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躍馬大唐 作者:大蘋果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5 14:12: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10 15784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28

第30章 前途

  王源吃了個風捲殘雲,將兩碟小菜一碗熱湯和一大碗飯頃刻間吃了個乾乾淨淨,感覺這是自己來到大唐吃的最舒坦的一餐飯了。面對空空如也的碗碟,王源忽然發覺公孫蘭好像一點都沒吃,撓頭道:“哎呀,我這也太失禮了,主人家一口沒吃,倒教我吃了個乾淨,失禮失禮,太失禮了。”

  公孫蘭嫣然一笑道:“你無需擔心,我晚上都是不吃的,睡前喝一碗素湯便成了。”

  王源笑道:“減肥麼?大唐也流行減肥?”

  公孫蘭奇怪道:“什麼減肥?”

  王源忙閉嘴,減肥什麼的這時候可不流行,街上的女子個個體態豐腴,大唐王朝審美觀要的就是豐滿,平民百姓之家的女子個個身材苗條,但那可不是讓人羡慕的身材。

  “飯菜可還入得口麼?”公孫蘭微笑問道。

  “豈止是入得口,簡直太好吃了,若能天天吃這樣的飯菜,給個皇帝也不換。”王源開始沒節制的亂贊。

  公孫蘭微笑道:“這樣的話沒有誠意,你不是能作詩麼?既然如此好,你寫首詩誇誇便是。”

  王源覺得這是個大難題,應景作詩可不容易,肚子裡邊也沒有現成的詩句。但見公孫蘭幸災樂禍的看著自己,頓時好勝心起,皺眉思索片刻,終於絞盡腦汁的吟出四句來。

  “白藕青筍紅米飯,陶罐天水梅花湯;若無天仙纖手巧,何來人間珍饈香。”

  公孫蘭微覺驚訝,她其實也是想為難王源一番,並沒真正要王源寫出什麼像樣的詩句來;在說寫詩都是寫些風雅情景和心情,跟粗茶淡飯可毫無干係,然而王源卻真的像模像樣的寫了出來。

  雖然這幾句詩並非什麼驚世之作,但頃刻間能如此應景已經很是難得,更何況還將自己比作天上的仙子,雖有明顯的拍馬屁的嫌疑,但誰不愛聽人將自己恭維為天上的仙子呢?尤其是女子。

  “算你還有些急智,沒浪費我這幾碗飯菜。”公孫蘭笑著收拾碗筷拿走,王源心情大好,也隨意了許多,自己動手給自己沏上一碗濃濃的茶,坐在門口,對著滿院清香的梅花美美的喝茶。

  公孫蘭再沒有從房間裡出來,王源很想和她攀談,但又不好意思叫她,百無聊賴的轉悠了一會後,王源看見牆壁上掛著的一根掛著流蘇的竹笛,於是取了下來,細細把玩。腦海中想起當年上大學的時候為了追一位喜歡吹笛子的女同學而徹夜鑽研吹笛子的技巧,以求能有共同的語言的情形,不禁莞爾而笑。

  左右無事,王源輕輕試了試笛子,居然能夠吹響,於是橫笛於口,緩緩吹奏起來。悠揚婉轉的笛聲在梅園上空回蕩,也吸引的房中正打坐休息的公孫蘭微啟雙目靜靜傾聽。

  經過這半天的相處,公孫蘭對王源的認識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覺得這個青年人的身上確實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具體是什麼,卻又難以索解。只是覺得他似乎和自己曾經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這樣的人又怎會淪落在市井之中呢?

  ……

  三更過後,公孫蘭終於出了廂房,王源正靠著爐火蜷縮在蒲團上打盹,聽到腳步聲立刻驚醒,見公孫蘭一襲黑衣,帶著黑色風帽站在面前,知道這是要出門了。

  “王公子,送你回永安坊,這件披風你且穿上。”公孫蘭手臂上搭著一件黑色的披風。

  王源接過來披上,公孫蘭吹熄燭火,兩人出了屋子,但見外邊空氣清冷,天空中繁星閃爍,四下裡寂靜無聲。

  “走。”公孫蘭輕聲低語,邁步踏上梅樹間的積雪小道。王源緊隨其後,不久後來到大慈恩寺之北坊牆之下,也不見公孫蘭如何作勢,腳尖輕點身如柔雲一般便上了牆頭。

  王源站在下邊仰頭張望,只見公孫蘭丟下一根黑色綢帶,王源忙緊緊抓住,在公孫蘭的牽引下,身子如騰雲駕霧一般輕鬆便上了坊牆頂。下去的時候,公孫蘭挽住王源的胳膊,帶著他輕飄飄落地。在空中的時候,王源忍不住朝身邊的女子看了一眼,看到公孫蘭大理石般美麗的側影,不覺怦然心動。

  一路上有驚無險,公孫蘭就像是算准了街上武侯出沒的規律,每每拉住王源躲在樹後或者牆下陰影中的時候,必有金吾衛巡街武侯出現在左近,在他們消失之後,便挽著王源的胳膊在街道上疾奔。王源其實根本沒用上什麼力氣,大部分是公孫蘭的提攜之力,但即便如此,到達永安坊的時候還是氣喘吁吁,而公孫蘭卻面若沉水,氣息平靜,帶著王源像是捏著一根鵝毛一般。王源原本不信武技有那麼神奇,後世電影電視的大俠和高手都是剪輯的花架子,但現在王源是真的信武技這麼回事了。

  悄無聲息的進了永安坊中,在坊牆牆內的陰影裡,公孫蘭站住了身形,輕聲道:“王公子,就到這裡了,你可以安全回家了。”

  王源拱手行禮道:“多謝公孫大娘,今日失禮叨擾過甚,請多包涵。”

  公孫蘭微微萬福還禮,從腰間抽出一物遞給王源道:“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我見公子精通音律,這管湘妃竹笛便贈予公子留作紀念吧。”

  王源大喜,忙雙手接過道謝,摸遍全身想找到回贈之物,卻發現身上除了穿著的衣服之外一無所有。

  公孫蘭輕輕轉身道:“就此別過了。”

  王源忙道:“不知可還有機會再見到公孫大娘。”

  公孫蘭回眸微笑道:“你不是說聚散皆緣麼?一切隨緣吧。臨別時給公子最後一句忠告。朝廷之風雨甚于山野之間,公子決意要接受李適之的邀請,便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可相信任何一人。”

  王源長鞠九十度行禮,低聲道:“在下謹記。”

  公孫蘭回身縱身躍起,如一朵黑雲飄上坊牆牆頂,片刻後,消失不見。

  王源站立原地許久,直到巡夜坊丁的腳步聲傳來,燈籠的光線遠遠照來,這才趕緊一頭鑽進小巷,快速回到自己的小院。

  屋子裡一片漆黑,本抱著晚上回來的時候能看到李欣兒在屋子裡等著自己的情景,但進了房掌了燈,看到空蕩蕩的房間,下午打包是淩亂的物事依然如故,王源微覺失望。

  收拾心情,和衣上床睡下,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

  晨鼓聲將王源驚醒,王源翻身起床,用冰冷刺骨的清水淨面洗漱,紮好髮髻之後,門外已經傳來了黃三的叫門聲。王源打開門,見黃三和黃家大小妹都站在門口,想必是來幫王源打收拾東西,送別王源的。

  黃家兄妹三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太好,特別是黃英,眼泡子好像有些腫,似乎是哭過的樣子,黃三也是一副苦瓜臉的樣子。

  王源知道他們是為自己即將離去而悲傷,自己心中也有不舍,但卻不能因為這些而放棄這個決定,於是笑哈哈的跟三人打招呼,以沖淡這種離別的氣氛。

  黃英燒了開水,將隨身帶來的吃食擺在桌上叫王源吃,又四下裡轉了一圈,這才疑惑的過來問道:“王阿兄,欣兒嫂子怎麼不在?”

  王源啃著芝麻餅擺手道:“昨日傍晚被我送去東城表姐家了,這幾天怕是難以安頓,我怕她跟著受累,所以送去表姐家住幾天。”

  黃家兄妹毫無懷疑,在王源吃東西的時候,黃三哐當哐當在廂房裡忙活,王源趕過去一看,黃三正卯足勁要將大床往外搬,王源趕忙制止,拉著忙活的兄妹三人到堂屋坐下。

  “該收拾的我都收拾了,牆根那三個包裹就是,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用搬。昨日那位柳管事說了,帶換洗衣裳便行了,其他傢俱被褥人家一應俱全都準備妥當了。”

  黃三咂舌道:“果然是當朝左相,氣派真大。”

  王源笑道:“咱們小家小戶把傢俱被褥什麼的當錢,人家可不當回事,這樣也好,這些東西留下來正好給你們用。三郎,這是屋子的鑰匙,你拿好。”

  黃三愕然道:“二郎這是作甚?”

  王源道:“我早已想好了,你一家人擠在你家那兩間屋子裡實在是逼仄的很。大妹小妹都大了,總不能和你們擠在一起吧,太不方便。這院子空著反倒不好,三郎你自己來住,抑或是讓大妹小妹來住都成。或者乾脆你們全家都搬來,大妹小妹一間,你和黃老爹一間,我這屋子雖然破舊,可總比你那屋子好的多。”

  黃三忙擺手道:“這怎麼使得?你這院子不賣了去?”

  王源瞪眼道:“賣了作甚?這也是祖產,你嫌我敗家敗的不夠多麼?從現在起,二郎我絕不再賣一片祖業。這樣吧,大妹和老爹搬進來住,三郎和小妹還住在你自己院子裡,這樣兩處宅子都有人住,也都有人氣。以後我若混不下去,不還要回來麼?難道你希望我一回家,院子裡屋子裡長著一人高的蒿草?就當是幫我個忙唄。”

  黃英高興的拍手道:“太好了,我好喜歡那個梳粧檯,長這麼大我還沒坐在梳粧檯前梳過頭髮呢。”

  王源笑道:“都是你的了,新房新床新梳粧檯,還有那些胭脂水粉什麼的,你都用著。”

  黃英道:“那些東西欣兒嫂子不用麼?”

  王源尚未回答,小妹搶著答道:“看上王阿兄的大官兒肯定準備了更好的唄。”

  黃英恍然大悟,笑的俏臉通紅,眼睛都泛著光。

  吃完早飯,黃三去十字街等著接王源的馬車,王源站在院子裡四顧周圍,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月,他甚至還沒有仔細的看看這個小院子。雖然破舊而且不大,角落裡還全是碎石雜草和埋在半融雪堆裡的破爛的雜物,但此時王源卻覺得有些唏噓。一個多月,自己從茫然失措,到能夠坦然面對這個世界,這個破爛的小院是自己最安心的地方,現在要離開了,倒還有些戀戀不捨。

  “王家阿兄,你坐。”黃英端來了一張凳子放在王源身後。

  王源回身笑道:“謝謝大妹。”

  黃英絞著衣角偷看王源道:“王阿兄,我問你一事,你這次去了真的不回來了麼?”

  王源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不回來了。”

  黃英低下頭來,雙肩微微聳動,王源忙問:“你哭了?剛才我就見你眼睛紅腫,昨夜你是不是也哭了?捨不得王家阿兄麼?”

  黃英點頭,淚珠吧嗒吧嗒滴落:“昨晚阿兄說,你這一去也許咱們再也見不到了,我……我想想就很傷心,忍不住的就想哭。”

  王源笑道:“傻妹子,你阿兄又不會神仙,他怎能算出我們會不會見面?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都會回來看你們的;而且或許有機會我會接了你們一起出去享福的。莫哭了,多不吉利啊。”

  黃英忙抹幹眼淚道:“是是是,今日是王家阿兄的大日子,朝廷大官器重,將來前程錦繡,多少人想這一天都沒有呢,妹子不懂事卻在這裡哭,真是不應該。”

  王源笑道:“就是,笑一笑。”

  黃英燦然一笑,雖然布衣釵裙,雖然年紀幼小,但這一笑卻依舊明豔動人,讓王源心裡暖暖的。

  “王家阿兄,你的髮髻結的不好,我替你梳頭結髮髻吧。就當是臨行送給你的禮物。”

  王源忙擺手道:“這可不成,不合適。”

  黃英歪頭道:“怎麼不合適呢?我在家也是幫阿兄梳頭打理的啊。”

  王源這才明白,為何每次見到黃三,他穿的再破爛,髮髻倒是一絲不苟,看著一點也不協調,原來是黃英的手筆。

  黃英已經將自己頭上當釵子插著的木梳取了下來,來到王源身後,一邊將王源的髮髻解開披散,一邊朝屋子裡的小妹叫著要她打一盆清水來。

  王源無奈,最然覺得此舉不太合適,但還是盛情難卻,任由黃英的小手在頭上搗鼓,覺得舒服的想要歎氣。終於髮髻挽成,對著銅鏡照了一下,王源也覺得黃英梳頭的本事挺不錯的,自己立刻顯得精神了許多。正誇讚的黃英不好意思的時候,黃三帶著幾個人進了院門,王源一眼便看到了面帶笑容身著黑袍的柳管事。

  “王公子,可準備好了?”柳管事拱手笑道。

  王源還禮道:“勞煩柳管事了,在下已經準備妥當了。”

  柳管事擺手朝身後四名青衣小帽的小廝道:“還不去替王公子拿包裹請王公子上車?”

