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漢兒不為奴 作者:傲骨鐵心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3 10:45:3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3 59701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08

第940章 擁清伐明(上)

  理藩院員外郎韓巨源是崇禎十二年的進士出身,崇禎十五年時曾秘密出使過朝鮮,後來北京城破,他先是降闖再是降清。因為有過出使朝鮮的經歷,便一直在理藩院當差。順治十年,蘇克薩哈差韓巨源往朝鮮調兵對付羅刹,回來後韓便一直在理藩院中負責朝鮮事務,算是清廷中不多的“朝鮮通”。

  得知自己被皇帝欽點即刻出使朝鮮,且回來後便升官抬旗,韓巨源很是驚喜。在理藩院中準備了一日,次日便領隨員前往天津衛,爾後從天津搭乘海船赴朝鮮。這條道相比從山海關經錦州再至大同江至漢城,要快的多,唯一吃苦的是海船顛簸得很。

  韓巨源是在三月二十一日抵達朝鮮的,一入港口,當地朝鮮官員便奉如上賓,同時天朝上使到來的消息也是快馬往漢城報去。聽說大清有特使前來,朝鮮國王李棩甚是緊張,緊張同時卻又有些害怕。李棩的緊張和害怕,在於其父李淏。

  因為明朝曾在萬曆年間出兵幫助朝鮮驅逐倭人侵略,朝鮮舉國上下對明朝感恩戴德,因此當滿清崛起後,朝鮮多次出兵幫明朝征戰。後來清朝洪太親統大軍討伐朝鮮,朝鮮國都漢城瞬息而下,朝鮮國王李倧奉書請降,雙方築壇盟誓,朝鮮成為清朝的藩屬。清軍將李倧之子李溰、李濬和李淏押到瀋陽當人質。清朝入主中原後,順治二年,久居清朝做人質的李淏返回漢城,四年後繼承王位,廟號孝宗。

  李淏成為朝鮮國王後,當時朝鮮上下反清複明的熱情仍很高漲,李淏本人也不例外。他一上臺,就以光復大明天下為己任,確信胡人無百年之運的儒家格言,將地震、彗星等自然災害視為清朝滅亡的徵兆,對南明政權等反清勢力寄予厚望,甚至不惜與世仇日本和解,願意借道給日本德川幕府軍隊,以便與南明政權一道夾擊清朝。

  為培植朝鮮實力,李淏積極擴軍備戰,駐漢城的京城禦營廳軍由7000人增加到21000人,禁軍由600名增加到1000名,並全部改編為騎兵,此外禦營廳還增加了大炮攻堅部隊,又在禦營廳軍大量配備鳥槍,隨時準備揮師西進。然而朝鮮的財政十分困難,軍備也薄弱,根本無法支持李淏的“伐清”雄心,再加上清軍南下進展迅速,清朝有效控制了全國大半省份,而南方明軍反抗鬥爭雖激烈,但明朝重新復活的可能性都不大。

  順治六年,李淏向清廷奏報日本可能起兵西犯,請求練兵修城,結果清朝派密使實地查看,發現朝鮮企圖借防日之名整修戰備,圖謀不軌,於是攝政的多爾袞下詔斥責李淏,警告朝鮮謹守臣子之道。

  眼見中國國內抗清力量逐一消亡,清廷實質據有大半個中國,而且清朝對自己有了防備,李淏不得不改弦更張,不再抱著恢復明朝之念,而是想改善與清朝的關係,並尋找一切機會為清朝效力,以便合理解釋自己以前擴軍備戰的意圖。只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做出有效行動,便病逝了。

  李淏死後,年僅18歲的長子李棩繼位為王。與其父李淏一樣,李棩年幼時也曾在瀋陽為人質,故而骨子裡對清朝很是畏懼,加上父親李淏在世時一直圖謀興兵伐清,恢復大明,所以李棩很害怕清朝會找自己算帳,甚至會不承認自己這個國王,干涉朝鮮王位更替。

  好在,李棩繼位一年多來,清朝並沒有對朝鮮有什麼指責,也承認了他這朝鮮國王,這讓李棩安心下來,開始著手朝鮮內政改革。就在不久前,李棩剛剛命臣下制訂了禁止同宗同姓婚姻的《相避法》,同時發明了銅活字印刷技術,可就在這兩件他繼位前就一直想幹的大事剛剛有了眉目時,清朝的天使卻突然而至,事先又完全沒有任何風聲,再聯想從前清朝往朝鮮派出的幾撥“查勘使者”,這便使得李棩感到緊張和害怕,他惟恐清使是“來者不善”。

  在漢城等待清朝使者前來的那幾天,李棩總是提心吊膽,害怕清朝是派使來責問他過世的父王秘謀反清之舉,追究朝鮮“不軌”之罪的。韓巨源到達漢城後的第二天,李棩就忐忑不安地在左右議政大臣的陪同下接見了韓巨源。

  雙方首先是象徵性的進行了一些禮儀,彼此說了很多客套話。發現清朝使者言語並無威脅之意,李棩感到慶倖,但還是弄不明白清朝來使目的何在。於是在經過一番試探後,他終是鼓起勇氣向清使詢問了來訪目的,得知竟是清朝要朝鮮國出兵五千以助剿賊,李棩和眾大臣們都是愣了。

  李棩滿臉狐疑地問清使韓巨源道:“小王敢問天使,大清已據中國,何以還要我國出兵征戰?”

  韓巨源識得眼前這個年輕的國王,七年前他來朝鮮時,李棩還是世子,那時也才十一歲,算是個頑童,時隔七年,當年的頑童卻成了朝鮮國王,這讓他有些唏噓。

  國內的局面和清廷面臨的危機,韓巨源自是清楚,但他知道絕不能在朝鮮人面前流露半分,於是他不動聲色道:“我大清雖據中國,然南方嶺南之地仍有前明兵馬頑抗,他們與佛郎機人勾通,購買大量火槍,使我大清軍隊吃虧不少。我皇上聞你朝鮮國火器兵強,故特命本官前來你國,請你國發兵相助,事成之後,我皇上必有厚報。”

  “這……”

  李棩聽後,很是為難,領議政大臣鄭太和也向他微微搖頭。鄭太和的意思很明顯,是想讓國王回絕清朝的要求。李棩倒是想拒絕,但一想從前在盛京目睹的清軍厲害,以及那些隔三岔五就到朝鮮來抓人殺人的清使,拒絕的話是怎麼也不敢說出來。他輕咳了一聲,突然轉過話鋒問韓巨源道:“不知大清皇帝今年幾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08

第941章 擁清伐明(下)

  說的是出兵的事,李棩張嘴卻問大清皇帝今年多大,這個問題實在是有點讓人哭笑不得。殿上一眾朝鮮大臣們也是愕然,均覺國王有點兒戲了。

  韓巨源雖不知朝鮮國王問皇帝年齡是何意,但還是答了:“我皇上今年二十三歲矣。”

  話音剛落,對面這比大清皇帝還要小幾歲的朝鮮國王就擔心吊膽的又問了一句:“北京兵甲尚精利乎?”

  這一回不但是朝鮮大臣們愕然,就是韓巨源也是一臉錯愕,因為這個問題可不是一個國王應該問的,聽著實在是小孩子氣,就好像小孩打鬧時,忽的問一聲你的拳頭打人疼嗎。

  不過韓巨源還是面帶微笑地說道:“我大清兵甲與前無異,而皇上近日專尚學文,不事畋獵。”

  韓巨源此言乃指清朝軍力興盛如常,而皇帝近來崇尚文學禮制,不再像過去那樣愛好打獵。之所以如此回答,一來是韓巨源必須誇大其辭,以使朝鮮君臣相信大清依然強盛;二來則是因為他在來漢城的一路上,發現朝鮮對於儒學十分看重,官員和百姓都十分尊崇讀書人,所以強調大清皇帝專尚學文,會讓朝鮮上下生出好感,對於出兵一事有臂助。

  李棩“噢”了一聲,複又問順治皇帝平日愛好些什麼。對這個年輕國王的隨心所欲,韓巨源心中好笑,眼珠子卻是一轉,脫口就道皇帝經常巡幸太液池,冬天則在那裡戲冰,夏天則蕩舟湖上,偶爾還做一些木偶人遊戲。

  “大清皇帝果是聖人。”

  李棩根本沒有途徑證實韓巨源所言,只在心裡暗道原來大清那位天子並非他原來想像的武夫胡皇,反而仰慕漢化,和我一樣對孔聖極其尊重,推崇儒學,堪稱人君。如此一來,中國肯定會永遠被清朝統治,朝鮮若再抱著反清複明念頭,無異於以卵擊石。索性便出兵助大清平定南方的明朝散兵,徹底討大清的歡心好。

  “天使請坐,來人啊,為天使奉茶!”

  拿定主意的李棩起身命人為韓巨源賜茶,言談舉止皆是十分客氣。

  眼見國王如此厚待清使,一心向明的朝鮮兩班老臣十分惱怒,領議政大臣鄭太和當著國王的面,上前幾步綿裡藏針地對韓巨源道:“若是天朝真要我朝鮮出兵,卻不知我國應該派什麼職銜的官員領兵出征?”

  韓巨源掃了眼臉色陰沉的鄭太和,道:“自當以國中大將入中國聽侯差遣,一來可讓南方頑抗之明軍見識朝鮮精兵厲害,二來也可顯你國對於我大清之尊奉之心赤誠。”

  李棩聽著不住點頭:“對,對,當派大將領精兵前去剿賊,免使天朝看輕我國。”

  國王這般表態,鄭太和等人都是焦慮,奈何卻不好當著清使之面阻止。

  “卻不知天朝要我國出兵多少為好?”李棩總算是問了一個到點子的問題。

  韓巨源開門見山道:“鳥槍善手五千便可。另我朝將興兵伐南,饋餉甚難,請你國自備六月糧草。”

  “什麼?還要我國自備半年糧草?”

