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大陸] 道緣浮圖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mk2258 2018-3-20 21:23:0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1 478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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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煙雨江南,男,縱橫中文網與起點作家(此小說連載於起點中文網)。

【小說類型】:玄幻頻道 > 異世大陸

【內容簡介】:

  誰家年少,煮酒調笑。盈握素腰,同舟醉邀。
  燕開庭的紈絝日子本來過得舒舒服服,走馬章台,傾倒渭水,閒來無事再修修道,卻不料被捲入一場仙家風波……
  
【其他作品】:《天阿降臨》《六跡之夢域空城》《永夜之黎明之翼》《永夜君王》《罪惡之城》《塵緣》《狩魔手記》《褻瀆》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12-12 01: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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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8-3-20 21:26
《道緣浮圖》卷一春宴殺



章一裘馬輕狂上


 建木在都廣,天人所自上下,百仞無枝,傾蓋為雲,盤錯根系九分,以應天下九州,蓋大陸之中也。史載,其玄華之光凝而不散,不榮不枯不實,至今已三千三百年。

  ——《道典•原道訓•都廣》

  雍州位於大陸北中部,從被稱為世界北極的服玉山脈開始,西止於黑水,東接冀州,南望建木,有大河名荒,自雍州境內東西橫貫而過。

  ——《道典•地形訓•雍州》

  玉京,背靠服玉山脈最南端的餘脈採津山。此城建立於一千七百年前,最初只是一個供采玉工人、玉匠和玉石行商歇腳的小鎮,因出產的名貴美玉“搖津”是修者煉器的上品材料,就此逐漸繁榮起來。數百年前,玉脈漸漸枯竭,城市也從鼎盛開始衰落。然其憑籍位於黑水和荒河交匯處的優勢地理位置,著力發展貨運和貿易,又再度繁華。

  ——《雍州地方志•玉京》

  雍州玉京,繁華通埠,正是春夏交替季節。

  大雨後的天色,明亮中帶著通透,乾淨得就像新生兒的眼睛。

  離碼頭最近的西城門向來熱鬧,即使在雨中都行人不絕,此刻雨停了不一會兒,就開始顯得有些擁擠。

  西門入城大道兩邊的店鋪滿是客人,人聲嘈雜,伙計們努力往外擠,手里高舉著下雨時收進來的招幌,想要找個空隙給支楞出去。

  而已經站到門外的伙計則研究著,怎麼在人來人往中妥帖地把門前攤重新支起來。

  忽然不知何處,有人舌綻春雷大喝一聲:“燕爺來了!”

  只見整條街道上,無論店家、客人還是行人齊齊一個停頓,如在水面投下一顆分水珠,原本舖滿路面的人流從中間分開,翻湧著卷向兩邊。

  西城門外,一道紅光挾著白云自半空落下,踏上地面時,一記清雷般蹄音,近在咫尺的城樓都像是微微一晃。竟是能禦空飛行的靈獸?!

  就在這片刻駐足間,依稀可見,騎手是個少年,一襲紅衣,袍袖翻飛,恍如烈焰升騰,身下靈獸皮毛色白若新雪,細密如雲霧,遠望猶似雲蒸霞蔚。

  隨即一人一騎如離弦之箭,起落之間就衝出足有十丈長的門道,朝著入城大路奔去。

  待來人背影只剩下個黑點,西城門外又狂奔進來一隊藍衣武士,清一色騎著黑項背棕的地行獸,也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就這樣向前衝去。

  城門邊的驛站小廣場上有家茶舖,地方只夠擺五張方桌,十幾個條凳,生意卻是紅火。大多是才從碼頭上下來的外鄉人,長途旅行後喝口茶歇歇腳是件愜意事兒,初來乍到的還能順便打聽下風土人情。

  這時茶舖裡也是人頭濟濟,幾個熟絡不熟絡的,皮膚麥色,一看就是常年出門在外的旅人,在那裡低聲交談。

  “這架勢,有大事發生?”

  “哪能啊,真有事,阿貓阿狗的還敢把爺的名號叫那麼響?”

  “兄台少見多怪,哪個城市沒幾個……咳咳……人物呢?”

  “……這……異獸能在城裡這麼跑?”說話的人,口音聽起來像是來自大陸最東方的揚州,他聲調略高了點,於是前後桌都有人轉頭看過來。

  “什麼異獸,那可是靈獸,雲夢驥聽說過沒有。”靠門一桌上就有人訕笑,“玉京和其它地方的規矩是一樣的,不管人還是獸都不能禦空,沒看燕爺在城門外就落地了。”

  這句話立時帶起來一陣心照不宣的低笑。

  大陸上的城市都有防備魔物的御守法陣,無論修士還是異獸皆不能在城市範圍內飛行,這是常識。即使那些高高在上的真人、尊者也不會故意打破規則。

  發問那人一窒,顯然他擔憂的是異獸會不會踩傷人命,可不是連城市禁飛都不知道的鄉巴佬。

  就在這時,前方街區隱約傳來驚呼聲,仔細聽,夾雜著一些重物傾倒、人群奔跑、還有一兩聲地行獸的嘶鳴。

  若有人一直在高處觀察那兩波騎者,就可看到這樣一幅街景。

  先行的紅衣少年,雖然在城中不能飛行,但每一次起落輕盈如雪落,準確地從人群空白處躍過。

  可後面那隊藍衣武士就沒這麼好的本事了,長街前半段驚險萬分踏過,後半段的人群聽到消息遲,避得也慢,一連掀翻好幾處攤子,滾倒數名行人,萬幸的是無人被地行獸直接踩中。

  茶棚裡眾人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動靜是縱馬驚了人群,大多現出了然之色。

  那揚州人動了動,像是又有什麼話要說,旁邊的同伴突然伸手拽了他一下。

  先前訕笑那人,眼珠一轉,略提了提聲音,道:“諸位離家在外,家中老母賢妻幼子所求無非平安二字。故而每到得一地,且謹記'入鄉隨俗'四字。”

  有人聽得有些意趣,就接著話頭問:“玉京又有什麼鄉俗?”

  那人笑瞇瞇,打開桌上的包裹,裡面是兩片巴掌大小方形金石木,一柄黑底描金邊無字折扇,最後拿出來一個小缽,上書“財從口裡出”。

  眾人恍然,這原來是個說書人,於是有往缽中放銅幣,叫道來一段的,也有紮著手不給錢,卻拉長耳朵準備聽一聽的。

  說書人並不計較,金石木在掌中靈活地翻了一轉,打出鐺的一聲脆響,開始娓娓道來。

  “如今凡在外行走的,到得一地,皆要記得去抄一張'平安符',亦即各城修道有成、極尊極貴的仙家門派和姓氏,若連這個都不知,只怕不經意衝撞了,又怎能趨吉避凶,平安求財呢?”

  “本城還好,不是修士之城,沒有仙門駐紮,又是通商大埠,因此規矩不多,行事活泛,只要記住塗、付、燕、陸這四個姓氏的大族名門,也就夠用了。”

  說書人又細細說了那燕爺的來歷。

  與燕開庭本人方及弱冠的年紀比起來,這尊稱有些老成,實是因為他的身份,乃雍州著名匠府“天工開物”的主人。老府主已過世,因此燕開庭年紀輕輕就大權在握。和塗家二公子塗玉永、付家大公子付明軒、金谷園商會玉京座主陸離並稱“玉京四公子”。

  說書人口才便給,風土人情說得動聽有趣,提到真人真事,則不免春秋筆法。不過那位性情狂放不羈的燕爺,點花魁、養舞姬、好華衣美食,這愛好怎麼聽都是紈絝的意思。

  守著茶水爐的掌櫃閉目養神,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耳邊那些聲音不管是憂民的、暗諷的、別有所指的、借場子賣藝的,他連眼皮都不掀動一下。

  掌櫃面前排開十多只盛滿大麥茶的海碗,旁邊放了個裝銅幣的小簸籮,任由客人自己動手取水扔錢,不到海碗用光,他是不准備睜開眼睛的。

  忽然掌櫃打了個激靈,他仍沒有完全睜開眼睛,只掀起眼皮,撐開一條縫往外瞧。

  不知何時,茶棚裡除了說書人,就只剩角落一個布衣少年。這未免有些奇怪,茶客大多只坐一碗茶功夫,前面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此時近午,本是人流高峰,也該不斷有新客進來才對。

  除非……

  掌櫃從半開半合的眼角飛快往外面瞥了一眼,除非外面小廣場有人攔著,不讓人進茶棚。誰能在城門口,如此不動聲色地控場?