  幾名小廝忙上前來,將門口的幾隻包裹提起,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廝在王源面前笑著道:“請王公子上馬車,就在院子外邊。”

  王源微笑點頭,舉步跟著眾人出門,柳管事問道:“尊夫人呢?”

  王源笑道:“送去娘家住了,安頓了再去接。”

  柳管事笑道:“也好,這幾日少不了煩擾的很,詩會之後再接也是可以的,只是你們夫妻新婚便分離,倒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王源擺手道:“無妨無妨。”

  當下在柳管事和眾小廝簇擁下出了院門,門前巷口,健馬拉著兩輛黑色馬車正在等候,周圍數匹駿馬矗立周圍;不少永安坊的百姓們見到如此陣仗,紛紛在周圍圍觀。

  眾人來到馬車前,一名小廝在車轅處擺好一隻上馬凳,請王源進車,王源抬腳踏上了馬凳,上到車轅上,鑽入車廂之前回頭朝巷中望去,但見黃家三兄妹默默站在巷口,翹首看著自己。黃三面色嚴肅,黃英和黃家小妹黃杏早已眼淚婆娑了。

  “三郎,我走了,後會有期。”王源擺手道。

  黃三叫道:“二郎保重。”

  黃英哭道:“王家阿兄,多回來看我們。”

  王源微笑道:“一定一定。”

  一旁圍觀的永安坊的百姓們驚訝的交頭接耳的議論。

  “王家二郎這是犯了事麼了?”一名馬臉婦人手插在圍裙裡問道。

  “你真是婦人家見識短,犯了事拿去見官有派馬車來接的麼?昨兒一天坊中傳的沸沸揚揚,王家二郎叫當朝左相李適之看中,請去做官了。”一名老者翻著白眼答道。

  “啊?竟有此事?昨日我家九郎出了天花,我在家中看了他一整天不讓他出門見風,怎知此事?王家二郎這可是撞了天運了,這可不發達了麼?早知如此平日該對他好言好語一些。”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你去年還當面指著他鼻子罵過敗家子你可忘了?王家二郎將來當了大官,可有得你受了。”

  “啊……阿彌陀佛,求佛祖教他忘了此事吧,我爐子上還熬著粥,得趕緊走了。”婦人趕緊轉身逃走,生恐被王源看見想起了舊事。

  王源環顧四周,拱手朝四周百姓團團施禮一周,隨後鑽入車棚內放下車簾,柳管事鑽進另一輛馬車之後,幾名隨從縱身躍上馬背。

  趕車小廝長鞭一揮叫道:“得兒……駕!”,健馬嘶鳴馬車啟動,很快上了十字街,直奔東坊門而去。

  黃家兄妹三人追到路口,只看到馬車消失在街道盡頭的模糊背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28
第二卷 權力間的騰挪

第31章 禮遇

  朱雀大街東的南北縱向大街,可簡單以一街二街等名稱稱呼,並以此類推,長安百姓也大多如此稱呼。居於長安的大唐皇親國戚官職較高的官員宅第,大多集中在此兩街所經數十坊區之中。

  當今左相李適之的豪宅便在東二街永樂坊西南隅,整個永樂坊中住著二十多名朝廷官員,李適之無疑是永樂坊官職最高的一名官員。而他的宅第占地面積最大,也最為豪華。

  永樂坊西南,東南兩面都有左相府豪宅的大門通向坊外大街,四座獨立的宅院組成左丞相府的主體部分;另有大小園林三處,池塘兩處。在主宅周圍,圍繞著八九棟院落,這是左相府的附屬宅院,是李適之給自己的族人幕僚賓客們居住的地方,便於他們出入李府,和自己參謀事務談詩論文。

  巳時初,王源的馬車抵達李府南門,站在門前仰頭朝門前高階仰望,只見李府南門以坊牆為圍牆,直接在坊牆上朝外開著府門,朱紅色的大門緊緊關閉,門上獸環猙獰兇惡。兩旁紅漆大柱前兩隻石獅張牙舞爪蹲守于石台之上,門前巨簷之下,四名身著青袍束髮挽袖的豪奴挺胸而立,氣勢甚是雄偉懾人。

  “王公子,左相上午在政事堂當值,交代下話來,王公子到後先由老夫和幾位幕賓先生陪同,安頓於本坊西三裡榆樹胡同的柳園。那裡是緊挨著相府西牆的小宅院,雖不甚大,倒也精緻。”身後的柳管事微笑發聲。

  王源忙拱手道:“多謝柳管事,左相如此禮遇,實在是不敢當啊。”

  柳管事呵呵笑道:“沒什麼不敢當的,昨日左相見了你寫的詠梅詩拍案叫絕,將之傳于府中諸先生,他們也是讚不絕口。左相惜才心切,禮遇才士乃左相一貫作風。對了王公子,我雖是左相府管事,不過也是左相門下一幕賓而已。柳管事這稱呼平日也無人稱呼,我聽著也不習慣。老夫姓柳,名熏直,你可直呼老夫名字,或者你若看得起老夫,叫聲兄長更顯親切。”

  王源忙道:“豈敢僭越,叫您柳先生吧。”

  柳熏直呵呵點頭道:“好,那我便直接叫你二郎了。”

  王源點頭陳好。說話間兩人登上臺階,門前四名豪奴見柳熏直忙抱拳行禮,柳熏直點頭道:“諸位先生可都回來了?”

  一名粗壯豪奴答道:“稟柳管事,先生們都回來了,帶了七八位新來的先生,此刻在院子裡等候柳管事呢。”

  柳熏直點頭,指著王源道:“這位是王源王公子,今後便是府中先生了,看清楚了,以後王公子出入府中,你們不得無禮。”

  四名門人抱拳齊聲道:“王公子好。”

  王源忙還禮道:“幾位兄弟多多關照。”

  一名門人打開朱門上的進出小門,柳熏直伸手示意道:“二郎請進府吧。”

  王源謙讓了一番,兩人一前一後邁入府中,進門數步,兩隻石鼓中間一道巨大的照壁橫在面前。繞過照壁,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巨大的庭院出現在面前,一條筆直的青石道通向後方高大的廳堂。道路兩旁花壇小池,綠樹婆娑,遠遠一道回廊連接廳門門廊,回廊之側一片空地上的陽光裡,一群人聚集在那裡,歡聲笑語遠遠傳來。

  一名小廝快步走向那群人,躬身說了幾句話後,那群人忙整頓衣衫迎著柳熏直和王源兩人匆匆走來。

  “柳公。”一名青袍白麵微須的中年人帶頭,六七名長衫老者紛紛上前施禮。

  柳熏直微笑還禮,轉頭對王源介紹道:“二郎,這幾位都是左相府中的先生,這位是秦長木秦先生,這位是梁思歸趙先生,這位是錢孟良錢先生……”

  每介紹一位,王源均拱手行禮,幾位先生也紛紛抱拳回禮,待介紹完畢,青袍中年人笑道:“柳公,這便是那位作出詠梅詩句的王源王公子麼?”

  柳熏直撫須笑道:“正是王公子。”

  秦長木微微點頭,雙目上下打量王源道:“想不到竟是如此俊朗的少年,貴真是才俊出少年。”

  老者梁思歸挑指贊道:“王小兄這詠梅詩堪稱絕妙,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好一個淩寒獨自開,老夫佩服之至。”

  另一名老者錢孟良呵呵笑道:“是啊,好句,好詩,看來今年的梨花詩會上,我們左相府必將得勝,也該讓左相出口氣了。”

  眾人紛紛稱是,柳熏直微笑點頭,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指著幾人身後的幾名陌生面孔道:“這幾位都是請回來的才俊麼?”

  眾人紛紛上前施禮,自報家門。王源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並非是唯一一個被請回左相府的人,這六七人也是從長安城中請來的善於寫詩的文士,看來李適之為了梨花詩會花了不少的心血,居然滿世界大肆拜訪才俊之士邀約而來。

  “老夫這便要陪同王公子安頓下來,左相留下話,南三裡榆樹胡同的那座宅子便作為王公子的居所?你們也領著諸位才俊各自安頓下來,咱們回頭廳上見便是。左相中午不在政事堂用飯,說話便要回來了,諸位分頭去辦事。”

  秦長木等人面露愕然之色道:“那座宅子給王公子獨居?”

  “是啊,怎麼了?”柳熏直道。

  梁思歸咂舌道:“看來左相對王公子是真的器重,榆樹胡同的宅院風景最佳,也最是雅靜,平日都是左相作為私下休憩之所,沒想到竟然讓給了王公子居住。”

  秦長木呵呵笑道:“左相愛才,一座小小的宅院算什麼?若我等能做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詩句,我們也有資格住進去。莫多說了,這便各自安排去吧。”

  眾人紛紛抱拳,各自帶著選拔而來的幾名新客離去,柳熏直微笑回頭道:“二郎,請吧,從廳左回廊往西,穿過竹園和水園兩座庭院便是相府西門,出了西門走百余步便是榆樹胡同,今後你入王府也可從分坊內西門進入,無需繞道坊外外門進府來。”

  王源皺眉道:“柳先生,适才聽幾位先生的口氣,我的住處竟是左相喜愛的休閒居處麼?這我怎能住進去?”

  柳熏直笑道:“左相親口吩咐的,你不必多慮。那裡並非是左相居處,只是左相喜歡那宅院中的風景,故而有時在那裡留連罷了。不用多想。隨我來,安頓之後,左相便怕是要回府了,咱們要抓緊些,莫讓左相久等。”

  王源心中有些疑惑,自己受到如此禮遇有些出乎意料,充其量自己不過是個籍籍無名之人,李適之就算禮賢下士也不用如此做派。或許只是為了梨花詩會上讓自己替他掙足面子,這才作此姿態。

  無論如何有的享受暫且享受,他有求於己,自己也不用太客氣,況且自己對這個所謂的梨花詩會充滿了信心,後世記誦的滿肚子古詩文,也許真的要成為自己在此立足的資本了。

  榆樹胡同的庭院確實讓人震驚,確切的說,這座庭院有個名字,院門的門楣上龍飛鳳舞寫著“柳園”二字,可見這宅院原來並非是宅院,而是一座園林。

  在引領王源進入此園的時候,柳熏直倒也說了這座柳園的來歷,這裡原來是高宗朝重臣長孫無忌的一處府邸的一部分,長孫無忌被誣陷誅殺之後,此處府邸便被抄沒歸公。之後輾轉數次,終於被李適之花錢買下這片院落,其餘部分被另外幾名官員買下了。

  王源聽了之後心中有些淤塞,當年長孫無忌跟隨高祖征戰天下,又參與玄武門之變,成為開國兩代皇帝最寵信的心腹,位列淩煙閣功臣第一位,可謂是權傾朝野。但此人最後卻落個慘死的下場,李適之買下他的府邸之時,竟然不考慮忌諱的問題麼,自己住在這裡怕是也有些不吉利的。

  入園之後,門前當做屏風的假山石後便是一大片水面,人工挖掘的曲折湖岸邊全是絲絛般的垂柳,柳樹雖尚未萌芽,但遠看去竟然有些淡黃如煙之色,回暖之後的柳枝也柔軟了許多,隨風輕舞,姿態萬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29

第32章 伯樂

  柳熏直對柳園很是熟悉也似乎是很喜愛,或許是姓柳的緣故,進園之後指點著園中遍植的柳樹喋喋不休,講出許多典故和軼事來。

  踏上水面上特意做出九曲之橋,這橋從不大的水面延伸到對面煙柳籠罩的幾間房舍前,本二三十米的距離,硬是弄得九曲十八彎,讓王源大皺眉頭。

  再看住人的那房舍,白牆黑瓦,長窗當牆,竟然是模仿江南的構造修建而成。屋子裡邊的地面全部鋪著松木板,打著臘的地板上光亮可鑒,依舊散發著松木的味道,裡邊的裝飾之物顯然也是經過刻意的安排。

  “二郎,這住處可還滿意?”柳熏直微笑道。

  王源皺眉搖頭道:“自然是好,可是我不想住在這裡。”

  柳熏直詫異道:“那是為何?”