  一聽清朝不但要朝鮮出兵,還要朝鮮自備糧草,一眾朝鮮大臣個個驚怒。可國王李棩卻好像看不到臣子們的怒色,也不在乎自備糧草這事,只在那很好奇地問道:“天使可否相告,中國南方敵勢如何?我國之兵至後,天朝又如何安排?”

  “敵兵不過三兩萬人,所依只在火器。貴國鳥槍善手屆時將與我朝大軍一同南下,不必擔憂。”

  韓巨源一言打消了李棩的顧慮,他擔心清朝會將朝鮮兵派去和南方的明軍獨自交戰,那樣肯定傷亡很大,現在聽說只是和清朝大軍協同作戰,自是放下心來。

  “既是如此,那請天使回稟大清皇帝,我國必當出兵以助天朝!”

  李棩不待鄭太和等人開口,竟是一口應承了此事。等韓巨源出了殿,鄭太和等人立即紛紛哭諫國王不要出兵,他們抬出先王李倧“盡全國之物力,報大明恢復之偉恩”的事蹟,竭力阻止李棩出兵。

  “滿州人向來狡猾,既已據中國,何以平不定南方明軍散兵?說不定是中國南方明軍力量強大,清軍不敵,這才虛言哄我國,誘我出兵助他,使我國和明朝徹底決裂,王上萬萬不可中計!”

  “依臣看,這分明是奸計,先騙我國出兵,待我兵渡過圖門江後,再斷我軍糧供應,使我精兵死無葬身之地,其後定然揮師來攻,屆時,我國必然不保!”

  “王上,若答應清朝,則我國所派之兵乃是勁卒,若傾覆於中國南方,則我國門洞開,莫如虛委清朝,待自齊糧餉後出兵為當也。”

  眾朝鮮大臣紛紛出言勸阻,一個個言辭懇切。

  “王上一定要收回成命,這兵出不得。不妨派人去中國打探南方實情,再做決奪。否則,易為清人所趁,一迫我錢糧,二謀我土地矣!”

  鄭太和希望李棩不要出兵,可使人到中國打探實情後再做決定,這樣能保住朝鮮的精銳,不被清人消耗。他反對出兵的原因除了對明朝抱有感情之外,另外則是因為會寧等朝鮮北邊重鎮是古海西女真故地,他深怕清朝會在耗損了朝鮮兵將後逼迫朝鮮交出這些土地。

  曾赴北京朝貢多次的左議政大臣沈之源亦稱:“微臣前年奉命出使燕京,暗中窺察清廷內部動向,發現其危機四伏,南方戰場告急文書如雪片飛進紫禁城,有滿州親王濟度陣喪南方,相較幾年前更為嚴重……由此可見,清朝國內局勢並非清使先前所言,乃是小患,而是大患,甚至於滿州有失去中國之危。如若滿洲真的失去關內統治而退回盛京,明朝重新恢復燕京,則朝鮮此番助清之舉定會引來大災禍,我國不如繼續作壁上觀,以靜制動。”

  “左議政此言甚善,我國現今對中國局面並不清楚,當派人前往詳探,萬不能匆忙決定。”鄭太和道。

  “你們不必再說了,難得天朝要我國出兵,此大好機會,怎能坐喪?你們口口說要以靜制動,觀望再做決定,可你們要知道清朝人才濟濟,其國方鼎立,正是開國最盛之時,如何會有頹勢?南方明軍十數年來堅持,先前就有過滿州親王陣喪之事,可最終清朝仍是勢大,南方明軍轉而消散,故本王以為便是滿州又有親王陣喪南方,也不會對清朝統一中國造成影響。退一步講,當年明朝據中國之地,都非滿清之敵,況今日只占南方寸土之餘力?便算明朝重新擁有南方,這中國也只是南北隔江對峙,而我朝鮮卻在他清人後方,清人奈何不得南方,奈何不得我朝鮮?……先王在時,執著反清複明,致使清人疑我甚大,若不趁此機會改善與清人關係,他日清人舉兵怪罪于本王,本王拿何抵擋?你們又有誰能替本王擋住清軍?真要清軍再次兵臨漢城,那才是亡國大禍!”

  李棩根本聽不進臣下們的勸說,他斷然說道:“便是天朝要我朝鮮自備錢糧,我國亦當遵從。縱運糧艱難,也不可袖手旁觀!”言畢,即命朝鮮兵曹金應海速選精兵良將,擇期入中國擁清伐明。

  金應海是李棩親信,手握兵權,他也力主響應清朝號召。接到王命後,金應海立即抽調禦營廳軍鳥槍善手3200名,北方邊兵1500名,將官35名,翻譯2名,隨卒138名,刷馬驅人239名,合計5120人,攜帶足夠5000大軍食用6個月的糧草,在北道虞侯申瀏的率領下,從朝鮮邊城會寧出發,渡過圖門江,在清軍官員的引導下直奔山海關。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08

第942章 傲骨鐵心

  鹽城縣原為鹽瀆縣,屬南直隸淮安府管,縣境內多是水道,沿海又是密佈灘塗,那蘆葦長得比人還高。

  順治元年有南明東平伯劉澤清禍害鹽城縣,其後清豫親王率大兵南征,因鹽城時屬明朝,地方上自然跟著被大軍屠了一遍。一兩次下來,鹽城這人煙著實稀少得很。順治三年報戶部時,只有人口兩萬四千餘人,而前朝未過大兵時,卻有人口十五萬餘。

  人煙稀少,又河道密佈,灘塗叢生,自然適合北方來的逃人藏身。初始,鹽城縣對逃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過問,由他們在境內自行生產繁衍。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這境內的逃人要是多了,丁口便也跟著多,丁口多了,這地便就有人種了。地種得多,這稅自然也收得多,稅收得多了,來年吏部考核時便可優等,他日酌情升調豈不美哉。如此好事,哪裡去尋?

  奈何不過兩三年,朝廷卻突然頒下嚴令,禁止地方私藏隱瞞逃人,更不許將逃人轉冊為在籍良民,但經發現,不論官民,一律處斬。究其原因,卻是這逃人乃滿洲主子的命根子,主子們都指望著這些旗下奴替他們耕種生產,若旗下奴都逃了,主子們誰來養活?

  那幾年,鹽城縣幹得最多的便是抓逃人,而境內逃人為了避免被官府抓捕,便往沿海灘塗躲,於其中煮鹽為生。這世間,但能活命,但能保一家老小安危,必有鋌而走險的亡命徒。逃人們呼嘯於灘塗中,以鹽灶為聚,或呼大團、或呼三灶、或呼鹽倉,不時有逃人與官府差役械鬥。如此幾次之後,官府倒也無意迫這些逃人太過,左右上面並沒有給定下到底要解多少逃人北返,所以但能應付便是,何必冒險呢。

  時光一晃便是十年過去,如今的鹽城知縣姓周名大朗,此人是北邊的海州人,順治十二年以舉人之身在吏部那報備,後使了些銀子方得到這鹽城下縣做百里侯。

  雖是舉人出身,又是花銀子謀得官,可這周大朗卻也頗為能幹,經他幾年治理,鹽城縣丁口長了三千多。老天爺也照顧,風調雨順,由此大朗的各項考績均是優等。據淮安府那邊傳出的消息,或許明年大朗就要高升知府、同知了,就是不知具體會高升何地。

  高升自然是好事,不過大朗卻不想去浙閩、兩廣、江南那些地方去,因為那裡這會還打著仗呢,今天是大清境,明天說不得就是明朝的地盤,爭來搶去,這官當得可不安全。想是這麼想,但究竟調到哪裡去,卻不是大朗能做主的了,全看吏部的堂官心情,這會他也只能暗自求菩薩保佑了。

  去年,江北形勢便緊張起來,周大朗雖只是個知縣,可除了縣裡的事外,他對外面的情況一無所知,只知道大清皇帝已經親領大軍御駕南征,不日便可蕩平南方明軍,一統天下。大朗也不是沒有往淮安府打探過消息,可府裡也亂,對於戰局更是不清楚。打探了幾次,沒個准信,大朗索性也不再白費力氣,左右他不過是個小小知縣,這國家的大事哪輪得他操心過問,幹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便行了。

  如今已是三月底,縣裡要忙著督促百姓準備麥收和夏種,還要巡視河堤、海堤,免得入夏之後鬧了水災,影響秋天的收成,誤了當年上交錢糧,因此大朗最近很是忙累,接連下鄉數次,每次回來都是腰酸腿疼。不過想到這任做滿便能高升,這再苦再累也都值了。

  可惜天有不測風雨,大朗這官還沒來得高升,淮安府竟是換了主人,城頭上插了明軍的旗號。府城失守,下面的縣又有哪個敢抵抗明軍的。明軍佔領了淮安府後,便分兵往各縣,有一個明軍的百戶帶了百十個兵大喇喇的就開到了鹽城縣,命令城中的周大朗馬上開城投降。

  鹽城縣有綠營汛兵駐防,不過只百多人,另外就是縣裡徵募的三百多壯丁,除此之外就是幾個捕頭手下的幾十個幫閒差役。人數是比城外的明軍多,可自周大朗以下,又哪個敢生出憑城堅守的心思。

  周大朗平日常對左右說自己平生最是傲骨,尤重氣節,只要對國家、對朝廷有利,便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絕不會因為自己可能受到禍害而躲避。

  為了堅定自己的氣節,成為下屬的表率,大郎自號“傲骨公”,又取表字“鐵心”,意為本官一身傲骨,這心比鐵石都硬,再大的困難,再大的危險也嚇不住我!

