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全書完)

 
V123210 2018-2-28 14:31: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63 285395
V123210 發表於 2018-9-17 19:26
第369章 三生萬劍

    廬江北岸。

    在長生真人率領下,道家徒眾紛紛進太陰陣,虛空原先的位置上,依然還留有一撥強者,未曾行動。

    這些人清一色銀甲白袍,手持長槍,威武雄壯,赫然是陳慶之的白袍軍。

    剛才二聖截江,令南晉主力損失慘重。陳慶之當機立斷,命令主力大軍在南岸休整待命,等武修們掃除北岸的巨大威脅後,再開拔渡江。

    不止山上有武修,山下軍營也藏龍臥虎。

    陳慶之麾下有七千精銳,隨他馳騁疆場多年,殺出白袍軍的赫赫威名。這支最強之矛,便是由眾多武修組成。陳白袍一身是膽,既然北岸出現勁敵,他自然要親自上陣,來會會北唐群雄。

    在白袍軍前方,一名中年男子抱胸而立,英氣逼人。

    此人身高八尺,眉目俊朗,體格健碩,同樣披一件白袍,威風凜凜。他手裡握著的卻非長槍,而是一根銀色鐵管,不長不短,似棍非棍,似簫非簫。

    聽到任真搦戰,他邁步向前。

    兩人素昧平生,任真站在唐軍最前方,凝視陳慶之的雄偉容姿,忍不住暗嘆,此人儀表非俗,流露英武氣概,跟說書人稱頌的趙雲頗有神似,不愧是一代名將。

    讚歎歸讚歎,任真鬥志昂揚,並不會心生畏懼,如無數庸碌將士那樣,未戰先怯,千軍萬馬避白袍。

    古往今來,歷史上不少名將之所以一戰成名,揚名立萬,正是因為他們能克服常人不敢想像的困難,戰勝強勁的敵人,最終完成不可思議的奇蹟。

    對手越強,越考驗一個人的意志和能力。強強交鋒中,失敗的那位就會成為墊腳石,用自身累積的一世功名,將勝者送上巔峰。

    眼前就是這樣。

    陳慶之百戰百勝,被民間尊為白袍戰神,儼然是一副不可戰勝的形象。而任真,所有名望都基於長安之行,在戰場上未立寸功,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無法跟白袍相提並論。

    對他來說,擋在面前的是最難跨越的高山,同時,也是世間最大的一塊墊腳石。

    關鍵在於,他邁的步子夠不夠大,能否將陳白袍踩在腳下。

    任真內心很激動。今日只要打敗陳慶之,終結對方的不敗神話,他就是真正的出道即巔峰,還是戰爭史上的最巔峰。

    他攥著拳頭,再次說了一遍,語氣堅定。

    「陳白袍,可敢一戰!」

    陳慶之隔空對視,目光古井無波,淡淡道:「你是誰?」

    為將者知彼知己,他當然清楚,眼前這年輕人就是吹水侯。此時故意這麼問,是在攻心,給任真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

    在戰場上,我就是神,無數人夢想著戰勝我,取而代之。而你是無名小輩,連讓我認識你的水準都沒有,還有何資格跟我對壘叫板?

    聽到這種話,意志不夠堅定的將領,往往容易自卑挫敗,重新溫習敵人的強大,心氣被磨滅大半。

    任真聞言,微微一怔,有點意思。

    他盯著陳慶之身上的白袍,嘴角挑起,笑道:「戰場上穿白袍,很容易弄髒的,還是我幫你脫下來吧。」

    說著,他雙手一伸,左右手腕各有紅光閃爍,剎那間,兩片血色長劍出現在掌間。

    正是他的本命,六合劍。

    斜谷會戰後,此劍出世不久,就被他一分為二,一片化作劍鐲,隨身攜帶,另一片則送給顧海棠,兩者相互感應溝通。

    這次出征,海棠被留在皇宮裡,潛心養傷,六合劍派不上用場,她又擔心他的安危,於是便將另一片還了回來。

    時至今日,六合劍終於能合二為一。

    陳慶之神色微變,感知到劍身的冷冽殺機,問道:「你用的是雙劍?」

    於劍道而言,貴在精一,最忌貪心駁雜。大多數人畢其一生,連一劍都練不好,更不用說雙劍,這就相當於歧途,不僅不會練出太大威力,反而徒有虛表,枉費心神。

    所以他有些驚訝,任真竟沒被長輩勸止,還敢修煉雙劍。

    任真看著他手裡那根鐵管,反問道:「你這又是什麼兵器?」

    陳慶之凝眉,沒有回答問題,說道:「你自取其辱,我可以成全你,不過,咱們稍後再決戰。」

    任真詫異,「為何?」

    陳慶之轉頭,視線移向右側,神情崇敬,「道祖十餘年未出手,今日豈能錯過?」

    ……

    ……

    十餘年未出手,這個說法不夠準確。

    上次在長安城外,長生真人還曾跟顏淵大動干戈,雙方連拼十字,將顏淵震退一十三步。但那場決鬥沒有外人旁觀。

    像今日這樣,他在大庭廣眾下出手,確實是十餘年來頭一次。

    那柄桃木劍一出,意味著道祖要動全力,誓殺儒聖。

    太陽陣中,長生真人罡步向前,速度並不快,但身軀輕忽飄渺,讓人捉摸不定。趕至董仲舒面前時,他右手掐訣,左手揚劍,劍指青天。

    道家也有劍。

    道家之劍,跟兵家之不同,重在明天道,而非體術,更非凌厲殺伐。

    他們的劍多用桃木雕刻,粗鈍無鋒,這便是主動放棄形,不以鋒芒傷人,這樣才能專心凝意,修煉自己的道。

    眼前這把木劍,名為五斗米,它就是長生真人的道。

    那麼,何為道?

    長生真人手腕微抖,神采飛揚,嗓音清越,「聽說劍聖北歸後,曾悟劍十如來,令萬劍來朝。可惜,他今日不在場,無法印證高下。」

    話音未落,場間眾人已是目瞪口呆。

    只見那木劍高擎,竟在虛空凝出無數道青色劍氣,整齊排成數十排,如孔雀開屏一般,越往上,劍氣越密集而浩大,彷如擎天的劍鋒,快要倒塌下來。

    這副畫面震撼至極。

    僅憑一把木劍,就能衍化出萬道劍氣。

    這真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劍。

    難怪長生真人要跟劍聖印證高下。任真悟出的劍十霸氣絕倫,能號令萬劍,為他所用,同樣氣勢浩蕩。區別在於,任真調遣的都是有形鐵劍,威力有限。

    而長生真人這一劍,是以道家法力凝出,蘊藏玄妙難言的真意,絕非朝夕之功。它如同清風一般,精純明淨,不見凌厲殺氣,但沒人敢懷疑它的威力。

    不僅如此,兵法有六如,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場間另外兩位大宗師,一者其疾如風,一者難知如陰,皆登峰造極,成就各自追求的極致。

    而長生真人這一劍,沉穩從容,並不追求速度,而是如森林一般,徐徐展開,以縝密而華麗的姿態面對敵人。

    這正是其徐如林的完美演繹。

    有朝一日,任真若跟長生真人對決,不知是否敢再喊一聲劍來。

    面對這漫天劍氣,董仲舒不禁倒退一步,表情凝重到了極點,驚呼道:「大衍之術……你竟然練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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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大衍

    衍,通「演」。大衍,就是推演天地萬物的意思。

    可見,這大衍之術是一門多麼博大高深的道法,能將天地萬物都包涵在內。

    董仲舒不敢相信,傳說中的大衍之術,竟然被長生真人參透了。此道法乃上古大賢所創,早已失傳數千年,世間幾乎無人聽聞過,而董仲舒恰好是知情者之一。

    春秋諸子百家,並非妄自尊大,閉門造車,他們相互借鑑融合,研究的學問經常有共通之處。

    譬如,一部《周易》,被譽為大道之源,不僅被道家當作經典巨著,在儒家也尊列五經之一,同樣,陰陽家也奉若圭臬,可以說是算命先生的必修科目。

    大衍之術,根源就出自《周易》,故而身為儒聖,董仲舒能知曉這門神通,並不奇怪。如果有機緣得到此術,他會摒棄門戶之別,毫不猶豫地修煉它。

    相鄰的太陰陣裡,楊玄機正忙於廝殺,聽見大衍之術的名號,同樣為之一震。上古秘術出世,這下董仲舒真有殺身之禍了。

    另一邊虛空,任真雖見識淵博,卻沒聽過大衍之術,更沒心情在意這點。他盯著長生真人衍化出的萬道劍氣,神情震撼。

    夜遊星海、領悟劍十後,他自認為那一劍霸氣絕倫,僅就劍招本身而言,天下罕逢敵手。誰曾想,今日竟能目睹如此震撼的畫面。

    俗話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家神通果然了得。這三生萬劍,足以跟劍十如來媲美,而且由八境強者使出,威力更是難以想像。

