朱伦则是个行动派,天天带人上街抓泼皮流氓,审案问案,忙到飞起,不怎么看得到人。组里的事都是高阁老一人说了算,周楠和他只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

    人心隔肚皮,鬼知道高拱想干什么。

    正说着话,一个书吏过来,道:“周编修,高阁老来西苑了,有事请大人过去商议。”

    周楠笑着对徐阶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到了高拱的屋中,高阁老劈头盖脸就对周楠一通训斥:“周编修,这几日你成天呆在西苑,呆在天子驾前,什么事情都不管,究竟想做甚?天子命我等缉查宛平案,可不是叫你来邀宠的。你好歹也是今科探花,你就是这么为天下读书人做表率的?”

    这是已经是纯粹不给面子了,周楠心中气极,又是奇怪,这姓高的究竟在发什么火。

    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阁老,出什么事了?”

    高拱满面的大胡子都在颤动,显然是急火攻心:“听人说,方才朱伦进西苑了。”

    周楠:“朱镇抚进西苑了,我怎么没看到?”

    高拱冷笑道:“人家直接去面圣了,周大人你日子过得如此逍遥,自然看不到。”

    周楠好象意识到了什么,低呼一声:“小朱去见陛下了,难道他查到什么,却不想叫咱们知道,要抢在高阁老和下官前头?”

    高拱郑重地点了点头。

    周楠:“快,阁老,咱们快去玉熙宫。”

    是的,估计是徐阶的预感成真了,这案子搞不好还真牵扯到什么大人物。这可是一件大功劳,朱伦自然要先去请功。

    他搞这么一出,倒显得自己和高拱无能了。

    周楠气极:小朱啊小朱,想不到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有这种花花心肠。

    最麻烦的时候,他事先不跟大家通气,到现在周楠和高拱也不知道会牵扯到什么大人物。若是牵扯到两人和背后的势力,根本就没有应对的时间。

    二人急冲冲地赶了过去,刚进玉熙宫嘉靖精舍,就感觉屋中的气氛显得凝重。

    精舍中只三人,嘉靖依旧盘膝坐在蒲团上,微闭着眼睛,黄锦则一脸难过地侍侯在皇帝身边。

    至于朱伦,此刻正跪在地上,额上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落地,他面前的金砖上已经湿了一片。

    周楠和高拱:“臣拜见陛下。”

    嘉靖闻声缓缓睁开眼睛,却不理睬周、高二人,反对朱伦道:“很好,你很好,朕就需要你这种愿意说实话,敢说实话的人。你也不用害怕,朕不会让忠臣没个下场的。你站起来。”

    朱伦:“谢万岁。”他艰难地站起来,双腿却轻轻颤抖。

    说完话,嘉靖才将目光凌厉落到高拱脸上:“高阁老,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高拱心中腻味,朱伦越级上报,显然已经拿到实证,也查清案子了,皇帝你却反问老夫,这不是埋汰我吗:“臣正在办。”

    “高阁老是明镜啊!”嘉靖语含讽刺:“朕问你,内阁的职责是什么?”

    大家要说案子就说案子,扯内阁做什么,高拱心中气闷,咬牙不答。

    嘉靖:“高拱你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道,朕今天就告诉你。内阁掌国家中枢,上承朕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生民,其任该何等临渊覆薄方不负社稷之托。你可听明白了?”

    这是严厉的指责,高拱脾气不好,还是咬牙不语。

    周楠在旁边见他吃憋,心中固然痛快,却又疑惑,皇帝这是想说什么?

    “你不明白?你可明白得很。”嘉靖继续说道:“以前朕说过,这玉熙宫也没有几块砖,几片瓦,就算大伙儿分了,各人也分不去多少,偏偏有人就急不可耐了要伸手了,朱伦,你告诉我们这个高相你查到什么了。”

    “是,陛下。”朱伦战战兢兢地说:“高阁老,据本官查实,宛平知县白某是裕王府门人。白某在三月份的时候将女儿送去王府做宫女,得了王爷宠爱,已得了封诰,入了宫籍了。粪行、打行的入项尽数入了王府用度。”

    “什么!”这下不但高拱,就连周楠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嘉靖终于咆哮了,厉声喝道:“朕还真没有想到裕王手下有这么多人才啊,三千人马,这可是三千人马,皆好勇斗狠之徒。高相,你是裕王老师,你教的什么好学生?”

    “陛下,陛下啊!”高拱跪了下去,眼泪如泉而涌。

    嘉靖:“别在朕这里哭,朕还想哭呢!下去,马上去王府,让你那学生好好读书。”

    他又对周楠道:“周楠,拟三道旨意。”

    周楠:“是,陛下。”

    嘉靖:“第一道,宛平知县白某阴蓄死士,图谋不轨,着即斩首弃市。京城各打行粪行不法歹人,发配九边为披甲奴。至于白某的女儿,发付教坊司。”

    “第二道给礼部仪制清史司,追究相关官员责任。”

    “第三道发给景王,就说朕想他了。命他今年冬至由湖北启程,务必在大年夜之前赶到京城,参加太庙祭祀大典。”

    “陛下啊!”高拱终于放声大哭。

    周楠浑身都是汗水沁出来,只感觉自己手中的笔重逾千斤,又如何落得下去。

    嘉靖看周楠不动,厉声喝道:“怎么,不想写?”

    周楠沉默不语,这一笔写下去,那就是彻底的政治不正确。

    嘉靖指着周楠和高拱:“把这二人给朕叉出去。”

    出了玉熙宫,周楠和高拱相顾无言。

    这个时候,朱伦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

    两人眼尖,看到他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处有墨迹隐隐,显然他已经替皇帝写了诏书。

    朱伦:“高阁老,职责所在,下官……”

    高拱打断他的话,冷冷道:“朱镇抚好心计,佩服。”

    朱伦的脸涨得通红:“阁老,这是下官本分,我锦衣亲军有密折专奏之权。”

    高拱:“锦衣亲军,锦衣亲军,嘿嘿,小朱相公,老夫倒是想问你这么做是什么缘故?看吧,看吧,猛虎出于柙,这朝局要乱,将来你又如何收场,你又能有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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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丧事喜办





    高拱口中的猛虎自然是景王,别忘记了,人家可是另外一个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选。

    嘉靖帝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上次夺嫡之争失败之后,嘉靖在朝廷众臣的压力下,勒令景王去湖北就藩,在皇帝有生之年不得进京面圣。想的就是让将来裕王能够顺利接位,免得再生事端。

    其实,作为一个父亲,把儿子从自己身边赶走,嘉靖心中还是很难受的,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将他招回来。

    可以预想,以景王的赖皮,他过年回京城之后就没有人能再把他赶走了。

    只要赖在京城,夺嫡之争将风云再起。

    本来,裕王将来继承皇位已经成定局,现在皇帝对他已经起了疑心,并采取了手段,未来的事情就变得不明朗了。

    朝廷未来也将陷入一团混乱。

    朱伦毕竟是个年轻人,即便性格再腼腆,被高拱这一骂,也恼了。你是内阁辅臣不假,咱还是锦衣卫北衙镇抚了,你老人家可管不着我。

    他回嘴道:“高相,我锦衣卫行事,还用不着向你通报。高阁老,请注意你的本分。”话一说出口,脸更红了。

    高拱:“小人,小人!”