  王源道:“柳先生,那幾位一起請來的先生的住處在何處?”

  柳熏直笑道:“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他們的住處在相府二進客房院落之中,而你王公子的住處是左相親自吩咐的,你無需和他們相提並論。”

  王源擺手道:“這不好,在下一介草民,如此禮遇不堪消受,另外,此園如此精美,想必是左相最喜之處,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不能當小人。”

  柳熏直心道:“只是給你住而已,難道是送給你麼?梨花詩會你若出不了力,你也要去睡客房。”嘴上卻道:“二郎想多了,讓你住你便住,想那麼多作甚?”

  王源道:“說實在話吧,這裡我並不喜歡,住在這裡我很不自在。”

  柳熏直愕然笑道:“如此居處你還不滿意,難道你還要住到左相內宅不成?哈哈哈。”

  王源知道他在揶揄自己,笑道:“柳先生取笑了,我只是覺得此處景致太過做作,太精緻的景色便顯得有些假了,我覺得站在其中都顯得多餘,這樣的話我如何能安心居住?”

  柳熏直瞪眼發呆道:“原來你是這樣的想的,如果你覺得住的不自在的話,我倒是可以向左相稟告此事。不過今日已經來不及了,你且住下,稍後在找個合適的宅院住下便是。”

  王源點頭答應,柳熏直命小廝們將王源的包裹放下,叫來園中兩名丫鬟和一名老家人來吩咐道:“從今日起,王公子便是柳園的主人,你們需的盡心盡力的伺候,不能有絲毫的怠慢。”

  王源本想說不用這麼排場,想了想還是作罷,既來之則安之,人家的一片盛情,自己也不能老是潑涼水,顯得不識抬舉。

  ……

  正午時分,李府正廳人頭濟濟,十六七人圍坐兩張大桌,都是讀書之人,不管內心如何想法,表面上一個個端方儒雅,舉止得當。相互間行禮作揖,久仰之聲不絕於耳。

  柳熏直消失了片刻,待再次出現在正廳後門屏風之側時,滿臉上全是笑容,高聲叫道:“諸位先生請起身,李左相到!”

  桌椅板凳一陣乒乓聲,眾人慌忙起身來朝後門處看,一名僕役移開屏風,大變活人般的露出正微笑拱手的李左相本人來。李適之穿著藍綢暗花長衫,隨意用絲帶紮著髮髻,三縷長髯飄飄,面目親切,笑容可掬,頗有些仙風道骨之態。

  “參見左相。”眾人齊聲拱手作揖。

  “呵呵呵,諸先生免禮免禮,快快落座。”李適之連連拱手緩步走近。

  眾人豈敢先行落座,直到李適之在主座上坐下後,這才紛紛坐下;酒菜迅速端上桌子,很快便滿滿當當的擺滿,幾名婢女提著錫壺挨個給眾人斟酒,待所有人滿上之後,柳熏直端起酒杯站起身來。

  “諸位,我等得李公禮賢之遇,今日聚會於此實乃幸事,就讓我等一起舉杯,謝李公一杯酒。”

  眾人紛紛起身舉杯,李適之微笑起身道:“這第一杯酒該是老夫敬你們才是,諸位先生都是長安的飽學之士,諸位能給某這個面子,該感謝的是某家才是。來來,某先幹為敬。”

  李適之一口喝幹酒,亮起杯底給眾人看,眾人忙紛紛朝嘴巴裡灌酒,有人灌的急了,嗆的咳嗽了起來。

  李適之微笑示意眾人坐下,朗聲道:“諸先生今日能接受老夫之請參與梨花詩會,老夫甚是高興。外界傳言老夫參與梨花詩會是要和人一爭短長,老夫不屑爭論。不過老夫確實有好勝之心,想我等苦讀詩書數十載,若寫詩作賦都不如個目不識丁的武夫,豈不羞愧死了。”

  眾人心知肚明李適之所言何意,他是在諷刺右相李林甫是個出身武官目不識丁的莽夫。李適之和李林甫爭權,這已經是朝野間公開的秘密,背地裡相互挖苦已經不再多加掩飾,在府中說出這番話來也不足為奇。

  “但其實,某家最重要的目的便是借此機會為國舉賢。數日前,老夫入南內未央宮覲見陛下,陛下親口拜託我,要我多多想辦法為朝廷舉薦賢才。一方面朝廷求賢若渴,另一方面飽學之士又科舉不順,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某想來想去,覺得主要原因不是諸位沒有才學,問題出自朝廷取士之人。禮部取士,往往重名不重才,天下多少滿腹經綸之士卻因名聲不顯而難以高中,其理甚謬也。故而老夫讓柳熏直秦長木等幾位先生去長安城中遍訪諸位才學之士召集於此,便是借著梨花詩會之契機,想讓諸位揚名天下。諸位若在梨花詩會上有佳作,便可作為呈給老夫的投卷,由老夫負責舉薦給禮部,對諸位是大有裨益的。”

  眾人嗡然議論起來,李適之這番話正是這些人平日心頭之梗。在座之人誰不認為自己才富五車經天緯地之才,都認為自己欠缺的只是機會。科舉落地後也都認為是取士之人瞎了眼,根本就不懂什麼是真正的人才。現在這番話從李適之口中說出,頓時就像是委屈的不得了的孩子遇到了自己的爹娘一般,恨不得立刻哇哇大哭起來。

  一名四十餘歲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長衫的老秀才涕淚橫流,高聲道:“李相之言,我等心有戚戚。我等數十載苦讀,卻不如一些奉迎溜須之人,進士科在下考了十一次,年年泥牛入海,真不知在下滿腹詩書賣於何人之家,滿腔為朝廷效力之志,寄於誰人之身。”

  幾名仕途受挫的讀書人感同身受,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王源覺得甚是好笑,對李適之這番話王源可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觸,因為自己也從來沒有經歷過科舉上的慘敗,也沒嘗過懷才不遇的感受,所以無從感觸。正是因為這種置身事外的清醒讓王源覺察到李適之的言不由衷。

  王源早已從李欣兒口中得知,這梨花詩會其實是李適之和李林甫之間的另外一個爭奪權力的暗戰之地,本來王源覺得這也沒什麼,詩會鬥詩爭奪高下也屬正常,但李適之拿出這麼個堂皇的舉賢的理由來,那便有些虛偽了。

  王源想了想也就釋然了,也許這正是這些請來的才學之士的軟肋,激發他們的鬥志說什麼都沒用,而這種辦法最為有效,從這些人哭哭啼啼如喪考妣的情形來看,這正是被擊中了脆弱痛處的表現。

  李適之溫言寬慰幾句,這些人也自動收斂起來,不一會,觥籌交錯便吃喝叫鬧起來。李適之酒量甚豪,這些人排著隊來敬酒,李適之酒到杯幹逸興豪飛,不是說些官場逸事人物秘聞,聽得眾人哈哈大笑,氣氛融洽熱烈之極。

  王源沒有敬酒的習慣,只是對席上的佳餚美食感興趣,手中的筷子一刻也不曾停下,嘴巴裡塞得慢慢,埋頭苦吃。

  “二郎,二郎。你該和李相喝一杯呢,瞧,李相都看著你呢。”坐在一旁的柳熏直低聲提醒。

  王源正低頭對付著一根烤羊肋骨,聞言忙抬頭看去,只見李適之正舉著杯朝自己笑眯眯的看。

  “王小兄,咱們又見面了,你不陪老夫喝一杯麼?”

  王源忙擦擦油乎乎的手,舉起酒杯道:“李左相,多謝當日西市慷慨,那兩貫錢可是解了在下燃眉之急,在下敬你一杯。”

  李適之一笑,舉杯喝下,王源也喝光了杯中酒。

  “你過來坐,我有話跟你說說。”李適之招手道。

  柳熏直忙起身來,跟王源調換位置。

  “聽熏直說,你不願住在柳園?嫌柳園景致太過做作?”李適之低聲笑道。

  王源忙道:“那是狂生之語,李相莫怪。事實上我不願獨享殊遇,也不願奪人所愛。我只要個尋常的宅院居住便可滿足。”

  李適之微微一笑道:“你是對自己的本事不夠自信,怕別人說閒話是麼?憑你詠梅詩一首,老夫都十分嘆服。老夫這麼跟你說吧,你和他們都不一樣,這些人的詩文雖然也不錯,卻沒有一人能比的上你,老夫期待著你在梨花詩會上能驚豔四方,這樣老夫便可為你的前程理所當然的出力了。”

  王源拱手道:“在下定當盡力,不負李相厚愛。”

  李適之道:“你瞧瞧在座的這些人,這些人都是些沒本事的,自以為才高八斗,但其實不過是平庸之輩。老夫請他們來,不過是充充場面的。”

  王源張大嘴巴吃驚的看著李適之,沒想到李適之會說出這種話來,這讓李適之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幾分。

  “但你便不同了,老夫雖然唯讀了你的兩首詩,便知道你高過他們不知多少。老夫在此給你承諾,無論詩會上你能否替我李適之爭得面子,我都會竭力推薦你。你記著,這世間,並非有才便可出人頭地,還要有人幫扶提攜,老夫願意做你的伯樂,助你一路扶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29

第33章 眾怒

  王源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覺得李適之說這種話有些不合適。王源已經知道了在座眾人都是李適之手下的幾名幕僚先生在長安城中請來參加梨花詩會的。在請這些人來的時候,梁思歸秦長木等府中幕賓先生們對他們也必是禮敬有加的,如柳熏直對自己所做的承諾想必也對座上的眾文士們用過。

  而現在李適之當著自己的面貶低這些人,讓王源聯想到背地裡李適之也未必便是真的對自己禮遇,能當著自己的面這麼說別人,就可能其他人面前這麼說自己。王源可不是三歲孩童,身體裡可是個年近三十的成熟的靈魂,不會被李適之的這種特別示好的言語迷惑的昏了頭,內心裡隱隱對這種表裡不一的做法有些反感。

  “謝左相抬愛,在下必不辜負左相就是。可在下自知並非千里馬,怕是要讓左相失望了。”王源微笑道。

  李適之擺手道:“你莫要過謙,老夫看人還是有眼光的。否則西市之上為何便一眼看到了你,而且還記著你。這才梨花詩會將至,老夫第一個便想到了你,讓熏直去拜訪你,這可不是虛言吧。”

  王源點頭道:“多謝左相,左相如此信任,我自盡力而為便是。”

  李適之低聲道:“你知道就好,剛才對你說的那些話我不會對在座的任何一位說,說句笑話,若是我跟這些人說這些話,他們怕是立刻便感激涕零跪地磕頭。而老夫對你說,你卻並不會這麼做,這便是你和他們的區別。老夫不像別人,喜歡阿諛拍馬之人,老夫喜歡有傲骨之人。”

  王源無語,李適之顛三倒四的說了一大通,既像是把自己捧上了天,也像是揶揄自己不懂他的看重有多麼重要,總之自己沒明白他到底要表達什麼。王源寧願往好處想,只把這話當做是李適之的當真賞識。但其實,王源心裡一個聲音提醒自己,這個李適之或許並非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是個謙謙君子忠厚長者,自己或許真的要小心一些,不要昏了頭才好。

  酒過數輪,眾人皆有些醉意,宴席上也狀況百出,讀書人不喝酒和喝了酒是兩碼事,酒至酣處便不免有些暴露內心,平日裡受所學詩書禮儀壓制尚能克制,酒入半醉便將一切拋之腦後了。

  眾讀書人見王源嘀嘀咕咕的跟李適之談論不休,心中不免冒火生醋。早在王源被柳熏直領去獨居柳園的時候便有人心有不忿,他們不怪李適之厚此薄彼,卻對王源甚是不滿,憑什麼一同被請來,這個人便可居於柳園,自己這幫人便擠在一進廳側的兩處客房宅院中居住。

  “諸位,聽說咱們今日座上有位青年才俊在列,好像是永安坊的一名坊丁,不知是哪一位啊?”一名中年文士滿嘴酒氣起身叫道。

  “對啊,是哪一位才俊?我等怎麼沒聽說過長安城有位文采斐然的坊丁才俊呢。”幾名文士跟著起哄。

  王源愣了愣,他沒想到自己這麼快便惹人嫉妒了,李適之放下酒杯皺起了眉頭。

  柳熏直忙起身道:“諸位,不得無禮,王源王公子雖然是坊丁出身,但他可是和諸位一樣,是李相請來的貴客。”

  一人醉的不知東南西北,叫道:“什麼貴客?不過是一小小坊丁罷了,李左相,我等心頭有些芥蒂,聽說左相將他單獨安排在柳園居住,而我們這些人卻只能群居於客舍,這是為何?不知這位才俊有何過人之處,可否起身一見,若是讓我等見識見識其高才,我等也好心服口服。”

  眾人嚇了一跳,這醉漢是將矛頭指向李適之了,責怪他厚此薄彼待人不誠了,廳上頓時靜了下來。

  李適之臉色依舊帶著笑意,心中卻甚是鄙夷。近幾年文人們有個不良傾向,自從有個李太白喝了酒進宮要皇上的貼身內侍高力士脫靴子以來,天下文士個個學李太白的狂態,一喝酒總是喜歡搞些花樣出來。誰若不容,別後便被說沒有度量,皇上都能容忍,下邊的人難道還比皇上不能得罪之類的話來。

  李適之正考慮如何說話解釋,卻見身邊的王源緩緩站起身來,於是立刻打消念頭,饒有興致的看著王源如何應對這人的挑釁。

  王源起身拱手微笑道:“這位仁兄請了,在下便是那位小坊丁,但卻不是你們口中的所謂才俊之士,跟諸位比,我王源自愧不如,倒也不必拿我跟你們比,否則是降了諸位的身份了。”

  那醉酒文士顯然沒聽出王源話中的謙遜息事之意,搖搖晃晃的看著王源道:“你便是那位坊丁麼?”