  衙門有識趣的小吏將知縣老爺的話給寫成了詩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大朗看後深為滿意,要人將這句詩放在自己的文集中,說此詩句日後必能隨他周大朗之名流傳千古。

  然而一身傲骨,又心如鐵石的周大朗事到臨頭,竟沒能一死報君王,反而帶著手下打開了城門。

  對此,大朗的解釋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今雖降,可是身在明朝心在清。又搬出春秋時期越國勾踐臥薪嚐膽之事蹟為自己貼金掩飾,一番巧言之下,真讓一幫手下以為知縣老爺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呢。隨後發生的事情卻讓眾手下啞口無語,這周大朗非但接受了明朝的知縣委任,還對前來的明軍百戶極盡奉承,阿諛至極,若不是家中老妻實在拿不出手,恐怕就獻妻于床了。

  周大朗的乖巧表現讓前來接手鹽城縣的太平軍百戶大是滿意,上報淮安時為這周大朗美言許多,致使淮安的千戶官將這周大朗作為反正的能吏典型報到了南都,若不出意外,來年周大朗肯定能官升一級了。

  隨著淮安歸明,江淮局勢越發明朗起來,周大朗好歹毒是舉人出身,又做了幾年縣令,如何不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道理,所以倒也收心,處置政務十分的盡心盡力。不過這日接到淮安府發來的查緝私鹽公文後,周大郎卻覺此事十分的棘手。

  鹽城縣以鹽得名,境內自然鹽業興旺發達,這越興旺,走私鹽的販子便越多。加上這十來年有很多北方的逃人潛在鹽城境內從事煮鹽,使得私鹽這個行當越發的兇險。那些北來逃人和本地鹽販子一個個都是亡命之徒,周大郎前面兩任都沒解決得了他們,他上任後便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不予過問。

  須知這走私鹽的販子可不是和那穿街走巷的貨郎一樣和氣生財,而是實在的恃勇鬥狠,根本不服王化,動輒就可為利殺人,甚至敢聚眾攻打官府,故而歷來便為各朝嚴禁,抓住便要重辦。鹽城以鹽得名,境內又有兩淮鹽政的分檢巡司,官面的,私面的鹽販子鬥得可是不可開交,好在打明朝起,鹽城縣便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本縣但管民政,不管鹽政,所以那些私鹽販子雖然倡狂,可不關大朗的事,全是那兩淮鹽政在過問。所以大朗只要逃人和鹽販子不犯事,不影響縣境治安,也懶得去管,左右這事還有兩淮鹽政,自己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可現在上面卻要整頓鹽政,說是齊王親自發來的手令,淮安府的公文措詞更是嚴厲,大有大朗若不能整頓境內鹽政,便拿他治罪的架勢,讓大朗頭疼之餘不由大罵淮安府那幫混蛋不通人情,鹽城的事情他們難道不知道?那幫私鹽販子往兩淮鹽政送好處的時候可沒忘記給你們捎上一份,如今你們倒好,拍拍屁股就什事不管,一股腦推給我鹽城縣,這不是擺明要我難堪嗎!

  頭疼也好,罵人也好,這事可和自家性命捆在一塊,大朗可不想糊裡糊塗的挨朝廷砍上一刀,聽說那太平軍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惹不得。

  事情必須是要解決的,可如何個解決法子?真要緝捕那些販私鹽的逃人,大朗這手頭的力量可是大大不夠,大朗手頭能夠動用的人手只三百多人,鹽販子卻是以千計的,而且著實的兇狠,讓人輕看不得。

  元末之時以高郵一座孤城力拒元朝百萬大軍的張士誠,可就是鹽城縣的私鹽販子出身!

  有張士誠前車之鑒在,大朗便不得不慎重對待此事,他可不敢激怒那幫鹽販子,若是這些亡命徒發起凶來聚眾攻打縣城,縣城真若有失,他這官也是當到頭了。不過不管也不行,淮安府的措詞可是嚴厲,他派到府裡打探到的消息也是說,這一回鹽政若是整頓不了,齊王是要殺人的!

  大朗左思右想,卻是有了主意,鹽販子既在鹽城縣境,沒理由讓他這外來的知縣一力承擔吧。當下就召集境內一干鄉紳,先將府裡發下的公文告訴他們,使他們知曉厲害,爾後再與他們講道理,讓鄉紳們勸諭那些隱藏逃人自行歸案,再出錢出人幫助縣衙對付鹽販子。

  僅此顯然是不夠的,大朗又差人稟報淮安府,請府裡派兵前來協助此事,另行文兩淮鹽政,著鹽政司下轄的巡檢兵丁協同辦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08

第943章 好話與你們說

  鹽城縣民多是洪武年間打蘇州遷移過來,民間謂之曰“洪武改遷”。境內大姓者有吳、楊、張、王、週五家,官府若是有事,通常便是與這五家大姓族長商議辦理。不過若是其他小姓有功名者,亦有商議之權。

  周大朗初至鹽城時,縣境只有丁口四千餘人,經大朗五年治理,招集流民,如今有丁口八千余,其餘未成年丁亦有三四千,內中縣城居民占了一半,余者散於鄉間,各成集鎮,裡正管之。明制,男子自十六至六十為丁,婦女為口,官府派征丁銀、徭役皆以丁口為准。大朗能在五年時間將本縣丁口增加半數,卻是難得的治材了。

  鹽城縣的士紳多是在明朝有功名,出過仕的,不過畢竟是江北之地,肯定不如江南那麼人文薈萃,大官雲集,因此這幫士紳多是些低級官員,如在籍鄉紳陳之元做過南京戶部主事,又有那楊德清做過崇禎朝徐州府下某縣的學官,其他還有曾為登州通判的趙某、松江某縣縣丞的楊某,此外還有一二舉人功名者,秀才不過五六人。

  這日,一干鄉紳俱是到齊,大朗於衙門召見了他們。因事先叫差役說得明白,故而五大姓的鄉紳俱是到全,其餘小姓有功名在籍的也都奉召前來,各裡正也是全部到齊,無一人漏了。

  一眾鄉紳先是齊齊給大朗作了一輯。清朝承認明朝的功名,願意做官都給官做,甚至還能比明朝官大上一級,故從前周大朗這個知縣是受不得這幫士紳下跪的,因為不知他們當中哪個會突然起意出籍仕清,現在鹽城重新歸明,這幫人的功名更是自明朝而來,大朗更不敢怠慢他們,只受了眾鄉紳半禮便行謙讓。至於那幫裡正,卻一個個都是磕足頭後才得起身。

  周大朗示意眾人坐下後,款款說道:“諸位父老,今日召你們前來非為別事,只為如今朝廷頒下嚴令,為免諸位受那無枉之災,故本縣特請諸位前來說道此事。”

  一干鄉紳在衙門中都有消息,知道淮安府來了公文要周大朗整頓鹽務,但具體如何整治法,他們卻是不得知,因此都沒有說話,只看著大朗等他的下文。無人接話,大朗感到無趣,輕咳一聲,緩緩與一眾士紳說了。

  見眾人聽得聚精會神,大朗微一點頭,道:“如今大明中興,南都恢復,朝政清明,上理下順。這鹽務的事從前一直亂著,爾今必須要整頓,上面下了嚴令,本縣不能不辦……”說到這,話鋒一轉,卻道:“本縣知道你們當中有不少人和鹽販多少有些勾連,此前本縣睜一隻睜閉一隻眼,只要你等不是太過出格便罷了。現在卻不行了,功令森嚴,你們必須收手,萬不能對抗王法。當真大兵過來,吃苦的還是你們。本縣勸你們勿要為了一點蠅利而害了一家老小性命。另外,本縣還有句話,你們要帶到那些逃人鹽販那,便是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逃人法了,大家自此以後都是大明子民,不必再東躲西藏,只管到縣裡來報備,本縣這給你們造冊,從此上了黃冊,分你們田地,好好耕作納糧便是,有甚難過日子?你若再躲在那私自煮鹽,挑運販賣,撞上關卡巡兵,擔驚受恐的又何苦來哉?東住住,西藏藏,流來流去,沒一日安穩居停,藏頭露尾,終是叫官兵拿了,甚是犯不著。”

  “縣尊說的是,我等定將縣尊所說帶到。”

  眾鄉紳不管是願意還是不願意,都紛紛表示領悟了知縣好意。

  周大朗拿來案邊的茶碗飲了一口,順了順氣,又道:“諸位如今要知,整頓鹽務乃本縣現今第一急務,朝廷特設鹽務大使負責此事,地方各官也以緝捕私鹽為來年考核要績。因此本縣對緝鹽一事分外看重,亦請諸位能夠協助,萬不能因一己糊塗而害人,要明白這法令的厲害,免誤了身家性命,後悔不及。”

  一氣說完,大朗自感說得不謂不全,也不謂不動人心,更是說得明明白白,不夾文夾白的,讓人聽著不真切,抬眼去看眾鄉紳和裡正們,見都是凝神秉氣,似有所悟,心下不由開懷,定了片刻,揚聲問道:“本縣該說的都說了,諸位可有話說?”

  縣尊這話自然不是問裡正們的,眾鄉紳彼此互望,稍後便由楊之元起身代大夥說道:“這私鹽害人害己,縣尊勸諭甚是合理,我等記下了。”

  大朗聽後,卻是抬手道:“光記下不行,你們回去後務必要勸諭族下之人不得再販鹽,要那逃人鹽販自個來衙門報備,免得惹禍,若是牽涉到你們,本縣可保不住,到時免不得株連進去。”

  楊之元忙點頭道:“我等明白,縣尊放心好了。”說完,微欠身子,以為大朗已把話說清,便要與眾人一道告退,不想,大朗卻是擺手道:“不急,還有一事本縣要與諸位商議。”

  眾士紳一怔,楊之元問道:“不知縣尊還有何事交待?”