    「老師,你能扛得住嗎?」

    他心臟砰砰直跳,替董仲舒捏了把汗。

    太陽陣裡,長生真人微微一笑,「能看破此劍根基,你的眼光倒是不錯,就看本事如何了。」

    說罷,他向前邁出一步,木劍落下。

    扇面前撲,遮天蔽日,萬道劍氣如頂禮朝拜,同時斬向董仲舒。

    它們的速度不快,沒有氣沖鬥牛的無匹罡氣,更沒有風起雲湧的異象,從容不迫,沉穩有序地斬落,彷彿天在崩塌下來。

    如此碾壓,董仲舒無路可退,只能正面硬扛。

    他深吸一口氣,紮穩馬步,氣沉丹田,匯聚全部真力,準備迎接畢生最大的考驗。

    他閉著眼睛,收拳蓄勢,振聲頌念。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這是儒家膾炙人口的名篇《正氣歌》,闡述了儒家修行的根基所在。「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游離天地間的浩然氣,是儒家的力量來源。

    儒家修行,就是順承天地,在天地間弘揚正氣。

    董仲舒高唱這首歌時,整座太陽陣高速旋轉,陣內外的天地產生感應,也開始顫動起來。

    陣內,構建此陣的儒家弟子真力全部外溢,流淌到一起,如百川入海,被牽引到儒聖面前;

    陣外,虛空濃霧被抽絲剝繭,分離出道道浩然氣,宛如細長的棉線,急遽游動著,凝聚飄浮在儒聖面前。

    儒聖強行牽引天地,拼盡畢生功力,就是要凝出最強的一個字,來跟道生萬劍相抗衡。

    他要寫的,不是天地君親師,不是仁義禮智信。

    隨著浩然氣滾滾匯聚,他面前那道古字的輪廓漸漸明顯。

    儒。

    這是天下讀書人共有的面貌,也是董仲舒最根本的身份。先是儒,後成聖。唯有此字,才能讓他爆發出最強大的力量。

    劍落,鋪天蓋地。

    字出,浩氣凜然。

    儒道二聖交鋒,氣概坦蕩,可昭日月。

    兩股偉力太過浩瀚,太陽陣承受不住,迅速崩潰,不止是儒家眾人,連同破陣的道家門徒一起,全被震飛出去。

    陣先破,董仲舒的力量便瓦解一部分。

    那道儒字出現裂痕,分崩離析。

    董仲舒臉色雪白,面對浩瀚偉力衝擊,緊咬嘴唇硬撐著,卻定不住身形,砰砰砰逐步倒退。

    共退九步。

    身負舊傷,仍以八境下品,硬扛八境圓滿、大衍古術,這已經超出他的極限。

    董仲舒顫顫巍巍,頭顱微昂,猝然朝天吐出鮮血,再也支撐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盡力了,奈何長生真人太強。

    任真看得內心悲愴,眼淚打轉,恨不得衝過去扶起老師,但心裡清楚,即便他有那份實力,也不能插手。這是聖人之間的鬥法,更是兩個男人的較量,縱然戰敗,也絕不能輸掉尊嚴。

    董仲舒以手按地,艱難站起來,霜發凌亂,臉色瞬間蒼老許多,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機。

    只是,他眼裡那股傲意,始終不曾黯淡。

    「老夫再不濟,也不會輸給孽徒!」

    當日顏淵明哲保身,退了十三步。今日董仲舒不肯認慫,賭上性命,退了九步。

    孤傲,何嘗不是一種信念。

    長生真人搖頭,憐憫地看著董仲舒,「這麼大一把年紀,何苦死要面子?硬接這一劍的後果,就是你連逃竄的機會都沒有了。」

    殺死一名八境強者,太不容易,眼前正是大好良機,他不會放虎歸山,讓董仲舒逃走。

    「你既然清楚,我用的是大衍之術,早就應該明白,我推演的不止一劍。」

    他再進一步,撫摸著本命木劍,面露惋惜,「我原先的假想敵是顧劍棠,他最年輕,前途無量。可惜他自投羅網,金陵那一戰,我還沒觀摩透徹,他就被陛下打敗了。」

    任真在遠方觀戰,琢磨著話裡的意味,有些困惑。

    「大衍之術,可以追本溯源,以形推神,衍化出功法最相似的面貌。剛才衍化的新招劍十,威力差強人意,現在就用劍六蛟龍,為你踐行吧!」

    他手中木劍再次揮起。

    任真神情大變。

    難怪剛才那一劍,看起來有些眼熟,原來是模仿他練成的!

    這個長生真人太可怕了,按他剛才的話意,分明是運用大衍之術,根據劍聖施展出的劍招外形,推衍出它們的神意,從而達到模仿乃至偷學孤獨九劍的效果!

    邊看邊學,看完就會,世上真有這麼逆天的功法?

    任真震撼無語。如果長生真人沒誇大其詞,以後誰還敢跟他交手,那樣豈非等於傳他功法,幫他越來越強!

    任真瞪大眼眸,死死盯著長生真人,倒要看他如何一劍起蛟龍。
V123210 發表於 2018-9-17 19:26
第371章 儒隕

    揮劍之際,長生真人猶在感慨。

    「劍十如來,乃劍聖新創的絕招,惜乎我未能親眼領略,單是聽世人描繪萬劍來朝的畫面,便心馳神往。一番推衍過後,練成剛才那一劍,恐怕無法得其神韻。」

    他看向董仲舒,話意陡轉。

    「接下來就不一樣了。在金陵大戰時,我曾在場觀摩他施展劍六,自問已參透九分真意。董仲舒,看你現在這副慘狀,果然是必死之象。」

    話音落時,桃木劍已出,卻非斬向董仲舒,而是指著相反方向。

    驪江之上。

    大片濃霧驟然消散。

    遼闊江面出現兩道溝壑,江水在那裡突兀斷層。

    一大段江流被截出,粗壯如青色巨劍,騰空而起,又如青龍出水,扶搖直上天穹。

    一劍如龍,這一截江,便是劍六蛟龍。

    當年劍聖飛渡嘉陵江,馭劍穿梭在滔滔江潮間,受雄渾聲勢感染,心境豁然開朗,即興以一劍截江,化作蛟龍在天,由此得悟劍六。

    今日意象,跟當年如出一轍。

    長生真人沒有口出狂言,這一劍,確實盡得劍六神髓。就算讓顧海棠重回巔峰,使出劍六,也不過是如此光景。

    遠處,陳慶之昂首仰望,心潮澎湃。

    「化劍聖,戰儒聖,道祖這份氣魄,簡直震古爍今!」

    任真聽到溢美之詞,凝視著高空那道水龍,眉頭深深皺起來。他是精通劍六的人,作為內行,更能看出這一劍的非凡。

    領悟大衍古術後,長生真人的境界臻至圓滿,嶄露出的戰力確實太強悍,遠遠超出他的想像。他毫不懷疑,長生真人如今的造詣,絕對比本命未破前的董仲舒更高深。

    劍道修行非常艱難,不僅講究形和神,還有一層至關重要,那就是氣。沒有足夠精沛的劍氣,就算形神兼備,將劍招參悟透徹,也無法淋漓發揮出來。

    尤其是,長生真人出身道門,不修劍氣,要動用劍聖絕學,只會難上加難。但他做到了,因為他並非依樣畫葫蘆,一味模仿劍聖,而是不斷摸索,憑藉近乎妖孽的悟性,將劍招跟道家內力融合為一。

    他不養劍氣,就因地制宜,想辦法拿道家真氣代替。經過改良,他以大衍古術偷學的招數,才能為他所用。

    這是多麼可怕的武學天賦。

    「當初董仲舒臻至圓滿,野心膨脹,就想立教封神,獨霸北唐五百年。這長生真人,看起來道貌岸然,不像董仲舒戾氣太盛,但如果讓他晉入第九境,後果只會更嚴重……」

    任真默默想著,意識到更大的危機即將降臨。

    道家正一派入世,聽命於南晉武帝和朝廷,這點毋庸置疑。陳玄霸已是九境之身,壽元五百載,如果再加一個陳長生,兩人狼狽為奸,天下絕無敵手。

    到時候,任憑北唐有再多八境強者,恐怕也殺不死二陳。

    北唐女帝害死他母親葉小姐,而南晉武帝為了兩朝議和,設計殺死降將任天行,才是最大的死敵。

    一旦讓兩名九境聯手,他還拿什麼跟南晉斗?即使他也順利晉入九境,這場架依然沒法打。

    漫說悠悠五百年,未來南晉橫掃天下,以武帝的毒辣,斬草除根,絕不會讓他活過幾十年。

    想到這些,他的眼眸眯了起來。

    他轉過頭,望著點將台上的李慕白,面露殺意。

    李慕白感受到他的目光,跟他對視一眼,心領神會。

    戰機稍縱即逝,趁現在還有董仲舒吸引火力,長生真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轟殺儒聖上,他這位隱身的風雲強者偷襲,應該能重創對方。