  雖然醉酒,但他還是沒忘記特意將坊丁二字咬的很重。

  王源無語,只得點頭道:“正是在下。”

  那文士道:“你憑什麼得到李左相的特意關照?我等飽學之人,在左相心中竟不如你個小小坊丁麼?當真咄咄怪事。”

  柳熏直皺眉欲起身阻止,李適之卻擺手制止了他。

  王源笑道:“這位仁兄,李相對大家都是一樣的,並未對我特殊關照,你這麼說話可是連李相都說進去了。”

  那文士噴著酒氣叫嚷道:“怎地不是?當我們眼瞎耳聾麼?聽說連左相的柳園都讓你住了,是也不是?那柳園你也敢住?你住得起麼?”

  王源無奈道:“依著仁兄的意思,我該如何?不過是個住處罷了,仁兄若覺得心裡不痛快,大可搬去住,咱們換換也自不妨。”

  那醉酒文士翻眼道:“我可不是要住那柳園,本人只是要知道你有何真本事可以受到李相的殊遇罷了。”

  王源擺手道:“罷了,我搬出那柳園便是。”

  那文士擺手道:“可不是這樣便能解決的,我說出來你便搬出來,這算什麼?別人豈不是會認為我等眼紅你受左相恩遇?”

  王源心中有些生氣了,這傢伙喝醉了酒在這裡胡言亂語,自己都說搬出來了,他還是不依不饒。王源皺眉看看端坐一旁的李適之,見李適之面無表情,像是不會出來說話的樣子,心中更是有些惱火。給了自己不需要的特殊化,卻引來別人的不滿,卻又不出來平息,這李適之也不知搞什麼鬼。

  倒是柳熏直見王源尷尬,開口對那文士道:“韓四郎,莫要如此,左相座前怎地這般沒有進退?柳園是我請求左相安排的,並非左相的意思。我是拜讀了王源的那首《詠梅》詩句,大為讚歎,這才告知左相。左相愛才,也不好駁斥我。罷了,是我安排不周,韓兄息怒如何?”

  那被叫做韓四郎的醉酒文士擺著手道:“柳先生,話不是這麼說,我等不是嫉妒眼紅,而是真的有疑問。並不關乎左相的事情,而是關乎這位王公子本人,我等是怕左相和你們幾位先生受人蒙蔽欺騙。”

  柳熏直一愣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韓四郎道:“剛才在客舍之中,我等也拜讀了那首詠梅詩,我等也均覺此詩甚好,寫出此詩者受到禮遇也是應該,因為能做出此詩者必有驚豔之才。”

  王源微笑道:“多謝誇讚。”

  那文士擺手道:“王公子且不忙道謝,因為讀罷此詩後我等均有一個疑問,一個大大的疑問,希望王公子能替我等釋疑。”

  王源點頭道:“請講。”

  韓四郎道:“這疑問便是,你一個巡夜的坊丁,如何能寫出這樣的詩句?長安城中能寫詩作賦的人我等也多有耳聞。你永安坊中我們也有作詩相和的好友在,卻從沒聽說有你這號人物,可否給我等一個合理的解釋。”

  王源皺眉道:“我不知你此言之意。”

  韓四郎揮動手臂噴著酒氣道:“本人的意思是說,近來有人喜歡剽竊名家詩作作為自己的投卷呈上,便是為了博得進身之階;這種事為我等士人所不齒。隱瞞欺騙可以一時,但遲早會露餡。李相為人真誠愛才心切,我等不希望李相受人欺蒙。”

  王源恍然,冷聲問道:“仁兄之意是,這詠梅詩是我剽竊之作了?”

  文士冷笑道:“豈敢豈敢,事實如何你心中自知,我等可沒說你剽竊。聽說這詠梅詩是柳管事出題,你應景口占之作,自然不會有假。但在客舍之中我等確實議論過此詩,我等不太明白的是,以你弱冠未及之年,又只是在坊中為坊丁,又如何能寫出如此佳作?況且還是頃刻口占而就,莫非你是文曲星下凡麼?但在此之前,長安城怎又未聞君之大名呢?”

  王源哈哈笑道:“這麼說,我要在閣下面前證明一下自己咯?”

  那文士噴著酒氣道:“非但是我,我等客舍幾人都想親眼見識見識。”

  數名文士齊齊點頭表示支持。

  王源點頭道:“看來我今天是犯了眾怒了,我就知道柳園住不得,早知如此,我和你們一起擠客舍不就得了麼。”

  那幾名文士正色道:“這叫什麼話,你也忒看輕我們了,你這是侮辱我等的品格。”

  王源歎了口氣,回身看著李適之道:“李相,你看見了吧,夫子言: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果真是聖人之言,一語中的。得李相殊遇固然很好,但也容易將我置於眾口所爍之中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29

第34章 人面

  李適之呵呵而笑道:“他們喝醉了,你莫在意。回頭給他們也安排好的住處便是。”

  王源搖頭道:“那可不成,我不能教人說我閒話,我想他們既然有這樣的疑問,也許在座諸位都會有同樣的懷疑,我豈能不理關乎名譽之事。”

  李適之攤攤手不置可否道:“那你自己看著辦吧。”

  王源看李適之的態度,心裡明白自己或許猜對了李適之的心思,也許李適之的心中也正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抄襲剽竊了他人詩作,否則為何不對這些醉酒文士加以呵斥,任由他們借醉撒瘋。

  王源心頭有氣,說話也再不客氣,回頭對晃晃悠悠站在面前的那中年文士道:“兄台,如你所願,你想見識我的本事,我便讓你見識,否則回頭你們不知如何誹謗我。兄台能被邀請至此,肯定也是很有文才,這樣吧,兄台必是作詩高手,莫若將你的得意之作吟誦出來,我也同樣作一首同樣題目的詩,咱們讓眾人評判高下如何?”

  眾人轟然議論,有人低聲道:“好狂的口氣,這是要和韓四郎叫板呢。”

  “是啊,不過他可打錯了算盤,韓四郎的詩作雖然大部分都很平庸,但有幾首可是堪稱絕唱的。譬如那首《詠桃花》詩,天寶元年李太白在長安的時候,韓四郎帶著此詩去拜見,太白看了都點了頭的。”

  “你敢說韓四郎大部分的詩作都很平庸?這要是被他聽見,回頭還不罵你個狗血淋頭麼?”

  “哎呀……噓,替我保密,萬萬不可跟他說,回頭我請你平康坊紅袖館走一遭當做答謝如何?”

  “那還差不多……”

  議論聲中,那中年文士韓四郎也被王源的態度所激怒,冷笑道:“好,我倒要瞧瞧你這個附身坊丁的文曲星肚子裡有多少墨水。聽好了,本人四年前舊作《詠桃花》詩。”

  韓四郎搖頭晃腦,眯著眼吟道:“千株含露態,何處照人紅。風暖仙源裡,春和水國中。流鶯應見落,舞蝶未知空。擬欲求圖畫,枝枝帶竹叢。”

  眾文士鼓掌大贊道:“好詩啊,如今讀之依舊驚豔。”

  連李適之和柳熏直等人也微微點頭,這韓四郎當年確實有些詩名,只是這幾年寫的詩都是爛作,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李適之便是希望他能在梨花詩會上靈光一現,這才請了他來。

  韓四郎四方拱手道謝,之後洋洋自得的看著王源道:“可入得尊駕法眼?”

  王源點頭道:“不錯,寫的不錯,但也僅僅是不錯而已。太想表達些思緒來,反倒顯得矯情生硬,詩之境界還是潤物無聲,讓人自行品味其中意,似與不似,若有若無才是妙處。”

  李適之柳熏直等人微微點頭,這幾句盡顯格調高下,王源看來是很有想法的,細品韓四郎之詩句,確實是有些刻意表達情緒,矯情做作的味道甚是濃重。

  韓四郎雙目冒火,酒氣上湧,若非還知道這是丞相府中,眼前還有李適之在座,怕是立刻便要破口大駡。憋了半天狠狠道:“說的頭頭是道,倒要瞧你寫出來什麼驚天大作來。”

  眾人目光瞪著王源,但見王源皺眉緩緩在廳上踱步,片刻之後站定,輕輕道:“我有一好友某歲春遊郊外,口渴時見一桃林村舍,於是前去討水喝,見村舍少女立于桃樹下,一望之下耿耿於心難以忘懷。第二年我的好友又去那村舍人家,發現已經人去屋空了。朋友告訴我這件事後,我曾寫一首詩打算送他,可惜他去了南方,這首詩便一直沒送出去,今日獻醜了。詩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廳上鴉雀無聲,半晌之後,有人微微歎息了一聲,低低說了句:“好詩啊。”

  說話的是李適之。

  “人面桃花,物是人非,可得而不可得,徒留追憶,人生無奈之憾,盡在其中。”柳熏直也歎道。

  “熏直所言甚是。沒想到啊,這樣的詩句出自王源之手,若非親眼所見,連某家也要懷疑了。這不是神童才子是什麼?”李適之輕輕拍打桌面,連聲讚歎。

  在座眾人都是識貨之人,也許他們寫不出這樣的詩句,但他們卻能品評出詩句之中的意味,和韓四郎的詩作比起啦,高下立判。

  韓四郎瞪眼半晌,也終於點頭道:“甘拜下風,你比我高明,這詩我是寫不出的。”

  王源笑道:“韓兄,今後可莫隨便懷疑人了,我雖是小小坊丁,也沒什麼名氣,但並不妨礙我能寫出詩來。我等剛才還在抱怨取士之人以名氣取士,而不重才。放到我們自己身上,何嘗不是如此?我們自己都是對無名氣之人寫出的好詩百般懷疑,又怎能責怪朝廷以名氣取士?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眾人深以為然,韓四郎倒也可愛,脾氣雖直,但也勇於承認錯誤,拱手道:“受教受教了。那柳園你不住誰敢去住?”

  王源微笑道:“我有個建議,但不知李相是否同意。”

  李適之道:“說來聽聽。”

  王源道:“我等這次是為梨花詩會而來,距離詩會還有八九日,這幾日不如我們都搬去柳園居住,大夥兒在一起探討詩文,做些功課,或許能對詩會有所幫助。柳園那麼大,我們這幾個完全住的下,也免得我一人住在裡邊清冷不自在。”

  李適之哈哈笑道:“好個王源,你這是一石二鳥啊,好人倒是給你做了。”

  王源微笑道:“借花獻佛罷了,反正也是為了詩會著想。”

  李適之大笑道:“某家答應你了,今日皆大歡喜,來人,繼續斟酒,咱們今日喝到晚上,不醉不歸。熏直,叫幾個舞娘來助助興。”

  柳熏直忙吩咐下去,不一會幾名婀娜舞姬來到廳上隨絲竹翩翩起舞,眾文士舉杯豪飲,王源本不想多喝,耐不住眾人的盛情,一碗一碗,喝了個天昏地暗。

  ……

  夜黑如墨,長安北,大明宮側少陽院中,太子李亨靜靜坐在燭火昏暗的書房裡,盯著桌上微微擺動的橘黃燭火火焰眉頭緊鎖。

  身為大唐帝國未來的繼位者,李亨理應是意氣風發榮光滿面才是,但從此刻李亨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他皇太子的威儀,相反他的臉上籠罩著濃濃的黑氣,厚厚的愁雲。

  自開元二十六年太子李瑛被廢了皇太子之位之後,李亨便從蟄伏之中被推到風口浪尖上。雖然李亨對皇太子之位覬覦良久,但他的內心其實對爭奪皇太子之位並沒有多大的把握。當冊封皇太子的聖旨抵達十王宅自己的忠王府的時候,李亨甚至懷疑傳旨的高力士跑錯了地方。難道不該是去忠王府斜對面的壽王李瑁的府中傳旨麼?