    朱伦不想和他再多说,一拱手:“告辞了!”

    看高拱满面泪光,周楠心中也是难过,劝道:“阁老,事情不出也出了,保重身子要紧。”

    高拱突然喝骂道:“你这奸佞小人休要在老夫面前说这些,老夫羞于与你为伍!翌日,必扑杀此獠!”

    周楠呆住了,他这个时候才发现,其实这事也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我周大人一不小心落到巨大的旋涡里,将来可不妙得紧。

    就今天的事情来说,嘉靖皇帝之所以有这么大反应也可以理解。

    是的,早些年皇帝已经定下裕王为他将来的皇位继承人。为了给儿子铺路,好让他在未来的新老交替中顺利过度,皇帝早先一步提携裕王党,把高拱、李春芳充实入内阁,并将福建军务也全盘交给王府门人谭纶。

    事实证明,这事做得很高明。在真实历史上,嘉靖暴毙之后,朝廷一切顺利。又因为王府党已经走上了重要领导岗位,裕王在推行新政的时候也没有遇到任何助理。这才有后来的张居正大改革,这才有国库充盈,万历三大征酣畅淋漓的胜利。

    可以说,明朝到万历年间又迎来一次中兴。只可惜张居正一死,新法尽废,明朝的国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嘉靖虽然这么安排,可也没少敲打裕王党。

    尤其是在严党倒台,王府系一枝独大的时候更是如此。

    反正他时刻都传达出一个信息:“别急,天下以后是你的,但现在天下还是老子的。”

    毕竟,在真实历史上,太子宫变抢班夺权的戏码实在太多了。

    正因为不住地敲打,嘉靖才顺利地寿终天年。不得不承认,这个皇帝的政治手腕在明朝,或者说在中国历史上也是排得上号的。

    在这片时空,嘉靖干得也不错。

    先是用严党制衡王府党。

    严党倒台之后,嘉靖又放任徐阶和袁炜结盟。

    本来,他感觉一切都在掌握中,可这个粪行案一出,事态却有些不妙。

    是的,裕王门人是在掌兵,不过,军队都在福建,对京城政局也没有任何影响。可现在他却愕然发现,京城打行轻易就能聚齐两三千条精壮汉子,这是私兵啊!这不就是唐朝贞观年间的承乾太子吗?

    在权力面前,可没有父子之情可讲。

    最是无情帝王家。

    好,你裕王不是要争帝位吗,你现在已经根深叶茂了,朕也不想把你怎么样,但不妨引入竞争机制平衡。

    这就是嘉靖下昭让景王进京过年的原故。

    朝中有的是精明人和野心家,未必没有人会投入景王麾下。用不了几年,景王党便树起来了。

    这是天家的事情,周楠也不想牵涉进这杀头的买卖中:我就是一个文官,将来管谁当皇帝,我一样做我的朝廷大员。

    可问题严重就严重在将来无论是裕王还是景王做皇帝都不会饶了他老周。

    景王且不说了,当初周楠助小万历进宫让佳境祖孙团聚,一个“好圣孙”让皇帝下决心赶景王出京。

    此刻,景王自然是恨他周楠入骨了。

    至于裕王,之所以弄成现在这个局面,好好的准储君名位付之东流,全靠此案和他周子木之赐,只怕王爷现在生吞活剥他的心都有。

    “谁又知道这有味道的案子竟然牵扯到裕王,我也不想的。要怪,只能怪朱伦这鸟人为了邀宠,抢先一步在皇帝那里告密。否则,以老子和高拱的精明,知道真相之后,也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做,不至于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周楠无语问苍天,只感觉天下之大,竟四面皆敌。

    老周同志现在是癞蛤蟆装进玻璃瓶里——前途光明,出路不大。

    ……

    嘉靖四十二年夏季这场由清运大粪引起的**到最后,以裕王准储君地位岌岌可危,景王再次回京而告终。

    裕王系遭受重大打击,周楠遭受重大打击。

    不过,京城百姓却非常高兴。顺天府、宛平县、大兴县这段时间主要的工作是召集丁壮清运城中粪便,打扫街道,就连其他几个中央部院也派了人手。夏季里笼罩在京城上空挥之不去的臭味终于彻底消失,尤其是一场暴雨之后,大明朝的空气又变得香甜了。

    最让大家开心的是,京城的打行被锦衣卫一扫而空,社会秩序空前良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基本实现。

    据说,这次被发配去边关的泼皮流氓就有五百之巨,影响极大。现在,抓人抓红了眼的锦衣卫成天在街上巡视,一看到有成年男子无所是事在外面闲逛,就会上前询问:你是谁,从哪里来,倒哪里去,从事什么职业。

    如果是无业游民,对不住了,先去班房里呆上一夜。

    弄得没有正式职业的人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朝堂大老们的政治斗争,未来皇位的归属同老百姓没有任何关系,但治安良好却是看到眼里的。

    所有人都纷纷说,皇帝圣明啊!

    朝中的清流言官们纷纷上奏颂圣人“陛下的恩泽遍及草木虫鱼”“我大明如今是尧天舜地,皆是陛下品德所致。”“鸟生鱼汤,鸟生鱼汤啊!”

    这次,嘉靖对于大臣们恭维照单全收。

    虽然他也知道百官这是将丧事喜办,可他却好象很受用的样子。

    另外,朝堂又有重大人事变化,严讷在徐阶发动的百官推举下,终于如愿入阁。

    内阁现在已经有五人,还缺一员。不过,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帝不提,大家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另外,次辅袁炜袁老头的贫血症好象更严重了,动不动就两眼发黑,已经不能胜任内阁的工作。他也上了几次折子,乞骸骨请皇帝恩准他回家荣养。

    袁老头做了次辅,内阁众人都有拟票权,他也提携了许多后生晚辈,算是完成了自己的理想。虽然舍不得权位,可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可见,在官场上,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身体最重。

    皇帝也没有态度,只将折子留中不发,只让太医去替他诊脉,让他好好休养。

    严讷入阁之后,找了个机会和周楠深入地交流了一次。

    严阁老对于周楠的运筹表示满意,说子木这一招真是极妙的,通过粪行这看起来不起眼的案子削弱了裕王系在内阁和朝堂的力量,使得百官公推老夫入阁的事情没有遇到任何助理,子木之才令人叹服,真信人也!

    周楠心中苦涩,暗道:严阁老,这事可不是我有意为之,我还郁闷呢!其实,你老人家入阁,嘉靖还不是想玩平衡。袁老头按照真实历史上也活不了几个月了,现在病得厉害,估计马上就要退休。如今内阁中有王府系的李春芳和高拱,大家都有拟票权,徐阶可斗不过他们。为防止他们坐大,皇帝必然要引进新人。你老人家和徐门联盟的事情怕是瞒不过嘉靖,皇帝这是让你入阁和他们斗争啊!