    事關北唐安危,百年大勢,絕不能再顧忌所謂的道義,李慕白必須出手。

    他提著鐵劍,悄然靠近長生真人,醞釀致命一擊。

    這時候,長生真人的劍六落了下來。

    水龍高達數十丈,懸浮在虛空,形神氣俱是飽滿圓融,隨著木劍一揮,擎天水龍遽然俯衝而下,曳著呼嘯疾風,直撞向董仲舒。

    水龍前端太過粗壯,它還沒靠近地面,巨大黑影已將董仲舒的身影籠罩在內。相比之下,他是那麼的渺小,微不足道。

    陰影裡,董仲舒紋絲不動,昂著頭顱。

    不是他不想退,更非無懼此劍威勢,而是他已然動不了。

    為了對抗三生萬劍,剛才他那撼天一擊,透支了他全部的氣力。儒字破碎後,他遭受恐怖衝擊,全身經脈被震碎無數,縱然還能運功,卻也是迴光返照,無濟於事。

    他從沒料到,對手會這麼強,強到讓他無力回天。

    到了這份上,他更不能當逃兵。如果他逃走,軍心大亂,廬江城就徹底守不住了。

    就算他能逃脫,後半生也無法再修行,甚至可能會落下病根,在榻間苟延殘喘,度過殘生。

    他一生要強,從未在人前低頭。對他來說,這樣淒慘的收場,生不如死,絕非他想要的人生結局。

    尊為一家聖人,縱橫北唐,威震天下,他就算是死,也要轟轟烈烈,正大光明,也要死得有骨氣。

    道祖劍聖,均是豪傑,死在他們合璧的絕學下,不算蒙羞。

    無法在高潮中落幕,那就用落幕,成就一個高潮吧。

    董仲舒攥著拳頭,深吸一口氣,面對呼嘯而來的水龍,老臉上泛起最後的笑容。

    這一生,始終桀驁,從未放棄驕傲。

    下一刻,整個江畔,都震盪著他狂放的笑聲。

    「蔡酒詩,我把儒家交給你了!」

    正忙於廝殺的儒家門人、北唐將士,無不神情震驚,從各處轉身望向董仲舒。

    話音落下,同時,一道震耳的爆炸聲響起。

    在水龍即將砸到董仲舒身上的一刻,他凝聚最後一點真力,爆體而亡。

    一代儒聖,就此隕落。

    他死在了戰場上。

    他縱有千般不是,最後為守護北唐而死,也無愧於聖人名號。

    哪怕戰死,他也沒有臨陣逃跑,置萬千將士於不顧。他最後這一戰,配得上他畢生的驕傲。

    為了捍衛北唐最後要塞,他挺身而出,真的盡力了。

    *******,*******。

    這就是儒。

    接下來的事,交給別人去做。
V123210 發表於 2018-9-21 22:53
第372章 兩敗俱傷

    長生真人身後,李慕白火速趕來。

    在動身離開點將台的那一刻,他並非沒想過,先衝過去援救董仲舒,但長生真人的功力太強,他不敢確定,以自己目前的修為,能否擋下這一劍,救走董仲舒。

    而且,即使他能做到,隱藏的行跡就會暴露,自然也無法再偷襲長生真人。如果這樣做,董仲舒未必能保全,更無法挽救整個戰局。長生真人得勢,北唐形勢只會更加嚴峻。

    相比之下,偷襲長生真人,才是對全局更有利的選擇。只要他遭受重創,就等於跟董仲舒兌子,兩朝重回均勢,董仲舒造成的劣勢也就彌補回來。

    千鈞一髮之際,李慕白來不及顧慮太多,只記得任真那句交代,殺死八境,這筆買賣才划算。

    所以,他直奔長生真人而來。

    長生真人斬落水龍,這一招數用老,木劍仍在下垂,沒有重新復位,更不可能察覺到,致命的危機正從後方降臨。

    他滿面春風,對剛才一劍的威力頗為滿意。畢竟,殺死八境太難,最近幾年,風雲十強排名不斷變化,卻始終不見有大宗師隕落。

    今日他初戰告捷,將排名壓過自己多年的儒聖斬殺,怎能不揚眉吐氣,意氣風發。

    他捋動鬍鬚,從容轉身,準備退出太陽陣。

    不得不說,人算不如天算,他轉身的時機太精準。

    恰在此時,李慕白的鐵劍迎面斬落。咔嚓一聲,長生真人被砍中,鮮血四濺。

    他那隻還在捋鬍須的右手,連同整條臂膀,被李慕白一劍劈掉,乾淨利落,墜落到地上!

    十大風雲強者裡,北唐的蕭鐵傘中了任真的偷襲之計,痛失一臂。無獨有偶,南晉的長生真人也沒能倖免,將右臂斷送在這裡。

    他應該感到慶幸,當李慕白揚劍時,自己剛好側身回轉,避開了要害部位。否則,他已經被劈成兩半,死無全屍了。

    他臉色霎時慘白,劇烈的痛楚襲遍全身,他根本來不及判斷,出於本能意識,拚命朝後方逃竄。

    斷臂處鮮血狂噴,洋洋灑灑,飛濺到空中,有一小部分沾染到李慕白身上。隱身神通怕水,他就此顯露真身。

    長生真人見到這一幕,瞳孔不禁收縮,驚愕於這戴斗笠的漢子是誰,更想不通對方為何能憑空出現。

    他退意決絕,瞬間退出數十丈,才停住身形,急忙封住身體右側的全部穴道,阻止繼續失血,同時也防止李慕白劍上有毒,擴散進臟腑內部。

    「你……是誰!」

    他話音顫抖,不止是嘴唇,痛得全身都在顫抖。

    李慕白行蹤暴露,便不必再隱藏,摘下斗笠,露出一頭銀發。

    「可惜功虧一簣,沒能替夫子報仇,留下你的老命。」

    他神情惋惜,清楚巔峰強者生命頑強,長生真人縱然痛失一臂,畢竟八境圓滿的修為還在,剛才錯過天賜良機,今日已無法再殺死他。

    儒聖隕,道祖殘,這對強者算是兌子。

    相鄰的太陰陣裡,另外兩大宗師見戰場形勢劇變,都放棄纏鬥廝殺,跳出圈子。

    楊玄機回到任真身旁,側首對著下方地面,神情肅穆,應該是在向董仲舒的屍首致哀。為國捐軀,今日的儒聖,值得所有唐人的敬重。

    師尊戰死疆場,眾多儒家賢哲哪還有心情戀戰,默默圍在董仲舒身邊,守護著老人的遺體,場間氣氛悲愴至極。

    曹春風則身形閃爍,趕到長生真人身前護衛,掩護他回到陣營。

    道家眾人也不敢大意,簇擁著老師撤離,他們萬萬沒想到,老師會在極盛之時遭創,付出這般慘重的代價。就算他能維持住現有修為,經此一役,也必然元氣大傷,再難恢復半個時辰前的巔峰狀態。

    場間的變化太快,而且太詭異了。

    曹春風佇立虛空,憤怒地盯著任真,如同一條站立起來的蝮蛇,眼神怨毒,恨不得將任真生吞活剝。

    前幾年,他親手調教任真長大,暗中在側觀察,對這徒弟的心機手段再瞭解不過。關於隱身和易容的神通,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能迅速想通原委。

    派李慕白暗中蟄伏,試圖刺殺南晉強者,這次是他低估了任真的膽量,明知體內有毒蠱,竟然還敢反咬一口。

    他額頭滲出冷汗,心有餘悸。若非董仲舒隕落,逼得李慕白倉促出手,任真的最終意圖,恐怕是要讓墨家鉅子對付自己,逼自己交出解藥。

    他咬牙切齒,寒聲道:「吹水侯,你好厲害的手段!」

    任真不溫不火,回敬道:「過獎了。我最近身患重病,心情不太好,想拿南晉開刀,讓你們長點記性。要不是你們兵鋒太盛,咄咄逼人,我也不願親自出戰。」

    這話看似漫不經心,隨口一說,曹春風卻聽得明白,任真是被中蠱一事激怒了,想拿偷襲長生真人的手段警告南晉,最好別太放肆,逼他撕破臉皮。

    曹春風面目猙獰,惡狠狠地道:「總有一天,你會生不如死!」

    楊玄機聞言,猛然皺眉,持劍踏前一步,準備跟曹春風再戰一場,生擒這個活死人回營,替任真解蠱。

    曹春風見狀,撩起遮擋視線的亂發,盯著楊玄機,漠然道:「這次沒能殺你,是因為對你一無所知。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戰時,我會讓你死無全屍!」