  早在太子李瑛即將被廢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不少朝臣也暗地裡和李亨多次商議爭取皇太子之位的事宜,李亨之前也曾按照經營良久,但有段時間,他真的以為失去了希望,甚至為了自保差一點便解散了自己暗中經營的羅衣門。

  那是因為他得知右相李林甫公開支持壽王為太子的消息,這消息對本來寄望甚高的李亨是個致命的打擊,他心裡清楚的很,所有支持自己的朝臣加在一起,也不如李林甫一人的作用大。而一旦李林甫公開支持壽王冊立皇太子,自己身邊的那些支持者怕是大部分都要明哲保身不敢為自己出謀劃策了。

  在這之後,李亨變得很消極,父皇召見的時候,他也總是默默無語的站在一旁,當其他皇子爭相表現自己的時候,李亨一言不發的垂著頭站的遠遠的。他不想在這場必敗的爭奪之中過於強勢,那樣的話,當壽王即位之後,自己便是他和李林甫第一個要除去的對象。

  然而,世間事就是這麼難以預料,開元二十六年六月初三那天的早晨,傳旨的高力士來的是自己的府邸,當他清清楚楚的聽到“冊立忠王李璵為大唐皇太子,賜名為亨”的聖旨之後,李亨差點沒暈在當場。

  這場驚喜來的太過突然,但這種驚喜並沒有持續多久,在當上太子之後,他才明白自己的擔憂才剛剛開始,這個位置遠非自己想像的那麼自在。

  首先要擔心的便是李林甫,他是自己繞不過去的一道坎,在自己即位之前,就算是皇太子的身份也無法和李林甫抗衡。雖然父皇聽從李林甫的建議冊立壽王,這讓李亨揣摩著是不是父皇失去了對李林甫的信任,但之後並未見因此事而導致李林甫在父皇面前失寵,相反父皇好像還更加信任李林甫了。父皇的心思深如大海,李亨完全捉摸不透。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29

第35章 暗戰

  自李亨成為太子之後,大唐王朝內部的關係很是微妙。

  李亨和李林甫之間的矛盾因為太子之位的爭奪而變的不可調和,所有人都知道,李亨一旦即位,第一件要辦的事情毫無疑問便是將李林甫抄家滅族。因為李林甫一直以來都無數次在公開場合表示支援壽王當太子,即便是在自己當上太子之後,李林甫也沒改變立場。

  所有人也都明白,李林甫並未放棄將自己拉下太子位置奉壽王當太子的努力,李亨真正成為大唐皇帝道路絕非坦途,從此時起,大唐朝廷中將彌漫著各種陰謀詭計的暗戰。

  事實上在李亨成為太子之後,李林甫一黨內部也發生過分歧。李亨被立為太子顯然出乎李林甫的意外,也造成了李黨內部短暫的恐慌,李林甫身邊也有人建議應該立刻和李亨修繕關係,以免成為李亨的眼中釘肉中刺。

  然而說這些話的人一無例外都被李林甫嚴厲懲罰,甚至有人被砍了腦袋。在某一日酒後,李林甫對手下的心腹們敞開心扉,分析了為何不能去討好李亨的原因。

  “現在去討好太子,只會淪為笑柄,太子此人氣量狹窄,睚眥必報,即便他願意同本相修好,那也是表面敷衍,一旦他即皇位,我等死無葬身之地。況且現在去討好太子,你們不覺的遲了麼?太子身邊跟隨的那群人去的比我們早,出的力比我們多,還有我們的位置麼?你們擔心將來,想自保自身我不怪你們,但你們不能勸我去這麼做,這不是幫老夫,是在害老夫。”

  李林甫這番話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話意之中也指明了行動的方向,那就是在李亨即位之前,必須要將他拉下皇位,這是能夠保存自身的前提,其他任何的妄想都是不可能的。

  宣昭之後,李林甫表現的很淡定,表面上自然是表示道賀,暗地裡卻下達了對太子的嚴密監視的命令,從而加緊尋找將李亨拉下太子寶座的機會。對李林甫而言這樣的機會其實並不難找,時間還很充裕,而且聖上的心思也很令人玩味。李林甫很清楚如何讓聖上保持中立,他理解龍體依舊康健,對皇位眷戀不舍的聖上心中是什麼樣的想法,他只需找到機會,利用皇上心中的想法讓他感覺到李亨對皇位的威脅便成。

  李林甫和李亨之間表面平靜,但事實上雙方各自盯住對方,一方在尋找破綻,另一方則千方百計的避免被抓住破綻。相比較而言,坐上太子之位的李亨看似尊貴,但其實處於絕對劣勢。

  在即位之前尚不知有多少年要等待,而在這段時間如何坐穩太子之位,保全太子之位,這才是李亨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李亨深知處境不容樂觀,於是和手下的謀士智囊團們經過慎重的商議,決定放棄正面對抗的可能。一方面通過秘密組織羅衣門全面偵查政敵的一舉一動,提前做好預警。另一方面,太子李亨秘密的發展自己在朝中的嫡系力量,通過曲線迂回的手段在長安城中的朝臣中發展自己的力量,將重心用到網羅京領兵的節度使身上。這樣即可避免引發正面的衝突,又可在事態不可收拾的時候有強大的兵馬作為堅強後盾,可以作為最後憑藉的手段。

  在這兩點策略的指導下,李亨發展壯大了特務組織羅衣門,通過各種手段巧妙在各個認為必要的地方安插眼線,搜集大量的情報。在朝內,太子妃韋氏的兄長韋堅一路高升,終於于天寶三年九月進長安當上了刑部尚書,加上韋堅和左相李適之之間關係甚好,這樣一來曲線迂回發展力量的策略也告成功。更讓李亨高興的是,身兼隴右河西兩大節度使之職的皇甫惟明也明確的表示誓死捍衛他的皇太子地位,任憑他調遣指派。

  在天寶五年正月之前,李亨過了一段很是舒心的日子,他感受到了羽翼逐漸豐滿帶來的安全感,這種感覺實在是美妙的很。

  然而,新年剛過,確切的說,上元節過後,李亨陷入了極大的恐懼之中,那是因為正月十七上午,一封從羅衣門送來的遲來的情報讓李亨如坐針氈。

  那是自己費盡心力安插在李林甫府中的密探李十二娘送來的情報,這份情報將圍繞在李亨周圍的安全感擊的粉碎,李亨一下子感覺到了自己其實已經暴露在刀劍之中,隨時有可能粉身碎骨的恐懼。

  “太子殿下,上元夜太子密會韋尚書,韋尚書密會皇甫惟明之事已經敗露,李林甫召集手下商議以此為由構陷韋尚書皇甫惟明,進而牽扯太子殿下之謀。太子殿下宜早防之。另:屬下不慎為丞相府護衛察覺,拼死逃出,身中毒箭,匿于永安坊,故情報耽擱兩日,罪該萬死。傷癒即見殿下,當面乞罰。”

  這是李十二娘通過羅衣門送來的情報的原文,送來的當日已經是正月十七,請報上所說的正是自己上元夜的行蹤。當晚秘密出行觀燈,在街市上和妻兄刑部尚書韋堅相見,之後命韋堅去崇仁坊景龍道觀和回京過節的皇甫惟明會面,傳達自己對皇甫惟明的問候,並商討一些事務。現在看來,這一切都被李林甫的眼線查勘的一清二楚了。

  事情很明顯是有極為危險的後果的,朝廷重臣和擁兵數萬的戍邊節度使之間的秘密私會,本就是一件極為忌諱的事情,更何況參與密會的是皇太子內兄韋堅,而對方又是個擁有七萬兵馬的節度使,這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可怕的事情。

  很顯然,李林甫這一次將要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自己面臨的將是一片狂風暴雨,能否躲過這一劫,李亨毫無把握。

  正月十九朝上,李林甫授意禦史中丞楊慎矜放出了這個炸彈,以韋堅朝廷重臣而且是皇親國戚的身份和邊將“狎昵”為由對韋堅提出彈劾,稱韋堅身為皇親國戚,于邊將領狎昵欲共立太子。

  這“狎昵”兩字可謂精髓,本是猥瑣苟合之意,用在韋堅和皇甫惟明身上,將兩人猥瑣密會的神態描繪的活靈活現,比之“勾結”“同謀”之類的詞語的語氣不知強了多少倍。楊慎矜不愧是李林甫手下第一筆桿子,這彈劾奏章怕是耗費了楊慎矜不少的腦細胞。

  雖然彈劾奏章中沒有提及太子李亨之過,但明眼人都知道,這一回李亨必將受到牽連。彈劾韋堅,必將扯出太子李亨,誰叫韋堅是太子的內兄,太子妃韋氏是韋堅的妹妹呢?彈劾奏章中稱韋堅為皇親國戚便是因為這個身份。並且,當晚太子出遊先見的韋堅,之後見的皇甫惟明,奏章中並未說出太子見韋堅這一節,但李亨心裡明白,自己上元夜見韋堅這一節必是以密奏的形式呈交父皇了。

  李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敢來見他,也沒人敢替他出主意。父皇已經下令徹查此事,自己求見父皇也遭到拒絕,這幾日李亨食不下嚥,睡不安寢,生不如死。

  但就在昨日,李亨終於想出了個應對的辦法,雖然他知道這辦法將會損失掉之前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但為了保全自己,他不得不這麼做,他在等待父皇的態度,一旦覺得必要,他會毫不猶豫的將這個辦法用出來,以求的父皇對自己的寬恕。

  ……

  燭火跳躍,照的李亨蒼白的臉上有些猙獰之感,顴骨突出,眼眶深陷的李亨顯得疲憊而蒼老,但其實他今年才三十六歲,正值壯年時期,卻顯得比他的父皇還要老。

  書房的門簾輕輕掀開,一個黑影無聲閃了進來,李亨眼皮一跳,抬頭用嘶啞嗓音開口道:“來了麼?”

  “啟稟殿下,她來了。”

  “叫她進來吧。”

  “遵命。”黑影拱手退出門外,輕輕說了句什麼,門簾在開,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奴婢李欣兒參見太子。”黑色的夜行服包裹著李欣兒嬌小的身軀,燈光和黑衣服的映襯下,李欣兒的面孔和雙手白皙若雪。

  李亨緩緩起身來走到李欣兒身邊,俯身盯著她,啞著嗓子問道:“你的傷好了?”

  李欣兒垂首道:“謝太子關心,基本上痊癒了。”

  李亨忽然厲聲道:“為何今日才來見我?”

  李欣兒忙道:“太子殿下息怒,奴婢在大明宮外守候了兩日,一直無法找到機會進來,今日得知皇上聖駕和貴妃一起去了興慶宮中,才敢進來覲見,奴婢死罪。”

  李亨直起身子深呼吸了一口,緩緩閉上雙目,他的心一陣抽搐,身為皇太子以來,他的行動基本上沒有自由,太極宮側的東宮其實並不是他居住的地方,他必須時時刻刻的隨駕左右,但卻不能時時刻刻的見到父皇。這大明宮之側的少陽院便是他的東宮,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北衙御林軍的“保護”之中。

  “起來吧。我有話問你,你需好好回答,不得隱瞞。”

  “遵命,殿下。”李欣兒緩緩起身,垂手站在一旁的陰影裡。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29

第36章 拉攏

  李亨緩緩在房中踱步,佝僂的影子在牆壁書櫥上晃動。

  “十二娘,你可知目前本太子的處境?”

  李欣兒輕聲道:“那晚聽潘成芳說,李林甫那老賊已然發動了是麼?”