    只是这事周楠和严讷心照,都不愿意说破罢了。

    周楠平白和裕王系翻脸,且彻底决裂,搞得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不过,生在这波谲云诡的官场上,可由不得你歇气,也必须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负面情绪。

    周楠又厚着脸皮跑皇帝那里去,说来也怪,嘉靖就当那日的事情没有发生。不但留周编休在身边侍侯,反下了旨意,让内书堂提前开学。

    这样,周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西苑了。

    至于高拱那边,作为裕王的老师,出这么大事,也没心情折腾周楠。

    日子终于走上正规,转眼就到了夏末。

    看到外面绿色的树阴,听到如雨的蝉声,看着自己刚写就的青词,又想起在过得一阵子就可以吃大闸蟹了,周楠此刻只想赋诗一首。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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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八章關我屁事





    “酒未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用薑,說得好啊,說得真好。”一個聲音傳來。

    周楠轉頭看去,忙站起身來:“驚擾陛下,臣之罪也!”

    來的正是嘉靖,他今天看起來精神很好,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紅潤,一襲寬大的道袍在秋風中飄飄欲仙。

    嘉靖說道:“世界上的東西,都是相生相剋,關鍵是看你如何調和陰陽。做菜如此,做人做事也是如此,治國何嘗不是如此?”

    周楠:“天子聖明,不過,臣覺得若有事一味調和,如何銳意進取?”

    他話中有話,最近朝堂已經就是否進行賦稅改制議論。內閣雖然分成兩派,可大老們都感覺到國庫空虛的痛點,在這事上卻是空前團結,有意將實物賦稅全部改為白銀。

    周楠畢竟生活在這個時代,為子孫後代計算,也是很贊成此事的,想就這事對皇帝施加影響。

    “步子不可邁得太大,先放一放再議一議。”

    “是,陛下。”嘉靖的心思周楠實在太清楚了,這個精明的皇帝自然知道這一改革牽動極大,朝廷必然會再起波瀾,步子大了須扯著蛋。最關鍵的是,皇帝年紀大了,喜靜不喜動,想將問題留給後人。

    現在無論是朝野還是嘉靖自己都知道,時間已經不夠了。

    嘉靖的身體表明上看起來好像很不錯,其實已經不成了。他身上全是紅色青色的斑點,腳已經浮腫,用手指一摁就是一個坑,半天也起不來。

    民間有句俗話:男怕穿靴女怕戴帽。

    意思是如果男人腳腫或女人頭腫就表明這人離死不遠了。

    也如此,嘉靖求仙之心俞盛,對政事已然沒有任何興趣。

    說起螃蟹,嘉靖好像來了興趣,道:“記得前年蘇州那邊貢來一千斤大閘蟹,朕嫌性太涼,受用起來也太麻煩,都賞給了宮里人。這吃螃蟹,要用醋,用薑,用菊花酒,用紫蘇,你們南方人實在太講究了。”

    周楠:“臣雖然是淮安人,如今戶籍卻在順天府,說起來淮安風俗和北地也沒有兩樣。”他現在是北方年輕士人的代表,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要站穩立場。

    嘉靖:“譬如朕,最最厭惡薑的味道。五葷伐性,卻是有礙修行的。可是,吃螃蟹的時候卻還是忍住難受用了些。拿治國做比喻吧,蟹就是國,各色調味就是君王手下的大臣。有的臣子未必合你心意,但卻不能不用。做姜、醋、菊花酒和紫甦的,做好自己本分,自然不會沒有個下場。周楠,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陛下乃是陸地神仙,臣自然信服。”周楠明白嘉靖這是敲打自己,讓他做好本分。

    最近一段時間,皇儲之爭又生波瀾,景王春節就要進京,裕王的地位岌岌可危,這大明朝的江山未來會交給哪位爺手裡誰都不說清楚。

    這片時空的歷史因為有周楠這個突然闖入的蝴蝶而變得亂七八糟,叫人再看不清楚了。

    朝堂中人心浮動,已經有人動心思是燒景王的熱灶還是繼續燒裕王的冷灶。

    一股暗流在京城湧動。

    不過,這事同周楠沒有任何關係。以他和兩位王爺惡劣的關係,任何一人將來登基,他的日子都不好過。

    因此,這段時間,老周的心情還真有點鬱悶。

    嘉靖這段話是告訴他,你周楠想太多了,這皇家的事情和你沒有半文錢關係,做好你的本分。另外,還隨帶著安慰他,你是文官,也是有能力的人。作為一個君王,行不得快意之事,什麼人都要用,君子、小人,甚至是仇人。

    周楠卻不以為然,暗想:老朱仝志你說得高大上,當初你是怎麼收拾楊廷和、夏言、張驄、嚴嵩他們的,你兩個兒子將來登基了,搞不好我也是同樣的下場。煩,真是煩死了。

    正說著話,就看到黃錦滿面喜氣地走過來:“老爺,大喜啊,大喜啊!”

    嘉靖:“哦,大喜,朕這兩月就沒碰到過什麼喜事,說說。”

    黃錦:“方才王府王府長史司來報,裕王妃生了,是位王子,母子平安。”

    嘉靖“啊”一聲哈哈笑起來:“不錯,不錯,這確實是一件大喜事啊,你這老奴倒是機靈跑過來報喜,難道是怕被別人搶了先?”

    皇帝說的正是當年馮保搶先報喜訊,然後被引了眾怒趕出宮去的舊事。

    黃錦湊趣:“老爺,奴婢最近窮得很,自然想請些賞。”

    嘉靖:“方才朕和周楠正說起吃螃蟹的事情,等蘇州那邊的朝貢過來,就賞你一百斤吧! ”

    黃錦哎喲一聲:“老爺,可使不得。老奴一把年紀了,這一百斤蟹吃下去非死不可,奴婢還想再侍侯老爺一千年呢!”

    嘉靖快活地大笑起來:“你這老奴就是口甜,周楠。”

    周楠:“臣在。”

    “擬一道旨意給王府,就說朕得一孫兒很高興。黃錦等下去內帑領十萬匹綢緞去賞給王府,對了,你這老奴不是想討賞嗎,分你兩匹做冬裝。”

    周楠:“是。”

    黃錦:“多謝老爺。”

    幹完今天的工作,周楠看看天色還早,就跑去了內閣西苑值房。

    今天是徐階值守,可找他聊聊。

    最近天氣變冷,福建那邊也沒有什麼戰事,前線將領們主要任務是叫苦要錢,其中戚繼光戚大將軍叫得最厲害。

    老戚這人周楠是知道的,打仗非常厲害,自從出道好像就沒有吃過敗仗。就是有個缺點叫人無法可說——貪財。

    在真實的歷史上,戚繼光戚爺和他的恩主張居正聯手,攢下了偌大家業。

    這也可以理解,所謂,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可致天下太平。武將喜歡錢大家都能理解,畢竟是粗魯的武夫嘛,養家丁開支巨大,戰場對陣的時候不發錢誰給你賣命?你一個武官,突然兩袖清風公正清廉了,朝廷只怕會心中嘀咕:你想幹什麼?