  掌櫃似乎是打定主意,就不把眼睛睜開,權當自己睡著了。

  這時,布衣少年起身,走到說書人桌前坐下。
mk2258 發表於 2018-3-20 21:27
章二裘馬輕狂中





  這名少年外表也不過弱冠年紀,容貌清俊溫潤,身形頎長修美,氣度和煦雍容,讓人直接忽略了他的平民衣著,彷彿面對著一名身處華堂的貴公子。

  說書人額頭上已有可見汗珠,他早就發現茶棚人流變動的異常,也不是不想走,而是雙腿稍有移動,哪怕還坐在凳子上並未起身,只要動作幅度略大些,就會感覺如拔足泥沼般艱難。

  這顯然著了人家的道。

  然而他也算是一腳踏入道途的上師境淨階修士,到了現在,就連困住他的是奇門法陣還是神通秘法都不得而知,也是栽到家了。

  布衣少年先開口,他神態溫和可親,就像鄰里閒話家常,“方才足下說玉京不是修士之城,可見是有門派的。只不知仙師修行之所何在?”

  說書人頓時恍然,然後汗出得更多,整條背脊都濕漉漉的。布衣少年第一句話,就讓他知道了自己在哪裡露出不同於普通人的馬腳。

  道典記載,此世界全民皆有道種,人人可以修煉,強身健體,穩固意志,以抵禦魔害、獸潮之禍,保衛家園。

  無論哪門哪派,修煉的底層規則都一樣,戰法同修,戰修鍛體,法修悟性。

  戰修法門源自兵武,正兵七,分別為拳、劍、刀、槍、錘、斧、棍,又有鉤、鞭、拐、鐮等奇兵十三。戰修達到後天巔峰,可一擊開山,一刀斷流。

  法修則講究立地而悟,因此法門眾多,頗有大道三千的意味,其中丹、符、陣、樂、器五個大類流傳最久最廣也最成體系。

  修煉有成既得神通,可稱上師。既見大道,稱真人。既觸大道,稱尊者。而千萬大道,擇一行之,有望獨成一道者,尊為君。

  但是修煉之事行易,有成卻是難上加難,大部分修士終其一生,也領悟不了哪怕一門小神通。即使在戰修領域站上了後天巔峰,若始終邁不出去那一步,仍然觸摸不到大道門檻。

  矗立在大陸中心的浮圖榜上,最新名單亦不過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也就是說,此世界億萬修士中僅此千餘人得大神通。

  青華、厭離、北宸、布天四君,二十七位尊者,以及千餘真人。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方之雄。

  而不在榜上,又得小神通的真人約數千,上師約數十萬,如此而已。

  由此可見,說書人一句不是修士之城,無意識地露出他邁入大道門檻後,俯視普通修士的心態。得神通者,哪怕得的只是小神通,也是對大道的領悟上了一個常人難以逾越的台階,眼界自然不同。不少人再回過頭去看普通修士,就有了非與吾輩同類的眼色。

  而所謂修士之城,也是修道門派內部區分駐紮城市和其它城市的一種說法,並無明文分類。畢竟門派的勢力範圍雖動得不頻繁,可若以百年千年為時間單位,還是會有變化。

  就像玉京,在數百年前玉礦尚未枯竭時,也是有門派進駐的,繁華之處又與現在貿易和貨運樞紐的景像不同。

  然而說書人汗出如漿之餘,還背上生寒,卻是因為布衣少年最後那個仙師的稱呼。

  道典中曾描繪上界金銀鋪地,寶樹夾道的盛景。與上界同生共壽者,謂天人,下界道法大成,得入上界者謂仙。普通修士對有神通的修士自然只有仰望的份,仙師的尊稱由此而來。

  可那布衣少年悄無聲息困住一名上師境淨階修士,又該是何等人物?

  淨階在上師境六重位中只是第二,但是說書人職業特殊,經驗豐富,自身神通是洞察隱匿一類的,要讓他不明不白地栽這個跟頭,至少得高三個小位階以上。

  即使布衣少年是藉他人之力,能馭使高位上師的,他本人身份不是極尊就是極貴,這聲仙師就叫得諷刺之意十足了。

  說書人澀然道:“不敢,不敢……”

  他飛快轉著念頭,斟酌要出口的話,對方卻顯然不打算和他繞圈子。

  布衣少年屈起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輕輕一叩,道:“我姓付。”

  布衣少年的語調始終如一,並無著意之處,說書人卻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響,就像頭顱被扣進大鐘裡,又有人在外面以撞木敲擊。

  這個姓氏,這個形貌作派,讓說書人突然想起一人,頓時原本發冷的脊背,從尾椎麻到頭頂。“您……您是……付首座!”

  布衣少年落落大方地道:“付明軒。”又問了一遍:“仙師修行之所何在?”

  說書人臉色煞白,再端不住得神通者應有的風度,站起來,執弟子禮節,深深一揖到地,“在下秦江,觀風閣內門掌事。”

  觀風閣,雖然還排不進四門七派之列,但也是大陸上有頭有臉的知名勢力。

  該閣不以武力見長,觸角卻是伸遍九州大地,網羅大批販夫走卒,行腳客商作為“消息子”,又獨有情報傳遞手法,消息極為靈通。因此觀風閣的首要產業就是買賣消息。

  付明軒端坐如儀,微微一笑道:“我那兄弟做了什麼?居然勞動鼎鼎大名的'風使者'親自來抓他錯處?”

  秦江原本就白慘慘的臉一青,神色更加難看。

  任觀風閣再消息靈通,也無法得到四門核心弟子資料。他又怎會知道,四門之一“小有門”新生代首徒付明軒,居然出身玉京,還貌似和這個燕開庭關係親密。

  秦江知道今天回答得一個不好,就是一樁禍事,他也光棍,看清形勢後,並不多做哀求緩言之態,只原原本本,不刪不減將事情說明。

  他是受人請託,在方才茶棚裡那位揚州來客面前,宣揚一下燕開庭的紈絝行徑。那外鄉人是揚州著名法器製造商“冶天工坊”的少東家,剛剛成年,正在遊學各地,一方面增廣見識,一方面考察各地供應商和潛在協作夥伴的產業情況。

  話說到這裡,此事看起來就是一樁商業競爭的常見手法。

  事實上,觀風閣雖然販賣消息,卻幾乎不接那些需要動手的活。秦江這次路過玉京是有公事,消息交易完成後,對方提了這件請託,中間人是他一個認識多年的朋友,又只需在出城路上耽擱一刻鐘功夫,就順手應了。

  秦江原本只將這看作是個嚴重一點的惡作劇,又親眼看見燕開庭當真鬧市縱馬,那麼給一個地方紈絝添點堵,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的修為放在任何一個非修士城市裡,都能與那些名門的長老平起平坐,根本不懼燕家事後追究。

  誰知道沒碰上正主,卻一頭撞在眼前這尊大神手裡。

  不過秦江在此關頭,仍是謹守行規,雖說明了事情始末,卻不肯供出委託人和中間人的姓名和身份。

  付明軒倒也不為己甚,只問明請託方是東城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貿易行。

  然則這種鋪面多如牛毛,一時也分不清是誰家的外圍勢力。若順著燕家競爭對手的線追下去,或許能扒拉出來幾個嫌疑者,只不過是不是障眼法就不好說了。

  “接下來就請秦上師到舍下做客數日,也算我們在玉京相遇的一場緣分。”付明軒嘴上說得客氣,卻改變不了他用的是肯定句式。

  秦江早有心理準備,明白自己這次恐怕無法輕易脫身,“小有門”核心弟子出身地這種消息,哪是那麼容易聽得的?他也不做多餘掙扎,應下後就往門外走去,那裡已經有人等著接他。

  付明軒坐在原地沒動,像是還準備再待上一會兒,“秦上師知道這玉京城裡,還有其他有趣的事嗎?”

  秦江停了一停,道:“左上三,右四。”

  付明軒本是順口一問,沒想到秦江真給了他一個答案。
mk2258 發表於 2018-3-21 22:21
章三裘馬輕狂下


  茶棚左側是一家品級不高的飯店,但這個位置的客流量大,也造了有三層高。第三層全部是雅座包間,這個時候不是飯點,雅座里基本沒有什麼人,右邊第四間也是空著的。

    以付明軒的修為,周邊一定範圍內的環境全在他耳目之下,最初清查周邊時,並沒發現異常。但既然秦江說了,那應該就有些什麼。

    秦江在觀風閣地位頗高,能認出很多特殊人物,肯定是看到了哪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付明軒心念一動,意識再次掃過。

    此刻飯店整個第三層樓都沒有客人,連跑堂伙計也一個沒有。不過得了提示,他又重點關注,就發現那個房間並非空無一物,有個隔絕聲音和氣息的法陣在運作。

    這個法陣不算什麼高級術法,都沒有隱匿自身的功能,更多像是塊告示牌,向外界表示出一個不想被打擾的意思。當然對一般人是足夠了,普通修士除非走到房門口,否則離開十多米就覺察不到了。

    法陣的特徵很鮮明,顯然使用者並沒想如何掩飾身份。付明軒意識一動,叩關而入,果然法陣裡一道意識開關而出。兩道意識一個觸碰間,就互相明了了對方身份。

    這種驛站飯店的包間除了清淨,就沒什麼優點了,陳設簡單得近乎簡陋。這一間也不例外,泥牆粗糙地刷了一層白粉,沒有任何裝飾。房間中央擺了一張八人方桌和配套圈椅,樣式是仿的青州“瑤台”高級款,可用的木材就差多了。

    房間裡坐了四名男女,都頗年輕,均是姿容出眾之輩,舉手投足間有種說不出的氣質。身上的服飾和攜帶的器物低調講究,識貨的人一看就知是名門子弟。坐在這簡陋的小屋中,讓人腦海中立時跳出蓬蓽生輝四字。

    上座是一名年輕男子,高大英俊,肩寬腰挺,氣度從容不迫又不容置疑。這是久居人上,又執掌重權的人物才有的威勢。

    他手中拿著個白瓷茶杯,卻一次也沒放到嘴邊,進屋之後也很少說話,一直在聽三名師弟師妹聊天。這時忽地抬頭,道:“被人發現了,走吧。”

    兩名師弟平日里唯他馬首是瞻慣了,當下亦無二話,利索地站了起來。

    在場惟一的女孩子年紀也最小,聞言卻是奇道:“這種小破地方,也有人能隔空發現大師兄的符陣嗎?”