  周大朗掃視一眾鄉紳,不緊不慢道:“這光靠勸諭肯定是不成的,鹽販多是亡命徒,定有不少人將本縣好意當成驢肝肺,目無王法,繼續行那不法之事。故本縣這裡肯定是要出兵剿捕的,只是縣中錢糧不足,出兵之事非本縣之力可擔全,難免要請動府裡駐軍,所以這錢糧上的事情須請諸位能夠贊襄一二,解本縣燃眉之急,另外還要請各家出些壯丁參與此事……”

  大朗這話說得明白,卻是要一眾鄉紳捐銀捐糧外加出人了,眾鄉紳聽後頓時一個個露出為難神色,自家錢糧自家好,哪個願意白白掏腰包呢,這銀子和糧食又不是天下掉下來的。

  周大朗看那楊之元,吱唔兩聲,不肯表態,其餘人等要麼是左顧,要麼是右盼,竟無一人願為縣尊大人分憂。

  縣丞鄧國望在邊上看了,心下著急,朝周大朗使了眼色,欲要出來做這黑臉之人,大朗卻是示意不急,只耐人尋味的看著這眾鄉紳。吃不住大朗這般看法,終是有人站出說話了。

  “縣裡要捕煮鹽的逃人自是好事,可不瞞縣尊,如今青黃不接,各家錢糧都是有限,待麥收過後又要忙著置辦種子夏耕,各項支出著實不小,這一時半會的怕是難以襄助縣裡一二,還請縣尊體諒一二,待秋糧納後各家有了寬餘,我等必為縣尊分憂。”

  說話的是做過登州通判的趙某,此老年紀頗大,又是前朝萬曆年間的舉人,故而資格頗老,雖然出仕時官並不大,可在一眾鄉紳中卻很是有威望。他這麼說了,馬上就有數人出言附和,都道各家錢糧吃緊,短期內怕是難以襄助縣裡,還請縣裡寬容一二。有這眾鄉紳族長在,裡正們又哪個敢亂說話,一時堂中滿是搪塞之言。

  大朗心下不快,卻是不動聲色,沉吟片刻,笑著說道:“本縣也知此事難為諸位,也罷,捕拿那私鹽販子暫時倒也不急,本縣先往府裡報請些便是,總不能真的難為諸位,畢竟本縣是親民官,可不是害民官。”

  此話一出,眾鄉紳們皆是鬆了口氣,嘴裡說著縣尊體恤百姓,心裡卻是想的憑什要我捐錢,你道那些鹽販子好惹得麼?逼急了,扯旗造反殺上縣城來,你這縣官拍拍屁股跑了,還不是苦得我們這些本鄉本土的。眾鄉紳不肯捐出錢糧的另一原因則是他們中可是有很多人名為士紳,實際就是最大的私鹽販子,沒有他們這些地頭蛇參與這販鹽暴利,你道那些鹽販子能在鹽城站住腳?

  為緩和氣氛,楊之元等人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大朗聽著嘴裡也是哈哈,心裡卻是直罵娘。片刻,大朗終失了耐心,再次端茶,鄧縣丞見了,知縣尊意思,忙對眾人道:“今日便議到這,你們且散了,回去之後務忘縣尊勸諭,一定要叫族中人的收了手,不能再做違法度的事。”

  “如此,我等告退!”

  眾人忙起身向大朗行禮,大朗笑著也起了,作勢將眾人送到堂外後,眾人便都道“縣尊留步”,大朗客套兩句後止步就此,爾後目送眾人離開。

  待人全走後,大朗這臉便拉了下來,鄧國望見狀,上前不解道:“大人,這些老傢伙們人老成精,指望他們心甘情願捐錢捐糧可是很難,不知大人何以不讓下官出面恐嚇他們一二,非如此,這幫人如何肯捐納。”

  大朗卻是說了番殺氣騰騰的話,他道:“府裡的公文可是寫得清楚,這次整頓鹽務是朝廷的意思,是那位齊王親自操刀,有太平軍的虎狼之士在,這幫老傢伙敢蹦躂?本縣之所以留他們一分情面,只是叫他們回家細想,真要不領本縣的情,本縣也就狠下心來便是。這新朝剛立,法令剛行,不殺雞儆猴,你道好做的?”

  鄧縣丞聽後欣然贊同道:“縣尊所言甚是,這幹老傢伙仗著有功名在身,便以為真個可在鄉間做威作福,操販私鹽,不將縣尊看在眼裡,待縣尊使出雷霆手段,他們便知道怕了。這就叫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次整頓鹽務非是我淮安一地之事,聽說齊王派了個鹽務大使要到我淮安來,本縣剛剛歸明,可不敢不慎重,若是有所耽擱叫人給報上去,你我這腦袋可都就不在脖子上了……府裡若派兵來,錢糧所耗必不是小數,本縣錢糧有數,若不得這幫人捐納如何能應付得了那幫大兵,但叫他們捐得多了卻又難,尋常嚇唬怕是難以奏效,這次卻須真的要砍上幾顆人頭才是。”

  大朗說著歎了口氣回身去,視線落在堂中所掛匾額,卻是“明鏡高懸”四字,正待開口與良材交說關節一二,卻有兵丁來報,說是抓了個從北邊過來的細作。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08

第944章 大儒遇上兵

  聞聽巡防的兵丁竟是抓了一個清軍的細作,周大朗大是高興,他剛剛反正易幟,這便抓了一個細作,正好綁了押到淮安府請功去。

  據巡防兵丁說,那細作是和幾個私鹽販子在范公堤北頭鄰近山陽縣那段被抓的,當時此人腦袋上裹著方巾,自稱是走商的,可弟兄們眼尖,將那方巾一扯,便瞧見了這細作腦袋上的辮子。一頓痛揍後,這細作自是不敢反抗,很是老實的隨著他們回縣裡。

  周大朗立功心切,便叫鄧縣丞將那細作押上來,他要親自過堂,好生從這細作嘴中撬出些情報來,如此也顯得他鹽城縣精明能幹,給上頭再添好印象。

  細作被押上來後,周大朗瞧這細作乃一中年男子,身上穿著一身讀書人的儒衫,不過又破又爛,還有血污,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想是被兵丁們打得不輕。

  周大朗不知道是自己眼花還是如何,總覺這細作雖然極其狼狽,可身上卻隱約有一股傲然正氣,渾不像個藏頭縮尾的細作。

  旋即,大朗暗自搖頭,自嘲一笑,覺得自己未免太沒眼力了,把個細作都能當成大人物。他將驚堂木用力一拍,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跪下!”

  鄧縣丞大喝一聲,眾衙役也是將水火棍在地上敲得震響。

  豈料,那細作竟是沒有跪下,而是突然抬頭盯著堂上的周大朗問道:“想必你就是本地父母,那可否告知在下,本朝現在是哪位皇帝在位?”

  “呃?……”

  周大朗和鄧縣丞聽了這細作發問,都是有些發怔。既是細作,如何不知本朝現是定武皇帝在位?這連大明朝的皇帝都不知道,算什麼細作?那清軍總不能派個傻子來吧?

  周大朗覺得有些不對,便問那細作:“你是何人?”

  那細作不答,只道:“我是何人且不必管,且先告訴我,本朝現是哪位皇帝在位?”

  這細作神情無比坦然,絲毫沒有驚懼之色,眼神也沒有游離躲避之色,且神態越發偉岸,這越發讓周大朗糊塗起來,不知對方是何人。他懷疑對方莫不是失落在民間的宗室,聞聽大明恢復南都前來投奔,擔心得罪對方,當下硬著頭皮道:“如今本朝在位的是定武皇帝。”

  “定武皇帝?”

  細作聽後先是一愣,旋即露出失望之色,沉吟不語,似是在想什麼,半晌,又追問了一句:“那永曆皇帝何在?”

  “這……本官不知。”

  周大朗說完後看了眼鄧縣丞,二人目光相對,雖未有言語交流,但心下卻都是想到一塊去了——這人怕不是細作。

  這時,就聽那細作揚聲說道:“在下昆山顧炎武!”

  細作這名字一報,周大朗驚得從椅子上“豁”的站起,鄧縣丞也是失聲叫了起來:“亭林先生?!”

  “你當真是亭林先生?”

  昆山顧炎武的大名,周大朗可是如雷在耳,雖然他先前就意識到這細作有些不對勁,可怎麼也無法將此人和江南大儒顧炎武相聯繫。

  一眾衙役見了二位大人的模樣,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這顧炎武是何方神仙,竟能讓縣尊和縣丞如此失態。

  顧炎武略一拱手,坦然道:“顧炎武就是顧炎武,我假冒他做什麼?二位若是不信,且從綁我來的兵身上取出我的私印便是。”

  聞言,鄧縣丞忙喝令那幾個綁顧炎武來的士兵將從顧炎武身上搜去的東西交上來。那幾個兵這會也是明白自己怕是得罪了大人物,趕緊將東西交上來。

  鄧縣丞從中翻撿了一下,果然找到了顧炎武的私印,又看了那些顧炎武隨身攜帶的書卷,命人找來顧炎武的文集,一番對照之下哪還有懷疑,眼前這中年儒生不是昆山大儒顧炎武又是哪個!

  “怎麼將昆山亭林先生當細作給抓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有眼不識泰山了!”

  “既是亭林先生,何以不早說,先生快請上坐!”

