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東廠衙門內。
司禮監首席秉筆,東緝事廠提督陳洪站在岳飛廟的神像前,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什麼。
自從那個雪夜他杖擊科道言官之後,自然成為清流們針對的目標。最近文官們上折子請皇帝立儲君,自然也將他捎帶進去。
有過激的御史甚至提出要裁撤廠衛,追究龔情之死的首惡陳公公。
空明案的時候,陳洪已經被言官彈劾得六神無主,現在又經二茬罪,精神上經受了巨大的壓力。
別看他在外面面前都一副凶神惡煞模樣,其實卻是非常心虛的。
就拿上次空明案來說,他被逼得沒辦法,甚至於去求神問卜了。
實際上,宦官們的權勢是徹底依附在皇權身上的。個人的興衰榮辱,全憑君父心意。
天危從來高難測,到事情難以收拾的時候,天子拋出幾個內侍做替罪羊也不是大事。
宦官就是無根之木,不像文官,有座師房師同年,一旦出事大家都奔走相告,風雨同舟。至於錦衣衛,人家是勳貴,從靖難年起,貴族世家大族們就結為一體,關鍵時刻也是團結一心。
立儲肯定是不會立的,皇帝這輩子都不可能立儲君。陳洪覺得事情鬧到最後,天子為了平息大家的怒火,會毫不猶豫地自己拋棄。
內廷之中,盯著自己這個位置的人實在太多了。
陳洪在岳飛像前默默祈禱:岳爺爺,你不能讓我這種做實事的人沒有個下場啊!沒錯,咱們太監就是天子手中的鞭子,可做鞭子的也有鞭子的自尊啊!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太監走了進來:“乾爹,好像有些不對勁……”
陳洪威嚴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讓其他人退了出去。待到屋中剩兩人,才問:“什麼地方不對勁?”
那太監:“回乾爹的話,最近朝廷有兩個人事變動很奇怪。”
陳洪:“說。”
太監:“乾爹,袁閣老病重,無法進西苑值守,張居正借進禁中經筵的藉口入值內閣值房,去了就沒出來。”
陳洪:“張居正入閣的呼聲本來就高,他又是御前侍讀,如值內閣值房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是沒什麼奇怪的,可是乾爹,徐階也提拔了一個心腹入值內閣。那人你老人家知道是誰嗎,正是周楠的幕僚,前宛平縣丞史文江,徐相許了他一個中書科舍人的官職。”
陳洪沉吟不語。
太監繼續道:“這兩個人事變動看起來不大,可奇怪就奇怪在史文江做中書科舍人進內閣值房行走這事卻被高拱給卡下來了,據說高相和徐首輔還發生了爭執。”
陳洪神色一動:“兩邊都在安插人手進內閣值房,他們想幹什麼,古怪,古怪!難道裡面有事?”
那太監:“乾爹,這事實在太詭異了,要不你老人家親自去西苑看看?”
陳洪罵道:“這幾日不是咱家值守,我若能進去還說個屁啊?非詔入宮,你知道那是什麼罪名嗎?”
“是是是,乾爹說得是。”那太監:“可是,這事總歸不正常。”
陳洪心情正不好,揮手:“去去去,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塌不下來。”就要把那個心腹趕了出去。
那心腹突然又道:“對了,據報,鄒雲卿昨夜和朱倫見過一次面,就在《竹里館》酒樓,兩人談了大約半個時辰,相談甚歡。”
“哪個鄒雲卿? ”陳洪一凜。
太監:“還能是哪個,就是新任左通政,徐階的門生鄒雲卿鄒應龍。”
陳洪眼皮子一跳:“他們怎麼搞在一起了?”
要知道,徐門和錦衣衛已經在空明案結下仇了。
鄒應龍之所以和朱倫接觸,肯定是徐階的意思,還搞得這麼神秘。
一個首輔和一個錦衣衛北衙鎮撫接觸,那可是朝廷大忌,若是傳了出去,少不了一場風波。可是,徐階偏偏就這麼乾了,難道說……
陳洪悚然而驚,心中又湧起了一股怒氣:“好個朱倫,當初咱們可是說好了一起對付徐階的,現在你這鳥人卻改庭易旗,節操何在?”
官場上,尤其是廠衛這種特務機關,也沒有節操可言。昨天大家還笑瞇瞇稱兄道弟,今天就可能翻臉來一個請君入甕。
“他們攪在一起,想幹什麼?”陳洪喃喃自語。
“還能幹什麼呢,肯定有什麼事情利益頗大。為了實在好處,就算有天大仇恨,也可以放在一邊。”那太監插嘴。
“利益,究竟什麼利益大到讓兩個打生打死的人握手言和?”陳洪從來就不是個智謀出眾之人,只感覺腦袋大了一圈,死活也想不明白。
那太監提示:“乾爹,裕王府和徐階都安插人手進西苑值房。現在,鄒應龍和小朱又勾結在一起,這兩件事是不是應該聯在一起來看。難道……”
陳洪意識到什麼,厲聲喝問:“難道什麼?”