  李亨冷哼點頭道:“李林甫指使楊慎矜上奏彈劾韋堅和皇甫惟明私下密會圖謀立我為帝。父皇已經下令徹查此事,我數次求見父皇都被拒絕,現在的我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毫無反抗之力。”

  李欣兒驚道:“情形如此嚴重了?陛下會相信李林甫的話麼?”

  李亨輕歎道:“我不知道,我若能知道父皇的心思,那還擔心什麼?”

  李欣兒皺眉思索了片刻,問道:“那太子和韋尚書當夜見面的事是否受到問詢?”

  李亨微微搖頭道:“沒有,他們不會這麼快便將火直接燒到我身上,但後面就難說了,一旦韋堅和皇甫惟明的罪名坐實,下一個便是我了。我和韋堅上元夜見面之事,他們在彈劾奏摺裡提都沒提,越是如此,我越能感覺到他們居心叵測。”

  李欣兒皺眉道:“太子殿下身邊的幾位先生對此事如何看法?”

  李亨蹙眉道:“嚴先生說他們必將我同韋堅相見之事密奏父皇了,嚴先生的想法很樂觀,他說,必是父皇不想將此事牽扯到我的身上,所以李林甫才不敢在奏摺上直接提我和韋堅相見之事,便是避免朝臣們不分青紅皂白的亂吵吵。”

  李欣兒微微點頭道:“嚴先生的話不無道理,太子殿下萬萬要沉住氣,您和皇上是父子,陛下豈會輕易相信李林甫之言。只要皇上心中有回護之意,李林甫便是想將燒到您的身上也是不敢的。”

  李亨側頭道:“你也這麼看?”

  李欣兒道:“十二娘見識淺薄,所想未必便對,只是一點很明瞭,既然太子和韋尚書上元夜相見之事皇上知曉,若陛下真的相信太子有篡謀之心,又怎會毫無動靜?說到底便是不信有此事罷了。”

  李亨眼神發亮,以拳擊掌道:“有道理啊,但為何父皇這幾日對我避而不見?”

  李欣兒道:“畢竟事情涉及于你,陛下若見你,說些什麼?陛下必須保持一種中立的態度,才會既不讓殿下你難堪,也不讓李林甫這老賊難堪。這便是陛下的高明之處。”

  李亨眉頭舒展開來,點頭道:“十二娘分析的有理有據,你這麼一說,我的心情好了許多。你何時變得如此有謀略了?倒是讓本太子驚喜的很。”

  李欣兒恭謹道:“十二娘所言只是一人之想,太子殿下還是要多做應對防範之策。”

  李亨道:“我當然會做幾種準備,豈能坐以待斃。對了,十二娘,聽潘成芳說,你和那個救了你命的坊丁成親了?”

  李欣兒緩緩抬頭,答道:“是。”

  “果真如此麼?你可真是大膽!”李亨冷聲喝道:“你的一切行為都要稟報於我,由我來替你決斷,怎敢自作主張!”

  李欣兒默不作聲。

  “你父母慘遭毒手之後,是本太子將你救出虎口。你莫非忘了你發過的誓言,要永遠忠於本太子,你還記得否?”

  李欣兒低聲道:“當然記得,但那是太子許諾要替我報父母被殺之仇。而現在,九年過去了,老賊毫髮無損,氣焰愈勝,太子何日才能替十二娘報父母之仇?”

  李亨咬牙怒道:“你是在責怪本太子麼?”

  李欣兒低聲道:“十二娘不敢。”

  李亨揮舞著手臂道:“殺李林甫便那麼容易?他深受父皇寵信,在朝中根深蒂固,與他交手只能徐徐圖之,稍有不慎便會反制於他手。你著急,本太子便不急麼?你瞧瞧現在的情形,皇甫惟明此次回京見了皇上,言語之中只稍稍透露要彈劾李林甫之意,便立刻成了現在這種局面,難道你看不到麼?”

  李欣兒咬著嘴唇不出聲,半晌後低聲道:“太子殿下息怒,十二娘知道太子的艱難。其實我和那王源並非是真正的成親,而是因為潘成芳要殺他,奴婢為了救他,便必須守在他身旁;為了能公開身份守在他身旁保護他,便只能假裝嫁給他。”

  李亨冷笑道:“這件事本太子正要問你,你何時變得如此不識時務?潘成芳已經將此事跟本太子稟明,此人知曉羅衣門的一切秘密,他必須死。”

  李欣兒叫道:“太子殿下,他救了我的命,還替我們辦了事,而且他立誓保守秘密,絕不多言一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一命。”

  李亨瞠目瞪視李欣兒道:“饒他一命?你昏了頭了麼?你既然知道此刻本太子的處境艱難,當知道越是在這個時候我需愈加小心。若羅衣門的秘密被曝光,父皇決不能饒我。這個人必須死,你必須立刻去辦。”

  李欣兒搖頭道:“我做不到。太子殿下,此事希望你能三思而行,若是在數日之前,太子要我去殺了他,我或許會去做,但現在卻是不成了。”

  李亨冷冷瞪視李欣兒道:“混帳,你敢當面違背我的話,看來潘成芳所言不錯,你是喜歡上了這個王源了,嘿嘿,假戲成真了。”

  李欣兒緩緩搖頭道:“太子殿下莫聽潘成芳一面之辭,他其實懷有私心。奴婢之所以請求殿下不殺王源,那是因為王源現在已經不是坊丁了。”

  李亨怒道:“管他是誰,殺了便是。你下不了手,便讓潘成芳去辦,你不准阻撓。”

  李欣兒搖頭道:“殿下讓我把話說完,此人現在已經被左相李適之看中接入左丞相府中為幕賓。”

  “什麼?”李亨吃驚的看著:“李適之看上了請個坊丁當幕賓?你不是說笑吧。”

  李欣兒鄭重點頭道:“他不是尋常的坊丁,他本是個讀書人,據說李適之看上了他的文才。”

  “文才?”

  “是,王源的詩作李適之極為欣賞,今年梨花詩會將至,李適之遍請長安文士參加,其中便包括他。李適之要在梨花詩會上打壓李林甫的氣焰,所以才禮賢下士,請了他前去。”

  李亨恍然大悟,梨花詩會在長安極為有名,人人皆知那是李林甫和李適之鬥法的場所,他豈能不知。

  “這李適之是瘋了麼?病急亂投醫,怎地請了個坊丁去助拳。也難怪,沒人敢跟著他去和李林甫作對了,他也只能在長安市中搜羅人手了。這書呆子根本不是李林甫的對手,鬥詩贏了又如何?難道他便能壓制李林甫麼?這趟渾水咱們可不要摻合。”

  李欣兒低聲道:“太子殿下,十二娘心裡是這麼想的,王源知道羅衣門的秘密,咱們固然可以殺了他,但是也可利用他。他既入李適之府中,如果能將他爭取入羅衣門,豈非成了咱們在李適之身邊的一個可靠的耳目麼?雖然李適之此人價值不大,于太子也沒什麼幫助,但李適之總是朝廷左相,他知道的事情咱們未必知道,他也未必跟咱們說。若在左相府安插個眼線,對太子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

  李亨皺眉思索,緩緩踱步,半晌後沉聲道:“說的貌似有些道理,其實李適之也非一無是處,否則父皇怎會讓他當上左丞相;此人還是頗有官聲的。當年修三大堤防成功抵禦洛水水患有功,父皇都命人替他勒石立碑表其功勳,足見其在父皇心中還是有些地位的。若是能安插個眼線在李適之身邊,自然是有所裨益。只是……那坊丁王源肯加入羅衣門麼?”

  李欣兒咬牙低聲道:“此事交予奴婢去辦,若他不肯,我便……親手殺了他。”

  李亨看著李欣兒半晌,微微點頭道:“好,這件事便你去辦,事若不成,你可不要手軟。另外你的身份已經暴露,也無法潛入李林甫府中了,長安城中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若被南衙的人抓獲了,你該知道怎麼辦吧。”

  李欣兒低聲道:“奴婢自裁便是。”

  李亨點點頭道:“你明白就好,最好不要有這一天,你打算如何隱匿身份?”

  李欣兒道:“奴婢便以王源之妻的身份留在李適之府中,既可隱匿身份抵近約束王源,也可親自在李適之府中為探聽消息。”

  李亨點頭道:“好,就按你說的辦,可不要讓我失望,你且匿于李適之府中,隨時待命另有重用。”

  李欣兒輕聲道:“遵太子命。”。

  李亨看著垂頭而立的李欣兒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柔和淡淡道:“十二娘,本來本太子是希望將來某一天塵埃落定的時候能為你覓一門好親事,起碼也要讓你嫁個三品官員或公侯之家的。但你若不願意本太子為你操心這些事,我也可不勉強你。哪怕是你願意真的嫁給這個王源,本太子也再不會阻攔。但有一點你記住,無論你做什麼,你要首先顧及本太子的大事,否則,本太子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毀了你。”

  李欣兒輕聲道:“殿下切勿擔心,十二娘必以大事為重,不會因私事影響大事。”

  李亨滿意點頭輕輕擺手,李欣兒躬身慢慢退出書房。

  燭火搖弋的暗影裡,一個人影緩緩從書架後浮現出半邊清瘦的臉頰來,臉上滿是憤怒。

  “成芳,你也該走了,我還有一些事情要一個人想一想。”李亨跪坐在書案之後的蒲團上,閉目輕聲道。

  “太子,你怎能答應她的請求?王源根本對羅衣門無用,留他作甚?梨花詩會後,李適之必會將他遣散,怎肯養著當什麼幕賓?除非他能在梨花詩會上替李適之鬥詩戰勝李林甫,但此事又怎可能發生?十二娘這麼做不過是要保全他的性命罷了,殿下,你莫受她欺騙。”

  “成芳啊,我看你是吃醋了,你定是怕十二娘和那王源假戲真做是麼?放心,本太子答應你的事情必會兌現,十二娘終歸是你的人。我只是不想在如此紛亂之時再添紛擾,十二娘將來還有用,要穩住她。若因此事讓十二娘生出異心,那將是一場災難。你明白了麼?”

  “這……屬下明白。”

  “明白就好,你去吧,父皇在興慶宮中,你的人要緊盯皇上的一言一行,稍有關於此次之事的口風,都要一字不漏快速回稟。”

  “屬下遵命。”潘成芳跪地磕頭,帶著滿臉的不高興一甩黑色披風,出門而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30

第37章 日常

  長安城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比他年早的多。上元節前的一場大雪之後,一直到正月底都是大好天氣,晴空豔陽之下,冰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融。消融的雪水潤入地面,樹根,花壇,讓長安城中的樹木花草早早便呈現出一種萌發之態。

  連日的晴好天氣也讓氣溫回升的很快,街頭上精壯的長安少年們有的已經穿著單衣在街頭橫著膀子行走,長安城中貴婦小姐們已經開始考慮今年春夏的華服該做什麼樣的式樣,胸前的白肉要露出幾分來的事情了。

  柳園中也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滿園垂柳嫩黃的枝條開始在風中招搖,園中居住的七名即將參與梨花詩會的文士們的熱情也像勃發的柳條一樣迫不及待。

  柳園中的美景確實起到了激發創作熱情的作用,這幾日,眾人在柳園之中探討詩作,推敲詞句,創作出了不少平日他們根本寫不出的詩句來。水準之高,連他們自己也不敢相信。

  對王源而言,這是個結交人瞭解人的機會,從這些人的口中,王源瞭解了許多在永安坊當坊丁時所瞭解不到的機會。讀書人有自己的小圈子,而這個小圈子裡有時候談論的不僅是詩詞歌賦,在一個士人地位崇高的時代,他們談論的最多的除了詩文便是政治。

  讓王源吃驚的是,即便眼前這些文士都是長安城中士人中最底層的一員,他們依舊對朝中掌故,政治厲害,乃是逸聞趣事瞭若指掌。

  在研討詩作之余,王源有意識的問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話題。眾人對王源的文才早已佩服的很,每每命題寫詩,王源的詩都是眾人歎為觀止的一首,就算是最自負的韓四郎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然而,王源對長安城中的掌故以及朝野上的無知也同樣讓這些人覺得不可思議,就算是長安市上普通的一名百姓,怕是知道的也比王源多。

  於是在王源問這些問題的時候,眾人譏笑之餘不免心中產生“畢竟你也不過是詩寫的好,僅此而已。寫詩我不如你,可其他方面你不如我。”這樣的快意想法。

  正因如此,他們的回答往往更加的踴躍,雖然他們的回答也並非完全的準確,往往加了很多臆測的成分,但僅此已經讓王源知道了不少上面的事情了。

  眾多的訊息之中,王源最感興趣的無疑是兩個人,一個是同時代生活的大詩人李白,王源三歲起,同樣是當教師的父母教他的第一首詩便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了。長大以後,讀到李白那麼多想像瑰麗氣魄雄偉的詩作,王源更是成了李白的腦殘粉一枚。