  周大朗和鄧縣丞幾乎是同時奔向顧炎武,兩人一左一右將顧炎武攙扶當中,不由分說便請顧炎武落座。至於二人的困惑,顧炎武有苦難言,他再是大儒,可大儒和那秀才一樣,遇到兵也是有理說不出。

  三年前顧炎武拜謁孝陵之後,便回到昆山變賣家產,發下宏願,此生定要踏遍北地山川地理,以為將來複國之備。他孑然一身,遊蹤不定,足跡遍及山東、北直隸、山西、河南等地,往來曲折萬里,除極少數友人知他去向,外人一概不知。一路上為了躲避清廷的搜捕,他也多用化名,也是吃了不少苦。也因此,他對南方發生的事情竟是一無所知。

  去年臘月,顧炎武北上山海關,原本是想到關外看看錦州、大淩河故地,可因為滿清封鎖,不讓漢人出關,他無法成行,只好在山海關一片石古戰場憑弔。離開山海關後,他原是想去山西到口外走一遭,半路卻聽一支河南過來的皮毛商隊說南方戰局有翻天之變,皇帝福臨南下大敗而回,現時南京已然被明軍恢復,明朝重新東山再起了。

  這個消息讓顧炎武又驚又喜,他立即放棄了前往口外,掉頭尋機返回江南,以為明朝效力。然而因為戰事不利,清廷對北方的管控越發厲害起來,各地多設關卡,盤查來往行人,顧炎武不得過,只得輾轉在友人的協助下在天津雇了一條船南下。

  船至海州後,那船主卻怎麼也不肯再南下,不得已顧炎武只好在海州沿海一漁村上岸。其時海州尚在清軍控制之中,顧炎武不敢走官道,只好沿著海邊一路向南摸索。路上撞著幾個販私鹽的漢子,那幾個私鹽販子見顧炎武出口不凡,乃是有學問之人,便帶他同行,一路多有照拂。行至鹽城境內範公堤,卻被鹽城縣的兵給逮了。

  顧炎武不是沒上前說自己是昆山顧亭林,可那些兵卻根本不知道他大名,只將他當作清軍細作,將他打個半死。他越是大聲訴說自己是誰,那兵就打得越凶。顧炎武知道自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出了,索性也不再吭聲,任由這些兵將他帶到縣城。要不然天知道這些有眼不識泰山的大頭兵會不會將他昆山顧亭林活活打死。

  “真是委屈了先生,那些混帳有眼不識泰山,學生回頭就收拾他們!”

  聽了顧炎武述說自己在鹽城縣遭到的“禮遇”,周大朗臉色很是難堪,顧炎武是什麼人?那可是江南士林領袖,其威望不在錢謙益之下的。不止是這江南,就是舉國上下,又有哪個敢對顧炎武不尊敬半點的?結果卻在自己的轄境內被大頭兵們如此欺辱,傳出去天下士林恐怕會把他周大朗活活罵死。

  鄧縣丞也是一邊抹著冷汗,一邊向顧炎武賠禮。好在,顧炎武是大度之人,以不知者不怪岔過了此事,這理由也算是給自己的安慰,要不然他堂堂大儒難道真好跟一幫大頭兵計較不成。

  周大朗提心中膽地問道:“卻不知先生來我鹽城所為何事?”

  顧炎武也不瞞他,直言自己聞聽南都光復,特意從北地回返,現在便是想去南都的。

  周大朗聽後忙說由他鹽城縣備下馬車,專人護送顧炎武前往南都。顧炎武這一路也是吃了太多苦頭,又在他鹽城縣境內挨了皮肉之苦,當下也不推辭。

  當晚,周大朗和鄧縣丞就在縣衙為顧炎武接風洗塵,席間又邀了縣裡幾個有名望的士紳坐陪。那些士紳們得知顧炎武在此,人人都是激動萬分,一口一個“亭林先生”叫著,讓獨自一人在北地飄零了三年之久的顧炎武好生感慨。

  因為顧炎武急於去南都,周大朗他們也不好留,次日就備了馬車送顧炎武往揚州,又派人專門往淮安府通報消息。淮安府得報大儒顧炎武現身消息後,立時快馬往南都報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09

第945章 狂生逆法,咎由自取

  諸生自說咸陽好,臨到坑時始怨秦。

  蘇州,吳中,皇帝的旨意和舅父的求情並沒能救得了金大先生的命。

  舅母河東君在齊王那裡等了半天,等來的卻只一句——“狂生逆法,咎由自取,今不殺不足以明法紀,正綱常。”

  在接到齊王手諭後,江蘇巡撫蔣國柱和蘇州知府閻紹慶便立即將金聖歎、丁冠中等一干秀才捕拿歸案。不過因蘇州士紳和百姓反應激烈,金聖歎等人背景又複雜,蔣國柱擔心南都會有干涉,此案可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若那樣的話,他早早將人殺了,未免不妥,於是未敢當即就將人處決,而是等了幾日。

  果然,哭廟案傳到南都後,引發南都朝堂軒然大波,百官紛紛上疏,要求皇帝赦免為民請願的秀才們,更有江南出身的官員上書朝廷,直指“清欠催征”乃惡法,所用之人又皆為酷吏,非但不能為朝廷增加錢糧賦稅,反而激起民變,致使百姓對朝廷離心離德。

  一日之內,連上72道奏疏,堪稱國朝始立以來第一。

  大儒黃宗曦上書,稱清欠一事古所未聞,實乃當世第一荒唐事,若不早停,必危及大明中興之業。又指吳中秀才聚而哭廟,乃大明養士兩百多年之德政,更是地方監察官府不法之事之習俗,絕非聚眾謀亂,因此將其定為逆案,實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次輔連城壁亦憤而上書,指江南剛剛恢復,正是安民養生之時,朝廷此時不攬人心,反而對士紳百姓行橫徵暴斂之事,豈不是自喪人心,將讀書人和百姓逼到滿清那邊去。倘哭廟案坐實,則天下人心便不在明。

  連城壁上書的次日,定武帝便下詔命停清欠催征,更給在鎮江養傷的齊王周士相發去旨意,嚴斥於他。

  皇帝動怒,官紳群情洶湧,人人都道周士相必會退讓,可不曾想清欠之事非但沒有罷停,反而越演越烈。

  周士相先以安徽軍務緊急為由,督請定武帝派連城壁督師安徽、河南,將其調離南都。後以齊王名義委任降官張長庚、幕下汪士榮等辦清欠衙門,不但分駐各省催征,更於府、縣設其分機構,該衙門除聯絡地方官府外,更可聯絡當地駐軍。一時之間,清欠二字,聞者變色。江南兩岸,為清欠衙門所逼者,以數萬戶計。

  金聖歎畢竟是自己的親外甥,錢謙益身為江南士林領袖,更為定武朝廷的太傅,眼看齊王因清欠之事和江南士紳儼成敵對關係,自己嫡親外甥又要慘死,百般思量之後親自往鎮江一趟,意圖勸說齊王改弦更轍,罷了清欠惡法,寬恕哭廟一眾秀才,以緩和當下緊張局勢。豈料,錢謙益到時,齊王卻往金山校閱剛剛補充的兩鎮兵馬,雙方未能會面。

  無奈,錢謙益只好寫了一封親筆信命人快馬送給齊王,請求齊王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夠放過哭廟一事。此信卻是石沉大海,齊王根本沒有回信。錢謙益在鎮江苦等兩日不果,只得憤憤回京。此後,其妻河東君亦從蘇州趕到鎮江欲為金聖歎求情,這一回齊王態度很明確,稱金聖歎等人名為哭廟,實為抗糧抗稅,此乃十惡不赦之罪,倘是赦免,則朝廷斷然無法維持。

  河東君臨走之時,得齊王手書,上書數字——“不納糧,不納稅,便無國無家”。

  蘇州,蔣國柱眼見錢謙益夫婦和皇帝聖旨都未能讓齊王改變主意,頓知自己不能再耽擱,遂令蘇州知府閻紹慶將金聖歎等一眾秀才處決。

  處決前一日,牢中按例為一眾明日就要上刑場的秀才們送上“斷頭飯”,眾秀才此時方知他們已然沒有活路,人人悔恨,不該為揚名參與哭廟。

  當夜,牢中哭聲不絕,有秀才因過於驚恐,竟是便溺失禁。又有為逃過一死,裝瘋賣傻,然一切無用矣。那牢卒對牢中怪狀只是譏笑,渾無憐憫之心,概因省裡剛剛行文,往後府縣吏員、衙役、獄卒等皆由清欠衙門發俸,倘清欠無所得,則此幹人等便無俸。如此,各縣吏員等自是不敢再和士紳大戶勾結,否則無有收入是小,飯碗不保也是小,腦袋落地是為大。如牢中眾秀才煽動大戶百姓不納糧,不納稅,自是斷他們生路。雙方自此為仇寇,理所當然矣。

  倒是被定為逆案主犯的金聖歎不枉“狂生”一稱,他大笑著吃過斷頭飯,便叫來獄卒,對他稱有要事相告。獄卒以為這位金大先生有什麼驚天動地大事相告,又或透露什麼傳世寶物秘密,便歡天喜地的拿來筆墨伺候金聖歎。

  不曾想,金大狂生卻是指著剛吃完的斷頭飯,對獄卒笑稱:“花生米與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傳矣,死而無憾也!”

  獄卒被金聖歎弄得哭笑不得,見其倒是真不怕死,也由他去,不與他一般計較。

  次日行刑,淒涼肅穆,方圓不大的一塊陰森森空地,四周閃著刀光劍影,顯得陰森恐怖。被以“惑亂煽眾”定為逆案之首的金聖歎等三十一名秀才俱是披枷戴鎖,立於囚車之上。刑場上,劊子手手執寒光閃閃的鬼頭刀,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為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閻紹慶命組織數千百姓觀刑。為防刑場出亂,又請調駐軍千餘維持秩序。

  眼看行刑時刻將到,金聖歎的兩個兒子梨兒、蓮子(小名)望著即將永訣的父親,更加悲切,淚如泉湧。金聖歎雖心中難過,可為了安慰兒子,他泰然自若地道:“哭有何用,來,我出個對聯你來對。”說完吟出了上聯“蓮子心中苦”。

  他兩個兒子此刻跪在地上哭得氣咽喉幹、肝膽欲裂,哪有心思對對聯。

  二兒現時也受了其父牽連,縣裡學官前幾日方通知他們,因其父抗糧抗稅,府裡發文五年之內二人不能入科舉。科舉乃讀書人入仕唯一通道,今不准二兒五年考科舉,雖聽著時間不長,可五年對於讀書人卻是漫長且重要的很。五年不得考,便等於斷了他們的科舉之道,使他們此後科舉無望,二人如何不埋怨父親。奈何卻是骨肉相連,今父要受刑,身為人子,唯有痛哭。

  金聖歎見二兒哭得厲害,稍加思索,歎道:“你們都起來吧,別哭了,為父替你們對下聯。”接著念出了下聯“梨(離)兒腹內酸”。

  這一聯對得十分巧妙,更是讓人聽了動容。主刑的閻紹慶聽後卻是冷哼一聲,這狂生也未免太冥而不化。他懶得再聽,擲簽於地。

  “斬!”