    前陣子,戚繼光不知道怎麼的派人來走周楠的門子,想讓朝廷增發一筆款子過去。

    周楠有心賣他這個人情,和徐階說了一聲,今天倒想去問個究竟。

    剛到內閣值房,就看到金四哥從徐階的值房裡鑽出來。看到周楠,忙施禮:“見過週編修。”

    周楠一把將他扶起,笑道:“金四哥不用多禮,你現在正在值守,代表的是天子的臉面,叫人看了成何體統,可是為戚繼光將軍軍餉一事?”

    自從那什麼糞行案後,嘉靖突然心血來潮召見了金四哥。見他武藝出眾,為人又憨直,不覺心中喜歡,就留在身邊,賞了個錦衣百戶成為皇帝保鏢頭兒。

    金四哥以前被徵發進鄉勇和韃靼人打仗的時候,領隊的軍官恰好做了戚繼光的家丁。

    糞行案鬧得實在太大,戚繼光知道這人之後,就讓那軍官來找金四哥,搭上了周楠和徐階這條線。

    不得不說,戚爺爺在政治上情商挺高的。

    金四哥憨厚一笑,也不說話。

    周楠:“這事我來處理,放心,不會叫人無法交代的。”

    “好的,多謝編修。不過,剛才俺壯著膽子來問徐相,相爺說已經撥了款子。”

    “那就好,那就好,去吧!”

    等周楠進得屋中,徐階道:“子木你來得正好,李妃又生了一位王子的事情可知道了,此事和你有關,正要著人去叫你過來商議。”

    周楠心中大奇,李妃生孩子我又沒出力,關我屁事啊!再說,這種事情是能夠幫忙的嗎,你這老頭真是糊塗了。

    口頭卻道:“首輔請說。”

    徐階屋中只有他一人,他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路:“當初,裕王府世子誕生的時候,陛下大喜,也同樣賞下了十萬匹綢緞。今日又是如此,可見皇帝對此事之重視。”

    周楠腦子裡靈光一閃,禁不住道:“景王現在依舊無子。”

    徐階一臉欣慰,這個孫女婿還真是舉一反三,不愧是自己最看重的人:“沒錯,景王現在別說沒有王子,連縣主也沒有生下一個,可見子嗣之艱難。如此看來,萬歲還是傾向於裕王的。”

    周楠點頭:“不然,也不會聽到喜訊之後恩賞如此之重。景王進京,其實說穿了就兩個道理,一,敲打裕王府;二,陛下純粹就是想讓兒子呆在身邊,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陛下龍體一日不如一日,別說是天家,就算是普通人,臨到了啦,也喜歡兒孫都在身邊。”

    徐階:“李妃不生王子還好,這一生,裕王的地位 是穩了。子木,咱們和王府是有齟齬,卻不是不可調和。必要的時候,倒是可以維持一下。總好過千秋萬年之後,花落景王府。”

    徐階這話說到實質了,嘉靖這一系子嗣艱難,只生了裕王和景王兩個兒子。

    裕王倒是爭氣,現在也生了兩個孩子,後繼有人。

    不傳位給他難道還傳為給景王?

    試想,將來景王登基,千秋萬歲之後,沒有儲君,豈不要重演武宗正德年的往事?

    皇族生孩子從來就不是他個人的私事,還關係到皇位傳承和法統,關係到江山社稷。

    換任何人是嘉靖,也不可能讓不孕不育的景王做皇帝。

    周楠搖頭:“怕是調和不了。”

    徐階一笑:“子木你也是將事情想得太嚴重,朝堂上的事情,是友是敵哪能分得那麼清楚。藩邸和朝堂是兩回事,為君父者當能用人容人,最看重的是能不能做事。”

    周楠對徐階這話嗤之以鼻孔,看這老頭的架勢是想和裕王綏靖,這可能嗎?

    可是,不和裕王綏靖,難道去勾結景王,沒用的,景王恨我周楠入骨。而且,據說這人的性格非常不好。

    周楠心中苦澀,自己還真是倒了血霉了,一不小心就牽涉進奪嫡之爭這種殺頭的買賣裡去。

    別人參與奪嫡,都會將全副身家押到其中一方,以期獲得巨大利益。

    現在可好,我周楠兩頭都得罪到死,就算想押寶,人家也不肯收。

    無論裕王和景王將來誰做了皇帝,他周楠都要死翹翹。

    徐階:“我會推舉張居正入閣,袁閣老致仕之後,再上折子請陛下讓李春芳做次輔。”

    “這……”

    周楠頭皮發麻,老徐啊老徐,你這不是加強裕王系的力量嗎?怕就怕人家糖衣收下,砲彈歸還。

    “首輔,張居正入閣沒有任何問題。”將來的大改革還需要他來主持,為了國家民族,周楠倒是可以把私人利益放到一邊:“李春芳做次輔的事情先緩一緩,讓袁閣老再堅持一下。否則,王府在內閣一枝獨大不是什麼好事。”

    徐階想了想,點頭:“也是穩妥之言,先放一放。陛下現在是什麼心思誰也不知道,貿然行事控逢君之怒。”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1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中道





    不知道是哪个有趣的家伙从外面移了一株一人高的枫树进了玉熙宫,一到深秋,满树火红,煞是好看。

    可惜一场初雪之后,树叶纷纷落下,满地皆是。

    “金四哥,你把地扫一下。”

    “诶!”

    “金四哥,你力气大不大?”

    “俺力气大。”

    “来,帮个手把这座假山移一下。万岁爷说了,这玩意儿太丑,把路都挡了。”

    “好勒!”每当玉熙宫的小太监们叫到的时候,金四哥都乐呵呵地解下腰上的雁翎刀和金瓜,挽了袖子去帮忙。

    老天不欺负老实人,大家都喜欢这条憨厚梗直的汉子。

    这一日,周楠在内书堂上课,吃过午饭之后早早地散了学堂,就跑到嘉靖这里来。

    此刻,他正侍立在嘉靖身后。

    精舍的门窗都打开了,冷风一阵阵灌进屋来,吹得嘉靖身上宽大道袍猎猎飞舞。

    黄锦年纪大了,经不住冻,在家休养。这个苦差事落到周楠头上,此刻我们的周大人冷得瑟瑟发抖。

    见外面实在太闹,周楠低声道:“陛下,臣这就去让大家安静些。”

    嘉靖今天心情极好,估计是景王马上就要进京的原故,道:“不用,由着奴婢们闹,朕老了,喜欢热闹。你看看他们,精力真是旺盛,年轻真好啊!”