太監:“難道禁中有事?”
陳洪一張臉變得蒼白:“萬歲爺,一定是萬歲爺那裡……咱家得進宮去。 ”
太監:“可是乾爹,這幾日都不是你值守,西苑那裡根本就進不去啊!”
是的,自從上次科道言官衝擊西苑之後,禁中的戒備比以往更森嚴了。莫說一般人,即便是內閣和司禮監的相爺們,不該你值班你是一步都進不去。
惟獨有三人例外:黃錦、周楠、朱倫。
黃錦和周楠是皇帝貼身親隨,黃錦負責天子日常起居,周楠負責機要,朱倫則負責整個西苑的守衛。
這三人中,黃錦是個老病號,這兩日正在家中隔離養病,沒四五天好不了。而朱倫則只負責禁中治安,沒有皇帝的詔令,玉熙宮那邊一步就進不了。
如此看來,皇帝身邊只有周楠一人。
這小人的聖眷之隆,已超過了當初的嚴嵩,甚至有超過黃錦的架勢,也不知道皇帝吃了他什麼**藥?
現在,掌管皇帝機要的周楠和守衛西苑的朱倫勾結在一起,豈不是整個禁中都被他們,被徐門和錦衣衛系統掌握了?
這是什麼概念?
陳洪想起那個雪夜嘉靖吐血時的情形,森然道:“不好,萬歲爺快支撐不住了。”
“啊!”那太監面上也失去了血色,禁不住退了兩步。
陳洪獰笑:“怕什麼,又有什麼好怕的,等下你把這個事情通知高閣老,讓他小心提防早做打算。小朱啊小朱,你在咱家面前玩這一套,還嫩了些。另外,把你手頭得用的人都撒出去,盯住徐階和朱希忠。”
既然小朱已經投入景王系,那就別怪我姓陳的辣手無情了。
嘿嘿,景王算什麼,陛下心中還是傾向兩代裕王的。
景王現在還在路上,只怕趕不及了。
你就算是過江龍,也壓過不咱這條地頭蛇。
那心腹正要領命退下,陳洪又叫住他:“另外,派人出京盯住景王,廠子裡所有人都取消休沐,不再外派,都在衙門裡候著準備隨時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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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雪小了些,不過,到黃昏時分,天更冷了。抬頭看去,蒼穹中有鹽巴一樣的雪粒子落下來。
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中,朱倫照例巡視天牢。
今日他不知道怎麼的來了興頭,竟走進了關押嚴嵩的院子裡,又揮手讓手下出去。
“朱鎮撫今天怎麼來了興致過來看老夫?”嚴嵩坐在火爐面前,皓首白髮,一副睡眼昏沉模樣。
“巡視天牢乃是本官的職責。”朱倫坐在嚴嵩面前的一張小板凳上,伸出手去放在火爐上,半天也不挪開。直到那火光將一雙手掌烤得通紅。
他冷笑道:“嚴嵩,你禍亂朝綱,朝廷絕不輕饒。至於你兒子,勾結倭寇,那是死罪。你們的判決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不用多問。”
嚴嵩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老夫已經八十出頭,人生七十古來稀,早已經想生死看淡。至於我那慶兒,他當初想進官場的時候,老夫已經告戒過他,這本是一條凶險莫名的道路,尤其是對他這麼一個沒有進士功名的人而言更是如此。有今日的下場,也是求仁得仁,怪不得別人。”
朱倫一楞:“你倒是看得通透。”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自然就明白這些道理了。人生不在於活長活短,關鍵是要過得有滋味啊!”嚴嵩用手指挑著眼角的眼屎,彈進火中:“朱鎮撫今日突然想著來老夫這天牢裡,想必有難以決斷的事想和某探討,說吧,說吧,不用顧忌。老夫乃是將死之人,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朱倫面子上有點掛 不住,低喝:“你這個死囚,好生自大,擺正你的位置。”
嚴嵩突然流下兩行濁淚:“是不是陛下他不成了。”
朱倫手一顫,觸電般地收了回去,才發現手心已經被烤得痛不可忍。
嚴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陛下啊,陛下啊,臣該死,臣不能侍侯在你身邊啊”
朱倫心中有些淒然,將一條手帕掏出來遞過去,繼續喝道:“萬歲現在好著呢,嚴嵩你不必如此。”
嚴嵩擦了擦眼睛,吸了一口氣,猛地平靜下來,問:“朱鎮撫可是在做選擇?” 本帖最後由 mk2258 於 2018-12-20 21: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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