  只見寒光閃處,刀起頭落,一代狂生就此隕落。

  劊子手見金聖歎耳朵裡滾出兩個紙團,疑惑地打開一看:一個是“好”字,另一個是“疼”字。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09

第946章 皇帝可以換,士紳不能倒

  江南之地,魚米之鄉,比起北方可是強得太多。雖說打萬曆年起,這老天爺就變了臉,風不調雨不順的,連著幾十年都冷得很。這一冷,莊稼便要欠收,產量那是大不如從前,扣除交給縣裡的賦稅,能餘在手中的就更少了。家中沒荒的勉強能糊個口,要是碰上家裡有荒,欠了穀子或者賒了銅板的,這日子可就難熬了。

  好在江南這地還行,再冷也冷不到哪裡去,產量是趕不上從前,但肯定比北方強得太多,怎麼著也餓不死人。當然,這是對那些窮人而言,對於地主大戶而言,不是什麼餓不餓死人的事,而是進項是多還是少的事。一個是餓,一個是進項,兩者不可並提。

  望著眼前連成一片的千畝良田,葉老爺很是心滿意足。他為官半生,這才攢下這麼大的家當,家中還出了一個探花郎的兒子,實在讓他自豪得很。說起葉家,左近十裡八鄉哪個不豎大拇指誇一聲,就是昆山縣、蘇州府,甚至南京那邊,也得對他葉家高看一眼。

  雖說眼下這大清是變成大明瞭,自家兒子考的是大清的探花郎,可葉老爺卻一點不擔心自家地位會因此下降。因為他那探花郎的兒子很是聰明,見機得快,在揚州跟著漕運總督蔡士英一起反正歸明瞭。聽說齊王殿下入城時,還是自家兒子給牽的馬,僅憑這一點,葉老爺便敢說放眼江南,他葉家的地位仍如從前,沒人敢小看他家!

  探花郎依舊是探花郎,葉家依舊是葉家,葉老爺依舊是葉老爺,世道沒有變,唯一變了的就是腦袋上少了根辮子吧……又或者說,皇帝可以換,士紳不能倒。

  葉老爺負手在田邊信步走著,這是他這些年來養成的習慣,每天上午都會準時在自家田地邊溜達一圈。這倒不是說葉老爺很是關心自家田裡的莊稼情況,估摸今年能收多少糧,能賣多少錢什麼的。而是他喜歡這樣做,因為他很享受那些佃戶見到他時奉承的目光和殷切的招呼。

  “葉老爺!”

  “老爺您來了!”

  “……”

  一路走來,不時有佃戶和葉家的下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紛紛上前熱情招呼,只為能在葉老爺面前留下好印象。

  葉老爺是什麼身份?在葉家的一畝三分地上,他就是天,所以只有別人恭敬的叫他,他卻不會給對方回半句。倘若興頭來了,葉老爺能隨口喚上對方的名字,那對方那真是榮幸之至,幹活的勁頭都能高許多。放工回去之後,說不定還能跟老婆孩子念叨許久。葉老爺都知道我的名字,這得是多大的福份啊。

  佃戶下人們怎麼想,葉老爺自是不去想。說起大清來,葉老爺倒是不恨,因為自家兒子考的就是大清的科舉,要不是大清皇帝欽點,他葉家能出探花郎?所以葉老爺對於大清,那真是發自肺腑的感激。

  可這大清樣樣好,就一點不好,就是非要葉老爺納糧交稅。這在明朝時,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那時,葉家家當再大,佃戶再多,官府也不敢跟他葉家要一個銅板。因為士紳免賦可是百多年下來的規矩,誰也破不得。要是那府裡的官不識趣,葉老爺有一萬個法子叫對方服軟。有些不上路的官剛剛上任沒多久,就被吏部一道文書調走的事,葉老爺當年瞧得可多了。

  還好,那大清雖要葉老爺交稅,可葉老爺到官府裡花了些錢財後,日子依如從前,只每年象徵性的交一些,大頭仍是在自個手中。縣官不如現管,大清的朝廷雷聲再大,落到下面,也得要有人執行才行。而地方上執行的官吏,又哪一個和江南士紳沒有關係,又哪一個敢冒著得罪江南士紳的危險做那“人神共憤”之事。

  士紳就是士紳,甭管皇帝是誰,免稅,那是天經地義的!真要交的話,意思一下便行。沒瞅見去年海匪大舉入寇時,有好多人私底下偷偷聯絡,想回應的麼?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這些人連那象徵性的賦稅都不願交麼!和那些人比起來,葉老爺覺得自己還是對得起大清的,至少他可沒私通海匪。

  回去的路上,葉老爺看到莊子周圍的百姓正在自家地裡忙活著,不禁有些感慨起來。

  唉,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你說這老百姓昨就這麼苦呢?你說這天災人禍的幾十年了,這朝廷昨還收這麼多稅呢,這可要百姓們怎麼活噢……

  不過……不苦這幫百姓,難道還苦老爺我不成!他們不交田稅,這稅就得老爺我來交,你數數,咱老葉家這肥田瘦田得多少畝,再加上掛在名下那些沒有丈量的,這要真挨個交稅,你說我這一家老小百十口子可怎麼活……

  寺廟的和尚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話說的可不在理,要照我說,誰愛下地獄誰愛去,反正老爺我是不願和閻王打交道的!這幫百姓既然已經窮得叮噹響,也不差再窮上那麼一會,所以啊,不管是大清朝,還是大明朝,稅還得他們百姓出,至於咱們這些有家有業,還有功名在身的老爺們,那得為自個,為兒孫活著,要不然,你說這人活著還有啥意思?

  老爺我辛辛苦苦攢下家當,供養出一個探花郎,要是落得和百姓們一樣交糧交稅,這又何苦來哉?

  說一千道一萬,朝廷的事,愛昨弄昨弄去,只要不打咱士紳的主意就行!

  我葉某人本本分分的,也沒啥別的盼頭,就盼佃戶老老實實把自家的租子交上來就行,其他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回到府前,望著那排得長長的交租隊伍,葉老爺的兩道眉毛就差攏到一處去了,滿臉笑容的看著帳房在那替佃戶們過秤,不時還撅了撅屁股朝那秤上瞅兩眼,唯恐帳房那使壞,得了佃戶們好處,暗中做手腳把自家糧食給少收了。

  小鬥出大鬥進,那是土包子幹得事,我葉天成好歹也是舉人出身,能跟那幫黑心眼的土包子一樣幹嗎!這得招來多少罵啊!按規矩來,該幾成就幾成,咱葉家收租那是絕不多收一粒,也絕不少收一粒!

  人心是啥知道不?

  自古道“得人心者得天下”,原來天下是朱家的,後來叫愛新覺羅給占了,現如今朱家又打回來了,不管你是姓愛還是姓朱,咱沒什麼想法,好好的當咱的順民,你說要剃髮易服,咱就剃髮易發;你說要恢復漢家衣冠,咱就恢復漢家衣冠,這都不打緊,左右國家大事我葉天成管不著,也沒那個能力管。

  我葉天成隻圖個人心,圖個名!要不然,縣太爺請客時,我葉天成能坐首位?若不是有這體恤百姓、童叟無欺的名聲,縣太爺他能高看我一眼?不過話說回來,要沒有我那探花郎的大兒子,縣太爺也不定對我多客氣。

  一想到自家的探花郎,葉老爺不禁就尋思起來兒子叫人捎來的話,要家裡給他送五千兩銀子,說是剛剛反正投明,在齊王那裡還沒得到重用,須得上下打點一番,托人為自己活動一番,然後在南都的朝堂裡謀個好位置,如此也不枉他寒窗十年得中的探花郎。

  做官得先做人,這官都是人,只要把人做妥了,這官自然也就妥了。怎麼把人做妥了?銀子唄!老話就說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銀子到位,啥事也都跟著到位了!

  兒子要上進,是好事,葉天成支持,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的,知道兒子畢竟是考的清朝的科舉,中的清朝的探花郎,這明朝剛剛恢復過來,從前雙方又打得那麼慘,兒子這個探花郎夾在中間不好做,就是給齊王殿下牽了馬又怎樣?朝中沒人替他說話,幹什麼都難。

  問題是這回得要五千兩啊!一想到這數,葉老爺下意識的就肉疼,腮幫子都酸得很:我的乖乖,五千兩啊,這可不是小數,我得收多少年租子才能收到這數啊。

  尋思半天,把心一橫,牙一咬,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反正自己苦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為的也是兒孫,如果這五千兩當真能讓藹兒謀個肥差,也值!

  葉老爺心裡其實明白得緊,他知道那銀子再多,可沒個用處那也不好,難不成都堆在家裡沒事的時候拿出來數嗎!這銀子啊,得用,得拿出去用,得拿銀子去換銀子!現在兒子要用這錢去活動,去請托,這銀子就得毫不猶豫的捧出來,為啥?因為這銀子使得值,用在刀刃上了!這要是把肥差謀下來,五千兩立馬就能賺回五萬兩,你說這生意劃不划算?當然划算了!

  正想著,派誰到京裡送銀子,卻見自家的管事一臉不安的跑了過來,未及跟前,就老遠大呼小叫起來,一臉的急相。

  “老爺,老爺!不好了,清欠的到咱莊上了,清欠的到咱莊上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09

第947章 從崇禎元年開始補

  什麼?清欠的!