  記得上大學的時候,同寢室的一個學弟在寢室將網上惡搞李白的詩句讀出來取笑。王源聽到什麼“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一對狗男女,摟抱睡得香”的詩句時,竟失態的將自己床下的“鞋兩雙”直接呼到了那學弟的嘴巴上。嚇得那位學弟好幾個禮拜沒敢看他,以為王源是個神經病。

  在李白這個話題上,韓四郎絕對有發言權,因為天寶元年的某一日,他曾經親自見到了在長安任職的李太白,而且親口跟他說了話,甚至請教了文學上的問題。

  “韓兄,李太白長得什麼樣子?”在柳園九曲橋上,王源像個犯了花癡的腦殘粉追問著韓四郎。

  韓四郎拽的不行,他樂意看到王源追著自己屁股問話的樣子,在這個時候,自己可以愛理不理,哪怕是給王源臉色看,王源也絕不會計較。

  “說起李太白嘛,那可真是仙風道骨人中龍鳳。太白雙目這麼一看,便能看透你的內心;你沒開口說話,他便能知道你要說什麼。李太白發脾氣來,天王老子他也不管,看誰不滿張口便罵,被罵的人還覺得挺舒服。不過,他對區區在下可是很客氣的,對我的那首詩也是讚不絕口,還跟我稱兄道弟呢……”

  “韓兄,你不吹牛會死麼?”王源皺眉打斷。

  “怎麼是吹牛呢?在下親眼見到李太白還能有假?”韓四郎道。

  王源扭頭拔腿就走,口中道:“長安城中見過李白的肯定不止你一個,說不定李左相便見過,找機會問問李左相去,省的聽你胡吹。呆會不要問我你那句‘綠樹陰垂畫堂東’該如何改動最佳,我不會告訴你的。”

  韓四郎忙拉住王源衣袖道:“王兄慢走,開不得玩笑麼?說實話,我也就是跟他說了幾句話而已,太白也只是對我點了點頭,當時有很多人在場,我也不好霸佔著李太白你說是不是?”

  王源笑道:“一面之緣也是緣,真是羡慕你,細細說來聽聽吧。”

  韓四郎道:“你想聽,我自然不會藏拙,雖然是我個人此生最珍貴的回憶,不過我不介意拿出來與你分享。”

  王源差點一口吐沫啐到他臉上,好在韓四郎立刻開始進入正題:“其實李太白身高不足七尺,身材略胖,說話帶蜀中口音,甚是難懂。相貌嘛,雙目炯炯,鼻高嘴大,臉型微圓,面色紅潤。”

  王源心中李白風姿絕美的形象開始坍塌,韓四郎描繪的明明是個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矮胖子嘛。什麼面色紅潤鼻高嘴大,這不就是滿臉橫肉的胖子是什麼?加上李白愛喝酒這是個既知的事實,那麼他不就是個喝了酒帶著酒糟鼻操著奇怪口音的矮胖子麼?王源的心都碎了。

  “等等,你說的是李太白麼?”

  “怎麼不是?不信去找左相求證去,我韓煜有半句假話天地不容。”韓四郎叫道。

  王源嘴角抽搐道:“除此之外呢。”

  韓四郎道:“王兄,我這不是說假話,太白相貌雖然一般,但他的身上真的有仙氣。整個往那兒一站,給人一種飄然欲飛之感,像是個活神仙一般。這可絕對不是假話。”

  王源籲了口氣,心中稍微舒坦些,也許李白相貌一般,但是他有一種浪漫瀟灑的氣質,這一點王源是絕對相信的,這便是韓四郎口中的仙氣了。後世人稱之為謫仙人,怕也是因為他的瀟灑不羈的浪漫氣質。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除了太白,誰能寫出這樣的詩句。”韓四郎拍欄輕歎。

  王源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總算在腦海中可以活生生的勾勒出李白的樣貌來,心中暗下決心,將來一定找機會見一見李白,只是這位先生蹤跡飄忽不定,怕是機會有些難找。

  王源感興趣的第二個人便是韓四郎憑欄吟誦的這首詩的女主角了。

  來到唐朝,又知道了那個帶著傳奇色彩的傾國傾城的女人跟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王源怎能不想知道這個女人到底有多大的魅力,能讓唐玄宗不顧一切從兒子手中奪了過來。

  這個問題的答案從韓四郎這裡得不到,也不太好公開談論,據說朝廷有嚴令,私下談論貴妃的將以重罪懲治。想想倒也簡單,唐玄宗搶了自己的兒媳婦,這件事放在民間便是醜聞,若被天下人隨便談論,必會腦補出無數不堪入目之情景,皇家威儀何存?

  不過好這七名文士之中有位來自曲池坊的蕭十三郎,相互談論中王源得知他數年以前曾在壽王府中當過幕僚,王源推算了一下時間,在蕭十三郎當壽王府幕僚的那一年,楊玉環的身份還依舊是壽王李瑁的王妃。

  柳園角落的葡萄架下,王源悄悄向蕭十三郎打聽楊玉環到底有多美,蕭十三嚇得趕忙四顧觀察,跺腳道:“你問貴妃這個作甚?作死麼?你難道不知現如今長安最忌諱的話題便是議論陛下和貴妃的事情麼?快別問這些事情,好奇也有個度。”

  王源愕然道:“問問又何妨?聽說你見過貴妃,到底生的多美,描述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蕭十三拔腳便走,不再搭理王源。

  王源只得拉住他利誘:“蕭兄,你不是一直擔心自己詩會上拿不出好詩來麼?我可以幫你呀。”

  蕭十三郎這幾天正煩惱此事,年輕時腦子還夠用,也寫了幾首不錯的詩,正因如此才得到這次機會,而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再博一次,憑藉這次機會揚名,參加科舉,了卻平生所願。但在柳園中這幾日,他寫的詩句連自己都看不下去,正羞愧難當,也擔心會出醜。王源的詩作他歎為觀止,若是王源能幫自己,這可是件極好的事情。

  可寫詩這等事一時之間是很難提高的,他也明白這一點。

  “你能如何幫我?老朽是江郎才盡了,連我自己都自己沒有信心了。”蕭十三郎歎道。

  “很簡單,我幫你寫一首,你拿去署名就是了。”

  “你這是在侮辱我,在下再不濟怎會做出如此為人不齒之事?”蕭十三郎怒道。

  “好好好,你寫,我幫你修改,這總可以了吧。”

  “唔,這還像話。不過你要幫我改三首。”

  王源暗罵:“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口中卻道:“可以,一首成名,兩首鞏固,三首揚名天下。說吧,貴妃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生的真的閉月羞花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30

第38章 螻蟻

  蕭十三郎面色凝重了起來,緩緩道:“老朽見過壽王妃……不不……貴妃……不……壽王妃……兩次。”

  王源苦笑看著他,蕭十三郎也無奈看著王源,關於到底叫壽王妃還是叫貴妃的問題,兩人心照不宣不用多解釋。

  “那還是五年前,當時貴妃和壽王新婚不久,一次是中秋賞月,我等受邀陪坐賞月,另一次是貴妃生辰,也是在壽王后園為她慶賀。”

  蕭十三郎還是決定用貴妃這個稱呼,只是用這個稱呼和壽王並列在一起,不像是父皇搶了兒媳婦,倒像是兒子睡了父皇的妃子。

  王源興奮道:“怎樣?”

  “說起貴妃的面貌,老朽無言可以形容,你若說她像天上的明月也成,說她像盛開的牡丹也成,說她像天上的仙子也成,總之,無言可以形容。有她在場,所有人都不敢高聲言語,但其實據我所知,貴妃為人謙和,心機簡單,幾無城府。有時高貴如天人,有時又似鄰家小女,嬌憨可愛。總而言之,我無法描繪這種感覺。”蕭十三雙目放光,沉浸在回憶之中,臉上居然帶著微笑。

  王源知道也問不出什麼了,從蕭十三的神情中,王源便知道楊玉環之美肯定是驚天動地了,這一點不用懷疑,絕不會像李太白一樣給自己巨大的反差。

  王源內心同樣充滿期待能見到楊貴妃,也許機會不大,但也許自己將來某一日真的能見到這兩個人,那可不枉來大唐穿越一遭了。

  ……

  二月初一下午,李適之來到了柳園看望備戰詩會的眾人,雖然李適之依舊語氣和善的和大家打招呼,在看了眾人近一段時間的詩作之後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但眾人還是從李適之疲倦的神情和陰鬱的眼底看出了些端倪來。

  李適之勉勵一番之後便回府而去,留下柳熏直和梁思歸兩人給眾人交代明日梨花詩會的安排。善於察言觀色的幾名文人紛紛圍住柳熏直詢問左相今日心情不佳的原因,柳熏直也似乎沒打算隱瞞,很快就揭開了謎底。

  就在今天上午,大明宮宣政殿內,禦史中丞楊慎矜、王鉷等人聯名上奏彈劾刑部尚書韋堅與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私下密會一案正式結案了。奏狀中彈劾兩人“共謀廢立”的嚴重指控被聖上駁回。這本是件好事,但皇帝陛下卻依舊下旨責韋堅舉止不當,欲謀官職地位,存有野心,將之革去刑部尚書之職,貶為縉雲太守。而皇甫惟明則因向玄宗密奏彈劾李林甫而被冠以挑撥君臣關係的罪名,革去隴右河西節度使之職,將其貶為播州太守。

  這就好比,本來被指控意圖殺人的重罪,最後不是判決圖謀殺人的罪名,而是判了你不該看了別人一眼。這種判決顯得莫名其妙。

  眾人聞聽盡皆駭然,均想:韋堅和李左相是好友,在此次彈劾事件中,李左相肯定為韋堅說了不少好話。雖然最終圖謀廢立的大罪被駁回,但陛下還是將韋堅貶黜長安,亦即是說,陛下其實心裡是懷疑韋堅和皇甫惟明真的在圖謀什麼的。這樣一來,力挺韋堅的李左相的境地便尷尬了,在皇帝陛下心中怕是對李適之也有了想法了。

  眾人終於明白了,難怪左相今天臉上烏雲密佈,原來是遇到了這樣的大事,換做誰都沒心情再多想其他了。

  柳熏直顯然看出了眾人的惶恐,他立刻給眾人做了一番心理輔導:“諸位不必替左相擔憂,左相為人剛正清直,這一點皇上也是認可的。皇上並未因左相為韋尚書辯護而責怪他,更何況左相是針對禦史中丞楊慎矜等人彈劾韋尚書和皇甫惟明共謀廢立的大罪而辯護,皇上駁回之後還斥責了楊慎矜等人,由此可見,在這件事上,左相和皇上的想法其實是一致的。”

  柳熏直這番話讓眾人舒了一口氣,照這樣看來,其實李左相的不開心可能完全是因為好友被貶出長安之事。畢竟韋堅被貶,相當於左相在朝中少了個幫手,自然是很不高興了。

  王源心中甚是疑惑,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因為替李欣兒送到東市墨香齋的那封信他是偷偷看了的。信上就是告訴太子,他上元夜會見韋堅以及韋堅去見皇甫惟明的事情全部被李林甫看在眼裡。那個叫楊慎矜的禦史中丞一定是李林甫的人,而彈劾的重點也必是針對太子李亨,怎麼聽了半天只是韋堅和皇甫惟明兩個人倒了黴,那個李欣兒為之效力的太子李亨卻一點也沒受牽連?

  王源本不想在此事上多動腦筋,但想到自己明日要參加的梨花詩會便是那位呼風喚雨的李林甫舉辦的詩會,他便不得不需要弄清楚朝廷之中錯綜複雜的關係了。更何況無論是李欣兒還是公孫蘭都曾明明白白的告訴自己,自己跟著李適之是不明智的選擇。

  王源雖然覺得自己這樣的小人物應該不會受到牽連,但他也不願迷迷糊糊的捲入其中,起碼在危險來臨的時候,自己也有個心理準備或者是備用的計畫,而這一切的前提便是弄清楚當中的關竅。

  在眾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到明日的梨花詩會上的時候,王源獨自一人來到住所西邊的小竹林邊,想好好的理一理其中的關節,然而所知甚少,想弄自己弄清楚也很困難。

  “二郎,又在構思什麼妙句呢?”柳熏直面帶微笑現身,緩步走到王源身邊。

  王源搖頭道:“並不在構思什麼妙句,只是看看風景罷了。”

  柳熏直呵呵一笑,低聲道:“你瞞不了我,剛才的事你害怕了?害怕跟著李左相沒有好前程了?”