    周楠不敢答腔。

    嘉靖突然一笑:“金四哥不错,人人都叫他四哥,就连朕也得叫他,有趣,有趣。”

    周楠:“却是僭越了,臣这就让他改名。”

    皇帝哈哈大笑:“不用,不用,父母取的名字如何能够乱改,毕竟是锦衣百户,朕的贴身侍卫,还是要些体面。”

    听到皇帝的大笑,外面的太监们安静下来。

    金四哥忙搓了搓手,又将兵器拿起别在腰上。

    突然,一阵轰隆的脚步声传来,许多又人朝这边奔来,又哭又叫。

    周楠感觉到不好,猛地冲出去,大喝:“怎么回事,金四哥,把住门户。”

    话音刚落,就看到大约十来个太监冲进院子来。

    金四哥霹雳一声大吼冲了上去,一个肩撞,顿时将那十来个人撞成滚地葫芦。

    周楠继续大喝:“怎么回事,你们要造反吗?都跪下不许动,金四哥,有异动者,杀无赦!”这么多人不经通报擅床禁中,这可是谋反啊!

    “是!”金四哥抽出腰刀。

    为首那个太监蓬蓬地磕头,嘶声哭道:“万岁爷,万岁爷啊,裕王,裕王殿下他他他……”

    嘉靖立在窗后缓缓道:“不要乱,不要急,说,裕王怎么了?”

    那太监额上已经磕得血肉模糊:“裕王他薨了!”

    “什么,你说什么?”周楠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蝴蝶效应,蝴蝶效应!

    众太监同声大哭:“万岁爷,裕王他薨了。”

    周楠回过头看去,却见嘉靖身体略微一晃,面庞瞬间变得血红。

    忙冲进屋去,扶住嘉靖:“陛下。”

    嘉靖一把推开周楠,对外面众人喝道:“慌什么,乱不了,传朕旨意,让内阁议一议裕王治丧的事,天塌不下来。”

    喝完,他低声对周楠道:“把门窗都关上,不许放人进来。”

    周楠也不废话,手脚麻利地将所有门窗都紧闭了:“陛下,陛下你……”

    嘉靖面色更红,口鼻中已经有鲜血沁出来,他低声说:“周楠,扶朕上榻,朕经受不住了。”

    “是。”周楠扶住皇帝,感觉嘉靖一身热得跟火炭一样。

    这还是他第一看到嘉靖平躺在床上,此刻的皇帝已是一脸枯槁。

    “陛下,臣这就去传太医。”

    “不用。”嘉靖伸手抓住周楠,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手中,很痛:“不能让别人知道,守在这里,朕想睡一觉,睡醒了就好,朕死不了。”

    “是,陛下,臣就守到你身边。”周楠提过来一个蒲团,盘膝坐在榻前。

    这个时候,嘉靖已经昏沉沉睡死了过去。

    周楠心中倒是佩服,这个嘉靖到是稳得住。

    看他情形应该是悲伤过度,以至走火入魔了。

    裕王去世,现在京城朝局必然乱成一团,若皇帝再支撑不住,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嘉靖现在就算再痛苦再难过,也不能别人看到。

    这个皇帝,倒是个刚强之人,换我是他,只怕现在已经倒下了。

    皇帝已经沉睡,满屋都是他粗重的呼吸声。

    周楠坐在他身边,心中一团混乱,好半天才理清思绪。

    其实,严格说起来,裕王的死和他周楠有极大关系。上次他因为周楠被嘉靖严厉申斥,又被禁足王府之后,听人说心情一直抑郁,整日服用红丸,在那事上也是毫无节制,夜御四女是常事。这次因为景王进京之事,他以为自己已经登基无望,精神上彻底崩溃,以至一命归天。

    “蝴蝶效应,这就是蝴蝶效应啊!”周楠心中悲叹:“裕王啊裕王,你老人家又担心什么呀?没看到李妃生下孩子之后,皇帝欢喜成那样,又赏下十万匹绸缎吗?那已经是给你传递一个明确信号,将来这皇位是你的,但你现在不能急。可你怎么就因为抑郁而死了呢,你这一死,王府必然恨我入骨,这个仇怨将来再也解不开了!小万历将来登基,能饶了我吗?”

    一刹间,周楠颓丧到了极点,只想不顾一切离开这里,抛下一切浪迹天涯。

    可是,我这一走,老婆们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

    第一次,周楠有种六神无主的感觉,眼睛红了,只想大哭一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嘉靖悠悠醒来,看到周楠通红的眼圈,轻叹:“不要哭,没事的,没事的。”

    “陛下你醒了?”周楠忙扶他坐起来。

    嘉靖:“你拟两道旨意。”

    “是,陛下。”周楠擦了擦眼睛,走到案前提起了笔。

    嘉靖:“册封裕王为储君,追赠怀德太子,归葬皇陵,命内阁负责此事。”

    “是,陛下。”周楠写得飞快,这份圣旨一挥而就。

    “其次,封裕王府世子为裕王。”

    周楠写完圣旨,递给嘉靖。

    嘉靖看完,点了点头,提笔批了红,道:“用玺吧!”

    周楠正要出去诏司礼监和内阁众相宣旨,嘉靖道:“周楠,从即刻起你出任翰林院侍讲,在玉熙宫侍侯。黄锦年纪已经大了,腿脚已经不方便了。”

    嘉靖的意思周楠瞬间明白,皇帝是知道自己不成了,估计也熬不了多长时间。

    君王的生死关系实在太大,怕就怕人还没有人,就有人杀进宫来抢班夺权。因为,他身体状况是国家最高机密,现在也只有周楠一人知道。

    翰林院侍讲,从六品,配置于内阁或翰林院,辖下有典簿,侍诏等。主要任务为文史修撰,编修与检讨,简单一句话来说,就是皇帝的秘书。联络内阁和外朝。

    这可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是官场的直升飞机。

    从此刻开始,周楠才算是有了正式身份,可以畅通无阻地在西苑行走。

    可他的内心却没有一丝高兴,从玉熙宫出来反两股战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口中喃喃道:“今儿个还真是在生死场上走了一个来回,活着真好,活着真好啊!”

    按照正常情况下,知道这种秘密的人都得死,以嘉靖的手段,如果换成往常,老周自然是活不成的。但现在黄锦年纪大了,实在没办法侍侯嘉靖,而且皇帝和周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确实已经有了情分,也下不了手。

    而且,方才出事的时候,周楠表现良好。嘉靖昏睡的时候,他又一直侍侯在身边,算是通过了考验。

    今天出了这么大事情,内阁和司礼监众相都已经到了,皆眼含泪光,高拱更是泣不成声。

    周楠宣读了圣旨,有安慰道:“高阁老,逝者已矣,现在最重要的是办理故怀德太子的丧失。这陵墓选在何处,工期几何,一应开销从内帑还是国库里出都有计较,还请节哀顺便。”

    高拱哭道:“人都没有了,还说什么钱,从内帑开销。”

    一个司礼监的内相道:“高阁老这话说得不对。”

    高拱怒喝:“怎么就不对了?”