    年輕男子沒有回答,只問:“時間到了沒有? ”

    右邊一名身量瘦長的男子恭敬回道:“上船地點在玉京城區東南的仙迎橋邊,此時過去,正好是約定時間。”

    “'花神殿'談事就談事,幹嘛約在花舫這種地方,都是庸脂俗粉,有能看的嗎?她們還真把那個……那個……當自己的正經營生啦!”

    女孩顯然對要去的地方有很大意見,俏巧的嘴角彎成一個向下弧度,還帶點嬰兒肥的雙頰氣鼓鼓的,嬌憨面容宛若半含半放的梔子花。

    左邊的男子頗為活潑,當下就逗她道:“那個是哪個?那個又哪裡有差了?風月之道可也是三千大道之一,明明白白寫在道典上的。”

    兩人正笑鬧間,抬頭看到為首的年輕男子已經走出房門,趕快急急跟上。

    茶棚那邊還是靜悄悄的,仍只有付明軒和掌櫃兩人。

    付明軒坐在桌前,微微斂目,像在思索著什麼。這時他從沉思中回神,站起身,走到掌櫃面前,道:“店家,打擾你今天的生意了,付府會賠償所有損失。”

    掌櫃沒料到付明軒會客氣至此,再也不能繼續裝傻,連忙跳了起來,行禮道:“付郎君,小人這檔生意實是金谷園名下,您與陸主多年交好,這點小事,小人若還敢拿您的錢,回去可不好交代。”

    付明軒略略露出個意外的表情,微笑道:“原來這裡是被金谷園收了,那就煩你回去給陸離帶個話,我改天去拜訪他。”

    掌櫃滿口答應著,恭恭敬敬將付明軒送出門去,直起腰後,忍不住揉了揉額頭,自語道:“今天這都什麼事啊,難不成玉京城要變天了?”

    玉京城有條碧水,逶迤穿城而過,宛若美人腰間的一道玉帶。

    這是一段人工水道,建城之初,開了這條運河,從大荒河引水入城,既是護城法陣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用於城市日常生活所需。

    城區東南仙迎橋所在的這段水面最為開闊,風平浪靜的內河又最適合行駛觀光遊船,經年累月經營下來,連同周邊城區一起匯聚成瞭如今的煙花地溫柔鄉。

    仙迎橋名為橋,其實是固定棧橋,百丈飛簷長廊,花燈琳瑯,曲折延展於水岸間。城裡所有花舫都在此地迎送客人,一到晚上,就連空氣中都彷彿充滿旖旎氣息。

    白天的這段岸道格外清淨,建築群落的另外一邊就是喧鬧的城市街道,更襯托出這個日夜顛倒地方的一刻寧靜。

    陽光照在白石路面上,泛出淡淡七彩光芒,長長柳樹垂條在微風中,輕柔拂過岸崖和馬道。

    馬蹄聲打破了這份安靜。

    一襲紅衣如在雲上飄來,一個驟停站在棧橋入口處。

    雲夢驥不虧神駿之名,如此高速之下乍然止步,全無半點勉強,還伸長脖子輕鬆地打了個響鼻。

    驥背上的少年也沒受這急奔急停影響,他坐姿懶散隨意,韁繩從頭到底都鬆松擱在膝上,就像坐在自家廳堂裡一般。

    半空中,他濃朱色的衣袍還在高高飛揚,然後緩緩飄落,恍若一團不滅的燃火。

    燕開庭隨著雲夢驥的響鼻,也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一人一獸在這瞬間神態出奇趨同。

    如果細看,會發現這位玉京著名紈絝的容貌不差,五官端正,輪廓英毅,只可惜全被一副多日未睡醒的憊懶模樣弄得半點氣質不剩。反而最顯眼的是膚色蒼白無光,眼下青痕明顯,結合他在外的名聲,直疑似酒色過度。

    燕開庭懶懶抬手,抓了抓後頸,然後往棧橋那邊看去,不由一怔,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這時那群藍衣騎士,他的伴當和隨從們也聲勢浩大地奔到,看見空空如也的棧橋,眾人也是臉色各異,變了又變,很像調了色的畫布。

    一個臉型瘦長的青年當先叫起來,“怎麼回事!漪蘭舟的人呢!”

    旁邊一個身量矮小的縮了縮脖子,“李哥,是不是過時間了?”

    “哪能!”被叫李哥的大名李梁,在燕開庭的伴當中有點地位和小威望,今天與漪蘭舟的花魁之約就是他從中牽線,出了這樣的紕漏,他是最著急的。

    要知道,燕開庭最近熱烈追求漪蘭舟臨溪大家的事已經傳得滿城風雨。
mk2258 發表於 2018-3-22 18:08
章四履舟漪蘭上


  臨溪是近兩年在西州崛起的琴藝大家,到本城才三個月,以其絕世姿容和文才琴技已隱隱有了玉京城第一美人的勢頭。

        可惜美人大都獨立特行,這位書寓大家也是如此,想上她的花舫,只有珍寶金銀是不夠的,還得講文論道有所長才行。

        講文姑且不說,九州大6上,南方文風鼎盛,北方整體都差了點意思,玉京城裡也沒幾個像樣的文人名士。論道卻是每個修士入門時都要學的,那是法修的基礎。

        當然想和美人論道,只有粗淺入門常識是不夠的。按理說,燕開庭已是上師境修士,即使只是第一重離位,也算初窺道境,與普通修士相比應是綽綽有餘。

        然而不少人都知道,燕開庭可能是少有未曾領悟自身神通的上師境修士了。

        燕開庭天生神力,八歲時就能與苦修三十年的戰修在力量上抗衡。身為燕氏血脈,又與“天工開物”鎮府之寶靈兵泰初錘極為契合。十五歲那年,在一場意外中,泰初錘變成了燕開庭的本命兵器,他就此邁入上師境。

        凡是兵器到了靈兵級別,都自有神通,燕開庭的“光陰百代”就是泰初錘所具有的神通,偏偏還是一個大神通。

        燕開庭的經歷說起來只能給人一種感覺,那就是悟性高不如運氣好,天賦強不如蔭庇厚。

        多少上師,甚至真人都難找到合適的本命兵器,更不用說煉化和溫養過程何其漫長和艱難了。燕開庭竟然無視境界,直接結契靈兵,別人至少走幾十年、佈滿無數坎坷的路,被他這麼輕輕鬆鬆一步跨了過去。

        就算他從小到大都有不學無術的名聲,在道法領悟上一竅不通,哪又怎麼樣呢?

        擁有泰初錘的燕開庭,神力天賦如虎添翼,僅力量一項,就不是普通修士接得下來的。神通則不管來路如何,都穩穩站在上師境的門檻裡邊,在這玉京城中,也就比幾個名門核心子弟和那些資深長者差一點而已。

        只不過原本不是問題的問題,在美人面前就成了問題。讓燕開庭論道,簡直就是要一個大字不識的人做一篇文采斐然的歌賦般為難。

        從臨溪在玉京正式露面的第一場宴會後,燕開庭已在她那裡吃了無數閉門羹,就算公開宴會上得以共處一堂,美人也對他絲毫不假顏色。

        主人有了煩惱,伴當自該效力,李梁本就長於鑽營,被他終日奔走營且,得來了這樣一個機會。

        據說是有臨溪參加的一次私人小聚,所以也不排斥多增一名客人,畢竟燕開庭的出手可是極為大方的。

        臨溪大家視金玉為糞土,經營花舫的卻不能只吃西北風,況且燕開庭是正兒八經的匠府主人,和那些沒有實權的世族子弟還不一樣,在玉京的地盤上,太過不給他面子也不是個事。

        誰料臨到頭來,仍是出了紕漏。

        李梁額頭汗都快下來了,他看過計時器,他們趕到的時候,正正好好卡在約定的時間上。若是漪蘭舟的人已來過,沒看見人,於是等也不等就走了,那就太冤枉了。

        因為今天燕開庭是從鄰城趕回來的,在城市法陣之外,廣大荒原上凶獸橫行,他們一行人身手都不錯,並不擔心行路安全,可若遇到凶獸,還是要費上一番手腳。今天就是如此,碰到一小隊群居的兇暴兔,耽擱了一會兒。