  王源微笑道:“本朝左相和右相之間的一些事情我早已耳聞,若是有這方面的顧慮,我早就捲舖蓋走了。再說我只是個螻蟻般的人物,風雨再大,最先吹斷的是這些柳樹竹子,而我只需一片樹葉便可棲身,誰會注意我這小小的草民?”

  柳熏直輕挑大指贊道:“不錯,你能這麼想就對了,說到底,你我都是螻蟻,片葉便可遮身,朝中的風雨跟我們其實沒有關係。咱們要做的便是顧眼前之事。我不妨明白的告訴你,左相今日說了,明日梨花詩會必要殺殺某人的氣焰。誰若能在這時候挺身而出,壯左相之威,左相必另眼看待,那是大好的機會。”

  王源微笑點頭道:“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柳熏直再挑大指道:“精闢。你能明白就好。”

  王源輕拍身邊的一杆修竹,緩緩道:“我並不為不該擔心的事擔心,我只是有些疑惑。雖然朝廷大事和我等小人物無干,但我總想弄個明白,不然心中總是不舒坦。”

  柳熏直呵呵笑道:“你說說看,看看老夫能否幫上你。”

  王源想了想道:“柳先生,據我所知,此次彈劾涉及了太子殿下,皇上貶斥了韋堅和皇甫惟明,其用意怕也是敲打太子殿下,我斗膽猜測,陛下恐怕也是懷疑皇甫惟明和韋堅真的在密謀什麼的。”

  柳熏直臉色有些發白,四下看看無人,低聲道:“二郎,你這話跟我說就罷了,心裡明白也罷了,可千萬莫要跟第三人說出來。妄度聖意是要殺頭的。”

  王源輕笑道:“我說了,只是好奇而已,柳先生要是怕擔干係,大可去告發我。”

  柳熏直低眉佯怒道:“豈有此理,你竟然如此侮辱我。”

  王源笑道:“開個玩笑而已,這裡並無第三人,咱們隨便聊聊也無妨,除非你擔心我會去告密。”

  柳熏直歎了口氣道:“你若這麼想我也沒法子。”

  “我只是納悶,既然有所懷疑,反倒將此事壓了下去,這態度讓人不懂。畢竟這是彈劾密謀廢立之事,連我都能聯想到是背後主謀之事,為何……”

  柳熏直輕聲道:“你真的想知道?”

  王源道:“柳先生給我解惑一番,我心裡容不下疙瘩,你放心,我只是聽聽,若漏出半句,天厭之,地厭之。”

  柳熏直看著王源半晌,搖頭道:“老夫很奇怪,你既自認是螻蟻,為何對這些感興趣。”

  王源笑道:“螻蟻也有志向的,不然為何我不在永安坊當螻蟻,卻跑來這裡當螻蟻,明顯這裡的風雨要厲害的多。”

  柳熏直哈哈一笑道:“好一個有志氣的螻蟻,如此我便試著為你解惑一番,不過這都是我一家之言,經我之口說出,出了這柳園我便不認了。”

  “那是自然。”王源笑道。

  “你說的沒錯”柳熏直道:“陛下的態度是有些曖昧,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處。你可知韋堅刑部尚書的位置是誰坐了麼?”

  王源搖頭道:“我怎知道。”

  柳熏直低低一笑道:“李林甫推薦了楊慎矜,陛下恩准了。但皇甫惟明的兵權,陛下卻沒有給李林甫推薦的人接受,而是交給朔方、河東兩道節度使王忠嗣。你若知道這個王忠嗣是人人皆知的太子密友,怕是你更會糊裡糊塗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5 14:30

第39章 詩會

  王源確實有些糊塗,不過只片刻之後,王源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剛才柳熏直說玄宗高明,王源也迅速理解了他高明在何處。

  “陛下通過貶斥韋堅和皇甫惟明來敲打太子,同時又在繼任者方面取得平衡,讓李林甫亦有所得。皇甫惟明的兵權交還太子之手,更是讓太子覺得陛下依舊信任自己,這正是一種權力和心理的平衡。妙啊,真的妙極。”王源大為讚歎。

  柳熏直呆呆看著王源道:“你這麼快便明白了?”

  王源微笑,心道:你當我歷史白學的麼?高明的權力平衡正是古代帝王的必修課,也是坐穩皇位的保證,你都說的這麼明瞭了,我還怎麼會不懂。

  “罷了,此事咱們再別談下去了,對了,忘了告訴你件事了,你的那首《人面桃花》的詩句如今已經在長安城中傳誦開了;各大歌館青館的樂師還都譜了曲唱誦呢。你的大名也在長安名士之間傳開了呢,嘿嘿,你身在柳園之中怕是不知道這件事吧。”

  王源愕然道:“這是怎麼回事?”

  柳熏直呵呵笑道:“那有什麼稀奇的?好詩自然得以傳誦,寫詩之人自然得以揚名,外邊不知多少人想看看你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少年才子呢。”

  王源瞪眼道:“此事當真?這我可有些心跳加速了,我也有今天啊。”

  柳熏直哈哈笑道:“左相本來他要親自勉勵你幾句的,但又怕和那日一樣給你召來這些人的嫉妒,所以便讓我跟你說此事。”

  王源籲了口氣道:“沒想到在長安出名如此容易。”

  柳熏直正色道:“你錯了,老朽在長安幾十年,寫出的詩文何止千首,可沒一首能轟動長安的。在長安出名極為不易,每日詩壇新作何止千首,又有多少能夠入人耳目?你的詠梅和桃花兩首經我們刻意放出之後,很快便得到眾人認可,可見在長安詩壇成名,還是需要真本事的。”

  王源歎道:“你在詩會之前告訴我這個消息讓我壓力好大。”

  柳熏直微笑道:“二郎,你不用壓力大,憑你的幾首詩,我們都相信你在梨花詩會上大放異彩。而且我還要告訴你,正因為你的兩首詩作上佳,本屆梨花詩會已經上升了幾個檔次,不僅有長安名家參加,連身居外地的幾位詩文大家也會來到呢。”

  王源驚道:“都有誰?李太白來麼?”

  柳熏直神秘一笑道:“不能告訴你,免得你壓力更大,總而言之,群賢畢至,盛會隆重,將會是你生平未見,老朽也生平未見的大場面。”

  ……

  京城中這幾日談論最多的除了朝廷中最近的韋堅和皇甫惟明的大案之外,恐怕便是今年的梨花詩會了。

  人人皆知梨花詩會是李適之和李林甫左右二相國的鬥法之所,自第一年舉辦之後,之後的兩年時間,真正的詩文大家和長安名士已經不屑于參加,因為他們不想淪為兩位相國相互爭權的工具;所以往年的梨花詩會名氣大於內容,雖挑頭召集的是當朝左右相國,但參加者大多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或者是一些想從中覓得良機投機上位的落魄文人。

  但今年卻大大不同,朝廷上,李林甫和太子一党的爭鬥已經不在遮遮掩掩;朝中的勢力已有涇渭分明之態,人人將李適之看做太子一党,而朝中重臣均已各自站好隊伍,雙方勢力也已經在韋堅和皇甫惟明一案上交上了火,便再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事實上,本來以為韋堅和皇甫惟明一案會弄得不可收拾的李適之等人,在朝廷上奮力相博,沒想到居然有了個不錯的結果。韋堅和皇甫惟明雖然被貶出長安,但和預想的糟糕的結果已經大大不同。

  要知道李林甫楊慎矜等人彈劾的可是“欲謀廢立”的重罪。這樣的罪名和謀逆也沒什麼兩樣,砍頭抄家都還是輕的,株連九族才是這罪名成立後的下場。然而現在的結果僅僅是貶出長安,這無疑給了李適之等人巨大的信心。似乎這預示著李林甫在皇上心裡也並不是那麼的重要。

  於是乎,今年的梨花詩會,不少朝中重臣也不再避諱接受邀約前來;反正立場也明瞭,何不乘勝追擊在詩會上再給李林甫重重一擊呢。

  更何況今年的詩會不僅是有這個看點在,這幾日京城中流傳著一名出身坊丁的名叫王源的人寫的兩首詩。在長安名士們之間贏得一致的好評,而這個王源也要參加詩會,這無疑是另外一大看點。

  很多既無心參與太子左右相之間複雜爭鬥,只醉心于詩文山水之間的名士們也被吸引而來,這更是絕無僅有的。這些人對詩文的愛好勝過爭名奪利,在長安詩壇連續失去孟浩然和賀知章兩位泰斗的情形下;在李太白掛冠而去不知所蹤的情形下,他們對這位新冒出來,寫出兩首極好詩文的王源充滿了好奇心。

  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梨花詩會終於到來。

  二月初三日,梨花詩會的舉辦地,平康坊的第一大青館梨花館大門前張燈結綵,紅毯從門口一直鋪到了內宅,佈置的像是過節一般。

  眾所周知,平康坊是長安煙花聚集之地,大唐朝並不禁止官員逛青樓,故而平康坊幾乎是長安城中最熱鬧的一個坊區,白天人流如織,夜晚張燈結綵通宵達旦。

  需求越大,來的人檔次越高,對各大青館的要求便越高,催生了一大批極為高級的青樓會所,而且各館為吸引恩客也各出奇招。長得漂亮的妓女並不出奇,要的是不僅有容貌還得有才藝,甚至在某一方面出類拔萃,便可滿足各找不同的嗜好。

  有無聊人士將平康坊中最紅的頭牌們做了個歸納,甚有代表性。

  梨花館的花絳真善談謔,能歌令,其姿雖尋常,但溫婉可人,時賢大雅們最愛之。

  廂竹館長妓楊妙兒,貌不甚揚……但利口巧言,詼諧臻妙,巧笑倩兮,為大商富戶最喜。

  秋聲館長妓鄭舉舉言語文雅,機智過人,是諸朝中官員最愛的一道菜。

  萬福館隔的長妓福娘,談論風雅,眼如春水,且身材豐潤,風姿綽約,次妓王蘇蘇及女昆仲數人,也都言語詼諧,善於機變奉迎,受很多人追捧。

  秋月館的張住住和蘭心惠敏慧可愛,能解音律,巧舌如鼓,更是長安市上廣大公子哥兒們的心頭肉。

  ……

  凡此種種,上百位平康坊中的紅妓們都有各自的擁護者,都有她們獨到的拿人技巧。而十幾家較大的青館也各自競爭,除了在妓女的品質上下功夫,更是在硬體上互不相讓。有的將青館修建成園林模樣,有的修建成富貴人家的宅第,有的修建成書院,讓館中紅妓融入其中,給恩客們以代入感,滿足他們奇怪的心理。

  而像詩會這樣的活動,在這些地方舉辦那是最合適不過的,美妓在側,絲竹悅耳,清音嬌嫩,清酒飄香,加之景色優美,幾乎所有的因素都能滿足,在此情景下揮毫潑墨,盡情揮灑才情,那可是士子人們人生中最嚮往最享受的一件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梨花詩會得名並非是因為長安二月梨花開放的緣故,事實上長安的二月梨花根本就還只是花骨朵兒,因為長安地處西北,完全沒到季節。即便是在溫暖的南方,梨花開花也是在二月末,更別提依舊寒冷的長安城了。而梨花詩會之所以叫梨花詩會,完全是因為詩會的舉辦地在平康坊的梨花館中,可見這梨花館名頭之響亮,靠山之硬朗。

  坊間傳言,梨花館是李林甫的產業,這或許能說明李林甫為何將詩會安排在此處的原因,但這一點並未得到證實。不過是與不是都沒有什麼大問題,因為從客觀的角度來說,梨花館絕對是一處舉辦詩會的絕佳地點,無論他的靠山是誰。

  倘若以後世星級來評的話,梨花館可以被評為五星級青館。

  一個詩會以一家青樓館閣為名,非但不顯得掉份,反而更顯出風流的意味來。

  上午巳時,王源等人隨同左相李適之抵達平康坊,平康坊的坊正裡正等人站在坊門前熱情相迎;數十名坊丁維持著街道上的秩序。當李適之等人抵達的時候,圍觀的場面有了些微微的失控。

  幸而負責保護李適之的十幾名隨從加入其中,這些彪形大漢迅速鎮住了場面,才得以保持秩序的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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