    他的嗓音淒厲,讓人不寒而慄。

    武帝是繡衣坊的最高掌控者,任真雖為坊主,實際只是個傀儡,曹春風才是繡衣坊真正的打理者。

    這次回去後,他會連夜傳信金陵,讓繡衣坊調動全部力量,查察關於八境盲眼劍客的所有信息。

    他要對楊玄機瞭如指掌,看破此人的一切。

    點將台上,繡繡站在那裡,彷如局外人,始終沒能跟上戰鬥的節奏。她以眼神詢問曹春風,她要不要伺機出手,再跳出來扭轉戰局。

    曹春風微微搖頭,示意她別輕舉妄動,然後冷冷說一聲,「撤!」

    這一戰兩敗俱傷,出乎意料,長生真人又身負重傷,他們沒有再強攻下去的必要,只能就此作罷。

    任真見狀,轉頭看向對面的陳慶之,悵然道:「可惜咱們初次交鋒,沒能痛快戰一場……」

    陳慶之冷哼一聲,譏笑道:「區區五境,真敢跟我戰一場?你知道我是何等修為嗎?」

    他轉身離去。

    任真站在那裡,默然不語。

    他自然清楚陳慶之的底細。七境上品,此人不止足智多謀,更是武藝超群,自身實力堪稱完美,跟國士元本溪是一時瑜亮,難分伯仲。

    以五境中品戰七境上品,聽起來太聳人聽聞。只有任真自己才清楚,他已準備好殺手鐧,本來這一戰,有希望正面擊殺對方。

    可惜,董仲舒身隕,太陽陣先破,錯失良機。

    要不然,他一定會讓陳白袍好好領教,什麼叫太極生兩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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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薪火相傳

    這場廬江鏖戰,以兩敗俱傷的結果匆匆收場。

    北唐損折的是儒聖董仲舒。這些年,夫子被北唐文人奉為泰山北斗,在他的率領下,儒家步入鼎盛時期,最終實現一家獨大。朝野內外,到處都活躍著儒家讀書人。

    他的隕落,壯烈而沉重,必會給儒家乃至整個北唐,造成難以想像的衝擊。南北巔峰戰力的均衡態勢,也已直接打破,繼劍聖之後,北唐又折一聖,形勢岌岌可危。

    南晉付出的代價也很慘重。長生真人親赴戰場,首戰便大功告捷,一劍斬殺儒聖,彰顯出爐火純青的巔峰造詣,也正是氣機最旺盛之時。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最可能成為第二位邁入九境的強者。

    然而,李慕白臨時下山,在任真安排下隱身出戰,避開了南晉眼線,成為暗藏的殺招。月滿則虧,長生真人痛失一臂,氣運從巔峰暴跌,再想突破境界,希望已經渺茫。

    儒隕道損,是重要的轉折點。

    江山如畫,曾經多少豪傑。

    由此而始,舊時代的齒輪崩壞,漸行漸遠。

    氣運此長彼消,新時代的輪廓撲朔迷離,誰都不知道,未來大陸將演變成怎樣的格局,又將湧現出哪些新面孔,譜寫風流。

    眼前,經此一戰後,南晉白袍軍鋒芒受挫,屢戰屢勝的勢頭受到遏制。儒聖的自爆,道祖的重傷,向南晉軍士傳遞了一個信息。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中路軍被逼到這份上,北唐已經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死守廬江城,不會再像先前那樣,望風逃竄,潰不成軍。只要打不垮北岸的任真駐軍,就別想順利渡過廬江。

    遭到阻擊後,陳慶之穩重起見,沒再貿然渡江強攻,而是在南岸駐紮固守,對渡江失敗的軍隊進行休整,同時,耐心等候兩翼晉軍的推進。

    只要另外兩路齊頭並進,跟上他的節奏,屆時,三路都攻至兩界山區,對廬江城左右合圍,即使守軍再頑強,也是孤城一座,終究會成為他的囊中之物。

    兩軍隔江對峙,在任真預料之中。

    他知道,陳白袍等的是三軍會合,想憑整體優勢碾壓向前。一旦出現這種局面,只靠眼前的兵力,就真的守不住了。

    所以,他必須盡快想辦法,引誘白袍軍出擊,先粉碎這支精銳主力,才能扭轉全局。

    鏖戰第二天,江畔軍營裡舉行簡單的葬禮,祭奠儒聖。

    全軍上下披白,氣氛沉悶,他們都親眼目睹,董夫子死得壯烈,寧肯選擇自爆,也不願死在敵人劍下,如此決絕的姿態,令人動容。

    文人堅貞不屈的氣節,更鼓舞了他們捍衛北唐疆土的信念。

    葬禮過後,眾多賢哲聚在一起,商量接下來如何治理喪事。

    儒家最重孝道,一應禮儀必不可少,不能就這麼草草敷衍了事。夫子尊為一家聖人,受北唐臣民推崇,如今他為國捐軀,就算不用舉國披喪,也理應得到百姓的哀悼。

    老人們也講究落葉歸根,夫子雖戰死廬江,終南聖地才是他的歸宿。作為弟子門生,賢哲們一致認為,得在終南山設立衣冠冢,舉行祭祀大典。

    但眼前戰局焦灼,他們這些儒生是阻擊敵軍的核心力量,斷然不能離開軍營。最終,他們商量後決定,讓六師兄薛飲冰代表他們,護送老師的靈位回山,替他護陵守孝。

    次日清晨,任真同師兄們出營,恭送老師的亡靈回家。

    為表孝心,任真又獨自再送一程,一直隨薛飲冰走到兩界山前。

    薛飲冰心知,小師弟是有話對他說,於是路上行得很慢,跟任真騎馬並肩。

    「師弟,你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任真自然明白他的話意,嘆了口氣,面容苦澀。

    當日董仲舒在戰死前,留下最後的一句話就是,要把儒家託付給任真。這句遺言的用意太深,而且又被門下眾弟子聽見,是個很棘手的大麻煩。

    誰都知道,自從斜谷會戰後,儒家二聖並立,夫子和大先生撕破臉皮,明爭暗鬥不止,早已不是以前夫子獨掌大權的時代。夫子死了,按理說,尊師陣營也就不復存在,儒家將全部歸由顏淵執掌。

    然而,問題就出在,夫子最後喊了那句話。他告訴天下人,任真將繼承他的衣缽,就等於說,任真才是名正言順的儒家領袖,而非顏淵。

    顏淵雖被敕封文聖,享有聖人尊榮,但得不到衣缽,就沒資格發號施令,統領天下文人。

    師徒傳承,正統名份,這是儒家理念裡極為重要的一部分。

    趨炎附勢的人,想迎合文聖顏淵,在內鬥裡得利,自然不在意這些說法,還會繼續擁戴顏淵。但那些骨子裡真正尊師重道的文人,卻不會棄如敝履,無視夫子的遺言。

    夫子既然明言,把儒家交給任真,那麼,他們就得遵從聖人遺志,矢志不渝,在任真的率領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想變心的,早就變了。不想變的,永遠不會變。

    董仲舒的遺言,完全可以換成另一種說法,你要替我鬥垮顏淵。

    名為傳承,實則是離間。有了這句話,就算任真不想鬥,顏淵也不會放過他。

    與八境強者為敵,這份擔子,豈能不重?

    任真苦笑道:「若非南晉犯境,我真想替你守陵,去終南山躲幾年。」

    薛飲冰不知說啥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兩人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任真看著薛飲冰,問道:「師兄,上次我的弟子任真打傷薛清舞,你是不是耿耿於懷?」

    薛飲冰乾笑一聲,「你為何這麼問?」

    沒有明說,就代表心裡還是介意,存在隔閡。

    任真誠懇地道:「你公私分明,大義凜然,不會因為她的事,耽誤抵禦外敵,但我能感覺得到,你最近待我,似乎不如以前熱情。」

    薛飲冰搖頭,漫不經心地道:「你想多了。」

    任真見狀,補充道:「我徒弟出手沒輕重,好在我看到她已恢復容貌,但願你能寬恕。這次大戰,她也受傷不輕,我準備送她回京療傷,順便再傳她一劍,就當作彌補愧疚吧……」

    說是愧疚,其實戰台上死傷自負,當初任真並沒使用卑鄙手段,而且是薛清舞猖狂在先,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懲罰她。

    薛飲冰嗯了一聲,表情微鬆。

    再傳一劍,自然指的是劍聖絕學。對劍修而言,這絕對是份大禮,他很清楚其中的份量。

    任真繼續說道:「養傷的時間,剛好能讓她抽空修煉。師兄你去終南山守陵,或許會枯燥,所以,我想也送你一份小禮物,供你消遣時間。」

    薛飲冰感到意外,「哦?」

    他不明白任真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任真從袖裡掏出一份小冊子,黯然道:「老師這次來前線找我,本來還想跟我切磋探討春秋大義,現在卻陰陽兩隔。這份春秋真解,是我撰寫的,不想再留著了。」

    說著,他把冊子遞給薛飲冰。

    「裡面所寫的見解,未必正確,但是我的肺腑之言。師兄無聊時,可以看看,拋磚引玉,說不定能讓你有收穫。看完之後,就麻煩你把它燒給老師吧……」

    薛飲冰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後朝任真鄭重行禮。

    他深知,以老師的倨傲脾氣,幾乎不會請教他人學問,既然肯放下身段,主動跟任真探討春秋,就說明任真的春秋真解,大概離至聖精義非常接近。

    任真肯把它送給自己,這份禮物,實在太重了。

    「師弟如此厚禮,我無以為報。但有句醜話,我得說在前頭。我生性懶散,厭倦爭鬥,你若是想拿它收買我,讓我幫你跟大師兄較量,就是找錯人了。稟性難移,我可以退還給你。」

    任真搖頭,微笑說道:「師兄多慮了。我對你只有欣賞和敬佩,更沒想過利用你去爭名逐利。你只管參悟春秋就好,我只是希望,未來北唐有奸佞作亂時,你能有實力站出來,懲奸除惡。」

    薛飲冰已是七境上品,若能悟透春秋,前途肯定無可限量。到時他肯出面,北唐還有剷除不了的惡人嗎?