  葉老爺一愣,沒弄明白怎麼回事。

  大管事見老爺還糊塗著,趕緊提醒老爺,說是半月前縣裡崔主薄不是專程到莊子來說過清欠的事麼。

  經此提醒,葉老爺總算是明白過來,當下一張臉就黑了下來,怒道:“崔友九莫不是吃錯了藥,收了我葉家那麼多錢,怎的還派人到我葉家來清欠!”

  二管事宋三見老爺氣得厲害,忙勸道:“老爺莫怒,且去看看,若是縣裡的人,說不定是崔主薄打發來走個過場的,到時打發些銀子叫他們回去便是。”

  聞言,葉老爺倒是息了火氣,他抬腳往大門那走,邊走邊問大管事:“來了多少人,三班六房誰帶著的?”

  葉老爺口中這“三班六房”說的是縣裡的皂、壯、快三班,都是衙役。六房指吏、戶、禮、兵、刑、工書吏房。一縣之事,捕盜緝匪、征民修工、收糧完稅等,都是由這三班六房的人來做。通常三班六房都是本地人,只縣令、縣丞、主薄才是外地調來。也正因此,這三班六房幾乎成了當地士紳大戶們的自留地。

  就這昆山縣的大戶,哪家沒有子侄在三班六房幹差?都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可官換了一茬又一茬,三班六房那些人卻是從未有過變動,哪怕死了也是由子侄輩頂上。可以說三班六房完全成了世襲地,外人輕易根本進不得。遇到士紳宗族勢力強硬的縣,那知縣帶來的人都不定能安插得進去。

  葉老爺問三班六房誰個帶隊來,自是要心中有數,知道對方的底細,那等會把人打發便容易得多。

  大管事卻搖頭道:“來的十幾號人都不是本縣的,三班六房一個沒來。”

  “不是本縣的?……縣裡怎麼不派人來的?”

  葉老爺停下腳步,對此事大為疑惑,他眉頭皺了皺,吩咐宋三:“你到帳房那支三十兩銀子來。不管是哪裡來的,既到了我葉家莊,總要打發些才行。哼,老話說的發,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幫小鬼指不定是借著清欠名號來我葉家莊打秋風來的,要不然怎的縣裡沒人來的。”

  “哎,小的這就去。”

  宋三應了一聲,掉頭就要去找帳房支銀子,沒跑兩步,又聽老爺叫住了自己,猶豫一番才道:“不成,三十兩有點少了,對方怎麼也來了十多號人,咱們不能輕慢了,我看……還是五十兩好了,你這就去,快點!”

  宋三忙又點頭應了,撒腿便往回跑,這邊葉老爺朝前院那瞄了一眼,深吸一口氣,仔細看了一眼自個的穿戴,撣了撣褲腳上的灰塵後,這才往前院走去。

  一到門口,便見門外停了十幾匹高頭大馬,馬前立著的都是執刀的紅衣軍漢。

  葉老爺“咯噔”一下,下意識朝大管事看去,眼神中滿是指責之意,顯是怪大管事剛才沒把話說清楚,他只以為來的是差役,不以為是官兵。須知這差役和官兵可不能等同視之,差役正宗小鬼,死要錢也好打發,可這當兵的卻不同,可比差役狠的多,葉家不狠出點血,怕是送不走。

  外面那幫軍漢一見葉家莊人來了,為首一小旗軍官立時上前幾步,盯著葉老爺問了聲:“你就是葉天成?”

  “啊?”

  葉老爺還懵著呢,大管事輕輕推了他一下才醒過神來,忙不迭點頭:“老朽正是葉天成。”頓了一下,有些忐忑不安地問道:“不知軍爺來鄙莊所為何事?”

  葉天成是有舉人功名在身的,按理不必如此謙卑,但奈何來的是兵,且太平軍在南京屠城之事江南左近皆知,又打得那滿州皇帝狼狽而逃,名頭實在太過嚇人。就是昆山縣見到太平軍了也慌得很,何況葉天成這一老舉人呢,所以他必須得恭敬著。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甭管你大兵來葉家莊做什麼,葉家客客氣氣的總沒錯。

  “我們是昆山縣清欠司的屬員,奉上司之命,前來你家清欠。此冊是你葉家從崇禎元年開始的欠單,你仔細瞧了,若是無誤,且按單補納錢糧。我等也好回去交差。”

  那小旗僵硬的說了這麼一通後,便將一本帳簿遞到了葉老爺手中。

  “什麼,從崇禎元年開始補?”

  葉老爺頭皮發麻,崇禎元年幾個字只差讓他腿腳哆嗦,這要真按這單子來,那可是足足三十多年的欠糧欠稅,這不是要他葉家的命麼!這事情沒這麼辦的!

  “怎麼?”

  那小旗官盯著葉老爺上下直打量,眼神十分不善,嘴角還隱有冷笑,這就更讓葉老爺心中懼怕,話也是不敢說了,就那麼提心吊膽的站在那,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模樣似極了大堂上待審的犯人般。

  旁邊不時有來交租的佃戶進出發,這些佃戶們倒是比葉老爺強了許多,好奇的聚在遠處朝這邊打量。

  這可如何是好啊,不成,得趕緊找人救葉家啊!

  這幫當兵的開口就要葉家補交三十年的欠稅,看模樣一點通融餘地也沒有,葉老爺急了,不由想到縣令大人一向尊重自己,每次都是一口一個“葉老爺”叫著,自己平日裡也沒少給他好處,現在葉家有難,他總不能袖手旁觀吧?還有崔主薄,自家平日可沒少給他好處,這會他們不站出來幫葉家一把,還待何時?

  一想到這,葉老爺便用眼角餘光偷偷朝後瞄了一眼,卻是在找去取銀子的宋三。目光及處,宋三躲在門邊朝自己望呢。有心叫宋三趕緊進城找縣令大人來幫忙,卻又沒法開口,心中可真是急得不得了,跟個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10

第948章 我兒是探花郎

  葉老爺這邊發慌,那十幾個自稱是昆山清欠司的軍漢倒是不急,沒有乍乍呼呼的就拔刀上來威逼葉老爺馬上交納欠稅,只在那冷眼看著。

  大管事倒是心細,想提醒老爺一聲,沒聽說縣裡有什麼清欠司存在,弄不好只是幫軍漢打著清欠的名義來葉家莊打秋風。這真要是打秋風的,那事情就有得商量,左右不過是破財免災而已。不過這破的財相比那駭人的從崇禎元年清欠相比,可就是小錢了。然而那幫軍漢就那麼冷眼盯著他們,令得大管事頭皮發麻,愣是不敢湊到老爺邊低語幾聲。

  “這個……”

  不得不佩服葉老爺,姜還是老得辣,大管事這沒敢湊上前提醒,葉老爺自個卻回過神來了。他輕咳一聲,不動聲色的將那帳簿略微翻了翻,然後露出一臉吃驚的神色,詫聲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大管事見機的快,忙湊上前道:“老爺,何事不可能?”

  “我葉家乃耕讀世家,向來奉公守法,對於該繳錢糧向來不拖欠,從未欠過朝廷一分稅銀,這帳簿上卻說我葉家欠了朝廷幾十年錢糧賦稅,折合銀竟達上萬兩,實在是冤枉我葉家了!……官府肯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是不是請幾位軍爺回去查個明白?”

  葉老爺一邊說著,一邊就將那帳簿遞還給那小旗,還回頭朝宋三打了個眼色。宋三領悟過來,忙小跑上前,將剛從帳房取來的十錠五兩的銀錠子往那領頭小旗和身後幾個士兵手上塞。

  “軍爺們辛苦,葉家招待不周,這點銀子是請軍爺們喝酒的,還請軍爺們笑納!”

  宋三滿臉堆笑,大管事也是一臉笑容,葉老爺也是眯眯帶笑,看著十分的和氣。不想,那小旗和手下士兵卻不接這銀子,只直直的站在那。宋三十分尷尬,從前他可從沒遇到過有錢不收的兵,一時捧著銀子不知如何是好。

  葉老爺見狀,以為這幫軍漢是嫌銀子少,不由又是輕咳一聲,示意大管事再去取些銀子來。他也認了,這次準備多破些財。這時,卻見那小旗一把推開宋三,徑直走到葉老爺面前,大聲道:“葉天成,我等奉命前來你家清欠賦稅,你不納稅完單,卻以錢財賄賂於我等,我等若報上去,你少不得要往我清欠司的牢中走一遭!”

  葉天成一愣,旋即訕笑一聲,道:“哎,軍爺說笑了,區區茶水錢如何算得賄賂,算不得,算不得的……不過是我葉家一點心意而已,軍爺們只管收著便是,哪裡就要到牢中走一遭了。”

  宋三聽了老爺的話,忙又將銀子遞上去,可那小旗卻勃然變色,怒對葉天成道:“你若再不讓人將這銀子拿走,老老實實依薄繳稅,便休怪我動手拿人了!……”說完,又哼哼一聲:“好叫你們知道,便這幾日,我清欠司的大牢可是關了不少想使銀錢賄賂逃欠的傢伙!”

  聞言,葉天成一滯,呆立在那。大管事也是一凜,臉上的笑容依舊掛著,可怎麼看都不自然。捧著錢的宋三這會只覺手中的銀錠子燙手的很,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得求助似的看向自家老爺。他可不想因為送錢就被關進大牢中。

  葉天成活了一輩子,也是人老成精,自然看出那小旗不似裝模作樣,以恐嚇為名行敲詐之實。又觀這幫軍漢不像他從前見過的清兵或明軍,實在摸不透其中深淺,不知對方所說是真是假。他略一琢磨,微微擺手讓宋三退下,然後收起笑容,一臉正色對那小旗道:“這位軍爺,不是我葉天成不交稅,只是這賬不對,我葉家有多少田畝,該交多少錢糧,縣裡戶房都有存冊,可取存冊對照,該我葉家交的,我葉家一分不少。可不該我葉家交的,我葉家也是一分不出。”

  葉天成這話說的可謂是底氣十足,不消說,這幫紅衣太平軍漢帶來的帳簿和縣裡戶房的存冊肯定不一樣。軍漢們要公事公辦,他葉天成也公事公辦,清欠可以,拿縣裡的葉家田契存根底約辦,而不是拿這本莫名其妙的帳簿來!