        就在李梁打算叫人去打探消息的時候,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嗤笑。

        那聲音雖然充滿了明晃晃的嘲諷之意,卻不掩音色的悅耳動聽,尤其是尾音猶如一彎清泉撞入潭水,有種蕩氣迴腸的空靈感。讓人不由遐想,聲音的主人若好好開口說話,該是如何令人陶醉。

        李梁方才有些著惱,喝罵已到嘴邊,一轉頭看清來人,立時變成一隻縮頭鵪鶉。

        旁邊一棵老榕樹的繁茂樹冠中,有一名少女冉冉躍出,身上的衫裙翠綠欲滴,彷彿是從滿樹新綠中幻化出來的精靈。

        少女一雙明眸如秋水般動人,腰身盈盈一握,掛了把寶光流溢的配劍,殺器的堅硬凜然與腰線的柔美嬌軟,對比出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少女嘲弄地道:“你在等漪蘭的船?不用浪費時間,我已經讓她們滾了。”

        燕開庭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餵,付明鳶,我記得你才十八啊?怎麼就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樣,專壞人家的好事?”

        付明鳶臉上薄泛怒色,卻是花容不減,更添幾分炫目風韻,“燕開庭,你好歹有點出息吧!什麼大家,架子擺到天上去,不也就是一個伎子而已……”

        燕開庭打斷了她的話,無精打采地道:“付明鳶,你現在像我的娘了……”

        付明鳶胸脯起伏,深吸一口氣,手按上了劍柄。

        燕開庭還沒怎麼樣,他身邊的伴當和隨從大多條件反射般退了一步,尤其是李梁,明顯心有餘悸地往後方又縮了縮。

        這位付家的二娘子和燕開庭從小就是冤家對頭,每次都是見面說不到幾句話,即開始動手。他們兩個都是上師境離位,燕開庭的道法是大神通,可付明鳶劍符同修卻是紮紮實實的本事,又不可能互下死手,打了也是白打。

        但是付二娘子奈何不了燕開庭,拿他們這些伴當隨從出氣可一點沒有問題,就算他們有人修為比她高,敢還手嗎?所以,同樣的,打了也是白打。

        眼看又要上演例行一戰,突然隨從裡有人嘟噥了一句,“咦,船來了?”

        循聲望去,只見寬廣河面上駛來一艘外形如蘭綻放的船樓,順風順水間,數息就能靠岸。

        而此刻眾人才現附近不知何時多了一行人,三男一女,衣著姿容皆出眾,佩在外面的法器和兵刃都不是凡物。

        付明鳶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剛才鬧劇也不知道被這群外鄉人看去多少。

        可對方除了一個極為年輕的女孩子眼神瞥到燕開庭身上的時候,流露出些許不明顯的輕視,其餘三個年輕男子全都面無異色,為的高大男子還在雙方目光接觸的時候,略略頷為禮,讓付明鳶想作都沒有藉口。

        漪蘭舟靠岸後,眾人才現原來這次折回是專門來接那幾個外鄉人的。

        而漪蘭的接引知客也看到了燕開庭一眾人等,臉色立刻尷尬起來。
mk2258 發表於 2018-3-24 13:26
章五履舟漪蘭中

李梁顧不上付明鳶在旁邊虎視眈眈,大步流星跑過去,他也知道在人前不能大聲嚷嚷,扯了知客到一邊耳語。

兩人竊竊私語許久,知客眼見貴客上船有一會兒了,自己還被李梁拖著無法脫身,不由也急了,“李哥,您家爺是貴人沒錯,可我們也不敢招惹付家的那位啊!”

這個道理很簡單,燕開庭雖然脾氣出名的不好,但在要追求的女子面前,多少要裝上一裝。付家二娘子平時端莊大氣,和涂家三娘子涂玉容并稱“玉京雙姝”,可一旦發起脾氣來,這玉京城也沒幾人能讓她給面子的。

李梁斜了知客一眼,理是這個理,可漪蘭舟敢這么干脆利落地爽約,背后仍是和臨溪不待見燕家大爺有關。

兩人還待繼續掰扯,一道紅云從眼前掠過,緊接著是一抹翠色。

知客定睛一看,頓時欲哭無淚。

燕開庭顯是不耐煩了,沒走船跳板,直接越過水面,跳上甲板,緊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付明鳶。人都已經上去了,誰還有這個膽子明趕這兩人?

知客把心一橫,甩下李梁,狂奔回漪蘭舟,吩咐開船。管他呢,反正天塌不下來,船上還有比他高的人頂著。

漪蘭舟和大部分花舫一樣,三層船樓格局,地方十分寬敞。

一樓是整間通透的大廳,長窗落地,全部打開,白色窗紗似透非透,在風中飄來蕩去,與廳中舞娘妙曼身姿一同翩翩飛揚。

燕開庭站在門口,掃了一眼全廳,舉步邁入。

漪蘭舟的主持綠珠夫人是個風韻猶存的美人,她正從二樓下來,看見燕開庭后,臉色不易覺察地一僵,再看到燕開庭身后的付明鳶,徹底繃不住了,笑容頓時滯在臉上。

燕開庭還沒說話,付明鳶已經冷冷道:“怎么,不歡迎?如今漪蘭舟也是名聲響亮了,我們已經來不得了嗎?”

大廳中正在進行的顯然是一場散仙會,這是近年頗為流行的聚會方式,沒有確定主題,與會者可按照興趣在同一空間進行多項活動。既滿足人們社交聚會需求,又方式靈活,還避免了參與者因不擅長或不喜歡某項特定活動而感覺無聊。

眼前的人們分了幾處在活動,熱鬧而不嘈雜,亦互不干擾。有觀舞,有文會,有談天,甚至還有在這種場合下棋的。

燕開庭和付明鳶走進來的時候,并未引起多大關注,只有數人多看了他們一眼,也沒有過來打招呼。

很大原因是在場的大部分并非玉京人,根本不認識燕付兩人。那多看了他們一眼的幾人雖然是本城的,平時和兩家也沒什么交往,燕開庭和付明鳶看他們也都是臉有點眼熟,姓氏和所屬卻是一概不知的。

綠珠哪敢惹這兩尊神,打了個哈哈,就要叫人過來給他們安置座位。

燕開庭道:“先不忙,臨溪大家呢?”

綠珠伸手指了指帷幕圍起的一個角落,“臨溪大家剛彈了一支琴曲,正在休息,待會她還要主持一場文會,就把燕爺您的座位放過去可好?”

燕開庭笑了笑,出人意料地拒絕了,“我這樣的粗人就不去討嫌了。臨溪大家應是從他處請來文道名士,就不擾她興致了。”

綠珠還待賠笑兩句,帷幕后忽然轉出一人,正是漪蘭舟剛才特意轉回迎接四人中,那名為首的年輕男子。

在他身后,臨溪露出半張幽蘭般美麗的面孔,顯是特意起身相送,這可是自她風靡玉京之后,沒人得到過的待遇。

綠珠頓時尷尬起來,看她表情可能也沒想到,臨溪會在這個場合與客人私下獨處,否則綠珠絕不會指出臨溪棲身之處。

燕開庭卻沒往那邊再多看第二眼,轉頭對付明鳶道:“二娘子,你過來一下。”說著,往一處無人的長窗邊走去。

付明鳶本來想說什么的,被燕開庭打斷,猶豫了一下,就跟了過去。

綠珠見兩人一副有話要說的架勢,連忙走開幾步。她還沒完全轉過身去,窗邊兩人就異變突起。

付明鳶的身體突然穿窗而出,遠遠飛去,噗通一聲落入水中。她是被燕開庭一個抱舉,投擲出去的。事發突然,燕開庭仗著雙方體型和力量的天然差異,付明鳶竟毫無反抗地著了道。

綠珠哎喲一聲,提起裙子奔到窗邊向下看去。付家這位嬌嬌女若在這里出了事,不管始作俑者是誰,她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付明鳶的身手當然不可能溺入河中,只一沾濕了裙襪,即離水而起。但城市里不能用御空法術,她只靠輕身術勉強站在水面上。

付明鳶氣急怒吼道:“姓燕的……”

她此刻的落點已經十分靠近岸邊,離船有些遠了,吼聲傳過這么長距離氣勢全無。

燕開庭哈哈大笑,解下外罩朱紅長袍,抖手扔出,恰好兜頭卷住付明鳶濕漉漉的身體,和她剩下的罵人話語。

“回家去吧,這里可不是你玩耍的地方。”

燕開庭外袍下是一襲重紫華服,朱紫都是極為濃重的顏色,搭配在一起的話十分辣眼睛,主要是太過明艷的衣裳會完全吞沒穿衣人的存在感。

但在燕開庭身上卻完全沒有這個問題,濃朱重紫將他蒼白得帶點病態的臉色襯出一抹煞氣,如果不是他的神態太過懶散到了無精打采的地步,或許都能顯出幾分與他身份相稱的氣勢了。

綠珠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一手抓著窗框,一手拍著高聳的胸脯,心有余悸地嗔道:“燕爺,您也太莽撞了吧?那可是付家娘子!”