    他現在還不明白,任真此舉藏有很深的用意。

    他凝重點頭,答道:「道義所在,義不容辭。」

    任真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道:「師兄,何必把名利看得太開。大師兄都說當仁不讓,何況你現在沒那麼多顧忌和束縛。要不,我幫你成為下一代儒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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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疑心

    長安,皇宮。

    明德殿後有方花園,花園旁有間小屋。

    屋裡煙氣繚繞,透著一股淡雅幽香。清晨的曙光從窗格里刺進,照著這些瀰漫的白煙,頗有意境。

    屋子的主人元本溪,穿著一身素縞麻衣,站在高桌前,望著香爐後那塊靈牌出神,眼珠深深凹陷,看來是徹夜未眠。

    「先師文崇儒聖董仲舒之靈位」

    文崇二字,是女帝欽定的儒聖謚號。董仲舒戰死當天,京城就收到了訃告,朝堂震驚,君臣開始商議治喪追封等一應事宜,以告慰在天之靈。

    元本溪沒參與這些瑣事。

    聽聞噩耗後,這位身體孱弱的二先生換上喪服,在書桌前坐了整整一天,沉默不言。

    弟子為師長守喪,本可以不穿喪服,只需心喪三年。但看他此時情形,應該是兩種喪禮一起守了。

    他號稱國士,智謀無雙,胸藏宏圖大志,但在夫子面前,始終畢恭畢敬,恪守弟子之道,不敢有絲毫踰越禮數的地方。

    不是因為董仲舒武力高絕,性情霸道,而是他飽讀經書,從骨子裡尊奉忠孝節義,身體力行,由衷地敬重師長。盡心服侍君王和老師,是他作為儒生的堅守。

    正因如此,在眾多門徒弟子裡,董仲舒最讚賞和信任的,也是二先生。

    如今董仲舒隕落,最悲痛的人,毫無疑問是他。

    他積病多年,本就氣血虛虧,自己愛戴的老師辭世,他痛徹心扉,臉色更是蒼白難看,有病情惡化的跡象。

    故人已逝,豪傑凋零,真要到新陳代謝、退位讓賢的時候了麼……

    想著老師最後那句遺言,他陷入沉思。

    論尊師重道,他是儒聖座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董仲舒將衣缽傳給任真,那麼,他該不該站出來,支持小師弟?

    他閉上眼,照常深思熟慮著,滿臉疲憊,顯露些許老態。

    某一刻,他忽然皺眉,睜開雙眼,眸裡綻放出精湛的寒光。

    未幾,吱呀一聲,屋門被推開。

    溫和的話音如春風一般,從他身後響起。

    「師弟,這屋裡太沉悶,多出去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

    稱二先生為師弟,還能是誰?

    元本溪沒搭腔,眯眼注視著靈位,甚至沒有轉身去看顏淵。

    老師戰死疆場,下殺手的仇敵固然是長生真人,但他在上戰場前,就拜大弟子顏淵所賜,渾身傷痕纍纍。若非如此,他縱然不敵長生真人,也有能力自保,全身而退,絕不至於戰死。

    如此算來,罪魁禍首還是顏淵。

    對於老師,兩人的立場涇渭分明,不容調和。在這種時候,顏淵跑來找元本溪,究竟是何居心?

    見元本溪無動於衷,顏淵進屋坐下,打量著他身上的孝服,眼神譏諷,話音卻依然和藹,「我就知道,老師仙逝,除了我,一定數二師弟最痛心,果不其然!」

    元本溪眉頭緊皺,神情冷峻,背身說道:「有事嗎?」

    顏淵收斂笑意,從茶桌上捻起一小搓草藥,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的眼光和心機都比我強,所以我想聽聽,對於老師的戰死,你有什麼看法?」

    元本溪冷哼一聲,轉身收走紙上攤著的草藥,「論心機,我不如你陰毒。你想說什麼,直說就是,不必兜彎子。」

    顏淵抬頭,正視著他,認真地道:「你看過軍報,應該知道戰場當時的情形。難道你不認為,老師之所以戰死,都怪小師弟指揮無方,見死不救?」

    元本溪坐到對面,沒有搭話。

    顏淵繼續說道:「李慕白不會憑空出現,這事很古怪,我懷疑,蔡酒詩跟那群叛逆暗中有勾結。聽說軍營裡還有名劍道餘孽,實力強勁,更能印證這一點。」

    「而且,李慕白既肯為朝廷出力,又何須讓老師去迎戰勁敵?這明擺著是想讓老師出醜,看他的笑話。李慕白有偷襲陳長生的功夫,難道會救不下老師?」

    說完這些推論,他嘆息一聲,裝出悲痛的神情,「可惜咱們老師識人不明,白白疼愛蔡酒詩一場,在最關鍵時刻,卻被自己的愛徒算計了!」

    元本溪面無表情,只是靜靜看著顏淵。

    顏淵被看得不自在,乾笑道:「老二,你心思縝密,倒是幫我分析一下,是不是這麼回事?」

    元本溪這才開口,「你無非是想說,我不能支持小師弟。」

    寥寥一語,切中關鍵。

    無論任真有多可疑,董仲舒死得有多冤,這些分析都不該從幸災樂禍的顏淵嘴裡說出。他專門過來,說這一番話,自有其目的,說穿了,就是想離間任真和元本溪的關係。

    董仲舒的遺言,顏淵早就聽說了,更明白老師的險惡用心,因而不能不防。

    目前,任真的修為雖然還不成氣候,但已干涉朝政,贏得女帝的信任,又在前線領兵作戰,立下阻敵之功。再這樣下去,北唐朝野都齊心擁護任真,這將是大麻煩。

    顏淵深知,元本溪最尊敬老師,一旦他遵從遺言,在女帝面前大力支持任真,形勢只會更遭。讓這兩位師弟聯手,他作為文聖,就難以插手朝局,只能繼續當世外高人。

    所以,他沉不住氣,來探探元本溪的口風。

    剛進京城時,儒聖健在,顏淵還曾跑到吹水居示好,想跟任真聯手對抗儒聖和二先生。世事難料,誰曾想,儒聖轉眼間戰死,原先的盟友任真,反倒成了儒聖遺留的棋子,會跟他對立。

    宿敵好不容易死掉,他絕不能再讓任真得到儒家擁護,登台跟他唱對手戲。

    此時,被一語道破心思,顏淵並不尷尬,目光平靜無波。

    「你是國士,深明大義,最尊師重道。蔡酒詩無視朝廷法度,勾結逆賊,害死咱們老師,你只需回答我,這樣的人,還敢用嗎?」

    他想讓元本溪出面,勸說女帝收回任命,將任真撤下戰場,返回京城。到時他再採取行動,扣押任真,對其嚴刑拷問,不愁不能屈打成招。

    元本溪明白其中利害關節,眨了眨眼,反問道:「換做你當主將,能守住廬江城嗎?」

    顏淵沉默。

    元本溪繼續問道:「即便他勾結逆賊,好歹那些逆賊還在浴血奮戰,守護大唐。把他換下,你能指揮得動逆賊?」

    顏淵無言以對。

    元本溪不假思索,再問道:「李慕白是暗藏的殺招,一旦暴露,能否救走老師不說,絕不可能再重傷陳長生。老師願誓死守城,你卻指責小師弟成全大義,這也算尊師重道?」

    這三問句句犀利,顏淵縱然雄辯,也被問得啞口無言。

    元本溪翻動眼皮,冷冷地道:「送客。」

    「你……」

    顏淵氣急,拍案而起,寒聲道:「元本溪,你已經沒了靠山,奉勸你別不識時務!」

    說罷,他拂袖而去,氣勢洶洶。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元本溪表情複雜,站起身來。

    雖然斥退顏淵,但他心裡明白,顏淵所說的疑點,都確實存在。蔡酒詩這個人,眼前有利用的價值,但絕不能不防。

    尤其是李慕白憑空出現一節,他先前看軍報時,就百思不解。

    經顏淵這一鬧,他必須得親自出面,跟女帝好好合計,該如何牽制任真,防止他徹底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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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定計誘白袍

    廬江城。

    送走董仲舒的靈位後,任真沒有回江畔大營,而是徑直進城去見夏侯淳,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說是商議,他是很有主見的謀略家,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形勢,心裡早想出主意。但三軍主帥是夏侯淳,而不是他本人,他無權號令全軍作戰,只能來找夏侯淳。

    好在夏侯淳是他竭力提拔的,又有夏侯霸這層關係在,他說話有足夠的份量。他開口提建議,夏侯淳至少不會像敬侯李存嘯那樣,對他不屑一顧,置若罔聞。

    這也正是當初他舉薦夏侯淳的原因所在。

    來到帥府,夏侯淳笑臉相迎,倍加親切。首次擊退白袍軍的攻勢,身為主帥,夏侯淳肩上的壓力總算減輕一些,當然,這都得感謝任真親自上陣,指揮有方。

    落座以後,閒話少敘,任真讓其他人都退下,跟夏侯淳兩人密談。

    「今日造訪,是想瞭解夏侯將軍的看法。上次交手,陳白袍無功而返,停在廬江南岸紮營,至今沒再渡江攻擊,卻也沒撤退。你認為,他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