    司礼监内相道:“景王就藩的时候,还有故怀德太子大婚,所有开支都是从国库里支取,这是成例,依旧照往常办理好了。”

    高拱眼睛通红:“竖阉,都什么时候,还在纠缠钱这件事?”

    那内相吃了高拱这一骂,铁青了脸,回了嘴。

    于是,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骂开。

    周楠劝道:“各位相爷都少说一句话,正事要紧。”

    高拱突然大叫一声朝周楠扑来:“今日誓必扑杀你这个奸佞小人!”

    是的,裕王的死这姓州的难辞其咎,高阁来眼睛都红了。

    看到他满面胡须根根竖起,周楠惧了,忙跃到一边:“高阁老,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别乱来!”

    徐阶忙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闹,不成体统。故怀德太子的丧事国库出七成,内帑出三成,就这么定了。丧事固然要办,各位宰辅,如今最要紧的是稳住这朝局啊!各位内相,陛下那里老夫自去请旨,你们看可好?”

    今天黄锦不在,陈洪点点头:“就依首辅的办。”

    高拱这才罢休,又小声地哭起来。

    惹得李春芳也在一边暗自垂泪。

    周楠心中叹息:“裕王去世乃是何等悲痛的事情,可各位宰相凑一起,却在扯该谁出钱,这也太上皇帝感情上接受不了吧?也对啊,世界上的事情总归是脱不过一个钱字,皇家也不能免俗。”

    忙了到天黑,各位内外相总算拿出了一个章程,组织了一个皇家治丧委员会,资金也到位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大家会非常忙,选址、组织工匠修山岳陵、吊唁、出丧,至少得一两个月。

    周楠从西苑出来,准备回家拿些日常用品,然后同两个夫人说一声。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估计都会住在西苑。

    刚出门,就看到两个胖大宫女和一顶轿子等在那里,说是嘉善公主有请周大人过府问话。

    周楠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嘉善这是兴师问罪呢还是兴师问罪?
mk2258 發表於 2018-10-7 20:01
第五百章選擇





    大明朝的皇族平日里被朝廷諸多限制,簡直就是當成豬來養,嘉善公主卻是個例外。

    嘉靖不能見兒子,但這個女兒卻能夠隨時進入宮中和他團聚,這讓天子在老年時總算得了天倫之樂,得了些許安慰。

    皇帝又憐惜她死了丈夫,沒有兒女,平日里無論嘉善如何胡鬧都能幫其兜底。

    以往嘉善生出事來,禮部還會管上一管。問題是最後嘉善不但不悔改不收斂,禮部的人反吃了皇帝訓斥。

    一來二次,禮部儀制清吏司的人也學精了:如果是藩王、奉國將軍或者鎮國將軍違反禮制,我們還可以搞上一個搞。但人家是婦人,所謂好男不與女鬥,咱惹不起還躲不起。

    就這樣,嘉善越發地肆無忌憚了,後來甚至還弄出打死女官的事情。

    今日嘉善派人來請,周楠心中有鬼,卻無力反抗,只得上了轎子隨她們去了。

    熟門熟路,很快,轎子不經通報,徑直從後門抬進了公主府,又進了嘉善所住的院子。

    “周大人,殿下在屋中等你說話,請進吧!”

    “好的,有勞。”周楠下了轎子,看到頭上又飄起來紛紛白雪。

    嘉善的房間裡有燈光閃爍,光影照射中,雪地裡的紅梅已然開放。

    周楠也是膽子大的人,此刻走起路來卻莫名其妙地兩腿有些發軟。

    他一邊警惕地看著四周,一邊琢磨著逃跑的路線,生怕等下公主殿下摔杯為號,兩邊就湧出一群刀斧手來。

    殺是不會殺的,砍殺一個翰林院侍講,新科探花郎是什麼後果嘉善自然清楚,但打一頓卻不會有任何顧慮。

    明帝國的核心圈子裡的人都知道裕王的死和他老周有很大關係,若非因為周楠去查這金四哥殺人案,裕王也不會因為牽連其中失去皇帝信任,憂懼之下服用丹藥過量而撒手人寰。

    嘉善和裕王兄妹關係還不錯,她如果因此恨上周楠也是有可能的。

    掀開厚實的門簾走進屋去,裡面燒了地暖,熱氣撲面而來。

    沒有其他人,只嘉善一個人撲在桌上低聲抽泣。

    看著這瘦下去的清麗背影,周楠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本欲抬手去拍她的肩膀,想了想,卻收了回去。訥訥道:“公主殿下,人生百年,不過草木一秋。花開花落,草木枯榮乃是自然規律,還請節哀順變,保重玉體要緊。”

    “周楠,你幹得好事!”嘉善猛地轉過身來,滿面都是淚珠。但眼睛裡卻全是怒火:“三哥,三哥他都是因為你才走的了,你說,你究竟對他有什麼仇什麼恨?”

    周楠喃喃道:“都是誤會,我也不想的……不,不關我事啊!”

    “住口,都是你這小人,是你這小人在父皇面前進了讒言,這才讓三哥憂憤成疾,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嘉善尖叫一聲,張開雙手,長長的指甲朝周楠面上挖去。

    開玩笑,堂堂翰林侍讀若是被人抓破了臉,還怎麼去隨侍君王,還怎麼見人。

    周楠忙抓出她的手:“公主,你聽我把話說,哎喲,你怎麼打人了,讓我說話啊!”

    嘉善劇烈地掙扎著,用腳不住朝前踢去,周楠一不小心就中了兩記。

    他也是徹底怒了,邪火攻心,手一用力,就將嘉善摔在地上。

    好在地面鋪了厚實的地毯,倒不怕摔傷了她。

    嘉善:“你打我,你打我,好大膽子?來人啦,來人啦,救命啊!”

    周楠大驚,急忙上前,一把將她扶起,又用手摀住她的嘴:“不要叫,你不叫我就鬆手,你聽我解釋。明白沒有,若是明白就點點頭。 ”

    嘉善畢竟是女子,力氣也小,掙扎不脫,只得點了點頭。

    周楠鬆了一口氣,放開手。

    嘉善大叫:“來人啦,救命啊!”

    周楠崩潰了:“你說話不算話!”

    可惜,嘉善叫了半天,卻沒有人進來。

    這下,不但是她,就連周楠也楞住了:“怎麼沒人進來?”

    嘉善:“我怎麼知道?”

    周楠想了想,道:“以前我們也是這麼鬧的,狼來了喊多了,你府裡的人也不當真。”

    是的,老周以前每次被公主殿下臨幸的時候,嘉善都喜歡角色扮演,不折騰到半夜,折騰得大家都沒有力氣不肯罷休。比今天還大的動靜多了去,大家也是見慣不怪。

    想起往日的情分,嘉善眼神溫柔下來:“應該是的……呸,你這個小人!”