燕開庭環視大廳,意味不明地笑笑道:“我送她走人,你該感謝我才對。”

綠珠神色有剎那微妙,一時之間拿不準,這位爺是話里有話,還是就那么一說。她也是閱人多矣,隨即一疊聲地應下來,“是,是,是,多謝燕爺,我這就給您安排座位。”

燕開庭道:“不用,我坐那里。”

他伸手一指,正是先前那年輕男子所在桌子,說罷,就不理會綠珠,大步向那邊走去。

綠珠有瞬間不知所措,直直看向年輕男子,對方似是不經意地回看了她一眼,綠珠緊繃的神情這才放松下來。

那一桌的位置很好,在大廳后端。一側是直頂到天花板的描金柱子,與其它座位形成天然分隔,正對著通道這邊,則放了半扇雕花屏風,雅致又清凈。

燕開庭站在那四人桌前,道:“不介意我拼個桌吧?”他雖是詢問口氣,卻像隨時會坐下來。

那嬌俏的女孩首先炸了起來,“不……”才說出一個字,就被為首的年輕男子打斷。

“請。”年輕男子抬手示意。

原本坐在年輕男子對面的是那個瘦長男子,聞言站起身,給燕開庭讓了座位,自己坐到另一名男子那側去。

燕開庭大刀金馬地坐下,一副惡客臨門的架勢。

他右手按在桌面上,寒光一閃,一柄大錘憑空出現,桌身立時向下一沉。
mk2258 發表於 2018-3-24 13:26
章六 履舟漪蘭 下

這是一件不太常見的重兵,把手不長,適合手握的長度,錘頭卻分外大,幾乎有兩個人頭大小,形若含苞將綻的蓮花,古樸之意撲面而來。盯著其上刻紋看得久了,竟會識海翻騰,有種每一根線條均含無盡深意的玄奧感覺。

桌邊三人齊齊變色,燕開庭這一舉動是明晃晃的挑釁!

然而又有哪里不對,桌子像是憑空矮了幾分?三人忽地警醒,低頭看時,只見檀木大桌的四腳皆插入地板數分,奇的是桌面仍保持著四平八穩,連道裂縫都沒有。

可見這把大錘的份量,可見大錘主人馭氣控力之術的精妙。

女孩子霍然抬頭,瞪向燕開庭的目光極為不善。她抬手摸摸鬢角,發髻上一枚非金非玉的簪子閃過一溜青芒,顯然是一件已被催動的法器。

另兩名青年則齊刷刷地望向大師兄,只等他一個表示,既要出手教訓一下這凡人城市的井底之蛙。

他們在自己門派中都是驕子,可不是能忍氣的人。這一手雖顯出面前的紈绔并不是廢物,在他們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為首年輕男子卻不顯半點慍色,反而緩緩展開一個笑容,自我介紹道:“鄙人荊州沈伯嚴,這是我的師弟師妹們。”

片刻沉默,氣氛緊繃。

燕開庭面上忽然現出恍然大悟、久仰盛名、熱忱得稍夸張等種種生動表情,懇切地道:“在下雍州匠府‘天工開物’燕開庭。沈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果然風姿不類凡俗。”然而口中說得熱鬧,只看他游移又略顯茫然的眼神就知道,恐怕根本不知道沈伯嚴是什么人。

桌邊另三人一時間目瞪口呆,他們何時見過這等無賴人物,變臉如翻書,前一刻還一臉要打架的模樣,這一刻就擺出要用心交結的姿態。若非眼前的大錘還囂張地橫霸了半個桌面,簡直要以為剛才的挑釁是自己的幻覺了。

沈伯嚴掃了一眼自己的師弟妹們,三人勉強收拾心情,也報出自己姓名。

瘦長穩重些的是許夷山,性情活潑些的是郝凌云,那女孩兒顯得頗為不情不愿,可沈伯嚴威重,她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說什么,最后吐出蕭明華三字。

于是一場拔劍張弩變成了萍水相逢。

對許夷山、郝凌云和蕭明華三人來說,這局面急轉直下得毫無緣由,實在令人窩火。

其實他們沒看出來,燕開庭在大錘落桌的瞬間就已氣焰凝結,像是冰川上凍在半空中的瀑布。就在眼前,他也還有幾分沉重沒能很好地收起。

別看燕開庭剛才露的那一手頗為精妙,力量和控制兼而有之。然而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根本不應該是這個結果。

僅泰初自身重量,不說一座山峰,一棟華麗高樓是有的。在他的控力之術下,桌面不會開裂,更不會被碾碎,可若無意外,四只桌腳本該全部沒入地板才是,而不是現下只插進去了幾分。

意外就在那年輕男子身上。

可是從頭到底那人并沒做出什么明顯動作,只很自然地調了調坐姿,肘部輕貼一下桌沿,就不動聲色地化解了壓下來的千鈞之力。而且看起來,連他的師弟師妹們也都沒有覺察。這該是何等境界?

在座諸人,大多心有暗流,惟沈伯嚴最輕松自在。

他若無其事地看了大錘片刻,道:“這就是泰初?兵器譜有云:混沌之前,元氣之始,天地旋旋,裂而星開。好仙兵!”

燕開庭拍拍手道:“沈兄果然很強,我不是你對手。臨溪那邊,我退出。”

到了這個時候,燕開庭氣焰已是徹底掃空,囂張飛揚之勢一去,頓時又無精打采起來,原本挺直的腰背塌了下去,坐姿重變回懶散。

不得不說,他此刻的口氣和作派都只有幼稚兩字可以形容。即使沈伯嚴聞言也要呆了一呆,才意識到剛剛是被當作情敵示威了?

而一旁蕭明華等人又受了一次沖擊,再想不到沈伯嚴在他們心目中是何等風光霽月的人物,居然被爭風?

女孩兒最忍不得,睜大眼睛,原本淡淡輕蔑之色已化為濃濃厭惡,幾乎要脫口而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了。

沈伯嚴倒是好聲氣地笑了,“我對臨溪沒有意思,如果你那么喜歡……”

就在這時,一道金石裂帛般的琴音穿云而起,吸引了大廳里絕大多數的注意力,不少人放下手頭雜事,聚向東側。

原來那邊臨溪大家已從暫時休憩之所出來,不知為何沒有進行原定的文會,而是又開始撫琴。眾人當然不會有意見,臨溪的琴技是一絕,平時難得一聽,今天有了機會慶幸還來不及。

燕開庭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過去,都忘記應和沈伯嚴打聲招呼,徑自推桌而起,向那邊走去。他也沒有太過靠近,就在外圍站定,靜靜駐足聆聽。

琴音繞梁,在廳堂里與微風一起穿梭。

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被琴音吸引,蕭明華就沒多大興趣。

她已憋了很久,實在忍不住道:“大師兄對那無禮的小子太客氣了!”她嫌惡地瞪了一眼被主人就這么忘在桌上的大錘,有些疑惑,“這把泰初錘,我怎么記得兵器譜所錄只是靈兵呢?”

沈伯嚴道:“泰初就憑它本身的三千鈞力即在頂級靈兵之列。”

聽到這個數字,桌邊三人都有些動容。

蕭明華癟了癟小嘴道:“這等見風使舵、欺軟怕硬的家伙,也就有把子力氣吧!”

沈伯嚴道:“泰初現在已經跨過了靈兵那道坎,是一件不折不扣的仙兵。”

一旁,郝凌云頓時眼睛一亮,他修煉的戰兵恰好也是重武類型。

沈伯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將后半句話說完,“當是因為它已經認主成為本命兵器。”

郝凌云興奮之色立時一淡。

蕭明華小聲嘟噥,“兵器煉化本命會升級?百兵堂長老沒說過啊!不過,有什么了不起的,還是一個好色又無膽的小子吧!”

“當然不是所有的都會升級,事實上這種情況極為罕見,所以百兵堂沒放到通識里講。”

沈伯嚴為蕭明華解答了前半段,涉及修煉正事,他還是會經常指導師弟師妹的,說著轉頭向燕開庭那邊望了一眼。

大廳里賓客滿座,那個紫色的背影站在人群一步之外,不知為何,莫名透出遺世獨立的寂寞之意。

沈伯嚴道:“付寒洲的發小,果然是很有趣的人。”

他的三名師弟師妹面面相覷,這種囂張的時候沒眼色,踢到鐵板就立慫的紈绔子弟,哪個地方都存在,有什么有趣的?