    他領兵駐守北岸,理應跟城裡的主力軍保持溝通,配合協作。

    夏侯淳不假思索,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我以為,陳白袍並非膽怯,進退兩難,而是不想耗費慘重代價,跟咱們血拼,所以選擇觀望。如果我所料不錯,他是在等待戰機。」

    任真認同他的看法,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不動聲色,「那你認為,他想等的戰機是什麼?」

    夏侯淳思忖片刻,凝眉答道:「中路受阻,他在等另外兩路推進,一起攻到兩界山區,從左右迂迴包圍,讓廬江城陷入絕境,孤立無援。一旦出現那樣的局勢,雙拳難敵四手,咱們只能束手就擒。」

    陳慶之的意圖不難猜測,也是即將形成的戰局。畢竟,南晉的上下兩路軍攻城拔寨,同樣屢戰屢勝,只是速度比白袍軍慢一些而已,打到兩界山只是時間問題。

    僅憑任真這一支兵馬,獨木難支,就算能暫時擋住白袍軍,也擋不住南晉三軍的威勢。

    整體差距明顯,還想力挽狂瀾,哪有那麼容易。

    任真點頭,說道:「不錯,我也是這麼想的。既然看破陳白袍的意圖,咱們就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想辦法,打亂他的算盤。」

    夏侯淳忍不住嘆息一聲,道理誰都懂,問題是誰能做到。敵軍越戰越勇,不斷積累優勢,國戰打到現在,想一下子扭轉頹勢,壓制住對方三路,是不可能的。

    沒人能阻擋敵軍會師。

    任真見他沉默,知道他無計可施,心裡又開始慫了,便不賣關子,直接說道:「另外兩路的敗勢難以改觀,咱們也幫不上忙,所以,阻止他們會師的唯一辦法,就是誘敵深入。」

    「誘敵深入?」

    夏侯淳一怔,明白這話的意思,同時又不明白。

    當初在皇宮的作戰會議上,夏侯淳首先就提出,可以誘敵深入,適當放棄部分城池,引誘敵方孤軍深入,再各個擊破。

    所以,他立即就聽懂了,任真所說的唯一辦法,應該是趁敵軍還沒會合,尾大不掉,先引誘正面的白袍軍深入,將其擊垮,如此一來,也就不必擔心陷入重圍了。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到了今天這種地步,廬江城不容有失,已經退無可退,早就沒有能拿來戰略性放棄的誘餌,還拿什麼引誘陳白袍?

    誘敵深入,是條不錯的計策。問題是,陳白袍足智多謀,沉穩持重,如果沒有足夠豐厚的誘餌,根本無法引誘此人上鉤。他也沒必要冒險,只需固守不出,等待三軍會合即可。

    他疑惑地道:「你想拿什麼引誘他?」

    任真正襟危坐,答道:「糧草。」

    夏侯淳眉尖一顫,惴惴不安,「那可是咱們的命脈。糧草本就緊缺,急需補充,再拿它當誘餌,萬一出現差錯,偷雞不成蝕把米,就無異於自掘墳墓。」

    他當然知道,上次運糧軍趕往桐城,在城外遭到晉軍襲擊,血侯派兵前去援救,反而中了對方的詭計,不僅沒能保住糧草,還被趁機攻陷桐城,賠了夫人又折兵。

    有前車之鑑,他不想重蹈覆轍。

    更何況,這不是釣小魚小蝦,而是在釣白龍,絕非兒戲。陳慶之的智謀韜略,遠非尋常敵手能比。拿糧草當誘餌,同時很容易看破此計,屆時如果趁機攻城,只怕同樣的悲劇又要上演。

    再把廬江城賠進去,北唐就徹底完了。

    任真看出他的膽怯,耐心解釋道:「對付陳慶之,自然不能等閒視之。你放心,我所說的糧草,並不在烏巢城。即使把它賠進去,三軍也不會斷糧,沒什麼輸不起的。」

    夏侯淳又是一愣。

    出征前籌措的糧草,是他一手經辦,都被運進烏巢城,這點他再清楚不過。任真還能從哪裡弄出糧食,難道會變戲法不成?

    任真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後,才俯到夏侯淳身旁,低聲說道:「我會去清河郡籌糧,崔家肯定還有不少囤糧。此事需要保密,但是,不妨讓軍營裡的奸細知道……」

    他認真注視著夏侯淳,沒有繼續說下去。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聽明白,如果能從清河籌到大批糧食,會是對唐軍極大的補充,陳慶之一旦得知,不會坐視不理,必將輕兵繞道伏擊。運糧返回途中,正是任真收網的絕佳時機。

    任真沒跟別人提起此事,越是謹慎保密,傳到陳慶之耳朵裡,消息就越真實可信。就算他懷疑其中有詐,也會按捺不住自己的智謀,認為發現戰機,前去湊湊熱鬧。

    誘敵深入這條妙計,也就成了。

    究竟是誰技高一籌,最後自有分曉。

    夏侯淳神情微變,聽出話裡隱藏的玄機,眯起眼眸,問道:「你確定清河真有糧食?你又如何知道,軍營裡誰是奸細,保證消息準確傳遞出去?」

    任真直起腰,微笑道:「這些小事,都由我來解決,無需主帥親自費心。」

    夏侯淳滿腹狐疑,「那你需要我做什麼?」

    他意識到,無事不登三寶殿,如果任真真能自己搞定,根本就沒必要登門拜訪,把這份天大的功勞分給旁人。可見,任真必有事相求。

    果然,任真說道:「陳慶之的白袍軍,是精銳中的精銳,要想一口吃掉它,絕非易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屆時局面會很混亂,我需要你親自出馬。」

    夏侯淳沉默良久,才下定決心,沉聲說道:「我這帥位,是你出面力保的。你都不怕輸,我還有什麼好顧慮的?你把伏擊地點告訴我,我會引兵去擒陳白袍!」

    任真捨得拿自己當誘餌,作為主帥,他實在不能再當縮頭烏龜,難得豁出去賭一把。

    任真搖頭,表情凝重,「不,你還是太低估陳白袍。只靠一路兵馬遠遠不夠,是時候祭出你的帥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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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閉門羹

    跟夏侯淳定下計策後,任真返回江畔軍營,開始相應部署,準備啟程趕往清河郡。

    副將唐逆臨危授命,被任真予以暫掌守軍的重任。此人跟五萬精兵熟稔,深受擁戴,由他挑大樑,再合適不過。

    以李慕白為首,儒家眾賢哲依然留在軍營,防備敵軍再次渡江。道祖長生真人重傷,多半已退回南晉療傷,對面只剩曹春風一名八境強者,李慕白足以應付。

    任真則率領帶來的一萬虎衛,踏上前往清河郡的征程。

    為了掩人耳目,隨行的武修並不多,只有楊玄機、繡繡和夏侯霸三人。

    楊玄機在旁護衛,任真的安全不成問題。夏侯霸跟崔鳴九是師兄弟,帶他同行,既是為了讓他去師弟家蹭吃喝,也是一種對夏侯淳的無形牽制。

    至於實為袁貓首的繡繡,並非任真提出邀請,而是她察覺虎衛的動靜後,主動找到任真,追問這次行動的內容。

    當時,任真面露為難,遮遮掩掩,不肯吐露真情。繡繡深感蹊蹺,便鍥而不捨地纏著任真,不依不饒地加入運糧軍裡。

    就這樣,任真順水推舟,假裝無可奈何,帶著一同啟程,趕往西北方的清河郡。

    清河郡是北唐最大的產糧盛地之一,位於湘江流域,跟湘北的海晏城齊名,故而有海晏河清的說法,以此歌頌太平盛世。

    這兩地也有很大不同。

    湘北道以汪家為首,數百年裡專事農耕,農業興盛,當地豪紳為西陵黨提供財力支持,竭力主張重農抑商。

    相比之下,清河的經濟產業則不單一,千里沃野,除了稻田以外,還有相當大一部分,被用來種植棉桑,往北唐各地販賣。此地不依賴農耕生存,也活躍著大量商人財團,生意通達四海。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天下第一豪商,崔家。

    清河崔家,百代豪族,其歷史太過悠久,根基深不可測,極難動搖。當世在商絕崔茂經營下,崔家的買賣越做越大,橫跨糧食、器械、醫藥等行業,在生意場上儼然沒有敵手。

    即便是朝廷,也不敢小覷崔家的能量。畢竟,有錢能使鬼推磨,而崔家作為首富,每年捐納巨額賦稅,又從未停止對朝廷官吏的腐蝕和滲透。連落魄劍聖都舍得資助,狡猾的崔茂怎會不懂拉攏權貴。