    她聲音轉厲,又哭起來:“姓周的,你這麼害我三哥,究竟想要什麼?”

    “我又想要什麼,我就是個一個普通人,只想平平安安過日子。可老天爺非要折騰我,又能有什麼辦法,這事的誤會實在太大,公主殿下,你聽我解釋。”周楠忙用最簡短的話將自己和裕王的過節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最後道:“其實,陛下千秋萬歲之後還是會傳位給裕王的。這一點,從李妃生下二王子,萬歲賞下那麼多東西就能看出來。誰料王爺竟然體會不到陛下的心意,又服用了過量的仙丹,這事須與我無關。”

    說完,周楠長長地嘆息一聲:“現在好了,王府的人已經怪到我頭上來,現在的裕王,也就是你侄子朱翊鈞將來登基還能有我的好果子吃?這個官我都不想當了,可不當又如何,即便是回老家,要想做個富家翁也沒有可能。我是進亦憂,退亦憂,只恨不得立即死去,只要不牽涉妻小就好。”

    這是他穿越到明朝之後所碰到的最大一次危機,一個不小心說不好就要被未來的萬曆皇帝夷三族,想到這裡,他不覺神傷。

    在嘉善心目中,自己這個男人從來都是自信滿滿的神情,什麼時候這麼六神無主過。

    不覺心中難過。

    她握住周楠的手:“原來三哥的死和你沒有什麼關係,這是個誤會啊!其實,三哥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前一陣子吃太多仙丹,又不戒女色,身子已然垮了。子木,你也要保重,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

    “轉圜,如何轉圜?”周楠苦笑著問。

    經嘉善的安慰,他心中安穩了些。

    嘉善想了想,道:“四哥景王要進京過年,到時候我會設家宴請他過來一聚,到時候你也參加吧!”

    周楠聞弦歌之雅意,裕王去世之後,景王按例要變成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將來很有可能做皇帝。

    如今,滿朝文武都知道嘉靖時日不多。

    而周楠更是知道,嘉靖也熬不了幾個月了。父位子承,天經地義,這沒有任何懸念。

    此刻,只怕還在湖北的景王聽到裕王去世的消息,不知道會狂喜成什麼樣子。

    嘉善的意思是,既然景王板上釘釘要繼承皇位,我就做個魯仲連,讓你和他搞好關係。

    嘉善又道:“放心好了,我的面子四哥還是會給的,他沒有子女,最喜歡我這個妹子了。”

    周楠:“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以前已經將景王給得罪盡了。他去湖北就藩,我也在後面推了一把,送朱翊鈞進西苑侍侯天子也是我提議的,只怕景王心中對我尚有芥蒂,這個過節不是那麼好揭過的。”

    嘉善:“不然,當初你出主意敢四哥出京,那是各為其主,盡的是本分,別人也不好說什麼。你現在為居中樞,隨侍君前,四哥必然要用你的。還有,你畢竟是徐首輔的孫女婿。未來穩定朝局,還需要首輔多多出力。”

    周楠瞬間明白嘉善的意思,裕王在嘉靖的默許下提前佈局,如今朝堂上又許多王府系的人,就連內閣也有兩個閣來出自裕王門下。

    裕王去世,他們自然會將全部力量用來推朱翊鈞上位。

    這是其一,其二,即便景王將來如願入主大內,也需要有人來製衡王府系文官。

    這個時候,周楠的價值就體現出來了。

    周楠:“可是朱翊鈞他……”

    我們的周大人心中奇怪,嘉善和小萬曆感情也不錯,她為什麼會選景王而不是自己這個侄?

    嘉善看出周楠心中的疑惑,不覺一臉難過的表情,喃喃道:“皇宮之中乃是天底下最凶險最可怕的所在,尤其是對於男人來說。在權位面前,那可是沒有任何親情可講的。我不想看到四哥和朱翊鈞爭位,重演靖難往事。朱翊鈞他還是個孩子,如何鎮得住這個朝局?四哥是成年人,怎麼也比一個孩童好。如此,也少了許多事端。當初,三哥和四哥爭儲的時候,我整日擔驚受怕,我心理好難過。”

    說到這裡,她眼淚掉下來,用手摸著周楠的臉:“周郎,周郎,你是我的心頭肉啊,我不想你有事,我要和你永永遠遠在一起。”

    周楠心中感動:“也只能如此了。”是的,嘉善公主給出了一個最佳的解決辦法。

    現在的關鍵是要和景王達成諒解。

    哎,也是,其實我和景王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做皇帝,無論如何也比小萬曆強。

    嘉善收回手去,起身披上大氅:“周郎,你隨我來。”

    “去哪裡?”周楠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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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風雪行人





    整個公主府好像都沒有人,也估計府中的宮女們都知道周大人每次到府中必然會和殿下天雷勾地火,撞擊出愛的火花。

    這事實在太尷尬,她們都躲回屋中不敢出來。

    此刻夜深人靜,嘉善在提著一盞紅燈籠在前面走著。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白雪,被燈光映得通紅,旁邊是一樹接一樹的紅梅。

    美人,白衣書生,落雪,冷香,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這是一副典型的美麗畫卷。

    可惜,此情無關風月,只關生死。

    走了一氣,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遠遠就看到一座小小的道觀,不用問,這定是嘉善公主的家廟。

    皇帝篤信道教,皇族子女也會在家建道觀供奉道人。

    嘉善將燈籠放在雪地裡,道:“我就送你到這裡,自己進去,有人在等著你。”

    周楠:“什麼人?”

    這個時候,道觀里傳來清朗的聲音:“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念的竟然是周楠抄襲的鈉蘭容若的《蝶戀花》。

    那人笑道:“別人一提起周子木,首先想的就是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的苦情。卻不想,周大人還有剛強雄健的一面。這詞想必是周先生在唐順之軍中效力,橫槊看詩成。可見,周子木也是個鐵骨錚錚,敢作敢為的大丈夫。”

    周楠:“正是在東南前線抗倭時的舊作。”

    “我平生最喜豪傑,還請進觀一敘。”

    周楠遲疑了一下:“你是誰?”

    “怎麼,周大人怯了?”

    這種激將法周楠是不吃的,不過,當著嘉善的面卻不能丟了面子,就笑道:“周某風刀霜劍見得多了,還真沒怕過事。”

    說罷,就退開道觀的門走了進去。

    卻見,小小屋中隻掛著一盞燈籠,在風中搖曳,將枯黃的光兒撒得明暗不定。

    在屋正中放著兩口蒲團,一個中年到人盤膝坐在上面,他指了指另外一口蒲團:“周大人請坐。”

    雖然光線很暗,也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樣,可一雙眼睛卻亮得怕人,也咄咄逼人。

    如果真要比擬,那就像是兩柄出鞘的利劍,給周楠一種強大的壓力。

    “你是誰?”周楠再次問。

    那道人緩緩道:“貧道法號青藤,如今正在景王府中效勞。不過,過了今夜,某就要回山陰老家了。”

    “啊,你就是徐文長?”周楠吃驚地張大嘴。

    “正是徐渭,怎麼,徐某很出名嗎?”