臨溪的琴曲到了尾聲,眾人沉浸在杏雨紛紛的意境中。此曲與當下春暮節氣合拍,格外引人入勝,仿佛身臨其境地徜徉于空谷花海。

就在這時,天外突然傳來一記笛聲,在綿綿琴音中,有若一劍隔空斬來,撕裂春水。

頓時,這一刻的琴聲在眾人耳中缺失了一個音節,被笛聲徹底覆蓋。
mk2258 發表於 2018-3-25 13:57
章七光陰百代

下一刻,琴音就重又顯了出來,韻律意境沒有半絲變化,直至完美收官。『W

    臨溪的控琴之技果然了得,這麼突然的情況下都沒有被那攪局的笛音帶跑,果然稱得上一聲大家。然而同行相忌雖免不了,這麼明著搗亂,也是少見。

    坐在窗邊的客人,有眼尖的道:“塗家?那是塗家的銷金舫!”

    塗家在玉京又有個名頭叫“塗半城”,是本城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早在這座城市尚未盛極而衰的時候,既紮根於此。

    當玉脈枯竭,大部分門派家族撤出時,塗家並沒有搬走,而是艱難轉型,與城市一起掙扎求生,終於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家族,成長為今天的龐然大物。

    時光荏苒,斗轉星移,無數個家族、勢力在玉京崛起、沒落,不管是如今的四大家族,還是多年前的五大派別,惟有塗家巋然不動,最近百年,更是已連續五代佔據了城主之位。

    “銷金舫”既然稱舫,整體比“漪蘭舟”大了一倍有餘,也是三層船樓格局,卻更加宏大偉麗。從“銷金舫”的甲板上看過來,完全是俯視的角度。

    此刻兩船距離已近得有點危險,“銷金舫”棕色描金的船身已快填滿“漪蘭舟”右側長窗視野。“銷金舫”側舷上站了一群人,最醒目的是被簇擁在中間的一名青年。

    此人年紀與燕開庭相若,體魄強健,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眼睛意氣飛揚。他身著黑色武士服,外披錦袍,在一眾幫閒和鶯鶯燕燕中,顯得格外氣宇不凡。正是“玉京四公子”之一,塗家二子塗玉永。

    “燕開庭!出來!”

    不等塗玉永說第二遍,也不等面色惶恐的綠珠走到燕開庭身邊,原本燕開庭站立之處已沒了人影。只見一道淡紫流光穿過“漪蘭舟”前廳,在船頭甲板上一個盤旋,就沖天而起。

    “天地逆旅,光陰百代。這神通道法有點意思了。”郝凌雲臉現驚訝,眼神也認真起來。燕開庭這身法一出,頓時讓他收起了先前的輕視之心。

    燕開庭的速度之快,都出現遁光了,但從不算稀疏的席位和人群中穿過,卻是點塵不驚。而郝凌雲坐在離他數丈外,就已覺察不到半點氣機流動。

    這可不是普通輕身提縱之術能做到的,而是神通“光陰百代”在陸行術中的具應之法。

    換句話說,如果諸人口中的評價屬實,燕開庭的神通只是外力,那事實上更可怕。此人的天賦要高到何種程度,才能不用花心思就將神通和術法貫通?

    旁邊蕭明華卻顯得有些迷惑,小臉皺起像是在努力思索什麼,兩道秀眉幾乎蹙成一團。

    她瞪著面前桌子上還靜悄悄橫置著的泰初錘,終於忍不住伸手一指,道:“那傢伙是把它忘記了嗎?有人會把自己本命兵器隨手亂扔的?”

    甲板上的流光徹底消失後,大廳裡的眾人才反應過來,有人一臉茫然交頭接耳,也有人像是揣著什麼秘事竊竊私語,還有人快步走上甲板,抬頭望去。

    那道流光在空中上沖到一定高度後,陡然折向,如箭矢般直擊“銷金舫”!

    如此刻旁觀者眼力足夠,可看到燕開庭的身影拉成了數個重影,每一尊人像都做出同一個動作,右手成拳提起,肘部緊貼肋側後縮,微微一頓,即向前直擊出。

    大多數人都沒想到燕開庭的反應又迅捷又暴烈,竟是連句場面話都不說,上來就動手。“銷金舫”的甲板立時亂起來。

    塗玉永卻是沒有半點意外,右手動處,一道雪光離鞘,森寒刀氣侵體,將身邊有點亂的人群更是逼得連連退後。

    他挺身躍起,在空中挽出一個刀花,看似平常招式,周圍空間卻青芒忽隱忽現,顯出的軌跡很像是個弧面罩子。

    這一勢逆向發出的“雁落平沙”時機正好,燕開庭連人帶拳已衝到。

    此刻燕開庭身周流光已淡到幾乎沒有,重影卻是未散。然而不知怎地,明明每一個拳頭都是一般無二的平擊動作,落點看上去竟將是同一點。

    這如果不僅僅是幻象,本來的一拳豈非變成同時落下數拳!

    “轟!”

    拳鋒擊中氣罩,無數道勁氣激飛四下流洩。

    首當其衝的是“銷金舫”甲板上的人群,猶如置身狂風,東倒西歪,立足不穩。尖叫聲中,還傳來噗通噗通水聲,是有兩個倒霉蛋站的位置不好,被直接掀過欄杆,掉入水中。

    而兩個始作俑者也誰都沒討到好。

    塗玉永的下風位置有點吃虧,直接被拍落甲板。然而那驚人壓力哪是能夠輕易化解的?要是就這麼掉下去,他本人倒是沒什麼,非把甲板砸個大洞不可,搞不好還會繼續洞穿下面的多層船樓。

    自家的船自家心疼,塗玉永用盡身法,才在落地前堪堪調整好方位,背部撞在一段欄杆上。再堅硬上好的木頭都經不起他這一撞,頓時四分五裂,整段掉入水中。

    不過有這點阻力,塗玉永成功完成緩衝,腳不沾地的滴溜溜平地轉了數圈,方才消掉所有餘力。

    燕開庭更慘,他身在半空,全無借力之處,又是用的拳頭,沒有戰兵的力矩,等如是合身撞了上去。兩廂對沖後被彈飛,正在空中飛著,一時間都撈不到落腳的地方。

    塗玉永終於腳踩實地站穩,掃了一眼甲板上其他人。場面有點凌亂,不過尚無大礙,落水的已被救上船,倒地的也你攙我扶爬了起來。

    他和燕開庭是打過多少回架的老對頭了,也不知道對方這次發什麼神經,連一言不合的過程都給省略了,直接開打。

    可燕開庭既然沒動兵器,塗玉永也不屑佔他便宜,出手是有分寸的。兩人純粹力量對沖,沒用任何破壞性的招式。

    塗玉永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呲了一聲,偷偷轉了轉肩胛骨,減輕那裡如針刺般的麻疼,心裡暗罵一聲:那混賬小子,好像力氣又大了。

    想到這裡,塗玉永抬頭找燕開庭的身影,驀然一瞪眼,叫道:“燕大,你敢……”

    可是晚了,只見一個黑影快若隕石般從天而降,“啪嘰”拍在“銷金舫”的風帆上,將那幾層樓高的織錦緞撕出一個人形裂口。黑影糊在風帆上後,又往下滑落數尺,才完全穩住。

    不是燕開庭又是誰?

    天知道這人剛才在全無著力處的空中,是怎麼調整出來這個刁鑽角度,撲到舫帆上去的。

    塗玉永氣得七竅生煙,他才不信燕開庭不是故意弄壞“銷金舫”這面獨特風帆的,要知道,尺寸如此巨大的織錦緞只能定制,二十個熟練女工日夜趕工,也至少需要三個月的工期。

    燕開庭輕飄飄落到他面前,若無其事地道:“爺我現在心情好了,陪你就是。過兩天就是'逢魔時刻',多宰幾頭魔物,獎金算你名下。”

    塗玉永更氣了,忘記手中還抓著沒入鞘的刀,就是一揮手,“我到時候會殺得比你少嗎?要你給獎金?”

    他這把刀也是一件靈兵。刀身比通常尺寸窄三分之一,卻長三分之一,鑄造之時融入了一點來自極北之地服玉山脈深處的靈魄,名“冰玄”,故而平時不用催發只要出鞘,就會將周圍空氣變得奇寒無比。

    如此靈兵,即使不經意地揮動,也頗有殺傷力,燕開庭也不敢被它近身,眼見雪白刀刃貼著鼻尖削來,立時一個掛腰後仰避過。

    塗玉永這才意識到,“哼”地還刀入鞘,口中卻不放過,“不用彎腰行這麼大的禮。”

    燕開庭“切”了一聲,直起身便想說什麼。

    兩人忽然同時停住動作,側耳傾聽。

    腳下傳來剝啄之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那是無數木材一起斷裂的聲音!
mk2258 發表於 2018-3-27 21:04
章八罪魁禍首

    變故來得極快。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龐大的“銷金舫”竟是轟然從中斷裂開來。

    裂縫從頂層甲板差不多中線位置,一直蔓延到下面三層船樓,就像一隻無形大手,將整艘大船從中掰成兩截。

    燕開庭和塗玉永互望一眼,看到對方和自己同樣表情,意外而茫然。

    兩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見一聲清叱,“燕開庭,你欺人太甚!”