  可那小旗聽後,卻擺手道:“不必了,就按這薄繳納便可。”

  “你!”

  葉天成被這話嗆得險些噎著,他怎麼也是舉人出身,當下也是來了火氣,冷聲道:“那好,便是我葉家真的欠了朝廷賦稅,也斷然不可能從崇禎元年開始補,天下間沒有交三十多年前稅的道理!”

  “有沒有這樣的道理,不是你葉天成說了算。”那小旗冷笑一聲,抬手朝西南方向一拱手:“乃是由我家大帥說了算!”

  葉老爺這回不知怎麼說了,秀才遇上兵的滋味,他總算是明白了。那小旗油潑水不進,竟是沒有一點通融餘地,讓葉家馬上籌備欠稅所需銀錢數目,若不足額,便以糧食來補。觀其架勢,若葉家不肯從,那就立即叫大兵過來抄葉家了。

  葉老爺真是犯難了,和一渾人軍漢是有理說不通,要真惹來更多的太平軍,那禍事就大了去。可三十多年的欠稅要他怎麼交?這不是牛身上拔根毛,而是連幾條牛腿都要拔走的!

  “若是朝廷真要清繳從前欠稅,我葉家確是欠了,那補交自是無可厚非,只是錢糧賦稅之事向來是縣裡戶房收征,很多事情我葉家都是和戶房打交道,所以得讓縣裡的人過來一下。本縣王縣令和崔主薄都是知道我葉家的,這件事免不得也要請他二位主持一下……”

  葉老爺眼見擋不住,只得委婉提醒這幾個不知好歹的軍漢,他葉家在縣裡的關係。豈料,那小旗卻道:“昆山知縣王道靈和主薄崔友九清欠不利,已被革去官職,鎖拿京師問罪,怕是沒法來你葉家了。”

  “啊?!”

  葉老爺嚇得呆了,王知縣和崔主薄被罷官問罪了?這是何時的事,怎麼他一點都不知情的?他看了眼大管事,大管事微一搖頭,顯是也不知。

  知縣和主薄只因清欠不利就要被革官鎖拿,這未免太過於驚世駭俗了吧?

  葉老爺腦子有些亂,他知道打南京城又插上了明朝旗幟後,江南有了翻天之變,可卻從未想過這翻天之變和他葉家有什麼關係。就是前不久聽說蘇州那邊出了什麼“哭廟案”,他也只道是一幫窮秀才鬧事,叫新朝給當了典型法辦,亦未往深處想過。可現在,大兵到了家門口,張口就要他葉家補三十多年的稅,縣裡的父母官也被革官罷職,這就讓他有些無從適應,不知所措了。

  半晌,葉老爺突然靈機一動,對那小旗道:“我兒葉方藹乃探花郎,曾在揚州城為齊王殿下牽馬入城,不知各位可否行個方便,容我葉家準備幾天,畢竟這帳簿上應繳錢糧賦稅實在太多,倉促間我葉家也是難以湊齊。”他這是打的先拖幾天,派人給兒子送信,找人活動的念頭了。

  那小旗初聽探花郎,神情根本不為所動,不過一聽這探花郎曾為他家大帥牽馬入城,不由遲疑了一下。想了想,點頭答應了葉天成所請,給他葉家三天時間籌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3 22:10

第949章 牢房卻是許多

  葉老爺這邊好不容易哄得所謂清欠司的軍漢通融幾日,那邊便連夜派人出了葉家莊。一撥是往縣城方向的,一撥則是往江北揚州方向的。

  往縣城這撥是二管事宋三領的頭,往揚州那邊的則是葉老爺的嫡侄葉方明。前者是往縣城打探消息,後者則是往揚州讓探花郎趕緊活動的。

  葉家莊地處花橋,此地離昆山縣治玉山有數十裡地遠,雖說江南道路修得結實,也寬綽,道上跑起馬車來十分的便當,可畢竟是晚上,快不到哪去。宋三帶著兩個家丁直到東方放白方才進了縣城。

  一入城,宋三就直奔縣衙。到了縣衙,卻是傻了眼,原本熱鬧的昆山縣衙除了一個看門的老頭,竟是一個人影都沒有。從那半聾的老頭口中,宋三得知就在三天前,知縣王道靈和主薄崔友九等人便因清欠不利被府城來的清欠大員給革職罷官,如今身在解往京城的囚車上,械送刑部議罪去了。除知縣和主薄以外,昆山縣的三班六房大小吏員、差役是一個沒跑,都被清欠司派來的大兵給捉走了,如今這昆山縣衙已是癱瘓,縣裡大小事務都被那設在城南的清欠司給接管了。

  “這朝廷可是動了真格的?!”

  宋三被這消息駭得不清,古往今來,改朝換代有,造反當大王的有,胡人打過來的有,可就沒聽說過縣衙都叫人給廢了的。

  回過神來的宋三沒敢在縣衙外停留,更不敢奔城南的清欠司,而是往城東和葉家素來交好,結有姻親的陸家去。

  陸家論家底,不比葉家差,其祖上在弘治年間出過尚書,萬曆年間更是父子兩侍郎,如今的家主也是天啟年間的同進士出身,比起葉家那是強得太多。當年陸葉兩家結親,哪個不說是葉家高攀了,要不是葉家出了個探花郎,陸家也壓根沒把葉家這門姻親放在眼裡。

  論起官場上的關係,陸家也是深遠的很,別的不說,就如今的定武朝廷裡,就有陸家的一個學士在。大儒黃宗曦早年也得陸家恩惠頗多,便是太傅錢謙益這些年也從陸家得了不少“抗清”秘捐,所以陸家要是有事,朝廷裡肯定有人為他家活動。當然,宋三對這些是不知情的,就是他家老爺葉天成也是知之甚少,畢竟這等謀反之事,僅憑姻親關係,陸家如何敢透給他家知道。何況葉家那位還是大清朝的探花郎,新朝新貴,陸家能不防著一手?

  宋三隻知道臨走時,老爺再三叮囑,要是縣裡真的出了事,無論如何也要到陸家一趟,把葉家的遭遇對陸家說。葉天成如此交待,當然也不是指著陸家能看在姻親的份上對葉家伸出援手,而是想借著陸家將消息透出去。往大了說,江南官紳同氣連枝,互相援應,名為各家,實則一體;往小了說,大家都是昆山的士紳,葉家陡遭橫難,其餘各家沒道理能獨善其身,這會不出來一塊跟朝廷對著幹,還等什麼時候?

  然而宋三還沒到陸家,就在半路看到一隊大兵押著一幫人奔了城南清欠司。跟著宋三一塊來的一個家丁眼尖,一眼就瞅著那幫人裡有陸家的家主陸萬元,當時就驚得叫了起來。

  陸萬元什麼人?

  那可是天啟年間的同進士,崇禎朝的戶部員外郎,弘光朝的通政司少卿,當年可是隨著魏國公徐久爵、保國公朱成弼、忻城伯趙之龍一塊開城投降的大人物。雖說降了大清後,陸萬元忽的良心悔悟,不原仕清,辭了清廷的官職回鄉,可這些年來,論起影響來,昆山又哪個能比得了他陸萬元?便是大清朝也不因陸萬元不肯出仕而對他輕慢半分,前年江寧布政使朱國治還親自到昆山拜訪了陸萬元,兩江總督郎廷佐更是手書“積善之家”四字送于陸家。

  宋三想不明白,怎的陸萬元也叫大兵給拿了。要知道順治變定武后,陸家可是率先倡議昆山士紳迎奉定武帝的,為此,南京那邊還專門派人到昆山表彰陸家,聽說皇帝都提起過陸萬元的名字。這是何等的榮耀,又是何等的功勞,可怎的這定武朝廷說翻臉就翻臉了?

  宋三再三找人打聽,這才弄明白陸萬元怎的被大兵給拿了。原來和他葉家一樣,陸家也是因為拒不肯繳納什麼欠稅被新設的清欠司給拿了。

  這清欠司的人端的是厲害,聽說都是從外地調來的,沒一個蘇州本地人,除了主持的人外,下面的都是幫大字不識的軍漢。這幫人很是蠻不講理,一到昆山就將縣裡戶房的黃冊和存檔全收了去,然後買了許多本地的無賴子,叫他們去探大戶的底,把各家的田畝弄得清清楚楚,爾後便是派兵上門,要人交稅。不交的話,便破門拿人,儼然抄家,將個昆山弄得雞犬不寧。

  在城中打探半天,宋三越發心驚,只覺有大事要發生,因為各家大戶的人都道這大明朝還不如大清朝,要說大清是條狗,這大明就是條狼。狗能給根骨頭打發,這狼不咬塊肉下來那是不肯甘休的。且這大明朝真正是胡作非為,想江南自弘光年間就叫大清給占了,整整十五年,這大明的官兵就沒來過,現在倒好,江南士紳千盼萬盼盼來了大明的兵,可這幫兵一到卻叫他們繳納崇禎元年開始的欠稅,把清朝統治的十五年都給算了下去,這算的什麼事,又算的什麼賬?

  宋三又打聽到蘇州府共設了兩個清欠分司,一為昆山,另一則為太倉。松江那邊出也設了兩個清欠分司,一為嘉定、一為青浦。聽說蘇州這兩個清欠分司都屬設在蘇州的清欠衙門統管,負責這衙門的是個叫汪士榮的不第舉人。此人很是心狠手辣,上任不過半旬,竟是捕拿了蘇州士紳三百多人,甚至揚言他清欠衙門旁的沒有,牢房卻是許多。蘇州士紳大戶一日不將欠稅繳納完畢,他汪士榮就一日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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