    周楠拱了拱手:“久仰大名,進入終於得見尊容,不勝之喜。”

    ……

    嘉善在雪地裡也不知道立了多久,感覺一身都快凍僵了。

    裡面一陣接一陣大笑聲傳來,看來,他們談得不錯。

    但身邊的燈籠的光卻逐漸微弱下去了,最後無聲地熄滅。

    一剎那,黑暗籠罩過來。彷彿有無數條黑色的胳膊伸過來將她狠狠扼住,叫她喘不過起來。

    黑色的風,黑色的雪,耳邊全是澎湃的風聲。

    嘉善心中大懼,卻咬牙忍受。

    正當她快堅持不住的時候,一隻溫暖的手伸出來,耳邊傳來周楠的聲音:“殿下,咱們走吧!”

    嘉善失去了力氣,將頭靠在周楠的肩膀上:“談妥了?”

    “是的,沒什麼問題了。”

    周楠的目光也開始亮起來,亮得如徐渭一般。

    徐渭,字文長,號青藤,前浙閩總督民族英雄胡宗憲的得力臂膀。在抗倭前線立過無數功勞,是嘉靖朝精英中的精英。

    在歷史上,徐文長和解縉、楊慎一道被人譽為明朝三大才子。

    可惜,他科舉不順,終身只得了一個秀才功名。嚴黨倒台之後,胡宗憲被逮捕入獄,徐渭只能離開總督府回了老家紹興。

    就在去年,他得了內閣閣老李春芳的聘請,入其幕府。因與李春芳性格不合,便欲辭歸故里。不料,李春芳不能容忍徐渭的辭聘,威脅徐渭歸復到他的門下。否則,就以附逆嚴黨罪論處。

    徐渭沒有辦法,只得留在京城,又投入景王麾下,成為王駐京辦的總負責人,想就是藉王府的名義以便脫身回家。

    看早景王的面子上,李春芳拿他也沒有辦法,只得放行。

    方才,徐渭和周楠相談甚歡,道他可惜寫信給景王禀告此事,想來王爺也不會將以往和周楠之間的齟齬放在心上。

    他提出一個條件,景王這次進京之後就不會離開。周楠既然侍侯在皇帝駕前,將來若有事,還請將消息傳出去。

    這是讓周楠做內應。

    我們的周大人還能說什麼呢,現在他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為了自保,說不好只能加入景王陣營。

    從公主府出來,周楠心中嘆息:周楠啊周楠,你一會兒是徐黨,一會兒是帝黨,一會兒是李妃黨,現在又是景王黨,節操呢?

    節操碎了就揀不回來了。

    ************************************************

    現在已經是隆冬,按說南方地氣暖和,往年這年月氣溫應該不錯的。

    但在南直隸段的長江上,天上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

    只一夜功夫,岸邊的蘆葦已經白了一片。

    一行官船正在大江上順流而下,速度飛快。

    在最大那艘船的船艙裡,一個面容蒼白的男子正裹著狐裘瑟瑟發抖:“這什麼鬼天氣,憑地冷成這樣,這還是南方嗎,比京城還要冷上三分,船到什麼地方了?”

    他並不知道,在七十年後,大明朝將迎來一個不長的小冰河期。

    雖然那已經是七十年後的事情,但現在的氣候已經不太穩定了。

    一個太監模樣的人將一口銅手爐遞過來:“回王爺的話,已經到了太平府了,距離南京也就一日路程。王爺你冷得厲害,不妨在南京歇息幾日休整一下。”

    那男子掀開狐裘,露出朱紅蟒袍,接過手爐,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歇,歇甚?京城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情形。一桌豐盛的飯菜人人都想吃,人人都在下手,遲上片刻,殘羹剩水都撈不著。不歇了,一路急行。”

    “可是,景王殿下,陛下的旨意是讓殿下你冬至那天才啟程,提前這多日出發,怕惹得龍顏不悅。”

    沒錯,這個穿蟒袍的人正是皇四子景王朱載圳。

    裕王去世,和皇帝下詔讓他回京過年的消息傳來之後,景王甚至沒有等到旨意就擅自出發了。沒錯,他這次回京是要去爭儲君之位的。表面上看來,他是嘉靖現存的唯一的兒子,可別忘記了,他還有個侄子,天子口中的“好聖孫。”

    如果不盡快回京城,搞不好人家就是下一個建文帝。而自己能不能變成另外一個成祖文皇帝,那可不好說。

    聽太監這麼說,景王大怒,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罵道:“龍顏不悅又如何,聽你們這些奴才的話,那才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皇帝現在就我這麼個兒子,難不成還能將本王給殺了。殺了我,他就沒人給他送終了。怕個鳥,有事本王擔著。”

    這話已經是對皇帝的大不敬了,那太監驚得滿面煞白。

    他也知道,景王殿下這幾個月過得憋屈,壓力山大,精神上已經處於崩潰邊沿。

    正要磕頭求饒,又有一個太監鑽進來:“王爺。”

    景王心情正惡劣:“又有什麼事?”

    那人:“徐渭有信來了。”

    景王:“徐渭的信?”

    來人道:“是,是徐先生的信。徐先生派來的信使還說,他感念王爺的恩情,替王爺辦成了一件大事。不過,自承才疏學淺,已經回紹興老家了。”

    “什麼,姓徐的回家了,他這是看不上本王嗎,真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景王大聲咆哮:“這廝被李春芳折騰得夠戧,這才投到本王府中。現在李春芳不敢動他,他就回家去了,這分明就是在利用本王,過河拆橋的東西,可惡,極是可惡!”

    那人戰戰兢兢:“王爺你還是先看信吧,好像很要緊。”

    景王定睛看去,卻見信上沾了三根雞毛。忙接了過去,撕了火漆封口,仔細地讀了起來。

    良久,他將信湊到蠟燭上燒了。

    接著放聲狂笑:“事成矣,徐渭果然了得。也罷,本王不追究他的罪過了。傳我令,從此刻開始,所有人不得下船,日夜不停行船。違令者,直接打殺了丟水里餵魚。”

    “哈哈哈哈,成了,成了!”

    是的,徐渭信中說,宮中傳言,皇帝的龍體一日不如一日,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情,景王可早做決斷,提前佈局。

    徐階有意和景王聯盟。

    除了徐階,周楠在禁中可為內應。

    這才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

    景王殿下這次進京最重要的事情是養望,結好朝中公卿大夫,做事不可如以往那般過激。

    ……

    景王是個很自大的人,徐渭的勸戒讓他心中不快,禁不住自言自語:“養望,養望,姓徐的狂生到教訓起本王來,孤看你才像血旺。”

    王府的船隊很快過了南京,果然沒有做任何停留就轉進大運河,一路風馳電掣往北。

    雪繼續落,江南江北都是如此。

    天空色做鉛灰,一場碾碎萬物的大風暴正在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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