    緊接著,一道白色身影自下方船艙斜掠而出,凌空飛旋,直衝到燕開庭頭頂,兩把柳葉般的袖裡刀閃電下劈,尖端吐出一尺半長青色刀芒。

    燕開庭尚未從塗玉永臉上收回的目光,陡然變得極為陰冷鋒利,竟是刺得塗玉永心頭一震,反應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自己三妹塗玉容的雙刀,堪堪就要劈到燕開庭右肩。

    燕開庭旋風般轉身,右臂同時揮起,悍然一拳擊出。

    “鏘”!

    流光、刀芒疾斬在一起,這一拳帶出兩個重影,準確無比地分別砸中兩把刀身。雖是肉體和利器相撞,卻發出金屬交擊之聲。

    塗玉容踉蹌後退,顯然在力量上明顯吃虧。她的身手也不弱,雪白武士服裹著的窈窕身段依然動作輕盈,不斷變換角度,小步後退,想要將氣勁卸開。

    可燕開庭這一拳餘力綿長,塗玉容直退出五、六步都未能穩住。

    旁邊的塗玉永也不能就這麼看著,他急速沖入兩人中間,抬手格住燕開庭手臂,將餘勁全部接下。饒是如此,他也要上身一晃,才完全消化掉這股大力。

    塗玉永還沒來得及發問,塗玉容再次揚起雙刀指向燕開庭,義憤填膺地叫道:“姓燕的,眾目睽睽之下行凶,是覺得我塗家好欺負嗎?那你就是想錯了,一把仙兵可不夠你威風的!”

    這竟是指認燕開庭就是打斷“銷金舫”的罪魁禍首了。

    塗玉永喝道:“玉容,你說什麼!”他的目光掃向斷裂的船體,不由皺起了眉。

    裂口痕跡竟大出他意料之外,至少能夠明顯看出是被鈍器硬生生砸開,而非利器斬削,更不可能是哪層船樓的大樑主軸質量不好。

    下層船樓的剖面上,還帶著些許極輕微的焦黑,細長、不規則、三五道聚集。看到這裡,塗玉永心頭大大一跳,這是雷火燒灼的痕跡!

    若非塗玉永剛才是親身與燕開庭對戰,清楚知道他除了將神通揉進輕身身法之外,就沒有動用任何道法,否則只看眼前痕跡,可能他也會認為舫船是被泰初錘砸中。

    那邊塗玉容被喝住,明豔的面孔上滿是不服氣,一昂頭,將後腦勺對著塗玉永,衝燕開庭揮了揮雙刀,“有膽做,沒膽認嗎?”

    周圍已是一片嘩然,“都是同城人,也沒有這麼橫行霸道的吧!”

    “連塗城主都不放在眼中,我等小民豈非草芥?”

    “塗家的船也說砸就砸……”

    “古有山中魔物,今有玉京一大害,下次不知道何人遭殃。”

    “……跋扈……名兵明珠投暗……”

    眾人七嘴八舌,夾雜著水花拍擊,大船連鎖解體等等雜音,到了後來竟是都不怎麼聽得清具體在說些什麼了。

    與此同時,“銷金舫”斷成兩截的船體,分別向側邊緩緩傾倒,同時還在慢慢下沉。風帆所在的那一部分,平衡更差些,看那側倒的角度,很可能碰到水面後既會翻覆。

    這時,塗家的門客和僕從現出忙而不亂的名門素養。最先的混亂過去後,兩名衛隊長立刻合力將風帆砍斷,以減緩船體傾斜的速度。

    剩下的三人一組,從船底向上,一層層穿梭搜救,將裡面的乘客和水手全部聚集到甲板上。“銷金舫”船體龐大,要完全沉沒還需要些時間,應該夠他們放下救生艇,將人轉移出去了。

    幸好塗玉永今天算是包下了“銷金舫”,船上都是些他們兄妹的狐朋狗友和幫閒門客,比起平日里對外做生意時候的人數要少太多。而且諸人大多功力修為都過得去,雖然受驚,但無性命之憂,最多是運氣不好,受點輕傷。

    而旁邊同樣被嚇到的“漪蘭舟”,雖然前面有摩擦,也不能袖手旁觀,已有水手奔到船舷邊,往下放救生索。

    在這一片喧囂之中,燕開庭的紫衣在午後明亮但沒什麼熱度的陽光裡,像是畫布上那沉暗又濃烈的一筆,色彩絢麗至刺眼卻又充滿冰冷意味。

    讓人不得不投注目光,但又恨不得馬上移開眼睛。

    就像聚集在“銷金舫”殘骸上,甚至“漪蘭舟”上的哪些人,每一雙眼睛都充滿畏懼,每一雙眼睛都充滿敵意。

    “漪蘭舟”的這個角落可能是惟一安靜的地方,大廳裡的客人們,無論本地人還是外城人,都在說著同一個話題。

    或者是一次又一次地宣揚那個太過年輕,德不配位匠府主人的過往“事蹟”,或者是義憤填膺聲討,今天這場光天化日之下恃器行凶的暴行。

    可能是今天看到了太多急轉直下的戲碼,蕭明華一雙明眸有些呆滯,感覺自己腦中已是一團亂麻。

    她遲疑著道:“我沒聽錯的話?他們都在說,那姓燕的小子,為了給這船上叫臨溪的那個女人出頭,又打不過塗家那誰,竟然倚仗仙兵之利,把人家的船打沉了?”

    “呃,沒錯。”郝明華的臉色也很僵。

    “那這又是啥,難不成是假的?”蕭明華盯著桌上紋絲不動的泰初錘,眼神有點發直,“還是說那小子能徒手劈開一座三層的大船?”

    這當然是沒有可能的。普通修士的標準力量單位是百鈞,徒手千鈞已是介於一流和二流之間的高階戰修。而要劈開一棟三層小樓,那至少得三千鈞力,若控力法門同樣強力,都能斷開河流了。

    在座的誰都不傻,這明擺著是一樁栽贓陷害。只不過因為仙兵主人的粗心散漫,又或其它原因,最重要的道具不曾帶在身邊。於是,看在他們這幾個誤打誤撞的知情人眼中,已經變成了一個笑話。

    然而他們四人本是隱匿行踪來到此城,又會不會因為面前這把泰初錘,引起旁人不必要的注意。再想深一層,“花神殿”為什麼要將會面地點放到“漪蘭舟”,又擺出臨溪來接待沈伯嚴?這個圈套套的僅僅是那個行止另類的紈絝嗎?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許夷山最先想通其中關節,面帶憂色地道:“大師兄……”

    沈伯嚴站起身,淡淡道:“不要去碰那把泰初,外人不走到桌邊是看不見它的。”

    三人立時知道,沈伯嚴應是又布了隔絕視線的符陣。

    不待他們再多問,沈伯嚴扔下兩字“等我”,身形忽然從原地消失,只留下一縷灰煙,搖曳了兩下就徹底散去,竟是用了移形換位的遁術。

    這個道法只是短距離傳送,幾乎立刻,沈伯嚴的身形從“漪蘭舟”頂樓右側的房間裡顯現。

    房間頗大,佔了整個三層樓的一半面積,中間用博古架和屏風分隔成會客、更衣和小憩區域,擺設物件不算最昂貴的,但件件都十分精緻。

    屏風後面擺了張左扶手的美人榻,其上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在休息。
mk2258 發表於 2018-3-27 21:04
卷一春宴殺章九指鹿為馬

    沈伯嚴沒有掩飾任何聲響和氣息。

    屏風後的人卻好像渾不在意房間裡突然多了個不速之客,不見半絲驚亂。那人輕柔地抬起手臂,腕上傳來玉器相擊的清脆琳瑯之聲,施施然翻身下榻,然後拉過一襲紗衣搭在肩上。

    只見妙曼的身姿投射在鮫綃面的屏風上,婷婷裊裊,不緊不慢,隨著暗香浮動,轉出一張嫵媚的面孔,宛若柔絲,讓人一眼看去就彷佛落入常年煙雨的澤國水鄉。

    她將手搭在金絲楠木打的屏風框上,低眉淺笑,“沈首座怎麼又轉回來啦?”

    這個美人正是沈伯嚴此行的接頭人,“花神殿”副殿主謝淺意,別看她嬌嫩柔媚,宛如少女,實則已成名三十年,是冀州頗有地位的高手。

    沈伯嚴神情淡淡,單刀直入地道:“你們栽贓的時候,也不查查燕開庭有沒有帶泰初?”

    謝淺意顯然一開始並未明白沈伯嚴的話意,輕笑道:“是不是他下的手並不重要,只要所有在場的人,'看到'和以為自己看到的,都眾口一詞指認……”

    說到這裡,她自己突然明白過來,笑容一收,“不帶本命兵器?”