    若想將崔家連根拔起,恐怕官場先掀起一陣大動盪。

    某種程度而言,清河郡就是崔家的地盤,他們掌控著這座糧倉的話語權。任真想打清河囤糧的主意,就是在崔家頭上動土。

    清河富庶,歷年盛產稻米,又不像湘北那樣,被朝廷欽定為官糧供應,大部分餘糧都落進富商手裡,在各地糧市流通。縱然今年大旱,地裡歉收,要從清河郡湊出幾十萬石糧食,也不成問題。

    問題就在於,崔家肯不肯放手。

    任真隱隱預感到,這次籌糧談判,絕非爭執糧價那麼簡單。

    一行人輕裝簡行,穿越兩界山區後,在平原上奔馳整整一日,第二天午後,終於遠遠看到了清河郡的城門。

    亮明吹水侯的旗號,過了一會兒,守城官兵才緩緩開門,放任真一行進城。

    任真命令虎衛在城外駐紮,自己一馬當先,進城後直奔官衙。

    他心裡清楚,崔家就是清河的天,他們如果下令,迎擊虎衛,當地這些官兵說不定真敢抄傢伙。

    既然開門,說明崔家還沒那麼大膽。崔茂肯定收到消息,這時候,估計正在召集族裡開會,商議如何應對不請自來的吹水侯。

    清河郡很繁華,建築古老而氣派,帶有一種悠久的韻味。

    任真風塵僕僕而來,沒心情欣賞風景,趕走那名叫武松的郡守,毫不客氣地霸佔官衙,如同進了客棧一般,自顧梳洗歇息,舒緩車馬勞頓的疲乏。

    他在等崔家表態。

    他尊為軍侯,執掌朝權,於情於理,都不必在商戶面前低頭。要麼,崔茂親自登門求見,要麼,崔家主動派人來請。

    然而,事實讓他失望了。

    一直到深夜,燈火闌珊,都沒等到崔家的人影。甚至連崔鳴九本人,也沒來向老師問安。

    崔家仿若未聞,無視了他的到來。

    這令他很沒面子。他這次來,只為談糧食生意,再有權勢,也不能仗勢欺人,恣意妄為。如此一來,他這當老師的,就只能親自上門家訪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帶著楊玄機來到崔家。

    按任真先前的想像,崔家是大陸首富,府邸必定氣勢恢宏,規模龐大,雖比不上皇宮,也自然極盡奢華氣象。

    但出現在府門前,看著這座有些破舊的老宅,他才意識到,像自己這樣的暴發戶,很難理解百年豪族的底蘊。

    什麼是底蘊?

    不屑於顯露富貴,炫耀權勢,這就是底蘊。穿金戴銀住豪宅,只能說明一時的得意罷了。

    任真敲開門,遞上名帖,卻沒被立即請進去。

    站在門口等了半天,只等來一句話,家主身體有恙,改日再去謝罪。

    改日?任真來去匆匆,專為籌糧,哪有功夫耗在這裡,等著他養好病謝罪?

    吃了閉門羹,他並不甘心,耐著性子,又讓僕人前去通稟,他要見見弟子崔鳴九。

    他以為,這是商人慣有的談判手段,崔茂拿捏作派,是在故意抻著他,這樣在討價還價時,崔家就佔據主動地位,不用太卑微。

    然而,他又想錯了。

    過了一會兒,僕人走出來回話,說二少爺身體也有恙,也不能見客,讓他們回吧。

    這下任真徹底怒了。

    老子得病,兒子也得病,一家人是得了禽流感不成?就算是閉門謝客,也不能用這麼荒誕的藉口,來拂堂堂吹水侯的面子。

    他火冒三丈,寒聲說道:「告訴崔茂,再敢跟我擺架子,就以勾結劍道叛逆的罪名,查抄崔家!」

    這不是強加罪名,而是確有其事。

    當初任真易容成劍聖時,崔茂想腳踏兩隻船,扶持劍聖東山再起,於是讓崔鳴九拜其為師。斜谷會戰後,劍聖成為朝廷通緝犯,此舉不是勾結叛逆,又是什麼?

    那僕人聽得戰戰兢兢,豈敢拖延,趕緊進府傳話。

    不一會兒,府門總算開了,僕人帶著兩人走到後院,來到一間舊屋前。

    那人恭敬地道:「二少爺就在裡面。」

    說罷,他便退下。

    任真怔在那裡,表情難堪。

    敢情自己都快撕破臉了,崔茂依然不肯露面,只是同意讓他見見崔鳴九。崔家到底在耍什麼名堂?

    他百思不解,只好進屋。

    屋裡光線陰暗,充斥著一股濃重刺鼻的草藥味,令人感到不適。

    任真站在大堂,掃視著屋內簡陋的佈置,正滿腹狐疑,這時,裡間紗帳裡傳出熟悉的話音。

    「老師來了……」

    這道話音微弱,更像是一名重病垂危的老者。
V123210 發表於 2018-9-21 22:54
第377章 我只是磨刀石

    隔著紗賬,內堂光線更暗,看不清裡面的虛實。

    楊玄機懷疑有詐,以眼神示意小心,任真搖了搖頭,大步向前。

    崔鳴九的嗓音,他再熟悉不過,雖然很細微,他一下子就能辨認出來,確實是其本人。同時他相信,崔茂也沒那麼大的膽子,敢在家裡謀害朝廷軍侯。

    掀開帷帳而入,任真來到床榻前。

    榻上的床褥破舊骯髒,透著一股發霉的餿味,已許久沒有換過。

    時至酷暑,天氣炎熱,崔鳴九卻蓋著厚厚的破被,臉色蠟黃,似乎感覺很冷,一直在微微顫抖。

    難以想像,分別才不過兩月,他竟形銷骨立,眼珠都凹陷進去,憔悴不堪,令任真看得特別心疼。

    任真不明白,崔鳴九回清河郡後,本應如魚得水,到底經歷何等遭遇,會淪落得這般淒慘。

    這房屋簡陋寒酸,絕配不上二少爺的身份。如此看來,他在崔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經不受父輩待見。

    見老師出現在面前,崔鳴九神情激動,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又無法動彈起身,伸手試圖去拉老師。

    任真見狀,連忙握著他的手,坐在榻旁,替他感到委屈,「別怕,老師如今來了,天大的事,我也會為你撐腰!」

    他實在想不通,商絕崔茂膝下只有二子,崔鳴人已被他刺瞎,無法再繼承家業,崔鳴九成了崔家唯一的希望,本該備受寵溺呵護才對,何以落得如此下場?

    聽到這句安慰,崔鳴九心潮激盪,再也克制不住淚水,低聲慟哭起來,「老師,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任真嗟嘆一聲,沒想到師徒再次相見,會是這般情形,心裡很不好受,鼓勵道:「你有什麼苦楚,儘管跟老師說。咱們有仇報仇,有冤伸冤!」

    他看得出來,崔家一定發生了變故。

    崔鳴九用力點頭,擦拭著淚水,眼眸通紅,「我落到這步田地,都是被心如蛇蠍的崔鳴人給害的!」

    他緊緊咬牙,另一隻手攥著被沿,眼神快要噴出怒火。

    任真微怔,問道:「他不是瞎了嗎?怎麼還能害你?」

    崔鳴九躺在榻上,答道:「老師,上次大朝試,我錯怪大師兄了,崔鳴人這畜生,冷血無情,禽獸不如,早知有今日,當初就該一劍把他殺了!」

    他咬牙切齒,表情猙獰,不復有舊日的慈眉善目。

    在大朝試上,任真將崔鳴人刺瞎,阻止他跟崔鳴九爭奪家業。崔鳴九心地仁厚,不知兄長的險惡面目,為此遷怒任真,其後不辭而別,送兄長回清河老家。

    他把手足情分看得最重,當時悉心照料兄長,不離不棄,哪曾想到,回到清河後,崔鳴人不僅不念情分,反而心如蛇蠍,要把他置於死地。

    「到底發生什麼事?你先把話說清楚。」

    他暗自惋惜,自己看透崔鳴人的嘴臉,但疏不間親,他沒法勸阻崔鳴九,讓其對兄長置之不理。

    如果崔鳴九早有識人之明,少些婦人之仁,便不會有今日之災。

    崔鳴九黯然道:「我們回家後,他背地裡跟父親告狀,誣陷我吃裡扒外,跟老師勾結,害死四叔,試圖侵吞崔家在京城的產業。我父親信了。」

    「信了?」任真疑惑陡生,「他的誣陷破綻百出,經不起查證,你父親肯定能識破。而且,他已經是廢人,無法繼承家業,你父親怎麼會聽信他的一面之詞,處置你這唯一的繼承者?」

    崔鳴九苦笑,表情裡充滿無奈,「你不知道,從小到大,我父親最疼愛的就是他,把他當成掌上明珠,卻對我不屑一顧。因為他母親是正室,而我母親出身低微,只是小妾……」

    任真恍然。古人把尊卑名份看得最重,崔鳴人是嫡長子,自然會被家族器重,當作少主精心栽培。相比之下,二少爺崔鳴九的地位便卑微很多。

    「這些年,他倆的感情很融洽,父親一直對他的表現很滿意。而我,雖然在父親授意下,也嘗試著去競爭家主,其實說白了,我只是兄長的磨刀石,被用以激勵他罷了。」

    有競爭就有進步的動力。家主崔茂並不在意崔鳴九的感受,把商場的冷酷算計用在了兒子身上。從一開始,崔鳴九就注定成為陪襯,根本不存在繼承家業的希望。

    「兄長還很小時,父親就精心安排,不惜花費重金,求儒家七先生收他為徒。而我呢?一直被拋在角落裡,無人問津。若非劍聖師尊喪失修為,父親看出商機,壓根就不會想起讓我拜師……」

    廢物兒子找廢物老師,崔茂的算盤打得很精細。現在看來,他把這場交易當作風險投資,其實並沒抱太大希望。

    如果劍聖如日中天,沒有失勢,崔家真想攀附的話,這等好事,又哪會輪到崔鳴九頭上。

    崔鳴九回想著這些年的辛酸,心裡五味雜陳。

    「兄長眼眸被刺瞎,這次回來後,父親痛心不已,一聽是任真師兄干的,當場便暴怒,罰我進冰窖面壁思過。如果他在乎我,又豈會不辨青紅皂白,遷怒於我?」

    他蜷縮在被子裡,嘆息道:「至於家主之位,說實話,我從沒把它當真過……」

    任真終於弄清原委。然而,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崔茂愛長子心切,拿崔鳴九撒氣,錯在崔茂。為何崔鳴九剛才又說,是崔鳴人誣陷他,害他如此淒慘?

    他沉吟片刻,問道:「你一直被關在冰窖裡,如何知道,崔鳴人在背後誣告你吃裡扒外?」

    崔鳴九聞言,臉色驟沉,「他的心腸實在太狠毒,害怕父親氣消之後,出於家族長遠考慮,再把我放出來繼承家業,於是使出毒計,不僅要讓我萬劫不復,竟敢串通族人,謀害父親!」

    如任真所料,崔鳴人雙眼已瞎,就算崔茂以前再疼愛他,也只能對他死心,把家業傳給崔鳴九。

    崔鳴人心胸險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崔鳴九掌權後,肯定會對他施加報復,宣洩這些年忍受的委屈和不公,到那時,崔家再無他容身之地。

    這是他害怕落得的下場。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自己無法得到的東西,天真的弟弟也休想得到!

    任真大吃一驚,「他謀害了你父親?」

    聽這話的意思,家主崔茂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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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 易位

    此時任真才醒悟,難怪從他進入清河郡,家主崔茂始終沒露面,剛才他想進府,也是受到阻撓,若非他以崔家存亡要挾,甚至連崔鳴九的面都見不到。

    原來,是崔家內部發生劇變,崔茂已遭到暗算。

    「你把來龍去脈說詳細些。」

    連從小寵溺自己的父親都下毒手,崔鳴人比任真預想的還狠辣。崔鳴九說得對,早知如此,當初他應該一劍將崔鳴人殺死,便可避開崔家這一劫。

    崔鳴九憤然道:「剛才我說過,我被關進冰窖後,他誣陷我背叛崔家,企圖讓父親廢掉我。父親沒再繼續處罰我,他還不死心,便展開喪心病狂的陰謀。」

    「我父親年輕時,為了爭奪家業,跟我的幾位叔伯鬧僵,這些年關係一直冷淡。崔鳴人暗中煽動他們,願意幫他們奪回家主之位,只求他們許他一世富貴,並且把我交給他處置。」

    任真不禁搖頭。

    才說到這裡,他就大概明白了崔鳴人的心思。為了阻止弟弟繼承家業,他不擇手段,既然崔茂不肯答應,他便不惜出賣父親,幫別人奪走家主。大權旁落,自然不會再傳承到弟弟手裡。

    「誰不覬覦天下首富的家產?那些叔伯早暗藏歹意,只是父親精明老辣,從沒給他們找到絲毫可乘之機。崔鳴人吃裡扒外,跟他們一拍即合,定下毒計。」

    「一個月前,他忽然跟父親說,自己打聽到某個隱居世外的名醫,能治好他的眼睛。父親本就不喜歡我,頓時喜出望外,以為能挽救疼愛的長子,為表誠意,他親自進深山求醫。」

    任真默默聽著,狡猾如他,料到了接下來的情形。

    「然而,父親在深山裡奔走半個月,沒能找到名醫。重返清河時,家裡已經變了天。幾位叔伯串通族眾,宣佈重選家主,將父親掙下的家業奪走。」

    崔鳴九攥著拳頭,神情激憤,「父親義憤填膺,召集忠心耿耿的屬下,準備剷除奸佞,奪回崔家的掌控權。然而,兩方爭鬥時,他絕想不到,他最疼愛的兒子,會在背後捅他一刀!」

    任真瞳眸驟縮,沒想到崔鳴人如此心狠手辣,「他把你父親殺了?」

    崔鳴九狠狠地道:「沒有,我父親暈厥,被他們當場擒住,跟我關進同一個冰窖裡,這些都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最可恨的是,崔鳴人荒淫無恥,竟然把父親新納的小妾霸佔了!」

    任真深深皺眉。崔鳴人眼睛已瞎,還是不長記性,而且變本加厲,更加陰險狡詐。這次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過他。

    他寒聲道:「我這次率軍前來,原本是為了籌糧。既然有叛徒作亂,我幫你們父子奪回家產便是!」

    崔鳴九聞言,搖頭說道:「父親說,那些人並非不想殺他,只是怕朝廷以命案為由,企圖抄沒崔家的財產。只要他沒死,這就是家族內部的權位交替,不觸犯法度,官府就無法干涉。」

    世間眾多龐大的家族,都是由同族親屬凝聚而成,選舉產生家主。

    崔家也不例外,之所以富甲天下,崔茂固然功不可沒,但崔家其他人提供了大量的財力,才讓他有充足的本錢,在商海裡大展手腳。即使是商絕,也離不開背後家族的支持。

    一旦家族內多數人決定,罷免崔茂的家主位置,就算崔茂不服,也只能捲鋪蓋走人,再無權插手崔家各大行業的買賣。

    現在,崔家有人煽風點火,串聯各房長輩,把崔茂趕下台,雖然不講情面,不念功勞,卻並未違反朝廷法令,犯下謀財害命的案子。

    任真縱然率兵壓境,掌握生殺大權,也沒有出師之名,無法干預崔家的家務。最好的結果,只是救出崔茂,至於家主人選,不是他能左右的。

    崔鳴九說道:「他們敢把我放出來,讓我告訴你實情,就是有恃無恐,料定你師出無名,不敢拿這個豪富世家開刀。就算你率軍前來,又能怎麼辦?」

    任真沒有立即答話,陷入沉思。

    崔家畢竟是天下第一豪商,樹大根深,一旦撼動它,就會影響到北唐的經濟局勢。女帝想抄沒葉家,都得先找冠冕堂皇的藉口,對付清河崔家,就更不能意氣用事。

    在商言商,對付商人最好的辦法,還是要靠談生意。

    他盤算一會兒,問道:「你父親在崔家的本利,大概能佔幾成?」

    崔鳴九說道:「我不敢確定,但至少過半。」

    任真點頭,「好,我立即派人,去救你父親。發展到這地步,也顧不得家族生意了,你們先把所有本錢撤走,另立門戶。崔家若敢阻撓,我就用武力替你們擺平。」

    說罷,他轉過頭,看楊玄機一眼。

    楊玄機會意,沒有作聲,瞬間從原地消失。

    任真沒有閒著,替崔鳴九穿衣服,脫離這個是非之地。

    他攙扶著虛弱的崔鳴九,剛走出屋子不遠,就被一大群人擋住去路。

    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矮小肥胖,衣衫華麗,眉眼間帶著淡淡的煞意。

    他負手凝望著任真,皮笑肉不笑地道:「侯爺難得大駕光臨,怎麼不多坐一會兒,就著急著走啊?」

    任真問道:「閣下是哪位?」

    肥胖男子搓著八字鬍,答道:「崔家家主,崔神末。」

    任真淡淡說道:「崔家家主,聽起來很威風的樣子。我眼裡只有商絕崔茂,你還不夠資格。告辭。」

    說罷,他扶著崔鳴九,從崔神末身旁走過,沒再多看一眼。

    崔神末臉色一僵,喊道:「慢著!」

    任真停步,卻沒回頭,「怎麼,你想強留本侯?」

    「不敢,」崔神末轉身走過來,不陰不陽地道:「崔家是本分生意人,從不敢做觸犯法度的勾當。更何況,有虎衛在城外,我還沒蠢到以卵擊石的份上。」

    任真冷哼一聲,不再理會,繼續前行。

    崔神末見狀,連忙說道:「侯爺從前線而來,勞師動眾,只是為了探望弟子?如果有什麼難處,崔某可以略盡地主之誼,咱們不妨坐下來談談。」

    他已經猜到,任真身為糧草轉運使,應該是為籌糧而來。

    「地主之誼?」

    任真側身,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鳩佔鵲巢,還真拿自己當主人了?咱們很快就會再見,我倒要看看,清河郡是不是由你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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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