    這話說出去匪夷所思。無論兵、器,煉化本命之後,就與本主靈犀相通、命魂相連,平時收入識海溫養,連芥子袋這種外物都不需要,怎會有人不帶本命兵器?

    然而謝淺意清楚知道,沈伯嚴絕不是會拿玩笑話來逗她的人。

    這時,她面前空間一陣扭曲,在離地約四五尺高的地方凝出一面水鏡來,鏡面裡的影像正是沈伯嚴所在的那一桌雅座。

    桌面上有一層淡而半透明的光芒在緩緩流動,謝淺意定睛細看那輪廓,表情陡然僵住。竟是一把大錘?她雖未親眼見過泰初,可那也是兵器譜上著名的重兵,外形特徵都是知道的。

    “為什麼會在那裡?”

    “比如說,拿仙兵出來耀武揚威,嚇唬人,然後忘在桌子上了。”

    謝淺意的臉色頓時變得說不出的精彩,真有人會荒唐到這種地步?

    可是不管荒不荒唐,泰初錘明明白白還放在底樓大廳的桌子上,離著燕開庭至少有兩條船那麼遠的距離。

    謝淺意心思急轉,忽的神色一緩,笑容再次回到臉上,“是不是他做的本來就不重要,其實旁人信不信也不怎麼重要,絕對的實力說出來的才是真理。'血矛'談向應已經到了。”

    “血矛”談向應這個名字在北地兇名赫赫。傳說他五十多年前起家於黑水水盜,搶劫時間長了,轉而收保護費,最後建立起為商船護航的“雲渡行”,是西州和雍州交界地方上頗有實力的一個勢力。

    沈伯嚴突然想明白了之前的一個疑問。

    原本他還奇怪,按理說,誰都想不到燕開庭會奇葩地沒帶本命兵器,所以一個正常佈置的圈套,應當在看到他拿出泰初錘後再動手沉船。否則“銷金舫”和“漪蘭舟”上那麼多雙眼睛,不可能每一個人都是事先安插好的,保不准有人生疑。

    但是謝淺意一句“絕對的實力說出來的才是真理”,讓沈伯嚴豁然開朗,原來在這個局裡,栽贓陷害只是第一步,成與不成,後面緊跟著的都是強者指鹿為馬。

    也就是說,背後謀劃者的目的並不是挑動塗、燕兩家爭鬥,當另有所圖。

    沈伯嚴想到這裡,伸手在空中虛虛一劃,水鏡裡的影像一變,轉到“銷金舫”上燕開庭和塗家兄妹對峙的場面。

    塗玉容正在跳腳,塗玉永臉色陰沉,雙手抱在胸前一動不動,燕開庭則轉頭四顧,目光逡巡,不知在找什麼。

    忽然燕開庭身形一動,跳下斷裂的船艙,很快又回到甲板上,手中還拎著個人,是個衣著斯文的年輕男子,只是面孔看起來剛被人扇了十多個耳光,鼻青臉腫,血絲浮現,已經看不清本來面目。

    塗玉容一抬頭,頓時臉色大變,尖叫起來,“姓燕的,你要幹什麼!”

    燕開庭像拖麻袋般把人扔到一邊,隨手拂去衣襟上沾的灰,“整頓家風,和你有關係嗎?”

    塗玉容已經扑出,身後卻傳來一股大力,將她定在原地寸步不得挪動,氣極一回頭,發現按住她的竟是塗玉永。

    “放手!就讓這小賊如此欺我塗家?!”

    然而塗玉永對她的嘶聲叫喊並不動容,指了指在角落裡蜷縮成一團的年輕男人,道:“他姓胡,勉強算燕大的姨表兄弟,和我塗家有半分關係?”

    見塗玉容還要鬧,塗玉永冷冷道:“你是把我當傻瓜,還是把今天所有在場的人當傻瓜?少管管胡東來怎麼樣,好好想想,回去以後該怎麼向父親解釋吧!”

    塗玉容陡然安靜下來,俏麗的面容在沉默中竟有些陰森,她緩緩道:“二哥,你教訓的自然沒錯。不過你和燕開庭更沒什麼交情,何必多管閒事?況且胡家郎君與我兩情相悅,父親可不見得會反對。”

    塗玉永用力皺了下眉,手上一鬆,冷冷道:“還是等你和父親講過,再來說反不反對的話。”

    塗玉容頭也不回地奔到胡東來身邊。

    就在這時,“漪蘭舟”上突然傳出一聲金石裂空般的長嘯,震得整座船樓的地板牆壁都微微顫抖。就連沈伯嚴所在最頂層的這個房間也不能倖免,桌上的瓷器和壁掛裝飾都發出輕微碰撞聲。

    只聽一把沙啞嗓子道:“好個囂張的小子,大禍臨頭還不自知!”這聲音猶如磨砂,似乎每個音節之間隨時都會斷開,偏又聲線高亢,聽在耳中,說不出的難受。

    水鏡中劃過數道極為迅捷的身影,甲板上多了三男一女,為首是名瘦高老者,高顴利眼,面相不善,正是“血矛”談向應。另三人都是中年,氣概形於外,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

    談向應陰笑一聲,手中出現一支重鋼長矛,矛頭血光閃爍,感覺無比詭異。他輕若無物般揮了揮長矛,憑空發出“嗚嗚”之聲,像是周圍的空氣被一下子抽乾。

    燕開庭和塗玉永站立的位置還在數丈開外,衣袂已是無風自動,談向應這一記看不出用了任何神通道法的揮矛,竟能籠罩到如此範圍!

    塗玉永面色極為凝重,一掃所有輕浮燥意,腳下朝著燕開庭的方向走出兩步,可他立即感覺到前方出現一股無形阻力,第三步再也跨不出去。

    燕開庭緩緩挺直腰背,眼中閃過一抹冷戾之色。

    談向應忽然伸手向虛處一抓,指縫中迸出火光,他緩緩攤開手掌,上面躺著一塊長方形焦黑之物,看上去像是一道傳訊符。

    塗玉永臉色微微一白,他雖不認識談向應,可已經感覺到極度危險,立刻發出家族緊急傳訊符,誰知道竟會被輕鬆攔下,這意味著雙方差距可能是一整個大境界。

    “老夫辦完事情之前,不管是誰,都給老夫乖乖待著。”

    談向應口中這麼說,眼神一直緊盯燕開庭,猶如盯上獵物的凶獸,陰惻惻地道:“老夫談向應,終年行船黑水,卻在三日前被人打劫了貨物,簡直是在祖爺爺頭上動土。正愁小賊手段刁鑽,前所未見,偌大寶船也有辦法切斷,今天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水鏡另一邊,沈伯嚴聽完談向應這句話,已是心裡有數。

    一開始就把強硬嗜血如“血矛”談向應的強者擺上檯面,介入的藉口又是被盜失物資,在他看來,很大可能就是一場外來勢力入侵地方的戲碼。只怕玉京城接下來不會太平,也希望本地家族沒有人蠢到引狼入室,與虎謀皮吧。

    有了猜測,沈伯嚴也就沒興趣再看下去,他的生活中最不缺勢力傾軋、爭權奪利,玉京這種普通城市的地方勢力爭鬥更不在他眼中。

    沈伯嚴伸手一劃,水鏡景象再次轉到底層大廳的原先座位上去。他彈出三道微毫之光,水鏡那頭的師弟妹們接到傳訊,互望一眼,然後站起離開。

    桌上那層淡而半透明的光芒斂去,古樸無華的泰初錘靜靜顯現。

    看到這裡,謝淺意陡然感覺不對,急道:“沈首座,您這是……”

    沈伯嚴露出一個冰冷之極的笑容,“本座要走了,怎麼,謝殿主還有什麼事嗎?”

    與此同時,泰初錘周圍的所有禁制都被撤去,首先支持不住的就是桌子,一陣令人牙酸的“咔嚓嚓”聲中,桌腳繼續深入地板,整張桌子都向下沉去。

    然而沒有足夠的力量平衡控制,再也沒有四平八穩下降的好事,下沉不到一半,整張桌子都開始皸裂。

    這個角落再安靜再能隔絕視線,此時的動靜也開始大得引人注意,附近的客人都在左右找尋聲響來源,已經有人站起來張望。

    如果這個時候謝淺意還不知道沈伯嚴對她不滿,就遲鈍到家了。

    她顧不上管下方即將發生的變故,奔過去想要拉住沈伯嚴的衣袖,惶然道:“這次事情與奴家無關,只是恰逢其會啊!'雲渡行'也算是門中這幾年發展的新盟,總不好連辦事的地方都不借給他們!”

    沈伯嚴身形微微一晃,就將謝淺意的手讓過,後者拉了個空,抬頭看到他的眼睛,陡然僵住,再不敢有任何動作。

    “謝淺意,你比我想的還愚蠢。”沈伯嚴聲音十分柔和,謝淺意的鼻尖卻已冒出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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